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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烟枪     废婿当道txt下载     废婿当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35、三二四章

    第三二四章

    前龙虎营大将军秦僖谋朝篡位, 勾引禁卫, 欲加害帝躬, 幸得驸马秦廷忠不违君, 上禀天子,夜卫禁宫,平叛谋逆……

    穆宣帝面无表情的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 内侍宣读圣谕的声音回荡在昭德殿内, 仿佛对殿外晨间未能悉数洗去的血迹做出解释,朝臣们有些发软的腿总算能站稳了些,幸好幸好……至于幸好什么, 低阶官员想的是, 幸好君父无忧。高阶官员所想, 那就复杂了。

    裴相自从进殿伊始便不似以往那般躬身垂目, 这样老首辅站的笔直,目光一直落在穆宣帝身上, 待内侍念完圣谕,裴相立刻道,“臣等无能,令陛下遇险, 圣躬安?”

    穆宣帝语气稍缓,“朕无碍。”顿了一下, 视线扫到太子,然后说,“昨夜多亏太子救驾及时。”又说, “秦廷忠贞明理。”

    太子秦廷都表示,“此皆儿臣份内之责。”

    早在内侍宣读圣谕时,禁卫隋将军便已经站立不稳,满脸惨白一身冷汗跪地请罪。穆宣帝想到太子昨夜说的那话,隋将军的确够忠心,却能力不足。如今穆宣帝看隋将军的眼睛里都能淬出火星来,既便穆宣帝现在就想把太子活剥了皮,也得承认,有时候无能就等于要命!

    穆宣帝瞥一眼冬天都汗湿重衫的隋将军,到底留了情面,令他解职归家。

    然后就是安抚殉职禁卫,今日朝中事务不多,退朝时穆宣帝说了句,“近来朕要休养,军政之事都委于太子。”

    乍一散朝,裴相拔腿就追了上去,甭看老头上了年纪,腿脚俐落程度能再干二十年,看得手下一堆人心生绝望。

    “陛下,老臣有要务回禀。”裴相在风中追上御辇,有些气喘的说。

    穆宣帝望着因小跑微微喘息的老首辅以及老首辅眼中关切的目光,缓一缓口气,“不急,到偏殿说。”

    穆宣帝的御书房便设在昭德殿的偏殿,地上犹有零星血迹有小内侍在伏地用力操拭,屋内燃着沉水香,穆宣帝并不常用香,可既便沉水香,似乎都掩不去那微不可闻血腥气。

    太子躬身道,“父皇与裴相有事要说,儿臣便先告退了。”

    真难为太子明明掌控宫闱,却还能装出这这样一幅孝子贤孙样。穆宣帝道,“不必,你留下,昨天的事你同裴相说说,还有秦家要如何处置,龙虎营如何安置,得有个章程。”

    裴相多少首辅,心细如发,思维缜密,对于秦僖谋反的事从逻辑上来说不大信。首先,秦僖的龙虎营驻在城外,守九门的是永安侯,禁卫军先时一直在林程手里,隋将军接手时日尚短,秦僖究竟怎么个谋法,身为首辅,他得弄清楚。

    还有,陛下看着龙体并无大碍,何需要将军政托付与太子?

    裴相心中万千疑问,不能不问!

    太子既然敢动手,自然做好万全准备。将秦僖如何勾结禁卫如何布置如何要弑君谋政编排的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裴相竟一时也寻不出漏洞,不过,裴相问了一句,“秦家逼宫造反,有什么好处呢?秦驸马也只是驸马,仅凭龙虎营十万兵马,想把控朝政,我等老东家也不能答应。”

    裴相一语切中要害,这便是陆国公与秦僖必需联手的原因。秦僖虽有龙虎营在手,但仅龙虎营的兵力,他对付禁卫军与九城兵马都有些吃力,何况还要掌控朝政。所以,秦僖需要陆国公的支持,而陆国公,恰好手内无兵,也离不得秦僖。

    所以,两个人都需要太子,因为只有太子才是穆宣帝之后最名正言顺的临朝之人。

    秦僖与陆国公算的精道,连太孙的亲事都算进去了,就是没算准太子完全没有跟他们一伙的意思,太子自己干了!

    太子不急不徐,“秦僖把控朝政自然是妄想,不是还有孤的长子么?一旦父皇与孤有所不测,怕还没人要携幼主以示天下么?”

    这个答案不是非常好,因为做起来很有难度,毕竟内阁百官不是死的,可反过来说,倘帝王储君骤然出事,朝中必然要陷入继承人之争,太子嫡长子是有机会争一争的……不过,裴相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

    在有关陆家血统的流言蜚语传播之时,宫中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陛下又将军政之权付与太子……

    裴相看向穆宣帝,沉声道,“老臣看,陛下龙体安康,太子英明智慧,可朝中大事,到底还得陛下决断才好。”

    裴相能当着太子的面说出这句话,即便穆宣帝于心也要感慨一句,朝中还是有忠良的。却听太子也跟着温声劝道,“是啊,父皇,依儿臣看,裴相这话在理。儿子年轻,于朝政生疏,没有父皇在身边教导,儿臣怕不能担此重任。”

    穆宣帝淡淡,“怎么会,太子早已青出于蓝。”

    太子谦逊,“不及父皇之万一。”

    裴相听着人家父子你一言我一语的,仿佛大有深意,又仿佛还似以往。穆宣帝却是暗暗感慨,若不经昨日之事,他还当真以为他这位太子是位仁义礼智信俱全的孝子哪。不说才干,这装模作样的功力也是人中龙凤。

    穆宣帝懒得听这些虚伪至极的话,他对裴相道,“听闻镇南国那边在西南主持战事的便是镇南国的王太子,朕的太子难道还不及一介区区藩邦太子?太子在我身边学习多年,耳濡目染,平日在军政上也有所见识,不说高屋建瓴,有你们在,也不会出大错。让太子试一试吧,龙翔九天,终有此日。太子接下这幅担子,就知道其间的份量了。能担好,说明他不负朕望,担不好,也有你们这些老臣辅佐。怕什么,朕还在呢。”

    穆宣帝的神色由最补的懒怠慢慢转为托付的郑重,论起装样的功夫,其实父子俩不相上下。话到最后,穆宣帝的眼神中带了丝往日慈爱,仿佛又重新回来慈父兼帝王的身份,他对太子示意,“以后多向裴相请教。”

    太子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或许再强大的人都有想沉浸于幻像的一日,他眨了下眼,从善如流的对裴相施以半礼,“要多劳裴相了。”

    裴相连忙还礼,“岂敢,老臣份内之责。”

    穆宣帝还留裴相一道早膳,令太子在一畔相陪,说起眼下事务并不见被强迫的痕迹。但是,秦廷接掌禁卫军,接任龙虎营大将军的更是个奇人,前湖南将军温苦生,甭看名字叫的苦,实际这位将军少年时期也的确有点苦,家中论起来也是武将之家,奈何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后来温将军长大,据说是靠着在老家开赌场收保护费弄的银子,借着当年父亲的老关系给自己跑了个官儿,从此混迹官场,颇有成就。湖南任时,他就跟胡源走私玉石案有些牵扯不清,因而去职。倒不知神通广大投到太子门下。

    龙虎营与禁卫宫都换了太子心腹,若说这里面没事,裴相是不能信的。凭太子如何巧舌如簧,裴相更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更相信这场宫变之后,谁是最大受益之人。

    不过,裴相仍是按捺住性子,早膳后恭敬辞去。深冬的阳光冰冷锐利的洒在他笔挺的脊背上,最让裴相吃惊的是,最重要的两个位子,太子全都没陆家留一个。看来,太子对陆国公府并不似表面那般信任,可太子为什么一定要杀秦龙虎呢?若只为夺兵权,为何未动永安侯?永安侯手里的九门兵马亦是一支强兵!

    总不会是因一下子发落三位大将对朝中不好交待吧?

    逼宫的事都干了,再多杀一个永安侯算什么?

    可实际上,正因有永安侯在,裴相对是否是太子逼宫一事仍存有一丝幻想,此事或许并非太子所为。

    不过,裴相也知这是幻想。

    天空是琉璃般澄澈的蔚蓝,裴相的鼻息间轻轻的吁出一口白气,如同将满腹心事都这般吁叹而出:

    太子行事留有余地,不只是对朝臣,也是对他自己、对陛下,所以,朝廷尚能运转如故。甚至,裴相能明白太子为何兵行险招,裴如玉这个混账东西,与三殿下是一日都不肯等的了!西南尚在胶着,怕明年天气略好,三殿下就要以勤王名义率兵来帝都了!

    紧一紧身上的黑貂裘,裴相快步向内阁走去。

    陆国公如坠冰窟,自从早朝时踏上昭德殿前铺就的青砖,那浓重的血腥气夹杂着冰冷的水气扑面而来,谢国公便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自脚底一直传入心头。

    他强烈的感觉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直待早朝时听到秦龙虎死讯,听到穆宣帝亲口宣布:太子监国,协理军政。陆国公才相信,竟然真的是太子!

    太子竟然一人逼宫,他还杀了秦龙虎!

    如今帝都,除了他,谁能斩杀秦龙虎?

    只有一人——

    是冯凝!

    冯凝入宗师境以来,只听从陛下御令。这也是陆国公笃定没有他的帮忙,太子绝不可能夺权的原因之一,因为,无人牵制冯凝这样的绝世高手,太子绝无可能用武力取得帝位。

    可太子做到了,他竟然令冯凝杀了秦龙虎!

    每思虑至此处,陆国公都有一种脖颈被利刃靠近的寒毛倒竖的恐惧,他再次不自觉的抚了抚颈项,以至卓御史关心的问,“陆相,您是有些冷么?”

    “昨夜有点落枕,总想按一按。”陆国公勉强笑了笑。

    今日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以至无人关心陆国公的落枕。隔窗见裴相远远行来,卓御史这腿脚快的已是按捺不住迎到屋外去,急声问,“恩相,如何了?”

    卓御史扶裴相进屋,内阁诸人纷纷看向裴相,连一向爱打磕睡的户部傅尚书都睁开一双老眼,神光内敛的望着裴相。

    裴相坐回自己的老地方,内阁首辅之位,然后将陛下与太子的打算说了,谋逆之人要处置,这是自然,不过大家关心的显然不是战败者的下场,所有人关心的都是禁卫大将军与龙虎营大将军两个位置的去向。

    听裴相说完后,卓御史忍不住看陆国公一眼,那一眼包含了满满的同情,心说,倒真是冤枉了陆国公,昨晚是真没他什么事。

    不过也可怜,都这样了,人家逼宫都不带他,这人缘儿混的哟。

    卓御史能想到的,其他阁臣心里也有过诸如此类猜测,既然裴相好端端的回来了,且观裴相面色尚好,那便是情势尚未坏到不能收拾的地步。

    何况,观陆国公一无所得,便知太子与陆国公并非一丘之貉。

    不论太子身上另一半血统到底来自哪里,只要这位殿下能如今日这般明白就好。他是皇子,而非陆氏子。

    太子未与陆国公联手,起码内阁中除陆国公外,都认为这是极好局面。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疼痛,陆国公的视线自裴相那里移开,心下摒弃所有的嘲讽、寒冷、恐惧,他知道,还未到绝路。

    不然,昨夜死的便不该只是秦龙虎,而是应再加上一个陆仲阳了。

    陆国公是傍晚落衙时分到东宫求见太子,不用再抻着谁了,太子早有逼宫的准备,也对他早有防范。但即便如此,太子不杀他,想来就是要用他。彼此心中有数,也不必再装什么舅甥之情、翁婿之义。

    承自穆宣帝的习惯,太子也喜欢在书房做事。冬天的夜幕转眼便至,书房内早早掌了灯,依旧亮如白昼。太子待他也是往日模样,一指边儿上的绣凳,“舅舅坐。”

    陆国公却无往日风度,他用脚推开绣凳,嗓子低而哑,“昨晚为什么没对我动手?”

    陆国公如同困兽,因为他失了最大的支撑——十万龙虎营。太子的手臂搁在书台上,双手交握,这个姿势相当郑重,“老三要来了,陆文嘉也会与他一起来,陕甘何总督是文官出身,文官善治理地方,不善战事。”

    太子话中流露出的意味令陆国公颇是错愕,“你肯让我去带兵?”说着奚落一笑,“你老子可是只肯让陆文嘉领兵的。”

    “外祖母舅妈表兄他们都留在帝都。”太子在陆国公盯过来时忽而就笑了,“舅舅今日心神大乱,你这样在乎他们,我就更放心了。”

    陆国公肚子里不知问候了太子哪些好话,太子也并不在乎,太子径自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想借秦僖的手制约我,那是不可能的,人都说外甥肖舅,这些阴谋诡计,我更胜你一筹。陕甘有五万驻兵,天险关隘更是数之不尽,我给舅舅陕甘的兵权,你若胜了老三胜了陆文嘉,便可整饬兵马,重回帝都。介时,舅舅可用麾下铁蹄踏破帝都城门,江山天下啜手可得。舅舅若败了,您也败的堂堂正正,放心,若陕甘拦不住北疆兵,过了洛阳就是直隶,您若到了地下,我估计没几日也得去陪你,黄泉路上,你等我一等,咱们兴许还能做个伴。”

    “这是我的提议,舅舅愿意去就去,不愿意也无妨。”太子没有任何要勉强陆国公的意思。

    陆国公却是道,“我去。”

    “那我就是帝都等着舅舅的好消息了。”

    “什么消息是好消息?”陆国公讽刺的问。

    太子歪头想了想,“舅舅得胜,不会留我。老三得胜,我更无生路。听着都不是好消息。”

    陆国公刻薄的说,“原来你竟是这样大公无私的一个人?那你逼什么宫?你该坐在这储君宝座等着你父慈子孝的皇帝爹将你废储幽禁,这样起码还有条活路给你苟延残喘。”

    “那还是希望你们能互相消耗久一些,最好双方都打残,于我最有利。”太子美丽的眼睛看向陆国公,“我身为太子想活个体面都这样难,何况舅舅呢?大家都不容易,想争一条体面的活路,就是这么难。”

    陆国公不欲再争口舌之利,因为很难能胜过这位无耻至极什么都敢说的储君。可陆国公也不会让太子这样安安稳稳的坐在东宫,陆国公叹了口气,“殿下一定不解,秦龙虎为何对秦廷那样刻薄吧?”

    “我猜不是个好故事,舅舅可以选择不说。”

    “臣今日不说,只怕以后没机会说了。那样,怕这世间再无人肯告辞殿下秦廷的身世。”陆国公偏要说,“秦廷论稳重论才干论孝敬都远胜秦巡,为何秦龙虎会拿他做随三皇子巡视河南的弃子?为何尚主时,秦龙虎首推的不是长子而是次子,为何会力主他走北疆那趟苦差?殿下难道从未好奇过。”

    太子叹口气,只好道,“世间有为了磨练儿子而对儿子严苛以待的,可我从未见过有哪个做父亲的会要儿子的命,除非这个父亲不是亲生父亲。”

    “殿下真是聪颖过人,一语中的。”陆国公那双素来谦和的眸子此时却闪烁着冷酷残忍的光芒,“那殿下不妨猜猜,秦廷究竟是谁家子弟?”

    “这我如何猜得出?”太子十指对压撑开,修长的眉心蹙了蹙,“舅舅这时非要告诉我,肯定不是为了帮我,而是要乱我心志。”

    陆国公笑着摇头,“殿下这样聪颖之人,我怎忍心瞒你,以免你将自身安危错付大仇人之子。”

    “我有什么仇家?”

    “你母后能做皇后是柳皇后被废,她方得封后位。柳皇后失势,皆因柳家失势,柳家有此下场,全拜我所赐。当然,你我貌合神离,可你的母亲,是自柳家落败后得到莫大好处的,就是你,若柳家尚在轮得到你做太子?!”陆国公快意的问,“你不以柳家为敌,你说,若柳家遗孤尚在,他会如何想你?”

    太子揉捏着眉心,仍是不信,“秦僖当年虽受老国公提携之恩,可他后来离开了禁卫军,才到的龙虎营。他与柳家,应是既无大恩亦无大仇,他为何要收养柳家遗孤?何况,都知道当年那个孩子并非柳国公之子,而且,我的消息没错的话,那个孩子被送到天祈寺养大,后来就在天祈寺做了僧人,如今在新伊与老三在一处。”

    陆国公一阵大笑,“天祈寺的那个,才是抱来的。真正的那个,才是被换的。”

    太子心中悚然,盯着陆国公说一句,“舅舅真是好手段。可我仍不信,抚养柳家遗孤是要冒莫大风险的,柳家没给秦僖这样大的恩情!何况,看秦僖后来所为,也不像是报恩的!可他与柳家哪儿来得这么大仇,要害一个小孩子?!”

    “他与柳家当然无仇,可他是因何离开的禁卫军?是陆伯辛逼走了他!柳家老国公之后,没有能支撑门户的子弟,凭当年老国公对他的欣赏,他一直以为,没有陆伯辛,那么拜功封爵的就该是他。所以,但凡陆伯辛爱的,他必弃之。但凡陆伯辛要保的,他必恨之。他原本无所谓这么个小婴孩,可陆伯辛一定要从我手上夺走,他看陆伯辛这么在意这个孩子,立刻就要夺到手。恰好他妻子难产,生下的长子未足月便夭折,这孩子一到手他便充做了长子。原本他该对这个孩子好的,可一看到这孩子,约摸就会想起陆伯辛,就怎么都好不起来了。”陆国公感慨,“真是世事难料,原本河南之行后,我看三殿下对秦廷颇是欣赏,还想着,他们到底是正经姑舅兄弟,一见就这样投缘。如今看来,秦廷与殿下更投缘。”

    陆国公快意的朝太子一拱手,深深一揖,“恭喜殿下得此妹婿,得此良将。更恭喜殿下将身家性命托付柳氏。”

    陆国公大笑离去,临去前对太子道,“殿下连我这亲舅舅亲岳父都不信,殿下可尽情信任柳氏子。”

    直待陆国公夜号般的笑声远去,太子眼眸轻阖,唇角似笑非笑,这世间子迫父、弟弑兄、忘本负义、恩将仇报,都不新鲜。

    至亲都不可信,还能信谁?

    可世间若无一可信、能信之人,那在这人世间,当是何等的寂寥啊。

336、三二五章

    第三二五章

    太子理政, 詹事府的作用便显示了出来。

    当初穆宣帝对太子多有器重, 詹事府身为东宫的辅佐机构, 里面放的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 如卓御史便是穆宣帝指给太子的老师。陆国公颠狂离去,卓御史进来时与他错身而过,本想打声招呼, 陆国公已然视而不见袍摆带风的走过, 卓御史搔搔下巴,心说,这是怎么了, 看来甥舅两个当真闹崩了。

    夜风渐起, 卓御史快走几步, 廊下侯见。

    不多时, 便有内侍官出来引卓御史殿内说话。

    一队侍从提着食盒盥洗之物逶逦而来,卓御史稍住了脚, 问内侍,“殿下这会儿才用膳么,要不我在外等殿下用膳后再过去。”

    内侍官做个请的姿势,“大人只管过去, 殿下刚还说要请大人一并用膳。”

    卓御史因有詹事府的差使,来东宫比较勤, 想太子素来恩下礼遇,既是与陆公府决裂,必是要用他们这些人的。想到如今朝政, 卓御史也没了争斗之心,抬步进了殿内。

    太子的脸上仍残存一丝落寞,在听到脚步声时便悄然掩去,换上平常温文亲切的神色,“卓师傅来了,坐。”

    卓御史一揖后坐下,“一直想跟卓师傅单独说说话,可我想着,今天内阁大概很忙,就拖到现在,正好咱们一道用膳。卓师傅用过晚膳了没?”

    便是用过,也得说没用过啊。何况,卓御史是真还没吃,内阁中午会供应午饭,晚上、夜里只有值班的人会在内阁吃,毕竟大锅饭味道寻常。当然,要是打发人知会一声,厨房也会多备上一份。卓御史主要是没心情吃饭,连午饭都没吃几口,他毕竟年纪尚轻,不及他的恩师裴相,那位老相爷中午依旧将四菜一汤吃的干干净净,味口如同往日一般,因今天的羊肉汤有些咸,裴相还多吃了两碗酽茶解渴。

    于是,卓御史道,“中午也没吃几口,刚看到有内侍提着食盒过来了,臣今日好口福。”

    说着东宫膳房的管事已在外回禀,“殿下,晚膳得了。”

    太子起身带着卓御史到隔间用饭。

    太子的很多习惯都像穆宣帝,譬如,与书房相连的几间屋子都会布置出饭厅寝居的功能,以便国事忙碌时用。其实也正常,毕竟是至亲父子。卓御史想想,自家儿子也如自己一样,不吃葱不吃蒜。

    想到自家孩子,卓御史面上显出几分柔软。

    “在想什么,这么高兴。”太子擦净手坐在膳桌前,示意卓御史一并坐下。

    卓御史道,“想到殿下与陛下很多习惯相仿,臣不禁想到家中小子也有很多臭毛病与臣如出一辙。”

    太子笑了笑,“这也难免,我自幼在父皇身边长大。卓御史家公子想来也你亲自教养。”

    “是。”卓御史点点头,并未再多说自家孩子的事,但眼神中泄露的那么一两丝宠爱是藏不住的。

    太子提箸用膳,“卓师傅别客气,尝尝这道辣炒鸡瓜子。”

    太子饮食一向清淡,这样的菜色明显是为卓御史准备的。卓御史尝了尝,立夸菜好,的确好吃,那种辣到爆炸的口感简直绝了。因卓御史爱参人,又是御史台的大头目,他偏又嗜辣如命,故而在朝中还有一外号,人称卓辣瓜。

    他还有一个好处,不矫情,更不似寻常高官大员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卓御史是个喜怒由心的性情。不论穆宣帝还是太子都觉着他不错,太子看他喜欢这菜,心里便也高兴,“卓师傅老家明明在直隶,怎么这样嗜辣?”

    “以前在两湖当差落下的毛病,不瞒殿下,我小时候是丁点辣都吃不了,后来宦游西南,那边湿气重,当地人都嗜辣,我慢慢也就吃习惯了。”

    “两湖那里的情形,卓师傅怎么看?”太子顺嘴问一句。

    “国土好失不好收。”卓御史夹了块芥辣瓜放在嘴里,“眼下天寒地冻,不好行兵。明年春暖花开后,胡世子应该有所动作,从胡世子送来的奏章来看,他稳住江南局势是没问题的,收复起来怕没有这样快。”

    “的确,自兵部奏章看,胡清善守不善战。”太子夹筷子小青菜,“我想派陆国公接手陕甘军防。”

    卓御史夹着红焖羊肉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将一块饮食赤红汤汁的羊肉夹到碗里,点头,“殿下英明。”

    “卓师傅不反对。”太子倒稍稍有些讶然。

    “我料想三殿下明年必也要趁伙打劫,不管是清君侧还是旁的名义,三殿下不会坐失眼下这等良机。陆国公与陆侯早有龃龉,倘旁的人在陕甘,臣还要担心会不会被三殿下收买,听说三殿下在北疆与许多商贾打的火热。商贾是最没立场的一群人,他们逐利而居。陆国公不一样,有陆国公在,必会用心防守陕甘。”这其间利弊,卓御史略一思量便能明白,由衷道,“真盼着三殿下能安守北疆,臣宁可做个猜测错误的小人。”

    太子不置可否的笑笑,与卓御史都明白这绝无可能。穆安之一向与穆宣帝不睦,哪怕穆安之安守北疆,就凭他与穆宣帝的关系,纵太子真的倒下,穆安之想做储君都难上加难。可穆安之的性情、他身边的近臣,都不会让他安守藩镇之位。

    不过,很奇异的,太子并不厌恶穆安之。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太子眼下的立场是不论如何不能沦为案板上的鱼肉,储君这个位子,从登上它的第一天起就绝不能跌落,跌落便意味着死亡。而穆安之的立场是,绝对要得到帝位,得不到帝位,穆安之的结局比死强不到哪儿去!

    他们是天生的敌人。

    “殿下,年后再令陆国公去陕甘吧。”卓御史说。

    太子颌首,“我也是这个意思。”

    “内阁今天说什么没有?”太子舀着碗里的汤问。

    “当然说了。昨晚发生宫变,我等一无所知,难免议论几句。还有陛下看着龙体康泰,便将军政之事悉数交给殿下处理,也有些让人想不通。”卓御史完全没有半点隐瞒,他轻轻叹了口气,却并未追根究底,而是正色道,“殿下,如今的形势再不能出半点纰漏了。陛下当年将臣指给殿下为师,臣大胆说一句,西南战事正在胶着,一旦西北开战,国力会迅速消耗。咱们在帝都,不能再发生任何风波,不论有什么事,都要先把这段时间撑过去。国运兴衰,就在此时了。”

    “我需要卓师傅的帮助。”

    “臣竭尽全力。”

    自东宫告退,卓御史不顾冬夜寒冷直接去了一趟裴相府中。

    一向有早睡习惯的裴相还没睡,听见卓御史过来拜见,裴相披衣去了书房。卓御史上前扶了几步,裴相挥挥手打发掉侍从,“这会儿过来,可是有急事?”

    “太子殿下想用詹事府,学生怕要做詹事府与内阁间的中人了。”卓御史直接说出重点。

    裴相长长的“嗯”了一声,不知是在叹气,还是对太子所为有旁的意思。顿了顿,裴相看向卓御史,“詹事府本就是辅佐东宫的机构,殿下以往也用惯詹事府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还有,殿下欲谴陆国公到陕甘领兵防范北疆军进犯。”

    裴相夹杂着几根银丝的眉毛紧紧的皱了起来,良久没有说话,室内安静的能听到窗外缓缓流动的静谧风声。

    卓御史等了一时,忍不住问,“恩师不赞同?”

    “太子让陆国公到陕甘防范三殿下,短期看是一步好棋。可这棋不好下,太子与三殿下之争是不能善了的,这一点,他们彼此都清楚。三殿下能将那等流言放出来,明年多半就要北上,陆国公于公于私都是阻挡北疆军的上好人选。可有一样,你还记得陆侯自大食人那里得到的那具铁甲吗?”裴相深沉的眼眸中闪过忧虑。

    卓御史悚然一惊,立刻想到,“恩师是说,大食人会趁伙打劫。”

    “不只。”裴相忧虑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三殿下就藩时间太短,但在藩地已经有两场战事。虽然三殿下取得胜利,但难道那些战败的部落就没有漏网之鱼吗?三殿下在北疆还好,一旦大军随三殿下北上,北疆怕要不太平。”

    卓御史几番思虑,甚至焦急的在屋内踱了两圈,“我实在想不出万全之策,恩师可有主意?”

    裴相叹息,“世上哪来的万全之策。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卓御史兜了几圈又坐回恩师身边,他忽然想到,“我听说三殿下对三皇子妃好的不得了,三皇子妃今年不是刚给三殿下生了一对麒麟双生子么。恩师,三殿下就是造反,儿子还小,总不能还把妻儿带在身边,北疆必也要留下留守兵马的。三殿下若真是那样在乎妻儿,不会不做考虑,北疆毕竟是他的大本营。”

    “龙子相争,只盼莫要伤到国本哪。”

    北疆。

    穆安之尚不知帝都禁宫之变,其实,知不知道这些都不影响他明年的计划。眼瞅就是年了,穆安之冒着大雪进屋,他先在外间由侍女帮着打扫了身上雪片,把头脸搓暖,这才往里间去。小麒麟正伸着脖子往外瞅哪,一见到亲爹进屋,高兴的舞晃着小胳膊朝亲爹咿咿哑哑的打招呼,穆安之高兴的一个箭步上前,抄起小麒麟亲两口,“麒麟想爹了吧。”

    小麒麟乐呵呵的拿自己的胖脸去蹭他爹的脸,跟他爹两个笑声不断。李玉华松口气,“三哥你可回来了,咱们小麒麟等你半晌了。”

    小麒麟挨到爹后就不松手了,穆安之揣着小麒麟坐炕上去瞅李玉华怀里抱着的大海,问,“大海想爹没?”

    大海小盆友就瞟他爹一眼,确认他爹是回来了,然后便矜持的闭上眼睛,继续在妈妈怀里睡觉。穆安之也不觉碰一鼻子灰,笑眯眯地说,“今天回来的晚,我还以为孩子们都睡了。”孩子平时都睡的早。

    “我跟孙嬷嬷哄了半日都不睡,小麒麟就是在等你,他平时跟你睡惯了的,你不回来,他就坐炕上玩儿,一个劲儿瞅门口,就是想你哪。”李玉华伸手摸摸小麒麟的小胖脸蛋儿,心里很疼惜这个孩子,两个孩子生下来,李玉华都一样疼爱,可大海生来就是个刁民,特别粘妈妈,自来吃奶都得他先挑左右,简直气死个人。小麒麟则是天生的好性子,啥都不计较的好孩子,有这么个磨人精弟弟,小麒麟就有些吃亏。

    如今孩子们渐渐大了,李玉华晚上被窝里放两个小的实在吃不消,只得把小麒麟分给穆安之带。好在小麒麟是个乖孩子,跟爹爹一起也睡的很好。

    这会儿爹爹回来了,小麒麟打个哈欠,也开始困了。炕上的被子是铺好的,被窝里也早用汤婆子暖过,穆安之忙给儿子脱了外头棉衣,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小家伙放被子里。洗漱都是到外间,担心吵着孩子。李玉华也便打理着大海睡下,父母在身边,俩孩子很快就睡熟了。

    李玉华令侍女端来热腾腾的宵夜,穆安之说,“我出去吃吧,别吵着孩子。”

    “他们就是见不着你想你,并不怕吵。”李玉华这里时常来人,每天热闹的很,俩孩子也习惯人多。李玉华孩子养的好,并不是那种容易惊醒的孩子。

    穆安之拾起筷子,“还真饿了。”

    “今儿又去郊外大营了?”

    “嗯,过去瞅瞅。冬天就这样讨厌,天黑的早,没觉多大功夫,到家里天便黑透了。”

    李玉华给三哥夹块炖的酥烂的牛肉羹,整个冬天倒比往时更忙,不管怎样进补,三哥还是瘦了一圈。尽管李玉华深信自己是个凤凰命,以后能做皇后的人,她也盼着三哥有大出息,可如今不知怎地,见三哥这样操劳,她那当皇后的心也淡了。

    有时李玉华都想,其实就是在北疆这样过日子也不赖。

    可她也知道,这时候不能拖三哥的后腿给三哥泄气,李玉华说,“也别太操劳,总得顾着身子。只要身子好,以后多少大事做不得。”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穆安之看妻子一眼,“明年开春大军开拔。”

    李玉华怔忡一下,她没想到这么快。

    一时间,李玉华千般思绪涌上心头,然后,她只说了一个字,“行。”

337、完结章上

    第三二六章

    朝臣不能随便见君王, 所以, 怀疑暂时只能是怀疑。蓝太后却是能随时见儿子的, 尤其是养病的儿子。

    蓝太后很快发现儿子身边大内侍的诡异, 蓝太后想细问儿子逼宫之事,令无关人等退下,这大内侍却是看向穆宣帝, 穆宣帝淡淡, “没什么,进宝就在殿中服侍茶水吧。”然后大致同母亲说了说。

    只这一句话,蓝太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蓝太后是个有行动力的人, 她绝不会坐视儿子被软禁, 她也没有与太子撕破脸, 只是心下更恨陆家一脉, 也恼怒儿子眼瞎,当初她就劝儿子立储之事还当谨慎, 论出身,太子是陆皇后立后之前生的,原也不是正经嫡子。论才干,安之才学也不差。唯一差的就是没有外家支持, 可柳家纵是没了,也比陆家这种不知底理的泥腿子强, 如今可好,这把年纪,叫人给逼宫夺权了。

    蓝太后简直气个半死, 既恨太子没良心,又恨儿子不当心。女人这辈子,夫死从子,儿子一向孝顺她,蓝太后绝不能看着儿子出事,不然,陆氏当权,她宁可去死。

    蓝太后没有召见内阁,这样动静太大,她也没有与太子撕破脸,甚至在太子到慈恩宫请安时,蓝太后还一幅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如往日那般劝勉太子几句,“皇帝也上了年纪,深更半夜受这样的惊吓,多亏了你,不然叫那姓秦的得了势,咱们祖孙怕都难保全了。朝廷上的事,你斟酌着办,实在难的,就去问你父皇。内阁那里,裴相是老相臣了,你要尊敬他,趁这个机会,多熟悉朝政。”

    太子一一恭顺应下,“是。孙儿听皇祖母的。”

    蓝太后慈爱的让他吃果子,问他这一天处理国政可还顺利,太子道,“内阁大都会拟批再呈上来,再有要紧事大家商量着办,眼下并没什么。明年开春事务怕要多起来,得提前准备。”

    蓝太后颌首,没再说朝廷的事。

    凤阳长公主来的也很快,太子还有事务要理,与凤阳长公主略说几句话便辞了去。凤阳长公主见母亲无事,先松了口气。蓝太后也问她,“你府里还好?”

    “我那里都好,昨晚上的事半点风声都未闻。”凤阳长公主进殿时就没见到穆宣帝的身影,这会儿便拉着母亲的手问,“我听说阿弟受惊病倒了,正想过来看看他,他如何了?”

    蓝太后示意近人皆退下,方与闺女说了穆宣帝身边的大内侍进宝的反常,凤阳长公主凤眸微眯,轻轻拍一记扶手,似要将心中郁气发泄而出,“我心里很记挂母后和阿弟,就匆匆进宫了,外头的事还没打听。眼下,秦龙虎被杀,龙虎营十万兵马想来已另有人接手,既有逼宫之事,禁卫大统领隋芳必然要引咎辞官。母后什么都别露出来,先稳住太子,眼下断不能让陆家成事。太子好歹是姓穆的,倘叫陆家借太子得势,帝室就危险了。”

    “这你放心,我看太子对我还似以往,并未露出骄态。”蓝太后轻声说,“这自入冬以来,也没见老三那边打发人来帝都,旁的不说,年礼也没送,不知是怎么回事。”

    凤阳长公主便知母亲是想借此机会召穆安之回朝,凤阳长公主寻思一二,“老三一向孝顺母后,断不会不打发人来送年礼,纵道路难行,请安折总该有一封的。”

    “入冬以后就一直没信。”蓝太后说,“今年有西南那档子事,皇帝忙的跟什么似的,我心里既牵挂皇后又牵挂老三,想了想也就没说。如今看来,岂不反常?”

