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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二、盯与反盯

    黎应觉得自己当真是倒霉极了。

    他根本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在他看来,原本正常的发展应该是这样:他唆动那些学子围攻赵和,赵和狼狈逃窜,他因此名声大噪,被学宫任命为学长——毕竟这一次就烧死了七位学长,空出一堆名额,以他黎应的能力,理当占据其一。

    但是事情却搞砸了。

    黎应不觉得是自己的安排不够隐蔽巧妙,他只是埋怨赵和行事完全不按常理,哪有在庙中当众杀人的事情……这样做,他就不怕国法追究么?

    “这些狗官,这些狗贼!”口里骂了几声,黎应叹了口气。

    他回来之后,立刻去寻一位有背景的同窗,希望能得到他的庇护,但那人不在,因此他便转而去寻找彭绅——这位以前与公孙凉就走得很近,此次赵和来学宫任祭酒,他曾激烈反对,而黎应前去找赵和麻烦,也有他在背后唆使之力。

    结果却被彭绅逮着兜头就是一顿臭骂。

    彭绅当然恼怒,他反对赵和,可不是在这个时候,他希望是发动力量,当赵和正式入学宫时才一起鼓噪,将赵和赶出稷下。

    黎应之举,不但没有成事,反而会打草惊蛇。

    更重要的是,彭绅不蠢。

    此刻谁在稷下学宫之外找赵和的麻烦,谁就有巨大的嫌疑,赵和能杀那个歪嘴的黄峰,为何没有杀这个高低眉的黎应?

    所以问明情况之后,彭绅立刻将黎应赶了出来。

    黎应连接在两处求援不成,心念一转,知道自己唯有一处还可以去了。

    在稷下学宫之前略微犹豫了一下,他寻回自己的马,然后奔向历城东市。

    如同咸阳一般,历城也有东西两市,只不过规模与热闹程度赶不上咸阳罢了。黎应到了东市,直接来到名为“颖上堂”的府邸前。

    来这里之后,他敲了敲门,立刻有人把他引了进去。

    上了颖上堂的二楼,有位身着华绸的年轻人正在听着一群歌伎弹唱,黎应悄悄看了一眼那些歌伎,一个个腰肢妖娆,眉目艳丽,明眸净齿,巧笑盈盈。

    他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那位华绸年轻人见此情形,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不过他迅速将之掩住,然后笑道:“伯顺,你来了,为何不说话?”

    黎应低头想了想,在彭绅那里被骂了一顿,他心里也明白,自己如今成了烫手的山芋,故此有些事情,不可以讲得那么清楚。

    因此他长叹一声,拱手施礼,面带愧色:“黎某学识不足,误了公子的事情,特来向公子请罪!”

    华绸年轻人听到这个,眉头挑了挑,手指轻轻一弹。

    原本咿咿吖吖的丝竹管弦之声顿时停下,歌伎们收敛笑容,无声无息地退下。

    “误了我的事情?”华绸年轻人扬了一下下巴:“说具体点。”

    “是,公子令我给那赵和一个下马威,还告诉我今日赵和会去清泉寺,我便鼓动了许多人前去……”

    黎应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只不过他掩盖了自己胆怯逃跑的事情,而是说自己见事不顺,便毅然回来,特来向这位华绸公子报信。

    “你是说,黄峰已死,许成则胆破?”华绸年轻人用手指头轻轻敲了几下自己身前的案几:“他二人无所谓,虽然与我见过面,但他们应当不知道是我让你去找赵和的麻烦吧?”

    “他二人不知。”

    “那就好了,你呢,你自己呢,有没有走漏消息?”

    “我一见事情不对,立刻离开,赵和追了一会儿未追上,便放弃了。以我想来,他会来稷下学宫寻我麻烦,但也仅此而矣,我已经去找了彭绅彭教谕,人人皆知我与彭教谕亲近,彭教谕又是公孙凉的旧友,故此他应该会以为是彭教谕支使我所为。”

    黎应也不全然是傻,他回来之后没有直接来颖上堂,并非没有原因。

    华绸年轻人点了点头:“很好,很好,你做得非常好。”

    “只是接下来,我恐怕唯有托庇于公子了,短时间内,我不能回稷下学宫。我自身安危事小,若是因为我牵连到公子,那就事大了。”黎应又道。

    华绸年轻人连连点头:“你说的对……你在学宫中留下什么可能追查到我的东西么?”

    黎应摇了摇头,正要说没有,但突然心中有些迟疑。

    华绸年轻人立刻扬眉:“我与你的信件,你是否留在学宫中?”

    黎应低下头,不敢回答这话。

    华绸年轻人面色寒色闪过,叹了口气:“你做事还是不够小心,这样吧,你稍等片刻,我派人护送你回去,把你在学宫中与我有关的东西都收来,一样也不许留下,此后……你便暂居于我这颖上堂中,方才的歌伎,任你取用!”

    黎应顿时大喜。

    过了片刻,果然有两位看上去就孔武有力的剑士护着他一起,再度返回稷下学宫。回到自己的学舍中,同住的舍友不在,黎应立刻开始翻箱倒柜,没多久,便将所有的信件都找了出来。

    “没别的了?公子说了,要你定须仔细,莫留下任何线索。”一名剑士道。

    “没有了,公子一共给我十一封信,与赵和有关的只有两封,现在十一封信都在这里……”

    黎应翻检着信件,话还没有说完,就觉得有东西猛然套住了他的脖子。

    他大惊失色,伸手去扯,可两名剑士中的一位已经将他手摁住。紧接着,另一位将绳套另一端扔上半空,从房梁上穿过,然后接住一拽。

    嗖的一声,黎应便悬在了半空之中。

    他脸涨得发紫,还在竭力挣扎,可无论怎么挣扎,都救不了自己。片刻之后,他身体就猛然一颤,然后直挺挺的不再动弹了。

    那两名剑士轻车熟路将绳子绑好来,在黎应脚下放了个踢翻了的凳子,做足了自杀的假像。再又收好黎应找出来的那些信件,将另外一份刚写好不久的文书放在了黎应的书桌之上。

    那份文书最上,赫然写着“绝命书”三个字,若是黎应复活,也当认出这三个字是自己的字迹。

    完成这一切之后,他们二人拍了拍手,开了门扬长而去。

    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们。

    在他们离开没有多久,程慈从房后出来,侧耳在门上听了听,发觉没有任何动表,又想了片刻,正要跟着离开,突然间,听到有人叫道:“不好了,死人了!”

    这声音,赫然就是方才那两名剑客之一的声音。

    程慈猛然回头望去,就见其中一名剑客露出讥讽的笑,还对程慈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

    程慈心中不妙,猛然一脚,将那门踹开,便看到黎应挂在屋梁之上,身体还在轻微摇摆。

    程慈转身想走,可是那两名剑客的呼声已经惊动了不少人,这些人纷纷围了过来,程慈立刻再返回屋中,看到了那份绝命书。

    时间仓促,他只扫了一眼,看到其中以黎应的口吻说,他被赵和派人跟踪,不愿连累无辜,决意以死进谏,劝告学宫不要接纳赵和为稷下祭酒。

    程慈心中顿时明白,黎应或许没有猜到赵和派人盯着他,但黎应背后之人却猜到了!

    他盯着黎应的同时,只怕早有人反盯住了他!

    现在这一封信,再加上他本人,就是赵和迫害黎应的证据。黎应一死,赵和对他的指责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别人对黎应的同情。

    原本赵和入稷下学宫的主力就极大,有此信和他这个“人证”,只怕整个稷下学宫都会决然反对赵和。

    这份“绝命书”不能落到别人手中,自己也不能落到别人手中!

    程慈急中生智,他抓起地上的凳子,用力砸在后窗之上,后窗哗的一下迸裂,程慈随之冲了出去。

    那些闻讯而来的学子,此时也到了黎应学舍的门前。

    程慈听到身后的惊叫和“抓住他”的呼声,他以袖子将自己脸掩住,然后撒腿狂奔。

    但才冲出十余步,侧面便有一人追了过来,长剑破空,寒光如电!

    正是那两名剑客之一!

    对方将他的反应都算计住了,对方根本不需要他活着,要的只是他的尸体!

    他一路随赵和过来,只要他的尸体在这,再加上绝命书,就足以指控赵和!

    所以他不能死!

    程慈侧身翻滚,身上磨破了不知多少处,他也不觉得疼痛。在翻滚的同时,他避开了对方之剑,还顺手拔出自己的剑,反手一撩。

    铮!

    双剑交击,程慈只觉得手中一沉,自己的剑被弹开,而对方的剑继续劈向他!

    程慈吸了口气,面露惊骇之色,疾步连退,又避开这一剑。

    对方力气奇大,剑技也十分精湛,绝非泛泛之辈!

    “死!”

    那剑客闷哼一声,挺剑再来,几乎要将程慈逼入死角,再无可避之处。程慈不得不再次提剑上撩,两剑相击,程慈的剑反弹回来,险些伤到了自己。

    “你究竟是谁?”程慈忍不住叫道。

    他自家剑技也不弱,他自己也一向以此自负,否则不敢去担任经常要与响马对决的法曹掾,但面对这个剑客,他根本无力抗衡。

    “要你命的人!”那剑客嘿然道,又是一剑横扫。

    铮!

    程慈虽然又架住这一剑,但他的手震得既疼且麻,长剑不受控制的脱手飞出。

    那剑客脸上露出狰狞之色,下一剑又是袭来!

三三、学宫曾灿

    当此千钧一发之时,程慈觉得自己身体中的每一块骨头每一条肌肉都被调动起来,他猛然向后一撞。

    砰!

    他撞碰了身后一间学舍的窗子,人倒翻进去,避开了那剑士之剑。

    那剑士毫不犹豫,也是破窗而入。

    一个稷下学子呆呆地看着那剑士,剑士眼光扫过他,然后霍然惊觉,回身撩剑。

    卟的一声响,他的剑将一截窗棂劈断,但程慈已经借着这机会再次跃出窗子,撒开双足,飞奔远去。

    那剑士再想要追,已经追之不及。他恨恨地一振臂,回头望着那个仍在发呆的学子。

    “我就说了,学宫里的屋舍不牢,若是遇到大风,只怕会被吹倒,你看,你看,窗子就这样坏了……我要去告他们,这些该死的赃官一定是拿了好处,却拿这样豆腐渣般的屋舍给我们住!”那学子念叨道。

    这一定是个法家的学子。

    剑士白了他一眼,伸手搭在窗台上,纵身跃出。

    在他走了之后,那个被认为属于法家的学子脸上的呆气突然一敛。

    他伸手抹了抹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微微笑了起来:“好险,好险,若是逼得我动手,那就没有意思了……这后面的一位有些眼熟啊,让我想想,莫非是当初离开稷下学宫潘琢?”

    他伸出头,在后边望了望,然后又道:“咦,前边的那位也见过,在学宫呆过两年的旁听之人,好象是分乳堂程家子弟,名为程慈?”

    这学子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仿佛是遇到了好玩的事情。

    稍过了会儿,他笨手笨脚翻出了窗子,拉住一个慌慌张张乱跑的学子:“出什么事了,怎么先是程慈跑掉,后面潘琢在追?”

    那学子一愣:“你认得那二人?”

    “我不但认得那二人,我还知道你是赵郡丁远丁求古……这稷下之人,只要我见过的,我都认得!”

    “你是书橱曾灿!”那丁远立刻知道拦住自己的是谁了。

    不过旋即他又大叫:“既然是书橱曾灿认出来的,那就不会差了,前面逼死黎应的是程慈,后边追他的是潘琢!”

    他这一嚷嚷,周围闹哄哄的先是一静,然后一片哗然。

    “程慈现在不是在为赤县侯效力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听闻黎应在清泉寺试图挑唆学子围攻赤县侯,反被赤县侯拔剑杀了他的好友黄峰,莫非程慈是奉赤县侯之命来寻黎应的?”

    “好歹程慈也是一个法曹掾,怎么会替权贵逼死人命,他还在咱们稷下学宫旁听过两年呢!”

    这边嚷了起来,正在想继续追程慈的潘琢心中一动,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想到,自己离开稷下数年了,竟然还有人认出了自己。

    他回头望了一眼,恰好与曾灿目光相对,曾灿对他灿烂的一笑。

    潘琢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身份既露,他不好在这里久留,因此还剑入鞘,转身便寻着同伴,一起离开了稷下学宫。

    他虽然走了,但稷下学宫里却是乱作一团。

    此前稷下学子在外也有死伤者,可对他们来说,稷下学宫算得上是一方净土,在这里还是比较安全。但是如今,稷下学子竟然吊死在自己的学舍之中,目击者的证言证明,他很有可能是被即将上任的学宫祭酒逼死。

    消息一传出,学宫顿时哗然。

    稷下学宫学子对于赵和原本就没有任何好感。

    他们讨厌不是稷下出身却来稷下任职的任何官员,更何况听说赵和年纪轻轻,只靠着是当今天子寒微之时的旧友身份,再加上在当今天子登基中出了稍许气力,便幸进而封侯,对赵和的厌恶因此更甚。

    加上赵和在京中便杀死了稷下出身的公孙凉,另一位稷下十剑之一的谭渊之死也与之有关,公孙凉与谭渊在稷下的旧交好友,都在暗地里骂赵和。

    更何况赵和这一路上来,因为他稷下学宫已经死了多少人!

    正稷下学子们群情汹汹之时,一小队人恰好赶到。

    为首者,正是赵和。

    赵和决意来稷下,因此回到靡宝家中后没有耽搁,立刻收拾行囊赶了过来。他并不知道事情那么巧,稷下学子对他的怒意正达到一个顶点,所以大摇大摆地进来。

    偏偏这里出了人命,许多人都来看热闹,那些原本守在学宫门口的仆役们也不例外,所以没有人阻拦他,他就径直来到了学宫之内。

    而这边人多,赵和自然也就凑了过来。

    才一接近人群,便听到有人在骂他。赵和初时不以为意,这段时间被稷下学子骂得次数不少,他早就习惯了。但当听清楚是他派遣程慈逼死了黎应,他面色顿时严肃起来。

    他对程慈的命令,就是暗中盯住黎应,看看黎应与哪些人往来,想看看能不能顺着黎应的幕后之人,摸出定陶义仓被焚案的新线索。

    这其中绝对不包括去逼迫黎应。

    以程慈的性格,不会做有违他命令的事情,那只证明一件事,有人料到了他的想法,提前弄死黎应,然后嫁祸于他。

    那人既然这么阴险,怎么会就此罢手?

    所以赵和毫不犹豫,转身就要离开。

    这可不是清泉寺,他身边带着樊令,只需要面对二三十个稷下学子,这可是在稷下学宫之中,只要一声呼喊,很有可能会拥上来几百上千稷下学子!

    但他觉悟的还是晚了一些。

    才望到稷下学宫的大门,他身后便有人沉声道:“赤县侯,请留步!”

    “赤县侯”三字一喊出来,凡听到的稷下学子,顿时炸开了锅,一时之间,赵和耳畔全是“赤县侯在哪儿”的问声。

    数十上百的学宫学子围了过来。

    赵和循声向那个喊破他行踪的人望去,发现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脸圆圆的,眉清目秀,见他望来,那少年还对他笑了笑,眉眼顿时都弯弯如月,看上去极是可爱。

    但赵和心里却觉得阴冷。

    那少年如何认得他,又为何要在这种情形下说破他的身份?

    心念一闪之间,赵和双眉竖起,手握剑柄,大步向着那少年走去。

    那少年,正是有书橱之称的曾灿。

    他看到赵和向自己走来,不慌不忙地向后退,赵和走得快些人,他便退得快些,赵和走得慢,他退得也慢,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此刻赵和能确定,这个圆脸少年对他有着某种莫名的恶意。

    “赵和在此,快来人啊,赵和在此!”

    已经有认得他的学子围过来,此时大叫道。顿时越来越多的稷下学宫学子拥至这边,有聪明的已经拿着兵刃,将他离开学宫的退路截断。

    赵和眉头微皱。

    他环视四周,寻找能够突破的线路,然后惊讶的发现,萧由已经从他身边让开,躲得远远的,站在一棵树下还往这边张望,看起来仿佛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打架。”看到赵和望过来,萧由嘴巴蠕动,说出了这四个字。

    好在樊令在他身边,靡宝执意派出来的几个护卫他的剑士,同样紧紧跟着他。

    赵和白了萧由一眼,拔剑出鞘,挺剑向曾灿一指。

    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抓住这圆脸少年的机会了。

    曾灿对他吐了吐舌头,又是弯眼一笑,神情中略带嘲弄,仿佛是在说“赤县侯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外围有人惨叫道:“啊,伤人了!”

    向着赵和围过来的稷下学子一愣,纷纷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稷下学宫仆役服饰的人,满面是血,挥动衣袖疯跑过来:“伤人了伤人了,那边有个自称程慈的人,正发了疯般拿剑追人砍杀!”

    “程慈,他不是刚刚逃走了么?”

    “他逼死了黎应,此时又想做什么?”

    稷下学子们只觉得一头雾水,那曾灿却是神情微变:“不对,调虎离山,程慈要救赵和!”

