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意料之中
四七、
当审期向那两名剑士伸手一指,说出“休要教山长为难”之语时,孔鲫与段回心中突的一跳。
他们猛然想起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孔鲫新为稷下学宫山长,有意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他有感于学宫之中百家充斥,认为这是杂乱无章,故此有意将部分即将消亡的学派除名驱出学宫,以节省费用,将更多的钱物人力投入到儒道法三家显学中去。
最先被列入除名的,便有墨家。
一来是因为墨家一向与儒家不和,二来则是因为墨家已经彻底式微,整个稷下学宫,从本院到下院,也只剩余审铨一个教谕,弟子也只有区区七人。
所以当初他们给审铨选择,要么放弃墨家改投别家保留教谕之职,要么就离开学宫。
审铨苦苦哀求,但是最初孔鲫还见了他两面,尽力说服他,后来被弄得烦了,干脆就躲着不见。
直到一日,审铨突破阻拦,出现在孔鲫面前,孔鲫依然带着笑,耐心听完他的理由,然后反复解释,这既非针对墨家学派,也不是针对审铨个人,实在是学宫要革新要进步不得已之举。
在被审铨纠缠了大半日之后,在旁侍立的段回当时还只是一位博士,却再也忍不住,指着审铨,便是这样大喝:“休要教山长为难!”
如今,审铨的儿子审期站在这里,站在学宫两千余人的注视之下,同样喊出了这句话。
那两名剑士此时脸色极为难看,他们不约而同,望向段回,段回阴沉着脸,向他们冷冷瞥去,微微摇头。
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指印!
但不留下指印,又如何离场?
两名剑士想不到办法,而段回虽然有个想法,可却无力去施行。
他只能看向孔鲫,眼中露出乞求的光芒。
孔鲫若是以山长的身份,强行将此事中止,虽然对他本人和学宫的声望会是重重打击,但至少不会将段回当刺客主谋送出来。
只不过孔鲫此时,已然失神。
他心中仍然想着的是当年审铨哀求他时的模样。
审铨被段回喝斥驱走之后,便辞去教谕之职,离开了稷下学宫。听说他在临淄开办了墨家学堂,只不过招不到弟子,仅有数名跟随他学墨家技艺的学徒,他们学的也不是墨家学说,而是墨家的工匠之术。
不久随着审铨死去,这几个学徒也星散,曾经也是显学的墨家最后一位钜子,便如此默默消失,既不悲壮,也不史诗。
没有想到的是,十五年前,审铨的儿子突然出现在稷下学宫之中,给了他这个山长和当年喝斥审铨的段回致命一击,所凭借者,正是墨家的学说!
想到这,孔鲫轻轻叹了口气。
“快上来快上来,诸位看紧了,莫让这两个家伙逃了。”赵和在台上叫道:“曾灿,如果他们逃了,我唯你是问,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还想着什么振兴兵家?”
曾灿苦着脸,对赵和拱了拱手,意思是你老人家大人大量,就饶了我吧。
“山长,不能再让他们胡闹下去了,此场闹剧,须得终止!”段回见孔鲫在那发呆,开口说道。
孔鲫又是叹了口气。
“昭度,你承认了吧。”他缓缓说道。
虽然声音不大,但足以被这北边高台上的众人听清楚了。
赵和猛然回头,看着段回,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
虽然推断出段回就是指使刺客的幕后黑手,可是现在孔鲫亲口承认,性质又不一样了。
北台之上的人都盯着段回,台下近的听清了孔鲫话语的,也同样看着他,而远处的人,虽然没有听清楚,但见到众人突然沉默都盯着段回,便纷纷打听起来。
很快,窃窃私语之声,将孔鲫方才的话传遍了论道坛周围。
“山长让段学正承认了!”
“竟然真是段学正!”
“山长也知道此事!”
“学正在学宫之中派遣剑士用弩刺杀祭酒——学宫年年都有荒唐之事,今年这事情,却是绝无仅有!”
议论声越来越大,而众目睽睽之下,孔回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他向后退了一步:“山长……恩师……你说什么!”
“你承认了吧,我以我山长身份,保你性命。”孔鲫望了他一眼,痛苦地闭上眼睛:“如你所言,学宫里这样的闹剧,该收场了!”
“我……我……”段回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血色,他看着孔鲫,又看了看赵和,然后再看台下。
“没曾料想,段学正竟然是这等人物!”
“平时都是以仁义道德要求我们啊……”
“他为啥这样做,刺杀祭酒,对他有什么好处,莫非是被人利用了?”
“蠢,学正离祭酒就只是一步,如果赵祭酒不来,稷下学宫祭酒的位置,十之七八都是段回的。段回是恨赵祭酒挡了他的路啊!”
各种各样的议论声音传入耳中,段回脸色却在这些议论声中逐渐恢复过来。
他“哈”的一声笑,摇了摇头,悲怆地道:“山长,我知道你一心为了学宫,不忍学宫这场闹剧再持续下去,便让我认下这桩罪……但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认?”
他再看着那两名剑士,神色转厉:“我确实厌恶赵和,这等不学无术的浊物,来到学宫之中,只会毁了学宫,就如今日一样,他不顾廉耻,将学宫的颜面扔在地上践踏!但我绝不是为了私利去刺杀赵和之人!”
众人听他这样说,都是一愣,难道真如他所言,孔鲫是迫于赵和的压力,所以才逼他认下这桩罪?
“你们二人,都受我厚恩,你们且说说,究竟是谁……”
段回指着那两名剑士,一字一句,将最后几字说了出来:“指使你们,做出刺杀赵和之事!”
两名剑士对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段回。
突然之间,那洪力拔出剑来,直接刺入孙飞的心口。
孙飞愕然,伸手指着洪力,洪力则惨然一笑:“兄弟,对不住了……”
他说完之后,转向高台,任孙飞尸体倒下,然后扬声道:“指使我二人者,是……”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
然后站在台上的段回突然动了!
借助包括赵和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而转向洪力的时候,段回拔剑,身剑合一,向前猛冲。
目标,正是赵和!
“今日必诛此贼!”段回厉声高叫。
洪力也挺剑上前,试图往高台上冲去。
台上台下,顿时一乱。
朱融见此情形,眼中寒光闪动,他身边两个护卫剑客,已然抢身站在了他的面前。
孔鲫须发皆张,伸出手来,只喊了一声“住手”!
台下鸠摩什霍然抬头,脸露惊意,但似乎又明白了什么,略带着释然。
而西台上的莲玉生终于从莲座上跳下,双足发力,大叫“二师兄”,显然是想跃过高台,到这边来救赵和。
赵和也回过头,盯着已经近在八尺之内的段回,咧开嘴一笑。
这笑容,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带着寒意,仿佛段回这一举动,早在他意料之中。
段回心念一转,顿时意识到不对。
只不过此时他明知是错,也必须冲上前去,赵和伤势影响他的行动,只要他近到五尺之内,赵和必死无疑!
可就在这时,赵和榻下轰的一声响。
这种榻上面是床,下面是橱子,当时抬赵和上来,足足有十八名剑士,众人只当赵和看了莲玉生的排场,有意和他相比,却不曾想,在赵和身下的橱子里,还藏着人!
橱子门轰然打开,一个身影从中钻出,身材不甚高,但极为强壮结实,出来之后,直接抡起那橱门,狠狠砸向段回。
正是樊令!
段回挺剑冲向赵和,剑已经快要刺到赵和面前,而此时樊令从橱中钻出,自下往上,抡起橱门。
也不知是橱门狠狠砸在了段回的下巴之上,还是段回自己撞在了橱门之上,总之就是哗的一声,向前冲的段回倒飞了回去,足足飞起二尺,然后摔落在地,数颗碎牙也随着鲜血喷了出来。
“咸阳樊令在此!”将橱门往台上一顿,樊令虎目怒睁,虬须倒挂:“谁还敢来?”
段加被摔得七昏八素,足足有两息时间,他脑中什么意识都没有。在这之后,他才渐渐清醒,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撑着地,一寸寸支起自己的身体。
“死不免冠。”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正了正自己的衣冠。
赵和目光转到台下,在台下,学子们纷纷闪避,那个洪力也已经突击到高台之边,他伸出手,搭在高台边缘,翻身便往上跃。
此时他脸上一脸悲壮之色,明知不可能再刺杀赵和,却还是挺剑向赵和行来。
两人目光相对,赵和看出他的绝决,不由微微一笑:“你且慢动手。”
“死!”洪力当然不会听赵和的,此时他已经上了台,距离赵和如此之近,无论如何也不会停下手来。
所以迎接他的就是樊令的一橱门。
砰的一声响,洪力连人带剑,都被拍趴在地上。樊令的力气越上鸠摩什没有用武之地,但对上这个洪力,却是轻而易举。
赵和同情地看着已经拍得半昏的洪力:“先别杀他,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四八、深恨其人
赵和制止樊令立刻击杀洪力的举动,甚至让樊令不要去阻止洪力拾回自己的剑。
在那之后,他叹了口气,再看向坐正身躯的段回,温声说道:“段学正,我与你无怨无仇吧?”
“我说了,我不是为私怨杀你,我是为了学宫大义!”段回厉声道。
“大义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赵和摇头叹息。
跳到这边来的莲玉声听得这句,顿时又生欢喜,喟叹道:“仅此一句,我浮图教与道家两派精义,都尽在二师兄言语之中了!”
赵和顿时没有继续装腔作势的兴致了,他翻了这浮图僧一眼,然后向段回道:“我有一句实话,要说给你听……”
众人见他已经将事情做到这地步,却还有话要说,都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惊天秘密,便又竖起耳朵。就连段回,也不由抿着嘴,专注地看着赵和。
“算了,我说了你们不会信的,还是让审期来说吧。世运兄,你把事情说给他们听听。”
审期面上微微露出笑意。
他环视了身后那些高台上的大人物们一眼。
又看了看台下那些学子们。
“指印之差别,先父便有所知,但最大的问题,是如何从各种罪证之上提取指印。在下花费了十五年功夫,以杵作身份,于百余具尸体上做了试验,惭愧的是,至今尚未能成。”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周围人哦了一声,旋即意识到不对,不少人失声惊呼:“什、什么?”
“你的意思是?”
“难道说!”
审期点了点头,眼中露出笑意,但脸上笑容却依然很淡:“诸位猜想得不错,事实上,在下还没有办法从那弩矢的箭头、箭杆上提取指印。”
他一边说,一边将方才那小方盒又取了出来,打开方盒,露出里面那张有淡淡指印的纸。
他将纸举了起来,把指印给众人看了看,然后松手。
风吹过来,将纸和指印一起带起,在半空中飞飞扬扬,半晌也不落下。
“这指印原本是我自己的,但是赤县侯觉得有趣,非要用他的,所以所谓的罪证,其实是假的。”审期道。
众人一片哗然。
不仅仅是哗然,不少人心时感觉生出惧意。
就一枚伪造的指印,便将堂堂稷下学宫的山长、学正,还有数千在场之人,都耍得团团转!