    “老三那里倒不用担心,他身边都是跟了他几年的近臣,何况就藩后也收拾得住藩镇,北疆数万大军哪。”凤阳长公主由衷说,“先时我总觉着阿弟给安之的封地太贫寒,如今想来,倒得庆幸安之早一步分封出去,北疆骑兵战力第一,有安之在,帝室就还有援手。”

    想到今年穆安之平叛两个不恭顺的部落,蓝太后对北疆兵的战力也很有信心,这让她因担忧而憔悴的面庞多了几许振奋的神光,“这事不要急,你在外盯紧了陆国公府,我在宫里也要看好了姓陆的女人。”

    母子俩商量一番,凤阳长公主便出宫去了。

    一时又有嘉悦嘉祥两位公主进宫请安,这两位消息更慢一些,进宫后才晓得宫变之事,都吓的不轻,好在听闻父兄皆无恙,乱党已诛,暂且放下心来。

    只是,因乱党是自家公爹,嘉祥公主有些没面子。她细打听一下,知道丈夫是有功的,嘉祥公主便放下心来,她本身对婆家那起子人也没啥感情。而且,因秦僖惯爱摆谱,再加上嘉祥公主也是个架子大的,两人很有些彼此看不惯。

    如今秦僖出事,嘉祥公主就说,“以前我去秦府就是,他架子摆的比父皇还大。”其实嘉祥公主拢共就大婚后去过一次,那次还是拜见公婆。

    穆宣帝不想跟这傻闺女有任何对话,嘉祥公主以为父亲身上不适,连忙让父亲歇着,她明天再来请安。

    嘉祥公主主要是为驸马说了许多好话,知道她哥让驸马管禁卫军,嘉祥公主还跟他哥说,“龙虎营的事,哥你若有不清楚的也只管问驸马,他总比旁人知道一些。”

    太子以往很发愁这个妹妹,如今想来,傻人也有傻人福,太子与嘉祥公主道,“你好生体贴驸马,他不容易。”

    “哥你放心吧,我什么时候不体贴了。”嘉祥公主根本没考虑秦家一家子叫关起来,就剩秦廷一人升官发财,秦廷心情是怎样的。她也不觉着这需要考虑,因为在嘉祥公主心里,唯驸马一人是她亲人。

    帝都暗流涌动。

    此时便看出凤阳长公主的份量,这位长公主非但出身尊贵,更是嫁得世家大族。唐驸马绝对是帝都消息最精通的几人之一,他们夫妻一向和睦,唐驸马自然不愿意看到帝室动荡。

    听丈夫分析完眼下局势,凤阳长公主轻声一叹,“看来龙虎营、禁卫军都落到太子手里了。”

    “龙虎营今天掉了上百颗脑袋,今天刑部御史台都在跟打官司,说他们动用私刑,未经刑部而处斩官员。内阁也说这样不妥,太子令詹事府、刑部、御史台三方一并审理龙虎营之事,算是给足内阁面子。但龙虎营大清洗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禁卫军要好些,隋将军也只是撤职,陛下算是先划了个道出来,虽有将领调职,还在可接受范围。”唐驸马道,“我内务司的差使,太子也没有动。”

    “太子又不傻,纵他这事瞒不过你,他也知道你不是会利用职司行小人之事的性子。”凤阳长公主问,“陆家呢?太子可有重用?”

    唐驸马犹豫片刻,“太子有意年后着陆国公前往陕甘掌关隘兵权。”

    凤阳长公主猛的柳眉倒竖,“这是什么意思,太子要给陆家兵权!”

    “防范三殿下入关勤王吧。”唐驸马说。

    “老三并没有入关。”

    “只是眼下。”唐驸马很中肯的评价,“陆家身世的流言就是从北疆传到帝都的,三殿下的出身才干心性都决定了他不会安于藩镇之位,三殿下眼中所看到的,一直是帝位。”

    一两个侄子都要造反,凤阳长公主与穆宣帝姐弟感情深厚,此时不禁迁怒驸马,“那你还让小宝跟老三去北疆!”

    唐驸马摸摸鼻梁,很冤枉的说,“我也没让他去,他不是看陆侯去了嘛,那冰天雪地的,难为他呆得住。”

    凤阳长公主气一回,还得着眼跟前,她并不担心小儿子,只要她在,儿子跟谁不跟谁的都没事。凤阳长公主想的是,太子已经提前下手,名正言顺的接掌了朝政,更有陆家这一起子敌国血统的东西让人不放心。穆安之当然也不是孝子贤孙,可穆安之正经东穆血统,手底下也没这种恶心人。最好的结局当然是两个侄子各自安分,依旧是穆宣帝掌政,可倘有万一,凤阳长公主心里的天秤更倾向穆安之。

    “先别说小宝那事了,他反正在哪儿也不抵大用。”凤阳长公主问,“永安侯没事吧?”

    “还好。禁宫出事,九门愈发严明了。”

    “那就好。”眼下龙虎营禁卫军都落入太子之手,九门兵马就是穆宣帝翻身的筹码,只要穆宣帝拨乱反正,不论太子还是穆安之,再有野心也要歇一歇的。凤仪长公主问,“内阁的态度呢?”

    “内阁看不出什么来,他们要求不论龙虎营还是禁卫军,所有将领调动都要依律而行。旁的事,除非有确凿证据。永安侯那里也是一样,没有证据,无人敢轻动大军。”擅动兵马,那是死罪。

    “永安侯那里不能轻动……”永安侯不仅是亲家,还是太子一党盯紧的肥肉,若九门兵马再叫太子得去,整个帝都便要听凭太子发落了。

    要先保住永安侯,再谋其他。

    帝都的新年就在这波谲云诡的气氛中缓缓到来,穆宣帝只是在新年大宴上略露一露面,便令太子代为主持。

    尽管陆国公冷若冰雪,但向陆国公敬酒的官员明显更多了。

    后宫宴会,陆皇后、太子妃连带陆国公老夫人那里,也有颇多人奉迎。据凤阳长公主所知,就是往嘉祥公主府走礼的人与礼单份量也远胜嘉悦公主府。

    其实,陆家没有看上去的风光。

    陆国公与太子几乎是撕破脸,陆老夫人也在担忧年后儿子远赴陕甘之事。蓝太后的立场与女儿了样,并不愿意看到陆家掌兵权。她一向不待见陆老夫人,因着情势,不得不对陆老夫人和气些,笑道,“陆国公一向是朝中栋梁,明年朝廷更要倚重他,老夫人尝尝今年的年酒,我吃着比往年好。”

    陆老夫人正在琢磨陆家百年基业,闻听此言立刻笑着举杯,“娘娘这里的酒,一向是极好的。”

    蓝太后笑着颌首,美酒略略沾唇,心下暗道,非但哀家这里的酒家,怕哀家的宫殿更好。

    陆老夫人觉着,儿子有些沉不住气,到陕甘未尝不好,若真能杀了穆安之,拿拢北疆陕甘之权,半壁江山立刻就是陆家的了,何愁日后?儿子与太子翻脸,便少了一步退路。

    所以,陆老夫人近来时常进宫找闺女、孙女的聊天。陆皇后是有空的,太子妃却是在慈恩宫的时间长,太子妃要帮着料理宫务。

    宫宴结束,在诸诰命的恭送下,陆皇后太子妃与诸妃嫔侍奉蓝太后休息,之后,诸诰命也都散了。

    陆老夫人琢磨着,还是要跟太子缓和一二。陆国公对此提议不大热衷,“世上终是要拿实力说话,咱们上赶着,那边儿只当咱们在盘算他,想从他身上得好处。若我能自陕甘归来,母亲什么都不必做,他必对陆家恭恭敬敬。”

    “主要这样僵着,对谁都不好。”陆老夫人说。

    陆国公忙于外任陕甘之事,顾不上家中这些,倒是将近年来兵部生产的强弓劲弩全都划拉走了。就这样还觊觎工部,工部是谢尚书主管,谢尚书豁出命硬是没让陆国公分走一架□□,他把手上的东西直接给了九门兵马,都没给陆国公一件。

    陆国公特别手痒,就想捏死谢尚书,谢尚书全不带怕的,他出身谢氏,祖上出过牛人,老谢家显贵上百年。谢尚书直接道,“这是我工部份内之事,九门的折子早就递到内折批了的,这还是补去岁的折旧单子,怎么了,本官依律办事。”

    至于陆国公说什么事有轻重缓急,我给都给了,你要这么急,你去要回来。

    至于陆国公外戚的身份,谁还没做过外戚啊,他们老谢家当年做外戚的时候,老陆家还不知在哪儿哪。

    内阁诸位大佬纷纷劝架,再加上陆国公的确忙着去陕甘接掌军队,只得暂且罢了。

    陆国公赶赴陕甘前向太子辞行时问太子一句,“你是盼我得胜凯旋,还是盼三皇子回来勤王?”

    太子说,“当年为什么不同睿侯决裂?在得知杀父之仇的时候。”

    陆国公一愣,不明白太子为何提及往事。

    “观睿侯性情,对家族亲人很看重,你与他决裂,他也不会杀你。你可以的回到镇南国,当然会有很多波折,会很不容易,但身份是光明正大的。以后便是向睿侯复仇,也光明正大。就是不回去,也可与睿侯分道扬镳,你不主动说,想来睿侯也不会泄露你的身世,在东穆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比与睿侯装模作样兄弟情深好吗?”

    陆国公喉间微哽,为什么?

    是为什么?

    在湖南老家,他的父亲母亲是恩爱的夫妻,在镇南国,定睿亲王有自己的原配正室,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他们回到镇南国,算什么呢?

    他与陆伯辛决裂,又能在湖南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吗?

    不,他回到镇南国,镇南王室不会看重你。他留在湖南,镇南王室会找到他。他有这样的血脉,这血脉不会放过他。

    陆国公动了动唇角,“做都做了,何必后悔。”

    陆国公走后,陆老夫人进宫的频率更高,在皇后宫里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终于长到蓝太后每天把陆皇后宣到自己宫里一起看孩子玩儿了,太子家的两位小皇孙都是稚嫩可爱的时候,阿宇已经懂些事了,由蓝太后教导着认了几百字,还会背几十首诗。二郎现在也摇摇摆摆的能走路了,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现在只会四个字:爹、娘、哥、祖。阿宇时常嫌他弟弟笨,鄙视的小眼神不要太明显,阿宇真是宁可去读书,也不想跟笨弟弟一起玩儿。

    小孩子都是憨态可掬的,陆皇后有些惆怅的神色都大有好转,蓝太后也笑,“孩子是这样,别说大两三岁,就是大一岁,也不愿跟小的玩儿。”

    凤阳长公主一有空就找陆皇后说话,时不时还要带上嘉祥公主,问嘉祥公主与驸马可恩爱,嘉祥公主是个全无心事的性情,笑道,“姑妈别打趣我,我可不是嘉悦,那样爱害羞。都成亲了,又不是以前做姑娘家的时候。驸马待我当然好,我对驸马也好。”

    凤阳长公主便笑着问她,“怎么个好法儿?我可是听说了,你哪回进宫,不是用你皇祖母的寿膳房,就是用你母后的小厨房,给驸马做好吃的,是不是?”

    嘉祥公主笑,“是母后她们一直说要我体贴驸马,好像生怕我欺负驸马似的。我可不是那样的人,皇祖母赏我的西瓜,我都没先吃,等驸马回家后一起吃的。”

    凤阳长公主听的直笑,与皇后道,“嘉祥见惯你与阿弟恩爱,自己小日子也会过。”

    陆皇后对闺女这桩亲事也很满意,“秦驸马的确是个好孩子,忠心懂事,待咱们公主也好。我说她与嘉悦都是有福的,嫁的夫婿体贴也得人意。”

    “再有福也不及你,有太子与嘉祥这一儿一女,多好啊。”凤阳长公主问,“阿弟的身子怎么样了?”

    凤阳长公主寻常一问,陆皇后不知怎地,心尖儿竟是一颤,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母亲的那句话,“这女人哪,活一辈子活的什么,丈夫再体贴,还有三妻四妾哪,儿子不一样,儿子孝顺,那是真的孝顺。”

    还有那些影影绰绰的流言,一个劲儿的往陆皇后脑袋里钻。

    凤阳长公主的目光看过去,嘉祥公主不觉什么,说,“我今儿去给父皇请安,没见着父皇,不过听进宝说,父皇还好,早上进了一碗粥,吃了两个花卷,一道糟的鱼脯子挺合父皇胃口,多吃了两筷子。”

    “陛下这几日不大愿意见人,我看他总是懒懒的,说话也没什么精神,说是晚上睡的不大好。昨天我给陛下读了会儿经,倒有了些睡意,很快就睡了。”陆皇后说。

    凤阳长公主想了想,同陆皇后道,“到底不一样,你们夫妻这些年,自年轻时过来的,还有谁能比你更知阿弟喜好呢。他如今身子不大舒坦,才不想见人,请安的多了,他嫌烦,可没人陪着,病人也孤单,要依我说,太子要理政,二皇子三皇子都就藩了,四皇子以下年纪尚小,嘉悦嘉祥都是女孩儿,还是得你在阿弟身边,他有什么话,也有个能说的人,有什么事,你在边儿上搭把手,比旁人强。”

    陆皇后连忙说,“我也这样想,可陛下总是不依。”

    “这事有我,虽说他是皇帝,我也是他大姐,我还说不得他了,这上了年纪,身上不好,就越发孩子脾性了。”

    如此,凤阳长公主把陆皇后搁穆宣帝身边去了,让凤阳长公主说,陆皇后就近住下,宫务有太子妃,她把穆宣帝照顾好就行。

    直接把陆皇后与陆老夫人隔绝起来,太子妃也没空听陆老夫人蛊惑,她得每天在慈恩宫理事。

    就如凤阳长公主与蓝太后商量的那般,陆皇后不是什么强势的性情,不然这些年也不能被蓝太后压的死死的,太子妃这些年也很恭顺,从不是生事的性子,这些年管理东宫、襄助宫务,也没出过差子。

    既嫁进来了,就不能把她们排挤出去,不然就是给陆家送帮手了。越是这时候,越得笼络她们,待她们好。不管陆家什么出身血统,只要娶进来的,咱们认,咱们也不嫌弃。

    蓝太后凤阳长公主这对母女心术之厉害,立刻堵绝了陆老夫人的路。别说不知情的太子妃,就是稍被撺掇的陆皇后如今日夜陪伴在穆宣帝身边,也不禁想起少年恩爱时光,想着少来夫妻老来伴,陛下上了年纪,我也是做祖母的人了,如今事事安好,可万不能有那样可怕的念头,那成什么人了。

    东宫书房。

    太子身边有詹事府几位得力干将,内阁也都在,大家在商量西南战事,就见太子的内侍官急匆匆进来,面有焦色禀道,“殿下,皇后娘娘那边有急事请殿下过去。”

    太子刚想问什么事,见内侍官的模样便把话咽了,对裴相道,“裴相继续主持,孤过去看看。”

    待出得书房,寻一僻静处,太子方问,“什么事?”

    “这些天陛下膳食有御膳房进上,也有凤仪宫小厨房进上的,奴才刚得知,咱们厨房刚送了道当归生姜羊肉汤,不敢不来禀殿下知道。”内侍官声音低低的颤抖着,垂下眼睛只敢看青砖地,却是感受到太子殿下瞬间爆发出的怒意,太子抬脚就往凤仪宫去。

    这些时日穆宣帝都是在凤仪宫休养,难得今日天气好,碧空如洗,皇后把二皇孙接来,小孩子摇摇摆摆奶声奶气的模样叫人喜欢,穆宣帝再大的怨愤,见着孙子总能消去几分。

    时到中午天气暖和,还让小二郎在廊下玩儿了会儿,及至用膳才令乳母将孩子抱进去。

    “说这孩子笨吧,走路挺早,十个月就会迈步了,说聪明吧,说话又慢。阿宇在小二郎这个时候,会说的话可比他多。”陆皇后笑着扶穆宣帝坐下,“要说,咱们小二郎嘴有些笨。”

    “男孩子多是说话晚。”

    “也是,太子小时候开口开的早,一直到一周半,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两岁上总算会三个字一起说,四个字连一起就不成。”陆皇后说到太子幼时之事不由面露笑意,穆宣帝强忍着把气叹心里,他委实不愿意听到关于太子的事。往昔再温馨的岁月在宫变面前也皆化为灰烬,好在,穆宣帝做戏的本事糊弄糊弄陆皇后还是没问题的。

    有时,越是不想听到谁,越是有人要提。非但陆皇后提,刘嬷嬷也说,“太子殿下特意打发人送了两道菜来。”

    “都有什么?”陆皇后问。

    刘嬷嬷答,“一道当归生姜羊肉汤,一道黄芪蒸乳鸽。”

    “都是进补的菜,如今天冷,倒是合适。”陆皇后令刘嬷嬷盛了,亲自端给穆宣帝。穆宣帝垂眸盯着碗里的当归生姜羊肉汤,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勾起唇角,一笑道,“难为太子这片孝心,朕是要尝尝。”

    穆宣帝正要吃,就见太子急步进来,见穆宣帝勺子都举到嘴边了,吓的肝胆俱裂,大喊一声,“父皇!”

    太子气都顾不得喘匀一口,几步上前,“儿臣有要紧事同父皇商议。”

    穆宣帝悠然道,“什么事都不急在一时,坐下,先吃饭,你着人给我送来的这当归汤闻着甚是鲜美。”

    “那我先替父皇尝尝冷热。”太子自桌上端起来,穆宣帝面色微变,正要阻止,就见太子手腕一抖,没拿稳,汤掉在了地上。

    穆宣帝又恢复了面无表情,太子退开一步,陆皇后问,“怎么这样不小心。”吩咐边儿上内侍宫人,“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收拾了。”

    “这地方不洁,父皇,咱们还是换个地方用膳吧。”

    当天,刘嬷嬷等一干人皆被从各自宫局带往慎刑司,最后一直牵连到陆老夫人最心爱的一位老管家,自这位老管家起,一家子男男女女皆被宫人带走,自此死生不知。

    陆皇后得知此事着实吓的不轻,太子对母亲道,“外祖母见我代父皇理事,未免想得多了。借我的名头给父皇送汤到母后宫里,一旦父皇出了差错,我们母子就是一万张嘴也辩不了的清白。介时,我就是杀父之人,母后便是杀夫之人,往上数千年没有这样的大奸大恶,咱们母子还不愁永载史册么?”

    陆皇后吓的小病一场,病好后依旧去穆宣帝身边服侍,陆皇后话少了很多,但,不论穆宣帝汤药膳食,陆皇后都亲自尝过再给穆宣帝吃。

    就是一杯茶,陆皇后也要先分出半盏饮一口。

    穆宣帝叹道,“不必这般,咱们这些年的夫妻,我是知道你的。”

    陆皇后垂泪,“既是夫妻,就当如此。我,旁的事我也不懂,也不管,陛下是我的丈夫,陛下的饮食起居,就是我为□□的份内之责。”

    陆老夫人非但折了宫中人手,更是失了府中得力臂膀,整个陆公府都因此事惶恐不已。陆老夫人正琢磨着翻身伎俩,西北炮火震动大地。

    是真的炮火,据说是西北白大人研制的新式武器,那样大的火炮抛入城中,立刻声震千里,关隘城池、军民百姓,俱灰飞烟灭,陕甘五万大军,不过半个月便已溃散败退,陆国公败退中失踪,尚未有消息。

    战报是陕甘何总督着手下信使十万火急送往帝都,何总督有守土之责,宁死不退,依旧坚守长安城!

    只要他何贞在一日,绝不让出半寸国土!

    必以性命报君王报社稷!

    最后相当于何总督的遗书了,让人读后不禁泪湿衣襟,心痛难忍。尤其礼部韦相,心下更琢磨着,这得提前给何总督预备谥封了啊。

338、完结章中上

    完结章下

    一过年, 裴如玉就持斋菇素半月, 然后在年前择出的良辰吉日, 用两片据说传承非常久, 散发着淡雅的玄青色光泽的龟甲占卜,亲自为大军出征占卜出征时日。

    让唐墨痛苦的是,裴如玉占卜干嘛还要他做护卫啊, 做护卫倒什么, 可裴如玉自己吃斋不算,还有唐墨跟他一起吃斋,那吃的唐墨是面若青瓜, 眼冒绿光, 险些馋肉馋疯。裴如玉卜得吉日, 就把唐墨放跑了, 他话音刚落,唐墨身形一闪就没了踪迹, 找白大人要了一席丰盛酒菜,全要荤的,一丁点儿素都不要,尤其萝卜白菜, 他见不得那个。

    看那贪吃样,裴如玉心说, 要不是唐家出过神仙,他想让唐墨加持一下,才不会用唐墨这样的贪吃鬼。

    菇素怎么了, 裴如玉天生爱吃素。

    将卜得的吉日交给穆安之,穆安之看一眼日期,“虽有些早,也是天意如此。”刚出正月对于帝都已经是开始回暖的初春,但对于北疆,依旧是冰天雪地。

    裴如玉知穆安之的心意,“帝都的信上说陆仲阳已经赶至陕甘接手军队,他多少年没打仗了,到陕甘第一件事必然是整饬兵防,趁他还没站稳脚,出其不意,一举击溃。每人带上五天粮食,各州府那里的粮仓去岁就都堆满了,随时补充。入关后的仗就轻省了,不管当地征调还是怎地,速战速决,别给帝都反应时间,咱们先入关站住脚。”

    穆安之也是这个意思,只是素来大军出征都要卜算吉日,他担心旁人卜个不着二六的出来,反是扫兴,索性便把这事交给老友,果然卜得合他心意。穆安之道,“还有一件事,咱们出征,后方留谁镇守。”

    “唐安抚使政务上没问题,得留一员大将,殿下一旦率兵出征,北疆各部落怕要蠢蠢欲动。”关键还得负责保护妇孺安危,李玉华家的双胞胎,裴如玉家的俩儿子,红梅姐家龙凤胎,还有江珣媳妇刚诊出身孕的何氏……郡王妃信安郡主……另外在新伊城读书的各官员家公子,各部落送来一并在官学读书的孩子们,孩子们不能随军,女人自然也要留下来照顾孩子……还有新伊城百姓,当然,人都是先顾自己的,可只要能守得住,不论穆安之还是裴如玉都不想见北疆生乱。

    所以,裴如玉道,“要留一员大将。”

    “总不能把陆侯留下。”穆安之出征,也牵挂妻儿,可不论作战经验还是对北疆军的熟悉,陆侯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穆安之身边的人,除了胡安黎,都没怎么打过仗。穆安之琢磨着,只得是在陆侯麾下三位将军中择一留下了,可每个人掂掇一遍,穆安之都觉着欠缺些什么。

    “我不通战事,让杜长史留下。”

    “小杜虽机变百出,我只担心他指挥战事的时间尚短。”穆安之长眉紧锁,“这次咱们出征,精兵怕是留不下多少。”

    “越是这样,越是要留下一位大将。此人得熟悉各部落形势,长袖善舞,善长拉拢可拉拢的,打压别有居心的,更遑论,我们一旦离开,大食那边恐怕也要趁火打劫,苏迪米尔部与彩云部那些逃离在外的叛军,都有可能趁机前来,一旦形势败坏到如此地步,寻常将领是收拾不了的,所以,必得大将。”裴如玉眼神欣慰的看向穆安之,“殿下运道真是不错,杜长史仗打得少是因为来北疆的日子短,打仗的机会本就不多。可他自接了练兵的差使,殿下可曾听武将有半字抱怨,何况,杜长史还有征彩云部之功。没哪个文官乍一接管武事便有这等成就,杜长史必是个练兵用兵的奇才。与其留个中才,不能留奇才。”

    屋里火盆烧的旺,此事关系到媳妇孩子整个北疆的安危,饶是穆安之素有决断,也在屋里驴似的转了个七八圈,方一咬牙一定神,“成!就这么着!副将什么的都随小杜去挑!”

    杜长史对于留守新伊倒没什么意见,他本身也不喜欢随军打仗,打打杀杀又脏又累,只是,他,他正经传胪出身,在三殿下身边也是正经五品长史,让他做为武将留守是什么意思啊!

    穆安之情真意切的托付,“咱们北疆的安危,王妃和我家双胞胎的安危、白大人的安危、郡王妃信安郡主的安危,我就都托付给小杜你了。”

    杜长史:要不我还是随军打仗去吧。

    让杜长史做留守武将,这事许多人都觉不妥,尤其唐安抚使,几次找穆安之商量是不是换个更有经验的将领。穆安之道,“我与陆侯商量过,陆侯说,若想北疆安稳,除非他留守新伊,或是杜长史留守新伊。”

    有陆侯的话在,唐安抚使立刻没了意见,“还是殿下和陆侯的眼光,臣囿于文武之别,有些死脑筋了。”

    “老唐你也是为了北疆安危着想。”穆安之遂与唐安抚使商量起留守的事,说过城中公务,唐安抚使跟穆安之打听,“殿下,小宝是随军还是留在城中。”

    “小宝不喜战事,他说了要留城内。”

    穆安之对此原是随小宝的意思,但接下来,穆安之收到一封帝都来的密信,一见是牡丹纹漆封,穆安之立刻打开,取出来牡丹笺上只有一句话:陆国公已入宗师境。

    虽则他们都猜想过,陆国公的武功恐怕是个中高手,但猜想与猜想成真是两码事。穆安之的第一反应是,娘的,老天无眼。第二反应是,小宝你不能留守新伊了,你得随军,贴身保护你岳父。

    好在老天也不总是无眼,突然间木香姐就给闹了个大动静。那一日,金乌西垂,落日熔金,整个新伊城都震了三震,工部王侍郎这原本摇摆不定打算三殿下一举兵他就绝食自尽以证清白的人,都给黎尚书三劝两劝提前归顺了三殿下。

    然后,帝都三人组里,摇摆不定的就变成了兵部许侍郎。

    穆安之没空理这些事,一出正月,二月二龙抬头那日,以唐安抚使、杜长史为首的文武官员送大军出征。一道走的还有以裴七叔为首的军医约上百人,萧瑶身为裴七叔的弟子兼助手,也在其间。此次她与穆庆倒是夫妻都随军了,只是穆庆临行前特意寻杜长史帮忙关照她那放在新伊城的爱妾。

    杜长史对穆庆这种啰嗦很是翻了几个白眼。

    李玉华抱着俩儿子在府里送别的穆安之,两人成亲以来,还是第一次分开,不说李玉华,穆安之就有千万种的不舍,第一日行军宿在帐中时,穆安之忍不住想,哎,大海一向是跟我睡的,我这出来,也不知那孩子晚上睡不睡得好。

    裴如玉也很思念家中妻儿,这俩起码是都见过儿子面的,还是一家两个,可怜江珣,家里媳妇刚有孕,如今穆安之亲征,儿女私情自然都要暂且放一放。

    至于穆安之为什么要亲征,这种话也只有红梅姨这样的妇道人家才会问,清君侧的事,你藩王不亲征,难道指望着属下到帝都去帮你清君侧,那清完之后,这功劳算谁的。再者,这是要命的行当,倘不是穆安之出身委实尴尬,不做皇帝就是个死,没谁愿意铤而走险这么干。打头的缩脖子窝后头藩镇,哪个部属能帮你拼命来着?

    所以,清君侧之事,穆安之必然亲征。

    好在,天命不只在帝都,更在北疆。穆安之笃信这一点,不然木香姐的炮火不会赶这么巧研制成功。所有人都这般笃定,再有陆侯这样的名将,穆安之入关未费多少力气,甚至觉着陕甘兵有点不禁打。

    华长史倒是说,“当初读仁宗本纪时,书上记载仁宗皇帝当年藩镇闽地,冯飞羽当时在江南逆王麾下,曾用火砲轰塌泉州城墙,当时我就不解,火砲威力着实有限,如何能轰塌城墙,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皆木香姐之功啊。”仁宗本纪是有这记载,可其后数年,并没有□□类武器用于军中。军中用的火砲仍是又笨又蠢,威力寻常,基本抛出去就是个大火球,效力比抛石机强一点。

    故,穆安之有这样的感慨。

    裴如玉与有荣焉,“内子份内之事。”

    华长史手搭凉棚朝前方长安城望了望,“信都送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何总督出来。”

    长安城是古之名城,百姓几十万,名胜古迹极多,穆安之既然勤王,就不说什么仁慈的话了。但,能少流一点血,他是极愿意的。

    裴如玉摇着手中折扇,眼睛在阳光下眯起,“总督是一省大员,何家系出名门,想让何总督出降,怕是不易。”

    果然,最后,长安城开是开了,何总督率亲兵与几位文官出城,他亲兵约摸百余人,其余兵马侯于城内。

    何总督容色肃穆,待至军前,江珣请何总督的侍卫止步,亲自护送何总督与几位文官去中军帐面见三殿下。

    论关系,江珣是何总督的孙女婿,头年老妻还着孙子送了许多东西给孙女使哪,结果,转年孙女婿就跟着三殿下造了反。

    一见江珣,何总督原本就面无表情的脸色简直能直接铁青。

    好在江珣是个话少的,老人不痛快,他也不多话。

    一行人就这样默不作声的到行往中军帐,周围除了微风送来的路旁树梢草从的虫鸣声,偶尔传来的鸟啼,便是静默的走路声与行走时衣料摩擦的声响。何总督神色冰冷,随在他身后的几位文官亦是不假辞色,只是周身执刀将士那等森然的兵锐之气令几位文官不禁生出几分惧意。

    如今天气好,穆安之也没在帐中呆着,站在帐外跟几位文官武将说话,远远见江珣引了何总督一行过来,就有心想礼贤下士,走两步迎一迎何总督,毕竟这是江珣的祖父,算是可争取的人物。

    当年他就藩时路过长安城,何总督送他几十车皮子。

    穆安之刚一抬脚就被裴如玉拉住,裴如玉扣住他的手,声音略高,“请殿下安坐,何总督率诸官员过来给殿下见礼!”眼神往边儿上的胡凳上一扫,穆安之只好过去坐了,给裴如玉一眼色,让裴如玉别太拿捏架子。

    何总督虽上前,却并不行礼,只是一揖,问道,“平疆王封地在北疆,如何到我陕甘之地,藩镇离藩,必要有朝廷明旨,不知王爷可有旨意?”

    “陛下为太子所谋,内外交困,软禁帝都,今本王便是要前去帝都,拨乱反正,还政于陛下。还请何总督认清奸佞是非,助本王一臂之力。”

    “殿下说太子谋篡朝政,不知殿下可有证据?”

    “有。如今龙虎营、禁卫军皆由太子把持,等到帝都,你亲自见到陛下,就知本王所说是真是假。”

    “看来殿下是没有确凿证据。”何总督十分痛心,“殿下可知,藩镇擅离封地,实属死罪。”

    穆安之原本还想礼贤下士,结果叫何总督三两下就给问烦了,直接翻脸,“少废话,陛下还在哪,虽说是给我北边儿庄子打理,知道有人违规夺家业,我还不能回家看看了。死罪也是以后的事,先前看你这老头儿挺明白,如今看来也是个傻的。如玉,给他念念咱们的章程。”

    裴如玉立刻上前一步,大声说了三殿下行军的规矩:第一,不扰民,城内一切如常便好。第二,只要官员配合,也不扰官。第三,但有不从,杀无赦。

    裴如玉阴森森的说出那句“杀无赦”时,几位随行官员的脸色瞬时转为惨白,何总督则愈发淡定。端从胆量上看,何总督也是配做一地总督的。

    何总督认真听完,颌首,“望殿下守此信诺。”

    他道,“殿下既已兵临城下,听闻殿下火炮十分厉害,长安城守军有限,城中军民数十万之众,本官不忍军民受兵伐之苦,不得已答应殿下借道之事。殿下请吧。”

    何总督这突然之间又明白事理了,让穆安之颇是意外,不禁笑道,“好好,老何你还是明白事理的嘛。”

    就见何总督一幅贞节烈妇的神色道,“今日请殿下入城,实非得已。下官身为守土大员,唯死以报君王。”怀里掏出匕首就要摸脖子,裴如玉上前一步挡在穆安之面前,江珣眼疾手快啪的一掌拍在太岳丈的后脖颈,直接把人拍晕,将人连匕首一起接怀里,抬头说,“殿下,咱们先进城吧,有事城内再说。”

    穆安之一幅你小子机伶,甚得我心的神色,不管何总督坚不坚贞,都先进城。穆安之的目的不是收服一个何总督,他的目的地在帝都,不论穆安之还是手下将士,是连半刻钟都不原耽搁的。

    至于何总督,醒来后被裴如玉以敢自尽就去蜀中刨你家祖坟相威胁,江珣则到内宅里把事情原委轻重跟太岳母说了一通,又说媳妇眼下有了身孕,下半年您老人家就要做曾外祖母云云。江珣有一句话说的很实在,“若是祖父放心不下陕甘百姓,更当振作起来安民抚民,一死容易,他老人家一死,成全百年清名,可陕甘立刻群龙无首,还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不能得到安置。”

    何老夫人自是不想老头子死的,也是百般苦劝,还把孙女婿这话拿出来,何总督讥诮,“反贼也知有百姓流离失所,也知要安抚抚民,既知此理,何以擅起干戈,行此悖逆之事!”

    何老夫人又拿出江珣的另一句话,“东家自己儿子争产,做伙计的要死要活,也不值当啊。”

    “你懂个屁!”何总督险没从炕上跳起来,指着老妻一顿大骂,“江山是陛下的,可黎民百姓何辜?战火一起,受涉及的百姓何止千万,这是朝廷多少年积攒下来的元气啊!”待见老妻脸色铁青,何总督慢慢理智回魂,犹疑的问,“这歪理是谁跟你念叨的!”

    “你管谁跟我念叨!孙女婿还不是好意,你爱死死吧!”一甩手,老夫人也走了,她儿女双全,孙辈都十几个,也不肯受老头子的气。

    何总督到底心系黎民,没再死了。但他也不去给三殿下行礼问安,三殿下要征粮的事,他知道拦不住,索性只当不知道,半点忙都不肯帮。

    穆安之也不用他,江珣把小舅子找了来,小舅子对长安城熟的很。待征足粮草,果然如穆安之先时所言,并不在长安城久待,立刻率兵前往河南。

    洛阳府。

    洛阳王二皇子觉着简直活不了了,听说老三带着大军杀往帝都来了,他这洛阳城,是老三到帝都的必经之路,这可怎么办哪?

    二皇子跟长史商量,“要不,我回帝都问父皇拿个主意?”