    稷下学子顿时大悟,又纷纷转回看着赵和,原本赵和已经寻着一条间隙,可以破围而走的,那机会顿时消失了。

    赵和又望了曾灿一眼,曾灿还是还以微笑。

    “我去抓了这小崽子!”樊令怒极,他大步上前,想想没有称手的家伙,便伸手抱住路旁的一棵树,然后嘿然开声,用力一拔。

    纹丝未动。

    这次他选的这棵树,虽然不是太粗,但扎根明显很深,所以哪怕他天生神力,也未能将之拔出。

    樊令满脸通红,连用了三次力,都没有成功,而这时曾灿已经又躲远了些。

    “赵和又要纵容恶奴伤人了,大伙小心!”自己躲到了安全距离之后,曾灿再度大叫。

    于是铮铮的武器出鞘声不绝,几十上百稷下学子纷纷举剑相向。哪怕樊令胆气过人,此时也不禁松开那棵树,用手挠头,看向赵和。

    “怎么办?”他问道。

    赵和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这种情形之下,就算是萧由也束手无策,赵和虽然聪明,却也拿不出应急的想办法来。他只能拎着剑,满脸寒冰,看着那些逼近的稷下学子。

    他心中拿定主意,这些稷下学子若以为可以倚仗人多就羞辱他,他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想错了。

    萧由在旁边笼着手,看到这一幕,微微叹了口气。

    赵和究竟还是年轻了些啊……

三四、所到之处

    赵和挺剑望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学子,同时用眼角余光看着曾灿,他还在琢磨,能不能有机会将这个煽风点火的家伙捉住。

    哪怕不能活捉,给他一下狠的要了他性命,也可以解赵和心中之怒。

    只是曾灿非常谨慎,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赵和注意到他始终在缓慢移动自己的位置,不给赵和任何突击的机会。

    “住手,住手,山长和学正们来了!”眼见情形就要无法控制,突然间外边有人尖声大叫起来。

    “山长、学正!”

    围上来的稷下学子顿时一怔,他们看了看已经被彻底包围不得不背靠背做出防御姿态的赵和等人,又回头望了望声音发出来的地方。

    曾经向赵和请教过如何读书的舒含在外头疯狂地挥动衣袖,仿佛是怕众人看不清他似的。

    赵和目光穿过众人,看到他一脸焦急的模样,原本怒竖的眉微微一平。

    这稷下终究还是有专心于学业的人。

    在稍远的地方,一位老人领着六个中年人快步而来。

    老人虽然身手还是很矫健,但终究是年纪大了,因此动作有些迟缓,身边有个中年人试图去扶他,却被他挥袖赶开。

    当他看到这边情形时,白眉怒聚,猛然张口一喝:“咄!”

    这一声喝出,哪怕是赵和,都觉得心神一震,而学宫的那些学子们,更是不由自主将原本举起的手放下。

    赵和心中一凛,这一喝之中,似乎带有某种莫名的力量,上一个发出的声音拥有这种奇特力量者,乃是鸠摩什。

    而鸠摩什是个单掌就能拦住樊令冲锋的人。

    赵和仔细打量着这位老人,而那老人同样在看他。

    一见到他,老人的眉头皱得更紧,很显然,他根本不喜欢赵和。

    当老人靠近之后,学生们纷纷让开,他径直走到了赵和面前,在距离赵和七步之处停下。

    七步之内,乃是长剑瞬间攻击的范围,七步之外,便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

    “赤县侯,你为何来学宫之中?”老人问道。

    赵和盯了他一眼,反问道:“我为稷下学宫祭酒,为何来不得学宫之中?”

    “你所到之处,血流漂杵,入齐郡以来,学宫为你而死者,数不胜数,此时你来学宫,是为了挑衅,还是为了上任?”老人重重哼了一声:“既是学宫祭酒,就要识得大体,我听闻你先前教训学子们,还觉得你懂几分道理,现在看来,你根本就是愚不可及!”

    他连接着斥骂赵和,赵和初时有些怒,但渐渐的却心中生疑。

    这位老人只是说他此时不宜入学宫,却没有提逼死黎应之事!

    现在稷下学子们最愤怒的,就是认为他让人逼死了黎应,而老人不提此事,学子们的怒意就不会激发出来。

    赵和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这是为什么。

    稷下学宫名声再大,终究还是官府所办的官学,终究是要受到朝廷的制约。学子们可能头脑一热,什么都不顾,但山长、学正们则不然,他们必须要顾全大局。赵和堂堂赤县侯,又是朝廷任命的学宫祭酒,如果真的在学宫中被稷下学子们打死了,只怕朝廷的大军随后便要开入学宫,到那时别说凶手要受到追究,学宫能否存在都会成问题。

    这个发现,让赵和心里有了底气。

    “说我愚不可及……不知阁下又是哪位智者啊?”他故意问道。

    那白眉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极其厌恶:“你早知老夫是谁,何必惺惺作态,老夫确实念及学宫安危,不欲学子伤你,但这并不意味着老夫是任你拿捏之辈!”

    赵和心中一凛,原本想要借着白眉老人息事宁人的心态而立威的想法,立刻被打消了。

    他环视四周,发现原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学子们,现在都彻底安静下来。

    “稷下学宫新任祭酒赵和,见过山长。”沉默了一会儿,赵和拱手弯腰,向老人行了一礼。

    老人避而不受:“老夫不愿受你此礼,你的稷下学宫祭酒之职能否得成,还得再看看,老夫已经连续四次上表朝廷,请罢去你祭酒一职,就在今日第五次上奏,老夫已经明说,若你为祭酒,老夫就请辞学宫山长!”

    周围顿时大哗。

    “孔山长,不可,不可,怎么能为这一幸进小人而请辞!”

    “正是,若是山长离开,这幸进小人还有谁能制之?”

    “宁可诛此小人而获罪,亦不可令孔山长离开!”

    群情汹汹之下,不知多少双愤怒的目光盯着赵和,跟在赵和身边的樊令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这一刻,也禁不住心惊胆战。

    他侧头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却依然沉静,嘴角甚至还浮起了一丝嘲讽之笑。

    “原来是孔山长当面,孔山长,可容我说几句话?”赵和问道。

    孔鲫,稷下学宫时任山长,儒家四宗之一,甚至有人说他是当世儒家四宗之首。

    他背手看着赵和,不置可否,转身便要离开。

    “我听闻稷下论辩之风盛行,无论意见是否相左,总给对方说话的机会……孔山长以为我不堪为此祭酒,我自己却觉得自己能够胜任,孔山长连让我说话的机会都不欲给我么?”赵和在他身后追了一步,扬声问道。

    此时周围一片嘈杂,都是稷下学子对赵和的怒骂之声,他这扬声一呼,周围倒是先安静了一下,然后更为喧闹的叫骂之声响起了。

    赵和不以为意,只是看着已经转过半边身的孔鲫。

    孔鲫停下来,转过身,看着赵和:“你有话说?”

    “我自然有话说!”

    孔鲫扬了扬手,那些叫骂的稷下学子渐渐安静下来,孔鲫缓缓道:“你既然有话说,我就给你说话的机会,但这并不是因为你能言善辩所致,而是因为不教而诛非善也。”

    “山长太过宽仕,这不学无术的鼠辈,何必让他有说话的机会,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诳骗之语罢了!”

    “正是,他在清泉寺中一番大言,看似有理,其实是强辞夺理!”

    “赶他出去,赶他出去!”

    周围学子们却不想听赵和说什么,纷纷又叫了起来。

    孔鲫注视着赵和,想看看他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赵和仍然是面色平静,他看了看周围,突然伸手一纵,直接搭住了一间屋舍的屋檐,然后翻身如猿猱一般攀上屋顶。

    “诸位,稷下学宫向来以论辩自由而自傲,今日我来此,算是领教了稷下所谓的论辩自由,原来你们口中的论辩自由,就只是你们能说话的自由,至于别人的反对意见,你们却不许说!”

    他站在高处,扬声而谈,此话一出,周围先是一滞,然后更大的声浪响起。

    “住嘴,我们在讨论论辩自由!”

    “休要在那里胡言乱语了,快滚下来吧!”

    “滚回咸阳去舔天子的脚趾头去,莫要在这里遗毒了!”

    这些稷下学子胆量还真不小,有些话语就那样说了出来。但他们当中,在赵和那番话之后,也有人叫道:“让他说,让他领教我们稷下的论辩自由!”

    “正是,让他说,让他说!”

    那个舒含大声叫了起来,在他身边,还有一群学子也纷纷叫嚷,要让赵和有发言的机会。

    这些人大多都是在清泉寺中听过赵和说话的人。

    渐渐让赵和说话的声音占据了上风,周围声浪渐歇,赵和终于可以正常地开口了。

    “诸位怒我之事,不过有二,一是我诛杀公孙凉等稷下之人,二是我不适合任稷下学宫祭酒……”在屋顶之上,赵和伸出了两根手指,然后又问道:“是也不是?”

    学宫之人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点头,少数人道:“你年纪轻轻,如何能居高位?”

    还有人道:“你所到之处,血雨腥风,如何能让你来祸害稷下?”

    赵和听了微微一笑:“好吧,就算是四个理由,那么且让我逐一辩驳。”

    “首先年纪轻轻便不用说了,明日将来稷下学宫论辩的浮图僧莲玉生,年纪与我一般大,而稷下学宫中只以学问论高下未曾有闻以年纪论短长的。否则的话,那岂不是谁年纪最长谁就可以任山长,年纪其次就可以任祭酒——孔山长年纪最长否?”

    孔鲫冷然不知,但学子之中,却有人不禁一笑。

    孔鲫年纪虽大,但放在学宫之中,却不是最年长者,甚至还有两位学子,年纪比孔鲫都大。

    “故此年纪轻轻这条,不必我再驳了,诸位以为呢?”赵和问道。

    在他面前,稷下学子原本都是以年轻为主,此刻情不自禁点起头来。

    赵和又伸出一根手指:“其次,说我所到之处,血雨腥风者……这话说得我确实无法反驳,我在咸阳而咸阳变乱,我在齐郡而齐郡义仓案发,如今我到了稷下学宫,看吧,若不是孔山长即时赶到,只怕真要来一场血雨腥风了。”

    他话说得随意,底下的学子们却觉得寒毛一竖,有心大的笑了两声,也有冷静下来的人猛然意识到,若方才事态发展下去,只怕真要在学宫中发生一场搏命厮杀。他们就算能将赵和与其随从都诛灭,可自己岂能没有伤亡,事后朝廷岂能不追究?

    “只是诸君,我只带了这么区区数人来学宫,看起来象是来此挑事的么,看起来象是来此掀起血雨腥风的么?”就在他们思忖之际,赵和声音又转高亢,扬声反问道。

三五、所治实学

    赵和此行带的随从确实不多。

    全部加起来,连男带女,也不过是十人左右。

    围过来的稷下学子见此情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赵和,便是人群中的曾灿,此时虽然双眼发亮,却也若有所思。

    “我来稷下学宫,并不想掀起血雨腥风,正如我来齐郡之前,如何知道义仓被盗卖,我在咸阳市井中为温饱而奔波之时,哪里会想到接下来会发生如此多的动荡不安?”赵和声音转沉:“在咸阳事变之中,有位夫子……这位夫子是我最敬之人,为我而死,我如何愿意咸阳城会有血雨腥风,会让我所敬之人为我而死?”

    周围已经是默然了。

    赵和徐徐舒了口气,将那根伸出的手指缩了回来:“故此,现在还是回到了我自己说的那两个理由,我不该诛杀稷下学宫学子,我不配为稷下学宫祭酒,对不对?”

    “对,你还算有自知之明。”有人在底下叫道。

    然后一群学子都带着嘲意,看着赵和。

    孔鲫微微摇头,他身边一位学正上前,低声道:“近来学子之中,风气颇为浮躁,这等言语,看似讨巧,实际上不过哗众取宠,此间事了之后,当治一治此风!”

    孔鲫点头。

    他再抬头看向赵和,神情有些复杂。

    赵和等周围嘲笑之声稍歇,然后继续道:“那么我来问诸位一句,稷下学宫祭酒,其职责为何?”

    “学宫祭酒,乃是正学宫之风,肃学宫之纪,为学宫之率……你连祭酒职责都不知晓,还敢来当祭酒?”曾灿插口说道。

    “对,对,果然是不学无术之辈,连自己做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莫非你以为祭酒是在学宫里混日子的么?”

    赵和在人群中找到曾灿,向他伸手一指:“这位学子说得好,学宫祭酒,乃正学宫之风、肃学宫之纪、为学宫之率,至少在国子监中,祭酒的职责是这些。不过我方才看到稷下学宫这模样,还以为稷下情形与国子监不同,这里的祭酒,就真的是在此喝喝酒混混日子呢……”

    有轻微的哄笑声响起,然后许多学子七嘴八舌,开始调侃赵和,多有侮辱之语。孔鲫却是面色铁青,微微叹了口气。

    赵和本来是笑嘻嘻的,等周围声音再稍弱之后,他突然神情一变:“学宫祭酒的职权既然是正风肃纪为人表率,那么学宫祭酒诛杀一二有违学宫风纪、不顾学宫仪制、意欲败坏学宫的不肖学子,有何不可?”

    此语一出,那些嘲弄之声顿歇。

    “我诛之人,必有可死之处,你们不问我他们取死之因,却揪着些末节不放,莫非你们觉得稷下学宫是可以是非不分的地方么?”赵和又问道。

    被他气势一压,那些学子们的逆反之心又起,有人叫道:“若是名正言顺的学宫祭酒依制惩处不良学子,我等自然心服口服,但你何人也,你这祭酒是怎么来的,自己心中就没有点底数么?”

    周围又是一片哄闹之声,不过原本在寻找机会的曾灿却没有加入。

    不但没有加入,他眉头微皱,还隐隐有些忧虑。

    “所以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我配不配担任学宫祭酒。”赵和待众人稍安之后,徐徐说道:“你们觉得我不配担任学宫祭酒……你们对我了解有多少,知道我师承何人,知道我所治何学,知道我所立何功,知道我所著何言么?”

    这一连四个“知道”,气势磅礴,轰然而出,让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片刻后,眼睛已经亮如晨星的舒含扬声问道:“敢问赵……赵祭酒,你师承何人,所治何学,所立何功,所著何言?”

    赵和心中对这小子的好感又加了几分,他微微凝眉,伸出五根手指:“你们可知,我自出世起便是铜宫之囚?”

    这一点,不少学子都知道,即便不知道的人,此刻也纷纷向左右打听,因此没多久众人便知道了,站在这屋顶上的少年,身世之奇,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而且人心恻隐,有些中立之人,未免就同情赵和起来。

    “或许诸位以为在铜宫之中是我之大不幸,以往我也是如此想的,但我出得铜宫,经历的事情多了,反倒觉得,身为铜宫孤囚,是我的大幸运!为何如此,因为在铜宫之中,我有幸受教于五位老者,他们虽未正式收我为弟子,但我却早就对他们执学生之礼。”

    赵和说到这,微微笑了起来,然后才继续道:“所以我也是有师承的,只不过这五位的姓名,我在稷下不好说出来,怕你们因为骂我而去骂他们,有辱师门。”

    这话一出,底下一片绝倒。

    就连板着脸的孔鲫,此刻也嘴角稍稍上弯了一下。

    “拿师承来说事,算是什么,就好比是拿祖先功业说事,祖先功业那是祖先的本领,与后世子孙有什么关系?”赵和又说道:“诸位在此者,有哪位遇事都是报上师承,便可以将之解决的?”

    孔鲫微微叹了口气。

    旁边那个中年学正又侧过脸来,轻轻说了两个字:“名家。”

    正是名家之技。

    那么多出自诸子百家的稷下学子,不知不觉之中,竟然被赵和以名家论辩演说之技所惑,竟然无一人能够出来打断他与他辩驳。

    “合同异派。”中年学正又道。

    孔鲫点头表示认可。

    那边赵和又道:“至于我所治何学……我所治者,实学!”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愣住了。

    所谓所治何学,其实就是问他属于诸子百家中的哪一学说门派。所谓百家自然是夸大之辞,可是如今还在流传的学派近二十家是有的,但其中并无一家被称为实学。

    赵和在屋顶上摊开手:“我方才不是说了,我有五位老师么,这五位老师有儒家,有道家,有名家,有农家还有杂家……五位老师各说各理,我觉得都有道理,但偏偏他们这些道理又有些地方相抵触,我若在儒家老师面前说道家的道理,少不得要被痛殴一番,打着打着我就开窍了,五位老师,五派学说,不管多有道理,但对我来说有用才是道理!所以我治实学,百家之中,有用实在的便是我所治之学,那些虚妄的大道理我敬而远之!”

    他这话说出来,中间又间杂着稷下学子们的窃笑之声。

    稷下学宫兼容百家,虽然道、儒、法被认为是显学,设有三大学正,但其余教谕、博士,各家各派皆有。有些稷下学子,所学不只一家,少不得因为各家之间的冲突而受老师责怪。

    但到他说出对虚妄的大道理敬而远之时,那些窃笑的学子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少人干脆看向孔鲫。

    孔鲫面色如故,他旁边另一位学正则哼了一声:“终究还是杂家之说!”

