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底气很足
沈姝汗颜。
她实在不知,为何皇上好端端的,会把问话从外祖白信身上,转到她这枚玉佩,现如今又问起熠王给她这枚玉佩的用意——
是她咬字不够清楚吗?
她都说了是借,是借,借!
可皇上既说“赠予”,她又怎敢纠正九五之尊的话。
她当然知道,熠王是怕她进宫碰见老瑞王妃,才会好心赠她玉佩护身。
可是,她不敢对皇上说啊。
若说了——
不等于是在背后说老瑞王妃的坏话嘛。
老瑞王妃是楚湛的亲娘。
鉴于她和楚湛如今也算得上是盟友关系。
她可不想平白无故和瑞王府结仇。
“臣女……”
沈姝犹豫一下,赧然回答:“不瞒陛下,熠王殿下‘借’臣女这枚玉佩,虽是仁心体恤,却是要银子的。不旦要银子,殿下还说若是磕了、碰了,臣女都要折成银子来还。”
皇帝:……
他竟不知道,他最重视的儿子,在心心念念求他赐婚的姑娘面前,是如此做派。
“咳……咳……”
皇帝轻咳着,屈指叩了叩手边的小几:“这块龙凤玉,天底下就只这一块,你说四郎是租给你的,那他要你多少银子?”
沈姝摇了摇头:“殿下没说。”
皇帝面色微霁。
然而,下一瞬——
沈姝忖度着道:“可臣女租殿下身边的侍卫飞羽,是一千两银子一个月。这玉佩价值连成,臣女只租一天……想来……想来一万两许是够的。”
“咳……咳……咳……”
皇帝猛烈咳嗽几下,一时有些喘不匀气。
周进喜赶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奉茶,如此这般忙活一会儿,皇帝才稍稍好转。
沈姝在旁看着,又嗅了嗅空气里的药味,杏眸闪了闪。
因咳得不好受,皇帝浓眉紧蹙,掩唇看着她:“你养父沈冲,不过是云疆四品长史,一万两银子怕是要花上他十年俸禄,你哪来一万两银子租四郎的玉佩,又哪来的千两银子去租飞羽,恩?”
听他问到银子,沈姝底气就很足了。
“回禀陛下,臣女养母蒋氏,是西北蒋家嫡女,陪嫁颇丰,有金矿亦有银矿。娘亲膝下只三哥与臣女两人,她待臣女如己出,早些年便已将金矿予了哥哥,银矿予了臣女。
臣女省吃俭用,这些年也算有些积蓄,就算不禀明父母,一千两银子雇飞羽的钱,自是出的起的。至于那一万两银子的玉佩钱……臣女凑一凑,再找哥哥借一些,还是能凑齐的,大不了再省吃俭用几年,只要能沾了御赐的福气,花再多钱也值。”
皇帝:……
他看着沈姝黑白分明的杏眸,提起银子这等阿堵物,眼睛竟闪闪发亮——
再想到自己那个风光霁月、不食人间烟火谪仙般的儿子,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咳……咳……咳……”
皇帝揉了揉眉心,朝沈姝摆手:“朕乏了,你且先下去吧。”
沈姝没想到,一直忐忑不安的面圣,竟这般轻易便过了。
她心下骤然一松,赶忙叩首谢恩。
周进喜适时上前,拂尘轻扫,躬身道:“县主,请吧。”
沈姝站起身,感受到皇帝的目光,始终紧盯着她。
她绷直了背脊,垂首转身,万不敢左顾右盼,去寻那香炉的蛛丝马迹。
只能跟在周进喜身后,沉默走出了殿外。
待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皇帝这才对着身边的小太监道:“去把四郎叫来。”
*
沈姝刚从太极殿出来,就看见熠王一身蟒袍,负手立在台阶下。
他挺拔欣长的身姿和俊美面容,沐浴在春光下,仿若泛着一层熠熠金光。
在这威武庄严的太极宫前,如同神祇一般,耀眼到让人不敢直视。
沈姝的心脏没来由猛跳两下。
她赶忙垂下眼帘,跟在周进喜身后,下了台阶,朝他见礼。
“不必多礼。”楚熠淡淡道。
沈姝站起身,下意识便伸手到自己腰间,想解下玉佩还给他,免得出什么“意外”。
这动作,看在楚熠眼中,令他眸色一深。
他看向周进喜:“公公请回,父皇那边还需公公照料,本王正好路过,便带上县主一起出宫吧。”
沈姝听了这话,眉心一跳。
刚在太极宫说这玉佩是一万两租金,只这一会儿功夫,“讨债的”便已迫不及待等着收钱了。
她不由得加快了解玉佩的动作。
周进喜小心打量楚熠的神色。
太极宫虽是前朝宫殿,却独立于众殿之外。
殿下这样子,很显然是专程等在这的。
既是转程等在这,又扮成“顺路”的样子……
周进喜想起方才这姑娘在皇上面前说的话,不由对熠王心生几分同情。
这几个皇子,都是他看着长大。
熠王殿下巴巴的进宫,等一名女子。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只不过……
他等的这个女子,却是个缺心眼的憨货。
着实可惜。
周进喜踌躇道:“殿下,太后娘娘先前给县主赏下不少东西,县主既来太极殿谢恩,也必该去仁寿宫谢恩才是,奴婢正要带县主过去……”
沈姝微怔,原本正打算把玉佩还回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那日在熠王府,是太后身边的汤公公代太后赐下些许赏赐。
无非是金银首饰,都是寻常之物。
按说这样的赏赐,根本无需专程去仁寿宫谢恩。
是以,沈姝先前也没有要去仁寿宫的打算。
可现如今,周进喜既提了——
即便无需去,也必须得去。
楚熠看向周进喜,凤眸划过一丝凌厉。
他自然比沈姝更明白这其中的玄机。
周进喜什么人,御前第一大太监。
他绝不会贸然提出,让沈姝去仁寿宫谢恩这等多此一举之事。
这“谢恩”,怕是事先安排好的。
“本王正好要去皇祖母那里请安,顺路带她去好了。”楚熠嗓音微沉地道。
他说着,眼神示意沈姝跟上,正要转身——
“熠王殿下。”
从台阶上飞奔下来一个小太监,躬身禀道:“陛下有召,请您去太极殿觐见。”
楚熠眸色一沉。
周进喜见状,笑着道:“陛下有召,不能耽误,殿下您还是快去吧,奴婢带县主去仁寿宫,必会妥帖照顾,请殿下放心。”
楚熠越过他,走到沈姝面前,一双凤眸郑重凝视她,沉声嘱咐道:“把玉佩系回去,在仁寿宫,除了谢恩,一概别多说,我见过父皇就去找你。”
第179章 朕有旧疾
太极殿。
皇帝倚在榻几上,神色疲惫。
他强压下涌上来的咳嗽,看着儿子问:“四郎啊,你很缺钱么?”
楚熠刚站定,便听见父皇这样说,凤眸微怔。
“儿臣不缺钱,父皇为何这么问?”
“咳……你既不缺钱,朕赐你的龙凤玉,为何会租给安定县主?就连你身边的侍卫,也一千银子一个月盘出去了?”
租、盘……
楚熠听见这话,眸色微深,立时明白出自谁口。
他额角绷起青筋,却掀开袍脚跪地回道:“安定县主年纪小,很多事情她不懂,言辞恐有不妥之处,还请父皇莫要怪罪于她。”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为那小姑娘开脱的儿子,眉宇间疲惫更甚。
他低咳几声,温声问道:“你当真要娶她为王妃?倘若你真喜欢她,朕下旨赐她个侧妃之位已是抬举,熠王妃的位置,以她这等憨直性子,万难胜任。”
楚熠垂眸,面无表情道:“儿臣喜静,向来不在意男女之事。熠王府后宅只一个女人便已足够,再多就太吵了。沈姑娘屡次三番救下儿臣性命,儿臣无以为报,唯有倾尽余生照顾她,方为君子之道。”
皇帝眸色微沉。
他明黄的大袖一拂,带起一阵咳嗽。
“咳……咳……你是朕最器重的儿子,倘若只为报恩,不必非要以身相许,朕可以赐她免死金牌,甚至封她为郡主。你的婚事无需被恩情左右。”
说到最后,皇帝的语气,已带着几分坚决。
大有要即刻下旨,赐下免死金牌和郡主身份的意思。
楚熠的心,没来由漏跳几下。
原本面无表情的面容,也似有了裂痕。
“父皇。”他急声道:“儿臣要娶沈姑娘,不仅仅是为了报恩。”
“哦?”皇帝目光如炬看着他,声音暗藏不悦:“不仅仅是报恩,莫非你们之间有了私情?”
私情二字,关系到沈姝闺誉,楚熠几乎是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儿臣与沈姑娘之间,清清白白,并无私情。除了报恩外,儿臣心悦于她,心悦之,求娶之,仅此而已。”
这话说出来,楚熠只觉得耳尖发烫,心口也似烧开水的茶瓶,汩汩冒着泡。
皇帝沉默打量自己儿子,见他一副情窦初开的样子,再想到方才见到的沈姝——
皇帝眉头深蹙,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身子如今可还无恙?”
楚熠正因为刚才无意吐露出的心声,心神颤动。
见父皇没继续追问,他眸色微松,赶忙回答:“多亏沈姑娘,儿臣身上的毒,已经全解了。”
他看着皇帝,关切问道:“听闻那夜父皇在太极殿遇刺,父皇身子如何?凶手可曾抓住?要不要让沈姑娘,也帮您看看?”
皇帝听见儿子句句不离那姑娘,再想到那夜之事,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他沉声命令:“你身子既已无恙,此事便由你来负责。”
楚熠垂首称是,忖度着问:“儿臣昏迷时,听闻父皇封了北衙,如今儿臣回来,那北衙……”
皇帝掩唇轻咳两声,冷声道:“此次有人下毒之事,朕提早便收到过消息。然而,对方却依然得了手。可见内廷之中,必有对方的人。如今你既回来,就将北衙彻底清查一遍,内侍宦官不准再入北衙半步。”
这番话里所隐含的信息,让楚熠神色一凛,方才微乱的心神,也顷刻冷静下来。
从三十年前,先帝未亡之时,北衙便已是内侍宦官和影卫两分之地。
楚熠接手北衙之初,曾动过念头清除宦官。
却被父皇不假思索驳回。
如今,他没想到,竟因这场刺杀,父皇终于动了要肃清北衙的念头。
“给父皇递消息的,是何人?”楚熠好奇问道。
“咳……咳……”皇帝咳嗽两声:“是瑞王在外头无意听到的消息,特地进宫跟朕示警。”
楚熠眸色微沉。
他没忘记,那夜他在大护国寺禅房被人下毒时,楚湛也提前出现在了禅房里。
如此双管齐下的示警,可绝非巧合所能解释。
“咳……咳……咳……”
楚熠还没来得及深思,便被皇帝愈来愈重的咳嗽声拉回了神。
他关切看着皇帝:“父皇,那夜您莫不是中毒了?怎地儿臣不过才两个月未见您,您的身子竟变得如此虚弱?”
皇帝朝他摆手,待到咳嗽声稍稍平复。
他喘息着道:“那夜的毒,算不得什么。朕这次是旧疾发作。如今……怕是要费些功夫调养,才能恢复康健。”
楚熠闻言,凤眸划过一丝疑惑。
在他还不曾独挡一面之前,若有大型战事,父皇皆会御驾亲征,也算得上是半生戎马。
楚熠从不曾听过,父皇的身子有何“旧疾”。
冷不丁,他敏锐想起,父皇派他亲率影卫去云疆收集的那些百草。
“父皇从不曾告诉儿臣,为何让儿臣带人收集那些毒草。莫非……那些毒草与父皇身子的旧疾有关?”