    长史很想吐血,不得不提醒他,“殿下,无谕私离封地,死罪。”

    “那可怎么着哪,我的天哪,听说老三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现在已是六亲不认了!”二皇子来回转圈,最后以掌击拳,“虽说藩镇不得擅自离藩,可等万难之时,还是回帝都拿个主意。”

    长史官们劝不动二皇子,只得央二皇子妃好生劝解宽慰二殿下,这时候回帝都,算怎么回事呢?打不过可开门纳降,不想降,宁可与城俱存亡,也不失为藩镇骨气,这急惶惶的跑回帝都避难,叫人怎么说呀。

    二皇子妃也被二皇子的馊主意气个好歹,怒道,“从未听闻强盗要来东家提前出逃的道理,就是三殿下拿着刀来砍了我的脑袋,我也不走!要走你走好了!”

    二皇子大概是给流言吓破了胆,他,他真的走了。

    所以,当穆安之策马站在洛阳城外时,洛阳等一应官员只得向二皇子妃请示。这些天来,城中百姓也是人心惶惶,二皇子出逃的消息,瞒得过旁人,瞒不住河南巡抚,二皇子妃如实说了。这位巡抚姓谢,谢巡抚的主意,断不敢将此事泄露出去,为安抚洛阳百姓,二皇子妃还时不时带着闺女出行,或是在府中摆个茶宴花宴的,见二皇了妃如今悠闲,官员士绅们揣度着,大概是无碍了,如今能心下稍安。

    如今穆安之人马已到,信使也派进城内,信使不是旁人,正是裴如玉。这是穆安之的意思,裴如玉自幼与他一道在宫中,与二哥也是熟的,熟人见面好说话,纵穆裴二人神机妙算,也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谢巡抚只能跟二皇子妃商量对策,谢巡抚道,“裴如玉难缠的很,刚一直说要见咱们王爷。我只能安抚他一时,拖得久了,怕他要起疑。”

    二皇子妃说,“他无非是想借旧时交情说服那狗东西开门纳降罢了。”自从二皇子一人跑路,二皇子妃与他的情分算是彻底断了,从此便以“狗东西”呼之。谢巡抚每每听到,心下深觉骂的好!

    “依娘娘看,眼下咱们要如何应对?”

    清晨的阳光自敞开的窗格涌入,空气中带着柔和的花香,二皇子妃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难题,她虽早有思量,可真正事到临头,仍是犹豫了。她的决断,影响的不只是她今后余生,还有洛阳城几十万官民百姓。

    二皇子妃踱着步子,良久,目光落在窗外绽放的蔷薇花上。她不是文死谏武死战的忠臣良将,她也没什么国之大义,她心中最私密的一点希望就是女儿能平安顺遂的长大,再大的愿意就是希望世间太平,百姓安居。

    “谢大人,你先下去。你是个好官,这些日子,殚精竭虑安抚百姓,都是你在尽心。你是外臣,王爷既不在,城中事便由我做主,一切与你无关。”二皇子妃不苟言笑的在自己与谢巡抚之间划出一道沟壑。

    谢巡抚却是心头一震,明白二皇子妃是自己要将这责任担起来。三皇子铁蹄临城,不开城门,便是等着战事,可说到底,穆安之是姓穆的,也不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定要死战到底的身份。开城门,以后难逃骂名。

    谢巡抚心中感激,却是不能答应,他道,“娘娘,下官也是一地巡府,按理,藩王无涉军政。怎能在这个时候独将这千斤重担让娘娘来挑,下官与娘娘同进退。”

    藩王其实很苦逼,像穆安之这种掌军政的还好,如二皇子这种,军政都不归他管,可一旦临敌,他还得出面凑人头,也够悲催的。

    但,二皇子妃这样的担当,却令谢巡抚由衷敬佩。

    眼下也不必在这上头客套,二人大致商量出内个章程,然后,二皇子妃道,“把裴状元叫进来,我小时候进宫也时常见他的,都是熟人,就是那狗东西在,他也顶不了大事。眼下三殿下如狼似虎,帝都那边儿一直没动静。三殿下既谴使前来,可见也是不愿意打的。倒不若先谈一谈条件。长安那里都没顶住,何况河南,先前三殿下来赈过灾,百姓们对他印象好的不得了。”

    谢巡抚一叹,“是啊,好几个城都是一叫就开了。”

    既然要谈条件,条件分两种,一种是为自己争利益,另一种是为旁人争利益。穆安之给裴如玉的自主范围非常大,但,二皇子妃的条件仍是让裴如玉为难了。因为,二皇子妃心中藏私,谈过城池的条件后,她加上自己的条件:若她开城池迎大军入城,穆安之得帝位后要答应让她与二皇子和离,而且,囡囡要让她养育。

    虽然裴如玉也觉着二皇子这种甩下媳妇孩子满城百姓自己偷摸逃跑的行为,简直不是个男人,可穆安这上头就俩哥,太子是一次要消灭的,二皇子这位硕果仅存的兄长便得是安抚加恩的那个,二皇子妃要带着孩子和离的事,裴如玉真不好自己作主。

    他回去请示穆安之,穆安之也险没给他二哥这没脸皮的操作闪了腰,勉强扶着棵路边小树说,“老二这……这可真是……难怪二嫂要跟他和离,哪个有骨气的女人跟这种男人过日子!”虽说是他与太子之争,可二皇子干出这种事,穆安之都觉面上无光。穆安之直接就答应下来,“你去告诉二嫂,这事我应了。二嫂认识我这些年,也知道我的信用,以后我在一日,不论二嫂二哥在何位,囡囡都是皇家郡主,我这个做三叔的断不会委屈了侄女。”

    整个河南都对曾经来赈过灾的三殿下抱有感恩之心,所以,河南是一路行来最顺利的地界儿了。穆安之进城时都不禁对陆侯感慨,“百姓们还没忘了我。”

    陆侯点头,“百姓是最重恩义的。”哪个官员清廉自守,哪个官员爱惜百姓,哪个人修过桥,哪个人铺过路,可能官员也不过一两任的过路官,百姓们却能记上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头发花白、牙齿摇落的时候,可能不知哪天想起,也会跟儿孙晚辈们念叨一句,哪年哪月出了什么事,哪个青天大老爷办过什么事,帮了咱们的大忙……

    两人正说话间,自城头闪电般劈下一道刀光,那刀光快到极致,穆安之只见一道雪亮残影印在眼瞳深处,转眼刀光已至近前!

    快到来不及呼救!

    刀锋自穆安之耳际掠过,杀意凛凛,如有实质!

    那一刀的目标是陆侯!

    穆安之目眦欲裂!

    陆侯多年宿将,武功自然不差,但陆侯绝非江湖上单打独斗的武功高手。

    陆侯骤然拔刀,但有一人比他更快,原本懒洋洋骑马伴在陆侯身畔的唐墨比所有人都快,他根本没看到刀,足间便已甩脱马蹬,腾空而起时腰间宝剑如长龙般出鞘,铮的一声刀剑相击,明明只是兵刃撞击时的脆响,此时落在众人耳中却若在你耳边敲了记金钟般,震的人耳膜生疼,心神失守。

    这一声脆响之后,方是战马长嘶,侍卫们呼喊着,“护驾!护驾!”

    谢巡抚更是吓的心神俱裂,大喝道,“殿下请先入城!”

    穆安之先确认陆侯无恙,视线转而如刀般刮过谢巡抚,谢巡抚额间冷汗涔涔,他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穆安之再看向那行刺之人,陆仲阳!

    看来,的确不与谢巡抚相关,谢家一向高傲,不可能与陆家同流合污。

    陆侯平生遇险无数,刚刚更是险象环生,他已闻到那刀锋袭卷而至时浓烈的血腥气,陆侯几乎都认为,此次怕是要有死无生。但,就在那一刹那,一道更快的剑光架住了那道自上而落的刀锋。

    陆侯便见他那传说中武功很高的晕血女婿转眼间已与陆仲阳交了上百招,陆侯从未见过唐墨用剑,对于人人都说他女婿是高手中高手这件事一直是耳听为虚,但此时,唐墨便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剑,种种加诸在唐墨身上的今上嫡亲的外甥、长公子心爱的幺儿、三殿下的表弟、陆侯的女婿……所有一切外在的头衔在这一刻都悉数远去,这一刻,你只能想到两个字:

    名剑。

    不是唐墨的武功高低如何,而是你看到他就会想到剑,他整个人仿佛已如手中宝剑合为一体,人剑合一,便当如此。

339、完结章中下

    完结中下

    相比于剑, 刀本身更为霸道, 而且, 自上劈下比自下横架更有天然的力道优势, 何况,陆仲阳已是宗师境高手。唐墨武功再高,离宗师还是差点的, 他能挡住陆仲阳偷袭的第一剑, 莫说旁人,陆仲阳都颇是惊讶。

    这说明,唐墨武功已不在林程之下。

    但, 仍逊陆仲阳一线。

    这一线, 让陆仲阳的刀势愈发诡谲难测, 唐墨的剑也快到极致, 旁人望去甚至只能看到两团虚影在交手,但, 剑气刀光所至,他二人十丈之内已无人烟

    将领们各自去安顿兵马,裴如玉有心劝穆安之先去避一避,穆安之说, “我才不去,我去了你自己在这儿看, 我也想看。”

    陆侯也十分关心自己的宝贝女婿,自然也要旁观的。亲王殿下与陆侯都不走,其他官员, 上年纪如华长史虽看不出什么门道,也觉着刀光剑影十分神奇。

    要说最激动的莫过于穆安之陆侯的近卫,以及军中高手,别看是给穆安之陆侯做近卫,可大都是成名高手,而这其间,便有诸多武当弟子,此时真是人人激动、个个澎湃,无他,唐墨的师父徐师父就是出身武当,唐墨算起来是正经武当弟子。

    他们武当被少林这些惯会装淡泊的秃驴压了多少年啊,终于有出头之日了!看咱小师叔(小师爷)这功夫,这就是咱们武当的楷模啊!

    唐墨因自己师父的原因,在武当的辈份很是不低。

    唐墨曾说过,一流高手与宗师只差一线,但这一线,便是天堑。

    铁金色的剑身应声而断,唐墨后退一步,望着手中半截剑柄,一时怔仲,仿佛未回过神来。陈简看到唐墨唇角滚下的热腾腾的鲜血,不禁心下大急,大喝一声,“小宝!”陆仲阳的刀势已到,眼瞅就要将唐墨劈成两半,陈简再按捺不住,纵身扑去,却是被一道无形屏障弹回身形。

    裴如玉上前扶陈简一把,“别急。”

    就见唐墨已松手弃了手中半剑,腰间一抹,另一柄长软剑灵蛇般缠住陆仲阳的刀锋,陈简松口气,是的,小宝以往最常用的是这把长软剑。

    唐墨其实根本没有听到陈简的断喝提醒,更不知外围观战人的心焦担忧,他什么都听不到,甚至什么都感觉不到,身上的刀伤,丹田的枯竭仿佛都不再存在,他进入了那样一种玄妙的状态,所见所感,唯有面前这把刀。

    再诡谲的刀法似乎都简单了,刀锋携带内气的轨迹印在他的瞳仁,他来得及接下这所有招式!

    诸人只看到陆仲阳刀势愈猛,唐墨的剑初时还略有迟滞,但转瞬间,唐墨的剑开始加速,他整个人仿佛快成一道光,汹涌的剑气排山倒海而来,无形的威压竟逼得周遭人再退出数步。

    太阳不知何时移至天空正中,炽烈的阳光如同一把烈焰,腾的点焰唐墨体内枯竭的内息,那一瞬,无边无际的内息在每条血脉经脉沸腾燃烧,唐墨感觉自己如同被造物重塑,他一声痛吼,身边溢出无数剑气,竟迫得陆仲阳倒飞出三步。

    长刀轻吟,陆仲阳握住刀的手臂竟被剑气所噬,微微发颤,他不可置信的望向唐墨:怎么可能,唐墨在进阶宗师境。

    陆仲阳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

    这并不源于陆仲阳与唐墨有什么深仇大恨,亦不源于只有杀了唐墨,才好再对陆文嘉下手,而是陆伯仲最直觉的反应:杀了他!

    唐墨说过,到宗师境之人,鲜少有寡廉鲜耻的小人,因为宗师境后,对世间的看法会完全不同。所以,也很少有宗师会干刺杀偷袭之事。

    但,这话只是唐墨自己对宗师境的认知。

    宗师境是武功境界,光明堂皇的武功修至至高可以进入宗师境,那么,相对的,阴毒诡谲的武功修至极至同样可以进入宗师境。

    但,别忘了,人可以修习武功,而武功同样可以影响修习的人。

    如唐墨,他不愿意用武功做刺杀之事,陆仲阳却无此顾虑。

    所以,不是因为陆仲阳与唐墨有仇有怨,他所修习之功,他平生秉性,就让他做出这个选择:杀了他!趁他还没有稳固宗师境之前,杀了他!

    这是一种阴毒,更是一种嫉妒!

    所有人揣度陆仲阳杀陆伯辛,都会想到杀父之仇。

    那么,父仇之外呢?

    有没有对兄长的嫉妒?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出众之人,你再如何辛苦如何辗转都做不到的事,他轻轻松松就能完成。你苦苦追寻的东西,他轻而易举便能拿在手里。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讨厌的人,这个人,偏不是陌路人,偏是自己的兄长。

    尽管人人都羡慕你的好运,尽管人人都在说,有这样的兄长,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可是,那厌恶仍是一日日的加深。你那样的努力那样的勤奋,所有的付出都会成为太阳旁边的星辰,只要太阳在一日,没人看得到头顶星光。

    多么让人厌恶的存在啊!

    厌恶到让人想,杀了他!

    唐墨觉着可能过了一生一世那样久,事实上只是短短一瞬!

    唐墨觉着自己马上就要被体中内息燃烧怠尽,他仿佛置身丹炉火海,他马上就要化为灰烬!

    但就在此时,一道阴诡至寒的刀意劈开火炉,唐墨的视线中重新出现那抹刀锋。一瞬间,唐墨的神思如同点点涓流,在这烈焰中汇聚成线,一点清明在他灵台点亮,他终于想起来,他还有战斗在继续!

    那一刻,仿佛一缕太阳之火落在唐墨剑锋之上,乌金宝剑发出炽烈刺眼的光芒,直刺陆仲阳要害之处!

    陆仲阳长刀结出一层寒霜,刀锋所至处,无不寒意浸苦。

    如同太阳落入寒渊,乌金宝剑上炽光一弱,刀锋霜寒亦渐渐凝结成珠,一冷一热间,长刀以剑锋为中心蜿蜒生出无数龟裂,咔的一声,如同冬日折断的冰棱,长刀寸寸断裂!

    唐墨剑气呼啸,一时间,不知是剑意带动唐墨,还是唐墨带动剑意,亦或二者早不知彼此。唐墨只觉心中一阵欢喜畅然,这欢喜,是来自他,还是来自于手中宝剑,已是分不清了。

    第二剑剑势之威,竟更胜前一剑,仿佛天上的太阳都被这剑势所摄黯淡几分,诸人纷纷闭上眼睛,待再睁开眼,只见炽光之后,陆仲阳所在之地皆为焦土,地上除了几片断刀残刃,再无他物。

    如果以往人们对宗师境还没有确切的认知,那么此时,所有习武者都已明白,何为宗师!此时望向唐墨的目光,夹杂着无数的欢喜、赞叹、羡慕、感慨……

    天哪,他们竟然有幸得见一场宗师与宗师的较量。

    唐墨长剑垂地,微微气喘,左右四望,一滴血都没看到,他奇怪的问,“人呢?”

    大家齐齐摔倒:人不是被你一剑杀没了吗?

    陈简多么的为他家小宝高兴啊,他忍不住上前跟他家小宝贺喜。唐墨也很高兴的去找他家阿简,他要跟他家阿简说:他现在是宗师境啦!

    结果,就在离唐墨三步远的时候,陈简只觉剑气袭来,立刻后退,便前襟袍摆都被割出无数细小刀痕,若不是陈简避的快,被切割的就是陈简了。

    陈简惊愕的望着唐墨,唐墨连忙后退两步,他想了想,让大家离他远些,“我刚晋宗师境,剑气太盛方会外溢,过些时间就好了。”

    听得一干高手各种羡慕,尽管他们对剑气都不陌生,但修练出剑气都是下过苦功的。看人家宗师,剑气多的都控制不住蹭蹭往外乱冒了。

    唐墨其实很郁闷,他晋宗师境这样的大好消息,竟不能拥抱一个亲戚朋友还有他家阿简。而且,他现在连马都不能骑了,于是,别人骑马他走路,用穆安之的话,“小宝,我们先往城中安置,你自己轻功过来吧。”

    陆侯已经从震惊中回神,忍笑建议,“你还是走路吧,轻功离人近了容易伤人,踩个屋檐瓦片的还容易给人家拆屋子。巡抚府离这儿也不远。”哎哟,我女婿原来真是超一流的高手啊!

    陈简很主动说,“我陪小宝一起走。”

    唐墨感动地:还是阿简好。

    于是,唐墨成为第一个全无架子的宗师。他现在连进门都要小心眼,进大门时,巡抚府的大门宽阔还无路,可门槛却被唐墨剑气一掠化为齑粉。在巡抚府中,唐墨都没往屋内去,怕拆屋子,他在巡抚府花园寻一处结实石亭,在石亭中盘膝打座,稳固境界。

    虽则遇到陆仲阳刺杀,穆安之却是神清气爽、心情大好,坐在巡抚府中堂得瑟,“我就说小宝关键时候最顶用,这孩子,果然不愧我们家最有武学天分的孩子啊。年纪轻轻的,便是宗师了。”

    谢巡抚连忙说,“恭喜殿下,也恭喜陆侯得此爱婿。”

    陆侯所有见到陆仲阳时的坏心情都因唐墨击杀陆仲阳入宗师境一扫而光,陆侯道,“我也不知这孩子武功这样好,以往不曾见他出手。”

    “小宝心善,他也不好斗,不常出手。”穆安之很为唐墨高兴。

    其实,唐墨吧,他不是常不常出手的事。

    这一路随军,倒不如何娇气,但有一样,唐墨见不得血,每有战事,他从不上前线,自己个儿在后方帐子里呆着,闻到血腥味儿就不好受。战事结束后,还会拿出银子给当地百姓收拢尸身,起码一人一口薄棺下葬吧。

    有时还要心慈意软的掉几滴眼泪,这也就是唐墨背景够硬,他是三殿下的亲表弟,陆侯的好女婿,底下人私下嘀咕几声,明面上是不敢说什么的。

    别说唐墨武功高了,寻常大家只以为他腰上挎的剑是装饰哪。

    不想,人家当真是深藏不露。

    人家宗师!

    便是未晋宗师前,就凭人家的武功,那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所以,唐墨先前种种不合时宜的举止,如今再看,便都成了别有深意。那些私下笑话过唐墨的人,都恨不能抽自己俩嘴巴,唐宗师那是能随便嘲笑的吗?

    阿弥佗佛,还有跟唐墨关系好的已经在琢磨,能不能请唐宗师指点一二啊。

    还有一干出身武当的弟子们,已经心下算盘着给小师叔(小师爷)道喜了。

    穆安之在巡抚府略坐,谢巡抚告声罪,下去查陆仲阳隐藏城墙行刺之事,穆安之到二皇子府上,也就是洛阳王府拜会二皇子妃。别看穆安之如今实权藩王入城,二皇子妃也答应开城门相迎,可这是为了免去一场战火,让二皇子妃亲迎穆安之,这是绝对不能的。

    二皇子妃现在还是亲王妃,论辈份还是穆安之的二嫂,她有自己的矜持。

    穆安之便亲自走了一趟。

    二皇子妃仍是旧时模样,不过,得日温婉中多了几许坚韧,面对穆安之也十分优雅从容。二皇子妃家的小闺女已经四岁了,玉雪可爱的模样,会脆脆的喊三叔,说话可流俐了,还会问三叔从哪里来,请三叔吃她家的果子,是个小话痨。

    穆安之已经半年没见家里双胞胎,心里就很喜欢小囡囡,抱她在膝上逗她说话,心下暗道,二哥也真不配做个爹,就算跑路,也该带上二嫂和孩子啊。

    一时,二皇子妃让嬷嬷带了闺女出去玩儿,她也没说什么忠臣大义,而是问起三皇子妃和双胞胎的事,李玉华怀孕生产,二皇子妃都是算着时间打发人送了贺礼的。

    穆安之说,“我出来时,双胞胎刚学会爬,还不会说话哪。一转眼,周岁礼都过了。”

    “三弟妹不容易,你在外打仗也不容易,如今这些事我也不懂,就盼着大家伙都平平安安的吧。”

    二皇子妃言谈性情,无一不让人敬重。

    出河南境入直隶府,在邯郸城,穆安之便遇到直隶大军。

    陈总督亲自取出穆宣帝亲笔所书圣谕,命穆安之立刻率军回北疆,穆安之根本不信圣谕为真,坚称,“太子矫诏!”

    陈总督道,“三殿下有所不知,废庶人穆祈之逃往海外,如今陛下已拨乱反正,重整朝纲。”

    “不可能。那陆氏呢?”

    “后宫陆氏一并废为庶人,陛下长女嘉祥公主、罪臣秦廷皆跟随穆祈之逃往海外,前国公府陆氏已被刑部缉拿,如今三司会审,查其罪状,明诏天下。”

    穆安之不知世间还有这样的骚操作,心里恨不得将穆祈之活剥了皮,他面色数番变幻,最终道,“我不信!除非让我亲至帝都,亲眼所见,我方信!”

    不能退!

    不只是穆安之不能退,他手下诸将都不能退,一退便坐实藩王罪证,以后是杀是剐是凌迟都要随人家心意了!

    陈总督放缓声音,恳切劝道,“殿下的忠心、孝心,陛下都知道,也都明白。倘不是殿下察觉陛下有难,及时来援,帝都拨乱反正怕没这样容易。穆祈之更是为殿下神威所摄,匆忙逃蹿。殿下的才干,殿下的功劳,举朝皆知。如今陛下龙子中,舍殿下其谁呢?殿下何必急于一时,不妨遵君父之命,以待水到渠成之时。”

    这话虽略有恭维之意,未偿不是陈总督的真心话,太子已经不在,二皇子逃回帝可见其软弱无能,接着就是穆安之了。穆安之精明强干,手下一帮子能臣干将,眼瞅便是龙腾九天之势,让陈总督看来,如今最配得上东宫之位便是这位三殿下穆安之。

    但,穆安之势力太盛,忌惮他的人也多,所以,是不能放穆安之去帝都的。

    但是,哪怕陈总督舌上生花,也难以撼动穆安之分毫,穆安之直接道,“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裴如玉心下暗道不好,及时上前抢了话头,质问道,“陈总督,穆祈之既然是逃往海外,必是走津海港入海路,我问一句,陈大人,津海可是直隶范畴,您身为直隶总督,难不成坐视穆祈之出逃!”

    “此事早有公断,裴大人若有疑议,可问三司。”

    “那正好,我便随殿下去帝都问一问三司!”

    陈总督一噎,无奈道,“裴大人,你可必强辞夺理,你是三元出身的俊才,当知藩王无诏直入帝都是什么样的罪名?”

    “刚陈大人不还说我家殿下慧眼金睛及时看破朝中危局,发兵营救,使朝廷能更早拨乱反正,功在当代,功在千秋么。怎么这一转眼,又说到罪名上了?”裴如玉声音转沉,“我手里有陆家罪证,陆家混淆血统,暗谋帝室,铁证如山。我们殿下本就是陛下原配嫡子,今日又有功于朝廷,都走到直隶了,倒不配去帝都给君父请安了?我问陈大人一句,若我们殿下不配,谁配?”

    “至于殿下所率兵马,陈大人放心,陆侯忠心,世人所知。殿下的孝心,更是名闻遐尔。陈大人,穆祈之先前同掌龙虎营与禁卫军,帝都旋转乾坤,拨云见天,穆祈之都能全身而退,他不是什么仓惶逃蹿,他早想好的退路!陈大人!既是退路,就会带足人手!帝都龙虎营还剩多少人马?若我所料不错,帝都兵马已被大幅削弱,陛下必然要近调兵力补充帝都兵源,河南兵先前出过事,何况,河南是挡北疆军的前锋,那么,帝都调的便是直隶军。陈大人,你如今邯郸城,可你麾下还有多少兵?”

    裴如玉每问一句,陈总督脸色便难看一分。裴如玉眼含锋芒,望向陈总督,说,“陈同知,你们叔侄几年未见,先请陈总督暂且歇一歇吧。”

    陈简上来扶着叔叔到旁的帐中休息,裴如玉警告穆安之,“你把亮话给我憋心里,一个字都不许说!”

    穆安之压低声音,“都打到这儿了,咱们难道还能回去!”

    “回是不回去的,可也得把孝字落咱自己头上,你要说出抢皇位的事,即便皇位到后,以后史书也得骂你。”

    “那也是以后的事,一闭眼也看不到,我不在意的。”

    “你不在意我在意,我要辅佐的是一代明君。”

    难为他老友突然这样强势,穆安之笑笑,“好好,听你的。”

    “憋着啊!我去把其他人叫来,你就说一定要回去看陛下无事才能安心!”

    “知道了。”

    接下来就是装模作样的演绎,穆安之一脸扭曲的生硬表示,帝都屡出变故,不亲自给君父请安,他委实放心不下。

    穆安之身边文武皆是随他一路打到直隶府的,眼瞅咱们就是从龙之功了,如何能回去。于是,纷纷道,殿下孝心感天动地,臣等誓死相随!

    陈总督想凭直隶便拦住穆安之,绝无可能。

    穆安之到了这一步,他便是想回北疆,手下的人都不能干,这身龙袍,穆安之纵是不想披,手下都会给他披在身上。

    何况,穆安之就是奔着帝位来的!

    穆安之跟穆宣帝没什么情分好讲,仅有的一些父子孺慕之情也早心寒透了,穆安之当然需要孝子的名声,但那不过是为了登基方便。

    陈简掰着手跟他大伯算,论兵力,直隶兵远逊北疆军。论人望,如今朝中谁还能与三殿下相及。还有,西南战火未歇,朝中一直派不出得力将领,若朝廷与北疆军胶着,更影响西南战事。

    陈简建议他大伯,“大伯你劝不退三殿下,你也做了这个主,不妨上书朝廷,请陛下决断。陛下难道不想见我家殿下,我家殿下这样的忠贞孝顺之人,哪个做父亲的不视以为宝呢?大伯,给陛下写折子吧。”

    陈总督自然是忠于穆宣帝的,少时陪读的情分不是做假,不然穆宣帝不会把陈总督放到直隶,更没有追究穆祈之自津海港逃走之事,君臣之间情谊深厚,陈总督怎能写这样的折子递往帝都?

    陈总督低声急道,“三殿下何必要急,他有这样的功勋能力,那还不,不早是他的!”

    陈简心说,我们从冰天雪地的北疆打到这里,我们怎么还能再回去?他一向脑筋灵活,道,“这样吧,殿下既已到直隶,很该上折给君父请安。这总行吧?”

    陈总督还真不能说不行。

    陈简这法子其实相当好,彼此都留了余地。这样陈总督也方便附折,一并递往帝都,将直隶的事禀明陛下知晓。

    一封圣谕便可退北疆之兵,如今看来,是绝无可能了。

340、完结章下

    完结章下

    一骑绝尘的信使到达帝都后没有片刻停留, 不大功夫便被宣至内阁, 他气喘急促, 一路快马奔波, 未有片刻停留,此时满面疲惫、嘴唇干裂,却是先自怀中取出密匣, 双手奉上。

    “平疆王有密折上呈, 陈大人命属下连夜快马送来帝都,递呈陛下。”

    密折被奉至裴相跟前,内阁大员纷纷过去围了上去, 独卓御史倒了盏茶递给信使。信使双手接过, 一口气灌下, 干渴发烧的咽喉得到温茶滋润, 顿时舒缓很多,信使不禁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茶水, 显然一盏茶只是解渴。

    卓御史干脆把茶壶递给他,说,“让你在这里喝你怕不自在,辛苦了, 出去喝吧。”

    信使谢过,接了茶壶退下。

    这密匣并未在内阁打开, 自然要上呈陛下。

    裴相叫了杜尚书同往。

    御书房外的梧桐绿荫如盖,给这炎炎夏日洒下一片清凉,穆宣帝重掌君权后依旧在这里处理国事。

    直隶密折奉上, 穆宣帝并没有立刻看,反是饶有兴致的问,“你们说老□□没退兵?”

    见帝王语气轻松,裴相面色也舒缓许多,他对那位曾下朝后啐他一脸的皇子亲王委实拿捏不准,“老臣猜,一半一半。”

    杜尚书一惯严肃,言简意赅,“未退。”

    杜尚书的主张也是让三殿下穆安之直接来帝都,这不是政治手腕能解决的事,穆安之现在实力,已没有任何政治手腕能阻拦他。

    穆宣帝示意桌间密匣,“杜卿打开吧。”

    果然,穆安之的奏章虽写的客气,却没有一句退兵的话,他密折上说了,非眼见陛下安康,不能安心。

    陈总督的奏章也清楚说明三殿下的强势,坚决不肯退兵,必需要进入帝都。而且,还详细的介绍了三殿下手里的新式武器,一种非常厉害的火炮,据说一炮轰出去,威力震天,与史书中记载的曾迫得当年为藩王的仁宗皇帝狂逃八百里的□□非常相似。

    陈总督在奏章中云,凡人见之,皆肝胆俱丧,倘能用于西南战事,相信战局能很快扭转,收复失落国土。

    难怪三殿下这么快入关,想来必是白大人新制武器。

    三殿下以北疆军之强悍,携此利器,难怪能一路顺畅,直达帝都。

    的确,这样的利器,必能扭转西南战局。

    而这样的利器,只在三殿下手中。

    裴相与杜尚书都等着穆宣帝的吩咐,穆宣帝道,“着老三来帝都吧。裴相准备一下册封东宫的礼仪,对了,先把册封圣旨写了,一并送往直隶,也安一安老三的心。”

    裴杜二人都松了口气。

    穆宣帝望向窗外耀眼阳光,打发二人下去。

    国将立储的喜讯很快传遍朝上朝下,穆宣帝亲自到慈恩宫将此事告知母亲,穆宣帝道,“想来母后也不会反对,我便未与母后商议,先让内阁去办了。”

    蓝太后拍拍儿子的手,“不论谁做太子,都是我的孙子。如果是安之,自然更好。我一向看安之是这块材料。”

    “母后怎么看出来的?朕先时没看出来。”

    穆宣帝始终不大喜穆安之,这管是之前还是现在,他慢慢呷口茶,漫不经心的说了句。

    蓝太后道,“安之最像你啊。”

    穆宣帝好悬没让茶水呛死。如果穆安之听到蓝太后这话,估计也要恶心的吃不下饭去。

    朝廷的旨意很快就到,被派往宣旨的是卓御史。

    内阁里比卓御史有资历的大人很多,但想到三殿下急着来帝都的心情,卓御史以内阁最年轻的阁臣取胜,他身子骨好,快马过去,省得三殿下等急,也能安一安三殿下的心。

    其实,这就是内阁诸人想多了,三殿下没什么不安心的。

    信使带密折自直隶出发时,三殿下还是在邯郸。圣旨送达时,三殿下的王驾已到保州,再走两天就是帝都郊外了。

    卓御史念过册封圣旨后,穆安之身边立刻满是恭喜之声,尤其是穆安之身边的文臣武将,更是喜不自禁,如华长史这上年纪的,眼中竟还有泪光闪烁。陈简这样喜怒不形如色的,面儿上也显出喜意。

    穆安之只是矜持的翘了翘唇角,握了握手中文饰锦绣的圣旨,觉着刺绣有些硌手,“谢陛下器重。”问卓御史,“陛下龙体可安?皇祖母可好?帝都可还安稳?”

    他这样喜怒不形于色,倒真令卓御史另眼相待,想着三殿下就藩时间不长,倒真历练出来了。其实这就是卓御史想多了,穆安之都带兵到帝都郊外了,他又不是冲着储君之位来的,他是冲着帝位来的。

    就是当了皇帝,他也没什么大欢喜。他现在兵马在手,与皇帝不过差个名头儿罢了。真打起来,帝都那些兵马不见得是他对手。

    他不过是不想硬来,方给朝廷留些面子。

    卓御史自然称好,又说了些陛下与太后娘娘都很记挂殿下的话,便向穆安之请示何时移驾回帝都。

    穆安之将圣旨转手交给小易收着,“时刻准备着哪,这就走吧。”

    卓御史在路上又打听了穆安之所率大兵要如何安排,穆安之道,“五千亲卫随我进城,剩下的暂住城外。城外有地方吧?”

    “有。先前龙虎营的驻地拨给北疆军,殿下看如何?”

    “龙虎营一个都不剩了?”虽料到龙虎营可能被穆祈之带走,也没想到这般彻底。

    卓御史道,“龙虎营被秦家经营多年,原就有二心,附逆而走,也是人之常情。”

    穆安之瞥卓御史,“我看你这太子师还跟以前般滋润。”

    “虽未行册封礼,旨意已下,殿下便是太子,殿下难道要让我做太子师?”

    “你脸皮可真厚。”

    “您客气。”在任何人面前,卓御史都有一种言笑自如的本事。

    “先时穆祈之逼宫,你们这些朝中忠臣,可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穆安之继续问。

    “惭愧。”卓御史说着惭愧的话,脸上并不见愧色。他的瞳底映着远方蓝天,“多亏殿下发兵入关,朝中才能借此机会诛逆臣。”

    穆安之问,“穆祈之怎么跑的?龙虎营禁卫军都在他手里,九门兵马我记得是永安侯掌管,就这样放他跑了?”

    卓御史道,“九门兵马一旦追出帝都,帝都再无拱卫之兵。就那么走了。不过,太,不,穆祈之什么都没带,金银珠宝什么的暂且不提,粮食药材也未见有大波动,这就很奇怪。”

    “那就是早有准备。”穆安之脑袋上支着个大斗笠,夏天骑马实在太热,他们这已避开中午的日头,仍是热的很。

    “必在宫变之前。”

    “这不奇怪。他与陆国公虽既有甥舅之亲又有翁岳之喜,不过,他一直不大喜欢陆家。陆国公最大的寄望就在他身上,若亲缘控制不了他,必然会告诉他血统的事。他不会坐以待毙,狡兔三窟,给自己留条后路倒合他的性格。”穆安之问,“陆家呢?”

    “陆家已在刑部审讯。”

    “没审死吧?”

    “怎么能?”