    赵和也往这边望了一眼,然后又道:“或许有人以为我这是用名家论辩之技,为杂家混杂之说作诡辩……我自己觉得并非如此,据我所知,稷下学宫教授得道理不少,但诸多学子,苦学多年,能实际用上的却未必多。以此前死于定陶的那几位为例,诸位应当听说过,我曾面斥其人,并扬言要除其名!”

    稷下学子们立刻沉默了,隐隐有骂声传来。

    “斯人已逝,原不该再出恶言,但我以为,他们若能将所学转化为实干,必不致此惨事——诸位以为他们是被火烧死的么,方才我去清泉寺,带了杵作查验尸体,他们口鼻之中并无灰烬,证明火起之时,他们就已经没有了呼吸。他们是先被人所杀,然后再纵火,纵火者不过是伪造现场。此事若我不说破,在场诸君,无论是博士教谕,还是各位学子,有几人能察之?”

    “数十近百人,一夜之间尽数为人击杀,然后再纵火,唯有一人逃出性命,还已经半疯半颠,指责我是凶手……诸位想想看,这凶手狡猾凶残之余,其实也是死者,特别是这七位掌有职司握有权柄者缺少实干之才所致!”

    “牵强!”有一位学正心中恼怒,脱口说道。

    但是孔鲫深深瞪了他一眼,让那位学正不得不放弃与赵和对辩的想法。

    孔鲫明白,赵和说的没错。

    凶手再强再阴险再凶恶,若是防守一方不露出致命漏洞,对方也不可能做到无声无息杀死百人然后再纵火灭迹。

    齐郡守朱融这次从稷下征辟七人为掾吏去办此事,孔鲫原本就不太看好,没有想到的是,结果会比他此前想的还要凄惨。

    “至于我所立何功,莽山贼勾结奸人,夜入咸阳,我发现并求援,所活者数以千计;犬戎刺客潜身咸阳,图谋不轨,为我所破,我亲手斩杀者不下五人;公孙凉与前大宗正嬴迨、前御史大夫晁冲之等密谋,外结犬戎,内引山贼,做亲痛仇快之事,又为我所破,我亲手杀前大宗正嬴迨与公孙凉,这算不算我的功业?”

    赵和徐徐说起自己在咸阳城的经历,这些学子们只是一知半晓,甚至相当多的人以为他只是一个靠着讨好新帝而上去的幸进之臣,此时听他用平淡的口吻说自己做过的事情,一个个不禁血脉贲张,对他的印象,也颇有改观。

三六、形势反转

    此时孔鲫已经明白,赵和担任学宫祭酒之事,至少在学子之中,不会有压倒多数的反对之声了。

    不过他还想看看,赵和究竟能把事情做到什么地步。

    因此他没有出言打断赵和,也伸手示意想要与赵和对辩的学正们闭嘴。

    赵和站在屋顶,扫视众人,忽然一笑:“最重要的是,做出这些事情的我,年方十五岁!”

    此语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刚才赵和靠着舌辩威慑全场,而此前赵和又是凶名赫赫,所以一时之间,在场学子反倒问了他才是一介少年。

    这恐怕是在场之人见过的最不象少年的少年了。

    想到他是从铜宫那种地方出来的,众人又觉得可以理解。

    “我十五岁便做出这样的事情,杀了一个大宗正,逼得一个昏君退位,你们还要问我有何功业么?若有人还要问,我倒想要请教一下他,其人十五岁时,究竟在做什么!”

    周围又响起了轻轻的笑声,甚至有人鼓掌。

    围过来的稷下学子越来越多,虽然其中有所长者,但大多数都是二十左右的青年人,听到少年英杰的事迹,总不免热血翻涌。

    “最后是我著何言……以上就是我所著之言。”在众人正期待他说说自己所著何言时,赵和平静地一语完毕。

    稷下学子又是绝倒,这一次笑声再也压抑不住,鼓掌之声也响得更多了。

    不是没有人仍然反感赵和,只不过象最初时人人喊打的局面已经彻底被他扳了过来。

    樊令在下面望着赵和,又看了看周围的学子,莫名其妙地道:“怎么了,三言两语就不需要再打了?”

    一直不知藏于何处的靡宝,此时出现在萧由身边,笑嘻嘻地鼓掌道:“主公果然了不起,当真是舌战稷下令群贤缄口!”

    萧由看了他一眼。

    靡宝又压低声音道:“若我与主公为敌,怎么着也不能给主公说话的机会!”

    萧由想到最初见到的那个略带腼腆不喜说话的赵和,他也微笑起来。

    每个人都有很多副面孔,只有在特定之时特定之境,才可以看到不同的面孔。

    “赵祭酒说得真好,不过千言万语,我只有一问。”就在众人以为此间事情要就此平息之时,突然有人又开口了。

    说话的仍是曾灿。

    舒含怒视着他,脸都胀得有些红,他不理解为何曾灿一直都针对着赵和。

    赵和微微眯眼,这种情形之下,曾灿仍然试图反击,他的用意究竟何在?

    “我这一问是,黎应究竟何罪,值得赵祭酒专门派人来逼他上吊?”曾灿昂着头,望着在屋顶上的赵和。

    此问出来之后,那些稷下学子中,不少人又生出兔死狐悲之慨。

    若黎应如同那个黄峰一般,在攻击赵和的过程中,被他一剑所杀,众人还可以理解,可黎应已经逃回稷下学宫,等待他的也只是身败名裂,这种情形之下,赵和却派人来逼死他,至少一个“器量狭小”是甩不脱的。

    学宫方面,也可以以此为由,认为赵和行事有误,罢去他的祭酒之职。

    “与赤县侯无关,黎应是我逼死的!”

    在屋顶上的赵和还没有回答,人群之外,却有人大叫起来。众人纷纷回头,只见程慈满头汗水,脸色发白,却还是挺胸站了出来。

    发现那个剑士潘琢没有继续追他之后,他便又回到学宫之中,正好赶上众人诘难赵和。他眼见赵和将局面扳回,可最后曾灿所提的问题,却让赵和又陷入众人的敌意之中,心中顿时纠结起来。

    “我受赤县侯之恩,原该为其奔走,可是行事不慎,又误了赤县侯的命令,可谓百无是处!若这个时候,还让赤县侯因为我的愚笨而受辱于庸人,我有何面目再见赤县侯,再回去见因赤县侯而得活命的老太公?”

    他心中念头闪动,因此不等赵和说话,便挺身从藏身之地站了出来。

    “你,分乳堂程慈……我记得你曾在稷下旁听过两年,如今任临淄法曹掾,正被借至赵祭酒手下听用。你与黎应无冤无仇,为何要逼死他?此事若不是赵祭酒指使,还会是谁的主意?”曾灿看到他出来,不惊反喜,咄咄逼人地道。

    程慈脸胀得通红,想要为赵和辩护,但面对曾灿凌厉的话锋,却抓不住要领,只能反复道:“不是赤县侯,是我,是我,我看他不惯,所以要他死!”

    稷下学子又是哗然。

    “一蠢再蠢!”就在大家议论纷纷时,赵和突然高声喝道。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安静下来,等待他的话语。

    赵和指着程慈:“我如今总算是知道,你为何不能考入稷下学宫,只能在此随读,当真是蠢人一个,蠢不可及,一蠢再蠢!”

    他这话说出来,众人都是愣住了。

    “这一位已经屡次为难于我。”赵和一指曾灿:“但是方才我说话之后,他便退至人群之外,直到他看到你。”

    赵和又一指程慈,程慈愕然望向曾灿,曾灿则微微弯了一下嘴角,眼睛又眯成了月芽儿。

    “这位不知何许人也,但所学必是兵家无疑。”赵和又道。

    此语一出,曾灿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不过瞬间即逝,几乎无人察觉。

    “声东击西,攻其薄弱,非兵家不能为也。”赵和道。

    “赵祭酒说我是兵家那倒是误会我了,赵祭酒横生枝节,无非就是想要大家忽略我方才的疑问罢了。”曾灿反击道。

    赵和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一下。他隐隐有所发现,这位曾灿不希望别人知晓他实际属于百家中的兵家一脉。

    赵和也没有就此究追猛打,他摆手道:“我说程慈一蠢再蠢,便是因为此事。他是我派来的!”

    程慈茫然望着赵和,他拼命想要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却不曾想赵和一句话就将所有的责任又担了回去。

    “我说他一蠢再蠢,一蠢便是被人构陷而不自知,他虽奉我命监视黎应,但以他为人,并不会去逼迫黎应,所以黎应之死,肯定另有隐情……他倒好,为了想让我脱身,竟然承认了逼死黎应的罪名,这难道不是蠢么?”

    “他的再蠢之处,乃是看错了我,我赵和岂是让下属为我担责而自己脱身之人?”赵和昂然道:“我敢杀人,自然也敢担责,根本用不着任何人为我分担!”

    此语出后,一些稷下学子想到此前他的所作所为,竟然情不自禁点头,甚至为他鼓起掌来。

    “我令程慈盯着黎应,是怀疑黎应背后有人指使。诸位知道,黎应与我并无怨仇,我今日去清泉寺也是行踪隐秘,他却能及时赶到清泉寺,鼓动同行之人围攻于我……他背后若说没有指使之人,那未免将我视得太蠢了。正如你,你也是屡次三番为难于我,可是与我有仇?”赵和又是一指曾灿。

    这一次曾灿的面色真变了。

    “若是与我有仇有怨,你这样做我能理解,但若与我无仇,你好端端纠结着我不放,我岂不怀疑你背后有人指使?更或者,你本人就是幕后指使那黎应之人?”赵和又道。

    “你……”

    曾灿刚要自辩,旁边的程慈突然大叫道:“我想起来了,那黎应回到学宫之后,首先便是去了你的屋舍,他首先去找你,然后又去找了一位名为彭绅的教谕!”

    曾灿愣了一下,黎应来找他时,他本人并不在屋舍之中,因此不知有此事,现在程慈说了出来,让他猛然生出不妙之感。

    “彭绅彭教谕何在,可有此事?”赵和在屋顶上问道。

    众人的目光四处搜寻,很快,一位面色有些发白的中年教谕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看了看曾灿,又看了看程慈,最后看了看孔鲫。

    孔鲫微微点头,彭绅这才振袖道:“确有此事,我原本对赵祭酒上任颇有不满,而黎应是我弟子,故此我在他面前曾有怨言,他方才去找我,便是希望我能替他说情,免得赵祭酒追究于他。我听说他在清泉寺之作为,便喝斥了他,将他驱出院舍。”

    说完之后,他又看向曾灿。

    曾灿的脸色更为阴沉了。

    “至于他是否去过曾灿屋舍,因为不曾告诉我,故此我并不知晓。”彭绅又道。

    曾灿微松一口气,但是立刻有学子道:“这个,我倒是看到黎应去寻曾灿,他未寻着人,出来时还问了我一句,可知曾灿去了哪儿……”

    这下曾灿的脸完全变成苦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曾灿的面上,曾灿讪讪地举起手:“赵祭酒,黎应虽然曾与我说过要寻赵祭酒晦气之事,但他并非我所指使。”

    赵和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周围的学子也都看着曾灿,与他离得近的,甚至还有意走了几步,和他保持距离。曾灿这会儿算是体会到方才赵和众目睽睽的感觉了。

    “我……我……”

    他咬了咬牙,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众人听到了“嗡、嗡”的两声响。

    站在高处的赵和应声落下,而曾灿则满脸愕然。身为学宫山长的孔鲫双眉紧紧皱起,萧由惊呼出声!

三七、刺客身份

    谁都不曾想到,原本被赵和扳转过来的局面,竟然又会出现反复!

    更没有人想到,在稷下学宫之中,会有人用弩箭刺杀赵和。

    所以当两声弦响之时,绝大多数人都在发呆,萧由意识到不对,也只是厉声喝斥,倒是年迈的山长孔鲫,大袖挥动,猛然上前。

    但这个时候,赵和已经从屋顶上栽倒下来!

    樊令嗷的一声,冲过去撞开屋下的几名学子,一把抱住赵和。

    却见赵和身上插着一枝箭,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只是勉强还保持着意识。

    “带我走。”赵和低声道。

    樊令二话不说,将赵和抱起,转身便走,萧由紧紧跟在身侧,随他们来的靡家护卫、随从,也都快步跟了出来。

    孔鲫慢了一步,看到樊令将赵和抱走,扬声说道:“赵祭酒,学宫之中有医所,有良医!”

    “学宫之中,还有刺客。”萧由回头冷冷说了一句,目光扫在孔鲫脸上,向来从容不迫的神情竟然多了些狰狞:“孔山长,若这就是你所愿望的,你就等着吧,你很快就会知道当今天子与赤县侯关系有多亲!”

    孔鲫面色铁青。

    虽然面上仍然还保持着镇定,但他心底却是怒火翻涌。

    身为大儒,又是稷下学宫的山长,哪怕他不管什么庶务,可消息怎么会闭塞,怎么会不知道刚刚登基的天子与赵和关系如何!

    他甚至知道得还要更多些,赵和此行,名义上来当稷下学宫祭酒,实际上还肩负有别的使命,监督巡视齐郡事务,特别是为可能出现的饥荒做准备!

    他虽然不喜赵和,不愿意赵和这样的人成为学宫祭酒,但他更不希望学宫因为赵和的事情而激怒朝廷,要知道学宫一直保持着半独立的状态,赵和遇刺,将是朝廷全面控制学宫的一个最好借口。

    “自求多福吧!”萧由抛下最后一句,小跑着跟上了樊令。

    孔鲫厉声道:“闭住学宫诸门,找到刺客!”

    现在唯一的补救措施,就是尽快将刺客找出来,然后交给赵和处置——假如赵和没有性命之忧的话。若是赵和被刺死,那么就算找到刺客,学宫也将面临天子与大将军的雷霆之怒。

    天子虽然只听政不干政,但大将军绝对不会容忍他在与犬戎作战时,后方出现这样的事情。

    孔鲫想到这个后果,心中怒火更是翻滚不休。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痛呼。

    却是愣在那儿的程慈,此时反应过来,已经扑到了同样呆住的曾灿身前,挥拳就给了曾灿下巴一下。

    曾灿被打得向后仰倒,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冒金星,耳畔尽是嗡嗡的声响。

    “狗贼,你定是刺客同伙,若不是你,赤县侯如何会久在屋顶,成为刺客的目标!”程慈惊怒交加,下手极狠,两三拳下去,打得曾灿五官都变了形。

    曾灿痛得呼声连连,终于回过神来,想要推开程慈,可程慈心中恨他,不顾自己安危往死里揍他,若不是方才与潘琢激战时失了剑,甚至会拔剑杀他。

    好一会儿之后,反应过来的稷下学子纷纷上前,大伙七手八脚把程慈拖开,曾灿才爬了起来。

    只不过这时曾灿已经满面是血极为灿烂了。

    “我与刺客不是一伙的!”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曾灿先是恼怒地大叫,然后顿足,再然后一指东面:“找潘琢,他即便不是刺客,也少不得和他有关!”

    他嘴唇都被程慈打肿,说话不免有些不关风,因此众人没听清他说的是谁,他重复了一遍之后,众人才纷纷四散,到处去寻那个潘琢起来。

    但很快,他们就被各方博士、教谕赶回了学舍。

    “笑话,潘琢是什么人物,一般的学子怎么会是对手,除了稷下十剑稳压他一头外,别人对上只怕都讨不了好!”一位博士对犹自不甘心的学子喝道:“若他真是歹人,就凭你这点剑术,上去也是找死。”

    众人这才想到,这潘琢也是差点成为稷下十剑的技击高手!

    “两年前潘琢离了学宫,他的去向,你们有谁知晓?”山长孔鲫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眉头皱得更紧了。

    赵和说的不错,整个学宫上下,都欠缺实干之才,虽然大伙都精通百家道理,可是稍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就会混乱不堪。

    比如现在。

    “据说是去了徐郡……”

    “我听说是去了赵郡……”

    “还有人讲是去咸阳找关系,看看能不能入虎贲军……”

    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传来,孔鲫眉头皱得更紧,他目光扫过众人之脸,众人都闭上了嘴。

    这些不靠谱的“据说”、“听说”也被拿出来说事,这又是学宫缺乏干才的一个证据。

    孔鲫突然觉得,自己太老了。

    他在担任学宫山长之初,也曾经想有所作为,要让学宫焕发生机,但不知何时起,他似乎忘了初心,逐渐安于现状,觉得学宫还能维持现在表面的繁荣,就用不着去大动干戈进行改变。

    现在看来,他……有些不称职。

    “估计人很难找到,刚才太混乱了。”他身边那位中年学正沉声道:“山长,现在只能尽力弥补。”

    “我知道,让程慈过来,还有那个曾灿,他惹的事情,他也出一份力气。潘琢一定要找到,程慈那边或许会有些线索,毕竟潘琢一直盯着他。”

    与那些脑袋容易发热的学子们不同,孔鲫此时还能冷静地进行分析,他抓住了关键人物。吩咐完之后,他转过身,走了几步,然后又道:“去请刘淳老。”

    “刘淳老……有必要么?”中年学正有些犹豫。

    “刘淳老是学宫最好的医者,无论有没有必要,咱们的姿态必须做足,此次事情……若不能解决,学宫当真要迎来血雨腥风了。我知道刘淳老对我不满,你们去多说些好话,他总不愿看着学宫被屠吧!”孔鲫说到这,有些讥嘲地说道:“我与刘淳老争这山长位置,位置是我得了,最后却要靠他来救稷下学宫……这件事情,我要被他笑话至死。”

    中年学正不敢多言,匆匆跑开。

    他们这边忙成一团,那边赵和已经被樊令抱出了学宫之门。

    众人是骑马而来,好在有一辆装载行李的车,樊令将赵和放在车上,萧由一个箭步跳了上来。

    他看到赵和脸色惨白躺在那里,双眼已经失去了神彩。

    萧由心中大急,俯下身去,想要摸赵和脉搏,赵和却沉重地抬起手:“我不行了……师兄,十五年前的星变……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么……”

    萧由喉结动了动:“你……”

    “还有,我的身世……师兄,你知道对不对?”赵和又道。

    萧由冷着脸,把手收了回去。

    然后赵和微微一笑。

    “没事装死做什么!”萧由没好气地道:“伤得究竟如何?”