然后大伙都同情地看着地上坐着的段回。
而段回则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孔鲫。
孔鲫却是双眼发直。
“所以说呢,若这二位不心虚,指印没有半点用处。若孔山长不心虚,那二位被逼上台后,我就下不了台了。若段回你不心虚,呵呵,你还是稷下学宫的学正,而我只能灰溜溜滚回咸阳。自然,最关键的还是孔山长啊,在此,我还得多谢孔山长了。”
赵和接过话去,坐在榻上,还真的笑吟吟向孔鲫一揖。
孔鲫倒仍然站得笔直,目光也收了回来,目光冷然:“诡诈之术,绝非正道。”
“这只是让你这般学富车的大学者知道,象墨家这样的老实人,象我这样不学无术的恶少年,若是被欺负狠了,也会算计人的。”赵和摊开手:“明知段回刺杀于我,却要强迫将我接入稷下学宫,孔山长,你敢说若无今天,十天半月之后,我会不会因为伤重不治而暴死?”
孔鲫没有回答。
在段回原本的计划之中,便是让赵和在学宫里“养伤”,等过段时间风头过去之后,便让他伤发而死。
“所以,我这条命能够留下来,还须多亏了孔山长!”赵和又向孔鲫行礼。
孔鲫还是站得笔直,不过有人已经看到,他的双手手指,时而握紧,时而松开。
坐在高台上的段回惨然起身:“山长,事到如今……”
孔鲫叹了口气,望着他,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无话可……”
他那个“说”字还没有出来,段回却再度全力冲刺。
只不过这一次,段回冲向的对象,却不是赵和,而是孔鲫!
孔鲫没有反应过来,他旁边朱融的护卫也只顾着挡住朱融,一瞬之间,竟然让段回冲到了孔鲫面前。
段回举剑,架在了孔鲫脖子之上:“若你早荐我为学宫祭酒,不装模作样要避嫌疑,何至于有今日,我儒家早就独尊于学宫……呃……”
噗!
一声响后,段回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胸。
一枝弩矢的箭头,从他胸口透了出来。
他身体向前倾倒,长剑在孔鲫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虽然不深,却还是流出了血。
孔鲫抱住了他的身体。
孔鲫突然想起,三十余年前,当段回还是一个翩翩少年时,初来学宫,只是学宫中一博士的自己看到了他,对他的天赋才情极是欣赏,让他拜在自己门下。
当时自己将他扶起,似乎也是这一姿势。
孔鲫突然间老泪纵横。
当初那个立志要壮大儒家要让儒学大行于世的少年,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呢,是死于谁人之手呢?
他无声地抽泣着,用力扶住段回,不让他倒下去。
“恩……恩师……”段回喃喃道:“我……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剑随着段回手的落下,当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在段回身后,榻上的赵和,若无其事地将弩收回,藏在了被窝之中。
他转向台下:“原本只是为妨意外,不曾想还真有意外。”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
众人都不蠢。
这哪里是什么意外,段回今日,完全被赵和牵着鼻子走!
底下的曾灿此时吸了口气,脸上既是沮丧,又有几分兴奋。
“了不起,了不起!”他喃喃自语。
“曾贤弟,你说的了不起,在哪儿?”有个憨些的问道。
“先是用评判论辩之事激怒段学正……嗯,段回,让他始终心浮气躁,然后借指印之事误导孔山长,再故意揭破此事,让段回将恨意转到孔山长头上,赵,赵祭酒是深恨段回,所以不但要他死,而且还要他身败名裂!”曾灿道。
那个憨些的听了大骇,然后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着曾灿。
“这么看我做什么,一副同情我的模样。”曾灿与他交情不错,翻了他一眼道。
“自然是同情你,别忘了,你可也是得罪过赵祭酒的!”那学子道。
曾灿顿时呆住了,满心都只有一个念头:我也得罪过赵祭酒,他现在虽然要借我之力,但如今局面已尽在他掌控之中,他若是要与我算账,我该怎么办,我究竟是现在就跪在他面前求饶好,还是立刻遁离远走高飞好?
曾灿心中的纠结且不去说,赵和收好弩后,从榻上下来,站在高台之上。
虽然他的服饰有些古怪,半边胸膛尚因为包扎的缘故露在外边,但此时此地,再没有一人敢小看他,更没有一人敢嘲笑他。
他肃然道:“我为学宫祭酒,当有正风护纪之责,如今段回罪证确凿,我罢去他学正之职,诸位可有异议。若有异议,如今提出,尚可商量,但如今不说,事后再后背唠叨,我就当是段回同党处置!”
此语一出,在场众人,无论是学宫的老师,还是底下的学子,哪个还会有异议?
“学宫山长孔鲫,私心作祟,治教不严,未持公道,未守正理,我虽然不能罢去他的山长之职,但将上奏朝廷,对他弹劾,在朝廷旨意到来之前,暂停其庶务,令其安心静养,诸位可有异议?”赵和又道。
开始是没有一人出声,但听到赵和要处置孔鲫,底下议论的声音就多了起来。
片刻之后,台上法家学正韩胜站了出来:“我有异议。”
众人以为赵和要挟大胜之威驳斥韩胜,甚至要将韩胜与孔鲫、段回同罪,因为赵和从一开始给大家的印象,就绝对不是什么宽仁之人,相反报复心极重。
却不曾想,赵和听到韩胜此语,拱了拱手道:“请讲。”
“未闻以祭酒可停山长职务者,无论是大秦律令,还是稷下学规,皆无此理。”韩胜板着脸道。
“那依韩学正之意,当如何处置,让孔鲫还在这尸餐素位么?”
韩胜道:“稷下学规中有言,若山长不能视事,则可由祭酒、学正联手代行其职,正可用于此时之事。”
众人心中都是一动。
稷下学宫学规中确实有这样的条文,只不过是针对学宫山长年老或生病,难以处理事务时而用,但借用在此时,似乎也可以。
只不过韩胜这时拿出这条来,却有些摘果子的嫌疑。
毕竟孔鲫与段回,可以说都是赵和一手废掉,最后权力却由祭酒与学正们共同瓜分,而他韩胜,正是学正之一。
韩胜说到此处,然后拱手:“我为法家学正,肃令学宫风气,原本为我份内之事,但山长、段学正皆为此等之事,我却不能查之,我亦有过,请祭酒上奏朝廷,去我学正之职。”
赵和本来眉头皱了起来的,听他这样说,不由又打量了他一眼。
稍过片刻,赵和道:“何须至此?”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韩胜却用了一句儒家之话,为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拿出了理由。
他旁边的道家学正庄涵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考虑自己是不是也该辞去学正之职,但是韩胜转过脸,却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他,他只能叹了口气。
韩胜以自己的去职,换取赵和认定他的建议没有私心,但韩胜仍然怕赵和大权独揽之后行事荒唐,所以必须留下素有德望的庄涵与赵和分权,作为对他的牵制。
赵和见此情形,眯着眼睛笑了。
四九、你说我听
十八位红衣僧抬着空空的莲座在前走,鸠摩什与莲玉生则走在后面。
红衣僧将莲玉生抬入论道坛,那是为了彰显浮图教的威仪体面,但论辩结束之后,莲玉生又恢复了本来的身份,虽然仍是受大家尊重的小上师,却不会再抬着他而行了。
莲玉生一直若有所思。
鸠摩什看了他一眼:“莲玉生法师,你在想什么?”
浮图教讲究众生平等,哪怕是师徒之间,也都互用敬称。莲玉生称鸠摩什师尊或上师,而鸠摩什则称他为法师或师傅。
“在想二师兄。”
无论赵和如何否认,莲玉生都坚信他就是自己的二师兄,哪怕是在背后说他,也是一脸尊敬。
鸠摩什合起掌,念了一句,然后道:“你二师兄有夙慧,行事有如风一般,无迹象可寻。”
莲玉生叹道:“这是赤子之心,浮图本性。”
鸠摩什点头道:“虽是赤子之心,浮图本性,但也需有大智慧大力量,方可护持。莲玉生师傅,你看你二师兄,便有智慧与力量。”
莲玉生笑了一下,伸出两只手。他的手从袍中探出,露着两只如玉一般的胳膊。
鸠摩什轻轻拍了他的手掌一下:“力量不在于此,而在于势。”
“势?”
“大秦阴阳家所说的‘势’。”鸠摩什道。
他来到大秦时间久矣,聪明好学,又敏而好问,因此大秦诸子百家的学说,他几乎都有所涉猎,并且凡所学者,必能精通。
他合着掌,眼睛看着前方:“浮图教欲兴于大秦,就必须有势啊。”
“上师,为何浮图教……唔,上师非要来大秦呢?”莲玉生突然问出一个让鸠摩什始料不及的问题。
鸠摩什先是一愣,然后笑道:“自然是因为大秦有你,有你二师兄这般的弟子在等着我。”
他口中这样说,头却忍不住抬了起来,向着天空望去。
在天空中的某个位置,在那一片区域,十五年前,曾经有一颗绿色的慧星占据。那颗绿色的慧星是在数十年前突然出现于天隅,从那时起,天下万邦,便开始骚动起来。
隐隐有一个传闻,极东之地,大秦之国,将是绿色火焰吞噬整个大地时最后的净土,也将是所有邦国人种的最后希望。
鸠摩什又合起掌,低语了一声。
但愿……那只是一种梦臆或胡诌。
与鸠摩什师徒不同的方向,骑在马上的齐郡守朱融回头看了稷下学宫一眼。
稷下学宫在历城的东北角,而郡守府则在历成北偏西,双方相距稍稍有点远。
朱融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头来,长长舒了口气。
他隐约觉得有些畅快。
他为齐郡守十五年,而孔鲫为稷下学宫山长十五年,两人一直面上和睦,但心中都明白,双方永远不可能真正和睦。
稷下学宫在大秦学术界影响太大,所以齐郡守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监视稷下学宫。
齐郡扼运河要道,关系大秦对江南包括吴郡等渔米之乡的统治,同时又拥有充足的人力、物力,所以齐郡守的权力极大,甚至可以扼住咸阳的粮道,卡住大秦帝国的脖子。
故此稷下学宫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监视齐郡守,勿令其有异心。稷下学宫之所以设有武库,养蓄着超过两千名稷下剑士,为的就是若有事时,这些人可以牵制住齐郡守的野心。
虽然朱融与孔鲫双方关系尚可,但朱融还是从对方那里感受到了压力,现在好了,孔鲫在学宫中“被不能视事”,朱融感觉缚着自己的缰绳稍稍松了一点。
哪怕这个窗口期会很短,短得只有最多一两个月,但朱融也觉得痛快。
只不过……
朱融想到赵和,想到这个少年对自己的生硬态度,也想到他将孔鲫等掀下来时毫不留情的手段。
这是个比孔鲫更难缠些的人物,唯一的缺点就是不懂隐忍。
而且他将学宫掀成这模样,只怕接下来在学宫之中寸步难行,至少别想象孔鲫那样有足够的声望将学宫的力量整合于一处。
“催促各地,加紧运粮,在一个月之内,必须将朝廷索要的粮食都运到,还有,再次征发各郡青壮,如今还未到农忙之时,应该可以再征发一些人,河北战事紧啊……”朱融向身边的属吏下令道。
属吏躬身行礼,然后催马快马,赶在他之前,回到郡守衙署去传达命令。
他这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往群守府,朱融不经意中抬起头,看到路旁酒楼上,一扇窗子正打开着。
这边是东市围墙,那窗子应该是东市所家酒楼的后窗。
朱融隐约觉得有人在那后边看着自己,他不以为意,但他的护卫警惕地看向窗子。
窗子里,管权收回视线,嘴角噙起一丝冷笑。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他喃喃地说道。
在他对面,徐钰同样一脸惊讶:“确实没有想到,赵和竟然还有这种手段……我们推动此事,没有想到却帮了他一把!”