    “那就好。”穆安之神色慵懒,目光锐利,“要是谁把陆家审死了,就是跟我做对,就是阻止我重查柳家之案。”

    来者不善。

    卓御史早有这种准备,但是,他未料到穆安之的手段这样果决速度。他不由自主的望了穆安之一眼,穆安之笑笑,“卓大人肯定明白我的心意,是不是?当年卓大人为严家翻案,我深受震憾,原想着大部分到阁臣这样的官位,权衡利弊者多,有情有义的就少了。卓大人不一样,卓大人心里是有一把火的,只是这点火光没用在朝廷上。”

    “这也难怪。当年我与穆祈之争储位,与其说争储位,不如说是争一口气。满朝文武也只有如玉肯说一句公道话,说我不是嫡出,穆祈之是嫡出么,不一样是陆氏未册后位时所出,真难为你们为着捧他臭脚便都昧着良心说他是嫡出之子。”穆安之道,“后来如玉遭远谪,我就想,养出这样一个朝堂的君王,真是可笑。当日人人逢迎,果然后来穆祈之逼宫时也无人肯尽忠直言,你们皆先保自身,想留待有用之身再图以后,如今他重掌朝堂,不觉缺了点什么吗?”

    卓御史一眨不眨的看着穆安之斗笠下的脸庞,穆安之眼神明亮,浑身上下都是年轻人的朝气,如同春天刚破土而出的那抹新绿,带着无限的生命力。纵卓御史一向跟穆安之不大和睦,此时也不禁生出一些亲近之意。

    穆安之不屑,“你们这样的权衡,你们这样的老成,你们这样的算无遗策,安于富贵,得享太平,真没劲!”

    第二日傍晚,穆安之所率大军便到城外,卓御史问穆安之要不要等明天上午进城,这样还能安排个气派的迎接仪式。穆安之将手一摆,“迎接个毛啊,都山河破碎了,陆侯在外安置兵马,江珣带亲卫军去王府,小宝你先回家见一见姑妈姑丈,近卫们随我进宫去见陛下。”

    帝都其实还是老样子,夕阳的火光燃烧着天边层云,给整个帝都城蒙上一层瑰丽的色彩。只是接连宫变,空气氛围紧张,巡逻的士兵多了很多,即便繁华也不似以往了。

    到禁宫时,夕阳已完全隐没,西天只余几缕桔色流云,勾勒出穆安之锋芒毕露的轮廓。穆安之没在御书房外等太久,基本上一到,内侍便请他进去了。他行礼也看不出不恭敬,然,穆宣帝心里明白,物是人非。

    穆祈之逼宫,还有些昔日情分可讲。对穆安之,情分也无处可提。

    两人说了几句“路上可好”“陛下龙体安康”的废话,便陷入了一片尴尬的安静中。穆安之没有任何再挑起话题的意思,穆宣帝两度宫变时的疲倦姗姗来迟又轰轰烈烈,整个人都被帝位权势压的喘不过气,他揉了揉眉心,有些心灰意冷,“择个吉日,你便登基吧。”

    穆安之一句客气话没有,他平静的说,“既陛下力有不逮,臣愿意接掌江山。”

    穆宣帝眼中不乏震惊,但他刚刚的话,也并非全无真心。他苦笑一声,“你还是老样子。朕如今,让你看笑话了吧?”

    “原本不觉可笑,陛下一说,臣方觉可笑。陛下允以后位,赐以东宫,我以为柳氏是陛下终生至爱,陛下的权位,不早就准备给东宫继承的吗?穆祈之不过是提前了些,陛下若珍爱他,何不助他接掌朝政?”穆安之淡淡道,“镇南国血统怎么了?他难道不是陛下亲子?只因他身体的另一半是藩国血统,就不配为储君了?他若对朝廷有二心,早当与陆国公勾结,事实他并未这样做。陛下爱他,真正传位给他又如何?陛下爱他,爱陆氏,但更爱帝位,所以,他成了谋逆的逆臣逆子。陛下为君不能掌控朝廷,错用奸佞细作,至使西南有失;为夫,色衰而爱弛;为父,也不过尔尔。观陛下一生,的确可笑。”

    穆宣帝当即气白了脸,“若不是你在北疆散播流言,怎至于此!”

    “我散不散播,你心爱的皇后太子都是这样的血统,难不成掩耳盗铃就能平安了?是陛下自己为君不谨,错用陆国公,与我何干?”穆安之纠正,“我散播可不是流言,而是实话。我不似陛下,可我现在也是做父亲的人,自从做了父亲,我一直以为,以您对穆祈之的宠爱,即便有这流言,大概也不会成功。真没想到,你们的父子之情薄脆至此。我对穆祈之厌恶极了,可我真是同情他,你以为你受了背叛,但,是你先背叛你们的父慈子孝。陛下,你有多么的在意血统,自己都没有察觉吗?”

    “当年立储,你一定要让礼部论断穆祈之是嫡子,你一定要以嫡长子之由册他为储。为什么?他人虽可恶,但他本就是长子,他的才学并不输于我,你以为是陆家在争那个嫡字。不,一直是你在争。你在为他争,也许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对嫡出对血统有多么的看重。”穆安之道,“流言传到帝都,你安抚过他吗?你对他明确过,他是你唯一的继承人吗?是你自己嫌恶忌讳他的另一半血统,你让他不安,他才会逼宫。他比我要了解你百倍,他怎么会坐以待毙,让旁人来因为血统审判他。别说他了,要我我也反哪。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你不宠幸,难道陆氏自己会怀孕?哪一位皇子母族能贵的过皇室,皇子之贵,贵在皇家血统而不是母族血统!是你自己宠爱陆氏,是你立她为后,是你册穆祈之为储,你做足几十年的圣君贤父,就因他们有镇南国血统,他们就不配得到这一切?”

    “真是狭隘可笑!天子富有四海,镇南国是东穆藩邦,你立储是立才立德,他只要是你的种,只要他才德无失,怎么就不配储君之位了?叛国的不是穆祈之,是陆国公!穆祈之没有与陆国公合谋,但是你的惺惺作态让他们走上同一条路。是你造成今日局面,你心胸不广,忘恩忘义,宠幸非人,果有此报!”

    穆宣帝被羞辱的坐不住,起身怒视穆安之,“就算我扶祈之上位,你会不反?”

    “会反。但他不会跑路,他若为君,宁可战死,不会苟生。”

    “年轻时平叛北疆的功勋让你沾沾自喜这些年,今天,您该下来了。”

    穆安之当然不喜穆祈之,他依旧厌恶此人,登基为帝后,穆安之直接把穆祈之一干人自皇族除名。当然,登基不意味着太平,先让陆侯率兵赶回援北疆,穆安之刚一起,北疆便烽烟再起,杜长史带着林家兄弟独撑大局,听闻穆安之册储后便来了十八封急报,叫苦连天,说快顶不住了。

    穆安之看他还有送急报的空,估计还能顶得住。再有西南战事派了胡安黎过去,还有柳家翻案、陆家受审之事,内阁裴相请辞,兵部尚书空缺、户部傅尚书年迈致仕,穆安之很不客气的换上了自己的人。

    新君雷厉风行,底下臣子自也有新气象,主要是,看谁不行,新君直接换人。新君一大批从龙之功的功臣等着上位哪。

    而且,这位是有名的脾气不好,要命的是在北疆掌过军政,在刑部审过大案,明察秋毫,绝难糊弄。

    在这样的新君手下当差,难怪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卖十二分力气了。

    不知是不是新君果然是天选之子的缘故,刚登基未久,西南便传来冯凝斩杀镇南国主的消息。尽管镇南王太子阵前登基,但,这样的消息依旧振奋人心。

    太多的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做,冬天第一场雪洒落,凤仪宫梧桐树的叶子早已落尽,穆安之披一袭厚氅遥望西北方,玉华妹妹与孩子们也快回来了吧。

341、番外一

    番外一

    漫天大雪飞扬而下, 朔风卷起斗大的雪片撞得人一头一脸, 天地苍茫, 不能视物。杜长史裹着厚实的狐皮大氅, 半连脸都遮在大毛围领里,眯着眼睛看了一时,心说, 战事总算结束了。

    他令将士一会儿将送上城墙的热水浇筑在墙上, 检视下各城楼垛口,看将士们炭火皮袄都充足,方潇洒的走下城墙。

    城下叶管事一早备好马车, 车里笼着暖烘烘的脚炉手炉, 煮好热腾腾的奶茶, 扶自家小爷上车后, 直待马车驶入正街,方听自家小爷长吁短叹, “我这求援战报发了十八封,也没见陆侯回援,殿下一登基就把我忘了啊。”

    叶管事自己也捧着一碗奶茶慢悠悠的喝,嘴里说一句, “陛下就是忘了你,也忘不了皇后娘娘和两位小殿下。登基后必然事事忙碌, 小爷您这里又不是撑不住,何必总叫苦求援。”

    “我这不是好心,想把战功分陆侯一些么。”

    “你可算了吧, 我看你就是懒。”叶管事嘴下不留情,心下还挺兴灾乐祸,心说,活该!

    杜长史又是一声长叹,叹的叶管事快烦死了。

    原本杜长史留在后方是图清闲,结果,穆安之他们前方其实战事并不多,倒是北疆这里,穆安之一走,先是有部落挑衅,后来又有叛军联合大食人出来劫掠。杜长史大半年都没过上消停日子。

    杜长史成天没旁的事,除了练兵,就是打仗,还有收编战俘再训练之类的。

    大林小林兄弟简直是焕发人生第二春,两人现在手下都是万把人的大将了,品阶虽还没升,但以后论功行赏,也少不了他们的。

    大家都认为,杜大人就是继陆侯之后的又一名将。

    可在杜长史看来,他堂堂一斯斯文文的文官,成天舞枪弄枪,这日子,简直苦死了。

    所以,自从得了三殿下立储又登基的信儿,杜长史是三天两头往帝都发战报,强烈要求北疆军回援,他得撤回帝都休养生息。

    杜长史那简直以孟姜女盼范喜良的心情盼望援军,结果,他望眼欲穿到北疆起了大雪,大食国退兵,也没盼来援军。

    其实,穆安之登基之后,就开始琢磨着接玉华妹妹和儿子们回帝都了,当然,不只媳妇孩子,还有白大人一家子,白大人尤其得重点保护。要不是如今朝中事务太忙,离不开裴如玉,裴如玉都想亲自往北疆走一趟。

    再者还有郡王妃、信安郡主等女眷也皆十分要紧,还有蓝太后也时时念叨李玉华和重孙们。

    要说蓝太后也是个奇人,当初太子家的两位小重孙,蓝太后也十分喜欢,太子带着媳妇孩子亲娘妹妹妹夫一溜烟的跑了,蓝太后从此再不提及半字,仿佛根本没这家子人。

    所以,穆安之觉着,要论对皇家生活的适应力,无人能与他祖母蓝太后相比。

    最后,穆安之让穆庆随陆侯带北疆军回北疆,眼下西南战事胶着,穆安之手下这些从龙之功的文臣武将都在议功,要穆安之说,别急一时,西北尚不太平,待西北靖平,一并论功,还能多升几级。

    陆侯回北疆接替杜长史,穆庆随杜长史一起迎皇后娘娘携皇子、与诸宗室女眷、官宦女眷一起回帝都。

    这次陆侯回北疆,穆安之让他把家人都带上,穆安之的话,“你要是不放心,就等北疆靖平再来接人。以后就别夫妻子女两地分离了,忠不忠贞的,哪儿在这个。”让陆侯回北疆还有一重原因,陆家的案子已经在审了,陆侯与陆家总有血缘关系,他在帝都,倒是两头为难,还容易引发物议。

    陆侯心中亦是感激。

    只是,穆安之登基时已是七月,朝中事务千头万绪,胡安黎派往西南接掌战事,陆侯的北疆军住驻效外,总得形势稳定些再回援北疆。

    这么一耽搁,八月方往北疆走。

    就像杜长史说的,都停战了。

    好在杜长史是个乐天知命的,何况,大战事虽停,城中还有不少陆家余孽。陆国公一倒,陆家在北疆的暗棋群龙无首,各自为政。杜长史都受到好几回刺杀,如李玉华白大人,杜长史再三劝李玉华不要出王宫,至于白大人身边,杜长史安排的守卫比自己的还多还严。

    喝过一碗热腾腾的奶茶,杜长史觉着被风雪冻僵的脸都暖和起来,叶管事方回禀,“穆将军留下的那妇人委实不安分,竟往白大人那里递帖子。我令人将那妇人拿下了。”

    “真个不知死活的,原还想多留她几日钓钓鱼。”杜长史生性疏懒,却是个明察秋毫的,何况穆庆对这妇人早有交待,托杜长史“好生照看”。杜长史真服了这些人,美人计也用得不到位啊,就凭这么个七八年都进不了门的外室,能做什么?男人若真心待一个女子,如何会任她在外住着。礼法上有名份有地位的才叫妻,比妻次一等的叫妾,比妾还不如的是外室。

    一个男人,不可能旁的都精明,唯独女色上犯糊涂。精明的人,任何事都不会糊涂。

    这对于杜长史只是一个小小插曲,凡来新伊身负武功之人,他心中都有数。

    虽则叫苦连天,但当时穆安之令杜长史做为留守武将,显然是一件极英明决断。

    新伊王宫。

    李玉华现在每天都喜气洋洋,特别是在听闻三哥登基之后,她不知道第多少回同郡王妃、信安郡主显摆起她的大牡丹命格来,“我来帝都后就听说天祈寺的签特别灵,我叫着三哥一道去,他从不抽签,我那回连抽三次都是牡丹签。签文就说,得此签者,贵不可言。如今可不就应了那签。”

    郡王妃信安郡主也都是满面欢喜,人生中最后一次投资这样物超所值,郡王妃还好,她原就是穆安之的亲大姨,信安郡主可谓扬眉吐气,身为信王之后,能有带着儿子下这一注,子子孙孙都跟着受益了。

    信安郡主笑,“在帝都时我就听说了,我听说娘娘当年随咱们陛下巡视河南,曾在洛阳白马寺求签,也是极灵的。”

    “是啊。说来也玄,我跟三哥成亲三年就是没动静,我也挺急,就在白马寺求了一签,签上说我子女双全,儿孙满堂的命。接着咱们来北疆就藩,这里别看偏远些,我一来就做了个麒麟送子的胎梦。”李玉华道,“当时我就觉着,这地方肯定旺三哥。”

    江珣的妻子何氏抱着刚满月的儿子,也说,“娘娘说的是。还有李夫人说的那求子的法子也很灵验。”

    说的是当初红梅姨给李玉华出的主意,让李玉华养个孩子在身边儿几天,有助求子。李玉华就把阿秀借了小半个月,可不接着她就有了。何氏也是成亲几年无子,就有样学样,给红梅姨送了好些礼物,跟红梅姨搞好关系,把红梅姨家的龙凤胎借来住了半月,接着她也有了。

    当时诊出身孕,江珣随军出征,如今何氏都生了,孩子也满月了。洗三满月都是李玉华瞧着办的,府里开几桌小宴,也很热闹。

    何况如今传回消息,穆安之先后册东宫登基,江珣也平平安安的随侍帝侧,何氏把满肠牵挂都放了下来。她身边是有乳母的,可这孩子来的不易,有孕生产时丈夫都不在身边,何氏就看孩子看的紧,跟李玉华学着自己带,一来二去,乳母用得也少了。

    郡王妃瞅着外头的天气,“就是陛下登基这头一个年,陛下跟娘娘得分开过了。”

    李玉华捏捏大海的胖脸蛋儿,“分开也无妨,如今大事已成,咱们早一天回帝都晚一天回帝都都一样。”

    诸人皆笑了起来。

    陆侯一行是入冬方回的北疆,杜长史一见陆侯如见亲人,立刻跟陆侯商量着换防之事,他手下这些兵马既要防外敌入侵,又要平叛地盘上那些别有居心的部落,还要时不时打一个流匪,虽是历练出一支精兵,折损伤耗都不少。

    如今陆侯归来,杜长史也能让手下兵马暂且歇一歇了。

    李玉华即便归心似箭想与三哥团聚,可孩子小,北疆道路也不比关内,冬天常有大雪,必然要等到明春才能起驾回帝都的。

    她召来陆侯问了许多三哥在帝都的事,身体可好,这一路自北疆到帝都可遇着搓折没有?事无巨细、林林总总,好在陆侯虽寡言,却是个细致人,说的都很清楚,只是不及穆庆言语活泼有趣。

    穆庆回北疆方晓得他那外宅让杜长史给端了,穆庆还特别给杜长史送了份厚礼,多谢他。杜长史都说,“弄这么个细作在身边,亏得你这六七年没出过事,你也容得下。”

    穆庆道,“这个脑子比较简单,有这一个留着,就省得再往我身边派新的了。反正先时我也无意亲事,还能做个挡箭牌。”至于那女子的结局,穆庆问都没问一句。

    穆庆也说了许多在帝都的事,包括陛下如何思念娘娘,他还带来了诸多家书,有陛下写给娘娘的,有裴大人写给折大人的,还有七叔写给红梅姨的、他家江将军写给夫人何氏的……反正光这些书信就搁了一箱子。眼下不能起程回帝都,穆庆便在杜长史身边打个下手。

    还有杜首辅给杜长史的家书……

    要说如今帝都,文官里最煊赫的莫过于杜家,裴相一退,穆安之便点了杜尚书接任首辅,杜家两兄弟,杜首辅已是内阁之首,杜长史更是跟在穆安之身边六年,身为穆安之的第一长史,心腹重臣,也就比裴如玉裴尚书略差一线罢了。

    可想而知,虽眼下新君尚未安排,以后杜长史的前程也差不了啊。

    如今真是人人羡慕,杜家三五十年的富贵是妥妥的了。

    结果,杜首辅刚上任,就受到陆老太太的攀咬。

    穆安之要为母族翻案,柳家案重审。这官司三司都参与进来,事涉新君母族,自然无人敢含糊。

    刚审到当年柳国公以庶充嫡的案子,陆老太太就爆了大料。

    要说这位老妇人也是奇人,当年二子二女显赫一时,如今二子皆丧,二女么,陆氏随穆祈之逃往海外,还有许陆氏,因母族牵连,也被慈恩宫削去诰命,活的尴尬。可这老妇人即便在牢里也硬挺着一把老骨头叫嚣。

    她要求见杜首辅无果后,便什么都不管了。

    “当年柳国公外室的确生有一子,也的确是柳家的种,当年验血不对,是因为有人把孩子了。”

    “谁换的?”乍听这等密闻,黎尚书的心脏都吊了起来。

    “当然是我。我用重金买通那女子身边的管事嬷嬷,生下来就换了。”

    这等丧心病狂之事,难得这老妇人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竟无半点惭愧之色。黎尚书气的一拍桌子,骂,“简直穷凶极恶!”

    老妇人哈哈大笑,畅快之极。“听说当年连验三次,血皆不溶。当然不溶,那根本不是柳家的种,只是自乡下买来的一个男婴。”

    黎尚书气的脸色都变了,卓御史按住她,直接问重点,“换走的小公子呢?在哪儿?你若如实说来,朝廷必有宽赦。”

    老妇人浑浊的眸子里射出两道讥诮寒光,倒并未不说,而是道,“那得问杜首辅啊。”

    上首三位大员皆面色齐变,老妇人愈发得意,自顾自道,“当年换走的孩子,我原是想搁马桶溺死的,可惜为人所察,只得匆匆送走,交手时打得太厉害,襁褓飞了出去,手下人几番查找,就找到了杜状元,就是现在的杜首辅。听说杜首辅是个沉默寡言的性情,那你们没见过当年的杜状元,真是巧舌如簧,八方周旋,目光如箭,手段迭出。就用这个孩子,便结交了陆家与秦家。都说他少年得志,入官场以来深得帝心,四十岁便直入内阁,满朝文武看看,有没有他这样的顺遂。陆家秦家提携他多少,可如今,秦家不存,陆家败亡,只有他杜首辅,步步青云,下得一手好棋。”

    陆老夫人狂笑,“你问问他,当初是不是他一力主张将柳家血脉交给秦僖的。是不是他说,柳家虽败,柳氏所出皇子尚在,以后皇子年长,难保太平。有此子在,会是一枚绝好棋子。当年三皇子出宫开府,是不是他,直接将他的庶弟安排在三皇子身边,说的是,先手已失,这第二手再不能错过。”

    三位大员未料到事关新首辅,都有些傻。卓御史继续问,“先手已失,谁是先手?”

    “当然是裴如玉。当年杜首辅是想把他的庶弟送到庙里的,反正是个庶出子,本也不值什么。可那小子天生好吃懒做不驯服,送去没几天,还没跟庙里的三皇子搭上关系,就因在庙里烤鸡失了火,叫庙里赶了出去。阴差阳错,姓裴的老狐狸把孙子送去倒站住了。”老妇人厌恶的撇撇嘴,“因此事,杜首辅扼腕许久,把他那庶弟打的鬼哭狼嚎。亏他也是一幅君子模样。”

    “你们还真以为姓杜的把他那传胪庶弟送到三皇子身边是打得什么好算盘,原本他爹给庶子定的是嫡妻娘家的千金,杜老爷一死,杜家庶子就亲自上门把亲事退了,外头都传这庶子不识好歹,名声臭的大半个帝都城都知道,帝都但凡体面人家都不敢与他结亲。你们知道当年亲事是怎么退的?那庶子当真心机浅,杜首辅不过是打发几个婆子说了些闲言碎语,那庶子就禁不得挑拨把桩好亲事给退了。光风霁月,端正守礼的杜首辅,就是这么个货色……长见识了吧?”

    黎尚书几人互相对视一眼,杜首辅竟然参与过柳氏子之事,的确是让三人震惊至极。可杜首辅对杜长史绝对不差啊,当然,杜长史自己退亲这事简直是愣头青的可以,但,杜长史年纪轻轻便取得传胪功名,起码在教育上杜首辅是用了心的。当年杜首辅品阶尚低时,为着把庶弟送到内书馆,可是费了不少力气。

    起码杜首辅不像个卑鄙人。

    可跟这老毒婆也说不着,只是,这口供对杜首辅多有不利,何况,把当年柳家子交给秦僖抚养,而且,秦廷若是柳家那孩子,如今跟穆祈之出逃海外,这算什么……

    陛下母族寥落,舅家估计也就这一个表哥了。

    三人不敢耽搁,退堂后商量一时,就把这事回禀穆安之,由陛下圣裁。穆安之是在刑部审过案当过差的,就陆老太太这口供,穆安之嗤道,“养败家子比养传胪容易百倍,胡言乱语。不过,叫老杜来,问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把个孩子交给秦僖了,不过,秦廷有好几回都挺惊险,当时我就觉着,这秦僖当真毒辣,亲儿子也舍得,如今倒是说得通了。”

    杜首辅就在内阁当值,一宣即至。

    杜首辅看过杜老太太的口供,不屑道,“前几天这老妇人就一直托人要见我,我了想如今与她也没什么关系,就没过去。”

    “以前你们真有刮葛?”看来这毒婆子也不全是谎言。

    杜首辅道,“这话说来就长了。”

    “没事儿,慢慢说。”穆安之指了指边儿上椅子,杜首辅过去坐了。

    许多年前的往事,如今叙来,即便以杜首辅心肠都难免怅然。

    “那是我中状元的那一年,当时家父在刑部做个主事,官阶不高,但那年柳家案发,刑部很忙碌,我父亲分管了些不大要紧的琐务。我家在帝都也有上百年,与柳家算是故交,臣少时得拜名师,多亏老国公照拂,柳家出事,我父亲很想出些力,但当时这是柳家重案,没人敢贸然出手。后来我父亲在牢里见了国公爷一面,国公爷说,旁的暂可不提,但他自己孩子的事他绝不可能弄错。当时验血的孩子已经被送往天祈寺,我在暗中追查,其实很好查到陆家,柳家一倒,陆家得利最大。我着几个面生的师兄弟盯着陆府,很快就查到陆家把那孩子藏到郊外一所农庄。还没想好营救时,就有另一股人出现,两厢为此打了起来,我于暗中趁双方不备得手。后来没过多久,陆家人就查到我手上,他们能李代桃僵,我自然也可以。何况当时我刚中状元,在朝中算个热灶,我想柳家一倒,陆家必然要后来居上,索性直接表露出投奔之意,他们自然更信我。”

    “我没料到的是,陆仲阳竟然与秦僖关系默契,当年秦僖原是老国公爱将,因在禁卫军挑衅陆侯,被陆侯打败,从此离开禁卫军转入龙虎营,默不得志的时候。倒不是我主动把另一个孩子交给秦僖的,虽是李代桃僵,我也不想白造杀孽,便说起柳家虽倒,难保还有残部效忠,再有陛下您刚出生,谁知道您将来前途如何,养着这孩子,不比杀了强么。陆家不能养,秦僖便动了心。”

    “我把这孩子交出去后,原以为太平了,不想没过半年,睿侯就找到我。让我把孩子交给他,睿侯委实难糊弄,当时就是我们全家绑起来也不敢与他硬杠,好在我们商议后,还是由我抚养,睿侯派了可靠的人在那孩子身边照顾。后来睿侯出事,一晃也这些年了。”

    黎尚书几人听的瞠目结舌,都想到如今那孩子的身份,不禁对杜首辅生出敬重之心。这些年偷养柳氏子,光这份情义,便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穆安之问,“那孩子是……”

    答案几乎脱口而出。

    杜首辅点头,坦率道,“就是舍弟。他其实只比殿下大一年,为了不令人生疑,便给他改大了两岁。”

    这就能说得通了,为何当初杜首辅要把弟弟送庙里去跟少年的穆安之相处,虽然……因故,没有成功。

    也能明白,为何穆安之一开府,杜首辅便把杜长史派到穆安之身边。

    这些年的养育教导,殚精竭虑,岂是寻常付出?

    杜首辅说的轻描淡写,但其间要付出多少心血,方能教导出这样一位文武双全、才德兼备的恩人之子?

    柳家当年,仇家多,落井下石的多,背信弃义的多,但,也有杜家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家,方使柳家一脉隐密又艰难的传承下来。

    不使忠臣绝后。

    杜首辅道,“当年,我父亲悄悄告知柳公爷此事,他走的很安心。”

    杜首辅天生端肃,黎尚书却是个多愁善感的,当时眼泪就下来了。穆安之心里也不好受,想小杜一向无忧无虑,顶多有些娇气,这要是知道有这样一桩身世,这心里怎么受得住啊?

    黎尚书流一回眼泪,哽咽道,“细想来,小杜的确有几分当年柳公爷的品格?”

    卓御史年轻,出身寒门,不曾见过当年柳国公,不禁问,“小杜生得很像柳公爷么?”

    “相貌倒是不像,但性格也有几分像。”

    卓御史心说黎尚书你这也太会拍马了,柳国公要是有杜长史这本事,柳家也倒不了。就听黎尚书道,“有一回在刑部,我看小杜用饭,鸡汤喝了一口就说不对味儿,这肯定是童子鸡炖的汤,野鸡仔子的汤还要更鲜一些。柳公爷那时就这样,一口茶他都能喝出是哪个山头的水来。”

    卓御史:原来是挑吃挑喝上相似。

    黎尚书仿佛找到了无数共通点,“还有小杜穿衣裳,都一样的官服,他那衣襟露出的里衣领子,一个褶子都没有。还有屋里燃的香,都是上等沉水香,那沉水香多贵啊,杜大人平时从不用香,杜家教导子弟向以朴素端正著称,当时我就想,杜大人可真疼小杜,这样贵的香都舍得给他用。”

    杜首辅听的都想翻白眼,这倒不是他舍不舍得,他不舍,那小子也要用,他不给钱,那小子就让铺子里记帐,闹得杜首辅总能收到大额帐单,简直气死个人。

    杜首辅心说,我这恩可算报了。

    可一想到以后那混账小子就不姓杜不是自己弟弟了,尽管这是二十几年一直期盼的事,心下却难免生出无数惆怅。

    杜首辅还要提供有着杜长史身世的证据,这倒不难,杜长史一直有睿侯派人照顾,而且,血统总有神奇延续性,杜家从未出过善战之人,杜长史却是对军事一点就通,颇有乃祖之风。

    穆安之私下问杜首辅,“秦廷出身?”

    杜首辅道,“帝都郊外三里县李家,家中有几百亩肥田,那户人家的老爷多年无子,为家业传承,便租了个妾,只为生子。生下一子后,那老爷的正妻又有了身孕,生下来也是个儿子,前头这孩子便不受待见。那正妻着人将孩子打发了,照顾这孩子的嬷嬷心软,原想送到育婴堂。也是这孩子的命吧。”

    “他知道吗?”

    “我没说过。不过,陆仲阳后来与穆祈之决裂,但他一直以为秦廷是柳家子。穆祈之待他如一。”

    穆安之心说,倘是连这样的刺都不在乎,穆祈之当真有些心胸。

    秦廷逃往海外,穆安之眼下无力追捕他们,既然秦廷不是自家亲戚,穆安之也就不再多想,遂与杜首辅商量着这事怎么跟小杜说。

    当然,也得着重赞叹杜首辅的大仁大义。

    杜首辅都有些不好意思,“陛下莫再赞臣了,当年也头疼过,可也得到无上乐趣。”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亦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要说陆老太太还大言不惭说杜首辅当年升官都是陆家秦家提携,就凭陆首辅当年年纪轻轻便能周旋陆秦两家,私下抚养杜长史长大来说,有没有人提携,一样升官。

    只是,杜长史的身世仿佛白大人的火炮,砰的炸开在新伊城,把大家震的不行。李玉华等人还只是惊讶震惊,郡王妃这样刚烈的人,硬是一上午就拉着杜长史的手哭了三场,哭的杜长史都不好意思的说,“不会是我哥弄错了吧?这怎么可能啊?小时候我哥待我可严厉了,一放学就要去他衙门写课业,文章写不好把我骂的跟狗一样,我进士得个传胪他见天的黑着个脸,仿佛我犯了天大罪过一般。我要是他恩人之子,他不该对我百依百顺、好得不得了么?娘娘,您别哭了,您万一哭错了人,多浪费感情啊。”

    郡王妃一边拭眼泪,硬是给这话气笑,说,“一听这混账话就知道你肯定是阿弟的孩子,你爹就是这样的人哪。”

    郡王妃含泪细细端量杜长史,点头,“眉眼看不出大了,可你这性子就是跟你爹活脱脱的脱了个影。”

    大林小林听说后也赶来相见,这二位更是柳家忠仆。大林说,“小爷刚生下来时眉宇眼有些大爷的影子,约摸是大了便褪去了。”

    “不会搞错吧?”杜长史始终不大相信他是柳家人。

    “这怎么能错。小爷你指挥战事,完全就是老公爷的模样。”大林由衷说,“眼下相貌虽看不出,可小爷娇气包的模样,跟大爷一模一样。”

    杜长史气,“我娇气包?我每天风里来雪里去,简直是铁打的汉子好不好?”

    小林笑,“要不我哥怎么一见小公子就格外投缘,就是因小公子性情像国公爷呀。”他哥就天生喜欢服侍娇气包,专门挑吃挑穿的这种。

    其实凭良心说,小公子文武双全,虽性情肖似,但论本事远胜国公爷当年。倘当年国公爷有小公子的本领,北疆军何至于落入他人之手。

    一时间,杜长史这里门庭若市。

    陆家接掌北疆不过二十几年,但柳家掌北疆军长达百年光阴。可想而知这些北疆的老兵老将,当年郡王妃过来都能对穆安之有所助益,何况杜长史这正统血脉。

    杜长史简直愁死了,时时找陆侯念叨纾解心情,把陆侯烦的够呛,时不时有一种八哥女婿还在身边的错觉。

    若以为杜长史身世曲折离奇,那是因为如今大家尚不知睿侯秘辛。

342、番外二

    番外二

    三司审案先是牵连出大仁大义的杜首辅, 大半个朝廷都为杜首辅的气节人品感动, 暂不论杜首辅的官位, 就凭杜首辅的人品, 如今杜首辅家尚不足十岁的闺女都有人打听亲事了。

    当然,打听杜长史,不, 小公爷亲事的人更多, 当然,这是后话,暂可不提。

    三司审讯继续。

    穆安之特旨中的一条就是, 审问清楚睿侯的身世。

    人死到临头, 反是有一腔孤勇, 估计是眼瞅就要见阎王, 那真是无事不敢说。这位陆老太太更是有问必答,黎尚书一句, 陆老太太冷笑,“难为三殿下能追查到这一步,你们不该问我,问陆文嘉就是。”

    “睿侯的事, 自然是要问你的。”

    “有什么可问的,我又没瞒过伯辛, 他小时候我就告诉过他,他不是我生的,他的母亲是我的姐姐, 他的父亲是谁,我也不清楚。姐姐死后,我带着他辗转多地,才算活下来,就是没有辛劳也有苦劳。”

    “令姐是……”

    “我们少时被父母抛弃,自有记忆便是在育婴堂,育婴堂照顾我们的嬷嬷姓荣,我们便与她姓了荣。我姐姐单名一个玉字,我单名翡。”

    有人捧上育婴堂故纸堆里旧日文书,果然有这的记录,何时在育婴堂门口发现,连同当时发现的人都有名有姓,记录详尽。但,册子上只有一个名字荣玉。而且,但,这名字用墨圈起,后备注两字:七岁病夭。

    陆老太太道,“那些年,提前被选中的女孩男孩都会提前病夭。我即还好端端的活着,这当然是假的。之所以我们姐妹二人的名字会变成一人,这本册簿必然是后来另造的。”

    审问的正堂两侧皆开有窗户,寒冬腊月,自然不会有人开窗,堂中光线委实明亮。陆老太太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已经很难做出细微的神色,只是浑浊的双目浮起淡淡惘然,仿佛是对往事的追忆。

    “在育婴堂时,每天都要做活计,很累。但是,做的快的做的好的,会有一个读书识字的机会,那是在晚上,掌事嬷嬷教我们认字读书,都是些简单的内容。每过十天,嬷嬷会考查我们学习的进度,我与姐姐都不敢松懈,这样过了两年,有一位年轻的嬷嬷将我们接走,整个育婴堂,选出了十个女孩子,我细心留意过,女孩子分两种,一种是考得好,识字多,一种是相貌好的。我与姐姐两者都占,所以,到庄园后,我们分到的是朝南的正房,屋子也是最好的,其他女孩子则次一等。”

    “那庄子很整齐,每天都有女先生教导,琴棋书画、诗词曲赋、理家算账,我与姐姐还要学习经史。这样过了八年,有一天嬷嬷交待姐姐,让姐姐去服侍一位大人,若做得好,会有大前程。打那开始,侍女每天送汤药过来给姐姐服用,终于有一天,嬷嬷就带着姐姐坐车到了城里,待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处院落,我们换上使女的衣服,那天那家人是有戏酒的,来的宾客极多,我们在客院隐隐听到丝竹声,将至下午,有两位醉酒的大人被送了进院来。不一时,嬷嬷就让姐姐就进去了。姐姐出来后,嬷嬷立刻带我们上车,离开了那府邸。”

    三位高官的心脏都仿佛被陆老太太讲述的事轻轻提起,卓御史先问,“你怎么知道是两位大人?那两人还都醉了酒?”