    “两枝弩箭射来,我避过一枝,还有一枝实在避不开,穿透胳膊后射中胸前。”赵和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十天半月之内,这只手是不能动了。”

    他在铜宫中的老师里,便有前太医令苏飞,这位道家的贤哲同时是当世医道大师,所以对自己的伤情,赵和做出了精准的判断。

    萧由沉着脸没有理他,小心地撕开赵和的衣裳,看到伤口和仍在伤处的弩箭,思忖了一会儿,便在行李中翻出一个箱子。

    从箱子里先是取出一柄剪刀,萧由将穿透了胳膊的箭剪断,说了一声“忍着”,然后用力一抽,将箭杆从赵和左臂抽了出来。

    赵和没有任何反应。

    萧由看了他一眼,赵和却是微笑:“这点痛,不算什么。”

    “你能让自己不发抖再吹嘘不迟。”萧由又是一声冷哼,放下剪刀,从箱子中拿出一柄锋利的匕首。

    用匕首割开赵和上衣,再看胸侧的伤口,萧由吸了口冷气。

    这一箭,若不是被胳膊挡了一下,就会直接贯入赵和心脏。若真如此,就算是苏飞复生,也无法救了。

    “距离心脏尚有两寸,看着凶险,实际上并无大碍,还比不得胳膊上伤重。幸好我谨慎,在衣里衬了皮甲,否则当真性命堪忧。”赵和道。

    “谁让你爬上屋顶,你原本该有别的解决之法。”萧由道。

    赵和苦笑起来。

    当时那种情形,急切之间他能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就是爬上屋顶说服众人。萧由或许能想到别的解决之道,可他受年纪眼界经历所限,真的没有办法了。

    “稷下学宫现在定然乱成一团,乘这机会,咱们暂且脱身。”赵和低声道。

    萧由手中一刀下去,切开了赵和胸前的伤口,赵和猛然抖了一下,嘴里依然没叫出声来。

    “你还想继续查那义仓之案?”萧由问道。

    “死了这么多人……若是王夫子还在,他定然是希望我继续查下去,不仅仅给那些死去的无辜之人一个交待,也是尽可能挽回点损失。”赵和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王夫子若未死,我大可以逍遥自在,他为我而死,我就只能为他担当些事情,否则心底总是不自安。”

    萧由冷笑了两声,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直接将带着倒钩的箭头取了出来。

三八、献身屈己

    让孔鲫很是失望,他虽然不顾颜面,将刘淳老请了出来,可刘淳老赶到靡宝府,却连赵和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赶了出来。

    “稷下学宫不怀好意的人太多,连这种暗箭伤人的刺客都有,安知会不会有下毒的死士?”

    刘淳老复述靡宝将他赶出来时所说的话,整个脸色都是难看无比,而听到这话之后,在场之人,从孔鲫起到下面的普通教谕,都是窘迫异常。

    “如今该如何是好?”有人问道。

    “你判断,赵和的伤势如何?”孔鲫没有回答这种毫无价值的问题,而是又向刘淳老问。

    “看那靡宝神情,恐怕还是有性命之忧,我打听过了,靡家正在满城延请名医寻找灵药。”刘淳老哼了一声:“孔仲游,你这个山长当得实在是太过舒心了,所以才会出这等事情!”

    孔鲫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其余人纷纷跟上,让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斥责之语的刘淳老愕然。好一会儿之后,刘淳老在其背后跳脚大骂:“你这个小人,有求于我时,便是刘兄刘兄,如今发觉我没有用处时,连礼仪都不顾了,孔仲游,你这个小人,小人,今后休想再叫我为你出力!”

    “山长……”那中年学正低声道。

    “让他去骂,骂完了出了气就好了,下回有事,还得找他。”孔鲫不以为然。

    众人知道他们俩竞争多年,相互极为熟悉,若不是现在学宫处于危机之中,都免不了要偷笑。

    孔鲫快步来到学宫中的一间教舍之中,这原本是给弟子们讲学之所,如今却充当了临时的“监牢”。

    程慈与曾灿二人,便在其中。

    两人仍然是虎视眈眈,彼此之间充满仇视,孔鲫还在外边,就听到两人在对骂。程慈在骂曾灿刺客同党阴险小人,曾灿则骂程慈一蠢再蠢愚不可及。

    看到孔鲫带人进来,二人才闭上嘴。

    “现在已经查明了,潘琢与另一人陪同黎应进的学宫,所以黎应之死,必然与他们有关。”孔鲫没有和二人绕弯子:“若想找到刺杀赵祭酒的凶手,就必须找到潘琢,程慈,你既然盯着黎应,当知潘琢从何而来!”

    程慈稍一思忖,便出声道:“颖上堂,黎应在彭教谕那儿出来后,便去了东市颖上堂,在那里呆了好一会儿,出来时潘琢二人就跟着他了!”

    “颖上堂!”在场众人,顿时神情古怪起来。

    孔鲫也是皱起了眉:“颖上管氏也卷入此事了,管家谁人在此?”

    “管权来了。”有人道。

    这个名字让孔鲫眉头皱得更紧,好一会儿之后,他沉声道:“此事既然在稷下发生,哪怕面对的是商家四姓中的颖上管姓,我们也不可推托……子如,我记得管权曾在你门下习书法,你带着学宫剑士去他家……将他带到靡家去!”

    被他点名的是一位学正,这位学正身着道袍,听得此言,神情极是为难。

    “怎么?”孔鲫扬眉。

    “管氏靡氏,同属商家四姓,山长此举,恐怕会将学宫卷入商家四姓之争。”那位道袍学正犹豫着道:“将消息告诉靡家即可,似乎用不着学宫出面。”

    “学宫不出面,安然按止赵和之怒?赵和的事情,你们也已经知道,此人是那种胸怀宽广以德报怨者么?”孔鲫猛然挥袖:“学宫此时不展露诚意,他便会揪着在学宫中遇刺之事不放!”

    说完之后,孔鲫目光扫过众人,微微叹了一声。

    他知道,在场的这些学正、博士和教谕们都各自有各自的立场,稷下学宫的一些内部矛盾,似乎也因为赵和的到来而展现出来了。

    “你们都要明白一点,稷下学宫中诸子百家皆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希望……”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有人叫道:“山长,有人求见!”

    孔鲫眉头皱起:“是谁?”

    “管氏管权携潘琢等数人求见!”来禀报者神情有些怪异。

    孔鲫也微微一怔,他刚想派人去找管权,结果管权就大模大样地上门来。

    “当真大胆致极,看来现在谁都不将我们稷下学宫放在眼里了!”有位教谕怒道。

    孔鲫捻须摆了摆手:“让他进来,我就在这里见他!”

    不一会儿之后,身着锦衣的管权,面带微笑来到了屋中。

    此时程慈与曾灿已经被带走,屋里只留下孔鲫与几位学正和地位高些的教谕、博士,众人看着管权,目光都很不善。

    “刺客非我所派,今日我也是无妄之灾!”管权进门见礼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喊冤:“黎应与我颇有往来,所以他出了事情之后找着我,说是求我庇护,但他对我说却只是有响马欲杀他,我因此派了潘琢二人前去护卫,结果不曾想,这家伙竟然自尽——不但自尽,还将事情栽到了我头上,我管权还是第一次做这等赔本的买卖!”

    孔鲫打量着这位也曾在稷下求学旁听过的管家大公子,轻轻叹了口气。

    管家家主年老多病,这五年来,管氏家业几乎全是这位大公子支撑,他凌厉残酷的手段,孔鲫隐约有所耳闻。

    他说的话,孔鲫完全不信,但苦于没有证据,也就无法反驳,更无法将之抓起来。

    “诸位师长若是不信,潘琢可以留在这里,由诸位师长讯问。诸位,我与潘琢都曾在学宫就读,都对学宫心存感恩,绝不会坑害学宫!”管权见众人皆是沉默,他笑了起来,带着自嘲:“我自知名声不好,好逐利而忘义,但诸位想想,刺杀赵和,与赵和为难,对我有什么好处?与其刺杀赵和,还不如对他身边的靡宝下手,靡宝死了,靡家就无人能够支撑,他家的商路便可尽为我等所瓜分!”

    这句话说出,满座都是冷哼之声。

    “总之言尽于此,我只是对稷下学宫心怀旧情,所以才来解释一句,倒不是真怕了学宫。”管权挥了挥手:“对了,不知哪位可与赤县侯熟悉,今日之事,多少与我有关,我还想上门解释一番……”

    “赤县侯重伤欲死,你上门也见不着人。”有位教谕沉声道。

    管权大惊:“伤势竟然如此之重,何不请刘淳老前去为他救治,淳老乃是齐郡名医,也是我稷下学宫有数的宿老,此时当为学宫出力才是!”

    “就是淳老去后带来的消息!”那教谕又道。

    管权面露紧张之色:“若真如此,我倒也要做些准备,莫要真被官府以为刺客是我所派……先告辞了,诸位师长,管某还准备了些许礼物,不日将送至学宫。”

    他说完之后,也不等孔鲫回应,起身便扬长而去。学宫中的护卫剑士一个个面带怒色,但孔鲫端坐不动,其余人也就不好出声。

    孔鲫脸色苍老了许多。

    在管权离开之后,他挥手将众人驱散,但当那个中年学正要走时,他开口道:“昭度,你且留下。”

    中年学正神情平静,向他行了一礼,然后站在了门口之处。

    其余人神色各异,都退出之后,孔鲫才抬眼看着中年学正:“你知道管权上门来是何意思?”

    “不是上门来解释刺客并非他所派么?”中年学正反问。

    “管权如此嚣张上门,哪里是来找我解释!他是向我警告,若我再追究他,他便将真相说出来……此事之中,谁人获利最大?便是你啊!”孔鲫长叹道:“段回,段昭度,你是我的弟子,如今又在学宫之中任儒学学正,只要你执身为正,一二十年后,这山长之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可以担任?你何必如此迫切,非要除赵和而后快?”

    名为段回的的中年学正没有作声。

    孔鲫又问:“只为祭酒一职,值得你如此么?”

    本来一脸肃然的中年学正闻得此语,微微一叹:“对我个人,自然不值得如此,但对于儒家,却是万万值得!”

    孔鲫一愣。

    “如今朝中中枢只余三位辅政最是位高权重,大将军不去说他,并无学派,但丞相上官鸿乃是道家,太尉李非乃是法家。儒、道、法三大显学,唯有我儒家在朝中没有声音了。况且晁冲之卷入逆案,原本国子监中儒学一脉受其牵连,尽皆失声,前途堪忧,稷下学宫,便是我儒学独尊的最后希望了。”中年学正段回道。

    他叉手向着孔鲫行礼:“自先师圣人以来,我儒家子弟,为令儒家之政大行于世,奔走呼号,献身屈己者不可胜数,今日我所作所为,亦是如此。”

    孔鲫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你……你如今果然学问大成了啊。”

    段回默然无语,只是又向他拱手。

    “你说的没错,晁冲之冒然行事,令大好局面为之一倾……他便是要举大事,也应该与手绾兵权的大将军在一起,怎么能去找大宗正那个老匹夫!”孔鲫站起身来,须发飘飘,脸上的颓然之色也为之一空:“大争之世将至,我儒家不争必死,为求圣人之言名教之传能够延续,便是用一些手段,也在所难免……但是,昭度,所有的手段都可用,唯独不该与管权这狼子野心之辈合作!”

    段回脸上露出一丝疑惑:“老师说的是,所以我并未与之合作,我也觉得很奇怪,他是如何知道,派出刺客射杀赵和的是我!”

    孔鲫呼吸顿时一滞!

三九、夷吾之后

    三九、

    靡宝宅中,赵和换了身衣服,活动活动胳膊,虽然还是很痛,但至少他可以自由行动了。

    那一箭,当真凶险。

    若不是他跟随铜宫老人苦练剑术,若不是出来之后他数度陷入危境因而养成了高度的警惕性,只怕现在他已经死了。

    靡宝一脸愤怒地看着他:“主公,那管权定然脱不了干系,可要我派人去攻破他的颖上堂?”

    赵和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道:“不要惺惺作态了,你真敢如此么?”

    靡宝脸色微红,嘿嘿笑了起来:“确实,论及在齐郡的势力,我家还是稍逊管氏几分,他家毕竟是管夷吾一脉传下,在这里算得上是座地虎。”

    赵和看着他,他胖胖的脸抖了几抖,然后又道:“我不说君侯也猜得到,算计我家海图的,就是这个管权。”

    “给我说说此人吧。”赵和道。

    “管权字子谋,十年前曾在稷下求学,五年前接掌家业,对外说是他父亲老病,实际情形我知道,他父亲被他逼得交了权,然后软禁在庄子里养老等死,这小子心狠手毒,当真是厉害人物。我家讲究和气生财,他却讲究独专其利,说实话,若他不是商人世家,我都要怀疑他乃是轻重派的传人……他执掌家业之后,便咄咄逼人,先是将吕家打得落花流水,从其手中夺了近半盐路,接着又盯上了我靡氏的海图。两年前,他找上门,说要与我靡氏合作开海,被我严辞所拒,此后便对我家在齐郡的商道连连下手。”

    随着靡宝的诉说,管权的形象逐渐在赵和心中清晰起来。这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凶残人物,他仿佛是一头永远吃不饱的怪兽,时刻都在吞噬着财富。仅仅五年,管权便将管家从商家四姓之末,带到了如今第一的位置,手中更是招徕了足够多的游侠剑士,甚至可以说,其人之势已经足以动荡一郡了。

    赵和听得越来越心惊,他旁边的萧由更是直摇头。

    “此齐郡守之过也!”在靡宝说完之后,萧由道。

    “朱郡守不是轻重家的么,怎么会纵容其人?”赵和也问道。

    “朱郡守是轻重家,但轻重家要行政事,也有需要商家相助之处,别的不说,这些年调济齐郡粮价,控制盐路走私,管权还是替朱郡守出了不少力的。”靡宝有些含糊地道。

    他说的含糊,但赵和与萧由都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他助朱郡守稳定物价,那肯定是有人囤积居奇……莫非就是你们?”

    靡宝老脸一红:“主要是吕氏,我们家不过是乘机做了些小生意,还被这姓管的设计了几回,不但没有获利,反赔出去了不少!”

    “你在途中说的,想要杀你的响马,也应当是他所雇?”赵和又问。

    “九成可能是他,他与响马勾结得极深,这几年响马销赃都不找我家……咳,都是找他家了。”

    赵和与萧由没好气地看着这家伙。

    管权或许不是什么好人,这个靡宝也同样是个恶徒,囤积居奇,替响马销赃……诸如此等的不法勾当,只怕靡氏没有少做。只不过靡宝手段比不上管权,所以被管权处处压制罢了。

    这么说来,靡宝一心要投靠赵和,某种程度上也是想借助赵和来抗衡管权的影响力。

    “与响马勾结,与齐郡官府关系密切,又敌视于我……萧师兄,我想到了一件事情。”赵和皱眉道。

    萧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与响马勾结,那么定陶袭击我们的响马,就有可能是他所指使;与齐郡官府关系密切,那么盗卖定陶义仓的事情,他有能力做下;一直敌视于我,那么刺杀我之事他有此心……看来这个管权,当真有很大嫌疑,这一路上来诸多不法之事的幕后主使,极有可能就是他本人!”赵和心中暗想。

    靡宝嘴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过他飞快地将笑意掩饰住了。

    樊令听他们说得头大如斗:“废话那么多做甚,干脆些,我带人去攻他的什么颖上堂,将人抓来了你来审,若是,那就当场杀了,若不是,赔个罪放回去,爽爽快快,岂不更好?”

    赵和没有理会他,此时赵和心中还有一个疑惑,管权为何要挑他在稷下学宫时刺杀他,是想嫁祸于稷下学宫么,难道他就不怕把稷下学宫激怒,让这个学生门徒遍于齐郡的势力完全动员起来与他为敌?