皇帝顺了几口气,点了点头。
“正是。”
他抬眸看向楚熠,意有所指道:“三十年前,你皇祖父派朕亲率大军去云疆,扫平药王谷。朕不慎被蝠鸟所伤,身子落下旧疾。
好在尚有白信留下的解药可抑制毒疾,只是……若想根除,还需云疆的九转还魂汤才行。”
云疆九转还魂汤。
楚熠听见这名字,剑眉微蹙。
不期然,他想起当初在云疆时,从棋公公口中探得的话:
“前任太医院院使章思淳偶得一药方,出自云疆,名曰九转还魂汤。将云疆一百种毒草,萃入一碗汤药中,服之可解百毒、可益寿延年、可起死回生。
只是……须得药王谷后人一碗鲜血作为药引。然而,药王谷在三十年前便已消失踪迹,章太医亲来云疆寻找,只留下一句‘药王谷尚有血脉留在世间’,便不知所终。皇上命老奴在此等候,也是为了等章太医的消息。”
药王谷后人一碗鲜血。
楚熠的心,沉冷到底。
他醒来以后,已从影六处得知御赐沈姝安定县主的旨意,是在云疆一战大捷之前。
原以为父皇是想在赐婚之前,提一提沈姝的身份。
却没想到……
楚熠毫不避讳看向皇帝,直截了当地问:“莫非父皇听儿臣遣影六回来的禀报,猜到沈姑娘是药王谷后人,为了云疆九转还魂汤,所以才封赏沈姑娘为安定县主,还让儿臣带她回京的?”
第180章 密旨虎符
皇帝掩唇咳嗽几下,神情较之以前,倒恢复了几分精神。
他威严的目光,饱含洞察之色,并不因楚熠的直言而有丝毫不悦。
“看来你对那姑娘,着实动了几分真心,关心则乱。你就不曾想想,朕若只是为了九转还魂汤,直接命人将她捉回京城,照着方子做药便是。无需多此一举封她为县主,更不会让你带她上京来。”
楚熠眸色微凝。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方才自己情急之下,竟疏忽了这些细节。
“是儿臣的错。”他拱手道:“儿臣不该妄加揣测父皇,还请父皇责罚。”
“咳……咳……咳……”
皇帝摆了摆手:“朕知道你自小便重情义,不会怪你,起来吧。”
说着,他沉吟几息,站起身走到一侧的书案旁,边咳边抽出一卷玉轴七彩祥云瑞鹤空白圣旨,拿起御笔在上头刷刷写了起来。
楚熠起身见状,眉心微动。
从受召进入太极殿到此刻,他越发不明白父皇的意图。
唯一能肯定的是——
父皇对沈姝的态度,有几分微妙。
而这份微妙,又与九转还魂汤有关。
可如今,父皇既说封沈姝县主,并非为了九转还魂汤,此刻又开始写圣旨。
莫不是同意了他的请求,要亲笔写下圣旨,为他们二人赐婚?
思及此,楚熠不敢上前,只是这么远远看着,心思浮动,耳尖都开始微微有些泛红。
皇帝写完停笔,拿起玉玺加盖宝印,而后便将圣旨卷起。
做完这些,他抬起眼帘,看向紧盯着自己手里圣旨的儿子,叹了口气。
“咳……咳……你过来。”
楚熠大步走到书案前,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可一双凤眸,却是极亮。
然而,下一瞬——
出乎他的意料,皇帝没有把圣旨给他。
反而将它装进特制的封袋里,用火漆封口。
而后从衣袖里,掏出一枚半个掌心大小,黑金制成的东西,连同密封的圣旨,一起递到他面前。
“咳……咳……这两样东西,你暂且替朕收着。万一朕有何不测,你便将它们拿出来,替朕守好咱们楚家的江山。”
楚熠看着那件东西,方才浮动的心思,倏然一收。
那黑金制成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可以调动八十万禁军的虎符!
楚熠赶忙跪地:“父皇,这是虎符,儿臣万不敢受。”
“咳……咳……”
皇帝轻咳着,蹲下身,把虎符连同那道密旨,一起塞进楚熠手中。
他喘息着拍了拍楚熠的手:“朕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朕把这东西交给你,自有朕的用意。这道密旨,你且收着不要打开,若用不上最好,倘若有朝一日用的上,再打开它不迟。”
这番话让楚熠心下一沉。
“父皇,可是儿臣不在京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您不妨告诉儿臣,儿臣也好为父皇分忧。”
皇帝笑着摇头,轻咳着站起身,示意他起来。
“在这皇城里,朕是九五之尊,朕说的话,便是圣旨,又怎会有朕解决不了的事。”
“那可是您担心身上的毒?儿臣可以去和沈姑娘……”
楚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打断:“朕的旧疾,已经过去三十年,如今不过是复发,尚有白信留下的药可用,也不急这一时。”
皇帝顿了顿,看着他,意有所指道:“若真有什么让朕忧心的,便只有那日太极殿下毒之事……朕命北衙查遍了皇宫各处,都没查出蛛丝马迹。想来应是有人在暗中做了手脚。你若真想为朕分忧,就将那背后之人查个清清楚楚。”
楚熠凤眸一凛。
能在宫里做手脚的人,寥寥可数。
楚熠并非什么都不知道的闲散皇子。
尽管他一年四季大半时间都不在京城,也极少与朝中文武大臣结交。
可因着执掌北衙的缘故,对于暗潮汹涌的朝堂,也算知之甚详。
此刻,当他听完父皇的话,再看着手里的虎符和密旨——
冷不丁想起,影伍跟踪那个在大护国寺下毒的沙弥,最后却牵出来承恩公府……
他嗓音低沉地问:“父皇可是怀疑,这件事与……”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摆手打断。
“咳……咳……没有证据之前,莫要妄下断言。朕乏了,这件事交给你来查,查个清楚明白便是。”
说到这,皇帝顿了顿,看着他又道:至于你所求之事,待到一切水落石出,朕自会让你称心如意,去吧。”
楚熠看着父皇疲惫的面容,纵然心底还有万般疑问,却不得不告辞退了出去。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眼底闪过一抹难辨的暗芒。
*
仁寿宫。
沈姝跟随周进喜刚踏进仁寿宫正殿的大门,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掺杂在热闹的浅笑声中,从大殿里面传了出来。
“皇祖母,您就答应孙儿吧,如今孙儿把母妃都得罪了,就只有让您为孙儿做主了。”
是楚湛。
这种近乎于撒娇的语气,让沈姝不自在地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傻孩子,这种事情怎能胡闹。”
一个年迈女声,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温软调调,温声笑道:“怎么都要让哀家好好看看那小姑娘,才好应承你。”
沈姝眉心微动。
在仁寿宫里,敢自称“哀家”的,只有太后一人。
小姑娘,八成指的是她。
应承……
楚湛这次又在打什么牌?
思索间,沈姝跟在周进喜后头,已经走到了大殿正中。
袅袅檀香,从鎏金香炉里飘进沈姝鼻尖,让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仁寿宫里的檀香味,可比之前太极殿里龙涎香的气味重多了。
“太后娘娘,安定县主来了。”周进喜躬身笑着说道。
沈姝赶忙跪地叩首见礼:“安定县主沈姝,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
因着沈姝的到来,大殿里清浅的笑声,倏然一停。
仿佛有无数道视线,都齐齐落在她身上。
沈姝不敢抬眼,更不敢左顾右盼。
虽然,她进仁寿宫时,并没像先前进太极殿时,浮现出什么怪异的画面。
可几乎是本能的,她绷紧神经,下意识让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出一点纰漏。
“你就是安定县主?”太后温声命令:“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第181章 天堂地狱
沈姝不敢怠慢,小心又恰到好处抬起脸庞,眼帘却微垂着,看上去知礼温顺。
透过余光,她能看见太后穿着黑底金线绣团龙纹的常服,正端坐在大殿上首的榻几上。
楚湛坐在她右手边,下首第一把椅子上。
整座大殿,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主子,可伺候的宫女太监,却是乌泱泱的一群林立在四周。
方才沈姝感受到众多的打量目光,除了太后以外,便皆来自他们。
太后虽然已逾古稀之年,却保养的极好。
头发黑的不见一点银丝,一整套累丝金凤宝石头面,将她白皙却无多少皱纹的面容,衬的贵气威严。
此刻,她正含笑打量着沈姝——
本该是慈爱和气的神色,却因那一双过分凌厉的眼眸,让沈姝倍感压抑。
她深深觉得,就算方才在太极殿,她都不曾像现在这般紧张。
这种没来由的紧张,再加上这大殿里弥漫的浓重檀香味,几乎快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嗯,是个好模样。”
太后打量她几息,温和抬手:“平身,赐座。”
话音一落,就有宫女上前,将沈姝引向一旁,最末位的扶手椅落座。
“皇祖母,孙儿没说错吧。您可要为孙儿做主。”
沈姝刚半坐在椅子上,就听见楚湛再次用那种接近于撒娇的语气,跟太后求道。
这话他虽然说的含糊,可其中包含的那股子,像在挑拣货物的语气,却教沈姝心里一沉。
她怎么听,都觉得楚湛这句“做主”,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太后嗔了楚湛一眼,没有应承。
她拿起手边的茶盏,呷口茶,看向沈姝,笑着问:“听闻你救了四郎,又救了若泽,今日哀家得空,给哀家说来听听,你是怎么救他们的?”
听见这个问题,大殿里的太监、宫女,甚至是带沈姝来仁寿宫的周进喜,打量沈姝的目光,都带了几丝艳羡。
太后虽然素日里最是慈善不过,可是性子却偏冷。
除了小王爷、几位皇子和京城几位公府家的女眷外,就连那几个公主,都甚少如此主动攀谈。
尤其是这副初次见面,便和悦颜色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更是除了小王爷以外,再没别人有这等待遇。
殊不知,这后宫里头有多少嫔妃、不得宠的公主、皇子,削尖脑袋都想有这等能与太后说上话的机会。
倘若是个能言善道的,好生挑些精彩段子,给太后讲讲,搏了太后的欢心——
在这京城里头,怕是风头要盖过那些郡主公主去。
沈姝不傻,自然能感觉出来,太后对她释放的善意。
然而,从进入仁寿宫以后,零散听见楚湛说的那些话,却让她不得不心生提防。
更何况——
她救下熠王,皆因身上那些匪夷所思的能力,这些能力牵扯到她血脉的秘密,又怎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
再说,她根本就不曾救过楚湛,又如何编出来,救下楚湛的段子。
“臣女……臣女能救下熠王,皆是因为臣女比别人少吃了一碗饭,侥幸发现有人要加害熠王殿下,这才悄悄给殿下报了信儿,不值得什么。
“至于小王爷……”她说着,抬眸看向楚湛:“臣女与小王爷,只有几面之缘,并不记得何时救过小王爷。小王爷……您莫不是看错人了吧?”
寥寥几句话,就将救人之事,草草交代。
让“洗耳恭听”的太后,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看。
楚湛桃花眼眨了眨,转头笑着道:“皇祖母,您看看她,从来都是这样,施恩不图报,品性高洁,孙儿只有求您,才能达成所愿。”
沈姝一口老血差点没堵在心口。
这番话,让她更加确信,楚湛这厮今日没安好心。
沈姝动了动唇,还欲再说什么——
一抬眸看见太后不虞的脸色,立时想到楚熠交代她“除了谢恩,一概别多说”。
她赶忙抿唇,低下了头。
就在沈姝低头的瞬间,周进喜适时走到太后身边,低声不知说了些什么。
太后闻言,眸色微沉。
只是这须臾的功夫,她原本轻柔的语调,带了几分沉冷:“你是药王谷白家的后裔?”