    “因为当时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人必是管事却是小厮一类,那人说,都小心着些,传醒酒汤来。哎哟国公爷,这有台阶。”接着,又有人说,“将军,小心脚下。”

    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追问,“你们那天去的是哪个府上?”

    “当时不知道,后来方知,是掌玄甲卫的程将军府上。我姐姐服侍的人,就是程将军。”陆老太太道,“程将军家有悍妻,何况当时程将军的妻子出身柳氏家族,那时柳家是一等一的豪门,程将军别说纳小,丫头都不敢亲近,只得以此法渔色。”

    黎尚书隐隐觉着不对,“那后来,为何你姐姐会在郊外柳家庵堂将养。”

    “因为当时柳国公程将军都在那院子,彼时定国公主膝下只有一女,求子心切,疑神疑鬼。也正因此事心动了程夫人,程夫人出身柳氏,悍妒非常,想借公府之力查出我姐姐的身份。可她毕竟只是旁支,她没这么大面子动用柳家的力量,恰好听说当日柳国公与程将军是在同一院落休息,便动了心思,欺瞒了定国公主。定国公主出手,很快查到姐姐所在的庄园,我姐姐那时已有身孕,定国公主也怀疑姐姐腹中之子是柳家血脉,可也不能确认,便将姐姐安置在郊外庵堂。”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那天姐姐回到庄园便把事跟我说了,我们这样的人,有人肯花将近十年来调理我们,佼幸又有几分相貌,自然是要用来这种地方的。自此,每十天就有大夫过来给姐姐诊脉,直待两月后确定姐姐怀孕。但是,嬷嬷带走了我,将我送到另一处庄园。我虽心里担心姐姐,却别无他法。约摸三个月后,嬷嬷带我们十来个人往南,行了一个来月,到了山东琅琊。我没想到,我竟然又见到了姐姐,那时,姐姐是在琅琊王家的别院。之前在帝都的事,来龙去脉,当日她去的是什么府邸,服侍的是哪位大人,后来被谁所囚,是谁救她出来,她都告诉了我。”

    卓御史冷哂,“我也好奇,谁能找到关押令姐的小庵,谁能悄无声息的放假庵中服侍看管她的仆妇,将她带到山东去。”

    “当时的承恩公王国公。”陆老太太道,“当时的皇后王皇后其实并非王家血脉,王皇后是育婴出身,原是在王家做侍女,陛下遴选妃嫔,王国公那时在陕甘为官,不过只是芝麻小官,当地一县令,他的女儿,正在入选年龄之内。王家舍不得闺女,王皇后颇有志向,不甘心一世为婢,便主动说服主家,让她代小姐入宫。”

    这段秘辛不算特别机密,三人皆身居高位,亦是知晓的。

    “王皇后登上后位,便掌握了育婴堂。她后来认王大人为父,但王国公才干有限,家族亦不显赫,王皇后便想的这法子,从育婴堂选出出众的男孩女孩格外教导,女孩可用于联姻,抑或拉拢官员,男孩子可科考,成为她在朝中助力。”陆老太太道,“程将军当时是柳国公心腹,又有这么点不敢宣之于外的嗜好,他们让姐姐服侍程将军前服用宜受孕的汤药,就是想让姐姐有孕后可放长线。”

    “却不想此事为程夫人所知,接着定国公主一插手,王皇后满盘棋都被掀了。我姐姐也沦为牺牲。”

    “既是沦为牺牲,如何还能劳动王国公出手?”

    “棋子还有用处,棋盘掀了,剩下的有用棋子,能救的当然得救。上面人的权衡保住了我姐姐的性命,我在琅琊见到她时,她都快生了。后来产下一男婴,便是伯辛。我姐姐说,她孕中坎坷,以后能否平安也不可知,这孩子怕是一世辛劳,便为他取名伯辛。”

    “在琅琊的日子是最平静的日子,我们在那里度过了三年。可突然间,王国公在帝都出事,这消息传来时,我央着一位相熟的侍卫救走了姐姐和伯辛,放火烧了姐姐居住的别院。王国公的罪责使牵连到琅琊,他们当时也无力顾及我们,我们逃往江南,听说那里繁华,好谋生计。姐姐在中途因病故去,我与侍卫成了亲,带着伯辛在扬州讨生活。那个男人在王家时也是世仆,王家显赫,他也不愁衣依,待到扬州,日子窘迫,他先是对我无故打骂,后来更动了邪念,我们争执时柜子翻了,砸伤我的腿,我摸到一把刀捅死了他。那时伯辛还小,我以为我怕是要死在扬州,就在那时,陆博来了。”

    “陆博是湖南人,跑镖的,起码当时我是信的。他时与我们是邻居,住的近,知道我们窘迫,时时照顾我们。听到动静过来,原是想劝架,可看到我的模样,我以为他会报官,他没有,先扶起柜子把我救起来敷了伤药,那功夫里,我看出来了,他起码没想报官,不然还替我敷什么药。何况,男人女人之间那点子事儿,我心里也有隐隐的感觉。他问我,可愿与他走。当时只要有活命的机会,我都会答应。”

    “他去给我办了路引,带我去了湖南,他名义的老家。我们就此安顿下来,后来他便告诉了我他的身份。他并不是东穆人,可那有什么关系,他与我一起过日子,与我一起生儿育女,他对孩子们很好,对我也很好。”

    “当时是担心小地方人闲话多,知道我以前嫁过人,未免麻烦,便让伯辛改口给我叫了母亲。他的身世,是一辈子不能见光的,我也想给他一个身份。”

    “他自小就极聪明,五岁时教他背诗,教一遍便能记住。可我们真正的身份断不敢叫人知道,陆博说他有个训练孩子的地方,要不要让伯辛去,有他在,伯辛学出来,以后给他做臂膀,待仲阳长大,兄弟俩在一处,也能彼此帮衬。”

    “你知道此事?”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们想的,抑或他对旁人说的他与那里孩子一样被捡进去的?是我答应的,他也同意。他不知道的是陆博的身份,也不知道那里是陆博的手下。我也没想到,他会反噬。他后来与我说,那里能活下来的孩子不足十之一二,便是当初这些孩子都是乞丐,给一口吃的,也不当决人生死。他带着在那里面结识的几个孩子,把那里面的教官、护卫、管事全都杀了。他开始怀疑陆博,也防备着我,甚至是仲阳。因为那个玄隐阁到底在哪里,家里无一人知晓。他用在组织里学到的本事,开始做生意,后来到南夷州,深得南安侯信任。不知道他杀了陆博时是什么样的心情,陆博在你们看来,自然是有千种罪过,死不足惜。可待他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能顺利的活下来,能学到那一身本事,全赖陆博照应。他却杀了陆博,我从琅琊就照顾他,他让我成了寡妇。他的弟妹们一直当他是最亲厚的大哥,他杀了他们的父亲。”

    “东穆给过他什么,朝廷又给过他什么?他要这样做?我想不通。连陆博的死讯也是与他相近的人悄悄告诉我们,他们在南夷州劫杀他,尸身都不知去哪里了。”

    “我质问他时,他解释,陆博一旦被生擒,一家人的身份都会暴露。当时情形,不得不杀。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他当时已经决定离开湖南,前往帝都,另谋前程。”

    “他就是那种人,有谋略有手段,吃得了苦,狠得下心。”陆老太太语气中竟然略带怀念,“这样的人,做什么都能成。”

    “我们到帝都时,程家已是败落,帝都再不闻其名。他很快在禁卫军谋了差使,得到老国公的喜爱。他还结识了林程,多么的巧,林程的母亲就是出身程家,林程认他为兄,的确,他们算起来是真真的姑舅表亲。借着帮林程查程家案子的机会,他查出程家败落是因柳家所致。他生怕他失了轻重,让老国公起疑,害了一家子。可没想到,老国公那样喜欢他,时时将他带在身边,后来听说北疆大将纪大将军战死,老国公亲自到北疆主持战局,身边就带了他,亲自教他行军打仗,连祖传的十二卷兵书都传给了他,将他视为传承之人。后来没多久,老国公因病回到帝都,把他留在北疆,他的功绩越来越大,老国公病逝后,他累功封侯。不长时间,他就将他的大妹妹送到了陛下身边,又不长时间,小国公就出事了。”

    “我总想着,当年姐姐的事,其实起因是王皇后以人为棋,是程将军贪欢好色,是他们才造成姐姐早亡,跟柳家关系不大。何况,老国公对他对陆家没有半点不好,写信劝他,一定要为柳家求情。他求情求的也很恳切,连上奏章引得太上皇大怒,将他夺爵罢官,他干脆也回了帝都。我当时心里又很心疼他,他打仗也不容易,身上受过多少伤,流了多少血,才有那爵位官位,却因给柳家地情就葬送了。我担忧他心里不是滋味,过去开解他。他说,柳家于他有恩,他理当于此。第二天,他还要去柳家坟上拜祭,一家子一起去。”

    “我让家里准备了许多黄纸祭品,那是个夏天,天还很热。祭拜之后,他让我带着仲阳到边儿上屋子里先休息,我坐了一会儿,看外面日头越来越大,就让仲阳去喊他,别晒久了倒着了暑气。后来,仲阳问我,父亲是柳国公杀的吗?我纳闷他如何说出这样没来由的话,他说,他去寻伯辛时,听到伯辛对着老国公的碑石说,柳家不过如此,让老国公九泉之下不要怪他,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343、番外三

    番外三

    谈及往事, 陆老太太或惆怅或不解, 或伤感或怀念, 当真称得上情真意切。只是, 她那双饱满真情的老眼微微抬起时,遇到的却是三张神思各异的脸,朝中大员多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但是, 连半点惊诧都没有。

    仿佛对此早有准备。

    尤其卓御史脸上的神色,竟然是,讽刺。

    陆老太太的瞳仁仿佛被什么刺到, 微微一缩, 就见卓御史正抬头看向她, 问, “编完了?”

    陆老太太冷眼瞪向卓御史。

    卓御史翻翻案宗,“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边儿上文书也都记录下来了,只是,我有几件事不解,还得问问你。”

    说着, 卓御史轻轻挑起眉,“从头论, 你说当天你姐姐到程家是去服侍程将军,你在帝都这些年,想来也清楚当年柳家显赫。程将军在禁卫军当差, 禁卫军属老国公麾下,老国公对程将军既有上下官的关系,还有姻亲之好,程将军娶的还是柳氏女。请问,与上官兼姻亲在同一个院中,得是多么急色的人才会迫不及待的跟一个女子偷情。”

    “若是令姐不方便出来还罢,你们明明方便的很。何况,程将军既然惧内,如何敢与女子在自家相会,外头那么多的宅子院子,哪儿腾不出个清净地界儿来?要是程将军就这点脑子,他就是老国公的亲儿也坐不上玄甲卫将军之位。”卓御史随意的向椅背一靠,闲散的朝陆老太太抬了抬下巴,“别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就什么屎盆子都往人家头上扣,程将军是死了,这事儿也过去的年头长了,可也难保会有知情人哪。”

    陆老太太的眼皮不可察觉的一跳,卓御史冷笑,“你们会在那天去,是因为那是得之不易的机会,错过这次,下一次还不知猴年马月。你们要服侍的人也不是程将军,而是老国公。当年,服侍老国公的不是你的姐姐,而是你!”

    陆老太太两腮牙关咬紧,以至于枯瘦的下颌线条竟透出几分狰狞,她嘶哑道,“你胡说!”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您老人家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敢做还不敢当了。你知道最大的破绽在哪儿吗?你太自负了,老太太。你是不是觉着你很有智慧,很了不起,你前些年在帝都是多么受人尊敬的老封君,你说一句话,下头人就得琢磨百遍,看这里头是否有深意。你要是教导谁一句,那是小辈的荣幸。你去宫里都有御赐的辇轿,那是太上皇怜惜你腿脚不好特赐的,满帝都的夫人们,独你有这份殊荣。你两个儿子,一个侯爵一为公爵,两个女儿,一为皇后一为侍郎夫人,除了太皇太后,满帝都再寻不出比你更有福分的人了。”

    卓御史秉性刻薄,很寻常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会让人觉着你是不是在讽刺我,何况,他的确是在讽刺陆老太。卓御史轻轻的勾起唇,声音悦耳动听,“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帝都的地位最初是由睿侯而来,是睿侯立下战功,封侯赐爵,人们敬重睿侯,你是睿侯的母亲,所以,你也有了封诰。睿侯死后,陆家爵位是外戚之爵,是因你的女儿曾为皇后,你是皇后的母亲,所以,你有尊荣。可这一切,富贵荣华,权势滔滔,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的确曾经拥有这些东西,可这不是你的本事,是你子女恩荫于你。你自己有什么?美貌,那早已过去。智慧,端看当年睿侯在时陆家何其显赫,如今又是何等光景,就知你这个母亲有多么的失败了。品性,啊,要说您品性好,恐怕老天爷都不能答应。”

    陆老太太估计这辈子是第一次被人这般不留情面的嘲讽,她面若沉冰,紧抿着那两片因年迈而撮进去的唇,不发一言。

    卓御史却是说到兴头,“你的聪明,不过是你自认为的聪明。黎大人当年金榜状元,李寺卿春闱时得中探花,本官春闱最不济,二榜传胪。你这样的无知妇人,敢在我们面前说谎,你能瞒得过谁去?我告诉你,你第一个破绽就在于,你聪明的过了头,你太笃定当年那所小院发生的事过了太久,程家已败,不会再有人知晓当年之事,你就可以胡编乱造了。可胡编乱造也得合常理啊,我告诉你一个常理,当一个惧内的男人要偷腥,他只会选一个他认为最安全最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他会主动去找偷腥的对象。说句不好听的,只见男人去青楼寻欢,可有几个会把青楼女子往家带的?陆老太太,您醒醒吧。像你们这种提前个把月调理身体上赶着服侍的,只能说明,你们要服侍的人非同一般,你们想捏住他的骨血,你们要从他身上得到巨大的利益。甚至,这不是两厢情愿的交易,当天院里的两个人,不论谁都不会想看到你们这样身份的人怀有他们的血脉,你们是别有居心,谋划已久,必要一次得中。”

    陆老太两只眼睛仿佛毒蜂的尾巴刺向卓御史,卓御史欣然受之,“你太急于否定一个事实,你不敢承认,所以,你说当日只有你姐姐过去,这便是谎言,当日去程家的,不只你姐姐,而是你们姐妹二人。”

    陆老太脸色微变,卓御史淡淡嘲讽,“我不会编那些故事,但是,我有证人。”

    差役自堂外请了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进来,卓御史给陆老太介绍,“这个你不是认识,这是当年在程将军院中服侍过的小厮,如今也是才头子了。”

    卓御史问那老小厮,“当年程将军醉酒,可是你服侍在畔?”

    “是。正是小人。”

    “中间可有稍离?”

    “小人断断不敢的。那时天儿热,将军醉了酒,我在服侍着将军喝了醒酒汤,将军躺下后我一直在脚榻上给将军打扇,直待下晌将军酒醒,不敢有片刻稍离。”

    “五十年的旧事,难为你这把年纪还记得这样清楚。”陆老太不阴不阳道。

    那老小厮道,“虽是旧事,但这些年,不算这次上堂做证,问起我的便有三人不止。第一次是事后两个多月,因为那天是府里太爷的寿辰,极热闹。老国公都亲自赴宴,吃多了酒与将军一起到书房休息。后来,柳公府着人将小的唤了去,问了几次。小人一直不解其故,可想来这事必然要紧,不然如何会反复审问小人。约摸三十年前,又有人寻到小人问当年之事,小人不敢胡诌,当天的确是小人一直在房间服侍将军,未敢有片刻稍离。”

    陆老太仍是不信,即便三十年前有人问询过,穆安之不过初登基,三司再如何神通广大,怕也寻不到这小厮!不过是寻人诈她罢了。

    卓御史微微一笑,已看破陆老太心中所想,卓御史道,“老太太你肯定以为我们是随便找了个上年纪的来唬你,要是找不着人,说不得我还真得用诈。不过,不需要。听说柳家案复审,是林程大将军主动襄助,寻到这位旧仆的线索,便是林大将军给我们的。说来,其实,这位旧仆也不是林大将军寻到的,像老太太你说的,当年睿侯借为林大将军查母族之事的机会,查过程家旧事。其实,是睿侯查到的,他把这位旧仆所在告知了林大将军。林大将军无意母族旧日恩怨,并未打扰这位旧仆,但是,这位旧仆的住址姓名,林大将军一直知道。若不是他给我们,我们如何能查到这位一位三十年前的旧人。”

    望着陆老太太微微颤动的眼球,卓御史教导谆谆,“你看,从没有白费的功夫。”

    “第二个谎言,”卓御史伸出两根手指,斜斜一晃指向另外一位脸上斜劈一道疤的古铜面色的老者,即便如今看,那道疤依旧狰狞可怖,“你还记得他吗?那日离开程家上车时,您老初承恩泽身娇腰软,险些自车凳跌下,是这位车夫扶了你一把。他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蒙尘已久的真相揭开一角时,陆老太太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不敢置信的望向那老者,“你,你,你不是……”

    “魏宏,当年庄园的护卫头领,那一次太过要紧,所以没用你们庄园的车夫,而是魏宏亲自驾车。您当年国色天香,只那一扶间的眼波流转,魏护卫便已对你暗生情愫。你当年被柳家人拘在郊外小庵,是谁找到你,将你的行踪告诉王国公,王家才着人秘密将你救出?”卓御史冷冷道,“是魏宏,那一扶之后,你们每逢朔日便会隔墙互表心意,你对他说,你身不由己,你宁可寻一普通人,相夫教子过日子。你心里清楚,他爱慕你,倾心你。所以,在你被柳家拘禁后,他这条漏网之鱼还在想方设法的寻你,是他把你在郊外尼庵的消息告知王国公,王家才会将你秘密救走。他一直保护你到琅琊,他要你跟他走,你一直用现在外面不安全,王家护卫太严的理由拖延。终于他明白过来,你自始至终,根本没有想过要同他做夫妻。不过,你的手更快,你利用琅琊王家要除去他,他命是真的大,竟然没死。”

    “你的姐姐也的确是与你一同到了琅琊,她在王家有一段姻缘,那个人是王家的侍卫,姓赵,名叫赵襄。魏宏侥幸活下来,一意要报仇,他终于等到机会,王家出事了,赵襄带着你们姐妹孩子南下逃命,魏宏在琅琊呆过几年,知道赵襄武功高强,所以,他格外寻了个赵襄外出的时机,你们姐妹在客栈租的小院里说话,他自天而降,要取你性命,当时你是怎么活的命,你还记得吗?”

    “你一把将姐姐推出,挡在魏宏刀前。魏宏脸上这一刀,就是赵襄暴怒之下所杀。你是如何对赵襄花言巧语让他在埋葬了你姐姐后还肯送你们母子前往扬州。这件事没有旁证,可我猜也能猜出来,你肯定是说,姐姐是因救你而死,你对不住姐姐,你要给姐姐偿命。你甚至还想收服赵襄让他随你使唤吧?天下男人,有魏宏这一个傻的还不够?你真以为男人爱的都是美色?”

    魏宏已是忍不住,嘶哑着嗓音道,“当时她并不是庄园里最出众的女孩子,最出众的是她的姐姐荣玉,可荣玉性子胆小,是她花言巧语的对金嬷嬷说,荣玉没有她帮助怕不能成事。她又百般央求金嬷嬷。金嬷嬷事后与我说,荣玉虽姿色过来,却不及荣翡野心勃勃,就凭这腔子野心,怕真得给荣翡谋出一桩富贵来。”

    “我当时还以为金嬷嬷的话尖刻,如今看来,她老人家当真是心明眼利。”魏宏冷冷道,“后来赵襄为何与你反目,你以为是那孩子说漏了嘴,我告诉你吧,是我找到赵襄,把当日之事说给他知晓。你那孩子当年不过三四岁,他知道什么,他正在院中玩耍,他不一定看到你推荣玉为你挡刀之事。是我告诉的赵襄,我原以为他会宰了你,不想他为人真是心慈意软,不堪大用。他答应与你做明面夫妻,是因为对外说来方便,你自忖天香国色,玩弄男人于指掌间,可一个赵襄,你几年都没搞定吧?凭你使尽手腕,他都对你无意吧?你这张脸,在他面前没用吧?”

    魏宏满面厌弃。

    “赵襄不识趣,你就勾引上了隔壁镖师,不然,凭你如何能致赵襄于死地。我真没想到他这样的不中用,我是杀他至爱之人,他自然不信我。他必是找你对质,凭你的花言巧语,是先稳住了他,然后与奸夫合谋杀了他吧!”

    “那些与我说过的风花雪月,你与赵襄说过,也与镖师说过吧,谁上钩,谁就是你的猎物、奴仆,你日思夜想要做人上人,可柳家如何会要你这样的出身,柳家人就是纳小,也有的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儿,如何会要一个暗娼!”

    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何况是几十年的老仇家,自然是什么难听说什么。

    不过,陆老太不愧是陆老太,她听这话面儿上没有半点恼色,而是用一种温柔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口气对魏宏道,“我若是暗娼,你是什么?暗娼的狗?还是连暗娼都看不上的废物!你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掂掂自己的份量,你配不配?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受那样的波折,难道是因为看上你吗?就是姓柳的,他要没有高不可攀的身份、人人欣羡的权势,难道我会多看他一眼?皇后、公主比我多什么,一个与我一样是育婴堂出身,一个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只是比我会投胎罢了!她们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我生来就要做人上人,你恨我做什么,你恨应该恨你自己呀,你要有柳家的权势地位,我怎么还舍得杀你呢?是你无能,无能还罢了,你还没眼力,没自知知明,你不死谁死!”

    “现在还敢摆出这样一张丑脸跟我对质,你要对质什么?你若如今高官厚禄我兴许会后悔当初错过了你,你看看你,你有什么,你依旧一无所有,我真庆幸当然的决定。看到你我就明白,当年我没有做错。”

    青春的花容一旦褪去,人皮下的恶鬼终于浮现出她的真正面目。

344、番外四

    番外四

    凭三位部堂高官的身份地位, 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 但还是被陆老太刷新的人生观。活到三位大人的地位, 当然明白世间不一定都是慈母, 但恶到这等地步的,也不多见。

    要说卓御史李寺卿还只是厌恶,黎尚书在厌恶之外则是升起一种对睿侯深切的理解与同情:的确, 这世上不是所有有父母身份的人都配做父母的。

    砰——

    黎尚书不耐烦的一敲惊堂木, 他这突出其来猝不及防先把卓李二人吓一跳,就听黎尚书道,“带陆悦。”

    陆悦, 前陆世子, 陆老太亲孙。

    陆悦如今亦没有了先时意气风光, 不过, 牢狱时间尚短,眼中犹有几分不逊。黎尚书二话不说, 先打三十棍。

    一顿棍棒下来,陆悦下半身一片血红,脸色惨白,趴在大堂冰冷的青砖上, 冷汗涔涔说不出话。

    实际上他能咬牙不惨叫已颇为难得。

    黎尚书冰冷的望向陆老太轻轻颤抖的身子,“陆荣氏, 你上了年纪,不打你。可你若再敢满口胡话,叫本官查出来, 有一句谎言,本官就打陆悦三十,再有一句,就打六十。想来你清楚你在陛下心中地位,若不是陛下交待一定要问出睿侯身世,本官真没兴趣听你这毒妇一句。你尽管说,打死陆悦,还有的是你们府上缉查的小崽子,一个一个来。本官就是全将他们杖毙,陛下也不会责怪本官一句。”

    “要光毒妇你自己,你自然不会让我们得意,我们越想问什么,你只管耍着我们玩儿,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也知道,人再毒,也有一点人性,要是你没有,那就是本官看错了。打死也没什么,你们陆家之罪,还求脱身么?你现在求的该是朝廷肯给你们个痛快!”黎尚书面无表情,“本官一向反对酷刑,可刑部也有的是积年老吏!”

    陆老太抑制不住的颤抖,却仍是咬紧牙关不说,黎尚书甭看以前给陆仲阳欺负过,那是因穆祈之位居东宫,不然这位尚书可是六部中第一位敢与穆安之交好的,甭看生得一脸和气,有时还略表现出一点窝囊好欺负来,实际颇有手腕。

    黎尚书想到以前受的陆仲阳的窝囊气,问边儿上做记录的郑郎中,“我们郑郎中就是位审问高手。”

    郑郎中面相的可比黎尚书肃穆多了,这位郎中在穆安之主持刑部时就是穆安之手下干将,今穆安之登基,郑郎中已是升迁在即。郑郎中闻言道,“大人太慈悲了,打刑棍即费时也费力,狱中有一老吏,极善剔骨之刑,若有犯人罪大恶极,不肯受审,便切出一片肉来,自腿部割起,迄今为止,再嘴硬的犯人也不过受上百十刀,就肯吐露实情了。”

    陆悦惊惧太过,咚的一声额头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磕响。陆老太似乎给这一响唤回神智,她终于一脸惨淡,颤颤巍巍道,“大人有问,罪妇再不敢欺瞒。”

    “还不如实说来!”黎尚书又是砰的一声惊堂木,拍的卓李二人浑身鸡皮疙瘩,都暗暗想,到底刑部手段多,剐刑都衍生出诸多版本。

    陆老太苦笑,“不知大人要我从何说起,我便从头讲了。先时在育婴堂在郊外庄园的话,我并无谎话欺瞒。的确,当年嬷嬷看中的并不是我,而是我姐姐,我不如姐姐生得貌美,也不若她学习技艺一点便通,我们都清楚,庄园里的人这样培养我们,必是要有大用的。我姐姐心里很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可我们都不敢懈怠,一起到庄园的是十个姑娘,最终留下的只有五个,剩下的人去了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可想也知必不是好去处。终于有一天,嬷嬷开始让姐姐服用汤药,姐姐猜出汤药是调理身体所用,说我们受制于人,这样给她调理身体,必是让她去服侍一位官高位显之人,怕还要她留下那人血脉。我们自己受制则罢了,一旦有孕,那也是我们的骨血,岂不是要生生世世受制于人?”

    “我看她因此郁郁,但与她商量,不妨由我去。不是你们想的,我用了什么心计,我就是直接说的,我说我愿意赌一把,控制我们的人在我们身上投下无数心血,必然是有大用,让我们去服侍的也必不是白丁,若真有身孕,以后说不定会有大用。姐姐答应了,我们说服了嬷嬷,当天一起去的程家。不过,入内服侍的是我,不是我姐姐。我也如愿有了身孕,我只是没想到那人身份如此显赫,他是定国公主的驸马,当朝一等公爵。”

    “我心中有抑制不住的喜悦,我意识到,只要能保住这个孩子,我们姐妹就有得以自由的那一日。我的确也引诱了魏宏,我们姐妹一无所有,庄园的嬷嬷看我们如看物件,能利用的只有美貌。我那时年轻识浅,不知这是一桩天大冒险,很快庄园就被发现,我被送去一处小庵居住。那里服侍我的都是哑子仆妇,后来有个不哑的管事妇人,却是话极少。可我看那妇人举止行事必是出自大家,便猜出那是柳公府的人。”陆老太叹了口气,“我当时害怕极了,柳家人没有直接杀了我,可也只是暂时,妇人生产多么危险,我在他们掌中,很容易产后暴毙。甚至,一尸两命。我当时真的是这样想,不管老国公在你们眼中是什么样的英雄人物,不管他当年多么无辜,我当时却是什么不好的下场都想过了。”

    “你们以为我不配为人更不配为人母是不是?这个孩子本身就是带着巨大的算计来到人世的,我希望靠着这个孩子得到自由、富贵,王皇后希望借助这个孩子得到什么,我不清楚,但是她后来输的很惨。我被王国公自小庵中救出送到琅琊,我当时很感激魏宏,也很得意自己的手段,可很多年后,我再回忆此事,当年难道真的是魏宏查到的线索吗?魏宏,你现在还这样认为吗?是你查到的,还是柳家人悄无声息引导你查到的?”

    “我算计了这个孩子,柳家一样算计了我?没有魏宏去王国公家求援,柳家查不到幕后之人。我听闻,当年王皇后育有二子,长子得册东宫,圣宠一时,那得是什么样的权势,那是比先时陆公子还要煊赫三分的权势!王家是怎么倒的?那不是王家一家,那是代表整个东宫利益的团体!”

    “我当时为在琅琊获得一口喘息沾沾自喜,可实际上,当年的帝都,是柳国公府与王皇后相争。我只是一条引火索,实际并不重要,我在琅琊生下孩子,还是个男孩儿,我当时还做着母以子贵的美梦,王家那样浩浩荡荡的大家族突然崩塌。当时,姐姐与赵襄商量后,立刻带着我们母子南下。”

    说着,陆老太看向魏宏,“这些年了,你不必满心怨恨,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证据,我说出来,你或以为我还是骗你,可我仍要说,不管你信不信吧。我的确对你存有利用之心,在琅琊时也是百般托辞,那日反目后你转身离去,我并没有派人害你。你自己想一想,王家是什么地方,我在琅琊,虽吃穿不愁,平时用度也极好,庄园的婆子都不敢轻慢,可平时即便姐姐去看我,每月也只有初一十五两日。我与王家不过彼此利用,我何必要害你?我难道怕你把我的消息密告给柳家知晓么?那样你又如何脱身?何况,我心里清楚,彼时你对我三四年不离不弃,这样的情分,你的人品,都不会让你做出告密之事。”

    “魏宏,你细想你当年如何得到那处‘小庵’的线索,你是不是一直在被柳家利用?”

    陆老太心平气和的说,魏宏一时怒目而视,一时又面色惨白,陆老太苦笑,“我必不得好死,我没必要骗你。如果是我,我都会这么做。何况,柳家当年权势之盛,留着你比杀了你有用一百倍。”

    陆老太摇摇头,视线离开魏宏,苦笑道,“我年轻时一直以为有孩子就能得到一切,实际什么都得不到。当年你在客栈杀我,是我推了姐姐一把,我心性之毒,的确世间罕有。有些时间,自己都意识不到,做了才会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时,姐姐在我怀里望着我,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对我说,她不怪我,让我好好活下去。”

    “她就死在我怀里。”陆老太提及当年,眼中两行浊泪沿腮滚下,一滴滴砸在青砖地上,洇湿出深深的痕迹。她极力抑制住悲声,轻轻喘息,“其实,我后来无数次的想,如果当年死的是我,活着的是我姐姐。她带着孩子,一定能过得比我好。”

    “在琅琊时,我的确没对你起过杀死,但姐姐死后,我时时都想杀了你。”陆老太的话显然是对魏宏说的,“姐姐死后,赵襄也死了一半。我为什么让伯辛叫我姨妈,不是你们想的为了隐藏他的身世,离开琅琊后,我从未见过柳家的追兵,追杀我的一直是魏宏。柳家的意思很明白,他们没兴趣认下这个孩子,但也不想做出弑亲之事,但如果我们母子命不好死于魏宏之手,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我甚至迟疑,如果当年不是要用我顺藤摸瓜查出算计柳家的幕后之人,我可能根本没机会生下伯辛。”

    “我们姐妹的性命就在这些阴差阳错中颠沛流离,当时一场贪念,让我得到一切,也让我失去一切。我让伯辛改口叫我姨妈,是因为我当年也算个人,我心里明白对不住姐姐,便让伯辛过继到她的名下,让她百年之后有香火祭奠。这就是初衷。”

    “赵襄为人心慈意软,可他的确是极难得的好人,他照顾我如同照顾妹妹,待伯辛如同对待儿子。魏宏紧追不舍,他告诉赵襄当年姐姐死的真相,赵襄找我对质,我只能暂先安抚住他。我为了贪生,自己的姐姐都能推出去,赵襄会死在我心里也不奇怪。我也想过,干脆为姐姐偿命,然后把伯辛托付给赵襄,可心里也在想,赵襄知道真相如何还会善待伯辛。我与陆博相识,并未瞒着赵襄,赵襄对我从无逾矩,他一直说待有良人,便将人当妹妹一样嫁出去。最初时,我并不知陆博身份,我没想到,他真是一丁点都没瞒我,可我不能告诉他伯辛的出身,我告诉过他我是伯辛的生母,不过,我说伯辛是琅琊王家血脉。当年王家因后族之事倍受牵连,侥幸逃出一二也不为怪。”

    “我知道他有些自己的心思,可伯辛这样的出身,我生怕以后会再起波澜,想着学些武功总比拈笔写字的文弱书生强些,遇事总能自救,不必似我一般半世漂泊。”陆老太苦笑,“兴许真是我前半生作恶太多,他先是带着手下杀了组织里的人,以下克上,自己做了首领,另组了玄隐图。你们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气势,陆博不敢在家久留,生怕被伯辛察觉什么。我已经劝不住他,他与我说,那组织是镇南国人所设,是为镇南国效力,我们是东穆人,大节绝不能有亏。”

    三位高官都不禁面露赞叹,心说,睿侯当真英雄人物,即便身处敌营,也知报效家国。不想陆老太却是恶狠狠的就地狠啐一口,“什么狗屁大节!当年我带着他吃的苦受的罪,哪个大节站出来说过句公道话!我们能活,靠的是侥幸,跟大节有个屁关系!”

    三位高官表示:……

    其实,认真想想陆老太这话说自己也不为错,因为陆老太一辈子的见识恐怕也就是依附男人生存,就像她说的母以子贵。但睿侯不同,睿侯有这样的才干,他自然看得更高,看得更远。

    李寺卿打断陆老太对家国大节的感想,“继续说吧。”

    陆老太道,“后头的事就是你们知道的那样,我以为他不过是在江湖上挣些名声钱财,可他总能出人意表,他很快跟南夷州搭上关系,后来,杀了陆博。”

    “你们要问他的身世,他的确是柳家血脉。”陆老太长长一叹,承认了这个在众人心中怀疑已久却谁都不敢轻信的秘辛。

    “睿侯自己知道吗?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吧?”卓御史问。

    “他后来查到了。”陆老太道,“不过,当时老国公已死,柳家已经出事了。一旦太上皇知晓伯辛的身世,一大家子人就完了。”

    “柳家被诬谋反之事,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不多。太上皇一直深忌柳家,当时伯辛已经接掌北疆军,小国公不知风花雪月,柳皇后宫中无子,郡王妃嫁的远,有个理由太上皇就能除了柳家。那几百具甲胄我倒是知道,那是从禁卫军拿的,当时这事是秦僖办的,玄甲卫魏家知道内情,但魏家不敢出头,装聋作哑,朱雀卫的林老将军提出过疑议,被太上皇训斥,谁还敢说二话?不是谁诬蔑柳家,是太上皇容不得柳家。”陆老太不留情面的说,可见,这些年的经历让这位老太也长了些见识,还知道看些浅显的大局大势了。

    “那,睿侯是怎么死的?”