管权冷笑了一声:“我未想到,倒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与这赵和还是初次打交道。徐兄,你没有想到就不应该了,你与公孙凉至交好友,公孙凉的能力你还不清楚?无论是剑技还是智慧,都力压稷下,可谓一时之冠。赵和能败公孙凉,手段哪里会差了?”
“管行首既然知道这个道理,怎么也会没有想到?”徐钰有些焦躁:“看他这样的手段,不是会放过仇人的,我曾经为难过他,没准现在对付我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我得先回郡守府,跟在朱公身旁,他总得有所顾忌。”
管权看了他一眼,心里却冷笑一声。
跟在郡守朱融身边,赵和就会有所顾忌?那段回跟在学宫山长孔鲫身边,你看赵和有所顾忌没有!
他连孔鲫都拉到了一起,和段回一窝儿端掉!
不过若是赵和真将眼前这玩弄人心的小吏和朱融一起收拾掉,那也不错,在齐郡接下来的混乱中,自己也可以获利颇丰。
只可惜,自己已经下了本钱,而且所博者是利益最大最赚钱的生意。
想到这,管权抬了抬下巴:“你走吧,短时间内不要再来,若有什么事情,我会去找你!”
徐钰下了楼,匆匆离去,脸上却是冷笑。
他得罪赵和不假,但他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得罪赵和,以他对赵和的了解,赵和必然会在规则范围内报复他。
相反,管权派潘琢勒死黎应,这可是在规则之外对付赵和,所以赵和要报复,也是先对管权来。
可笑这管权,还想着和自己切割,生怕被自己连累,却不知是自己怕被他连累,才要主动切割。
待徐钰离开之后,管权咳了一声,屏风之后,一个人转了出来。
“徐钰绝对没有想到,董先生竟然会在这里,儒家君子与我这个满身铜臭味的商家行首在一处。”
管权起身迎接此人,还抢先对此人行礼。
正是来到历城之后,就借口访友而不见踪影的董伯予。
董伯予冷冷看了管权一眼:“管行让我见识你的影响力,我已经见到了,你确实对齐郡郡守府渗透极深,就连徐钰这样的后起之秀,被认为二十年后必主一大郡的人物,也与你有合作——那么你告诉我,盗卖义仓之粮的,究竟是不是你们?”
管权哈哈一笑:“盗卖义仓之粮,岂是徐钰这一区区小吏能够完成?”
他并没有直接否认,但也不曾承认,董伯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就象我不会问董先生,那位段回段学正如此痛恨赵和,是否与董先生的信件有关一样,还请董先生不要问我一些不能回答的问题。”不待董伯予追问,管权又说道。
董伯予眉宇中怒色一闪,挥动袖子:“若你别无他言,我就要告辞了。”
“我请董先生来,自然是想与董先生做一个生意。”管权起身伸手虚拦了一下:“既是生意,自然要先把账算明白,免得到时双方都不满意。”
“我是儒者,不与商家做生意。”董伯予已经到了门口。
这一次管权没有再拦,他声音稍高一点:“董先生可知道天下利润第一高的生意是什么吗?”
董伯予一愣。
他想到凑到赵和身边上的胖子靡宝,那家伙经常说海贸是天下利润第二高的生意,但每次问他第一高者是什么,他总是笑而不答。
“是什么?”
“吕不韦曾经做过的生意,扶植帝王啊。”管权悠悠地道。
董伯予身体僵了一下,微微回过头来。
“你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临淄王才是正统,如今新上台的天子,不过是大将军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市井小儿,身上的血脉是不是嬴氏都不清楚。”管权象声音放低,带着磁性:“董先生,你是帝师,又是大儒,你难道就不想让真正的天子坐到正确的位置上吗,难道你忘了儒家所提的忠义了吗?”
董伯予吸了口气。
开始从管权的口气里,他就猜出对方的用意,但当对方说出之时,他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站在门口,董伯予的脸色变来变去,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退了回来。
坐在管权面前,面对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神,董伯予没有任何表情地道:“你说,我听。”
五十、形上形下
稷下学宫。
历城东北隅,稷下学宫足足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若是全部辟成坊闾住人,就算是万户人家也可以挤进去。
因为有充足的地方,所以学宫之中亭台楼榭皆不缺少,还有自己的苑囿。
学宫学子们非常喜欢被孔鲫命名为“莲圃”的苑囿,那里百花常香,泉水淙淙,实在是读书论辩的好所在。
只不过今天清晨,前往莲圃的稷下学子们纷纷侧目,他们平静的读书氛围,被五只横冲直撞的公鸡给打破了。
大伙都认识这被称为“稷下五绝”的五只公鸡。
新任祭酒赵和,昨天在论道坛上,除了软禁山长孔鲫、杀死学正段回,另外还做了两件震惊学宫的大事,其中第二件,便是把“稷下五绝”介绍给众人。
第一件是悬赏千贯以求能够将人指印从物件上显露出来的方法。
儒家的君子耻于言利,可道家、法家还有其余诸子百家却不会耻于言利,就算是那些信任儒家之人,也被一千贯这个巨大的数字震住。这可是十万钱,堆也可以堆死一个人了,若以其购买力来计算,在历城,一千贯足以买上一座两进的院子安家落户,在咸阳,一千贯也足以让一个五口之家过上三年舒坦日子。
故此不少学子都开始琢磨此事,毕竟真要成了,按赵和的说法,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情,也是积善行德的大好事情,做大好事情,还能给自己带来利益,那更是大好不过的事情。
不少人因此觉得赵和这个祭酒,至少是敢任事的。
只不过这“稷下五绝”的出现,让学宫学子们的心情变得复杂许多。
原本见面了都要相互标榜,这位是稷下十剑中的某某某,对面是稷下六骏中的某某,可如今一提起这些绰号,就让人想起稷下五绝来。
学子们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五只鸡,然后望向五只公鸡之后。
在它们的后面,穿得略显臃肿的赵和,正绕着莲圃跑步。
他未曾受伤的右手还不停舞动,偶尔会有稷下剑士注目观看,隐约看出他右手舞动的其实是剑式。
直到将自己折腾得微微出汗,赵和才停了下来,缓步前行。
关注他的学子突然一愣,因为赵和前行的方向不对。
“那是……山长的院舍?”有人低声问道。
“正是,山长最喜欢莲圃,所以于莲圃之侧筑一院舍……昨日之后,他便于这院舍中退养,寸步未出!”
学子们目光复杂地看着赵和,看到赵和越来越接近那院舍。
有大胆的学子终于忍不住,上前将赵和拦住:“赵祭酒!”
赵和身边的樊令立刻挡住了这学子,但却被赵和伸手推开:“学宫中有想杀祭酒的学正,却不会有想杀祭酒的学子——你是谁人,为何拦住我?”
那学子肃容拱手:“学子宋河,见过祭酒,请问祭酒意欲何往?”
赵和笑了起来:“未曾闻学宫祭酒要向学子汇报自己行踪的……不过你既然问起,我也不瞒你,我要去见孔山长。”
宋河眉头微皱:“孔山长至此已声名扫地,祭酒何不饶他一条退路?”
赵和哈的一声,摇了摇头:“孔山长当初可没有饶我一条退路,那时我不也声名狼籍,学宫之中人人喊打,甚至还有人险些将我射死么?”
宋河默然无语。
赵和昂起头来:“如今学宫里外,应当都知道,我赵和是睚眦必报之人,所以劝说之事,待你学问大涨,能够用道理说服我时再来说吧,或者……你也可能等到你剑技精进,足以在我护卫面前杀我时,再来与我说!”
那学子目光一闪,默默退后了两步,却没有再向赵和行礼。
赵和也不责怪他,只是又笑了一声,然后继续前行。
学子们看着他将“稷下五绝”赶尽了孔鲫的院子。
然后,院门关上,便是守护院子的稷下剑士,也被关在了外边,唯有樊令陪着赵和进去。
众人都是忧心忡忡,以赵和的脾气,带了樊令进去,狠狠羞辱孔鲫在所难免,甚至有可能找个借口杀掉孔鲫。
若真如此,学宫中又出一大丑闻。
但是如今却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赵和,哪怕是法家学正韩胜与道家学正庄涵也不成。
他们却不知,进了院子关了门后,赵和便笑道:“恶客来访,不知道孔山长能否赐见?”
在他面前,客堂门被推开,一身素衣的孔鲫昂然站在门口。
虽然形容枯槁,但这老头儿的腰杆依然挺得笔直。
赵和见他这模样,微微点头:“孔山长还是很精神,如此就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赵祭酒这么挂念我的身体?”孔鲫淡淡地道。
“那是自然,孔山长身体好,我才能与孔山长商议有关报复之事。”赵和缓缓说道。
孔鲫神情微微一动,他目光扫过赵和的脸:“报复?”
“孔山长难道不想向我报复,不想向让学宫落入如今境地的真正推手报复,不想向令山长失去爱徒的力量报复?”赵和连问了三句,然后又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
孔鲫瞳孔猛然一缩。
“孔山长不必惊讶,我的老生之中,郦伏生虽然不为你所认可,但毕竟也是儒家大师,故此儒家经典之说,我也背了不少。”赵和道。
孔鲫缓缓点头:“确实,你自入齐郡以来,行事乖戾嚣张,让我误以为你是得志便猖狂的浅薄之辈,却忘了,你既然在铜宫之中受郦伏生之学,怎么会这样……郦伏生学问比我强,教授学生也比我强!”