沈姝错愕抬眸,正好看见周进喜退后半步。
她立时明白是周进喜告诉了太后,她的身世。
沈姝赶忙跪地,如实相告:“臣女确实是药王谷白信仅存世间的唯一血脉。”
太后冷哼一声:“既是白氏后裔,必是医术超群之人,更能认毒识毒。听闻四郎先前昏迷,乃中毒所致。你既是白信后人,必能找到解毒之法。由此可见,你方才说的话,都是在敷衍哀家。”
说到最后,声音已含了浓浓不悦,看向沈姝的目光,凌厉之余,更多了几丝厌恶。
沈姝敏锐察觉到,太后对她的态度,因为周进喜的话,已经变了。
她若再辩解下去,多说必会多错,索性伏在地上,讷讷只说“不敢”,不再多说一个字。
楚湛见状,桃花眼微闪,朗声笑道:“皇祖母,安定县主生长在边陲之地,初次进京入宫,规矩都没学全呢,来您这仁寿宫,想必就跟进了仙宫一样懵懂无知,连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您就莫再与她计较了。”
这话若是寻常时候,必能让太后展颜。
然而此刻——
太后居高临下睇着沈姝,用一种凉凉的嗓音,意有所指道:“云疆虽是蛮荒之地,可你既进京做了县主,享上这等荣华富贵,就要把该学的规矩都学全。
尤其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要想清楚、分清楚才是。这个道理,你们白家人向来是不懂的,你是白家嫡裔唯一的骨血,就算为了你们白家那点金贵的血,也该把这个道理好好给想清楚再出门。”
说完这话,太后摆手道:“下去吧。以后就不必再来仁寿宫了。”
这番毫不掩饰厌弃的话,让整个仁寿宫的宫婢太监们,都是一惊。
太后的喜好,向来都是满朝文武女眷的风向标。
今日这姑娘在仁寿宫,可谓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怕是不出明日,“太后厌弃安定县主”的消息,便会传遍京城。
这姑娘在京城里,怕是再难出头了。
第182章 非她不娶
沈姝听见太后说“下去”,心下微松。
她不敢耽误,赶忙谢恩告辞,低垂着头退出了仁寿宫。
仁寿宫的宫女太监们,见沈姝看上去虽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却无丝毫颓丧之气,就连宫步都走得稳稳当当,皆暗暗称奇。
若是换成别的女子,被太后当面这样斥责,怕是早就六神无主,连命都要吓去半条……
只有像太后身边的汤公公那样,眼睛利索的老人儿,早就敏锐发现沈姝腰间系着的那只龙凤佩,面上隐约露出恍然之色。
周进喜见沈姝离开,也赶忙朝太后躬身告辞。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外——
楚湛站起身,一双桃花眼,尽是迷惑不解。
他拱手朝太后问道:“皇祖母,您平日向来都是慈善和气的,从不曾这般不假辞色,刚才周进喜究竟对您说了什么,让您对孙儿的救命恩人,这般不喜?”
这种话,放眼整个皇宫,也只有太后心尖上的皇孙楚湛,敢直接问出来。
太后看向他,并无半点怪罪的意思,脸上重又露出慈爱笑意。
“周进喜是皇上身边的人,嘴巴严着呢,能对哀家说什么。无非是看出你想让哀家赐婚,告诉哀家她是白信后人罢了。”
“白信后人?”楚湛故作迷惑地问:“这与孙儿求您赐婚有何关系?”
提起白信,太后慈爱的脸上,划过一抹厉色。
她恨声道:“哀家此生最厌恶之人,莫过于白信。若非他……”
话刚说到一半,她堪堪打住:“算了,都是陈年旧事。总之,这姑娘既救过你和四郎性命,哀家不会与她为难,但是,她也休想嫁进我们楚家来。京城那么多勋贵之女,哀家任你挑选,这个安定县主,无论如何都不行!“
说到最后,状似温软的语气里,已隐含着斩钉截铁的威势。
“皇祖母。”
楚湛闻言,果断掀开袍脚,跪地朝太后叩首:“皇祖母原谅孙儿,孙儿在性命危在旦夕,得沈姑娘相救之际,曾对天发誓,此生非沈姑娘不娶,以报答沈姑娘的救命之恩,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如今既知皇祖母心意,孙儿以后再不求皇祖母赐婚,也歇了成婚的心思,只求上对得皇祖母,下对的起孙儿的良心。”
“若泽!”太后脸色微沉:“你明知你是哀家的心头肉,又是你父王唯一的骨血,还敢如此说,是想逼迫哀家吗?”
“孙儿万不敢逼迫皇祖母。”
楚湛伏地不起:“只是孙儿已发过毒誓,倘若真的违誓遭天谴而死,更加愧对皇祖母对孙儿的拳拳爱护之心。”
太后长袖一拂,声音威严沉冷:“那哀家只需将那姑娘赐死,你就不必再遵守诺言了。”
“皇祖母!”楚湛略微提高了声音:“孙儿自小在您宫里长大,您在孙儿心中的地位,就连母妃都难及……正因如此,孙儿才会将心底话告诉您。您真忍心让孙儿因救命恩人无辜惨死,余生都陷入悔恨自责之中吗?”
说到这,他俊美的面容,忽然黯淡下来,一双桃花眼里,闪动着泪光:“皇祖母……您定然知道,孙儿的腿和父皇一样,有弱疾。沈姑娘见过孙儿的腿,丝毫没有嫌弃之色,还说有办法帮孙儿医好……孙儿真不知道,除了她以外,此生还能不能找到像她这样,对孙儿好的女子……”
太后听他提到腿疾,薄怒的面容倏然一怔。
“你说……她能医好你的腿疾?”
楚湛目露希冀:“正是,孙儿绝不敢欺骗皇祖母。”
太后眉头微蹙,沉默几息:“你且先退下,容哀家好好想想。”
楚湛心下微松,不再多言,朝太后叩首,退出了仁寿宫。
待他离开,太后拍桌子冷哼道:“这个混不吝的小子,什么发毒誓,天打雷劈……亏他说的出来!还不是怕哀家对那姑娘动了杀念,拿这种话来威胁哀家!”
旁观一切的汤公公,笑着开解:“太后娘娘,小王爷年纪小,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平日里鲜少出府走动,贵女还是见得太少。沈姑娘颜色好,被小王爷当成天仙,也是人之常情……”
太后抬手:“这孩子是哀家看着长大,执拗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倘若这姑娘真入了他的心……”
汤公公笑意更深。
“就算入了心又怎样?奴婢在您身边几十年,这宫里头好颜色的女子,见过不知道有多少,到头来入过圣人的心,能一直被圣人记在心上,活到现在的,又有几个。阅尽百花的圣人都尚且如此,像小王爷般年纪……他心里头那点热火,又能燃的了几时。
这种儿女情长之事,宜疏不宜堵,时间长了,什么情啊爱啊的,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总归小王爷的腿疾,还需那姑娘医治,您不必与小王爷置气,不若趁着这机会,稍稍给他泼点冷水,也给他点时间,让他多见见世面。说不定,不需您开口,小王爷看到更好颜色的女子,便就想开了。”
太后听见这话,面容微霁:“是这么个理。”
“只是……”汤公公话锋一转,踌躇道:“奴婢还发现一件事,有点不大好办。
太后淡淡抬眸:“何事?”
汤公公:“奴婢方才看见……沈姑娘腰间系着的玉佩,好似是熠王殿下那枚御赐的龙凤玉……小王爷年纪小,还算好说。若是熠王也对那姑娘……”
太后闻言,脸色微变。
她沉吟几息,吩咐道:“你代哀家亲自去承恩公府一趟,把这两件事都告诉承恩公夫人,让承恩公府出面去办……”
*
这一厢,沈姝从仁寿宫出来,刚下了台阶,周进喜就小跑跟了上来。
“姑娘慢走,等等奴婢,奴婢送您出宫。”
沈姝顿住脚。
待到周进喜走近,她垂眸道:“有劳公公。”
周进喜看一眼她腰间的玉佩,稍稍落后半步跟在她身边,边引她朝宫门方向走,边笑着道:“方才是奴婢多嘴,在太后面前说出姑娘身世,还请姑娘原谅则个……”
第183章 都是疯子
沈姝虽然垂眸,眼角余光却没错过周进喜看向玉佩那一眼。
她立时明白,这是周进喜顾忌着先前在熠王面前说过的话,而特意说给她听的……
对于沈姝来说——
太后对她的态度,是喜欢还是厌弃。
只要没有性命之忧,她是万不会上心的。
她本就是云疆出生、云疆长大的小姑娘。
哪怕京城再繁华尊荣,都比不上云疆的天高地阔。
云疆才是她的家,她真正的天地。
她巴不得赶紧离开京城,回到云疆去。
只是,沈姝心底不在意是一码事——
眼瞅着眼前这公公当面坑自己,还不问清楚缘由,就是另一码事。
“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周公公言重了。”
沈姝目不斜视,唇角噙着一抹笑,玩味地问:“小女知道公公不是莽撞人,公公可否告诉小女,为何突然要跟太后说出小女身世?”
周进喜既开口跟她告罪,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莫非姑娘没听出来?”他忖度着道:“小王爷,似是有意在求太后把您指婚给他呢,奴婢见太后对姑娘有几分喜爱,怕她当真把姑娘赐婚给小王爷,那熠王殿下在圣人面前求赐婚之事,岂不就落空了。”
沈姝闻言,脚下一个趔趄。
“你说……熠王殿下和小王爷,分别在圣人和太后面前,求把我赐婚给他们?”沈姝颤声问道。
她拼尽全力,才堪堪忍住想要骂娘的冲动,心底快要气炸了。
且不论楚湛有“前世”记忆,原就是个不按理出牌的——
熠王殿下明明数次在她面前拂袖而去,那么烦她,转头却在圣人面前求娶她……
这姓楚的,都是一群疯子么?!
一旁的周进喜,见沈姝脸色通红,一双杏眸极亮,似是“兴奋激动”到极点。
他眼皮微垂,掩去眼底的不屑。
原本他见沈姝进宫以后,虽然性子憨直些,却行止有度,不失稳重。
还以为她是天性率直可爱——
却没想到,一听两位殿下为她争风吃醋,竟兴奋成这样,眼皮子委实太浅。
周进喜面无表情道:“姑娘姿容出众,能得殿下和小王爷青睐,本是天大的福分。只是,有句话奴婢还是要劝劝姑娘,一女不能嫁二夫,此番太后和圣人,还不知道两位殿下都有意求娶姑娘。
倘若有朝一日两位殿下因为姑娘闹开,伤了兄弟间的和气,再教太后和圣人知道……太后和圣人自不会觉得是两位殿下的错,定会认为,这都是姑娘不够稳重……姑娘这条命,怕是难保了。”
周进喜这话说得虽不好听,却句句都是劝诫之意。
沈姝脸色一白,已顾不上心头的怒火。
她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朝周进喜福身道:“多谢公公出言提点,小女知道了。”
这副极快警醒过来,又临危不乱的做派,倒教周进喜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沈姝闭了闭眼,将方才仁寿宫里之事,在脑中过了一遍。
这才看向周进喜,虚心请教:“敢问公公,为何您对太后娘娘提了小女身世,娘便息了赐婚的心思,莫非,小女外祖曾经得罪过太后娘娘?”
周进喜没想到,沈姝这么快就把注意力从赐婚,转到太后对她的态度上。
他沉吟几息,笑着道:“都是些陈年旧事,奴婢也不能多提,总归姑娘心里有个谱便是。”
沈姝心下一沉。
这话便是侧面印证了,外祖白信曾经得罪过太后这件事。
她万没想到,外祖作为先帝的救命恩人,竟会与先帝的皇后有过节。
太后不喜,两位殿下又都在求娶她……
这哪是求娶——
这是在把她往死路上逼啊!
姓楚的,果真都是疯子。
惹不起,惹不起。
沈姝现在唯一的念头,便是要尽快逃离京城这个虎狼窝。
她赶忙又问:“敢问公公……如今小女已经进宫谢过恩,是不是可以回云疆了?”