    黎尚书此言,令满堂为之一静。

    陆老太的脸上更是浮起浓重的悲哀,良久,她石化般说了八个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又知道多少?”

    “我知道时,已经迟了。文嘉在新伊安葬伯辛之后,回朝争北疆统帅之位,与陆家正式分宗。那时我就猜到了,可我一直不敢问,我要怎么问呢,你是不是杀了你哥?”

    陆老太枯瘦的头颅轻轻下垂,看向自己枯柴般的手,这双手,年轻时红酥细腻,经风霜之后,其实与旁的妇人无甚两样。

    她微阖的双目滚下两行血泪:

    “连我这样的人,也有不敢触碰的真相呢。”

345、番外五

    番外五

    陆老太这一番言辞, 大致上是没有欺瞒, 但是, 三位高官相信, 她必还有许多事未说。甚至,还有三位高官都不能理解的地方。

    譬如,就陆老太这肤浅见识, 睿侯又是自幼被当杀手训练的, 陆博身为镇南国亲王,对睿侯必然是利用居多,不可能教睿侯忠君爱国之类的品质, 睿侯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忠君大义。

    总不可能生而知之吧。

    这个疑团, 陆老太都不清楚, 最终是林程给大家解的惑。

    大家只知林程与睿侯相识于微时, 却不知是微到何时。说来也是一桩巧遇,林程随养父拜访一位隐居的朋友, 回家途中遇到劫道的,当时林程年纪尚小,却也英武,养父虽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 也不能让孩子出去对抗劫匪,于是, 劫匪还没怎么着,父子俩先就谁护谁争了起来。

    当时那劫匪还指着林程跟手下小弟感慨,“要有儿子就得生这样的。”

    这便是劫匪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睿侯杀完人路过此地,顺手救了父子二人,当然,也险没把父子二人吓死,以为是遇着黑吃黑,刚那劫匪话还多两句,这杀人魔可是一句话没有就直接开杀的。

    父子俩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睿侯把剑上的血擦干净,刷的收回剑鞘,冷冷的说,“没事了,你们走吧。”

    父子俩就想抱头鼠蹿,不过,养父是秀才,林程年纪小,也懂事了,秀才很识趣,没与睿侯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而是很认真的道谢,林程也谢了睿侯救命之恩,从此还在心中埋下一粒习武的种子。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奇妙,睿侯当时年纪不大,因出杀人麻利,冷酷无情,时常被派出去执行任务。

    但也不是没有失手的时候,有一回遇到扎手的,睿侯逃命过程中被林程藏在过年置办的年货里带回村,藏自己家两个月,直待睿侯养好伤。

    能两次相遇,可见缘分。

    林程的养父黄秀才也是个通达人,而且,秀才嘛,总有些传道授业的毛病,再加上待睿侯伤势略好些,一问,竟是个文盲,要说也不是不识字,但拢共也就认识千把字。黄秀才原是想着,看这孩子虽杀人如麻却年纪不大,兴许还有可堪教导之处,就在教子女的时候,也顺带教睿侯一些。

    不想这一教便极有成就感,睿侯在文字上的启蒙其实极晚,却是个一点就通的灵秀人物。

    这样的人,往往需要的只是引他入门的人,一旦入门,自学也能成就自身。

    睿侯得了黄家这点机缘,便开始读书,不知是不是血脉作崇,他偏爱史书兵法,哪怕读不大懂的孙子兵法也喜一读再读。

    而且,就此与林程结下了一生的友谊。

    林程说起这段往事,听着无不唏嘘感慨,但其实,这只是睿侯离奇人生中的一个拐点,睿侯的一生,比所有人想像中都更为传奇也更为悲情。

    一般孩子不大会记得六岁以前的事,睿侯对幼时印象也不深,但他隐隐记得,他幼时叫父亲的人,并不是他后来姓陆的父亲。

    他隐约记得那人清瘦的身形,握着他的手教他认自己名字,“伯辛伯辛。”

    所以,陆博只能算他的养父。

    陆博也从未隐瞒过他,包括送他去组织之前,便与母亲一起将他的身世合盘托出,母亲说他是琅琊王氏子,但王家因罪获刑,只能带着他一路南下逃命,他的生身父母都死在逃命途中。甚至,母亲也不是他的生母,他的生母另有其人,是母亲的姐姐,母亲是他的姨妈。

    母亲说,就担心以后他身世泄露,问他要不要去学些武功傍身。

    彼时陆伯辛也不过八岁,已经知道问清楚父母如何陨命,小小陆伯辛当然很悲愤,凭谁知道父母惨死都不会不愤怒,早慧的孩子,会更为敏感,何况,不知是不是幼时太过颠沛的缘故,陆伯辛对亲人有一种本能上的依恋。

    但他还是决定去学武功,以后为父母报仇。

    许多年后,陆伯辛时常会想,如果他当年没有去组织,他会过什么样的人生?得出的结论是,不会更好。

    因为,他从未见除了他谁会一出生就生活在谎言与阴谋中。

    孩子大都是白纸,而白纸是最好塑造的,何况陆伯辛有这样的天分,他习武天资极高,十二岁时已经在一同训练的孩子中数一数二,但这时,陆博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组织选拔杀手会的折损率,陆博知道陆伯辛是琅琊王氏子,哪怕王家现在声势不比从前,在陆博看来,这也是曾经极显赫的大家族。

    陆伯辛对于陆博是有大用的,所以,陆博需要他格外听说,所以,在那一界的杀手选拔中,陆博要求,只留下最出众的一人。

    做杀人当然要无情才好,陆伯辛恰好相反,他非常重情重义,哪怕他自幼就在组织中接受训练,他也可以接受训练中折损,但是,不能不拿他当人。一起训练的伙伴以陆伯辛为首,但后来,这些人只活了陆伯辛一个。

    陆伯辛立誓要报此仇。

    黄秀才的机缘则给陆伯辛打开了另一扇更为广阔的天地,也让陆伯辛查到组织更多的秘辛,他做了许多年的杀手,却从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要更为光明正大的活着,在到南夷经商的时候他得以接触到南安侯在南夷的驻军。

    陆伯辛虽将组织反杀,却一直未能查到幕后之人,他利用前往云贵的机会,一举数得,开始为南安侯提供情报。

    这样的年轻人,英俊,干练,很难让人不喜欢。

    南安侯时有赏赐,陆伯辛也欣然接受。直待略熟些,南安侯发现,陆伯辛还有好学的优点,他并不似寻常江湖武夫,不知打杀,陆伯辛酷爱兵史,良材美玉,已在熠熠生辉。

    陆伯辛查到的消息越来越多,他开始对陆博有隐隐的怀疑,但这怀疑真正落到实处,还是陆伯辛带着玄隐阁做的那桩劫杀定睿亲王之事。

    当陆伯辛看到陆博那张面孔,他心中所有怀疑都成了真,没有片刻犹豫,陆伯辛一刀便砍下了陆博的头颅。

    陆博的脑袋飞在半空,颈项喷出大股鲜血,身躯随之倒是,头颅正落在陆伯辛的脚畔,那张双眸圆睁的脸上有一个上翘的唇角,仿佛含着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在望着陆伯辛。

    陆伯辛不会蠢到把这件事告知母弟,但是,这件事他不说,镇南国的细作会想方设法的让陆老太与陆仲阳知晓,尽管陆仲阳表现的一无所知。

    但,陆伯辛顾不了这么多,他必需要杀了陆博,陆博活一日,他心中便恨一日。他宁可死,也要宰了陆博!

    或者,自从他杀了陆博,却不能对母弟下手,便注定他要死在他们手里。

    很长一段时间内,陆伯辛都认为,他的生母的确是他的姨妈,他的确是琅琊王家血脉。他到帝都后,进入禁卫军当差,禁卫多权贵子弟,即便以陆伯辛之能,想站住脚也很不容易。尤其是他得柳国公青眼后,嫉妒的人比比皆是,他与秦僖那一战,是不得不战。

    秦僖出身寒门,自有一种狠劲。但是,他与陆伯辛比,差的远。陆伯辛论武功其实略逊秦僖,但他比秦僖更狠,陆伯辛一战成名,浑身血葫芦似的给人抬了回去。若不是柳国公着太医去给他医治,兴许还会留下暗伤。

    柳国公颇是爱才,认定陆伯辛会有出息,不过,陆伯辛那身武功也让柳国公好奇,实不像正经中原路数。陆伯辛便将组织的事删删减减的说了,连组织背后是镇南王室都未保留,这在很大程度上取信了柳国公,毕竟,陆伯辛是出手击杀定睿亲王之人,镇南王室再怎么也不可能拿一位亲王的脑袋让陆伯辛做酬码。

    但陆伯辛当时年已长成,武功很难再有进益,终身停留在中流之境。

    不过,他借此机会倒是为林程讨了个机缘,林程自幼修习的是少林外八路的朴实功夫,比街上卖艺的强不了太多,但林程于武道比自己有天分,柳公府世代豪门,关系人脉超乎想像,而且,柳国公很欣赏陆伯辛这种义薄云天的个性,林程果然于少林得益极多。

    陆伯辛由此成为柳国公身边的红人,柳国公出入很喜欢带着他,陆伯辛做事也合柳国公的心意。连当年的柳世子都打趣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伯辛你是我爹的儿子哪。”

    陆伯辛连忙道,“世子可不许胡说。”

    “哎,我要是有你这样能干的兄长就好了。”柳世子懒散了挥两下折扇,很有些苦恼,他生性不爱打打杀杀的事,武功学的也不好,但为人不错,待谁都很和气,还试图给陆伯辛与秦僖说和过,只是没成功。

    柳世子也很喜欢陆伯辛,时常跟他说些无伤大雅的小烦恼,陆伯辛开始挺烦他,简直是难以想像世间竟有这样幸运的人,生在豪门,长于富贵,从小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今年的魏紫没开好,家里狸花猫食欲不振……

    简直幸运的让人嫉妒。

    柳世子知道他喜好兵书后,还把家里兵书拿出来给他看,陆伯辛连连推辞,心说,现在还是国公爷当家,以后这笨蛋袭爵,怕是将家都得卖了。柳世子倒不如何在意,“我跟爹说过了,我反正不是这材料,我一看兵书就不自在,于这窍实在不大通。你既喜欢就拿去看吧,就是传给人也不怕,虽说各家有各家练兵的本事,可凭哪家兵法也盖不过孙子兵法,孙子兵法就摆大街上书铺子里,也没见谁就成了大将军。”

    陆伯辛为人何等谨慎,不好拒柳世子的好意,私下还是请示了柳国公一回。柳国公说,“眼下我事务多,你先自己看,有哪里不通只管来问我。”

    这并不是一句空话,柳国公有空还会问起陆伯辛的学习进度,时有考校。陆伯辛那种闻一知十的通透,简直令柳国公爱不释手。

    难得的是,陆伯辛与新帝关系颇好。

    陆伯辛开始在帝都声名雀起,柳皇后还亲自见了陆伯辛一面,之后与父亲感慨,“当真是明珠宝玉,不世出的奇才。”

    柳国公颌首,“我看伯辛也极好。”

    “有此一人,可抵柳家一族啊。”

    柳国公略有不豫,“我观伯辛,并非忘恩负义之人。”

    “父亲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柳皇后摆摆手,鬓间凤钗衔的宝珠随之轻轻晃动,在她脸颊投下浅淡光影,“才干不足之人才喜欢用阴谋诡计,陆伯辛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得到一切,他不是那等庸官俗吏。我听姐姐说过他的身世,有那样的经历还颇有热忱,这人骨子里必重情重义,太看重什么,必会为此所伤。”

    “我当什么,倘伯辛不是这样的性情,我也不会对他另眼相待。”

    一个家族若要倾颓,有时不只因人力,大半也是天意。

    柳国公看中的长婿纪大将军在北疆战亡,柳国公亲自披甲前赴北疆稳定局势,陆伯辛这颗耀眼将星终于闪耀在东穆大地,痛失爱婿的柳国公是否在陆伯辛身上得到巨大安慰,故人已逝,再无人知。

    但是,柳国公在将北疆军交给陆伯辛之前是派人对陆伯辛做过细致到极点的调查的,包括陆伯辛自出生到离开西南的事,凭柳家当年权势,到底查出什么,已无人能知。

    但是,纪大将军战亡,柳国公年迈,柳世子无意军务,而初登基的穆宣帝,已将对陆伯辛的欣赏写在眼角眉梢话里话外。

    面对这一切,陆伯辛罕见的迷茫了,他不是没想过为父母报仇血恨,入禁卫军,接近柳国公,他心中一直存有这种打算。但是,柳国公待他如亲子,一路提携不说,甚至亲自教导兵法,无半点藏私。

    甚至在纪大将军过逝后,北疆不是没有战功卓著出身名门的将领,但是,柳国公仍是将他视为北疆军的继承者,这不是寻常的恩情。

    任何人得到这样的恩情,都会肝脑以报。

    陆伯辛在心里说,算了,算了吧。柳家于我有这样的恩情,我若对柳家下手,那我成什么人了。

    我不能做这样的下作事。

    柳国公过逝后,陆伯辛顺利接掌北疆军,而危机,已在暗中潜伏。北疆战局需要陆伯辛常驻北疆,他是在柳国公过逝半年后接到大妹入宫的消息,当时便有纪将军私下问他,“大将军是要效仿卫青做外戚么?”

    这话问到陆伯辛面前,真如一记耳光掴在他的脸颊。

    陆伯辛不是那种心中会宽慰自己反正柳家与我有仇的人,他无时无刻不清醒,所以,这样的局面也让他更为难堪。

    陆伯辛做出的反应是接了独子在身边亲自教导,同时让陆仲阳到北疆当差。陆仲阳亲自到新伊同他解释,陆仲阳的话是,“都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来家中小座,哥,谁能拂逆陛下心意。哥,如果陛下无此心,谁能勉强陛下。”

    “那也不该是大妹,仲阳,卫皇后取代陈皇后,最后卫家结局如何?”陆伯辛问。

    陆仲阳笑的勉强,“哥,你真的想多了。”

    “你与大妹比我近,你好好想想吧,别为一时心思,藏送了你们自己。我平生杀人无数,以后也不敢求一个好结局,但有一句话,这世间,因果循环,谁也逃不过。我在这里,随时等你拿刀过来复仇。但我希望你堂堂正正的来,别用那些阴诡伎俩,小人手段。”陆伯辛那一眼看透陆仲阳的心肺,“陆博是我杀的,不用再查了。我等你。”

    陆仲阳那一刹甚至浑身都是麻木的,仿佛被谁一刀穿心而过,痛到极致反是感不到痛。良久,他方从灵魂的剧痛中回神,问,“为什么?”

    “他是镇南国的定睿亲王,化名陆博,在东穆培养杀手,查探消息。他在镇南国早有妻室儿女,你一半是东穆血统一半是镇南血脉,你可以试试,现在回镇南国能不能得到他们王室的承认。现在我这样说,你会认为我心怀恶意,但是,真正看重的儿女,不会不给他们一个身份。他一直将你们视为棋子,我连棋子都不如,我在组织中,十二岁就开始为他们杀人了,我以上以下训练的杀手,都有一成人能活,只有我一同训练的兄弟伙伴,都死在我的刀下,因为陆博要驯服我,他要我做他的傀儡木偶,我不想一辈子在暗域中为人操控,他带人潜入南夷要颠覆南夷土族,我那时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杀了他。”

    “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我也给了你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的身份,你可能觉得陆伯辛的弟弟这样的身份并不合你意,但这是我认为最珍贵的东西了。别走的太远,你一朝为国朝外戚,镇南国的人不会放任你如意,必会找上你的。”

    陆伯辛一叹,“你好自为之吧。”

    陆仲阳有意提起,“听说柳家是大哥的仇人,大哥就这样放过他家?”

    “老国公与我有大恩,我不能忘恩负义。”

    陆仲阳几乎是讽刺了,“我父亲与你无恩?”

    陆伯辛面色一冷,“他的恩,早在组织时我就报完了。”

    接下来事态发展之快仍是出乎陆伯辛意料之外,随着陆氏有孕,诞下皇长子,他被赐爵封侯,相对应的是柳家山崩玉碎一般的垮塌。

    其实,公允的说陆仲阳一个刚入官场,靠兄荫生活的小官,没有这样的本事去扳倒一个国公府。陆伯辛心里明白,柳家败亡,悉在帝心。

    但是,陆家成为柳家案的众矢之地,及至陆伯辛接到柳家家将送来的柳世子,现在是柳国公了,不过,陆伯辛习惯称他世子,总觉着他还是那个一直有些娇气的年轻世子,那是一封血书,上面只有鲜血浸透纸背的一行字:

    伯辛,是你做的吗?

    即便柳国公病逝,都未给陆伯辛这样的痛觉,他那时的感觉很复杂。但是,柳世子这一行字让陆伯辛心中大痛。

    柳世子是那样娇气天真的一个人,他在问陆伯辛,是你构陷的柳家吗?

    陆伯辛想到柳国公病逝前曾握着柳世子的手放到他的手里,那双仿佛勘破世情的眼眸望着他,“伯辛,我视你如子,培云便是你的弟弟,培云与北疆军,都交给你了。”

    现在,那个纸笺割破手都要嘟囔两日的世子,在用血问他,是他吗?

    陆伯辛始终不理解穆宣帝,为什么要对柳家这样赶尽杀绝?昔年汉武帝对陈阿娇也只是废后而已,柳世子这样的人,谁会相信他有谋反的本事?

    穆宣帝为何对柳家这样恨之入骨?

    彼时,陆伯辛已经封侯,但是,他在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江湖出身的义气头领,在骨血深处,他甚至不像一个大将军,更别说是侯爵。

    但在那一刻,他从内到外,真正成为一位名符其实的侯爵,彼时,他爵封平疆二字。

    陆伯辛清楚,穆宣帝对了杀心,凭他的根基,保不住柳培云,但是,柳培云血脉出事时,他派回帝都的人手查到那孩子的下落,他要为柳家保住这个孩子。

    他更要保住北疆军的军心,只有北疆军在手,才可再图将来。

    那十八封为柳家求情的奏章,只会让柳家速死,陆伯辛心中比谁都清楚。他不依不挠,一直求到穆宣帝大怒,将他夺爵罢官,那时,便是北疆军心重回他手之际。

    他回到帝都,亲眼见到那个孩子,还有当年的杜状元。杜父只是个刑部小小主事,到底是百年官宦人家,还有这样的侠义心肠。

    那个杜状元,以后会是个人物。陆伯辛身边吉凶不定,杜状元保证,“这孩子由我家抚养,以后不敢说有大出息,我会教他成为一个心性正直之人。”

    如此,陆伯辛派出身边最可靠的兄弟守侯在那孩子身边。

    很长一段时间,陆伯辛生活中最大的安慰就是送来的关于那孩子的消息。

    陆伯辛也得知,穆宣帝一定要对柳家下死手的原因竟是因当年柳王两家相争,穆宣帝唏嘘,“伯辛,你没见过这些豪门大族的厉害,他们的心计,他们的势力,你以为他们是皇家的臣子,不,他们凌驾于皇家,皇帝、皇后、皇子,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算计的。他们世有姻亲,纠缠在一起,蒙住皇室的眼睛,让皇室沦为他们掌权天下的工具。”

    这位得益于豪门支持而登上帝位的君王,实则自心底厌恶豪门大族。

    所以,他信重没有背景出身寒门的陆伯辛。

    他说,“伯辛,你太重情义,朕都知道。”

    然后,这位君王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就是看重你实诚,才会提携你赏识你。”

    陆伯辛仿佛不解,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提携臣赏识臣的,一直是陛下啊。”

    “真是一门心思都在打仗上了,老国公掌禁卫多年,以前北疆军也在他手里,没他点头,朕想提携你怕你也捞不着实缺。”穆宣帝自言自语,“朕是个昏君吧。朕是真的怕了,你没见过大皇兄与信王一系,当年支持他们的半个朝堂,父皇对王皇后也很宠爱……柳家先用程家离间父皇与信王,接着就是王皇后失宠,大皇后越发不受父皇待见……朕想一争帝位,就要娶柳家的女儿……大皇兄与信王,一个是父皇的骨血,一个是父皇嫡亲的弟弟,就这么去了……他们在,轮不到朕,可朕真是心底生寒啊。”

    北疆短暂太平,陆伯辛早将虎符上交穆宣帝,穆宣帝愈发信重他。

    陆伯辛只是生性不喜阴诡之事,可并非说他完全不懂,当陆伯辛将心思用到暗处时,他会比那些阴诡小人更出众。

    陆伯辛开始揣测穆宣帝的性情,穆宣帝的一言一行,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掰开了揉碎了反复琢磨,他比穆宣帝都更了解穆宣帝,他观察着天祈寺中柳皇后,发现穆宣帝给柳皇后的供奉一如从前。

    他心里清楚,这位疑心极重的帝王与柳皇后大婚数年无子,先时未纳爱宠,既是出自对柳家的谨慎,难道对柳皇后没有半点真心?只是,这位帝王除了疑心外,大概也是自卑的,他自卑于通过柳家得到皇位?每每在柳皇后面前,就会想到当年心理上的不堪。

    陆伯辛取信柳皇后的方法很简单,他冒险让手下人带了那孩子给柳皇后见了一面。这当然有可能造假,但是任陆伯辛今时今日地位,根本不必理她一个被废之人。何况,那孩子彼时尚小,眉宇间的确有几分兄长的神韵。

    陆伯辛向柳皇后提出的计划非常庸俗,请琉璃法师为柳皇后调养身体,让柳皇后为皇家诞下一子。

    柳皇后是不愿的,陆伯辛道,“我福祸难料,不一定能护娘娘到几时。娘娘如今,想平安度过余生都不易,柳家太冤,以后翻案的机会,就要落在皇子身上。老国公交给我的北疆军,日后,会支持娘娘腹中之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陆妃才是你的妹妹。”柳皇后一直称陆皇后为陆妃,哪怕陆皇后被册后位仍是如此。好在离得远,陆皇后也听不到。

    “我只告诉娘娘一人,我生父母早逝,如今的母亲原是我的姨妈。老国公待我恩重,我不能不报此恩。”

    “那你们也是表兄妹,比我近的多。”

    陆伯辛想到陆仲阳的性情,还有陆仲阳身上一半的镇南血脉,说陆伯辛狭隘也好,说他别的也罢,他并不愿看到江山落入有镇南血脉的皇子身上。或者,还有陆伯辛心底最隐秘的怒火,这些得益于他的亲人,并没有半分为他着想。只要想到他这个兄长所受柳家大恩,便是死,也不该进宫为妃!

    他们得益于他,却没有半点为他着想。

    陆伯辛要是个包子,他活不到现在。

    柳皇后不想让孩子成为工具,何况此事重大至极,她对陆伯辛的理由仍不完全相信,她问,“不知伯辛你生父母的姓名?”

    “不瞒娘娘,我生父是琅琊王氏,当年王氏获罪,我母亲带我南下逃亡,路中母亲过逝,姨妈抚养我长大。”

    陆伯辛说的坦荡,柳皇后却是皱起眉尖,轻轻摇头,“这怎么可能呢?你若是王氏子,父亲绝不可能将北疆军交到你手上。”

    陆伯辛惭愧,“我并未与老国公说明身世。”

    柳皇后忧愁中也露出一丝笑意,她说,“伯辛,你太小看柳家当年了。柳家如今落败,败在帝心,我知陛下一直对柳家心存芥蒂。但我父亲在时,陛下便不敢轻动柳家。你出身寒门,我听姐姐说你少时经历颇是坎坷,父亲若将你视为继承北疆军之人,一定确认过你的出身。你不要多心,我父亲并不是看重出身之人,军中许多将军都起于微末,但是,接掌北疆军是不一样,他会慎重的确认之后再确认。你不了解柳家与王家当年之怨,我父亲是绝不会将北疆军交给王氏的人的,他一生不能对王氏释怀。”

    “但……”这是姨妈亲口说的呀。

    陆伯辛自幼便知自己身世,从未起疑。

    柳皇后正色道,“我不了解你家人是什么样的,但是,你最好查一查,因为我非常了解我的父亲,远比你了解。”

    这一查,便是锥心之痛。

    他永远忘不了他去问母亲此事时,母亲那洋洋得意的神色,“是啊,是这样。如果不是知道你有他家的血脉,你以为那位高高在上的国公爷会把北疆军交到你这样一个全无背景出身的寒门小子手里吗?他那个儿子本就是个废物,柳家本就该是你的!明面上不是,实际上也得是!”

    “老国公怎么知道?”

    “我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他一定是知道。他不是送你一块玉么,那是柳家几家大族的规矩,凡家中子弟,降生后都会取一块玉,上面镌刻子弟姓名,以示家族爱重。他给你的那块玉,一面镌柳一面刻枫,你以前用过柳枫眠的名字,说不得他还要多想,以为这是父子缘分呢。”

    那是母子此生最后一次相见,母亲或者后悔没有好生安抚于他,但那已经不再重要。柳皇后生下皇子,陆伯辛将北疆逆王诛杀之时,便想好,一定会想法子将小皇子送归皇室,他为会这位皇子谋一席之位。

    至于他的血统身世,陆伯辛将所查文卷纷纷付之一矩,除了对柳皇后,他再未对旁人提及。

    柳皇后并未因陆伯辛身世之故多说什么,她道,“当年柳家其实是放任你生死,恩怨两清。现在你的身份,不必提当年之事,陛下一向忌惮世族,你的事若为陛下得知,前程难保。”

    “娘娘也不要再对人提,就到此为止。”

    两人从此再未提及此事,柳皇后曾在夜深时想过,父亲在晚年知得陆伯辛身世,是喜悦一些还是烦恼多一些?

    应该是喜悦多一些吧。

    柳皇后也是喜悦更多一些,薄情寡义疑神疑鬼的皇帝陛下啊,你有没有想过,你拔掉柳家,但,北疆军依旧在柳家血脉的手里呢。

    陆伯辛遇刺,那是一种剧烈的毒药,他做过多年刺客,深谙此毒。好在,陆文嘉在他身边,关于身后安排,陆伯辛留下清晰的遗言,“我去后,你一定要与陆仲阳分宗,从此恩断义绝,再不往来。他会与你争北疆军权,你要亲掌北疆军!”

    “我一生功绩,皆在西北。把我安葬在新伊吧,让我守着这浩荡山河。”

    “柳家于我有恩,你要记得报答。三皇子可堪造就,你要帮他。三皇子才干平庸,让他平安。”

    “我写好了奏章,你替我上呈陛下。”

    陆文嘉流着泪都应了。

    毒素迅速漫延至陆伯辛全身,他望着北疆特有的穹顶彩绘,心里在想,让我在天上看看,没有我陆伯辛的陆家,会是什么样吧。

    他这短暂又辉煌的一生,他这生于阴谋又死于阴谋的一生,他仿佛看到少时母亲青春欢畅的笑容,又似乎有陆国公送他玉佩时那珍而重之的神色在他的眼前重现……他得到一切,可有些东西,他终生不曾有过。他突然喷出一口血,那血是温热的黑色,他的眼睛已经不能视物,他乏力的手被人紧紧握住,他听到那孩子一声声的唤他,“爹!爹!”

    陆伯辛忍不住又呛出两口血,他感觉到身边许多人涌上来,也听到许许多多的抽泣声,他努力回握住儿子的手,轻声说,“我,实在太痛了……”

    文嘉,我这一生,实在太痛了。

    可是,这样痛不可挡的一生,他的儿子还这样年轻,他还有那么多未能完成的事业。他不想走,他不放心就这样走。

    陆文嘉望着父亲毒血上行的面庞,气若游丝的痛苦喘息,久久不肯闭合的双眼,终于忍不住这锥心之痛,他紧紧抱着父亲,抱到浑身颤抖,他伏在父亲耳边,哽咽道,“爹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的活。爹的心愿,我都记着,会为爹你一一完成。”

    开平七年,一代名将陆伯辛,于新伊王宫遇刺身亡,享年三十三岁。

    远在天祈寺的柳皇后得知陆伯辛遇刺身亡的死讯后,从容的换了身干净缁衣,将穆安之唤到跟前仔细的看了看,很罕见的摸了摸他的头。

    我的孩子,我已不能再陪伴你了。你必需要独自回到那刀光剑影的风云之地,踏上危机四伏的荆棘之路,那是一条通往帝位的道路,成功或失败,需要你用性命为赌注。

    我的孩子,我真后悔带你来到这险峻的世间,希望你顺遂如意。

    希望你有良师有益友有贤妻有爱子有忠臣有良将,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希望你永远不要像那个虚伪的帝王,希望你得登高位,希望你内心丰盈。

    开平七年,明德皇后柳氏病逝于天祈寺福寿院,享年二十七岁。

346、番外六

    番外六

    自打柳家的官司开审, 蓝太皇太后就愈发想念李玉华。眼瞅就是年了, 千里迢迢的, 年货送到北疆, 估计李玉华他们也要起驾回帝都了,蓝太皇太后就着人收拾些轻便东西,主要信就写了半箱, 跟孙媳诉说心事。

    担心穆安之在柳家事上用情太过, 反是伤身。

    新伊离帝都城太远,两地消息不通,李玉华只知道柳家案重审, 当然, 柳家翻案是一定的, 不然也不能挖掘出杜长史的身份来。

    至于旁的, 李玉华想着,柳家是三哥的娘舅家, 这可不是等闲亲戚,要是柳家在,三哥少时不会过的那样辛苦。就是李玉华自己,倘当年不是她娘娘家无人, 许箴怕也不敢说和离就和离。

    这年头,舅家是不一样的。

    像李玉华, 她是不肯认许家的,所以小麒麟和大海也就没舅家。虽说孩子们不缺这个,到底是些憾事。

    不叫三哥出这口气, 怎么可能?

    再说了,郡王妃大姨在新伊帮她不少,李玉华怀孕生产做月子,连带穆安之去帝都抢皇位,郡王妃对李玉华颇多宽慰指点。

    她要有婆婆也就这样指导她家事了。

    所以,李玉华也没太将蓝太皇太后的信放在心上,等明年她回帝都再说呗。眼下得先把柳家案子翻过来,这样才能给婆婆正名,能婆婆正名,她三哥的名份才能正,也能安抚一干旧臣,更能令勋贵归心。

    李玉华盘算一回,就张罗着过年了。

    在新伊都是旧臣,现在没哪个不归心的,各部落不服的也早叫三哥和杜长史收拾服了,各州府,连陕甘的何总督在她家三哥登基后就给李玉华上过请安折,如今眼瞅过年,帝都离得远,陕甘近的多,何总督还特特打发人送了许多年货孝敬给皇后娘娘。

    来送年货的是何总督的孙子,江珣的大舅子,何氏的兄长,何公子。李玉华见过他之后就让他去何氏那里说说话,也看看外甥。

    何公子也特特的给杜长史带了年礼,还有何总督写给杜长史的信,基本就是感怀两家多年旧交,如今柳家有后,悲喜交加云云。

    出身天生就代表一种位置,像何总督,当初三殿下要入关他还要自杀,那是他身为封疆大吏的本分,你一藩王,无旨便敢私自带兵入关,没这样的道理。何总督要是欢天喜地放穆安之入关,旁人得唾弃何总督失了一地大员的本分。

    但打心里说,何总督怎么想的,那谁知道,反正他一把年纪也只做到陕甘总督,诸总督中排名最末。

    何家也在旧勋之列,这些年,旧勋不受陛下待见,大家心里都清楚。不求陛下对旧勋另眼相待,也得一碗水端平啊,但凡官位,总是寒门先挑,剩下的才能轮得到勋贵。何总督也没什么不服的,唐驸马那还是陛下嫡亲妹婿哪,平时千好万好,深得帝恩,唐家千年世族,唐驸马当年还有功名的人,这些年也只做了个内务司总管,进六部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像三殿下穆安之,天生就带着勋贵一脉的血统,与陆国公那寒门出身的外戚水火不容,更是早与裴相为首的穷酸清流翻脸……要说勋贵对穆安之无好感,绝不可能。

    穆安之能这么快到帝都,不只是陆侯与北疆军神勇,白大人的火砲威力惊人,其间多少都有各地勋贵放水的原因。

    一场柳王之争,穆宣帝都能心神俱裂到持续几十年对勋贵的打压,可是,穆宣帝也不得不用他们。北安关的姚国公,南夷州南安侯,都是勋贵,没有寒门能取代他们,穆宣帝刚愎自用也未到自毁长城的地步。

    这些年,勋贵居高位者的确不多,但是,高位谋不到,小官小位的也把子弟安排出去,这些年也叫他们织出一张密密的大网来。

    穆宣帝最后警觉陆国公可疑,方想起用勋贵,已经太迟了。勋贵也不是狗啊,随你召之则来,挥之则去。

    要是穆宣帝年轻二十年,还有可能。

    但是,诸皇子已长成,有代表寒门清流的东宫,有举起大旗与东宫相争母族虽败却是当年一等一豪门的三殿下,勋贵们与其去向穆宣帝投诚,为何不另选一位皇子呢?