    身为商人,没有利益的事情不会去做,这样做,对管权来说有什么好处?

    还有,定陶后来的火灾是不是他使人所为,如果是的话,他又为何要这样做,以他的能力,完全有更巧妙隐蔽的方式来遮掩自己盗卖义仓的行径,为何偏偏要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

    心中诸多不解,赵和靠在椅上,正这时,靡宝看到外头人影晃动,便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靡宝回来:“主公,稷下又派人来了!”

    “他们怎么说?”赵和不愿意见稷下学宫的人。

    “他们说,主公是稷下学宫祭酒,如今受了伤,留在我家不方便,所以派人来接主公回去……派来的人不少。”靡宝神情也有些异样。

    “如何个不少法?”赵和一愣。

    “五百人,已经将我家围住了。”靡宝苦笑。

    赵和猛然坐直,派五百人来,已经不是来相请,根本是来抓他!

    莫非稷下学宫已经知道他的伤势并没有那么严重?

    就算如此,他在学宫中遇刺,学宫方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他不怕朝廷就此与学宫算账?

    诸多疑惑浮现出来,但他没有太多时间去细想,因为外边已经有很明显的吵嚷之声,显然,靡宝家里的护卫,已经挡不住这么多人了。

    曾灿挠着头,虽然心里有些快意,可对于自己突然接到的任务还是有几分不解。

    他脸上被程慈痛殴后留下的伤痕仍在,不过指挥着五百人围住靡宝家宅邸,还是让他忘掉了伤痕的疼痛。如赵和所说的那样,他虽然在稷下学宫中所拜师长是儒家,但实际上他所受的传承,却是兵家一脉。指挥五百人围困一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这个兵家一脉第一次上阵了。

    “里面还没有消息出来吗,我们要接回祭酒,若是你们靡家再阻拦的话,我就有理由怀疑,你们与刺客勾结,在学宫中行刺的,根本就是你们家的人!”

    他看着里面略有些慌张的靡家护卫,扬声叫了起来。

    终于,他看到胖乎乎的靡宝象球一般滚了出来,一边滚,还一边抹汗。

    “你们在做什么,若是惊扰了赤县侯休养,赤县侯有什么意外,你们负担得起么?”靡宝见到曾灿,一挺圆滚滚的大肚皮:“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子,你这小子不就是害得赤县侯遇刺的那个么,稷下学宫果然是幕后凶手!”

    说实话曾灿也觉得,学宫派自己来,几乎就是将刺杀赵和的罪名牢牢地扣在了头上。只不过这是孔鲫山长的亲口命令,他不得不遵从,因此也不与靡宝废话,只是伸出三根指头:“我数到三,若你们再不让开,我就当你们是刺客同党了,一……二……”

    “你们才是刺客,你们全家都是刺客,整个稷下学宫都是刺客,你们怎敢如此,朝廷不会放过你们!”

    靡宝手舞足蹈直叫唤,但身体却悄悄往旁边让开,见他如此,他家的护卫自然也不会出来找事,一个个避让到了一边。

    没到三,进入宅邸的道路就忆经通了。

    曾灿嘿嘿一笑,嘲弄地看了靡宝一眼:“早就听说商家四姓中你靡氏最会见风使舵,如今一见,名不虚传啊。”

    “我靡氏原本就是在海上讨生活,见风使舵算得了什么?我们还会顺水推舟呢!”靡宝冷笑起来:“不过我倒想知道,如今赤县侯奄奄一息,若是死在了你们学宫之中,你们该如何收场!”

    靡宝的话语里,对赵和已经没有多少敬意,曾灿听了心中一动:难道说赵和真的重伤垂死,所以靡宝见势不妙,顺水推舟将赵和又交给学宫?

    犹豫了一下,曾灿道:“你们也须去学宫中,赵祭酒离开学宫时还是活着的,若是此时死了,你们靡家脱不了关系!”

    靡宝又是顿足大骂,不过却没有办法,没多久,有进去搜索的学宫剑士出来,低声对曾灿道:“那位躺在床上,没有知觉,我们想查看一下伤势,却被他的护卫挡住了……说是要你亲自去请。”

    曾灿看到这剑士鼻青脸肿的模样,自然知道赵和的护卫是怎么挡住他们的。

    “无妨,我进去看看,只要人带走就行,至于伤势如何……自有山长他们操心。”曾灿心念一转,隐隐意识到,这次来把赵和带回去,实际上是一个巨大陷阱的开端。他身不由己,已经站在了陷阱的边缘,若是不小心一些,恐怕就要成为陷阱之中的猎物。

    这让他心中又有些兴奋起来,他自诩学问才华,原本就渴望与强敌交手,若这件事情背后,真的还有什么隐秘存在,他希望自己能够将之揭破开来。

四十、作笔交易

    四十、

    曾灿大踏步走到了一间卧室之前,在他的身后,跟着数十名学宫剑士。

    稷下学宫除了读书作学问,也一直培养剑士,稷下学宫的学者们出仕之后,这些剑士往往就成为他们的护卫。虽然比不得羽林军与虎贲军那样朝廷精锐,但较之一般的山贼草寇,他们战力要强得多,便是齐郡的响马,一般也不会去招惹学宫剑士。

    到了门前,他停住脚步,往里面望了望。

    屋子里狼籍一片,显然是有人在此动了手。萧由与樊令站在赵和的床头,两人面上,都有悲戚之色。

    曾灿心一沉:赵和真的要死了么?

    想到自己在稷下用言语将赵和逼到绝境,但又被他三言两语化解反击,曾灿心情极为复杂。

    他为难赵和,更重要的原因是听说赵和在咸阳城的变局中大展才智,心里极为不服气,觉得自己比赵和更强。

    只有少部分原因,才是被某些人挑唆指使——才智到他这种地步,别人的挑唆指使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年纪轻轻,但赵和比他还要年少,这让他不服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惺惺相惜。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放松警惕。

    因此他站在门口,没有进门,而是向里面的萧由拱手:“赵祭酒情形如何,我奉山长之命,请祭酒回学宫,学宫中有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还有千余剑士、仆役护卫,最是安全不过!”

    “学宫里若最是安全不过,那赤县侯就不会在学宫中遇刺了。”萧由轻飘飘地讽了一句。

    “阁下何人,此刻能替赤县侯作主?”曾灿心中一动,突然间觉得,一直默默跟在赵和身边的这位书吏打扮的男子,似乎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萧由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声:“如今赤县侯可是信不过学宫,你若是想要他去学宫,自己来劝就是。”

    他说完之后,迈步走了出来,樊令也跟着出来,经过曾灿时,樊令还猛然瞪眼,向他咆哮了一声。

    曾灿吓得向后一缩,而他身边的剑士们纷纷拔剑,见樊令只是出声,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众人才放松下来。

    屋子里就只剩余一张床,还有躺在床上的赵和了。

    理智告诉曾灿,最好莫要进去,但他自负聪明才智,又忍不住想知道赵和是否真的重伤欲死。他想了想,看了看身边的剑士,又看了看萧由与樊令,然后一挥手。

    “我让人去将赵祭酒抬出来。”他哂笑道。

    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独自进去。

    四名剑士手按剑柄,便要向屋里走去,但他们才动身,樊令身形一晃,将门又堵住了。

    “我说了,你得亲自去过问赤县侯的意见,换作别人都不行。”萧由指了指曾灿。

    曾灿刚要冷笑,突然发现萧由向自己使了个眼色。

    他心中一动,再仔细看,发觉萧由确实在向自己挤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当着这么多人,又不能公开说。

    越是聪明之人,思虑就越多,曾灿也不例外。

    他不认为萧由使眼色之举只是在拖延时间,事实上如今这局面,他也不怕对方拖延。

    那萧由究竟是想向他表达什么?

    然后他看到萧由踱向屋外,曾灿想了想,对剑士们道:“你们先守着门口!”

    他跟在萧由之后,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零零散散的有些剑士,曾灿将他们打发到别处,自己按住腰间的剑,走向萧由:“阁下对我挤眉弄眼,究竟是何意?”

    萧由叹了口气:“你得罪谁了,为何学宫会派你来行此事?”

    曾灿心中一凛:“你休要挑拨离间……”

    “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不清楚,学宫有那么多学正、博士、教谕,为何偏偏是你这个有刺杀赤县侯嫌疑的家伙领人来?赤县侯清醒之时,还说你这人虽然可恶,但是个有才之人,莫非这点可疑之处都看不到?”

    曾灿顿时不作声了。

    他哪里是看不到,他早就意识到不对,学宫可以派任何一位博士、教谕来主持此事,唯独不该派他来!

    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个陷阱,只不过被学宫以大势所逼,不得不来罢了。

    “你是兵家之人,兵家在稷下学宫向来是不受待见,学宫需要一个替罪羊,你就是最合适的那只。”萧由冷笑道:“他们如此算计你,你还要死心塌地为他们效力?”

    “你此话何意,什么他们他们的?”曾灿不满地哼了声。

    “就是挑唆你为难赤县侯的人,也是让你来当这替罪羊的人。若是赤县侯死了,朝廷追究起来,他们只要说是你半途害死赤县侯即可,你自然要偿命抵罪,他们最多是个识人不明……莫要自诩聪明了,你和那些老奸巨猾之辈相比,还嫩着呢!”

    曾灿无言以对。

    “想不想反击,想不想让那些自以为可以支使你、决定你命运之人后悔?”萧由微微一笑,徐徐说道。

    曾灿猛然抬头,紧紧盯着他,眼神中出现了警惕、惊惧之色。

    因为萧由此时的语气,甚至腔调,都给曾灿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起一个人。

    他自幼在稷下求学,有书橱之称,同龄人中心智几乎从未有对手,就算那些年长于他的学子们,也往往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唯有一人,他在对方手中从未讨好过,相反,还吃了不少闷亏。

    他为难赵和,某种程度上也与那人有关!

    公孙凉!

    萧由的神情语气,象极了公孙凉,这个曾经让曾灿立志要赶超胜过的公孙凉!

    “或者说,你就想当一个被人操纵的傀儡?”萧由又道。

    曾灿抿着嘴,紧紧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你知道不知道,你方才说话的神情语气,象极了一个人,一个让我极度厌恶的人!”

    “知道,这原本就是跟他学的,我曾被调至刺奸司,在公孙凉手下做过一段时间……你处处与赤县侯作对,是不是因为公孙凉死在赤县侯手中,让你失去了目标?”萧由不紧不慢地回应。

    曾灿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回道:“不,你不是公孙凉……我觉得,你比他更可怕!”

    萧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在曾灿肩上拍了一下:“乖,莫要胡思乱想,去见赤县侯就是。”

    他说完之后,背着手便要出门,在门口被剑士们拦住。萧由转过脸,看了曾灿一眼:“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萧名由,字顺之,如今为临淄王相,不是你们稷下学宫之人,若你连我也要阻拦……呵呵。”

    这一声呵呵,当真是意味深长,曾灿体会良久,然后挥手道:“放他离开吧。”

    靡宝在旁愣了愣,跟着萧由便跑,但他却被稷下剑士拦住。

    “我也不是稷下学宫之人,我是商家四姓中靡氏家主,你们拦着我,莫非是想让我靡氏与稷下学宫反目?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这些年来,我靡氏每年至少要给稷下学宫万贯钱财,否则只凭朝廷的那些拨款,哪里养得起你们这些人?”

    靡宝破口大骂,毫无形象,曾灿皱着眉,只能也挥挥手,让他带着自家的仆役护卫离开。

    一时之间,赵和的房间之前,只余樊令一人。

    樊令瞪着曾灿,曾灿也瞪着他,好一会儿之后,曾灿问道:“你不走?”

    “我是他的护卫,如何能走开?”樊令瓮声道。

    曾灿点了点头,他小心避开樊令,然后迈步进了屋子。

    只不过他前脚进屋,身后的剑士还没有跟上,樊令就砰的一声,将门紧紧关上。那些剑士拔剑相向,却被樊令一声咆哮吼住。

    “不必惊慌,我没有事。”屋子里曾灿的声音适时响起,阻止了剑士们的攻击。

    只不过他嘴上说自己没有事,实际上却在微微发抖。

    在他面前,躺在榻上的赵和已经掀开了被子,在赵和完好的右手上,一具上了弦的弩正瞄准着他。

    弩矢的箭头,闪动着幽冷的光芒,让人心底发寒。

    赵和微微笑着,似乎在嘲笑曾灿,而曾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然后大步走过来。

    “祭酒就用这般下作的手段对我?”他愤愤地说道,只不过声音很小。

    “我遇刺之事,与你脱不得关系,别说这种手段,就算是再卑鄙再酷烈一些,都是理所应当。”

    赵和一边说,一边翻身坐起,但他的右手依旧稳定,弩矢也始终指着曾灿,食指甚至扣在了弩机之上。

    曾灿只能停住脚步:“萧王相让我来见你,为的就是让我成为你的人质么?若真是如此,那你们未免想差了去,我只是名义上的带队,剑士当中,应该有真正的指挥者!”

    赵和眼中冷光一闪:“我知道。”

    “那祭酒究竟是何意?”

    “我想与你作笔交易。”赵和道。

    曾灿讶然望着他,好一会儿,笑了起来:“我能与赤县侯、学宫祭酒做什么交易?”

    “我对学宫此时务虚之风甚不欢喜,所以我为祭酒,会一改学宫风气,首当其冲,便是增设一显学。”赵和徐徐说道:“我欲以兵家之说,为稷下学宫第四显学!”

    此语一出,曾灿呼吸顿时微微一顿。

    然后,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四一、临事果决

    稷下学宫此时只有三家显学,分明是儒、道、法,这三家显学在学宫中居于主体地位,学宫正式弟子一千余人、旁听学子近两千人,倒有七成都属于这三家显学。

    百家其余近二十学派,就只能瓜分剩余的三成学子。也正是因此,稷下学宫中设有三大学正,分别是儒家学正,道家学正、法家学正,三大学正地位仅次于山长与祭酒,他们才是直接控制博士、教谕,进而影响稷下学子的关键人物。

    三家显学之外的其余学说,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争取,其结果便是受到三家的共同打压,时至今日,三家势大,而其余诸家不过是在学宫中苟延残喘罢了。

    特别是兵家,在烈武帝驾崩之后,便因为“蛊惑”烈武帝穷兵黩武的缘故,受到强力打压,如今仅剩余两个教谕,连博士都没有,再加上区区六七个弟子。若不是朝廷还需要兵家效力,需要兵法传承,甚至这点规模都不能维持。

    如赵和所料,曾灿明面上是儒家弟子兼修纵横家与名家,但实质上,他应该算是兵家弟子,儒家只是伪装。

    故此,听到赵和欲以兵家学说,为稷下学宫第四显学,与儒、道、法三家相提并论,曾灿那一瞬间心动了。

    不过很快他就冷静过来。

    “祭酒何必大言诳我,你是只具虚名的一祭酒,我也不过是在稷下学宫中勉强度日的一少年学子,设第四显学,哪有那么容易?”曾灿道。

    “兵家在烈武帝之后虽然式微,但并非没有人,我在咸阳的诸友之中,有一位便是兵家传人,他叫戚虎,字王佐,不知你是否曾听说过。”赵和道。

    曾灿想了想:“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从无关联。”

    “无所谓,你知道兵家有戚虎即可,他是兵家传人,他的老师便是一位兵家大师,若是我在稷下学宫以兵家为显学,欲请之为兵家学正。”

    “朝廷拨钱有限,新设一显学,安插一空头学正容易,可是教谕、弟子从何而来,我不信山长会拨钱给你!”曾灿直摇头。

    “你忘了这里是谁家了。”赵和指了指身下的地。

    曾灿心猛然一跳。

    这里是靡宝的家,靡宝是商家四姓之一的家主,而帝家四姓,各个都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

    “我会说服靡宝,每年专给第四显学捐赠二十万贯钱,虽然还是不多,但勉强可以支撑一家显学了。”赵和徐徐说道。

    曾灿脸上表情犹豫挣扎,好一会儿,他颓然道:“祭酒你嬴了,只要你能令兵家为显学,要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赵和微笑起来:“你答应得太爽快,倒让我不太敢相信了,我原本还准备了许多话来说服你。”

    “兵家临事果决,岂是犹豫不定之辈!”曾灿长叹一声:“而且以稷下如此形势,这些年来,诸子百家中被从稷下除名的可不少,先是农家与轻重家,然后是阴阳家与小说家,我们兵家同样不受待见,又不能如医家那般依附别家……兵家再不作殊死一搏,接下来被从稷下除名已是指日可待了!”

    说到这里,曾灿心里犹有些疑惑,他抬眼看着赵和:“赵祭酒,你为何会选我?”