周进喜愕然一怔,随即便明白她的意图。
他诧异地反问:“姑娘已经被圣人封了县主,又赐下府邸,竟还打算回云疆?”
沈姝理所当然回答:“小女家在云疆,上有高堂需要侍奉,面圣谢过恩后,自然还要回家呀。”
周进喜古怪看着她。
到这时,他才稍稍又有些相信——
这姑娘或许不是眼皮浅,而是个真的不能再真的“缺心眼”。
“姑娘。”他清了清嗓:“加封县主的圣旨,是下给您一人的,圣人赐您的府邸,也在京城里。难道您还没领悟圣人的意思吗?圣人是要让您从沈府出来,长久住在京城。”
沈姝眉头一蹙。
她还不曾开口,就听见周进喜压低声音又道:“姑娘好生想想,您作为白信后人,独自一人呆在京城里,若是有什么事,惹圣人和太后怪罪下来,也不过降罪到您一人身上。
倘若您执意回云疆,住进沈府里……这降罪的旨意,可就不会像加封旨意那样,只给您一人了……”
这话听在沈姝耳中,犹如晴天霹雳。
她不能再回家了??
阿娘专门为她修的荷塘,也没法再回去赏了??
她的春夏秋冬,她的天高地阔。
原本她还有机会能回去,而现在……
有了方才那番说辞——
沈姝自然能听懂,所谓能惹“圣人和太后怪罪下来”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沈姝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觉攥紧成拳,一双杏眸,也快要喷出火来。
到了此刻,她一想到那两个——
连招呼都不打就去求赐婚。
把她当成任人赏赐的物件。
把她往死路上逼。
还搅得她连家都回不得的罪、魁、祸、首。
恨得牙痒。
倘若,他们敢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一定……
“姑娘,熠王殿下朝这边走来了……”
周进喜说着,哎呦一声:“小王爷也从后头过来了,您看……”
沈姝怒腾腾抬起眼眸——
她看看前头一身蟒袍,面容冷肃,大步朝自己走来的熠王。
再回头看看后面同样身着蟒袍,面如冠玉,满面春风朝自己走来的楚湛。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面琉璃瓦朱红墙上。
这是皇宫,纵然心底有万般愤怒,都不能透出一星半点。
沈姝攥紧的手心,僵硬松开。
她一张小脸瞬间皱成一团,抓住周进喜的衣袖,急声道:“公公,小女突然肚子疼,这附近可有宫婢专用的恭房,烦请您带小女去一趟吧!”
第184章 又开打了
周进喜听见这话,愕然一怔。
他小心打量沈姝,见她脸上确实有急切和痛苦之色,不似在作伪。
前后两位殿下,都视这姑娘是心头好,这种紧急的恳求,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周进喜匆匆朝四周环顾一圈,赶忙道:“姑娘请随奴婢来,这边走。”
沈姝心下微松,跟在周进喜的身后,朝着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条小巷走了过去。
纵然沈姝有十烟步,可因着在假扮“内急”,又得迎合周进喜的步调,走的得并不快。
他们刚走到朱红的巷子口,楚熠和楚湛早已见势不对,施展轻功追了上来。
距离他们最近的楚湛,最先追上,拦在沈姝面前。
他看着沈姝一脸隐忍痛苦之色,桃花眼里尽是关切。
“你怎么了?脸色为何这么差?我带你去太医局。”
他说着,正欲伸手去抓沈姝手腕,却被她灵巧避开,躲在周进喜的身后。
周进喜见这阵仗,赶忙垂下眼睑,把手袖在手里,眼观鼻、鼻观心,稍稍拿身体挡着沈姝,和事佬似的做个敷衍的木桩子。
“小女只是去更衣,不劳小王爷挂怀。”沈姝垂眸说道。
她的声音因为心底的怒意,显得格外僵硬。
听在楚湛耳中,却觉得十分不对劲。
“刚刚还好好的……”他脸色微变:“你是不是在仁寿宫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这话倒教沈姝一怔。
她在仁寿宫里,除了跪就是坐,连茶水都没资格喝,更是大气也不敢喘。
何曾有机会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沈姝抬眸,打量楚湛的神色,心里疑窦丛生。
他不是和太后关系最为亲密吗?
为何会这么问?
难道仁寿宫在“前世”有什么不妥?
楚湛见她不答,心里更急:“不行,我得带你去太医局。”
他说着,便越过周进喜去抓沈姝。
刚伸出手——
“啪!”
就被追上来的楚熠,冷着脸一掌打落了手。
楚熠挡在沈姝面前,看向周进喜:“劳烦公公带县主去更衣。”
方才在楚湛面前,还像个木桩子似的周进喜,一听楚熠的命令,赶紧引着沈姝往巷子里去。
楚湛见状,似笑非笑看向楚熠:“熠王殿下不是进宫面圣么?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莫非是事情不大顺利?”
“你今日为何会进宫?”楚熠沉着嗓问。
楚湛笑了:“殿下为何会进宫,我便为何会进宫。”
楚熠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瞬间明白他进宫的目的,眸色骤冷。
“你既知本王向父皇求赐婚,却执意跑太后那里,你把她当成什么了?你可知这么做,极有可能会要了她的性命!”
楚湛闻言,唇角的笑容微敛。
“不,你错了。”
他一双桃花眼带着犀利的眸光,毫不客气地道:“若我放任她嫁给你,才会害她丢了性命。
大护国寺那夜,若非我和她,你早已赴了黄泉路。如今,你不过侥幸捡回一条命,连幕后之人都还没查出来,又有何资格求娶她?难道,你想让她和你一样,落得个不明不白身死的下场么?”
楚熠一双凤眸,危险眯起。
他嘲弄地勾起唇角,寒着嗓道:“你有何资格说本王?你提前示警父皇,又赶去大护国寺救下本王,既能将对方的举动知道的这么清楚,定然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怎么,你父王逃去西匈做了走狗,在云疆关外下毒不成,又改主意回京下毒了?
你父王做的事,本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就连你也逃不脱‘谋逆’二字。依本王看……她跟着你,才会死无葬身之地。”
楚熠这番话,说得不留半点情面,甚至完全不避讳,当着楚湛的面把国师的身份撕掳开来。
他原以为踩到楚湛的痛脚——
却不料,楚湛不怒反笑。
“呵呵。”楚湛桃花眼里,不觉带了几丝洞悉一切的悲悯:“若殿下果真以为,幕后主使是我当年惨死的父王,我只能说……殿下这条命,怕是撑不久矣。”
楚熠剑眉微蹙。
“这话什么意思,说清楚。”
楚湛勾唇浅笑:“殿下不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么?说清楚的话……就没意思了。”
说完这句,他一个闪身越过楚熠,迈开步子朝巷子里走——
却被楚熠冷着脸,挥掌攻了上来。
“本王说过,你不是本王的对手。”
因为赐婚之事,两人心里都窝着满心的火。
楚湛闪身,毫不留情挥掌击出:“呵……是不是对手,也要打了才知道。”
就这样,两人在朱红的巷子里,你来我往无声过了十几招。
突然,周进喜焦急的声音,远远传进他们耳中。
“两位殿下,别打了!不敢再打了!此处紧邻仁寿宫,太后正在气头上,若让人看见,沈姑娘怕是要遭殃啊!”
两人听见周进喜的声音,不约而同停下手,齐齐转头朝他看去。
然而,下一瞬——
他们脸色皆是一变。
“县主呢?”楚湛率先开口问道。
周进喜躬身回答:“县主身子无碍,已从另一条路出宫去了。”
楚湛脸色一沉。
他的桃花眼将信将疑打量周进喜一眼,迈开步子要进巷子里。
“小王爷。”周进喜甩起拂尘一拦,急忙说道:“沈姑娘托奴婢告诉小王爷,她因着方才仁寿宫的事,很生气,不想再看见您,您若再敢出现在她面前,便是忘恩负义。”
楚湛闻言,神色一怔。
这种话确实是沈姝才会说出来的。
他眉头深蹙,一双桃花眼狠狠甩向旁边的楚熠,怨气十足地道:“若非你跑皇上面前求娶,我也不会出此下策,都是因为你,惹她平白生了我的气。”
楚熠早在听见周进喜传话时,心底便极度熨帖。
他唇角微勾,睇着楚湛:“下策就是下策,要怪就怪你,脑子不够清楚,她心里根本就没你,还要胡乱掺和我们的婚事,生你的气,也是你自找的。”
楚湛看着他,冷冷一笑。
“殿下以为,你就入得了她的心么?”
他伸手,飞快抓起周进喜正要藏进衣袖的手,侧头问道:“周公公不妨说说——沈姑娘把这枚熠王殿下的龙凤玉摘给你,可交代过什么话不曾?”
第185章 你没机会
周进喜攥紧手里的龙凤玉,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早知这二位爷争成这样,他万不会应承安定县主的请托。
此刻,熠王殿下刚说完方才那番话,他再当着小王爷的面,把沈姑娘托付的话说出来——
岂不是要打殿下的脸嘛!
周进喜讷讷地道:“奴婢……奴婢……”
“说。”楚熠沉声命令。
周进喜硬着头皮,战战走到楚熠面前,将那枚龙凤玉呈上:“安定县主说……说……她已知道殿下向圣人求赐婚之事。只是,她曾在佛前立下誓言,要侍奉父母双亲到二十岁,才谈婚论嫁。殿下身份尊贵,她万不敢耽误殿下亲事。
况且……她自知性格莽撞、言行粗鄙,实不宜嫁入皇家为妇。她还说……还说自来对殿下只有医者之心,并无半点男女之情,救命之恩请殿下万勿以身相许,若殿下再执意求娶,便、便是恩将仇报。”
“噗……”
楚湛不客气笑了,一双桃花眼闪亮亮。
“我是‘忘恩负义’,你是‘恩将仇报’,这果然是沈四姑娘才能说出的话。殿下可听清楚了?且不说别的,沈姑娘要二十岁才能谈婚论嫁,到时殿下都二十五了,寻常男子二十五岁,娃都能打酱油啦!殿下还是死了这份心,圣人、皇后和皇祖母绝不会让殿下这么晚才成亲。”
楚熠越听脸色越黑沉。
听到最后,他气笑了:“你很得意?难不成皇祖母就能容你晚成亲么。”
楚湛桃花眼亮晶晶看着他,挺直了胸膛。
“殿下莫非忘了,如今我还没过十七生辰,我比你年轻,就算等个四五年,也不过比你现在大上两岁而已,算不上太晚。
依我看……殿下有功夫还是好生查案,若真想成亲,满京城的贵女任你挑选,你就莫再打老牛吃嫩草的主意了。”
这话教楚熠脸色沉冷到底。
他周身散发出骇人的威势,目光紧锁楚湛,闪身上前。
这一次,因是怒极,他速度极快。
即便楚湛心里早有提防,却根本就躲不开他的攻击!