    穆宣帝已经老三,纵支持他当政,他还能在帝位多少年?再说,这位陛下当年如何忘恩负义、刻薄寡恩,勋贵们历历在目。当年,是他们一手拱卫穆宣帝登基,穆宣帝却反手将勋贵压制几十年。

    所以,东宫谋权,只要东宫谨慎的未对勋贵动手,勋贵们是不会理皇家之争的。他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西北。穆安之一动,只要他稍有作为,不出昏招,他天生就与勋贵有同样的立场,勋贵即便明着不能支持三殿下去帝都,暗地里也乐见其成。

    这是勋贵的大势所趋。

    穆宣帝那里走了眼,三殿下这里再不能瞎。

    所以,穆宣帝入关入帝都立东宫登皇位,相较于当年仁宗皇帝两战江南方从藩王行至东宫,穆安之简直顺遂不像话。

    穆安之登基,最乐见此事除了穆安之身边从龙之功的旧臣,便是勋贵。

    以至有些昏头的还琢磨着,皇帝陛下登基,皇后娘娘远在西北,要不要给陛下送俩妃子啥的,这种蠢话一出口就叫家中长辈捶个半死,简直不动脑子,皇后娘娘是陛下发妻,同甘共苦过来的,眼下已有两个儿子傍身,这个时候给陛下送妃子,直接把皇后太子都得罪了,人脑袋里长个猪脑子。

    帝都勋贵根本没人提这事,永安侯倒是觉着,他掌九门怕是不大妥当,想跟穆安之请辞。穆安之一向心大,从不是穆宣帝那疑神疑鬼的脾气,知道永安侯担心他与穆宣帝父子不睦,永安侯掌九门还是穆宣帝当年的旨意。

    穆安之道,“你只管安心当差,当年我与玉华妹妹成亲,你家夫人还是玉华妹妹的全福人来着,你是我大婚的司仪官。那会儿三位皇子一同办喜事,我那里最冷清,独你和陆侯不惧去吃喜酒。我与玉华妹妹出宫开府,咱们来往虽不多,玉华妹妹同你家夫人可是极好交情。永安,安心吧,你年轻时颇有战功,可惜当打之年倒闲置了。我看九门的差使你做的很好,趁着正当壮年,咱们君臣当做一番事业。”

    唐驸马的差使,穆安之也没动,内务司那里是得要个一等一的妥当人,不过把唐驸马的长子放到永安侯麾下,也是重用之意。不同于穆宣帝对勋贵的提防,穆安之与勋贵简直一拍即合。

    连宗室他都选拔有用子弟拿出来一用,楚世子,现在是楚亲王家的长孙穆庆,眼下就是穆安之手下红人。

    前楚世子妃,今楚王妃常真情实感的表示,“陛下身边有正气。”她那昏头昏脑的孙子,一跟三殿下就成了个明白人。眼下非但没了小妖精,孙子还得了个从龙之功,只要孙子安安稳稳的,一朝的富贵是妥妥的了。

    不过,要说宗室中投资眼光最好的,非晋国公夫人莫属。她嫡出的一双儿子当初都是跟着三殿下去的西北,如今三殿下登基为帝,儿子在西北已有实差,女儿还没被和亲,如今往她这里来打听女儿亲事的,那真是堆山填海,都是往日想都不敢想的上等人家。

    只是,晋国公一见儿女有出息,登时又犯了昏,那昏头勋贵没干成的事,叫他给干了,闲置在家多时的晋国公牵头一些落魄宗室联名给穆安之上书,说陛下初登基,宜遴选后宫,充盈宫室,广育子嗣,以慰先祖。

    穆安之拿着晋国公的奏章同一干重臣说,“真是破窑出好瓷,晋国公这样的人,竟然有惜怡那样实干的儿子。罢了,我看他这点见识也配不上国公之位,让惜怡袭爵吧,这也没法子,有这样的父亲,只得让惜怡早些担心家中责任了。”指尖顺着名单一划而过,“有爵有去爵,有官的去官,宗室俸一应革除。”

    晋国公夫人气的在蓝太皇太后那里哭了三场,险没哭晕过去。蓝太皇太后倒是很理解晋国公夫人,大好局面,叫这么个昏头胀脑的货给毁了,有这样的男人,还不如带着儿女守寡来得痛快。蓝太皇太后宽慰她,“你就看着儿女吧。你的福也不在他身上。”

    晋国公夫人直捶胸口,恨不能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死了算了,她哭的两眼肿出烂桃,哽咽道,“娘娘知道我家,爹娘没本事,孩子们倒是知道自强,谁家似我家似的,不能帮孩子倒罢了,倒有这样扯后腿的亲爹。”

    蓝太皇太后说,“你以后把他看好了,别让他做出这没脑子的事来!你也是,你跟玉华是什么样的交情,这要搁旁人,你也落不了好。吃一堑长一智吧,你也就嘴上厉害,把管家的本事拿出来,怎么连这么个男人都管不住。你说,这也就是安之,把爵位让惜怡袭了,要没这句话,儿孙都叫他连累的没了前程。”

    晋国公夫人是气狠了,好在如今她儿女出息,腰也硬,回府狠治了一回家,把平时跟在晋国公身边那些不着四六的,打的打卖的卖,还有撺掇着晋国公上奏章的清客,这也不是晋国公家的仆婢,人家正经良民,原本晋国公夫人就似蓝太皇太后说的,就嘴厉害,实际是个软货,不然也不能让晋国公纳一院子的小老婆。

    晋国公夫人娘家出身寻常,半点帮不到她,如今不一样的,儿女皆以成人又有出息。晋国公夫人先把府里料理干净,给那挑事的清客治了个偷盗的罪名,在官府一顿板子打个半死,还判了三年流刑。

    前晋国公也叫晋国公夫人看管起来,就在府里,爱吃吃,爱喝喝,爱哪个小老婆都随便,就是不许踏出家门一步。

    连楚王妃都被蓝太皇太后叫到宫里叮嘱几句,无外乎让楚王看管好在帝都宗室,别弄出这样讨嫌的事。蓝太皇太后的话,“咱们是什么样的身份,阿庆叫个妖精迷惑住,你哭了多少回,才不管这些妃嫔的事呢。眼下西南战事未歇,刚收复两湖大半就遇着过冬,明年还要有战事,安之刚登基,也顾不上这个。再说,玉华与孩子们还在北疆,满朝文武百官谁都没提,就宗室提,多没眼色。我知这事与你不相干,可帝都宗室,楚王是宗正,让他把这些四六不懂的管好了,别再闹出笑话来。”

    楚王妃也大恨晋国公这昏头货,“我心里正愧悔此事,这些年,阿庆阿瑶小夫妻都多得陛下与皇后照顾,哎,竟出这样的事,也是把我气个半死,王爷在家骂了半日。不怪陛下生气,谁不生气。娘娘放心,以后断不能再有这样的事。”

    穆安之原是想着玉华妹妹回帝都大办封后礼,如今这朝中上蹿下跳的,穆安之先让老友裴如玉写一封辞藻华丽把李玉华夸得天上有人间无的封后诏书,让内务司筹办明年封后大典。

    可实际,再如何想大办,打仗这两年,朝中银钱不丰,所以,也不能太煊赫了。

    不然,西南水深火热,帝都大操大办,也让百官寒心。

    穆安之写好几封信跟玉华妹妹叨咕此事,言语间颇是郁闷,还特别记挂孩子们,尤其是小麒麟,他走后可睡得好,可有想爸爸。

    孩子才多大,不过也似懂事一般,穆安之刚走那几日,不说一直跟穆安这睡的小麒麟,大海都有几分不习惯,往时炕上都是四个人的,怎么不见爸爸了?晚上一直拿眼睛瞧门口。小麒麟也是一样,那几天就闷闷的,不大高兴的样子。不过,日子久也便没事了。

    两个孩子现在都会叫爹了,当然,先学会的还是叫娘。

    穆安之在北疆就藩的日子不长,但因为时刻准备反攻帝都,对北疆的驿站建设做出卓越贡献,俩人虽不得见,但书信委实没少来往。

    穆安之接到儿子会叫爹的信,还跟大臣们显摆一回。

    蓝太皇太后见着这信也很高兴,皇孙身子健壮就是喜事,李玉华也很会写信,还特意说孙嬷嬷照料孩子上心。穆安之想到孙嬷嬷也不禁心软,感慨说,“孙嬷嬷也是服侍我们父子两代人。”

    蓝太皇太后想说,哪里是两代,分明是三代。穆宣帝小时候,也得孙嬷嬷照顾过。

    不过,想到父子二人素有不睦,蓝太皇太后也便未说这扫兴的话。

    蓝太皇太后笑,“孙嬷嬷照顾孩子是把好手,再过二十年,说不定还能帮你照顾孙子。”

    穆安之做爹的人,听这话极高兴,“就是太劳累嬷嬷了。”

    “你可别这么说,她巴不得哪。”蓝太皇太后说,“等明年接了玉华回来,大海小麒麟也大些了,你们趁着年轻,多生几个,热热闹闹的才好。”

    “下个生女儿。”儿女双全才是福。

    蓝太皇太后笑,“儿子女儿都好。”说到女儿,蓝太皇太后就想到二皇子妃,跟穆安之商量,“你二嫂就要回来了,前儿打发人给蓝公府送信,说是想带着囡囡住在蓝公府。可我想,这一出嫁就是皇家人,下驾臣府,也不妥当,不如接她在我宫里住着,有她跟囡囡在,我这里也些热闹。”

    自打二皇子自己偷跑回帝都,蓝太皇太后就觉着对不住这个侄孙女,原是想让娘家再出一位王妃,也体面。结果,二皇子这叫什么东西啊!

    蓝太皇太后道,“蓝国公夫人过来,说起二皇子妃就很伤感。林妃也过来哭了几场,一边儿骂老二,一边说对不住你二嫂。老二那里,你得有个章程。”

    穆安之清了清嗓子,说出那惊天大雷,“我看,让二哥二嫂和离吧。”

    蓝太皇太后吓一跳,条件反射,“这怎么成啊!”

    “二哥这也叫个男人,当时洛阳再危及,到洛阳是我,又不是强盗。他再没骨头,难道他开城投降,我还能杀他?真不知他怕什么。即便是怕,他带着二嫂孩子一道回帝都,那也算没辜负二嫂。他这叫什么,自己跑了,媳妇孩子都不顾,什么东西!”

    穆安之顶瞧不上这样人,“二嫂还年轻,和离后另寻一户好人家不难,要是还跟二哥在一处,岂不蹉跎。再说,皇子妃和离原有先例,仁宗皇帝之弟当年犯下大罪,皇妃不耻与之为夫妻,便和离别过。二嫂这里也是同理。”

    蓝太皇太后心中也极厌恶二皇子,可到底有些拿不定主意,问穆安之,“这好吗?再说,有囡囡哪。”

    “囡囡我不委屈她,赐她郡主之位,二嫂要是和离之后不再嫁,依旧给她皇子妃的份例。若是再嫁,也随她的心意。囡囡是咱家血脉,有我和皇祖母看着,比二哥强。”

    “你二哥那里?”

    “两湖失落,先楚烈王都肯殉身藩地,二哥身为洛阳藩王,无故逃离藩地,全无藩王体统。夺爵后赐他一处宅院,赏宗室将军俸,随他去吧。”穆安之摇头,“他府里的东西,二嫂的嫁妆还归二嫂,其他的,给囡囡留着吧。”

    穆安之样的处置可谓情理兼备,也很实诚,王府东西都给囡囡,对这个侄女不算不照顾了。蓝太皇太后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何况,穆安之简直是厚待二皇子妃母女。蓝太皇太后一叹,“那就这样吧。这事等年后再办,让礼部给囡囡拟个吉祥的封号,这孩子,生来命不济,遇上这么个爹。不过,有你这厚道三叔,也不算无福。”

    “二嫂明理,以后囡囡也差不了。”

    穆安之这也是酬二皇子妃开城之功。

    蓝国公府得此消息,也是一场尘埃落定,虽说亲王妃的荣耀没了,咱家闺女也得了实惠,新帝该给的都给了,何况,能允和离,闺女年轻,再找下家不难。

    别以为和离的王妃就没市场了,愚见。

    如二皇子妃这种太皇太后嫡亲的侄孙子,与皇家关系密切,而且,最要紧的是与新君夫妻关系都好,这事略冷一冷,多少人家上赶着。

    就是继女养着也不亏,人家正经郡主。

    便是二皇子的处置,朝中也无人有异议,实在是二皇子这人品值低到没人愿意为他说话。像穆安之说的,你带着老婆孩子一起跑还算了,只顾自己逃命,半点不顾旁人,什么东西!

    何况,林家虽依旧显赫,林程伤势好转后,穆安之依旧让他掌禁卫军,但林程生母与林妃素有旧怨,林程不为生母清旧账就是他心胸宽阔,绝不可能为二皇子说话。

    林妃万念俱灰,索性在宫里吃起斋来。

    如今妃嫔也都升级为太妃太嫔了,穆宣帝也不愿意见穆安之,索性搬到郊外行宫居住。穆安之都随便他,穆宣帝旁的妃嫔一个没带,陆氏随穆祈之远逃海外,林妃青灯古佛,如今在穆宣帝身边的就是嘉悦公主的生母慧太妃与七皇子生母蓝贵太妃。

    穆安之一向喜欢嘉悦公主这个妹妹,与嘉祥公主比,简直是个天使。穆安之还给慧太妃晋了位,封慧贵太妃。

    蓝贵太妃以往在宫里仗着蓝太皇太后,也是个要强的人,如今是半句不敢多说,她心里清楚,慧妃能晋位,是因慧妃没有皇子。她膝下七皇子还要指着新君过日子,宁可自己位份低些,也别着了新君的眼。

    嘉悦公主自己性情温柔和顺,夫家也好,姚家倒是没为穆安之登基出过什么力气。但也不讨人厌啊,尤其姚国公府的老夫人,这位老夫人年高德劭,是阖帝都唯一一位,哪怕陆家再如何得势,也没有踏入过陆公府一步的老人家。

    姚老夫人也不说什么原因,但陆公府有什么宴会,她从来不去。她是个有年岁的人了,论辈份论名声论人品,帝都城有口皆碑。陆皇后最得宠时,皇家都不对此说什么。

    想想,这得多得穆安之待见啊。

    穆安之登基后还写了个寿字赐给老太太,愿她多福多寿,平安康泰。

    穆安之把勋贵们安抚的服服帖帖,简直是提前过年啊,然后,就夺了蓝侯府的爵位。自从穆安之率兵进了帝都城,蓝侯府就苟的恨不能穆安之忘了他家,穆安之显然没忘。当年陆公府得势,蓝侯以爱女许之,如今陆家倒灶,那也得一起吃挂落。

    蓝侯府说来也是裴家姻亲,蓝太皇太后的同族,裴如玉与慈恩宫都没有说任何求情的话。穆安之的性子,他不会做构陷之事,但叫他查出实据,也没说情的余地。

    何况穆安之早听媳妇说过,媳妇是听白大人说的,当年蓝家那小妖精就蓄意破坏他老友跟白大人的夫妻感情,如玉最倒霉的时候,白大人都想让位了,找小妖精说你喜欢我男人你去嫁吧,她转头就嫁了陆家世子。

    什么东西!

    拿我老友耍着玩儿,破坏人家原配夫妻,由此可见蓝侯府人品。

    穆安之心说,裴老狐狸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给我老友定下白大人这桩娃娃亲。

    与蓝侯府一起倒下的,是一成串的陆家朋党,杜首辅任吏部尚书多年,三品以上任命是内阁与陛下的事,三品以下的官员底细,他知道的比谁都清楚。再加上他早年“投效”陆国公,陆国公拿他当自己人,哪些人是陆国公安排的,如今个个捡出来,那空出的实缺,穆安之身边旧臣这是没人敢争的,可穆安之身边人少啊,剩下的也有许多好位子。

    得穆安之顺眼的,多少人家子弟在等缺啊,永安侯家就有五个儿子,两个小的且不提,前头三个大的,只有世子是实缺,另两个都是虚衔,穆安之拎出来考校一二,都是不错的孩子,全都给安排了。

    穆安之也特别关照了冯家,冯侯的密探工作早就识时务的交了出去,穆安之跟冯侯商量着,“你在朕身边做个参赞,冯姑娘的功将来另论,我看你儿子们也大了,全在帝都也没意思。世子也没到袭爵的时候,不妨出去多看看。等你上年纪,再让孩子们回来服侍也不迟。”

    把冯家子弟安排了外任,冯侯想,新君待我不薄。

    唐驸马都趁机安排了一批精明强干的族人,甭管官大官小,职高职低,有个位子先去干着呗。好容易能伸伸腿脚,别让孩子们都闲着了。

    然后,唐驸马就张罗起小儿子的亲事啦。

    原本小儿子突然间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晋了宗师,简直是把唐驸马吓一跳,然后,唐驸马以为仕途就要终止了,不想陛下没提。唐驸马寻机提了提,穆安之不在意的说,“谁定的这些邪教规矩,要按姑丈说的,小宝晋宗师后你一家都得闲置了。小宝前儿还说等他休息俩月,再跟我要个官儿做哪。”

    唐驸马哭笑不得,“陛下可别惯着他,官位不是儿戏,哪有说要就要的。”

    “小宝当差挺好,他哪次当差出过错漏。让他先歇歇吧,等他歇过来,看他想当什么差使。”

    唐驸马心说,精明强干也比不上憨人有憨福啊,当然也知道小儿子有这样的武功,一辈子的富贵是妥妥的。

    唐驸马还有一事要跟穆安之商量,自从唐墨晋宗师,武当一脉就颇扬眉吐气,武当在帝都的弟子便以唐墨为首,颇多人上门投帖求见唐墨。唐墨也不懂这个,他也不认识人家,也没兴趣去见,唐驸马想问个章程。

    穆安之说,“皇家也需高手护卫,徐师傅在武当辈份高,武功也是数一数二,又是小宝的师傅,武当的事让徐师傅去办。”

    所以,帝都这个年过的,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新伊城则是满城欢天喜地,各路族长、各州府官员,都派了家中最亲近子弟奉年礼晋上,那拜年的话写的甭提多谦恭和顺了。李玉华这个颇有虚荣心的家伙,表面儿上装的高贵淡定,晚上没事儿就在灯下看这些官员拍她马屁的折子,越看越乐,老话当真不错,果然是夫荣妻显贵。要不说得夫妻同心哪,三哥现在是皇帝,她就是皇后,家里显贵了,巴结的人能不多么。

    李玉华成天受人奉承,甭提多乐了,她私下跟木香姐说,“要不做皇帝容易昏庸哪,谁受得了这见人听人奉承啊。听个十年八年的,怕都得当了真。”

    白木香说,“给我送礼的人也特别多,有些认识的实在推辞不掉,我就收了。不认识的我都没收。”

    “这还只是开始,等回帝都给你送礼的更多,只管收下就是。”

    “那可不行。你收礼是各臣属听孝敬,你要不收,他们反不好受。我这里认识还罢,不认识的收人家东西,是要替人家办事的。我又不缺东西,何必管他们那些闲事。”

    “这倒也是。”

    李玉华其实颇有些暴发的昏君气质,得意时就有些爱显摆,不淡定,好在她身边都是明白人,所以,有时李玉华自夸自己的大牡丹命格,郡王妃觉着,还是挺有道理的。端看李玉华这一身旺夫的本事,就不是寻常命格。

    反正李玉华只管收礼,升官任命的事她从不多管,虽有些爱任人唯亲,可她管的都是内闱之事,而且,李玉华的理论,疏的我不知品性,难道有熟的不用,用生的。

    谁用人不是挑熟的挑好的,所以,她有自己一套。

    所以,甭看这位娘娘学识不渊博,少时也没受过名媛闺秀的教育,可她自从嫁给皇帝陛下,皇帝陛下自藩王到登基,一直到退位,终生未染二色。在这位娘娘安居凤仪宫的岁月中,帝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稳宁和,朝廷上下所有官员的正室都对这位娘娘有着发乎内心的敬重。

    她并不是如明圣皇后那般才能卓绝辅佐三代帝王的女子,但是,在相夫教子、内闱辅佐上,这仍是一位了不起的娘娘。

347、番外七

    李玉华的旺夫命让人不服都不行, 她嫁穆安之前,穆安之刚在储位之争惨败,她一嫁穆安之, 穆安之便开始在朝堂展露头角, 成亲六七年, 皇帝都当上了。

    如今李玉华起驾回帝都, 刚到帝都城, 暮春已过,天气晴好,镇南国谴使送来修战国书。其实就是败了,投降。

    这旺夫旺的,钦天监都出来拍马屁, 夸皇后娘娘命格好。

    当然,当年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当年能大婚,也是钦天监合的八字。如今钦天监也早人事沧桑, 另有贤能者上任了。

    孩子们现在早走顺当了, 在车里也不老实,人家大海是很有风范的坐妈妈怀里,小麒麟就不行了, 这孩子可能是陀螺投的胎,自打会爬后就成天闲不住,如今两手小肥手扒着窗, 脑袋都人伸出去了。云雁半蹲抱着他,使他的大头能留在车内, 这孩子欢快的不行,大头在车内,两只穿着纱衣的小肉胳膊偶尔还要舞晃一下, 一会儿说,“娘,人!”

    李玉华,“看到啦。”

    一会儿又,“娘,牛!”

    一会儿,“娘,咩咩~”

    由于这孩子活泼,说话既清晰又响亮,可讨人喜欢了。

    大海说话也没什么问题,不过,小麒麟偶尔还能俩字一起说,大海是出名的单字嘣,一字一顿,可有派头了。

    用李玉华的话说,全家的派头都长大海这儿了。

    穆安之一大早早朝都没上,半夜三更出发,郊外三十里去迎接媳妇孩子,叫上老友裴如玉一起,裴如玉也要接媳妇孩子丈母娘,对了还有裴七叔。穆安之原是有意裴七叔在朝任职,七叔兴趣不大,在国子监寻了个职司,教书育人,守着家人过日子。

    裴如玉说七叔大概是给前半生坎坷怕了,不敢福泽太过,就喜欢这样清清淡淡的。穆安之也没勉强,七叔一向不是重名利之人。何况有红梅姨和七叔的关系,以后龙凤胎自有一番前程。

    另外如华长史、江珣等,都是家眷跟着皇后娘娘一起回来的,还有杜首辅,那啥,杜首辅这样的人品,对小公爷杜长史,现在得叫柳长史了,那真是恩深义重,不是亲兄弟那胜似亲兄弟,直接把个武勋家血统的孩子培养成了二榜传胪,这是何等的本领!所以,迎接名单里也添上杜首辅的名字。

    朝阳铺开金光万道,皇后娘娘仪驾煊赫的仪仗排场在晨光中闪着金光。穆安之远远望见,驾着骏马便一路小跑的迎过去,脑袋往窗子里一伸,见着自家俩胖儿子,穆安之险喜极而泣,伸手将在车窗户一直探头探脚的小麒麟从窗子抱出去,问,“麒麟还认识爹不?”

    这都一年多没见了,穆安之走时麒麟还没满一周,麒麟现在都两岁了,好在小麒麟脾气好,见谁都乐呵呵的,虽不认识他爹,这人抱他,他也没闹,他还挺喜欢被人抱,伸手便要去够他爹的金冠,李玉华连忙说,“小心些,麒麟现在见啥扒拉啥!”

    穆安之哈哈大笑,怪道玉华妹妹头上就几只固定头发的小珠簪。小麒麟见大人笑,他也高兴的跟着笑,穆安之亲他一口,他便撅着软趴趴的小嘴亲他爹,亲的他爹一脸口水,他爹半点不嫌。

    大海则是一脸孩子的审慎往窗边望一眼,看他哥被个不认识的大人捞出车外,大海皱起小眉毛,板着小胖脸,兴许他自己以为特别威严实则奶声奶气的说了俩字,“大!胆!”

    李玉华穆安之一起笑起来,于是,大海更不高兴了,伸出一根小胖手指,指向窗户边他哥先前站着的位置,更加严肃地,“放,下。”意思是,把他哥放回去!

    结果,没人听他的,大人还笑的更欢了,大海气的不轻,一路气鼓鼓坐妈妈怀里回的宫。

    外头更有旁的热闹,相较于双胞胎太小不记得亲爹,阿秀已是个记事的大孩子了,阿秀还跟弟弟阿行说,“这是爹,大哥教过你的,还记不记得,叫爹!”

    裴如玉挽着妻子的手,欣慰到不行,长子就得像他家阿秀这样稳重可靠啊!

    还有华长史与老妻相见,儿孙团聚也有一番喜悦。江珣见到妻子怀中的长子,欣喜中带了丝丝惭愧,妻子生产他不在身边,如今大胖小子就给他抱来了。

    再有杜长史与他哥相见,杜长史拉着他哥的手一再追问,“哥,咱俩真不是亲兄弟?你真没搞错?你以前不常说我跟咱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么?”

    杜首辅平静无波地,“那不是你功课不好,我讽刺你的么。你还当我在夸你啊,我还以为你得跟爹似的连个功名也考不上呢。不过你家祖上的确也没出过有功名的人,可能是血统原因,终是在功名上无甚做为。”

    这话简直叫人听不下去,杜长史好歹是个传胪,这还叫无甚作为?!杜长史要是个琉璃心,估计都活不到现在,早叫杜首辅打击完了。杜长史却半点不受影响,得意的说,“武官中我功名最高,文官中我武功最好。”

    树影在风中飘摇,给仲夏送来一丝凉爽,夏蝉拖着长长的调子在树间鸣唱。杜首辅的冷面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拍拍他的肩,“回来就好。”

    有一种感情,是不用说谢的,那便是亲情。

    蓝太皇太后已经在慈恩宫等了,总算经过一路上的解释,大海接受了这个坐进车里头戴金冠的高个子大人是他爹的事实,小麒麟早就叫一百声爹了,大海依旧很矜持的坐在妈妈怀里。

    李玉华笑的眉眼弯弯,“连姨妈都说,咱家大海这是天生派头。”

    穆安之也乐,“你说大海像谁。”

    “反正不像我,小麒麟像我,我打小就活泼开朗。”李玉华的意思很明白了,一个像妈妈,那另一个就像爸爸呗。

    这事后来得到了裴如玉的确认,裴如玉比穆安之年长一些,当初认识穆安之的时候就说穆安之派头可足了。

    就大海这样,等闲神人不入他目的。

    不过,蓝太皇太后另有看法,用太皇太后的话说,这叫天生矜贵。

    太皇太后见着俩小皇孙多高兴啊,亲自递点心给俩孩子吃,小麒麟奶声奶气的道谢,“谢,祖。”意思是,谢谢曾祖母。接过来就吃,这孩子打小吃食不挑,啥都吃,而且,吃啥都香甜。孩子胃浅,自早上进城回宫,这会儿小麒麟也饿了。

    大海不一样,大海不接,他根本不理,他就眼睛瞥一下点心,然后就坐的板板的,看都不看了。李玉华替他接了,递给他,说,“大海尝尝,好吃的。”

    大海这才很矜持的接过,人家吃东西也不像小麒麟这种虎头虎类型,人家手里握着点主,一口吃完,再吃下一口。

    唉哟,那和天生的风范,简直绝了。

    太皇太后乐的见牙不见眼,直说,“跟安之小时候一样,什么东西不递到手边,那是再不肯要的。”

    李玉华翻译一下,就是送他东西还跟求他一样。

    大海就这样。

    头一天进宫,大海觉着这地方不熟,都不肯下地玩儿。小麒麟属于满宫疯跑类型,他那腿就闲不住,什么新鲜东西都爱瞧瞧。

    云雁云雀俩人看他一个,小麒麟见那琉璃杯光彩夺目就想要,太皇太后让侍女拿给大海。李玉华叮嘱,“麒麟轻轻的拿,这东西怕摔,摔碎就不能玩儿了。”

    小麒麟两只小肉手抱着琉璃盏,还拿胖脸云蹭,可见十分喜欢,太皇太后直接送给他了。

    小麒麟抱着琉璃盏玩儿给大海看,大海很赏脸的摸两下,小麒麟又给妈妈看,给爸爸看,然后就将琉璃盏交给妈妈,让妈妈给他收着。这是小麒麟的习惯,自己的宝贝都要妈妈替他收着。

    一会儿,小麒麟又说,“娘,球。”意思是要玩儿球。

    那是个云雁用羊皮染了颜色给小麒麟缝的皮球,最得小麒麟的喜欢,小麒麟每天都要踢着玩儿。

    也是因为这个玩具,小麒麟走路特别熟练,他还叫着弟弟一起玩儿。大海对此兴趣不大,在自己家时也只有偶尔会跟哥哥一起玩儿,如今在这个不熟悉的地方,大海是谨慎的一动都不肯动的。

    小麒麟拉着妈妈的袖子,“行,哥。”在找裴行,裴行比小麒麟大一岁,俩人都爱玩耍,如今是小麒麟的球友。

    李玉华摸摸小麒麟的大头,给他擦擦脑门儿的汗,“你行哥跟他爹娘回他们家去了,今天不在,你跟雁姑姑玩儿好不好?”

    穆安之立刻毛遂自荐,“我跟麒麟玩儿,走,咱们出去寻个大地界儿踢球。”

    穆安之还想拐大海一起,“大海一道去玩儿吧。”

    大海才不去,大海看那个妈妈让他叫“爹”的男人一眼,继续窝妈妈怀里,他要跟妈妈在一处。

    穆安之只好带小麒麟一个去了。

    郡王妃笑,“大海是个文静孩子。”

    蓝太皇太后多年修为,如今见郡王妃没有半点滞涩生疏不好意思,也笑道,“两个孩子模样生得像,性子南辕北辙。”

    穆安之将活泼好动的小麒麟带出去,屋里女人们就能好生说说话了。蓝太皇太后说,“这些年没见,咱们都见老了。”

    “是啊。凤阳公主还是老样子。”

    “哪儿是老样子啊,表姐,我也是做祖母的人了。”

    “你这才开始,待小宝成亲,有的是做祖母的时候。”郡王妃倒是很喜欢唐墨,说道,“咱们两家素有姻缘,想不到又能做一门亲。”这说的是小宝和陆侯长女之事。当然,郡王妃话里行间也少不得一些大仇得报的得意,心说,穆宣帝不是一向忌惮柳家么,结果,自己最宠爱的外甥娶的还是柳家女,还是穆宣帝亲自赐的婚。

    蓝太皇太后养尊处优这些年,早料想到人家苦主翻身,必然有话要说,这话估计还不会太好听。纵有心理准备,可到跟前终是难挨。

    凤阳大长公主接过话头,笑道,“可不是么,咱们两家,世代为亲。我这早把成亲的东西预备好了,如今西南得胜,趁着这好兆头,把小宝的亲事一办,我这辈子的心愿也就了了。表姐,大妞没与你一起回帝都么,我听说那孩子可出息了。”

    “回来了。”

    “那如何没让她一起进宫,我也有许多年没见过她了。”

    “她一无名宗室,既无爵位,又无宣召,如何能贸然进宫?”

    凤阳大长公主忙说,“这可真是宗室疏忽,大妞是表姐爱女,也是我的外甥女,她的年纪早该上表请封了。今天母后跟皇后都在这儿,我就讨个情,把咱们大妞的品封定下来。”

    蓝太皇太后自然说好,李玉华笑眯眯地,“姑妈,这事儿我早跟姨妈提过,姨妈说,西南战事未歇,且先时战功未论,不好叫朝臣说咱们先私后公。何况,还有舅舅的案子没审完哪,母后的名分也得再定,不如待一切拨乱反正,再给大妞定品封。”

    想到柳皇后名分之事,凤阳大长公主颌首,“表姐一向思虑周全。”与郡王妃、李玉华说,“先皇后的事,礼部已经上表重定谥封。”

    李玉华点点头,郡王妃想到弟妹皆年轻短寿,心下悲恸,面儿上只是淡然,“这也是应当的。这事当禀太上皇知晓。”

    凤阳大长公主还是得为太上皇的弟弟说几句好话,“太上皇当年年轻,也是受了狐媚迷惑。”

    “他一向眼神不佳。”郡王妃似笑非笑,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不过也别说他,我父亲也有这个毛病。好在,这世上总有公道,因果亦有轮回。当年我柳家之败,败在父亲身后。太上皇之败,败在身前,也算他的报应。”

    这话当真叫凤阳大长公主颇是难堪,蓝太皇太后忍无可忍对上郡王妃含笑锐利的视线,“郡王妃这话,是说哀家教子无方。”

    “您太自谦了,要不是太皇太后您老人家回护陛下这些年,陛下哪儿有机会回帝都给太上皇收拾烂摊子。”郡王妃笑,“我这心里,最感激就是您。没有您这些年回护陛下,哪儿有我今日来慈恩宫请安呢。”

    蓝太皇太后自然觉着自己这祖母是做的很不错的,但是,这话从郡王妃嘴里说出来,就格外让人有一种耀武扬威的炫耀。

    算了,也难怪,听说这些年在晋地过的灰头土脸,叫个侧室压头上。如今一朝翻身,难免得意。

    蓝太皇太后感慨,“都这些年了,你这脾气也没见大改,还是这样争强好胜。”

    “天生的吧。我家武将出身,血统里就好战。”只要柳家的案子彻底翻过来,穆宣帝只怕就生不如死。

    李玉华生怕这两位年纪不轻的长辈当场干起来,连忙岔开话题,“我听三哥说,镇南国送来和谈书,待胡将军回朝,姨妈,先把他跟大妞的喜事办了。他俩可都年纪不小了,我看信安郡主盼胡将军成亲都盼的望眼欲穿。在新伊时,她就去烧过好几回香。”

    想到女儿的亲事,郡王妃显然也极中意胡安黎,却是拿架子摆摆手,“这等得男方来提亲,到时就请皇后娘娘做他俩的媒人。”

    “我跟三哥一起,我们老家成亲,都是有俩媒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正好我跟三哥一人兼一差。”李玉华跟蓝太皇太后、凤阳大长公主说起大妞和胡安黎的亲事。

    蓝太皇太后凤阳大长公主都表示,当真是桩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心下却是想,两大仇家都能做亲,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呢?

    郡王妃在慈恩宫用过午膳方告辞出宫,晋王府在帝都有自己的王府院落,虽多年没来,也一直有老家人看守,郡王妃便带着女儿下榻于此。

    李玉华带着孩子们去凤仪宫休息,凤仪宫早不是先时装潢摆设,不过,以往李玉华也没来过凤仪宫。因穆安之与陆家不睦,大婚后都没来凤仪宫请过安。穆安之做皇帝小一年,既无妃嫔宠幸,便都把心思用在国事与装修凤仪宫上,先前陆氏那些旧痕迹悉数除去,如今凤仪宫是仿着当年皇子府与新伊王宫的摆设安排的,颇合李玉华心意。

    非但如此,孩子们也觉着熟悉,小麒麟大声说,“爹,像家。”意思是,这里像他们的家。这个家当然是指新伊王宫。

    大海也端庄着小胖脸表示赞同。

    “不是像,以后这就是咱们家了。”

    小麒麟似懂非懂,他来个新鲜地界儿总爱这里跑跑那里看看,穆安之赞美儿子,“咱们小麒麟跑的真结实。上午我陪他玩球,小胖腿踢的特来劲。”

    穆安之跟大儿子恢复父子关系,很想巴结下小儿子,给爹抱一抱,或者跟爹一起午睡什么的。结果,大海依旧高冷的只要妈妈,一直过了小半个月,大海才开尊口叫了声“爹”,当天把他爹高兴的,没忍住又跟近臣显摆了一回——小儿子终于管他叫爹啦!