    赵和笑而不答。

    他之所以选择曾灿摊牌,用的是《罗织经》中的识人之术。

    曾灿在稷下学宫中有书橱之称,显然是个博学之人,他以儒家为掩护,实际上主修兵家,肯定是有理想之人,他屡次三番挑起与赵和的论辩,下手为难赵和,证明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诸多因素加在一起,让赵和认定,此人可以利用。

    但要利用,就必须找到双方利益的契合点。赵和自入齐郡起,诸事都是不顺,稷下学宫种种乱像,也让他非常不满——他要彻查定陶义仓案,靠官府是不行的,必须要有一支掌握在他手中的力量。

    所以,他决意借刺杀之机,在稷下学宫进行洗牌。

    想来学宫也是看到这一点,才会在事后令曾灿带稷下剑士来靡宝家,目的一是判断他的伤势究竟是否致命,二是将他软禁控制起来,防止他借机生事。

    双方议定之后,赵和又将被子给自己裹上,但是曾灿知道,那锦被之下,暗藏着军用制式弩。

    他回头开了门,下令几个剑士小心翼翼将赵和的床榻抬出。那门有些碍事,他干脆命令将门框拆了。如此将佯作昏迷的赵和抬到了外边,又让靡宝家中人赶来马车,将赵和连人带榻放上马车,这才算是了事。

    没有人注意到,跟在曾灿身边,多了一个黑瘦的稷下学宫剑士打扮的人。

    大队人马“护送”赵和去稷下学宫,自然也被人注意到了。在距离稷下学宫极近的一座酒楼之上,管权低头下望,看到这队人的行踪,微微一笑,回头道:“好多管闲事之人总算被收拾了。”

    “朱郡守尚且困不住他,学宫能不能困住他,还很难说。”在他对面,一个小吏模样的人脸色没有他那么轻松。

    这小吏正是曾经以驿馆中试图软禁赵和的徐钰徐元晖,他皱着眉,又看向管权:“事情比较紧急,你这边必须加快了。”

    “元晖兄何必担心,人手我都已经调齐了,只等时机成熟。”管权微笑着起身:“此处的热闹也差不多了,我先回去,元晖兄如果有事,就让人去颖上堂寻我。”

    徐钰起身弯腰拱手:“管兄,千万要谨慎,此事若成,胜过你家十年获利,但若是出了问题,那么你家百年积蓄,只怕尽化为乌有!”

    “我们商家,无利不起早,只要有一倍之利,我们就敢做任何事情,若有三倍之利,便是绞死我们自己的绳索,也会去卖。”管权一摆手:“但我不会让那绳索真正套到自己的头上去!”

    他说完之后,转身下了酒楼,但在背对着徐钰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就全没有了。

    徐钰同样如此。

    在酒楼上看到管权带着潘琢等远去,徐钰冷冷哼了一声:“作梦。”

    他看着桌上几乎没有怎么动的酒茶,又坐了下来,在自己面前斟了一杯,又在对面放了一个空杯子,然后给杯子里倒满了酒。

    回到自己这边,徐钰端起酒杯:“太寒兄……我敬你一杯!”

    说完之后,他举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又来到对面,拿起那酒杯,用另一个声音道:“元晖兄,请!”

    若是赵和在此,肯定能听出来,这个声音与公孙凉的声音一模一样!

    徐钰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凝视着座位对面,仿佛公孙凉真坐在那里一般。

    “太寒兄,你怎么会死在那样的跳梁小丑手中……”他喃喃自语,脸上泛起愤怒的红潮。

    自斟自饮之间,时光飞逝而去。一个时辰之后,这间酒楼包厢之外,传来轻轻的敲击之声。

    “进来吧。”徐钰说道。

    门推开了,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学宫中情形如何,赵和受的伤是否致命?”徐钰问道。

    “曾灿将赵和送回学宫之后,赵和便落到了儒家学正段回手中,我想办法进去探听,但是他们戒备得异常森严,根本无法接近。”那人低声道:“不过,赵和伤势虽重,却不致命,只是这段时间行动会有些不便。”

    徐钰冷哼了一声:“他命倒大,刺客究竟是谁,有没有打听到?”

    “都说是管权所遣的潘琢等二人。”

    “胡扯,潘琢二人原本是去弄死黎应那蠢货好给赵和找麻烦的,他们怎么会有弩?”徐钰摇了摇头:“这是学宫放出来的假消息,目的不过是掩盖真正的凶手!你想办法将这个消息传给赵和身边的那个樊令,那厮是个火爆脾气的憨货,没有什么脑子,他得知之后必然会闹事。”

    “我说谁是真凶?”那人问道。

    “学宫三大学正,任意一人都有嫌疑,毕竟赵和跑这来担任祭酒,实际上是夺了他们的职位!”徐钰说到这,眉头突然一皱:“唔,管权刚才去了学宫……这厮定然知道真凶是谁,他与学宫中的某方还有联系?”

    略一沉吟,他轻轻拍了拍桌子:“去吧,彭教谕,辛苦你了。”

    他口中说辛苦,神情中却没有什么敬意,来自稷下学宫的彭教谕彭绅,对此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微微点头:“份内之事,谈何辛苦,你才要多加小心!”

    说完之后,两人相对拱手,彭绅当先离开酒楼,径直回到学宫之中。

    他不紧不慢在稷下学宫中踱步,渐渐来到了学宫的西北角。

    赵和一行便被安置在这里的一处院落中。

    彭绅缓步接近,但还没有到院子门前,便有人喝道:“止步!”

    两位稷下剑士抱拳向彭绅行礼,态度虽然恭谨,但有意无意,将彭绅通往院子的去路挡住了。

    彭绅停在那儿,微微摆手:“里面是赵祭酒?”

    一位剑士点头道:“正是。”

    “可知祭酒伤势如何,那个黎应毕竟是我的学生,若是伤势不重,我想登门向祭酒道歉。”彭绅皱着眉,略带担忧地说道。

    两名剑士对望了一眼:“山长有令,赵祭酒伤势过重,不许任何人打扰,还请教谕恕罪。”

    彭绅露出无奈之色,他退了两步,但又转回身来:“既是如此,可否请赵祭酒身边之人来一叙,我可以托他转达我之歉意。”

四二、十五年前

    樊令不耐烦地走了出来,他瞪着彭绅:“听闻你找我?”

    彭绅拱了拱手:“那个黎应乃是我的学生,诸多事端,都由其而起,他虽然死了,我这为师长的却不能当事情就此过去,故此我有意向赵祭酒当面致歉。听闻祭酒如今伤重,不见外客,还请阁下为我转达。”

    “呸,啥东西都不送,这象是来道歉的么?”樊令嘟囔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比起狗肠子还绕……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他说完转身便要走,彭绅微微一愣,知道这家伙是个憨人,没有想到憨到这个地步,好在他反应得快,忙上前拦住:“呃……兄台,若是有空,我欲请你去酒楼一会,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樊令翻了他一眼:“这种情形下还去什么酒楼,我可没空与你废话!”

    他一甩胳膊,又回到了院子之中,彭绅看着他的背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平稳住自己的心神。

    这样的憨人,不与他一般见识!

    他转身离开,回到自己所住的屋舍,却发现有个人已经站在屋舍之前,似乎正在等他。

    “曾灿……你怎么在这里?”彭绅问道。

    曾灿向他行礼,使了个眼色,彭绅会意,便将他引入屋中。

    “教谕,我是来请教教谕,那个刺客究竟是谁的!”曾灿低头行礼之后道。

    彭绅微微一愣:“学宫之中,不是到处都在说,刺客乃管权所指使么?”

    “若是管权所使,那么管权来见山长时,山长就会把他扣下。山长放了他,却让我去将赵和带回来,只证明一件事情,真正的刺客,出自学宫之中!”曾灿叹了口气:“学宫中诸位博士、教谕,智者甚众,但我觉得,能够真正查出刺客是谁者,唯有彭教谕!”

    彭绅心中突的一跳,他深深望了曾灿一眼:“何出此言?”

    “黎应与我关系不错,故此黎应回学宫之后,先是寻我,再去寻彭教谕。”曾灿抬头盯着他:“教谕,你我二人在此事上,都有嫌疑,若是不找出真正刺客,朝廷追究起来,你我恐怕是要被抛出来当替罪羊的!”

    彭绅面色未变:“山长不是这种人。”

    “孔山长自然不是这种人,可是他醉心于学术,不问学宫庶事已久!而且他虽是博学多智,却有一大缺漏,就是耳根子软。他不欲推出我们当替罪羊,自有别人会劝他如此做!毕竟彭教谕不是儒家教谕,而是纵横家,而我的底细如今也众所皆知,我其实所修的是兵家。”

    彭绅沉默了好一会儿,并没有说话。

    曾灿悄悄在观察他的神情,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紧张之色,心里隐隐有所猜想。

    “其实此事要查起来,并不难,只不过学生我只是稷下学子,并无权力。教谕则不然,学宫中的诸多学子,各处剑士,都要给教谕行个方便!”

    彭绅想到徐钰让他做的事情,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他撩起眉,看着曾灿:“你是想自救?”

    “对,若不找出真凶,我前途尽失,甚至恐有性命之忧,若能找出真凶,我便可将功折过,甚至可能让自己的名字上达朝堂,让天子与大将军也知道我!”曾灿目光炯炯:“就不说这些,单想着我要替别人背罪名,我心里就极是不爽快,谁坑我,那我便报复谁!”

    彭绅失声笑了一下:“你向来被称为书橱,却不曾想还有这么重的报复之心。”

    “隐伏爪牙,潜心忍耐,如今已有五年了,现在原形毕露,还忍什么,自当快意恩仇!”曾灿扬眉道。

    看着他圆圆的眼睛中犀利的眼神,彭绅心中又是一动。

    徐钰的意思,就是要搅乱学宫,而借这曾灿之力,倒是不错的主意。难得他送上门来,还省得去另外物色人选了。

    “我倒是有所猜想……你既然非要找出真凶,那么应当已经有一些线索了?”

    “我找到了这个!”曾灿伸出一直藏在袖子中的手。

    他的手上,有一枝箭。

    “刺客有两名,各持一弩,发出两矢,其中一矢命中,另一矢落空,我花了老大的气力,将它找了出来。”

    彭绅接过弩矢,细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此军中制式弩矢,学宫武库中存有十万枝,找到这个,并没有什么用处。”

    “教谕说的是,只找到这个没有什么用处,但此物必是出自学宫武库,学宫武库的弩矢出入必有登记,或许从中可以查出点线索来!”曾灿拱手道:“我是学子,无权查看登记册簿,但彭教谕却可以查看!”

    彭绅摇了摇头:“没有意义。”

    “啊?”曾灿一脸惊讶。

    “这么明显的破绽,对方肯定不会留下,所以现在去查登记册簿,必然一无所获。”彭绅眯了一会眼,摇了摇头:“还得从其余地方寻找线索。”

    曾灿失落地道:“别的地方……莫非我真的找不出真凶,为我们洗脱罪名?”

    彭绅静静看着他,见他失落之情越来越浓,这才开口:“那倒也未必,其实线索还是有的。”

    曾灿一脸惊喜:“请彭教谕指点。”

    “唔……”彭绅深深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凑到近前来。

    就在彭绅与曾灿小声说话之时,在赵和所居的院舍之外,稷下学宫山长孔鲫背着手,站定了身子。

    他深深看了院舍里一眼,又瞧了瞧身边的段回。

    两人默不作声,迈步走进了院舍。

    “山长,学正!”守着院舍的剑士纷纷变腰行礼。

    一个学宫博士匆匆迎出来,满脸都是无奈:“山长,里面实在闹腾得慌,所以不得不惊动山长。”

    “我明白。”孔鲫点了点头,脚下没停,继续向前进。

    那位学宫的医学博士忙上前,将门帘子掀起,一股浓烈的药味立刻扑鼻而来。

    “听闻赵祭酒醒了,还要见我?”孔鲫站在门口没进去,背手问道。

    “是孔山长?”侧卧在榻上的赵和头都没有回,背对着他问道。

    “是我。”

    “孔山长在学宫当了多久的山长?”赵和问道。

    “十五年。”

    赵和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缓转过身:“十五年啊,十五年前星乱之变,十五年前江充失踪,十五年前浮图教在齐郡大举修建寺庙,十五年前朱郡守的义仓之策推行整个齐郡,十五年前孔山长担任稷下学宫的山长……十五年前,我出生。”

    他此前每说一句,孔鲫的眉头就跳一下,最后说到他自己十五年前才出生时,孔鲫终于迈步走进了屋子。

    “山长,我发现这十五年前,当真是个很特殊的时间呢。”赵和又道。

    孔鲫沉声道:“学宫之中事务繁琐冗,待此间事情稍稍少了些,我再来听你谈十五年前的事情,如何?”

    “好吧,不谈那么远,那只谈这齐郡之事。朝廷每年给学宫拨款不少,学宫设于历城,所为者何,想来孔山长心中明白。为何齐郡响马不见少,义仓中的粮却少了,而学宫对此竟然毫无对策?”

    孔鲫注视着赵和:“你想说什么,想要指责老夫失职么,你自可向朝廷弹劾老夫昏聩无能。”

    “孔山长,如今我们是同僚啊,你是山长,我是祭酒,我是你的副手,现在不正和你商讨,如何改变现在学宫的局面么……你若是不爱听,那你就回去。”

    孔鲫心中怒气上涌,若不是赵和要死要活的闹,极度不配合学宫派来的医生,他哪里会亲临此处。

    他身边,段回眼中幽幽的光芒闪了闪,似乎要向前,却被孔卿看了一眼止住。

    这一幕,落在了赵和的视线之中,只不过赵和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你有话要说,就快说!”

    赵和当下开始说起自己对学宫的意见来,他一二三四五地例举,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然后又说起在他看来学宫应当怎么整顿改革,又是一二三四五,每个大点里还有好几个小点,当真是细枝末节也无微不至。

    孔鲫听得焦躁不安,但面上仍然平静,而他身边段回,却渐渐沉不住气,屡次打断赵和的话。到后来赵和发怒,直接以祭酒的声份将之披头盖脑痛骂了一番。

    段回脸色变来变去,实在忍受不住,干脆借口有事,直接离去,也没有和赵和道别。

    待他走了以后,赵和才舒了口气:“说了这么久,还未请山长入座,山长请坐。”

    “若你没有别的话,我也要告辞了。”孔鲫冷冷地道。

    赵和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对,孔鲫看到了似笑非笑的讥意。

    “你还有话说?”

    “山长若不将真正刺杀我的刺客交出来,我自然还有话说,一直说到山长受不了为止!”赵和缓缓道。

    孔鲫眉头一皱:“真正刺客正在查寻,此事对方做得隐秘……”

    “这种搪塞的话,山长就不要对我说了。”赵和摆了摆手:“接下来,我和山长谈谈今后山长该去何处吧?”

    “什么意思?”孔鲫又皱起眉。

    “出了这么多事情,山长又不肯交出真正的刺客,那么肯定要挪个位置了,以山长如今的品阶,在地方应当可以外放一任郡守,若去中枢,国子监那边倒是缺个副职,山长意下如何?”

    孔鲫目光闪动,哼了一声,起身甩袖,大步离开。

    在他身后,赵和略有些虚弱的笑声响了起来。

四三、莲台高座

    四三、

    出了门之后,段回迎面而来:“老师,那小贼又说了什么?”

    孔鲫盯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段回眉头紧皱,不解地道:“那小贼……”

    “祭酒!”孔鲫道。

    “是,那位赵祭酒,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请老师来,却罗嗦了半天没有用的东西!”

    孔鲫心里也大惑不解。

    以他对赵和的认知,这家伙手段或许有些疯狂,但每做一事都有明确的目的。这一次把他吵来,也肯定有某种目的,是试探他的态度,还是对他进行威胁,亦或两者皆有之。但是赵和的试探、威胁对他都没有用,他根本不接话之下,对方的这一套,只能是无用功。

    赵和就真的这么蠢么?

    又看了自家弟子一眼,孔鲫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迈步前行。

    但他隐约觉得不对,似乎有目光在盯着自己,便回头望了望。

    看到一位面目陌生的稷下剑士,在稍远的地方正看向他们,见到他望过来,那位黑瘦的剑士抱拳,行礼,态度极是恭敬。

    孔鲫略一犹豫,确认自己方才与段回的简短对话里没有涉及到任何机密,便摇了摇头,迈步离开。

    他这边走了之后,那位黑瘦的剑士跟着他的脚步,只不过并未行得太远,到了中途拐向另外一条岔道。

    黑瘦剑士到了一座凉亭之前,凉亭内,曾灿已经坐在那里了。

    “我试探了彭绅,他果然知道一些东西,但是刺客应当与他无关,你那边可有收获?”见黑瘦剑士过来,曾灿问道。

    “段回嫌疑极大。”黑瘦剑客道。

    “哦?”

    “赤县侯依计行事,但是当段回问孔鲫赤县侯与他说了什么的时候,孔鲫却没有说赤县侯要他交出刺客。”黑瘦剑客道:“赤县侯原本就怀疑真正的刺客指使与孔鲫有密切关系,而孔鲫此人方正,若赤县侯和他说的事情与段回无关,他就不该对段回隐瞒,他不与段回说出全部实情,只证明他不愿段回为此难过内疚!”

    曾灿听完之后,紧紧盯着黑瘦剑客,好一会儿才道:“你当真只是一个杵作么?”