楚熠一把抓住楚湛的前襟,抡起一拳砸在他的脸上,煞气腾腾道:“这一拳,是你方才冒犯本王的代价。你给本王听着,无论她打算几岁成亲,都只能是本王的王妃。只要本王这条命在,绝不许她嫁给别人。你,永远都没有机会。若胆敢再纠缠她,本王必会取了你的命。”
说完这话,楚熠冷冷警告他一眼,松开手大步朝巷外走去。
“呵……”
楚湛用手指抹去唇角的血迹,看着楚熠骇人的背影,干笑出声。
笑声里,带着冷嘲的意味。
周进喜见状,温声劝道:“小王爷,您何必跟熠王殿下抢……”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楚湛打断——
“周公公。”
楚湛站直身体,桃花眼睇着他:“小爷我的事,还轮不着你来置喙,你该回太极殿了,别忘了,把方才之事告诉给圣人知道,也不枉你今日大费周章跑仁寿宫一趟。”
说完这话,他大袖一拂,离开了小巷。
周进喜看着他的背影,眸光意味不明地闪了闪。
*
沈姝独自走出宫门,就看见三哥沈晋明,长身鹤立,袖手站在马车旁,看着宫门的方向。
一见她出来,沈晋明赶忙翻身上马,招呼马车跟上,稳稳停在沈姝面前。
“哥哥……”
沈姝想到在宫里经历种种变故后,自己再不能回云疆去,鼻尖一酸。
“莫哭。先上马车,有事回家再说。”沈晋明沉着冷静地道。
沈姝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有沈晋明骑马在前开路,车夫把马车赶的飞快。
只两盏茶的时间,便到了安定县主府。
沈姝跳下马车,走进县主府的大门,第一时间便对着门房道:“关门。从今日起,我要斋戒礼佛,不见外客。把大门给我看紧了,不管谁来都不能开。”
门房愕然,赶忙称是。
跟在后头进府的沈晋明闻言,侧头对福利吩咐道:“把有身手的全都调来守着大门。”
福利垂首去办。
说话间,门房已经招呼了几个小厮,把县主府的大门紧紧关上。
直到这刻,沈姝看着紧闭的大门,终于松了口气。
她将沈晋明请到外院书房,把宫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给了三哥。
沈晋明听过来龙去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从今日起,我亲自带人在府里巡夜,倘若发现有人擅闯,直接去京兆尹报官。这种事要么就不动声色,要么就索性做的人尽皆知。都到这种地步,万不能让宫里的那几位认为,是你在招惹他们。”
沈姝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今日才借周进喜的口,给他们二人带话。想必周进喜定会将话原封不动转给圣人知道……只是圣人的态度,委实让我觉得古怪。”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圣人不会平白让你留在京城里,咱们以不变应万变,总归不管如何,哥哥都陪着你。”沈晋明温声劝道。
沈姝闻言,眸底闪过一抹泪光。
她站起身,朝沈晋明深福一礼:“一切就有劳哥哥了。”
※
出乎沈姝和沈晋明的意料——
他们在彻底封府、严阵以待以后,并未发现有任何人闯府的动静。
熠王和楚湛,都像彻底消失一样,再没有丝毫消息。
就这样,平安无事过了几日。
京城里不知从何处鹊起的小道消息,终于越过县主府的高墙,经由绿桃的嘴,传进了沈姝的耳中。
“京里都在传,说熠王钟情一名女子,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爱得不行。就连贴身侍卫都派去给那女子使唤。”
“因着这条传言,这才几日功夫,京城贵女但凡上街,必是人人身边都跟着人高马大的侍卫,都想让人误会,她们才是被熠王宠爱的女子。”
“天衣阁门口最是热闹,经常是铺面里站着一群贵女,门口站着好几排凶神恶煞的男子。前几日奴婢去取衣服,还以为天衣阁里出了命案呢。”
“还有人说,前些日子看见熠王骑马带个女子穿街走巷。如今福缘茶楼里,已有神秘人挂了赏金,若有人能画出熠王心上人的相貌,赏白银一万两。”
沈姝听着这些话,眉头微蹙。
并非她自恋,毫无疑问,除却那些过分夸张是“宠爱”之词,这些传言里的女子,不是别人,一定是她。
她看向绿桃:“这些话你都是打哪听来的,可曾扯上咱们府?”
绿桃灌了口冷茶,摇了摇头。
“这些消息现如今街头巷尾的下人们都传开了,倒没提咱们府和姑娘名讳半个字。只不过……”
第186章 他的绯闻
“只不过什么?”沈姝好奇地问。
绿桃犹豫一瞬,回答道:“只不过,他们隐隐约约都在猜测,熠王殿下心仪的女子,是……是……萧家的五姑娘。”
沈姝眨了眨眼,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是承恩公府……那个萧家?”
绿桃看着她,点了点头。
沈姝古怪地问:“前些日子,不是据说都把我和熠王扯在一起吗?怎么……这些事,反倒跟萧家姑娘扯上了?”
提起这个,绿桃看向沈姝的眼神,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听闻前日早上,承恩公府的五姑娘萧晴雪去了熠王府上,一直呆到黄昏时分才出来,还是熠王府的总管淮公公,亲自跟着马车把她送回承恩公府的……这件事让全京城都轰动了,都说……还没见过哪个女子能在熠王府呆一整天呢,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沈姝眉心微蹙。
绿桃见状,赶忙把一方素帕塞进她手心,体贴地道:“姑娘,您要是觉得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奴婢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她还记得那日熠王殿下深夜前来时,姑娘慌得跟什么似得,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跑去见他。
作为沈姝的贴身婢女,绿桃还没见姑娘对谁这么上过心呢。
如今,听见熠王移情别恋,跟别的女子在一起,姑娘怕是要伤心死。
沈姝听见绿桃的话,脸色一僵。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心里难受?”她沉着脸道:“这种传言,谁沾上谁就是众矢之的,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难受。”
绿桃看着她的面容,瘪了瘪嘴:“既是高兴都来不及,那您怎么不笑呢……您就承认吧,您现在肯定有一种,自己种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很不舒服对不对?要不要……奴婢去教厨房给您做碗红烧肉来吃,权当把那猪给炖了!”
沈姝腾地站起身,面无表情看着她。
“第一,我从来不种白菜,也没有猪,我只吃素。第二,我看你就是话本子看多了,闲的!第三,你家姑娘我心里盛着那么多事,就算高兴也笑不出来,可以吗?”
绿桃点了点头,神色间却是半点也不相信。
沈姝见她这副模样,简直要气笑了。
“算了,这屋里太闷,一股子潮味,你亲自带人,把屋里擦一遍,我去水榭里喂鱼,懒得跟你掰扯。”
说完这句,她大步朝院外走去。
绿桃看着沈姝的背影,再看看外头的天色,嘟囔道:“都这么晚,鱼都睡了,还去喂鱼,这不是心烦意乱,是什么……”
*
沈姝从院子里出来,拿着装鱼食的锦袋,闷头走进了水榭。
此时已经暮色四合,空荡荡水榭的四周,高悬着大红灯笼。
沈姝凭栏而坐,看着池塘里水榭的倒影,不知为何,眼前竟冷不丁浮现起,那夜熠王负手立在水榭里的身影。
她眉头微蹙,想也不想抓起一把鱼食,朝水里那个身影砸了过去。
“哗啦——”
鱼食入水,引得锦鲤浮出水面争相抢食,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那个身影也随之消散在水中。
直到这刻,沈姝终于吐出一口浊气。
都怪绿桃,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惹她生气,还平白想起那尊大神。
沈姝看着渐渐平静的水面,无心再呆在水榭里,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刚走上小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喂,本郡主有事找沈姝,让她出来见我!”
一个清脆又毫不客气的女声,夹杂在骚动中,在这安静的夜色里,听上去格外清晰。
这声音……是云灵郡主?
沈姝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眉心跳了跳。
一墙之隔的永宁长公主府,就在那个方向。
县主府大门紧闭,三哥只在大门和东侧安排了人手,想着无人敢在长公主府造次,便不曾在西侧安排人。
以这位云灵郡主的做派,莫非……是爬墙来的?
思及此,沈姝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刚转过一个假山,沈姝远远就看见三哥沈晋明,带着乌泱泱一众家仆,高举火把,把身穿夜行衣的云灵郡主团团围了起来。
“天色已晚,舍妹已经歇下,你若有事,还请明日走正门来吧。”沈晋明冷声说道。
云灵郡主往旁边的大石头上一坐,扬起下巴,怒腾腾看着他:“你们县主府的大门,这几日关得像个蚌壳,撬都撬不开,若非如此,本郡主还会出此下策爬墙过来?今日本郡主必须得见到沈姝,你若不把她叫出来,本郡主就把你们这县主府一把火烧了。”
“既如此,那在下就不客气了。”沈晋明淡淡命令:“来人,把这个冒充郡主的女贼扔出府去。”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福利便带人朝云灵郡主围了上去。
“大胆!”
云灵郡主登时变了脸色:“什么冒充郡主,你眼瞎了吗,本郡主是真郡主!云灵郡主!你们谁敢碰本郡主一片衣袖,明日就让你们人头落地!”
沈晋明笑了:“你说你是郡主就是郡主?那我说我还是郡马呢,你说我是郡马么?”
“你!”云灵郡主腾地站起身,脸色已是气急:“你卑鄙、无耻、下流!”
沈晋明慢悠悠地问:“我卑鄙无耻下流?那你这个夜闯别人府里,还喊着要烧府的小贼是什么?
你这女贼怕是没看过大周律,‘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我看你年纪小,才没把你打出府去,你竟还敢喊打喊杀……若不然,干脆直接把你绑去京兆尹挨这四十笞刑,如何?”
他说着,声音骤冷:“你自己选,是自己出去,还是被绑出去。”
云灵郡主长这么大,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她攥紧手心看着沈晋明,气得眼眶发红。
“你要绑就绑,本郡主不走!不走!就不走!”
沈姝远远看得直心惊肉跳。
这位郡主在京城里,是数一数二的祖宗。
三哥在云边城里,也是个数一数二的祖宗。
这两个祖宗碰到一起——
她加快脚步走上去,在三哥有所动作前,赶忙道:“哥哥,这是误会,这位是我朋友,漏夜来此想来有重要的事,哥哥快把人撤了吧。”
沈晋明听见她的声音,诧异转身,朝她递了个眼色。
“你来的正好!”云灵郡主一见到沈姝,立时把眼泪一收,扬起下巴:“你快告诉他,本郡主是谁!”
第187章 无颜丑女
沈姝淡笑不语,不动声色对沈晋明眨了眨眼,压着步子朝云灵郡主迎上去。
就在这个间隙,沈晋明朝众人打个手势,留下一盏风灯,大步离开。
“诶!你个无赖,给本郡主站住!”
云灵郡主大喝一声,迈开步子要去追——
却被沈姝拦在身前。
沈姝福身一礼:“郡主,方才家兄不知郡主身份,多有冒犯,还请郡主恕罪。”
云灵郡主瞪着她,怒腾腾地问:“你既知冒犯,方才为何不当众说出本郡主身份,让你哥哥当面道歉?还有,谁是你朋友,本郡主可没你这种朋友!”
沈姝闻言,知她本就是个小孩子心性,也不气恼,笑着回答:“郡主有所不知,家兄自来最重规矩,若方才知道郡主就是永宁长公主府的云灵郡主,定会直接登门向长公主负荆请罪。
郡主今夜穿着夜行衣,漏夜爬墙来我们县主府,想必……也不愿长公主知道此事吧。”
云灵郡主一噎,红着眼控诉:“你们两兄妹是故意的,合起伙来欺负我!”
不怪她这么说。
她贵为永宁长公主的嫡女,又是御赐的郡主,就算夜闯县主府于礼不合,也不至于亮出身份后,还被人当面冒犯成那样。
皇权之下,没有道理可讲。
沈姝自知若深究下去,吃亏的还是自家。
她不认为自己哥哥有错,更不愿见哥哥因这种事而低声下气给人赔罪。
于是,沈姝笑着再次朝云灵郡主福礼:
“郡主莫气,今夜月色正好,这县主府后宅,就我一人住着,我这里有几坛从云疆带来的果酒,若郡主不嫌弃,我请郡主吃酒,向郡主赔罪,咱们不醉不归,可好?”