    大家伙见皇帝陛下待皇后皇子这般用心,旁的闲心都歇了,倒是把给皇后母族请封的事提上日程。结果,皇后娘娘的亲爹特谦虚,亲自上表辞了娘家爵位。原以为许侍郎是假谦虚,结果,皇后娘娘紧跟着上表,力辞娘家封爵。

    然后,这事不知怎地,就成真的了。

    皇后还给她爹寻了个好差使,太上皇身边也得有妥当人支应,皇后便把她亲爹推荐给了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举贤不必亲,又把自己的老师唐学士唐大人添入名单,此二人皆是太上皇手下得意之人,便去行宫那里当差吧,太上皇有什么吩咐,你俩看着支应。太上皇要想谈词论词,你俩也都是饱学之士。至于朝中的事,太上皇若要问,也只管同太上皇说一说,不要蒙蔽太上皇耳目。

    这是多么周全多么贴心的安排啊。

348、番外八

    番外八

    虽然很不爽镇南国的求和书, 穆安之还是接受了。西南战事,帝位之争,已经让朝廷伤损元气, 镇南国地处云贵, 偏远不说, 也是有名的易守难攻。何况, 两湖为敌军占领这两年, 已是满地疮夷,眼下失地收复,与镇南国勾结的安国公自尽而亡,还有南夷州要重派兵马驻守。

    求和书的事,穆安之让内阁看着商量, 他没什么刻薄条件,双方安守各自国土便罢,这仇留待以后再报不迟。

    穆安之先给母亲复了尊位谥号, 不知穆安之是不是故意, 谥号是他亲自所选,柳皇后谥明德。

    以后不论朝中抑或史书,都会称一声明德皇后。

    这两字都是极好上侍谥封字眼, 譬如东穆王朝极有名气的明圣皇后,是出名的一代贤后。穆安之为自己的母亲以明字为谥,可见有效明圣皇后之意。不过, 历代皇后皆不能与明圣皇后比肩,柳皇后自不敢用圣字, 穆安之为母选的这个德字,便很有意思了。

    陆家已倒,以往多少旧事审问出来, 包括慎刑司呈上的先前庶人穆祈之令他们严审刘嬷嬷的一些秘事。柳皇后被废中有一条,戗害皇嗣。说柳皇后曾有谋害前皇长子穆祈之之心,刘嬷嬷在慎刑司就全交待了,的确非柳皇后干的,乃陆老太太的吩咐,当年陆氏先一步生子,柳皇后是正宫,过去看望皇长子,去一回,照顾皇长子的刘嬷嬷便要让孩子不舒坦一二。如此有三,影影绰绰的,宫里便有了捕风捉影的流言。

    如今这些旧事揭露出来,大家对陆家的人品真是叹为观止,想那会儿皇长子也刚出生没多久,陆氏纵在宫中受宠,皇长子若有个好歹,也得不偿失啊。果真不是自家孩子不心疼。旁人尚可,蓝太皇太后得知此事在宫里骂了一下午,她早便不喜陆氏,穆祈之也干了罪无可赦的事。但,这跟谋害皇嗣是两码事。这等胆大包天的逆贼,果然狼子野心,没有他们不敢干的!

    蓝太皇太后在柳皇后一事上自觉问心无愧,当然,娶柳皇后这样的贵女做儿媳,蓝太皇太后当年不是没有过类似齐大非偶,媳妇出身太高,做婆婆的架子便有些端不起来的遗憾。但她是一等一的政治人物,若将自己放在刁婆婆的位子上,岂不是看低自己?

    柳皇后在时,蓝太皇太后不见得真心喜欢她,但是,相比于陆氏,蓝太皇太后自然更喜欢柳皇后。

    这是蓝太皇太后自始至终的立场,从未稍改。当然她宁可让前太子妃学习掌管宫务,都不让陆氏插手,虽说前太子妃也姓陆,但陆氏居后位二十余载,从未掌管宫闱也是事实。

    蓝太皇太后不禁唏嘘,“倘不是哀家这里陆家伸不得手,怕哀家也得给他们谋害了去。”

    这话当真是一句中的,陆家完全是碍于出身,睿侯过逝后,家中圣宠大不如前,不然,就凭蓝太皇太后对陆氏的打压,陆老太太也不能放过她。

    如此相比,便可知当年依柳家之权势却未曾有半分谋逆之事是何等的忠贞了。

    蓝太皇太后私下就曾与女儿凤阳大长公主说起过,“当年,我是不赞同的,培云本就不是热衷权势的性子,可太上皇……哎,这会儿闹成这样,我听说他在行宫也不大痛快。”

    凤阳大长公主不禁叹气,“只能说命运弄人。”又宽慰母亲,“我让驸马去过了,阿弟只是有些偶感风寒,慧妃蓝妃都是细致人,小心服侍着哪。驸马还有内务司的差使,我想着内务司不能离了他,就让小宝去了,他反正在家无事,去了还能哄他大舅开心。”

    慈恩宫外落日西沉,瑰丽的霞光铺窗而入,蓝太皇太后望着熔金的院落,唇角抿出冷硬线条,忽然道,“其实,到底还是老国公算无遗策。”

    一时间,凤阳大长公主也沉默了,太上皇当年登基后便有压制勋贵之意,更是用寒门出身的睿侯接掌西北军。睿侯亦不负圣望,尽管早逝,但多年来,这一场风云际会龙虎相逢君臣相得是多少人挂在嘴边的美谈。

    谁能想到睿侯身世竟有这样的隐密,太上皇对柳家赶尽杀绝,到头来,掌北疆军的依旧是柳家血脉。

    甚至,还是有一半柳氏血脉的皇子登上帝位。

    世族的密谋筹算,凤阳大长公主每每想起亦不禁心下悚然。

    可反过来说,睿侯死在陆仲阳手里,怕也是老国公未能料想得到的。帝都争权夺势,何曾分世族寒门,凡在此地之人,谁不想呼风唤雨,谁不想高高在上,谁不想一人之下,谁不想搅弄风云!

    蓝太皇太后还有一桩愁事,“我前儿跟安之提了把他母亲的陵寝迁回皇陵,太上皇的陵一直在修,也可暂且安置,不过看他的意思,倒有些不置可否。”

    “难道还要让弟妹的陵寝放在天祈寺?这可太委屈了。”

    “是啊。”

    “问问皇后就知道安之的意思了。”

    穆安之的意思……

    穆安之给母亲恢复名誉后没急着给母亲迁陵,他先后三次重赏有功将士,从西北到西南,皆有重赏。

    陆侯改回本姓,陆侯的意思,他这支出身总有些尴尬,倒宁可从母姓。穆安之倒是说,“老国公与睿侯彼此,确有父子之情,何需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在我看,最后那段岁月,不论对睿侯还是对老国公,都是一和安慰。”

    陆侯直接爵位上再进一等,升了公爵。

    麾下将领亦各有赏赐。

    与陆侯一起改姓的就是杜长史了,陆侯这里还好,离得远,别扭的多是北疆众将领。杜长史改姓倒没什么心里阴影,他也不大尴尬,可见杜首辅委实将他教导的好,只是大家叫惯了小杜,连穆安之也偶尔会蹦出一句“小杜”,连杜长史自己,你要叫他小杜、杜大人,他反应极快,倘是叫他小国公、柳大人,他得过会儿才想到,啊,这是叫我哪。

    于是,为了方便自己和大家伙,杜长史给自己取了个新字,他现在字小杜,连姓一起叫就是柳小杜。

    这字简直了……

    杜长史理所当然,“我也是为大家伙方便,也是不忘我哥的抚养之恩。”

    改回身份后,杜长史承袭了家中爵位。

    柳家摇身一变,又是一姓两国公。其实,原本小杜国公身上还能多一个承恩公的爵位,毕竟,穆安之登基加恩母族亦是理所应当。不过,小杜国公以皇后母族谦辞外戚之爵,臣愿以臣子之身为陛下建功,不愿因外戚荣身。

    家里本身爵位不缺,小杜国公对官爵之事并不太热衷,他把家族的这一摊子事接过来,重续族谱,也有当年未波及的族人前来投靠,多是些血亲较远的,五服以外的,小杜国公也没与他们再连宗,五服以内的,该怎么算怎么算。

    对于这些族人,最欣慰的就是家族重新立于朝堂,他们哪怕不沾什么光,但只要家族存在,于他们,便是最大倚仗。

    尤其是那些出嫁在外的柳家女眷,这些年,多少遭逢不幸,多少忍气吞生,随着柳家的翻案,又有多少悲喜欢欣,人间血泪。

    所以——

    小杜国公,急待成亲!

    他十万火急求穆安之给他赐了婚,然后,还未大婚便把未婚妻朱阅连带丈母娘都接家里去了,家里这一摊子他可忙不过来,郡王妃倒是想帮忙,却也上了年纪,而且,郡王妃还在忙大妞和胡安黎定亲大婚之事以及小杜国公大婚的准备。

    小杜国公事急从权,先把媳妇接来,有郡王妃指点着打理府中内闱。

    要说前皇商朱家,真是羡煞众人。

    小杜国公这样的香饽饽,等着把闺女嫁给小杜国公的人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别说你一个皇商家的闺女,就是公主郡主,小杜国公也堪称良配。凤阳大长公主都遗憾自己只有一个闺女已经出嫁了,结果,小国公转头就定了皇商家的女儿。

    这,这简直是惊掉半个帝都人的下巴。

    尤其是杜首辅舅家,还往杜首辅家里走了好几趟,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当年杜老爷子健在给小杜国公定的亲事,定的可是他们家的闺女。当年那退亲,完全是误会啊误会。杜首辅稀奇,“表妹都嫁人多少年了,舅舅还提这旧事做什么。”

    当年舅家一直不大情愿这亲事,主要查嫌小杜国公是庶出,给个嫡女有些亏。舅家使的是个损招,着家里婆子在小杜国公的必经之路上阴阳怪气说庶出卑贱啥的,小杜国公当年还是杜家次子,虽说庶出,可兄嫂爹娘都没委屈过他半点,如何受这个,当时就把婆子打一顿,亲自到舅家退了亲。

    且以小杜国公之口齿刻薄无德,这事儿闹的委实不小,杜首辅既恼舅家势利,又气弟弟做事轻率,叫人拿住话把坏了名声,还教导了弟弟一顿,亲事也一拍两散。

    后来小杜国公自己相中了朱家姑娘,杜首辅打听过,是个能干的姑娘,并未反对,帝都乱哄哄的日子,对朱家也多有留意。

    如今舅家重提亲事,杜首辅心里明镜似的,直接说,“罢了就是罢了,当初的了结书是经了帝都府的。”

    □□脸舅舅比较要面子,尴尬着道,“我也这样说,可你舅妈非要我过来。”

    唱白脸的舅妈揉着帕子接了话,“当初那不是不知道么。”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他是柳家血脉,还是不知道他有国公的福分?”杜首辅凉凉的一瞥,舅妈也不敢多言了。

    舅舅一看,立刻喝斥舅妈,转而跟外甥说起旁的好话,“两样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不说旁的,当年老国公是何等人望,就是柳家出事,若知阿烽是柳家血脉,再怎么我也不能答应断了亲事的。可见是你表妹无福,也是咱家无福。我听说小国公赐婚的事了,想着得小国公叫我这些年的舅舅,他定亲成亲的,是不是备份礼送过去,也显得咱们两家的情分不是。”

    杜首辅不动声色的应付了舅家几句,他如今事忙,便让长子陪着舅家说话,出去应酬旁的事了。

    杜长史与朱阅的事,穆安之是早就知道的,自杜长史随穆安之到北疆就藩,又打仗这些年,难得人家姑娘还在等他。

    所以,杜长史一求赐婚,穆安之立码便高兴的应了,还说一句,“你拿上跟朱姑娘的八字到钦天监,让钦天监给你们算个吉日,赶紧成亲,以后咱两家必要做一门儿女亲事。”

    杜长史笑眯眯地,“陛下若有公主下嫁,当真是犬子福分。”

    “干嘛非是我闺女嫁你儿子,没准是你闺女嫁我儿子。”穆安之虽然还没见闺女的影儿,但对于挑驸马是很慎重的。

    杜长史人逢喜事精神爽,“不拘这个不拘这个,以后看孩子投缘。”

    然后,朱阅还没大婚就要先进门帮着丈夫管家事。

    丈母娘朱太太都感动坏了,原本小杜国公是尚书大人庶弟的身份时,这亲事就是自家高攀,不想女婿还另有更吓人的身世。先时朱太太还寻思着女婿会不会变卦。毕竟人家这样的身份权位,就是变卦咱也惹不起啊,不想女婿这样的情深意重,还请来皇帝老爷赐婚,这样的好品格,哪儿寻去!

    莫说女婿文武双全出身高贵,便是寻常男子,也是可托终身的良人。

    朱阅既得赐婚,她小叔朱晚如今在翰林做官,并不经商。娘家的粮商生意朱阅便开始挑了族中得力子弟学着接手,现在朱家也早不是分帮结派跟朱阅争家产的朱家了,朱阅这样的好亲事,朱家阖族恨不能把先前事都失忆了。

    郡王妃早就对朱阅做过了解,朱家是晋地大粮商,供应的便是西北军粮。穆安之这几年在西北,朱家颇是得力。

    而且,朱阅很早便跟李玉华搭上线了,穆安之还是皇子时,朱阅便常往皇子府走动。

    是个能干的姑娘。

    郡王妃如此评价朱阅。

    信安郡主特别羡慕小杜国公和朱姑娘的亲事,她儿子现在西南,如今西南收复,儿子有战功,信安郡主的心就在儿子亲事上了。

    她如今一有空就去找郡王妃,商量俩孩子的亲事。

    大妞原本觉着胡安黎更像弟弟,可这几年,也没见比胡安黎更合她意的,且她年纪不小了,胡安黎送密折回帝都,都不忘给她捎封信,时间长了,大妞也不禁生出几分情义,有了许嫁之意。

    有小杜国公的亲事做榜样,信安郡主琢磨着,她们两家的亲事也给陛下赐婚才体面。

    穆安之就不仅是赐婚了,老南安侯也是为国战死,且西南收复,多赖胡安黎之力。胡家世代镇守西南,穆安之直接把南安侯的爵位给胡安黎袭了,至于前世子胡清,召他回朝,另委有官位。

    西南赏赐之后,穆安之还给大妞封了个郡主,然后给大妞胡安黎赐的婚。并且承诺,待小杜大婚后,就把小杜放到两湖做总督,小杜赴任后,便宣胡安黎回帝都述职,顺带脚把大婚的事办了,就能去镇守南夷州了。

    所以,大家都以为六部必有小杜国公一席之地,不想陛下却是将小杜国公派往两湖任总督。此时,心明眼利的武将世勋文官家族都开始琢磨着把家中得力子弟派往两湖为官。无他,小杜国公在北疆时便颇有战功,陛下将小国公派往两湖做总督,说不得以后要发兵镇南国,报两湖之仇。

    至于这仗打不打得起来,其实谁都没把握,但是,小杜国公这等新贵,与陛下这样的情分,又是正经姑舅表兄弟,谁要是能结交小杜国公,以后前程还能有差?就是在小杜国公麾下,只要好好当差,冒头也容易。这位已经是国公了,再有功劳,爵位也没得升,官位无非就是往六部走,何况,小杜国公名声一直不错,向无与部下争功之事,倒是跟着小杜国公的部下,冒头可不少,这样的上官,也是求之不得啊。

    所以,帝都城这一场轰轰烈烈的亲事。

    林家兄弟也都因战功得官,皆已是四品将领。小杜国公看他俩年纪还不算太离了格,与郡王妃商量着给他俩寻了两房媳妇,家世清白,性情温柔识大体类型。

    小杜国公还问自己前小厮今也做了五品武官的挽月,要不要也一起相亲,挽月年轻,暂无此意。不过,其父叶管事比较急是真的,小杜国公安慰他,“没事,我先生个孙子给叶叔你带也一样啊。”

    叶管事心说,伺候你一个还不够,我还要伺候你孙子,想当年我堂堂……对上小杜国公那含笑的眼,叶管事情不自禁的想,兴许这伺候人也能成习惯,若自家小爷生个特淘气小小爷,是得有他这么个老人看着才放心哪。

    叶管事还把曾经刺杀过小杜国公的狂刀追风引荐给了小杜国公,当年真没尽心刺杀,不然何需在朱雀大街行事,不过做做样子。用追风的话说,“太上皇知晓玄隐阁是大哥所建,文嘉刚接掌北疆军的前几年,我们在他身边做了几年护卫,之后便离开了。周家的案子把寻香牵了出来,他还啥都招了。是老叶密信给我们,让我们刺杀小公子。我们跟老叶二十几年没联系了,以为他早就出事了,突然见他的印信,真是吓一跳。”

    小杜国公吃惊的望着叶管事,“叶叔你真是神秘。”跟追风狂刀说,“直到去年,我都不知道叶叔武功这么好。那是我出门遇着刺客,我都以为要交待了,叶叔刷刷刷三剑就解决了三个,把我吓的不轻,当时我就想叶叔是真不露相。”

    追风笑,“老叶三十年前便在江湖扬名了,那些刺客不过是老叶的后辈。倘不是他守卫在小公子身边,换我或者狂风,都容易露了形迹。”

    狂刀点头,认同追风的话。

    叶管事解释,“小爷你在三殿下身边,寻香又是玄隐阁出身,经历过当年事的人都知道,当年大哥生前对柳娘娘多有关照,倘让人多想就不好了,何况还有大爷那里,索性借这刺杀都撕掳开,我说了让他们轻些下手,小爷也伤的不重。”

    叶管事很专业的又解释一句,“刺杀要逼真一些,不然瞒不过帝都这些人的眼睛。”

    “逼真!我当时可是真情实感的恨了刀叔风叔好些日子。”小杜国公手指颤了又颤,他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

    叶管事眉眼闪过一丝笑意,“以前小爷每天一个时辰习武,自从遇刺,不用人催就自觉加倍。”

    小杜国公翻个白眼,转而问追风狂刀,“两位叔叔如今在哪儿高就?”

    追风狂刀依旧在江湖行走,俩人主要是想请小杜国公高抬贵手把他俩在刑部的通缉给消了。这事问题不大,小杜国公一琢磨,“如今陛下刚刚登基,正是百废待兴用人之际,两位叔叔都是一身的本领,何不谋个差使,为朝廷效力。行走江湖固然潇洒,报效朝廷更能护卫一方,也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两人江湖经验丰富,但朝廷这些事就有些发怵,小杜国公道,“二位叔叔放心,与朝廷打交道的事有我,还有叶叔,你们老哥几个在一处,闲了还能一起叙叙旧。”

    小杜国公将这事与皇帝陛下通气时,不想皇帝陛下道,“刑部那里的通缉已经撤了。”然后又说了一句,“杜相没跟你提过么。”

    “没啊。”小杜国公一脸迷惘,皇帝陛下却未多言,倒是宽解小杜国公一句,“杜相当年也是为大局着想,你莫怪他。”

    小杜国公眼睛瞪大,啥意思!

    啥意思就是——

    小杜国公原以为这事是叶管事设计的,经他回家后又详细的同叶管事了解后才晓得,是他哥的主意。把小杜国公气的,找他哥抱怨,“万一狂刀失手,我叫追风一箭射死,怎么办怎么办?那你可就没弟弟了!”

    杜首辅就任首辅后工作更忙,抬眼瞥小杜国公一眼,继续低头理公文,直待小杜国公足在他耳朵边聒噪十遍,杜首辅才反问一句,“你死了?”

    小杜国公哼一声,“万一呢,你就没想过万一?”

    杜首辅以他一惯客观的口吻,“父亲倒是活的小心,下雨天大平地摔一跤人就没了。”

    “你怎么这样说爹。”小杜国公不大乐意,父亲在世时待他可好了,他要啥给啥,在家学打架父亲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大哥教训他时父亲还会帮他教训大哥,虽然父亲讲道理的功夫跟大哥简直不在同一境界,常是大哥教训过他还能顺带把父亲教训一通。小杜国公充满怀念的说,“再没有爹那样好的人了。”

    杜首辅实在受不了这肉麻口气,说起来,他爹在世时常摸着这小子的脑袋,以一种让彼时尚年轻的杜首辅能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的口吻说,“阿烽跟爹真是一模一样啊。”

    说不得是有些父子缘分。

    杜首辅默默的想。

    杜首辅是端方君子,打量这个一手养大的弟弟说,“你还是更像小国公。”

    “谁?”小杜国公一时没反应他哥说的谁。

    “你生父。”

    “不会吧,我听郡王妃大姑说,我爹是个有些文弱的贵公子,对打仗一窍不通,不过为人很好。”小杜国公自幼没受过亏待,何况家仇已报,此时说到亲爹只是有些伤感,小杜国公半个身子凑他哥旁边,手指一下下抚摸着案上的新镇纸玩儿,过半晌挑起眉眼,有些好奇的盯着兄长端方的侧脸问,“是不是为人好这点很像?”

    杜首辅笔尖一岔,险写坏公文,幸而及时收了笔锋,淡淡道,“越发厚颜无耻了。”

    小杜国公气,“那到底什么地方像?”反正长的不像,听说他刚出生时还有些像生父,但长着长着就不大像了。

    “有心胸这一点像。”

    小杜国公当时的神情就仿佛脸上突然开出朵花来,杜首辅忍俊不禁,就见他这笑靥如花的弟弟美滋滋的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哥你夸我一句。”

    杜首辅翘了翘唇角,转头继续批公文。

    的确是天生有心胸的那类人,这小子小时候成天打架,族人见天来家告状,杜首辅在教导小杜国公成才的路上都做好了日.后反目成仇的准备,结果总是前一天还被他教训的咬牙切齿的弟弟,第二天就把昨天的不愉快忘的一干二净,当然也把昨天的教训忘的干净,照样给他闯祸。

    养这种顽皮孩子费心是真费心,不过,调.教成才后的成就感也格外大。

    “哥,我爹是对你还是对咱爹有什么天大恩情么,你们当时冒那样大的风险。”

    其实,并不是天大恩情,只是杜父科举平平,荫封做的官,偏做官的本领也平平,杜家这样的百年世宦之家,杜父那年是六品主簿。家族势微时,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来欺负,杜父被人设计顶缸,受训斥后被勒令回府待罪,眼瞅家就要塌了,杜父上门求情。老国公问事情来由,杜父罗里吧嗦还在前因后果的说呢,因不放心老爹跟着老爹出门的杜首辅自小就展露了青出于蓝的资质,三言两语切中要害,令老国公眼前一亮,抚着还年少的杜首辅对杜父说,“小杜,这是你家千里驹啊。”

    还顺嘴问了几句功课,可想而知状元不是一日考成的,天才都是自小便是天才。老国公问杜首辅在哪儿读书,得知就是在杜家族学,彼时杜家族学可不是后日.族学光景,倘非人才凋零,也不会有人敢算计杜父。

    吩咐手下人把杜父的官司摆平,还将杜长史送到可以就读的官学去。

    老国公估计就当日行一善,也许,这样的日行一善在老国公的生命中数不胜数,也许,在柳家落难之际,太多受过柳家恩情的人选择从壁上观,但,终有杜家,记得那恩情,记得当年柳家伸出的那只援手,从而,回报了这份恩情。

    杜首辅摸摸弟弟的头,他对小国公柳培云的了解并不深,毕竟当年两家家势悬殊,柳培云自幼出入宫闱豪门,但他知道那是个不错的人,虽出身高贵却并不骄横,有些小天真却并不讨厌。这样柔弱的性情,国公府的责任对他而言,过于沉重。

    所以,杜首辅对弟弟从来都是高标准严要求,在帝都城这座猛兽丛林,活下来,活得好,活得有良心,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349、番外九

    番外九

    李玉华第二次有身孕时, 穆安之提出让两个孩子单独睡的意见。小麒麟是没啥意见的,自从来了皇宫新家,他就自己一个被窝了, 大海则很不乐意, 问父亲, “为什么?我一直跟娘亲一起。”

    “大海你马上就要做哥哥了, 做哥哥的人就要学着自己睡了。”穆安之自认善解人意, 想大海可能是一个人睡害怕,指指隔间,“你跟你哥一个房间好不好,就在隔间。”

    大海依旧不乐意,他又不是舍不得他哥, 他哥有什么舍不得的,一天到晚都在一起,大海是舍不得妈妈。大海撅着嘴, 瞅着妈妈的肚子, 都说妈妈要给他生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大海很聪明的说,“那我不做哥哥了, 我要娘亲。”

    小麒麟见状跳着脚一道起哄,“我也不自己睡,除非爹你答应我每天多玩儿一个时辰的蹴鞠。”

    穆安之翻白眼, “成天玩儿,你也不怕累着。”

    孩子们虚岁四岁, 还不到正式进学的时候,不过也开始跟着蓝太皇太后认些简单的大字,背一些书了。小麒麟完全展现了一代顽童淘气包的气质, 屁股跟长钉子似的坐不住,一教他认字他就要吃要喝要撒尿,现在进展到腰酸背疼腿抽筋,蓝太皇太后只得规定每天的学习进度,学好了就能玩儿,于是,小麒麟常常抡圆了膀子一天学个七天量,然后学一天玩儿六天。蓝太皇太后想偷偷加量都不行,这孩子的心眼儿全长在跟长辈斗智斗勇上了,深觉多认一个字都是叫长辈占天大便宜。

    大海则是那类让长辈交口称赞类型,天生的文雅,让学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从不叫苦叫累,学习过程中也鲜少要吃要喝,就是宫人捧来吃食,他也从不在学习中吃喝。小麒麟让长辈多少费心,大海就让长辈多少欣慰。

    不过,大海也不是没缺点,天生是个挑剔精,展现了与其兄天差地别的精细。麒麟是个泼辣孩子,宫里当然不会委屈两位小殿下,有什么好的都是先往他们那里送。但,麒麟除了玩儿啥都不关心,常常是妈妈让穿啥穿啥,半点不挑。大海则不然,花红柳绿等鲜艳色彩,大海看都不看,大海有自己的审美,这孩子偏爱素雅,连吃饭都不喜荤腥,以至他娘李玉华都怀疑大海上辈子是不是和尚庙的和尚投的胎。

    而且,大海对于认识的人也颇为挑剔,孩子们常在慈恩宫,慈恩宫那里每天都有请安命妇,宗室贵女,不论年轻的年长的女眷,见着两位小殿下都是满口夸赞,小麒麟虎头虎脑,不大在意,见着认识的长辈总会喊人。大海则不一样,大海只会同喜欢的人打招呼,凡不喜欢的大海就会一脸我不认识你的模样。你要再聒噪,大海就会转身离开,简直连个巴结他的机会都不给人。

    所以,综上所述,俩孩子除了双胞胎这个名称,现在长着长着,连相貌都开始不相同了。

    小麒麟明显饭量更大,而且,与他的双胞胎弟弟大海大相反,这孩子无肉不欢,对于耍刀弄棒蹴鞠投壶之类的游戏都表现出很大的兴趣,能吃能睡,虽然俩孩子个头相仿,明显小麒麟虎头虎脑更壮实。

    大海则属沉静秀雅类型,都说男孩子爱打闹,这话放在大海身上就完全不合适,大海多斯文啊,他哥成天疯跑的小土驴子般一天换三回衣裳,大海每天都整整齐齐文文雅雅。他哥组织的小盆友蹴鞠比赛,除非他哥求他三次以上,不然大海都拒绝参加。相对的,大海每天摇头晃脑的背诗背词,小麒麟也是半点兴趣都无。

    有时穆安之都觉着,两个孩子比起来,大海倒更像哥哥。

    就听小麒麟追问,“爹你答应了啊。”

    穆安之瞪人,“答应个头,顶多半个时辰。”

    “好吧,半个时辰也行。”小麒麟也挺满意,他高高兴兴的问,“爹,那我去看新房间!”

    穆安之一手小麒麟一手大海的拉着孩子们,“走,爹带你们去看。我跟你们娘亲自看着收拾的,跟咱们屋一模一样,要是哪儿不好,只管说,再给你们换。”

    小麒麟眉飞色舞,大海的两条淡淡的小眉毛竖了一整天,待到晚上,他洗好澡后亲自把他爹把他转移到隔间的小枕头抱回寝殿大床,迅速钻到妈妈的被窝里,眨巴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妈妈。

    穆安之打算再跟小儿子讲讲道理条件什么的,争取把小儿子忽悠到隔间睡,李玉华已是舍不得了,拦了丈夫,摸着大海柔软的小脸儿说,“就让大海跟咱们睡吧,现在月份又不大。”

    “原本也说他们大些就让他们自己睡的。”

    大海见妈妈答应了,心里很高兴,翻过身比他爹还会讲道理,“爹,我现在又不大。”

    “都四岁了,还不大。”

    “不大啊,比爹你小二十二岁哪,也没爹高。”大海小胳膊伸被子外拍拍跟妈妈的被窝,强调,“我还小哪。”

    穆安之拿自己做榜样,“我打小就自己睡。”

    “所以你是爹啊。”甭看平时一幅斯文样,他歪理半点不比哥哥小麒麟少。

    小麒麟也洗漱好跑过来,见弟弟已经上了床,他跷腿就往上蹿,穆安之一手接住小麒麟,一面问他,“半个时辰不加了啊。”

    小麒麟一拍脑门儿,“唉呀,我险些忘了。”然后,他没一丝留恋的推开爸爸的大手,转身,撒开两条肉乎乎的小腿,蹬蹬蹬跑隔间儿去了。

    穆安之打算收买大儿子,跟大儿子商量好,麒麟要是能把大海劝到隔间睡觉,就给麒麟每天多一个时辰玩儿蹴鞠的时间。

    麒麟对此条件倒是很心动,但是,他很忧愁很遗憾的跟他爹说,“不可能啦,大海说一辈子都要跟娘亲在一起。”

    穆安之险没跌个跟头,站稳后拉着大儿子坐台阶上,给大儿子擦擦脑门儿上的细汗,“你们还说这个啊。”

    麒麟点头,内侍送上温水,麒麟不用内侍喂,自己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一杯,“再倒一杯,我还渴。”

    内侍捧着银壶又给小殿下倒了大半盏,穆安之问,“大海还说什么了?”

    “说爹你总叫他去住隔间,他都要讨厌爹跟小妹妹了。”麒麟有些不解的抬袖子擦擦嘴角的水渍,“这是为啥啊,爹。”

    穆安之摸摸粗线条的长子,心说,你哪里知道你琉璃心的弟弟哟。穆安之不想让小儿子讨厌未出世的弟妹,也担心长子吃未出世弟妹的醋,问他,“麒麟喜欢小妹妹不?”

    麒麟毫不犹豫的点头,穆安之老心大慰,正要夸长子两句,就听麒麟眨巴着眼,一脸抖机伶的说,“要是爹你每天让我多玩儿一个时辰,我就更更喜欢小妹妹了。”

    “不必。”穆安之铁面无私,“你就现在这种程度喜欢就够了。”

    麒麟犹不死心,无师自通的游说他爹,“爹你真不用我更更喜欢小妹妹一点么?爹你用吧?”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跟你曾祖母说过了,以后每天要多认十个大字!”

    麒麟气的跳起来叉腰问他爹,“那我什么时候玩儿?”

    穆安之气晕,“你不成天都在玩儿么?”

    长子是个刁滑的淘气包,次子是个一肚子心事的琉璃心,穆安之简直愁的不轻。为了让孩子们高高兴兴心无芥蒂满怀兄长爱的接受未出世的弟妹,穆安之有空就会给长子次子讲他们小时候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的事,爸爸妈妈是如何期待他们的出世,是如何喜欢他们。

    大海很喜欢听这些故事,小麒麟则是学会了新的跟爸爸妈妈讲条件的方法,但凡爸爸妈妈生气,他就会眨着一双长睫毛的无辜大眼睛反问,“爹爹娘亲不爱小麒麟了吗?”那一副古怪精灵的刁样,让人哭笑不得。

    随着皇三子出生,大海还是搬出了妈妈的被窝,不过,他依旧未搬离妈妈的大床,他现在一个人一个被窝。

    因为弟弟会尿床,简直太可怕了。

    大海时常很忧愁的盯着弟弟瞧,还会问,“娘,这真是弟弟么?”

    “当然了。原本想给你们生个小妹妹的,没想到是个小弟弟。”李玉华知道大海是个细致人儿,悄悄说给大海知道,“娘还是最疼大海。”

    大海有点害羞的点点头,似乎母亲的话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很高兴,他也是,他也最喜欢母亲。

    大海小大人似的指着弟弟说,“这么丑,还尿床。”

    李玉华笑眯眯地,“你小时候也一样啊。”

    大海坚决不承认,“我不丑,也不尿床。”

    “小时候,跟弟弟似的这样大的时候。”

    “那也没有。”大海不认,他为了表示自己跟弟弟不一样,每天愈发装的小大人似的。好在弟弟满月后渐渐白胖饱满,大海偶尔都觉着奇怪,学大人话,“跟换个人似的。”逗的大家直乐。

    让大海搬出了爸爸妈妈的房间是一次半夜醒来见宫人帮着给弟弟换尿布洗小屁屁上的粑粑,大海直接吐了,足有好两天都是恹恹的。然后,他不用人劝的搬到隔间跟哥哥一张床睡了。

    不过,大海坚决保留跟妈妈一起午睡的习惯,而且,晚上还要妈妈坐在床边给他讲故事,他听着妈妈讲故事的声音才能睡得好。

    并且,大海是绝不肯让弟弟进他房间的,他嫌弟弟臭。

    用穆安之的话说,瞎讲究。还时常打击大海一句,“你小时候比你弟弟也香不到哪儿去。”一度导致父子关系恶化。

    总的来说,大海是几个孩子里对妈妈最依恋的一个,其实爸爸也很疼他,可这孩子就是格外喜欢妈妈。大海是个打小就很出众的孩子,自然受到不少赞誉,但是,再多的赞誉,似乎都比不上妈妈的肯定。

    李玉华是位大大咧咧的母亲,时常说,“孩子都这样,小时候恨不能贴妈妈身上,去茅厕都要跟,待大些就跟长成翅膀的小鸟似的飞远了,想唤都唤不回。”

    穆安之笑笑,未曾多言。

    玉华妹妹玩笑时常说大海像他,他初时不以为意,可细看来,几个孩子里,大海的确是最像他的那个。他少时始终渴望却未曾得到过的,大海得到了。

    明德皇后陵修好后,穆安之令钦天监择吉日吉期,迁母亲棺椁入皇陵独自安葬。生时并非佳偶,死后何必相依,不如就各自安枕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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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章少爷好像要被迫离婚快,让小姐坐飞机回来,准备上门提亲废婿当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废婿当道,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废婿当道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