他言语中略带讥讽之意,赵和却坦然受之:“那是自然,郦师学问远胜于孔山长,我虽不才,也愿评论他与孔山长治学,郦师是求实,孔山长是务虚,故此郦师更看中学问的实际运用,而孔山长却更追求虚名。”
孔鲫半晌不语。
“今日我来,便是告诉孔山长,当初郦师曾经对我说过,他若能为稷下学宫山长,会如何在稷下学宫推行更有实效的革新!”
“郦伏生自入稷下起,便将革新放在嘴边,看来你身为他的弟子,也不例外。当初他与我争学宫儒家学正之职,输就输在他满嘴革新之上。”孔鲫冷冷一笑:“当初已经被驳得体无完肤的道理,如今又要翻出来么?”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赵和又来了一句儒家经典之句。
孔鲫不屑地哼了一声,却没有辩驳。
“孔山长让我一直在院中说话么?”赵和又问。
孔鲫盯了他两眼,却还是退入屋中,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赵和笑着跨入门槛,樊令没有跟进来,只是站在门口,背对着二人。
孔鲫目光在赵和脸上盯了会儿,又移向了墙壁之上。
在他所盯的墙壁之上,一柄剑悬于半空。孔鲫只需要迈去五步,就可以将剑取在手中。而赵和手里腰间,都没有带剑。
“孔山长何必骇我,我毕竟是晚辈,长辈这样骇晚辈,可非君子之道。”赵和又道。
“我如今身败名裂,早已非是君子了。”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真正君子,并非永不犯错之人,因为永不犯错也就意味着什么事情都不做。真正的君子,应该是那些能够三省吾身,然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之人。”赵和徐徐说道,然后一抬头:“孔山长,我其实不擅长说道理,更不擅长和人说这些大伙都懂的道理。”
“你究竟是何意?”
赵和也不想继续兜圈子了,如他方才所言,能说的道理,都已经说给孔鲫听了,这些道理孔鲫都懂,至于他是否能够想得通透,那是孔鲫自己的事情。
孔鲫若能想得通透,那么自己控制稷下学宫就更容易下,若想不通,无非是再多使些手段罢了。
“我有意将学宫分成两院,每院设一院正,位在学正之上,山长、祭酒之下!”赵和道。
孔鲫注意力立刻专注起来。
赵和所说的有意,应当就是郦伏生的意思,孔鲫也很想知道,在离开学宫几十年后,郦伏生究竟想出了什么办法来解决学宫面临的问题。
“其一院,名为形上院,儒家、道家、阴阳家、名家等入此院,院正由公选而成,朝廷与民间所捐给稷下的学资,三分之一归院正分配使用。其二院,名为形下院,法家、墨家、兵家、农家等入此院,院正同样公推,获取学资三分之一的使用权。剩余三分之一学资,其中部分用于维持学宫开支,此份额不高于一半,再有部分则用于奖励两院中能为百姓生计牟利者,其份额不低于一半。”
形上院、形下院,无非是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虽然儒家讲究名不正则言不顺,但是孔鲫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
让他恼怒、震惊的是,赵和只给了形上院三分之一的资金支持!
要知道,仅儒、道二学的教谕、博士和学子,就占据了学宫全部的二分之一强,只给三分之一的资金支持,也就意味着儒道这两家显学会受到打击因此萎缩,更别提被拨入的阴阳家、名家之流。
好吧,阴阳家、名家的死活,孔鲫并不是很关心,可是儒家为此受到沉重的打击,在学宫中的资金可能缩减一半,这让他实在不甘心。
“我虽有过,但儒家无过,为何赵祭酒要迁怒于儒家?”孔鲫沉声说道。
五一、用之何益
“我若迁怒于儒家,那么直接将儒家除名就是,我相信,哪怕是韩胜与庄涵,对儒家除名之事,也只会表面反对,实际上巴不得呢。”赵和冷笑了两声:“我是在救儒家!”
“巧言令色!”
“我倒是奇了,以儒家这么多聪明人,为何会惧与形下院的诸学派进行竞争?”赵和反问道:“儒家存在的本意为何,不是为万世开太平么?万世太远,我只以眼前有益于民生之事为竞赛,看形上院与形下院究竟谁做得更好,谁若做得好,谁便可以获取超过一半的人力物力支持,这有何不可!”
孔鲫一时无语。
他方才没有细想,只是本能地觉得儒家在稷下学宫中的利益受损,所以才出言反对。
可赵和一个问题,就让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不仅错,还让他觉得惊恐。
自己为何会觉得在这种竞争制度之下,儒家的利益会受损,不就是因为在自己心底深处其实明白,在做具体的有益于民生之事上,儒家可能会输给墨家、农家么?
儒家是为万事开太平的大学问、大道理,怎么能输给木匠铁匠之徒,输给稼穑田圃之辈?
孔鲫想要搬出大道理,强调儒家在维持朝廷格局、安抚人际关系上的作用,但话到嘴边,又化成苦笑。
这些事情,儒家能做得到,法家同样能做得到!
赵和把法家弄到形下院那边,而不是放在形上院,分明是考虑到这一点。
他目光幽幽,看着赵和。
“儒家若万事皆争不过人,那么有何资格成为大秦显学,儒家子弟,又有何胆量喊出罢黜百家独尊儒学?”赵和又是问道:“两强相争,更勇者胜,为获胜利,就必须打磨熬炼自己,若是百家皆参与此争,而儒家独不争,儒家必亡。哪怕儒家凭借孔山长等人之力,一时间压制百家,甚至罢黜灭绝了百家,那么儒家不亡于百家,却会亡于外来学术之手。孔山长,方咏负于莲玉生之事,你还不警醒么?”
孔鲫身体猛然一抖。
方咏输给莲玉生,难道真的只是在仪态上输了一畴么?
事实上,双方论辩之时,莲玉生对稷下学宫的百家学说,特别是儒家学说,极为熟悉,甚至可以信手拈来,以儒家学说来解释浮图教诣,完全做到了自圆其说。相反,方咏对浮图教诣虽然也有所涉猎,可流于表象,出于儒家的自负骄傲,并未更深的研究,故此只能反驳而少有利用。
学问到了孔鲫这个地步,当时是可以确定,方咏输了。
这也意味着和外来的思想竞争之中,儒家折了一阵。
或许今后可以扳回来,但这第一阵,确实是输得无话可说。
面对这种情形,孔鲫犹豫、深思,然后反问:“你这形上院与形下院,就能保证胜过浮图教么?”
“我不能保证,但我可以保证,这样做总比什么都不坐要好。”赵和哼了一声:“若不是孔山长你十五年来无所作为,哪里需要我来推动这次革新?”
孔鲫默然无语。
与此同时,孔鲫的屋舍前面,来了一个人。
程慈。
此时的程慈,形容憔悴,看起来比起孔鲫还要狼狈。
不由得他不如此,自从奉命来为赵和一行的向导之后,他屡屡为赵和效力,可是屡屡出差池,就没有办成过一件事情。
甚至连盯个梢,也被管权的人发觉,被其利用,险些成了赵和的罪状。事实上段回能够找到刺杀赵和的机会,也与程慈有关。
如今赵和将局面翻转过来,让有两三天没有露面的程慈看到了希望。
不过同时也令他极为尴尬。
当初他也曾经在稷下旁听求学过,因此不少人都认识他。他连续出差池的事情,那些认识他的人也都知道,甚至有人当他面说,难怪他当初无法通过考试进入稷下学宫,只能在此旁听,实在是愚笨。
他这两天都不敢见赵和,直到今早,才去赵和的院舍前拜访,只不过赵和大早出来见孔鲫,所以他也跟了过来。
没看到赵和,只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剑士,程慈露出犹豫之色,然后咬紧牙,跪在了地上。
本来在这紧张地等着里面出现结果的学子们,看到这一幕,又忍不住讨论起来。在得知程慈的身份之后,同情者有之,但大多数人还是幸灾乐祸。
不少人都想到赵和对宋河说的那句话,他这个人睚眦必报。
象程慈这样屡屡坏事的人,哪怕是赵和的手下,只怕他也不会放过吧。
程慈跪了良久,额头汗都跪了出来,终于看到赵和在樊令的伴随下出来。
只不过赵和的脸色阴沉,极是恼怒的模样。
出来之后才走了几步,赵和就忍不住回头,破口大骂。
虽然他骂的不是污言秽说,但再文雅的骂人话语仍然是骂人的话语,什么彼其娘之,并不比直娘贼更让人听得快活。
赵和骂的是孔鲫,众人很快听明白了缘由,赵和竟然借大胜之威,想要来“劝降”孔鲫,让孔鲫为他的改革之举出力,结果被孔鲫断然拒绝,甚至还反羞辱了他。
大骂了一阵,赵和回头便走,经过程慈时理都不理,只当作没有看到。
程慈膝行追了两步,终于叩头拜下:“君侯,祭酒,我愿为君侯效犬马之劳,只求君侯能够宽恕我的过错!”
赵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他,面是掠过一丝戾气。
“我想要的人,不肯来帮我,我不想要的蠢货,却缠着我不放!”赵和第一句出来,就是痛骂:“程慈,程慈,这一路行来,我给你的机会不少吧,我对你可以说不薄吧,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程慈连连叩首。
“行了行了,你也别叩头了,大家好聚好散,你还是滚回定陶分乳堂,你最大的成就也就是和你家老太公一般,收养一些被遗弃的孤女了,这样的事情不需要动心思,更符合你的愚蠢!”
赵和说完,迈步就走,根本不给程慈更多的解释机会。
“君侯!”程慈急了,膝行在后追着。
“一家蠢货,用之何益,别再跟着我了!”赵和回过头,用冰冷的目光扫过他:“我说了,大家好聚好散,若你再是纠缠不休,那么就别怪我不念旧谊!”
这一次说完,赵和再未停留,大步离开,而程慈茫然望着他的背影,然后恨恨地挥拳,狠狠砸在地上。
手都砸破,血流了出来。
“程慈,何必如此?”有人上前来说道。
说话的正是彭绅。
程慈摇了摇头,向彭绅匆匆拱手,然后起身快步离去。彭绅在后边望着程慈的身影,若有所思。
程慈无脸在稷下久呆,因此匆匆出了学宫之门,在学宫大门前犹豫良久,他又是一跺脚,直接前往历城的东市。
东市柳楼酒肆,程慈迈步进来,找了个角落里坐着,然后拍出一小锭银子:“给我上酒,上酒!”
店铺伙计忙给他呈上一坛好酒,他顾不得许多,直接开了封对嘴就喝。一阵牛饮之后,他才长舒了口气,然后用手捂住脸,坐在那里不出声。
直到身边有个男子来推了推他,他才放下手,露出红肿的眼睛:“阁下何意?”