沈姝与云灵郡主年龄相差不大,虽然身份悬殊,却都是被家里娇养大的。
她自然知道,对于一个每天夜里都被一群丫鬟围着,这不能吃、那不能喝,连坐在窗前吹个小风,都要被管事妈妈念叨的小姑娘,最想做的是什么。
果然,云灵听见“不醉不归”四个字,方才那点子被沈晋明当面怼到颜面尽失的愤怒和委屈,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清了清嗓,装作无动于衷的模样。
“云疆的果酒是什么东西?能比得上福缘楼的百果醉么?赔罪就要有赔罪的样子,本郡主可不是好糊弄的,若是比不上福缘楼的百果醉,本郡主是绝对不会原谅你们兄妹的。”
沈姝淡笑不语,朝她比了个请的手势,执起地上的风灯,引着她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
半个时辰后——
云灵郡主执着酒杯,与沈姝面对面坐在院中,两颊已经飞起了两酡红云。
她打了个酒嗝:“你这果酒,比起福缘楼的百果醉差多了。本郡主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喝过这么难喝的酒。”
沈姝看着她面前,两个空了的酒壶:……
云灵朝四周丫鬟们,大力挥了挥手:“你们都给本郡主下去,我有话要对你们县主说!”
丫鬟们看向沈姝,得到沈姝颔首,鱼贯退出了小院。
待到院里只剩下她们二人,云灵郡主支着脑袋,看向沈姝:“这酒虽然难喝,然而本郡主觉得,你这个人,甚合本郡主的胃口,本郡主就勉为其难,告诉你一些外头的事,可好?”
沈姝把她手里的酒杯甄满:“小女如今闭门礼佛,一心只有佛祖,外头的事,实在不感兴趣,郡主还是说点别的吧。”
“这怎么行!”
云灵郡主把酒杯往石桌上重重一放,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极大:“本郡主今夜冒着被阿娘发现的危险,专门爬墙过来,就是要告诉你外头的事,你若不听,那本郡主要如何向小王爷交代!”
沈姝听见“小王爷”,眉心微动。
这几日,她消气以后,虽然大门不出,却也没闲着。
她把进宫之前,楚湛说过的话,和进宫以后自己的见闻,仔细捋了一遍。
心里憋着满肚子的疑问,正想找个机会,问一问楚湛。
如今她还没去找他,他倒把云灵郡主派上门来了。
沈姝:“既如此,郡主请说,小女洗耳恭听便是。”
云灵郡主朝她凑近些,神秘兮兮地问:“原本这满京城的八卦里,都把你这个救命恩人跟熠王放在一起,大家都猜测,你是熠王的心上人……
你可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却变成了,熠王的心上人在萧家,而你这个‘救命恩人’,却从那些八卦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姝想到那日交代周进喜,转给熠王的话和那枚玉佩,再想到熠王素来的脾气——
她应该是把熠王给彻底得罪了。
“自然是熠王殿下听见这等风言风语不喜,派人封口了。”
沈姝笑着回答:“这种事情,放在萧家姑娘身上,那是锦上添花。若牵扯到小女头上,那就是烈火浇油。说起来,小女还要谢殿下能出面澄清这件事,否则……以后住在京城里,小女还真不敢出去见人。”
“你真是没脑子。”云灵郡主睇着她,摇头道:“用脚趾都能想的出来,熠王殿下那么忙,怎会有功夫在意这等小事。这些啊,都是小王爷和本郡主的功劳。”
她说着,“噗嗤”一声,拍桌子笑出声。
“不过,你以后在京城,确实没脸出去见人了。你可知我们用了什么办法,把你从熠王殿下的大绯闻里拖出来的?”
沈姝见她这副模样,眉心一跳,登时感觉头顶笼罩着浓浓的不祥。
“你们两个做什么了?”她戒备地问。
云灵郡主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她,酡红的脸颊,带着得意之色。
她从衣袖里,抽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伸开,抚平,递到沈姝面前。
沈姝垂眸一看——
上头惟妙惟肖画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鹅蛋脸上,眉毛长成略显英气的远山黛,一双眼角稍长的杏眸、挺直的鼻子、含笑饱满的唇,还有笑起来浅浅的酒窝……
这分明是她的长相——
可是右侧那半张脸上,却有一块婴儿巴掌大的胎记。
沈姝抬眸,疑惑地问:“这是……”
“这是你呀!”
云灵郡主拍桌子,笑嘻嘻道:“小王爷和我,把这副画像足足拓了三四十份,但凡有人传你和熠王的八卦,便把这张画像拿给她们瞧瞧。才一日功夫,全京城人皆知熠王的救命恩人,是个无颜的丑女。自然就没人会把你当作熠王的心上人啦!你瞧,这主意棒不棒?”
第188章 他是渣渣
沈姝听见这种馊主意,简直是哭笑不得。
虽说她向来对容貌不怎么上心,又常穿着男装在外行走。
可若真在脸上用胭脂画块胎记出来——
现在这个时节还好,若是夏天……
一出门,若出了汗,晕染在胭脂上,整张脸岂不成猴屁股了。
沈姝叹了口气。
她此刻看着一脸兴奋的云灵郡主,再想到那个带着云灵郡主一起搞这些事情的小王爷。
实在是……对这两个活宝,没半点脾气。
“郡主今夜特地过来,就是为了告诉小女此事?”
云灵郡主见她连笑都不带笑的,瘪了瘪嘴。
“自然不止这一件。”
云灵郡主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道:“小王爷让我告诉你,如今你既已成了丑女,又是熠王殿下的救命恩人,便可以安心去当承恩公府的座上宾了。三日后,承恩公府办花宴,定会下帖子给你,他嘱咐说要让你随我一起去。”
沈姝诧异地问:“我为何要去承恩公府的花宴?”
承恩公府是太后母家,她躲都还来不及,还上赶着去参加花宴。
楚湛是嫌她死的不够慢吗?
云灵郡主古怪看着她:“承恩公府的花宴,是全京城贵女,挤破头都要进的。只消息放出这两三日,我都已经接到好几个想随我一同去花宴的请求,你怎地……不想去?”
沈姝见云灵郡主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揉了揉眉心。
“郡主,你怕是被小王爷忽悠了。他难道没告诉你,前几日我进宫给太后请安,已经惹太后娘娘不虞,太后还说再也不想见到我。
承恩公府是太后的母家,我若随郡主一起去赴宴,怕是要连累郡主。”
云灵郡主恍然大悟,摆了摆手,吃了果酒后酡红的小脸上,尽是满不在意。
“无妨无妨,承恩公府出了两代帝后,岂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小门小户,就算太后不喜欢你,你却实打实是熠王殿下的救命恩人。
承恩公府亦是皇后母家,熠王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儿子,他们若慢待于你,岂不是驳了熠王殿下的面子,也让皇后和太后没面子。安心去便是,万事有小王爷和本郡主罩着。”
“可是……”
沈姝还欲再说,却被云灵郡主打断:“没什么可是,小王爷让本郡主转告你,既要在这京城住下去,就万没有一直躲着的道理,你能无声无息的躲着,有朝一日说不得也就无声无息没了。”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让沈姝浑身一震。
她自小生长在云疆,阿爹沈冲虽不是大都护,却也是云疆地界上的二把手。
整个云疆谁人不知沈府三少爷和四姑娘。
无论她和三哥做什么事,都有阿爹罩着。
自然从来都无需像现在这样,关门闭府躲避锋芒,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无声无息”没了。
然而如今——
她和三哥来到京城,人生地不熟,除了头上顶着个熠王“救命恩人”安定县主的名头,和这座御赐的县主府以外,甚至连她的长相,都无人知晓。
倘若……如此无声无息的躲避下去,短时间看起来,确实能偏安一隅。
可若有一天,连性命都保不住的时候——
在外人看来,岂不就是只是死了个无足轻重之人。
思及此,沈姝的神色,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云灵郡主见状,朝她嘻嘻一笑:“小王爷还让本郡主转告你,现如今能大摇大摆进承恩公府,机会难得。一来,得让人能记住你这个丑女,二来呢……你想知道的事,都在承恩公府里头呢,与其他来告诉你,不若你自己走一趟,好生瞧瞧。”
沈姝闻言,神情一肃。
当初影伍从水里捞起的沙弥尸体,就与承恩公府有关。
再加上那日在皇宫,楚湛焦急问她,有没有在仁寿宫里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如今又特地让云灵郡主劝她去承恩公府的春宴。
这桩桩件件,让沈姝毫不怀疑,承恩公府里定然藏着她所不知道的事。
思及此,沈姝站起身,朝云灵郡主深福一礼。
“今夜多谢郡主上门递消息,先前多有冒犯,是小女的不是,望郡主海涵,郡主大恩,小女没齿难忘。”
见沈姝突然这样,云灵郡主因吃了果酒些许朦胧的眼睛,倏然睁得极大。
她站起身,啧啧围着沈姝打量一圈:“小王爷说的还真没错啊,你果然会很郑重跟本郡主道谢。
只是,那些都是小王爷的原话,本郡主听得云里雾里的,你给本郡主解释解释,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你为何要谢本郡主?”
沈姝一噎。
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太多,她要如何解释?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讲——
“我知道了!”
云灵郡主兴奋的一拍手:“你一定听说萧晴雪在熠王府呆了整整一天对不对?小王爷让你去承恩公府,是要让你亲眼见见萧晴雪,好教你对熠王彻底死心?”
沈姝:……
“郡主,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她刚开口,就被云灵郡主挥手打断。
“不需要解释,我都懂。以萧晴雪的身份、地位,虽然配熠王很是勉强,但比起你来说,不知高到哪去了。小王爷这招可真是毒,你莫不是跟小王爷有仇吧?先把你毁成丑女,现在又让你去承恩公府,亲眼接受被熠王始乱终弃的事实。太狠了!你确定你要去吗?”