    黑瘦剑客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是临淄城杵作,此事千真万确。”

    “难怪赤县侯从临淄将你调来……赤县侯又是如何知道你的?”曾灿对此极是疑惑。

    黑瘦剑客,也就是跟随赵和、靡宝一起去清泉寺的那位杵作审期,他又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接下来我去依计行事,你要小心。”曾灿道:“彭绅不是好东西,他有点唯恐天下不乱,我们也得当心点他。”

    审期点头,两人并未行礼,而是直接离开,仿佛刚才在亭中的对话,只是某种偶遇一般。

    他们有些太过谨慎了,事实上,赵和来到稷下学宫之后,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赵和身上,曾灿确实还吸引了部分人的注意,但其貌不扬的审期,根本没有任何人怀疑。

    这一日稷下学宫的动荡终究随着黑夜的降临而平息下来,只不过夜幕之下,还不知有多少人在奔走,有多少人在密谋。

    当次日早晨,太阳升起之后,学宫又开始热闹起来。

    今日最重要的事情,是一场论辩。

    稷下学宫有感于浮图教影响越来越大,故此特意邀请浮图教上师鸠摩什进行一场真经之辩,鸠摩什虽然同意,但有个条件,就是由他的弟子莲玉生,与稷下学宫中的学子进行一场先期论辩。

    稷下学宫派出论辩的人选姓方,名咏,年方十四岁,因为尚未及冠,所以也没有加字。他被称为学宫十年难得一出的天才少年,在学宫求学两年,但学问之深,据说已经足以同某些博士、教谕相抗衡。

    当初在挑选人的时候,学宫在方咏与曾灿之间还有过犹豫,后来是段回一锤定音,方咏年纪比莲玉生要小一岁,就算输了也不丢脸,而曾灿则比莲玉生大三个月,辩输了就有失学宫颜面。

    故此,一大早,在学宫正中的问道坛,已经有不少学子开始聚集。

    稷下剑士在教谕的指挥下,早已摆好论辩讲坛。

    问道坛的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搭起的高台,两台相距不足五步,可以让对方轻易听到自己这边的声音。问道坛周围,则是大片空地,其北面又设有一台,论辩之时,学宫中山长、学正等,还有应邀来听论辩的齐郡贤达、历城官员,皆会坐于此地。

    最先来的是身为主人的学宫山长孔鲫,昨夜被赵和拉住念叨了半夜,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影响,他依然严肃方正,入座之后腰杆笔直。

    在孔鲫来了不久,受邀而来的齐郡贤达、历城官员也纷纷来了,孔鲫与他们一一见礼,然后引入座位。

    在他们之后,则是齐郡郡守朱融,他带着一干掾属也赶来,与孔鲫并坐于中间的上位。

    “怎么鸠摩什上师与莲玉生师傅都没有到?”朱融入座之后,向东西两台上望了一眼,发现只有东面的台上有人,西面台上仍然无人,便问了一句。

    “或许有事情耽搁了。”孔鲫不紧不慢地道:“约好是巳时正,现在时间尚未到。”

    “有约在先,就当提前到来,唯此方合礼仪。胡教野蛮,不知父母,不识礼仪,有何面目与我大秦百家进行论辩!”有一位处地来的学者忍不住哼了一声道。

    朱融笑眯眯地点头,周围一直关注着他的人,不少也出声,有人干脆道:“朱公日理万机,尚且提前而来,何况胡教二僧,实在失礼之至!”

    正说话间,外头微微有人声喧哗,紧接着,渐渐围上来的稷下学子向两边分开。

    只见十八名红衣浮图僧,抬着一座莲座,在身着紫衣的鸠摩什引领下,大步走了过来。那莲座之上,一光头浮图僧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太阳自东边照在他的脸上,整张脸白中带粉,当真是肤色如玉。

    就连刚才对浮图僧颇有怨言的几位,见他们这模样,也不禁闭住了嘴。

    鸠摩什在台下向众人合掌行礼,先拜了周围的学子,再对正北的众人弯腰,然后徐徐退了两步,跌座于地面之上,竟然不上北边高台观礼。

    “上师,请入北座。”段回负责礼仪接待,此刻匆匆从北台下来,到得鸠摩什面前。

    “今日说法者,乃是小徒与学宫高足,浮图教以为众生平等,既然听法之人皆在台下,那么贫僧也当在台下。”鸠摩什合掌弯腰,微微笑着道:“非是贫僧矫情,实是教诣如此。”

    段回一时语塞。

    旁边的学子们隐隐有些骚动,这些只能呆在台下听的年轻人,虽然对台上的朱融、孔鲫等人极是尊重,但并不意味着他们觉得所有台上之人都配得上座位。

    也有人隐约觉得不对,这浮图僧还没有开始论辩,就已经以行动对学宫提出了挑战:如今学宫中儒、道、法三家为显学,其中儒家最讲礼仪,而浮图教以一句众生平等,便将儒家的君臣父子上下尊卑之礼尽数废去。

    论辩尚未开始,对方锋芒便已经露出出来!

    只不过碍于这么多大人物在场,这些觉得不对的人不好说什么罢了。

    段回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些焦躁起来,这浮图僧不按常理应对,让他感觉象是遇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让他厌恶至极的人:赵和。

    他深深看了鸠摩什一眼,然后大步走回了北边高台。

    既然浮图僧意欲如此,那就让他这样,这点小动作难道能动摇儒家的皇皇大道不成!

    他上去之后,对孔鲫说了鸠摩什的意思,孔鲫眉头轻轻一撩,心里突的跳了一下。

    这次论辩,他其实是不赞同的,因为与浮图教进行论辩,实际上就已经承认浮图教相当于诸子百家中的一员了。大秦自入主中原之后,便是尊华夏而鄙蛮夷,什么时候野人聚居的蛮夷之辈,也配同华夏的各位学者们来探讨天下至理!

    况且这种论辩,胜负原本就不好评判,就算胜了,浮图教也不失面子,可若是败人,别人会说稷下学宫聚百家之才却输给了一蛮夷胡教,对学宫的声望将会是极大的打击,甚至有辱于华夏百家之名。

    但是段回等一力倡导,他又醉心学问不太过问庶务,所以这事情还是被推动了。

    “且由他,我检查过方咏的学问,这些话语,方咏足以应付。至于边上的学子,若稷下学子这么容易为人动摇心性,那就证明他们的学问尚未到家!”孔鲫看了在旁微笑不语的朱融一眼说道。

    朱融微微点头,也不知是赞同,还只是礼貌性地颔首。

    既然山长说了由他,段回也不会多事,但就在这时,他看到那十八名红衣浮图僧抬着莲座,直上西边的高台,将莲座安放于高台之上。

    整个过程之中,莲玉生始终高坐莲台,保持着同一姿势,未曾半点动弹。

    学宫学子围拢过来的越来越多了,众人发现浮图僧的异样,七嘴八舌地打听,这让段回心中更为烦躁。

    但紧接着让他最烦躁的声音响起了。

四四、说经辩礼

    “这儿还真够热闹的,我来晚了么?”

    声音有些虚弱,从人群后边响起,人群左右让开,便看到一群稷下剑士满脸苦涩,把一张床榻抬了过来。

    在他们后边,还有五位稷下剑士,手捧着黑布罩着的鸟笼。

    床榻之上,赵和随意侧卧,露出左臂与胸膛,在他胸膛之上包扎着绢帛,绢帛还隐隐透着血迹。

    “他怎么来了!”

    “昨日遇刺,今天就又抛头露面,这位赵祭酒胆子可真大!”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让人连榻一起抬上来了,这不有点象那个小浮图僧?”

    周围先是议论,然后有人笑了起来。

    如果不谈遇刺的事情和死人的事情,这位新上任的学宫祭酒,还真是一个挺有趣的人。

    让稷下学子们惊讶的是,当床榻被抬过鸠摩什身边时,一直垂眉而坐的鸠摩什抬起脸来,对赵和笑了一笑:“为何而来?”

    “为所为而来。”

    “又将何往?”

    “往所往处往。”

    两人简短的对话之后,赵和便被稷下剑士们抬向北边的高台。

    赵和自己心里也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何自己一见了这个鸠摩什,反应就有些古怪,甚至有些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比如方才两人的对话,赵和其实是不想理会鸠摩什的,但又忍不住回应,仿佛不回应的话,他就会弱了气势一样。

    他这边离开了鸠摩什,却是从东西两座高台中间过,因此原本端坐不动的莲玉生睁开了眼,满脸欢喜,在莲座上向赵和欠身:“师兄谒语,果然有大道理、大智慧!”

    “呃……我说过许多遍,我不是你师兄!”

    赵和嘟囔了一句,果然,见到这小光头就没有好心情。

    他被抬到了北边高台之下,不过到了这儿,稷下剑士们就不敢再将他往台上去了。

    赵和微怒,抬头望着上面:“孔山长,我有一问,为何山长、学正可以在台上,我这祭酒却只能在台下?”

    孔鲫眉头皱了皱,看了旁边的段回一眼。

    段回脸上肌肉抽动了两下,然后叹气道:“将赵祭酒抬上来吧。”

    那些稷下剑士才敢将赵和抬到高台上去,上得高台,赵和与朱融目光相对,立刻喜道:“朱郡守,见到你可真好,我知道是谁盗卖义仓之粮了,我也知道那幕后真凶躲在哪了!”

    朱融原本满脸微笑,但自从赵和出现之后,他就沉了脸,到现在更是面沉似水:“哦,赤县侯说来我听听!”

    “盗卖义仓之粮者,就是昨日刺杀我之人,他就躲在稷下学宫之中!”赵和扬声道。

    朱融深深望着他,然后看向孔鲫,孔鲫有些无奈地以手抚额。

    原本以为将这厮从靡家带到学宫,可以控制住他,不曾想这家伙将自己学宫祭酒的身份利用极致,就算是受了重伤也不安分,所到之处鸡飞狗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还不知这厮会做出什么更荒唐的事情来!

    不等孔鲫说什么,赵和自己又转移了话题:“对了,乘着今天在此有这么多人,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众人都看着他,段回恨不得将他嘴巴都堵住。

    “我今晨听得院后有鸡叫。”赵和道。

    “公鸡司辰,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段回忍不住了,喝斥道:“此地将要举行论辩之会,你休要再生事端了!”

    “我知道要办论辩之会,所以才乘此人多之机与学宫中学子说话……人家山长没出声,你一个学正,管到了我这个祭酒头上了?”

    “你……”

    “休要与我讲道理,我才十五岁,而且既无才学,也无修养,若是说烦了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就要说你是昨日刺杀我的幕后元凶!”

    段回眼中怒气闪动,还要再说,却被孔鲫咳嗽一声拦住了。

    “巳时是论辩时间,在这之前,赵祭酒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孔鲫说道。

    赵和哼了一声:“还是山长明理,不会一昧地偏袒某人。”

    他每一句话,都仿佛刺在段回的心上,让段回心中惊悚,同时又怒火万丈。

    “诸位,我今早听到后院鸡叫,发现在学宫后边养着一群鸡,我在咸阳城中时,看到有人斗鸡,颇为有趣,故此我在这群鸡中,挑了五只出来。”赵和说着说着,又挥了挥手。

    跟他上来的五名稷下剑士,满脸都是窘迫之色,他们看了看左右,然后将手中的鸟笼举起。

    鸟笼的黑布被掀开,只见每只笼子里都塞了一只公鸡。

    “我看这些公鸡,羽毛油光,红冠高昂,声音洪亮,器宇不凡,所以决定收养这五只鸡,并给它们取名为稷下五绝,诸位学子不可盗去炖吃了!”赵和扬声说道。

    众人先是哄笑,旋即笑声渐敛,再后来,不少人就面露尴尬之色。

    稷下学子互相标榜之风盛行,稍有点学识,就有什么“骐”、“骏”之类的称号,赵和将五只公鸡命名为“五绝”,实际上是在讽刺他们。

    赵和还指着一只公鸡道:“我来给大伙介绍一下,这是五绝中最大的一只,我看它一身金黄色羽毛如锦缎,所以叫它作南绝缎。”

    他说“南绝缎”之时,特意看了一下段回,然后说道:“段学正千万别误会,此缎非彼段,我绝对不是说段学正是只鸡。”

    段回脸色难看,青一阵白一阵,心底同时惊疑不定:赵和这么针对着他,难道说是他指使刺客射赵和的事情事发了?

    赵和又指着第二只鸡,正要继续介绍,孔鲫面无表情地咳了一声:“巳时已到,段学正,宣布论辩开始吧。”

    段回微微松了口气,旁边的赵和还在叫嚷:“怎么就到时间了,我还有北绝缎、东绝缎、西绝缎和中绝缎没介绍呢!”

    “当真是个顽童,这位就是赤县侯?”

    “朝廷让这样的人物来任学宫祭酒,是不是对学宫有所不满?”

    “听闻他杀了公孙凉,想来与学宫关系是不睦的,唉,公孙凉还是一个有本事之人,学宫百年一遇的英才,竟然死在这样的胡闹顽童手中!”

    那些前来观礼的官员、学者,都是窃窃私语。他们不怕得罪赵和,声音就有些大,赵和却不理他们,而是卧在榻上,嘟囔着道:“你们既然这么急着输,那便由得你们去吧!”

    段回终于可以宣布论辩开始。

    “我乃学宫方咏,今日在学宫论辩,我是主,你是客,便由你先开始。”东边高台之上,穿着一身白衣的方咏扬声说道。

    这少年落落大方,甚是沉稳,看上去有几分小大人模样,倒和学宫山长孔鲫气质有几分相似。

    莲座上莲玉生合掌行礼:“小僧莲玉生,客随主辩,还请方施主先出题。”

    在稷下学宫之中,所谓论辩,就是双方轮流出题,就此一题进行阐发,既要说明自己的观点学术,又要反驳对方的观点。先出题者,自然会有一定的心理优势,但并不能决定最后的胜负。

    方咏听到莲玉生这样说,眼前微微一闪:“既然客随主便,为何方才贤师徒不随主便?”

    “请说。”

    “第一,虽然约定之时是巳时,但以朱郡守之尊,以孔山长之望,尚且提前而来,贤师徒为何却跚跚来迟?第二,令师不肯入座,违背学宫论辩之礼,反以言语狡辩,此又作何解?”

    众人精神一振,原本以为是枯燥的说经辩难,没有想到这方咏却别出机杼,针对鸠摩什与莲玉生失礼之处开始,他虽然只提了两个问题,实际上是直指浮图教最大的弱点,即异族之教,不守华夏之礼。

    就是朱融,脸色也微微一沉。

    但莲玉生神态自若,一直专注倾听,见方咏说到这不再说下去,他合掌道:“小僧师徒来得晚了,是因为来之前做了法事,既是为稷下此前死于火灾者超度,也是为近日频发灾难的齐郡祈福。”

    周围人微微哂然,莲玉生的回应太过被动,方咏的优势非常明显。但莲玉生不紧不慢地又道:“师尊坐于地,却是因为那里有道理,故师尊止步于此。”

    他回答完方咏的两个质疑之后,微微抬起头来:“稷下之中,儒家为显学,我想请教方施主,仁与礼孰重?我想请教方施主,‘知止定静安虑得’中所得为何?”

    此语一出,原本哂笑觉得小光头来此论辩是自取其辱的人,都是脸色大变,就是北边高台上的诸位齐郡贤达和稷下学正们,也都呼吸一滞。

    不由得他们不失语。

    浮图僧们来晚了是为超度与祈福,这暗合儒学所说“仁者爱人”之理,既然方咏以其不合礼来质疑,那么莲玉僧便反问是仁大还是礼大;至于“知止定静安虑得”出自儒家经典《礼记》,其原句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莲玉生以此为鸠摩什不肯上台为辩,说白了其实就是“心安理得”四字,偏偏这又是源自儒家学说。

    这一番话,让方咏几乎陷入死循环之中,欲再与此质疑浮图僧们,那就是否认自家儒家的根本道理,可若不再质疑,那就是在论辩之中退缩认输了。

    一时之间,众人全都看向方咏。

四五、忍功略逊

    方咏为稷下学宫推举出来,作为应对莲玉生的人物,自然也不是虚有其表的货色。

    事实上,他如果不是年少,甚至可以被认定为学宫博士。

    面对莲玉生的反问,他并没有露出惊慌之色,反倒是胸有成竹:“克己复礼,是为仁也,仁自重于礼,礼当须为仁。”

    这话说出来之后,众人不免有些失望,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说,方咏其实在承认对方的说法,也即对方因为超度祈福而迟到,并非无礼之举。不过段回却是轻轻哼了一声,他教授方咏很多,自然知道,这是方咏先抑后扬之策。

    果然,方咏又道:“至于知止定静安虑得,所得者为善矣。”

    他说到这,微微弯起左手,右手袖子轻轻甩于脚边,缓缓于台上踱步:“我儒家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道家亦有言,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法家亦主张以礼法治恶而扬善。此皆正道之论,善在于民,在于政,何求于鬼神?以鬼神而谈善,所谓善知识,不过是伪作善良罢了!”