“我见兄台这般模样,担心出事,故此推一把,看看兄台是否有需要帮助之处。”那人望着程慈,然后拱手:“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姓王,熟人都唤我王五郎,在齐郡各处行商,最爱结交朋友,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王五郎”这个名字传入耳中,程慈眼皮就微微一跳,也摇了摇头:“老兄,我名声不好,有辱家中长辈,所以就不说姓名了。老兄请自便,我自个儿呆在这,一会儿就好。”
那个王五郎笑了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伙计,快上菜,我要与这位兄台喝上一杯——兄台,你出酒,我出菜,这般谁都不占谁的便宜,你看如何?”
程慈狐疑地看了王五郎一眼。
不怪他有警惕性,因为这人太过自来熟了些,分明是个陌生人,只是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怎么就这么热情?
不一会儿,伙计上了菜,这个王五郎点的都是硬菜,大鱼大肉,他向程慈讨酒,又将菜分与程慈。程慈最初还不太爱与他说话,但几杯酒入肚,话匣子打开,不仅介绍了自己的姓名身份,还将自己为何来这里喝闷酒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在赤县侯面前效力是我的出头机会,结果不曾想他是如此刻薄寡恩暴戾不智之辈,我虽然办事出了些差池,可那都是意外所致,并非我本人无能!赤县侯不分清红皂白,将我赶开,这倒还在其次,最恼人的是他言语中辱入我曾祖父!虽然他曾有恩于我家,可辱及我曾祖父,此等行径着实过份,我曾祖父又不曾得罪过他!”
大约是喝多了些,程慈反复唠叨赵和如何在稷下那么多人面前将他赶走之事,他每说一遍,王五郎眼神就忽闪一遍。过了会儿,程慈都醉得有些不成样子了,他才摇摇摆摆地起身,要与王五郎告辞。
王五郎笑着起身,扶着他出了酒肆。
五二、奉命行事
接连数日,程慈都与这王五郎痛饮,或在历城两市之中的酒楼内,或在王五郎位于东市的宅中。王五郎曲意奉承之下,程慈的戒心渐渐放开,与他说了许多有关赵和的事情。
“都以为赤县侯少年聪明,其实他有大半靠的都是那位萧国相,现在萧国相陪着临淄王,他自己在学宫之中,所以才会在孔山长那儿碰壁而还!”这天夜里,对着酒杯,程慈醉熏熏地说道。
王五郎表示不信:“我见他在学宫中收拾孔山长,干净利落,辩才无碍,分明是个心思深沉之人……”
“那是萧国相给他定下的计谋,此事我最知晓不过,当时我就在旁边,萧国相一一罗列,将可能遇到何种情形,应该如何朝廷应对,都说得清清楚楚。”程慈大着舌头道。
王五郎暗暗点头。
程慈又冷笑道:“其实还有一些事情,关系到赤县侯阴私,我不好说……”
“有何不好说的?”王五郎哈哈一笑:“这是在我的家中,这边就只有你我兄弟,莫非你还怕有人去寻赤县侯告密?”
“告……告密?告密之人先会被赤县侯杀了,因为他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东西!”
王五郎再劝程慈说,但程慈就是不说,这让王五郎心痒难耐。心念一转,他便又劝起酒来,却不曾想,在劝程慈酒的同时,程慈也反劝他酒。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程慈已经醉得不成模样,而王王郎也熏熏然,不觉开口道:“程兄,你方才说赤县侯还有阴私,为何又不说了呢,是不是兄台只在吹牛?”
“吹牛?不,不,不,此事干系太大,所以我才不敢说……王五哥,不是兄弟我信不过你,实在是此话说出去了,我和你只怕都有杀身之祸!”
他越是如此,王五郎就越非要他说出来,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又是三五杯下肚,这下子,王五郎也已醉了大半。
他们连饮数日,在王五郎心中,程慈酒量只是一般,远远不如自己。酒醉之人不自知其醉,因此他觉得自己还算清醒,而程慈已经醉了,便再次蛊惑程慈说赵和的阴私。
程慈大着舌着:“不……不成……要我说,除非……除非你也说……”
“我能说什么?”王五郎哈哈笑道。
“王五哥……你这般说就没意思了……兄弟我真傻么?不傻!”程慈端着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五哥若不是背后……背后有人,怎么会连接着几日……好酒好肉招待兄弟我?兄弟我……只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小吏,现在还恶了上官……兄弟我,呜呜!”
程慈说着说着,悲从心来,当真大哭嚎啕。
王五郎确认他醉已九分,当下笑道:“程贤弟,你说的不错,我身后确实有位大人物,他对赵和极是好奇,程贤弟若是说出来,那位大人物保你富贵!”
“我不问五哥你身后大人物是谁……但我也不会说出来,五哥,咱们兄弟再走一杯!”
程慈到这地步,仍然不肯说,王五郎都有些想放弃了,偏偏此时,程慈又吐了半句:“那阴私可是与大将军有关……我不能说……”
他捂着嘴,当真做出不说话的模样,可王五郎心里却如火烧般炽热。
与大将军有关,正是他背后指使者所需要的!
“喝,喝!”
两人又是各饮两杯之后,王五郎越想心中越是迫切,当即揽住程慈的肩膀:“程贤弟,我先说了,说了之后,你再说,可不可以?”
“可,可以!”
“我身后的,是商家四姓中的管氏!我家少主人,富可敌国!如今他又做得好大的事情,只要你说了,我就介绍你去投靠,包你有好大的富贵!”
王五郎此时也有八分醉了,只是自己不自知罢了,他念念叨叨,就是用富贵荣华来劝程慈。为了增加自己言辞的说服力,他开始吹嘘管权的事迹,甚至连贩私盐之事都吐露出来。
事实上,对于齐郡的豪商们来说,贩卖私盐虽然有违国法,却不是什么大罪,因为几乎家家都有此行径,所谓法不责重,朝廷也最多打打小的私盐贩子,对于他们这些大老虎,却是多有宽容。
听他说到贩私盐,程慈噗的一笑:“这……这算什么,王五哥,你不是管行首的亲信,你说的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在赤县侯那儿,可是听到管行首做了更大的事情!”
王五郎顿时一惊,酒稍稍醒了些:“什么事情?”
“我……我不能说,干系到百十万百姓性命,哪怕赤县侯弃我,我也不能说!”程慈连连摇头:“五哥,我劝你,早些离开管行首,他身边,不安全!”
王五郎心中又惊又惧,此前他一直套程慈口风,几天里却没有套出这么重要的东西来!
难道说,赵和那边真的有关于管权的重大消息,程慈一直都不说出来?
“程贤弟,你念在哥哥我的面子上,就说出来听听吧!”
他又反复苦劝,将程慈缠不过了,才说了一句:“管行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这世上只要是人做的事情,哪有天衣无缝的,早有人把消息送到了赤县侯那里,赤县侯一直隐而不发……这是萧国相劝的,说要等临淄王护军回来再发动!”
王五郎倒吸了口寒气,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
他看了程慈好一会儿,见程慈已经醉了十分,又低声问道:“果真如此?”
程慈都醉得不能说话了,摆了摆手,嘟囔了两声。
王五郎酒已经醒了大半,只觉得这种情形下得到的消息,必然不会有假。况且就算有假,对管权也没有任何损失。
他令人来将程慈抬去睡好,自己慌慌张张离开了宅邸,径直赶到了颖上堂。
他虽然酒醒了大半,但身体却还是有些不适,因此摇摇晃晃地来到门前,几乎扑倒在门房怀中,这才说道:“带我……带我去见家主!”
门房捂着鼻子看他:“家主最不喜人醉酒,你还敢这模样去见他?”
“奉命行事……快去,大事!”王五郎道。
门房匆匆进去,果然,管权听说他来了,当即召他入内。不过嗅他满身酒气,也是一皱眉:“先去醒醒酒再来说话!”
王五郎被扔入冰水中浸了浸,又呕吐了好一会儿,然后再灌了两碗醒酒汤。一番折腾下来,他酒意才退去,再到管权面前时,已经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了。
“家主,程慈说赵和手中,有不利于家主的证据,还说只要是人做的事情,哪有天衣无缝的,早有人把消息送到了赤县侯那里,赤县侯一直隐而不发!”
他竭力按照程慈当时原话复述了一遍,听得管权眉头微微皱起。
“彭教谕,你觉得他所说,有几分是真的?”犹豫了一会儿,管权回头问道。
彭绅危襟正坐,闻言皱紧了眉。
“说赵和不学无术,肯定是错的,赵和绝不是只听萧由摆布之人,否则孔山长如何在他手中吃下如此大亏,他又怎么能够在短时间内压制住学宫?”彭绅首先道。
“那就是说,程慈口里的全是虚言?”
“不,程慈其人,目光短浅,智虑欠缺,故此在赵和手下屡屡出错,甚至陷赵和于险境之中,他看不出赵和的本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他听到的东西,却未必是错……只不过唯一可疑之处,如此隐秘之事,怎么会让他听到?”
管权一听:“此人是赵和派出的诱饵?”
王五郎心里也是一惊,他可是将自己身后乃管权说了出来,若程慈真是诱饵,那岂不是说赵和有可能知道管权在对付他?
“有此可能,不过并不重要,没有此人,赵和就不知道管行首在对付他么?此前才有黎应与潘琢之事,哪怕赵和再蠢,也会知道管行首对他不怀好意了。”彭绅摇头道。
“有理。”管权点了点头。
其实他心底不太看得起彭绅,甚至看不起所有的人,因此早有自己的判断,此时只不过是装出一副模样应付彭绅罢了。
“只要是人做的事情……”他心念始终盘旋在程慈转述的这句话上。
多智者必多疑,管权也不能例外。他心底瞧不起所有人,自然也就不信任所有人,因此反复琢磨这句话,心中隐约觉得,自己或许不会出错,难免手下有人会露出马脚,落到赵和手中。
甚至不排除有人表面忠于他,实际上却暗中与赵和有所勾结。
“若是能从赵和那里得到他所说的把柄……那就好了!”管权心中暗想。
他这心念一起,顿时又生出另一个念头来。
“彭教谕,赵和在稷下学宫中情形如何,这两日是不是还在为革新之事与诸多博士、教谕争执?”管权问道。
彭绅微微露出烦恼之色:“这两日情形比前段时间有所变化,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学宫的博士、教谕,有不少都被他说服了。”
管权脸色微微一变。
赵和若是能够得到学宫上下大多数人的支持,也就意味着他手中多出了两千柄剑!