沈姝额角抽了抽。
“我不是……”
“你就说你去不去?你今日投了本郡主的胃口,本郡主自然会偏着你,你若说不去,小王爷那里,本郡主一定帮你回绝他。”
“我没……”
“不去是吧?好,本郡主这就回去找人送信,留步。”
说完这句,云灵郡主拎起酒壶就往院子外头走——
沈姝心知在这位小祖宗面前,根本就掰扯不清,直接拉住她的手腕:“郡主,我去。”
云灵郡主愕然顿住脚,看着她,尽是恨铁不成钢之色。
“虽然熠王身份尊贵,也不过就是个始乱终弃的渣渣,你何必……”
她长叹一声,重重拍了拍沈姝的肩膀:“你既下决心要面对这一切,本郡主就带你去好了。你放心,本郡主一定会罩着你的。”
沈姝满头黑线,却只能咽下一口老血,点了点头。
第189章 人靠衣装
诚如云灵郡主所言,第二日,沈姝便接到了承恩公府专门下给她,邀请她去参加花宴的帖子。
帖子是承恩公夫人专门使人来下的,也算做足了对熠王救命恩人礼遇的面子。
而与此同时,京城里关于熠王与萧家女子的绯闻,也甚嚣尘上——
“听闻淮公公从天衣阁里取走几十套春裳,又从多宝阁里挑了十几套的簪钗首饰,从衣裳的尺寸,到簪钗样式都是萧五姑娘的年纪穿戴的。”
“如今满京城都传遍了,说熠王殿下一掷几万金给萧家姑娘送春宴的行头,直接导致京城贵女们定的春裳做不出来,现下都在四处找绣娘赶制新裳呢。”
“还有说最近几日熠王频频进宫,就是为了让圣人赐婚。无人不在赞叹,熠王殿下真真是要么不近女色,要么是个宠妻狂魔。这几日承恩公府上下,笑得脸上都跟开了花似得。”
“承恩公府的喜事,还可不止这一桩,太后吩咐下来,要从京城各家适婚的贵女里,为太子、熠王和瑞王选妃。恰逢此次春宴,太后不单指派汤公公去,还让汤公公带了宫廷画师,要将春宴上姿容出众的贵女画下来,呈进宫里去呢。”
“是以,此番承恩公府的春宴,不止全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夫人贵女都会去,就连各府的公子哥儿也全都要去。各府下人们都在说,这次春宴过后,怕是将来两年,京城里头都会喜事连连。”
沈姝一边挑着赴宴的春裳,一边听绿桃叽叽喳喳说着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八卦。
打从昨夜她发现,连云灵郡主都误会她和熠王有什么私情——
现如今她听见熠王和萧家姑娘的绯闻,不管心情如何,都在脸上挂起一抹微笑。
免得被身边这个话本子看多的丫头,再胡说八道有的没的。
然而——
“姑娘,您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这般强颜欢笑,奴婢实在看着心里难受。若太太知道您在京城受了这等委屈,指不定多难过呢。”
沈姝:……
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家这个丫鬟,认定了的事,执拗起来,还真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绿桃,你若再敢在我面前提熠王,我明日就让哥哥把你送回云疆去。”她沉声道。
绿桃见自家姑娘第一次动怒,瞬间吓得紧紧闭上嘴巴,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她在心里,却更加认定沈姝是真真正正伤透了心。
沈姝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一软,温声又说:“这些春裳颜色都太素净了,不适合春宴,前些日子我让你拿去天衣阁裁的云锦,你去看看做好没有。”
绿桃赶忙应下,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待到她坐上马车出府,刚出福安坊往天衣阁的方向去,就被一个熟人拦了下来。
“绿桃姑娘,我终于等到你了,你可是要去天衣阁?我这里有件事,还请姑娘帮个小忙……”
*
两日后,正是承恩公府举办春宴的日子。
沈姝起个大早,在几个桃的张罗下,穿上天衣阁新做的春裳。
里面穿件绯红云锦夹衣,外罩一件浅月白外裳,配一条血牙软烟罗的纱裙。
一层层铺展开来,配色既不张扬华丽,也不会过分素净。
反而因为极度考究的用料,有种低调的奢华之美。
黄桃为沈姝上了妆,特意在她额上贴一朵兰花钿,让她原本娇俏的面容,平添几丝疏离贵气,犹如落入凡尘的谪仙。
“姑娘,这身衣裳简直太好看了,这次天衣阁果然是下了功夫的。”绿桃笑着夸赞道。
她从首饰盒里挑了支白玉雕的兰花簪,簪在沈姝的发间。
精巧的雕工,宛如一枝真的兰花,盛开在发间一样。
沈姝看见那支兰花簪,微微一怔。
“这是阿娘新做的吗?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她疑惑地问。
“当然是……”
绿桃喜滋滋的说到一半,想到昨日自家姑娘警告她的话,讪讪道:“是……的。”
沈姝不疑有他,拿起准备好的薄纱,挂在耳上,掩住了半张面容。
“走吧。”
这两日,沈姝思来想去,实在不愿脸上贴块巴掌大的胭脂疤,按照楚湛出的馊主意,去坐实他四处传播的“无颜丑女”。
毕竟,一个谎言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
她也不能脸上顶着疤过一辈子。
可是,沈姝也知道——
此番承恩府花宴,云集了京城所有有头有脸的勋贵和官眷。
即便她不愿借熠王的势,作为熠王殿下的“救命恩人”,她的出现必会成为众人关注的对象。
如今这种情势下,她既不宜太过高调,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也不能过于庸懦,让人觉得可以随意欺之。
是以,覆上半张面容,既能让人不必过多在意她的长相,也便于与人保持距离。
就这样,沈姝准备停当,带着绿桃、黄桃,并一千两银子雇的影卫飞羽,登门拜见永宁长公主。
永宁长公主虽非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却是先帝在世时,最宠爱的女儿。
其母齐太妃,比太后年长一些,进宫也早,在太后入宫时,对太后多有照拂。
曾为先帝诞下两子一女。两子皆骁勇善战,同先帝一道征战四方,却因疾病英年早逝。
先帝崩逝以后,齐太妃落发出家,为先帝祈福。
正因如此,永宁长公主备受太后和今上礼遇。
永宁长公主自驸马病故以后,终年在家礼佛不问世事。
可是,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永宁长公主年轻时,性子直,是个暴脾气,能动手绝不动口,最厌烦那些一句话说三分,留七分的做派。
是以,平日里,只要永宁长公主不出门,长公主府,鲜少有人敢登门。
因着先前沈姝来京之时,淮安亲自带了熠王的书信拜访,再加上沈姝的年纪与云灵郡主相仿,这几日云灵在长公主面前,说了沈姝不少好话。
永宁长公主对于沈姝的态度,还算客气。
寥寥客套几句之后,永宁长公主便带着云灵和沈姝,登上长公主府的车驾,浩浩荡荡朝承恩公府驶去。
第190章 两位帝后
承恩公府萧家,位于皇城东边的兴宁坊。
沈姝跟随永宁长公主的车驾抵达承恩公府,宾客们已经来了大半,整个兴宁坊宽阔的大道两侧,停满了各府的马车。
她们刚下马车,便有承恩公府负责迎客的子侄,亲自迎上来,引她们进府。
大周民风开放,尤其是在这等数一数二、勋贵云集的宴会上,并不讲究男女分席。
此番宴会既是花宴,宴会的举办地,自然选在承恩公府极尽奢华的慕华园里。
沈姝在决定赴花宴以后,便做了功课。
承恩公府一门出了太后和当今皇后两位帝后,这两位是姑侄。
因着老承恩公仙逝,现在的承恩公,是太后长兄——老承恩公嫡长子萧德宗。
除了萧德宗以外,老承恩公还有个最疼爱的嫡次子萧德胜。
太子和熠王的母亲,皇后萧氏,便是这位嫡次子萧德胜,从远房亲戚里过继的女儿。
即便是过继的女儿,能成为帝后,也是小二房的荣耀。
在老承恩公去世后,今上为缅怀老承恩公,特允太后长兄为承恩公,另封皇后的父亲萧德胜为承恩侯。
承恩公府与承恩侯府皆坐落在兴宁坊里。
而慕华园就位于两府之间。
因早年曾经接待过皇后省亲,承恩公和承恩侯两府,花了几百万两银子修缮慕华园。
慕华园一跃成为王宫贵胄里,最为奢华漂亮的园子。
沈姝跟在永宁长公主身后,一进慕华园,所行之处,瞬间便感到似有无数的视线,朝她们看过来。
“别怕,别怕,这里的人都这德性,但凡看见脸生的,都像看猴似得打量。你若不喜欢谁,直接瞪回去,保管他们不敢再看。”云灵郡主压低声音道。
沈姝点了点头:“谢郡主,我知道了”
“光知道可不行,你得记住,今日是阿娘带你出来的,不论做什么,都要想着阿娘的面子。”云灵郡主不放心又道。
沈姝:“我一定谨言慎行,绝不给长公主添麻烦。”
“你真是个棒槌。”
云灵郡主恨铁不成钢的伸手,掐了掐沈姝的胳膊:“阿娘什么性子,放眼在这京城地界上,没人敢惹。阿娘从来就不是谨言慎行的做派,待会儿你跟着本郡主就只管放开吃,放开玩,把这承恩公府当成自家后花园,若是拘谨了,反而显得阿娘带的人没品,懂了吗?”
沈姝:……
若是换个人,说这种话怕是会被人误认为居心叵测,故意坑人。
从云灵郡主口中说出来,便真的是要“放开”,才算不丢永宁长公主的面子。
沈姝有些哭笑不得,她今日大摇大摆上门参加花宴,看在许多人眼里,怕已经是不怕死的了。
若再上赶着“放开”作死,那可真是要死透了。
两人说话间——
他们已在众人的一路注目下,来到了慕华园花宴的上席。
上席设在园内碧波湖面,两层楼高四面敞开的水榭里。
永宁长公主和云灵郡主自是无人不识,可沈姝却是头一回出现在人前。
只在这路上的功夫,便有人探得沈姝身份,飞快报给了水榭里的夫人们知道。
水榭里正经坐着聊天的,都是些中年以上的公侯夫人们。
见她们进来,纷纷起身见礼。
云灵郡主怕沈姝不识,亲自与她介绍,拉着她一一还礼。
因着沈姝脸覆白纱,又身负“无颜丑女”的传言,众人对她皆有几分好奇,更隐隐也有看热闹的心思。
然而,当她们看见沈姝言行举止,通身气派一点也不像边陲蛮荒之地出来的女子,反而与这京城里的贵女差不多仪态,反倒对她少了许多探究和关注。
整个水榭在座的公侯夫人里,年龄最大的,莫过于承恩公夫人华氏。
华夫人是太后亲嫂,如今已年过七旬,虽然头发已是满头银丝,却不显老态。
她看见沈姝,笑呵呵的说些场面话,听上去一团和气。
倒是承恩侯夫人邹氏,皇后名义上的母亲。
看着年过六旬,坐在承恩公夫人旁边,脸色冷冷的,对谁都不大搭理。
却在沈姝见礼时,准备了一对水头极好的羊脂玉镯子做见面礼,客客气气朝沈姝道了声谢:
“皇后娘娘因在斋戒礼佛还愿,不曾得闲召见你,前日我进宫见皇后娘娘,她特意嘱咐我代她跟你道声谢,娘娘说,你救了熠王殿下的性命,待到她斋戒完,便会召你进宫说话。”
这话一出,在场的夫人们,脸色都变得有几分莫测。
前些日子太后召见沈姝时说过的话,早已借由仁寿宫一干仆婢的口,传遍了整个京城。
而如今,再从承恩侯夫人口中,听见皇后娘娘的态度,不觉间看向沈姝的目光,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沈姝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想到那位素未谋面的皇后,竟会叫承恩侯夫人这般在众人面前抬举她,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她连称侥幸救下熠王,万担不起娘娘的谢字,又与承恩侯夫人客套几句,便同云灵郡主一道,从水榭里退了出来。
两人刚下了桥,便看见老瑞王妃同楚湛一道,被人引着,朝水榭走了过来。
沈姝看见老瑞王妃,想到在瑞王府的情景,头皮发麻,实不愿被认出来,下意识就要朝云灵郡主身后避。
却不成想——
云灵郡主却先一步避在了她的身后。
“你挡挡我,快挡挡我,我最怕见老瑞王妃。”
沈姝:……
“云灵郡主?”
老瑞王妃一眼就看见云灵郡主,那张凌厉的面容,顷刻间便笑开了花:“诶,我都看见你了,躲什么躲呀。”
云灵郡主讪讪从沈姝身后出来,朝她见了礼:“老瑞王妃万福。”
沈姝也跟着见礼。
“这位姑娘看着好生面熟,不知你是……”
老瑞王妃看着蒙着面纱的沈姝,眼底闪过一丝狐疑。
沈姝听她问起自己,心里一紧。
正犹豫着要如何开口,就看见站在老瑞王妃身边的楚湛,朝她眨了眨眼,悠然笑着道:“母妃,这位便是我那个救命恩人,安定县主沈姑娘。”
第191章 假山里面
此话一出,老瑞王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在唇角。
沈姝心里一沉。
她现在着实有股冲动,把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楚湛,扔进水里去。
短暂又尴尬的沉默后。
沈姝原以为老瑞王妃会像上次那样,对她毫不客气,却没想到——
“原来是安定县主。”
老瑞王妃笑看云灵郡主一眼,对沈姝道:“上次在瑞王府里,多有得罪,安定县主莫要放在心上。”
沈姝被她的笑,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她犹记得先前见老瑞王妃时,看见的“前世”,凭借本能的直觉,她根本就不会把老瑞王妃往好的方面想。
沈姝客气连称不敢。
“得空还请再来瑞王府做客。”老瑞王妃笑着又道:“下次我定会好生设宴款待县主,跟县主赔罪。”
沈姝垂眸,淡笑福礼。
老瑞王妃也不与她多说,又朝云灵郡主笑着道:“云灵,你也要常来我们府上做客。”
说完这话,她昂首离开。
故意落在后头的楚湛,压低声音道:“你们在这稍等我片刻,我进去打声招呼便来。”
“你自去忙,我们就等你呢。”云灵郡主点头道。
待他们走远,她狐疑看着沈姝问:“瑞王府里只有老瑞王妃一个女眷,你何时去过瑞王府,还被她得罪了?我怎么从未听小王爷提过?”