    他这番话说完,底下都是吸气之声。

    方咏一开始看似承认了对方迟到并非无礼,但这有一个前提,就是对方的超度祈福乃是真善。但接下来方咏一句话,将莲玉生提出的两个问题合而为一,同样引用浮图教的一个定义“善知识”,抨击其以向鬼神祈求的方式来行善,其实是忽视了现实中的问题,乃是伪善。

    应当说,这两个回合下来,双方可谓势均力敌,但让局外之人都觉得感叹的是,这二位都如此年少,却又博览众家,双方辩论起来,字句之间皆有深意。

    莲玉生端坐莲台,并未因为方咏的攻击而生怒意。他徐徐说道:“既是止于至善,又为何有人性善恶之争,又为何有皆知善之为善者斯不善矣,又为何以不善之法求至善之果?须有善业,方止至善。”

    莲玉生反击来得更加猛烈,仍然是以百家自己之言来反驳方咏。既然儒家说止于至善,可为何你儒家自己又有性善性内斗纷争?既然道家说了那么一大堆要为善,又为何说大家都知道善是因为不善存在呢?法家更是用一些残酷的恶法去追求所谓的善,这根本是自相矛盾的选择。只有浮图教所说的善业,才能够让人达到至善之彼岸。

    双方唇枪舌剑,引经据典,辩得激烈。周围的人也听得如痴如醉,就算听不懂的,也会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对这二位才学极为钦佩。从巳时直到午时,一个时辰下来,两人仍然是滔滔不绝互有攻守。

    当午时已到,一声磬响,二人都是闭嘴,一个人作揖,一个人拿掌,互施一礼。

    众人意犹未尽,都是一下长吁。

    “请朱公点评。”段回神情略有些不快,他原本以为,方咏可以绝对压制住莲玉生,但现在看来,胜负还不好说。

    他向朱融行礼,但朱融却是笑眯眯地转动着手中的串珠,摆了摆左手:“我郡中小吏出身,向来不以学问见长,在此说话,不免贻笑大方,还是免了吧。”

    “请山长点评!”段回劝了两句,见朱融非常坚决,便又向孔鲫道。

    孔鲫心里极是不愉快。

    他沉声道:“我为稷下学宫山长,不得不避嫌疑,还是请鸠摩什上师点评吧。”

    鸠摩什在台下也是合掌摇头:“老僧弟子论辩,老僧也当避嫌。”

    段回又请在座的齐郡学者们点评,结果一个接着一个,不约而同都拒绝了邀请。

    这让孔鲫与段回的脸色都很难看。

    这些齐郡学者们很明显,在稷下学宫与浮图教的这次争端之中,采取了中立观望的策略。

    此时段回心中也有些后悔,不该举行这次论辩。与其浮图教虽然大行于齐郡,但主要是在那些目不识丁的黔首愚夫之间,可有过这次稷下学宫的论辩,只怕浮图教在学者士子将也会盛行起来。

    甚至有可能使得稷下的学子,也误入歧途,改去信这浮图教了。

    就在气氛尴尬之时,一个声音适时响起。

    “我就奇怪了,论身份,我是学宫祭酒,论地位,我是赤县侯,论学问……嗯,好吧,这学问就不论了,不过就身份地位而言,怎么没有人让我点评?”

    说话的自然是赵和。

    赵和一开口,周围人的神情就向两个方向发展。

    有人是一脸不快,觉得这家伙要将一场足以成为美谈的论辩搅浑来。

    也有人是面带微笑,希望从赵和口中听到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就请祭酒发表高见?”段回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着赵和。

    “他们说的一大堆的道理,我是听不太懂的,唯一一点感觉,就是听多了让人瞌睡,至少在让人犯困之上,二位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赵和不客气,一句话出来,底下窃笑声一片。那些认定他会搅浑水的人满脸无奈,而那些希望听到他说出有趣话来的则是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你……”段回心中愤怒,刚想要反驳他。

    但赵和一举手,不满地道:“我还没说完呢,你先闭嘴。”

    段回忍着气,当真闭上了嘴。

    赵和指了指东西两座台:“他们说的道理是旗鼓相当,但是他们两人之间,胜负却是极明显。”

    “什么?”

    众人都竖起耳朵,等着他解释。

    “那个小光头胜了。”赵和道。

    “何出此言!”

    “赵祭酒,你毕竟是学宫祭酒,可不能胳膊肘向外拐!”

    “就是就是,稷下学宫乃是我大秦学府圣地,岂是外道可胜?”

    赵和摆手道:“别急,我这样说也有我的道理,诸位注意没有,论辩一个时辰,小光头未下莲座,而学宫这位学子,却是绕着高台踱了十几圈……”

    众人一愣,然后有人点头,有人皱眉。

    这确实是一个细节,从这细节之中可以看出,莲玉生似乎游刃有余,而方咏却已经全力以赴。

    “我们读书都要能忍,依我所见,小光头能忍,尿极了都还在莲台上一动不动,而方咏么,也能忍,都急得绕着高台团团转了也不下去,只不过他的忍功,比起小光头还要略逊一筹。”正当众人觉得赵和说的有理时,赵和又补充了一句。

    底下一片哗然。

    “论辩关系到大道正统,你为何如此儿戏评之?”段回怒道。

    北边高台之上,众人都是对赵和侧目以视。

    赵和笑了起来:“既然说我儿戏,那么我就来个不儿戏的吧,诸位皆知,昨日我,稷下学宫祭酒,在这学宫之中被人用军用制式弩射了两箭,险些丧了性命。”

    他声音一起,底下嗡嗡起也响了起来。

    孔鲫神情微变,而段回更是气得全身发抖。

    学宫祭酒在学宫中遇刺,这事情是家丑,别人知道是别人的事情,但却不可在学宫中对外人提及——段回此时,全然不把赵和是受害者放在心中,只是怨恨他在败坏学宫名声。

    他想要阻拦,却见赵和冷冷瞪了过来。

    开始还儿戏一般的赵和,当板起脸时,却有一股凛然的威势。段回愣了一下,没有来得及阻拦,赵和又说道:“今日我要当众破案,将刺客的幕后指使找出来!”

    孔鲫猛然从座位上起身,沉声道:“赵祭酒!”

    旁边的朱融却是一伸手:“山长何必发怒,老夫今日前来,也是想问一问此事,堂堂赤县侯竟然在学宫中遇刺,若是消息传回咸阳,老夫又要背不少弹章了。”

    孔鲫心中一动,猛然看着朱融。

    朱融面色不变,只是微笑。

    孔鲫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又看向赵和,但赵和坐在榻上,背对着他,仿佛不知道他在注视着自己。

    “其实昨日,我心中就知道刺客的幕后主指是谁。”赵和徐徐说道。

    底下已经是一片嗡嗡议论之声,不少人催促道:“是谁,你快说,究竟是谁?”

    “昨夜孔山长到我的院舍,与我相谈甚欢。虽然他最初时对我有点意见,但昨夜谈开之后,他还是挺赏识我的。”赵和说这话时,根本不回头去看身后孔鲫已经黑得如泼墨一般的脸。

    学宫学子们听他又拐到山长孔鲫身上,不少人再度催促起来,也有少数人心中一动,隐约觉得,赵和所说的刺客之事,恐怕与山长孔鲫有点关系。

    “因为很赏我,也化解了此前的误会,所以昨晚在别人都离开之后,孔山长对我吐露实言,告诉我刺杀我的幕后真凶是谁。”赵和又道。

    “胡言乱语!”

    “一派胡言!”

    不约而同,孔鲫与段回都怒喝出声。

    孔鲫看了段回一眼,段回默然后退半步,孔鲫想要起身说话,旁边朱融却二度伸出手来:“山长且安坐,总须让人说话,若他所言非实,老夫定为山长出这口恶气!”

    孔鲫又冷冷扫了他一眼,却见朱融似笑非笑,孔鲫只能长叹了一声。

    “孔山长莫怪,虽然昨夜我答应你,不要将刺客幕后的主谋是谁说出来,但你也看到了,那主谋对我殊为无礼,我现在又住于学宫之中,若再不将他揪出来,只怕连饮水吃饭,都要担忧被人下毒了!”赵和又道。

四六、墨家审期

    “只怕饮水吃饭,都要怕被人下毒了!”

    赵和此话听到别人耳中,只当他又在大方厥辞,但听在台下一人耳中,那人却是神情一动。

    杵作审期眉头微皱,低声道:“毒……毒……难道是一种我还不知晓的毒?”

    曾灿在他身边,奇怪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审期皱眉苦思,摇了摇头,多年的职业习惯,让他没有把握的话不会乱说。

    “别想那么多,马上就得轮到你上去了。”曾灿低声道。

    审期点了点头,盯着台上的赵和。

    “你不要再胡闹丢脸了,莫非你嫌这几日学宫的颜面丢得还不多么?”旁边段回厉声喝道:“剑士,剑士,拖他下去!”

    赵和在台上一摊手:“诸位请看,幕后指使现在就不想让我说话,等我下去之后,少不得还要被杀人灭口!”

    此语一出,哪怕段回已经隐隐有所猜测,却还是禁不住脸色煞白,而那些学宫士子,则哗然大叫,声浪几乎如海潮一般嘈杂。

    赵和此时才回过头,正视着段回。

    段回脸色恢复过来,凝视着他,冷笑道:“赵祭酒,我确实瞧你不顺眼,那是因为你德不配位!你今日诬我是刺客的幕后指使,且与我说清楚了,若不能说清楚,少不得要让你知道君子之怒是何意!”

    “君子之怒?”赵和哈哈笑道:“我不是说了么,那是山长告诉我的,昨夜你先离开,在你离开之后,山长便将事情告诉我了,还在我面前为你求情,说你虽然一时糊涂,却是为了学宫好,又是他的弟子。我原本答应了山长,可今日你还三番五次为难于我,把我彻底激怒,所以你才会学到这君子之怒是何滋味!”

    段回气得胸脯起伏不定,但心底深处,却又隐约有些怀疑。

    昨夜他被赵和气走,之后孔鲫与赵和说了些什么,他也试着向孔鲫打听,但孔鲫语焉不详,似乎不愿意细说,难道真如赵和所言,孔鲫将事情都向赵和坦白了?

    心底疑窦一生,段回便忍不住看了孔鲫一眼。

    孔鲫微微摇头。

    段回又有了勇气,向赵和厉声喝道:“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

    “自然是有证据的,不过在提证据之前,我先得请一位小吏上来。”赵和向着台下一望,然后对审期这边拱手:“审杵作,请上台来。”

    审期此时,眼圈泛红,他深吸了口气,才大步走了过来。

    “此人……昨夜那个剑士!”孔鲫瞬间认出了审期,心里突的一跳。

    昨夜此人跟在他与段回之后,虽然隔得比较远,但他与段回的对话,没准就被他听到了。

    可是昨夜自己与段回的对话中,并未涉及到幕后指使之事。

    审期上来之后,赵和道:“这位审期,字世运,乃是临淄县杵作。”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似乎对审期的杵作身份不以为然。赵和又徐徐道:“自然,他还有一个身份,稷下学宫原本在临淄,直到现在临淄仍然有下院,他便是下院前任教谕审公讳铨之子。”

    说到这里,赵和脸上那些戏谑的神情完全没有了,他扫视了一眼身后的孔鲫和段回:“墨家审铨,墨家最后的钜子,十五年前,孔山长初上任时第一项举措,便是将墨家从学宫除名,审铨也就成了墨家在学宫中最后一位教谕。”

    此语出后,原本议论纷纷的学子们陡然安静下来,就连一直在转动着念珠的朱融,也双眉微跳,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行了,介绍完他的身份,接下来就由他说话了。”赵和又道。

    审期向前走了两步,站在这座高台之上,他微微有些恍惚。

    他记得自己父亲在被驱出稷下学宫后的模样。

    父亲原本正值壮年,满怀重振墨家的理想,但还来不及施展,就因为墨家被从稷下学宫中除名而破灭了。

    父亲一天一天看着憔悴下来。

    父亲仍然用墨家的仪制,穿着芒鞋麻衣,拄着杖,遇到不平之事仍然会出声。

    但审期知道,父亲人已经垮了,所以在很短的时间里,父亲就憔悴、生病,然后死去。

    父亲最后的遗愿,是要他继承墨家之学,让墨家重回稷下学宫,堂堂正正,能够站在学宫的论道坛中论道。

    他今天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站在论道坛中,但还不算是论道。

    审期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缓缓道:“我自十五年前起,为临淄城杵作,参与了大大小小一千六百余起案件,其中命案一百四十二起,至今未曾遗漏一位真凶。”

    他用很平静地语气说着自己的经历,下面原本有些不屑的声音消失了。

    “我昨日入学宫,开始侦察此案线索。”审期又道:“有稷下学宫学子曾灿相助,事情办得很顺利,很快便锁定嫌疑之人。”

    “嫌疑人甲,洪力,稷下剑士,儒学学正段回亲信,男,三十四岁,身高六尺七寸,重一百六十斤,身强力壮,孔武有力,十六岁入稷下学剑,至今十八年。”审期平静地道。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着人群后方,那里,一个留有虬须的剑士满脸惊愕。

    “嫌疑人乙,孙飞,稷下剑士,儒学学正段回亲信,男,二十九岁,身高六尺九寸,重一百八十斤,善战敢拼,曾于街中杀人,受庇于段回,十五岁入稷下学剑,至今十四年。”审期又道。

    在洪力不远之处,皮肤白皙的孙飞脸色阴沉,冷冷地盯着审期。

    “之所以说他们是嫌疑人,是因为尚未核对证据。”审期扫了孙飞一眼之后,徐徐说道:“多谢赵祭酒给我这个机会,这是我用墨家之学发现的一个新的侦办案件的方法。”

    众人都盯着他,审期心中突然有些激动。

    “我们在定立契文之时,在公堂留下口供之时,都会按指印,我以墨家之术,研究了七万九千枚指印,发觉这世上并无绝相同的两枚指印。”审期一边说,一边举起了自己的手。

    底下人有大半,也都伸出了手,观察自己的指印。

    “大拇指指印与食指指印不同,左右手指印不同,同胞孪生子的指印,也不相同。”审期又道。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长盒,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呈给朱融等台上之人看,又微微弯腰,展示给台下众人看。

    那是一根箭杆,还有一枚箭头。

    “昨日行刺的刺客很小心,他们所用之弩,乃是大秦军中制式弩,稷下学宫蒙朝廷特许,建有武库,武库之中,便藏有此弩,所以他们以为,想要从武器之上寻找刺客,绝无可能,但他们却忘了,弩虽然是制式,箭虽然是制式,可他们的指印却都不相同。”审期又道。

    此时底下已经有人惊呼:“我左手食指与右手食指指印,果然不相同!”

    审期继续道:“这箭杆与箭头,便是昨日射中赵祭酒的,刺客必然在其上留有指印。我用黄腊加薄纸,从箭杆上取得了一枚指印。”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看着审期又拿出另一个盒子,盒子打开之后,露出里面的薄纸,而薄纸之上,隐约是有一个淡淡的指印。

    “所以只要请嫌疑人甲、乙上来,核对一下指印,便知刺客究竟是谁了。”审期看向洪力与孙飞:“你二人,请上前来,我在这里现场取你们的指印进行比对!”

    洪力与孙飞此时也在低头查看自己的手指。

    不仅查看自己的手指,还将自己指头与对方的指头进行比较。

    他们已经确认,审期所言不虚,每个人的指印确实不一样!

    二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听得审期催促他们,他们都将手往身后一背,就是不肯上去。

    这一个动作,已经让人看到他们的心虚。

    审期转过身,面向朱融:“请郡守下令,让嫌疑人留下指印,方便下吏做现场比对。”

    朱融咳嗽了一声,似乎起身要说话,旁边的孔鲫却伸手拦住他:“朱郡守,依朝廷惯例,学宫之事,学宫处置。”

    朱融笑了笑:“可是如今事涉人命……”

    “那日清泉寺中,赵祭酒杀黄峰,有人诉诸于朱郡守,当时朱郡守也是说,学宫之事,学宫处置。”孔鲫冷冷地道。

    朱融点头,便不再作声,孔鲫看了一眼段回,又看了一眼审期,最后看着赵和。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他缓缓说道:“论辩既已分出胜负,诸生还不退去?”

    他在学宫之中担任山长十五年之久,素有威望,这一声出来,哪怕明知他是在遮掩,还是有人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准备离开。

    赵和眯着眼睛,却哼了一声:“我有说今日之事可以到此为止么?”

    孔鲫闭起眼,大约过了一息,才睁眼低声道:“我必给你一个交待。”

    “我只要真相,不要交待!”赵和冷笑了一声:“今日就用被你所鄙视、摒弃的墨家之法,揭露你所谓的仁义道德!”

    此语一出,立刻有人喝骂赵和,但更多的人却是沉默。

    孔鲫这种作法,确实让人无法接受,除了他的死忠,别的人都是不满。儒家虽然在稷下学宫中一家独大,但道家、法家还有其余诸子百家尚在,总有些人不愿意,为了儒家的颜面,却将整个学宫的利益绑架在一起。

    审期一指那两名剑士:“休要让山长为难,上来留下指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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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