稷下学宫的两千剑士,战斗力或许不及两千正规军,却也不容小觊。
“不能让他收拾好学宫势力,你看看,能不能给他再找些麻烦?”管权道。
彭绅断然摇头:“万万不可,其人锋头正劲,谁敢再出来挑事找麻烦?革新之事,关系大局,反对可以,但主动去找他麻烦,岂不将头伸到他的剑下,等着他砍?”
管权微微有些焦躁,过了会儿,才徐徐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学宫中,近来就不要到我这来了……”
彭绅心底也是一声冷笑,若不是受其挟持,他哪里愿意到管权这儿来!
他离开之后,管权将王五郎也支使走,这才唤来潘琢:“让学宫中人盯紧彭绅,他若有什么异动……第一时间告诉我!”
“家主,我虽愚驽,却有一个想法。”潘琢应下之后,小心说道:“终日在此防备,总有疏忽之处,何不……”
他做了个向下斩的手势,管权眉头一皱,深深看着他。
潘琢立刻不再说话,静静退了下去。
待他走后,管权幽幽地道:“莫非连潘琢也怕了那厮,所以急着要杀了他以除后患?”
五六、硬寨呆仗
天色已经彻底晚了下来。
赵和跟在曾灿身后,逐一检查营寨各处。
他二人都算是初次领兵,虽然人数不多,所结的也只是一座小小的营寨,但还是反复检视,生怕出现纰漏。
“巡逻值夜之人都已安排好了,分为四班,每班一个时辰。”
“东南角还堆着一些杂木,容易发生火险,我已经令人清理,晚饭之前,肯定能够清理完毕。”
“水源就在营内,我还另外令人挖了沟渠,保证贼人就算火攻,我们也能迅速用水扑灭。”
“粮草囤于此处,一来是因为这边地势较高,不易受潮,二来此处位于营寨中间位置,距离主帐不远。”
走到一处,曾灿便会说与赵和听,赵和在心中一一记牢,不过当他看到有两名剑士押着一人在那准备抽鞭子时,不禁讶然:“此人是为何挨军法?”
“已经挖出了临时茅厕,此人却还随地便溺,略作薄惩。”曾灿眉头一扬,有些左厌弃:“祭酒,不出来不知道,在兵家这是最基本的道理,稷下剑士也是如同朝廷劲旅一般受训,可还是有人犯这等错误!”
赵和看着那个被打得嗷叫的家伙,微微摇了摇头。
稷下剑士受齐郡之风影响极深,个个好勇斗狠,也不畏惧战斗、死亡,但他们在同等数量下若与关中精锐相斗,往往会损失惨重却难以重创关中精锐,原因就在于他们在军纪的执行上,实在有些不如人意。
加之学宫这些年来只重儒道法三家显学,兵家已然式微,这些剑士所受的操演就更少了。
连稷下都是如此,那别的地方更加不堪。
曾经强大的大秦铁军,如今出现了不少问题。
“启禀祭酒、参军,已至酉时二刻!”
他们回到主帐时,有一位剑士上来,用拳击自己的右胸示礼,然后向赵和与曾灿禀报道。
赵和微微点头,曾灿便代为发令道:“时间已到,举火,开灶!”
依照兵法,军中用火也需要有严格的规定,若无主将之令,擅自用火者乃是大过,比起随地便溺可要严重得多。
那稷下转身传令之后,营寨各处,火把被纷纷点起,特别是四座临时搭起的角楼,更是燃起火堆。角楼地势稍高,上面的火光可以照耀得比较远,哪怕是一二十丈外,都可以看得清楚。
同时,军营之中各处纷纷燃起了炊烟,以大秦军制,十人为一伙,也就是说十人在同一口锅中吃饭。这一伙中设有专人,身背铁锅,宿营之时,众人一起搭灶架锅。不过只有当主将下令开灶,他们才能举火煮饭,准备热食。
“那边有小灶……”曾灿对赵和道,引着他要往大帐另一侧行去。
赵和却停住步子,摇了摇手:“何必小灶,大伙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曾灿微微愣了一下。
赵和此行让他意外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这位新来的祭酒,不仅年少狡猾,辩才无碍,偏偏还虚心好学,不耻下问。更让曾灿惊讶的是,这样的人一般总有些傲气,但赵和很懂收纳人心,莫看他对学宫中的那些所谓精英往往不假颜色,但对这些普通的剑士、学子,却偏偏温和可亲,一点都不摆架子。
这位祭酒,让他越来越看不透了。
“面饼,豆豉,还有些……这是什么?”
赵和随意来到一伙军士的旁边,揭开他们的锅望了望,然后问道。
“醋布。”一个剑士笑道。
在锅里与面饼、豆豉一起煮的,竟然真是一块布。
赵和眉头微皱:“这是作何用处?”
曾灿拉住他道:“在外行军,讲究不得,往往没有菜肴,故此我大秦军中之制,每人都需携带醋布,开火之时,剪一块置入锅中。这醋布平时用醋与盐反复浸泡,此时煮沸之后,醋盐之味浸出……”
赵和点了点头,心中微微有些沉重。
“我们这还只是出城十里,也不过是两日之征,将士们远赴千里,为国作战,却只吃些这样的东西……”他叹了口气。
“能有醋布就不错了,我父亲曾随前右将军北征,那一战他深入大漠一千六百里,最终迷途失期,他说最初时还有醋布,最后埋锅造饭,锅里就只有沙了。”一个稷下剑士笑道。
“前右将军?是李扬么?”赵和问道。
那剑士点头叹息道:“正是李将军,我父亲常说,李将军三日彻侯,实在是命运不济。”
所谓三日彻侯,是李扬一生征战万里,立功无数,好不容易被封为彻侯,可是被烈武帝所忌,爵位只有了三天,便被借故废黜,而且是直接废为庶人。赵和与李果关系甚好,对这事情也很清楚。
“你父亲竟然是李侯部下,从咸阳随我来的李果,就是李侯之孙。”赵和道:“令尊尊姓大名可否告诉我,待李果回来之后,我问问他,或许他还记得令尊。”
那剑士愣了一愣,他知道李果,却不知道这位被临时调走的李果竟然就是李扬之孙。
“家父姓姬,讳青,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李侯之孙又入军中为将,想必也极是高兴,当初李侯治军,凡因功受赏,皆转赐军中,故此士卒人人感激,若是遇敌,都愿意为之死战……”那剑士回忆起父亲所说的李扬,口中滔滔不绝,显然他父亲在李扬部下时间不短。
但眼见锅中面饼将熟,突然间听得南方两处望楼之上,号角声响起,紧接着北边两处望楼,同样是号角声被吹响!
“贼人出庄子了?”曾灿心中一动,但旋即脸色微变:“怎么北面也有?”
那名剑士闭此嘴,原本他以为出现军情,赵和会转身就走,却不曾想赵和此时对他道:“说了这么久,尚不知兄台大名,敢问如何称呼兄台?”
“剑士姬北。”那剑士道。
赵和向他颔道道:“原本是想向兄台多听些当年军中之事,不过宵小来犯,只能暂时到此为止了。待破贼之后,再请兄台专门为我讲述令尊之事。”
“我父不过是军中一小卒……”姬北道。
“你我皆是大秦军中一小卒,便是前右将军,也是大秦军中一小卒。”赵和说道。
此话一出,凡是听懂了他话下之意者,皆是微微动容。
赵和起身向众人拱手离开,曾灿跟在他的身后。
此时曾灿对赵和收揽军心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忍不住道:“祭酒只是一句话,这姬北以后必为祭酒效死力。”
“你以为我方才说的只是一句话?”赵和侧过脸,有些奇怪地看着曾灿。
曾灿讶然。
赵和收回目光,微微摇头,没有解释什么。
曾灿能够进入稷下求学,还能获得百家中兵家的传承,哪怕此前家境贫寒,现在也早已脱离了底层。
他一出来就是稷下学宫学子中的精英,在军中起步就远高于别人,第一次出征便可以为三百余人的假录事参军。
他是体会不到一位普通大秦小卒的心思的。
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灿终究能意识到,无论帝王将相,还是普通士后,都只是的大秦的一员小卒,无非各自分不同罢了。
两人快步来到东南角的望楼,他们向外望去,曾灿顿时吸了口冷气:“这……这怎么可能!”
他所望之处,对面的庄园之中,一只只火把涌了出来。因为天色已晚的缘故,哪怕有火把,也看不太清人影,但是,仅是数火把,只怕有七八百之数!
来之前,他们收到的情报,庄园之中青壮家丁加起来总共不过百余人,便是加上管权带来的人手,也不会超过三百人,但现在看来,管权伏下的人手,远超此数。
赵和也微微有些意外:“还真凑足了这许多人手,将这么多人偷偷安排到历城之外却不为人所知,历城的胥吏们必然有人是其内应。”
曾灿再往北面望去,脸色更是剧变:“该死!”
北面同样是一大片的火把光芒,数量绝对不少于南边庄园之中出来的。
而且,因为他们处于营寨的东南边,所以能够看到的只是东北一角,若是西北同样也有这么多人,那么管权此次调动的人手,定然超过两千,甚至可能接近三千。
这已经超过了稷下剑士的总数,是赵和、曾灿领来的剑士数量的十倍!
哪怕曾灿是兵家天才,此时也骇然变色,管权隐藏的力量之大,实在让人震怖。
他看向赵和,但赵和倒还是镇定。
甚至是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看着那些火把。
“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袭击定陶驿的,就是管权,他倒是好大的胆子啊。”赵和略略皱着眉头:“我见过的人里,胆子大的不少,可大到他这地步的……公孙凉算一个吧。”
曾灿很想对他说一句,他赵和的胆子同样不小。
只是此时,曾灿心中有些紧张了。
“祭酒,贼势甚众,祭酒所说的援军是否真能及时赶到?”他低声道:“若是援军不能及时赶到,我们必须立刻出击,在贼人合围之前离开!”
“如此之多的人,管权想来是将齐郡大半响马都召集来了,这些响马都是轻骑,你便是破围而出,也会在半途被追上。”赵和摇了摇头:“唯一之策,就是守!”
“可是若援军不能及时赶到,能守到何时?”曾灿有些急了。
赵和笑了起来:“这不就是验证你所学的时候么?”
五三、试探侦看
接连数日,程慈都与这王五郎痛饮,或在历城两市之中的酒楼内,或在王五郎位于东市的宅中。王五郎曲意奉承之下,程慈的戒心渐渐放开,与他说了许多有关赵和的事情。
“都以为赤县侯少年聪明,其实他有大半靠的都是那位萧国相,现在萧国相陪着临淄王,他自己在学宫之中,所以才会在孔山长那儿碰壁而还!”这天夜里,对着酒杯,程慈醉熏熏地说道。
王五郎表示不信:“我见他在学宫中收拾孔山长,干净利落,辩才无碍,分明是个心思深沉之人……”
“那是萧国相给他定下的计谋,此事我最知晓不过,当时我就在旁边,萧国相一一罗列,将可能遇到何种情形,应该如何朝廷应对,都说得清清楚楚。”程慈大着舌头道。
王五郎暗暗点头。
程慈又冷笑道:“其实还有一些事情,关系到赤县侯阴私,我不好说……”
“有何不好说的?”王五郎哈哈一笑:“这是在我的家中,这边就只有你我兄弟,莫非你还怕有人去寻赤县侯告密?”