沈姝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直到这刻,她才明白方才老瑞王妃说出那些话的用意。
从初次见到云灵郡主,到现在为止的观察——
沈姝隐约能猜出来,云灵郡主对楚湛应该有些思慕之情。
她虽然与云灵郡主相识时间不长,却多得云灵郡主的帮衬。
沈姝绝做不出,欺骗云灵郡主之事。
只是,她和楚湛之间,牵扯到“前世”这种连她自己都没什么记忆,又解释不清的事情。
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沈姝略一思索,便决定将她对前世的理解,与前几日瑞王府的事情串在一起,向云灵郡主解释。
她坦然看向云灵郡主:“瑞王府偏门有一座小院,是小王爷专门辟出来医治腿疾所用,上次小王爷带我去看了那间小院……他对我说,若我能医好他的腿疾,他便以身相许。”
云灵郡主脸色微变。
沈姝忙道:“这话正巧被老瑞王妃听见,在小院里发了一通脾气,后来得熠王殿下相助,我才侥幸掩面离开。
前些日子,想来是小王爷觉得老瑞王妃做的不大妥当,心中有愧,所以……他竟跑去仁寿宫请太后赐婚,我从周进喜口中听说这事,那日在宫里便托周进喜转告小王爷,倘若他再做这等事,便是忘恩负义之人。”
云灵郡主听着这番话,脸色变了又变,听到最后脸色终于稍稍和缓。
冷不丁,她眼角余光瞥到楚湛正从水榭出来,眉心微动。
她看着沈姝,将信将疑地问:“小王爷当真只是为了让你治腿,才说要以身相许的?而不是……喜欢你?”
“那是自然。”
沈姝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与小王爷统共才不过见了几面,何来喜欢一说。他确确实实说是为了报恩。”
这回答正巧被楚湛听个正着,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阴郁。
云灵郡主故作没看见,看着沈姝又问:“小王爷长得好、脾气好、又爱玩,身份又尊贵,这么好的人,他既求娶于你,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
“绝对没有。”
沈姝斩钉截铁地回答:“小王爷确实是个好人,然则我对小王爷和对郡主一样,只有朋友之谊,绝无男女之情。”
楚湛在她身后,唇角泛起一抹苦笑。
即便他早已猜出她的心思,亲耳听见的滋味,却比他想象的要难受许多。
云灵郡主自然没有错过他唇角那抹苦笑,脸色终于好看不少。
她拍了拍沈姝的肩膀:“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办,你且先在这稍侯片刻,待会儿我再去找你。”
说完这话,她不待沈姝有所反应,朝她身后狠瞪一眼,扭头便走。
此番她们进慕华园里,为了方便行事,并未将侍婢带入园中。
若她走了,便就剩下沈姝一人。
“郡主……”
沈姝正要提起裙摆,追上去——
突然,她只觉得手腕一紧,便被人扯住了半片衣袖。
沈姝戒备扭头,就看见楚湛一脸阴郁看着她。
“跟我来。”他说着,便将她往旁边的小道上扯。
“放开我。”
沈姝压低声音,蹲下身,让四周灌木挡住她的身形。
她怒腾腾地问:“这是承恩公府,不是瑞王府,你拉拉扯扯做什么!疯了吗!”
楚湛顿住脚,松开她的衣袖,惯常如清风朗月般带笑的面容,挂着些许寒霜。
“你不是想知道前世之事吗?我带你去见个人。你若不去,可别后悔。”
他说完,转头就走,也不管沈姝到底有没有跟上。
沈姝知道,定是方才她与云灵郡主的话,被楚湛听了去,心下暗松。
她犹豫一息,抬脚跟了上去。
*
因着兴宁坊在京城的最东侧,是以,慕华园不比寻常勋贵家的后花园那样逼仄,反而占地极广。
无数珍稀花木和名贵假山怪石,将整个慕华园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独立清雅的景致。
楚湛显然对承恩公府非常熟悉,负手走在前头,带着沈姝左拐右拐,一路之上,巧妙避开人群不说,也没遇上半个人影。
约莫走了两盏茶的时间,他们来到一处掩映在层层花树中的隐秘凉亭。
刚走进凉亭里——
沈姝便听见一个令陌生又熟悉的女声,从不远处的假山里,传了出来。
“这支簪子,是熠王殿下送给你的?”那声音低柔地问道。
听上去和风细雨的嗓音,却夹杂着凉薄的寒意。
“不……不是,不是熠王殿下,殿下没有送我东西,这是阿娘的嫁妆,今日特地拿出来给我戴的。”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瑟瑟回答道。
“你娘?”
低柔的声音,轻笑出声:“这簪子少说也值两千两银子,你外祖不过是个区区四品小官,你娘的陪嫁加起来,统共也不过才五千两银子,寒酸成这样,她配得起两千两簪子做的嫁妆么?”
第192章 比恶更恶
怯生生的声音,登时慌了神:“这支簪子真是阿娘的嫁妆……真……唔……”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捂住了嘴。
“萧晴雪,你可知道我生平最讨厌的事是什么吗?”低柔的声音,轻声问道。
沈姝听见萧晴雪这个名字,愕然看向楚湛。
这几日她听了实在太多,萧晴雪和熠王之间的绯闻。
她实在没想到,那个怯生生,瑟瑟发抖的声音,竟是萧晴雪的声音。
更没想到,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引得满京城贵女疯狂嫉妒的萧晴雪,在承恩公府里,竟然会被人这般对待。
楚湛既带她来这,显然已经知道里面在做什么事。
他淡淡看她一眼,桃花眼中尽是漠然。
与此同时,假山里低柔的声音,再度开了口:“我生平最讨厌有人在我面前说假话。更讨厌有人跟熠王殿下扯上关系,尤其是女人。今日这两样,你全都占了,你说,我该怎么对你呢……”
“唔……唔……唔……”
被捂住嘴的萧晴雪,发出恐惧到极点的唔唔声,听上去似在辩解。
然而——
“趁着宴席还没开始之前,好好伺候伺候五姑娘。”
轻柔的声音,慢声细语地吩咐道:“五姑娘这张脸蛋儿实在太美,既得了熠王殿下喜爱,可不能有半点损伤。还有这胳膊这腿儿,都仔细着点,连油皮都不许破。若是被人发现什么,你们几个的命,就别要了,可听清楚了?”
“唔……唔……唔……”
“是。”一个老妪的声音,谄媚地道:“三姑娘放心,保管把五姑娘伺候好了,这地方太污糟,还请姑娘自去赏花,莫污了您的眼睛。”
那低柔的声音,再度轻笑出声,施施然走出了假山。
沈姝所在的凉亭,距离假山虽隔着层层花树,却不算太远。
足够她把从假山里走出的女子,看个清楚明白。
当她看清楚那女子的面容,瞬间像被雷劈了似得,愣在原地!
眼前这女子,明明穿一身素净的蜀锦春裳。
看在沈姝眼中,脑中却浮现出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画面。
在那画面里——
这女子已逾花信之年,穿一身明黄凤纹翟衣,头上戴着璀璨夺目的双凤翊龙冠,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熠熠生辉。
她端坐在大殿尽头的凤头椅上,轻笑着对沈姝说:“明日入夜,我会将人都遣走,禁军、影卫一个都不剩,事成以后,我送你远走高飞,你看可好?”
可是随即,沈姝恍惚又听见她高声叫道:“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这一声,让沈姝只觉得心口莫名一痛,猛地回过神来。
她看着那女子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感觉有种阴冷,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唔……唔……”
耳畔传来假山里,萧晴雪的呜咽。
沈姝眉头深蹙,迈开脚步就要往假山里去——
却被楚湛伸手拦下:“你做什么?”
“我最见不得这种事,让开。”沈姝沉声道。
楚湛半分不让:“你可知道走的那女子是谁,她是如今承恩公府长房嫡女萧晴初,是太后最疼爱的孙女,就连我在她面前,都要礼让三分。
假山里头是承恩公府的家事,若你贸然插手,便是与她为敌,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要为你家里人想想。”
这话让沈姝有一瞬间的犹豫。
然而,下一瞬——
从假山里重又传出老妪阴鸷的声音:“五姑娘,今日你可算有福了,老奴这身手艺,都是当年在宫里练出来的。这腰、心口和腿上的软肉连着骨头连着筋,只要一石头砸下去,保证连点血腥都不见,就能让您舒舒服服的,你就等着瞧好吧。”
沈姝听见这话,一股难言的愤怒,油然冲上心头。
她攥紧手心,冷冷一笑:“这种事情,今日我袖手旁观,明哲保身,来日若我落得如此田地,必也是哭求无门。
阿爹说过,这世上恶人永远都不会少,好人若想好生活下去,忍字行不通,须得比恶人更恶才行。这道理原本我不明白,今日算想明白了。”
她边低声说着这话,边伸手取下自己覆面的白纱,摘下头上的发簪,将长发快速束到头顶,用发簪固定。
只是几息的功夫,便将自己改成了男子的发式。
而后,在楚湛愕然的目光中——
沈姝解开外裳扔在凉亭石桌上,只着一件绯红夹衣,把宽袖在腕间缠几圈扎好,做出劲装的样式,又将纱裙略提高些,往夹衣长摆下藏了藏,直接拍开楚湛的胳膊,迈动十烟步,冲进了假山里!
假山里头比沈姝想象的还要深一些,从四周透出的光线,隐约可以看清楚里头的样子。
两个中年壮硕的仆妇,正死死按着萧晴雪的身子。
乱发遮住了萧晴雪的眉眼,一只累丝镶红宝石的金簪,扔在她的身上,看上去犹嫌狼狈。
在萧晴雪的正前方,蹲着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妪。
老妪手里拿着一块用黑布包着的东西,正掀开萧晴雪的裙子,朝她大腿狠砸下去!
就在那东西即将砸上萧晴雪的瞬间——
突然,沈姝绯红的身影,以极快速度冲到老妪背后,精准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拧!
“咔——”
骨头错窝的脆声,瞬间在山洞里回响。
“啊……”
那老妪张口欲痛叫出声,却被沈姝用随手捡来的石头,塞住了嘴。
“你方才说,哪几处连着骨头连着筋,最舒服来着?”
沈姝粗声粗气地问着,对准老妪的腿窝,猛地一踢,将她踢翻在地,操起从她手里夺下的东西,对准她的大腿、心口和腰间,“咚!咚!咚!”狠砸了下去!
“唔……!!!”老妪登时发出极痛苦的闷叫。
因着沈姝心底已是怒极,从进洞拦下老妪到这一连串的砸击动作,极快、极狠、又极准。
简直把旁边按着萧晴雪的两个中年仆妇,连同萧晴雪一起——
看呆了。
彻底呆了。
那老妪显然已是痛极,嘴里被塞了石头,牙齿咬在石头上,因为太过剧烈的疼痛,生生把牙都咬断,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淌了下来。
沈姝冷冷睇着她:“除了这三处,小爷知道还有两处,也很是销魂,今日且让你试试。”
说完这句,她弯下腰,直接掰开老妪的手指,狠狠往后一掰——
“咔……咔……咔……”
指关节发出折断的脆响,在这幽静的假山里,格外清晰。
“唔……!”
老妪发出一声极长的痛呼,脸上尽是惊恐之色,眼泪汗水和鼻涕糊成一片。
尽管如此——
沈姝依然在折断老妪双手的瞬间,清晰看见,她的眉心,竟倏然出现了三道香灰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