“告……告密?告密之人先会被赤县侯杀了,因为他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东西!”
王五郎再劝程慈说,但程慈就是不说,这让王五郎心痒难耐。心念一转,他便又劝起酒来,却不曾想,在劝程慈酒的同时,程慈也反劝他酒。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程慈已经醉得不成模样,而王王郎也熏熏然,不觉开口道:“程兄,你方才说赤县侯还有阴私,为何又不说了呢,是不是兄台只在吹牛?”
“吹牛?不,不,不,此事干系太大,所以我才不敢说……王五哥,不是兄弟我信不过你,实在是此话说出去了,我和你只怕都有杀身之祸!”
他越是如此,王五郎就越非要他说出来,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又是三五杯下肚,这下子,王五郎也已醉了大半。
他们连饮数日,在王五郎心中,程慈酒量只是一般,远远不如自己。酒醉之人不自知其醉,因此他觉得自己还算清醒,而程慈已经醉了,便再次蛊惑程慈说赵和的阴私。
程慈大着舌着:“不……不成……要我说,除非……除非你也说……”
“我能说什么?”王五郎哈哈笑道。
“王五哥……你这般说就没意思了……兄弟我真傻么?不傻!”程慈端着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五哥若不是背后……背后有人,怎么会连接着几日……好酒好肉招待兄弟我?兄弟我……只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小吏,现在还恶了上官……兄弟我,呜呜!”
程慈说着说着,悲从心来,当真大哭嚎啕。
王五郎确认他醉已九分,当下笑道:“程贤弟,你说的不错,我身后确实有位大人物,他对赵和极是好奇,程贤弟若是说出来,那位大人物保你富贵!”
“我不问五哥你身后大人物是谁……但我也不会说出来,五哥,咱们兄弟再走一杯!”
程慈到这地步,仍然不肯说,王五郎都有些想放弃了,偏偏此时,程慈又吐了半句:“那阴私可是与大将军有关……我不能说……”
他捂着嘴,当真做出不说话的模样,可王五郎心里却如火烧般炽热。
与大将军有关,正是他背后指使者所需要的!
“喝,喝!”
两人又是各饮两杯之后,王五郎越想心中越是迫切,当即揽住程慈的肩膀:“程贤弟,我先说了,说了之后,你再说,可不可以?”
“可,可以!”
“我身后的,是商家四姓中的管氏!我家少主人,富可敌国!如今他又做得好大的事情,只要你说了,我就介绍你去投靠,包你有好大的富贵!”
王五郎此时也有八分醉了,只是自己不自知罢了,他念念叨叨,就是用富贵荣华来劝程慈。为了增加自己言辞的说服力,他开始吹嘘管权的事迹,甚至连贩私盐之事都吐露出来。
事实上,对于齐郡的豪商们来说,贩卖私盐虽然有违国法,却不是什么大罪,因为几乎家家都有此行径,所谓法不责重,朝廷也最多打打小的私盐贩子,对于他们这些大老虎,却是多有宽容。
听他说到贩私盐,程慈噗的一笑:“这……这算什么,王五哥,你不是管行首的亲信,你说的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在赤县侯那儿,可是听到管行首做了更大的事情!”
王五郎顿时一惊,酒稍稍醒了些:“什么事情?”
“我……我不能说,干系到百十万百姓性命,哪怕赤县侯弃我,我也不能说!”程慈连连摇头:“五哥,我劝你,早些离开管行首,他身边,不安全!”
王五郎心中又惊又惧,此前他一直套程慈口风,几天里却没有套出这么重要的东西来!
难道说,赵和那边真的有关于管权的重大消息,程慈一直都不说出来?
“程贤弟,你念在哥哥我的面子上,就说出来听听吧!”
他又反复苦劝,将程慈缠不过了,才说了一句:“管行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这世上只要是人做的事情,哪有天衣无缝的,早有人把消息送到了赤县侯那里,赤县侯一直隐而不发……这是萧国相劝的,说要等临淄王护军回来再发动!”
王五郎倒吸了口寒气,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
他看了程慈好一会儿,见程慈已经醉了十分,又低声问道:“果真如此?”
程慈都醉得不能说话了,摆了摆手,嘟囔了两声。
王五郎酒已经醒了大半,只觉得这种情形下得到的消息,必然不会有假。况且就算有假,对管权也没有任何损失。
他令人来将程慈抬去睡好,自己慌慌张张离开了宅邸,径直赶到了颖上堂。
他虽然酒醒了大半,但身体却还是有些不适,因此摇摇晃晃地来到门前,几乎扑倒在门房怀中,这才说道:“带我……带我去见家主!”
门房捂着鼻子看他:“家主最不喜人醉酒,你还敢这模样去见他?”
“奉命行事……快去,大事!”王五郎道。
门房匆匆进去,果然,管权听说他来了,当即召他入内。不过嗅他满身酒气,也是一皱眉:“先去醒醒酒再来说话!”
王五郎被扔入冰水中浸了浸,又呕吐了好一会儿,然后再灌了两碗醒酒汤。一番折腾下来,他酒意才退去,再到管权面前时,已经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了。
“家主,程慈说赵和手中,有不利于家主的证据,还说只要是人做的事情,哪有天衣无缝的,早有人把消息送到了赤县侯那里,赤县侯一直隐而不发!”
他竭力按照程慈当时原话复述了一遍,听得管权眉头微微皱起。
“彭教谕,你觉得他所说,有几分是真的?”犹豫了一会儿,管权回头问道。
彭绅危襟正坐,闻言皱紧了眉。
“说赵和不学无术,肯定是错的,赵和绝不是只听萧由摆布之人,否则孔山长如何在他手中吃下如此大亏,他又怎么能够在短时间内压制住学宫?”彭绅首先道。
“那就是说,程慈口里的全是虚言?”
“不,程慈其人,目光短浅,智虑欠缺,故此在赵和手下屡屡出错,甚至陷赵和于险境之中,他看不出赵和的本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他听到的东西,却未必是错……只不过唯一可疑之处,如此隐秘之事,怎么会让他听到?”
管权一听:“此人是赵和派出的诱饵?”
王五郎心里也是一惊,他可是将自己身后乃管权说了出来,若程慈真是诱饵,那岂不是说赵和有可能知道管权在对付他?
“有此可能,不过并不重要,没有此人,赵和就不知道管行首在对付他么?此前才有黎应与潘琢之事,哪怕赵和再蠢,也会知道管行首对他不怀好意了。”彭绅摇头道。
“有理。”管权点了点头。
其实他心底不太看得起彭绅,甚至看不起所有的人,因此早有自己的判断,此时只不过是装出一副模样应付彭绅罢了。
“只要是人做的事情……”他心念始终盘旋在程慈转述的这句话上。
多智者必多疑,管权也不能例外。他心底瞧不起所有人,自然也就不信任所有人,因此反复琢磨这句话,心中隐约觉得,自己或许不会出错,难免手下有人会露出马脚,落到赵和手中。
甚至不排除有人表面忠于他,实际上却暗中与赵和有所勾结。
“若是能从赵和那里得到他所说的把柄……那就好了!”管权心中暗想。
他这心念一起,顿时又生出另一个念头来。
“彭教谕,赵和在稷下学宫中情形如何,这两日是不是还在为革新之事与诸多博士、教谕争执?”管权问道。
彭绅微微露出烦恼之色:“这两日情形比前段时间有所变化,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学宫的博士、教谕,有不少都被他说服了。”
管权脸色微微一变。
赵和若是能够得到学宫上下大多数人的支持,也就意味着他手中多出了两千柄剑!
稷下学宫的两千剑士,战斗力或许不及两千正规军,却也不容小觊。
“不能让他收拾好学宫势力,你看看,能不能给他再找些麻烦?”管权道。
彭绅断然摇头:“万万不可,其人锋头正劲,谁敢再出来挑事找麻烦?革新之事,关系大局,反对可以,但主动去找他麻烦,岂不将头伸到他的剑下,等着他砍?”
管权微微有些焦躁,过了会儿,才徐徐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学宫中,近来就不要到我这来了……”
彭绅心底也是一声冷笑,若不是受其挟持,他哪里愿意到管权这儿来!
他离开之后,管权将王五郎也支使走,这才唤来潘琢:“让学宫中人盯紧彭绅,他若有什么异动……第一时间告诉我!”
“家主,我虽愚驽,却有一个想法。”潘琢应下之后,小心说道:“终日在此防备,总有疏忽之处,何不……”
他做了个向下斩的手势,管权眉头一皱,深深看着他。
潘琢立刻不再说话,静静退了下去。
待他走后,管权幽幽地道:“莫非连潘琢也怕了那厮,所以急着要杀了他以除后患?”
五三、
自从那日之后,管权心中生疑,先是将自家中的人和物都彻查了一遍,觉得并无什么破绽,便又开始向外围查。同时,他也加强了对赵和一举一动的监视。
只不过赵和一直呆在稷下学宫之中,挨个同学宫的博士、教谕们谈话,学宫之中支持他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仅仅是十余日过去,学宫中已经有近二分之一的博士、教谕支持于他。最大的阻力,还是在于儒家,但儒家的博士教谕数量,也不过是数宫的三分之一罢了。
每得到一次某某教谕和博士公开宣布支持赵和的消息,管权心中就是不快。
他不愿意看到学宫的剑士掌控在赵和手中,那对于他和他的盟友没有任何益处。
只不过让他就此采取断然措施,又有些难以决断。
他只有一次机会,故此要一击必中才行。
直到四月初七,距离鸠摩什入学宫讲法还有不足十日的时间,董伯予突然来见管权。
自从上回两人秘议之后,董伯予便进了齐郡守朱融的府中,直到现在才抽空出来。
一见着管权,董伯予的神情就非常严肃。
“事急矣,管行首,我是来通知你一声的,此前我们的密谋,就此作罢!”他沉声说道。
管权一愣,然后大怒。
“董先生,你这是何意?”
“临淄王千金之躯,不可与一艘将沉的船绑在一起,就是这个意思。”董伯予冷冷道。
“将沉之船,此言作何解?”
董伯予微微有些发愣:“你自己还不知晓?你不是与郡守府中人有关系么……我都知道了,你还不知道?”
“请董先生明言!”
连日的变故,让管权多少有些焦躁,不过他还没有失去冷静,因此等待董伯予把最新情形告诉他。
“赵和已经向大将军提请调回李果了,他这些时日在稷下学宫不动,其实就是在等李果。如今赵地战事稍缓,大将军已经追上了犬戎人,故此李果可以带着两千护军回到齐郡,大将军的行文已到,要朱郡守即刻做好这两千军士的安置之事。”
董伯予盯着管权,管权脸上错愕之色证明,他确实对这个消息一无所知。
董伯予眉头微微皱起,心中也觉得奇怪,难道说朱融也准备支持赵和,将管权这位富可敌国的豪商掀倒?
“总之这两千人来,赵和手中人手便足够,你与他的怨仇,他必然假公济私以报之!”董伯予冷笑了一声:“当日你对我说的时候气势十足,可实际上行动却是拖泥带水,最好的时机快要过去了!”
管权脸色微变,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
当他坐稳之后,神情恢复了正常。
“董先生心太急切了,请入座,情形还没有坏到你说的那个地步。”他微笑道。
“哦。”董伯予却没有坐下的意思,他摇了摇头:“任你舌烂莲花,我还是那句旧话,只要赵和在,那么你的所有图谋,都别算上我和临淄王。”
他说完之后,转身便走,毫不犹豫。
待他离开之后,管权猛然将桌上的杯子推至地面,当当的破碎声中,他的面目狰狞。
他明白董伯予的意思,董伯予与临淄王不会为他而冒任何风险,所以,他真想要如同前人吕不韦一样,做出一笔最赚钱的投资,就必须独自承担其中的风险。
让管权十分不满意的是,他的那些盟友们,似乎被赵和收拾稷下学宫的手段所震慑,如今都处于观望状态,而他本人,又因为没有机会,只能坐视时间流走。
必须除掉赵和!
管权首先否定了在稷下学宫中刺杀赵和的主意,经过段回的刺杀之后,赵和谨慎了许多,他身边始终有数十名稷下剑士护卫,那些剑士绝对不可能让他再遇刺,他也不可能调动成百上千的人手闯入学宫去强杀。
所以,必须将那厮诱出来。
管权深思许久,要将赵和诱出学宫,并不容易,在这个关键时候,赵和怎么会轻易离开学宫?
除非有某些他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程慈在历城之中呆了十余日,并无地方可去,所以除了与王五郎饮酒之外,便是四处游荡。
直到这一日,他与王五郎告辞之后,见没有人盯着自己,便匆匆回到学宫。
他找的人是曾灿。
如今曾灿,俨然是赵和在学宫的追随者与代言人,许多赵和不方便说的话语,都是经过他之口传出来的。
“你是说,王五郎那边终于露了一条消息,在历城之外,有管权的一处秘密坞堡,其中存有大最自义仓中盗卖出来的粮食?”曾灿听到这消息,眉头皱了皱:“他有没有怀疑过你?”
程慈有些无奈,他在赵和身边的时间,比起曾灿早得多,但因为办事不力,连曾灿这小子都爬到了他的头上。
他低声道:“他肯定怀疑过我,不过经过这近二十日,他对我的疑心几乎没有了。”
“那这个消息,是他主动透露给你的,还是你自己打探来的?”
“自然是我自己打探到的,他若主动透露给我,那必然有假。”程慈不悦地道:“我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曾灿撇了一下嘴,程慈就算没有蠢到那地步,但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在曾灿这样的人心中,其实是有些瞧不起程慈的。
“此事我会禀报祭酒,如何决断是祭酒的事情,你把当时情形,细细说与我听就是。”曾灿还是不放心,又对程慈道。
这个消息确实是程慈打听来的,甚至可以说,为打探这个消息,他费了不少心机。
而王五郎对此却是并无所知。
“此事不知是真是假,我始终心中存有疑虑。”在赵和面前,曾灿禀报完之后道。
“你觉得,程慈反而被对方利用了?”赵和问。
“正是,我有所怀疑。如今局势大好,祭酒只要继续安抚学宫,待学宫能控制在手,再加上那两千护军,区区一个管权,还不是手到擒来?”
曾灿觉得,无论程慈所得的消息是真是假,都不值得为此冒险。
如今对着管权,赵和已经占据了优势,哪怕管权与齐郡府的小吏们相互勾结,但只要李果领着护军回来,再加上稷下学宫两千剑士,赵和手中控制着四千人,足够将齐郡府翻一翻了。
赵和坐在那儿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道:“无论那个消息是真是假,我总得去看看!”
“祭酒,不必如此,就算祭酒想去看,也可以让我替你去!”曾灿听了之后额头顿时冒汗。
“你不明白,若我不去,那个庄子里必然不会有任何证据,相反,若我去,那边才会有真正的证据。”赵和嘴角一翘:“有了证据,哪怕李果没有赶回,我也可以执此送给朱融,看他是不是还包庇自己手下的那群污吏!”
说到此处,赵和隐隐有些怒气。
在定陶时他就明白,齐郡各级官吏中不少人都卷入了义仓盗卖之案,甚至朱融本人也清楚,所以才会从学宫中抽调学子为幕僚,让他们去查案。但是,他的所为也仅此而矣,并没有对自己的部下们有太大的动作,所以那些贪官污吏们到现在还是逍遥法外。
只要掀翻管权,自然能搜到足够给朱融部下定罪的证据,到那时,朱融若还是不追究他们,赵和也不会和他客气。
“若是祭酒非要出去……学宫剑士,你准备带多少人?”曾灿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
“不宜太少,也不宜太多,太少不足以保护我,太多则鱼龙混杂,可能会有对方之人混在其中。你捡可以信赖的剑士,有三百人足矣,我结硬寨打呆仗,这三百人守到援军来总可以。”赵和别有深意地道:“毕竟管权能够出动的人手也不多,他在历城之中的人,我们都盯着呢!”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祭酒,我还是要劝你一次。”曾灿又是沉默了会儿,然后开口道:“此时祭酒不宜离开学宫,毕竟这里……还有可能会有变化。”
他所指者,就是学宫山长孔鲫。
哪怕此前被赵和弄得灰头土脸身名俱毁,但孔鲫毕竟在稷下学宫这么多年,无论是在博士教谕之中还是在剑士之中,都有相当的影响力。赵和在这里,他的影响力就发挥不出来,可是赵和真的出了学宫,那么就没有别人能压制住孔鲫了。
“无碍,韩胜与庄涵,都不会坐视到手的东西飞掉。”赵和摇头道。
在赵和的计划之中,庄涵是形上院院正,韩胜是形下院院正,道家与法家的利益并未受损,他二人甚至可以说更进了半步,因此,他们不会允许孔鲫重获权力。更何况,赵和手中握有朝廷大义的名份,稍有点眼光的,都知道跟着孔鲫走是死路一条,唯有站在朝廷这一边,才会有出路。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诸多方面也都考虑得很清楚,曾灿只能应了一声。
虽然他心底还是觉得,赵和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出城查看那个庄子,但既然赵和已经做出最后决定,依他与赵和当初达成的协议,他也只能努力把自己的事情去做好。
毕竟,唯有赵和,才能让兵家学说在学宫中成为儒道法之外的第四显学。
五四、临阵之机
历城之东南约十二里处,有一座庄子,半边为山所环,另半边则是水所绕,庄中百姓结寨自守,建有木栅墙、角楼等武备,因此虽然庄子不算太大,但防备却很严格。
庄子还有一座小码头,百石的中型船只勉强可以靠来,故此在丰水时节,水运也算是便利。
只不过这一天大早,庄子就极为紧张,便是猫犬之时,也感应到里面气氛非同寻常,一个个不敢大声鸣吠。
约是午时时分,庄外来了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数量将将超过三百,却带着百余匹马和数十辆车,他们在距离庄子里许之处停了下来,有人骑马来到庄前,似乎观察庄子里的反应,然后迅速退回,赶在庄中马客出来之前,回到了队伍当中。
“庄子里果然有问题,即便不是管权储存义仓之粮的所在,也定是响马啸聚之所!”问明白斥侯的发现之后,曾灿向赵和禀报道。
“肯定有问题,就算是诱饵,也须将诱饵做得象一些。”赵和轻轻一笑:“好,既然确定有问题,那就不用急了,四周的山坡高地寻一寻,哪里有足够多的泉水,我们就在哪儿安营!”
曾灿一愣,有些急道:“祭酒,兵贵神速,此时不是应该乘其不备,立刻发动攻击么?”
“再怎么不备,也会有防备的。”赵和摇了摇头:“我们不急,等他来攻!”
曾灿顿时明白过来。
他们此行赶来,分明是敌意满满,无论庄子是否是个陷阱,想来都不会任由他们驻扎在外。所以赵和不急着抢攻庄子,反而是择高地立营,目的就是将战场摆在地势对自己有利的地方。
这就是赵和所说结硬寨打呆仗了。
曾灿下令之后,稷下剑士和辅助的仆役们纷纷开始准备,片刻之后,有斥侯说往东半里许的一座矮山上有泉眼,可为营寨驻地,曾灿便下令移军至此。
他们这举动果然大出庄中意料,庄中沉默了一会儿,很快遣一骑出来,远远地叫道:“不知是哪路英雄在此……”
“嗖!”
没等那人话说完,赵和已经弯弓搭箭,一箭射了过去。
虽然已经苦练许久,天赋也被李果称为不错,但赵和现在也只能射中三十步内的固定靶,再远处就完全凭靠运气了。
这一箭远远地飘出,距离那喊话之人足有十丈远,但已经足够表明赵和的态度。那喊话之人顿时拨转马头,疯也似的奔回庄子,才过了河,便有人将上边的桥给吊了起来。
赵和不去理会他,只是看着曾灿指挥稷下剑士修建营寨。
他并未学过兵法,当初铜宫的老人当中,并无出自兵家之人。在跟俞龙戚虎在一起时,倒是听他们二人探讨过许多治兵行军之策,与李果一路东来,也亲眼见识到这位将门子弟是如何安排营垒的。现在再将这所学,与曾灿这位兵家天才弟子的指挥相应证,有不懂之处便开口询问,倒也颇有心得。
营地扎在高处,但必须要有安全的水源,要将营地周围的杂草灌木尽数清除,营外要挖出壕沟,以荆棘充当拒马……诸如此类,曾灿也有些兴奋,他虽然学的是兵家,但在稷下学宫中却没有那么多的兵员和资源给他去实际指挥,因此这也是他难得的机会。
一个时辰之后,一个营寨便初具雏形。
营寨不大,可住三五百人绰绰有余,借助地势,能够最小限度避免遭遇四方围攻。在建立营寨的同时,他们还在准备石块、圆木,分明是要将这营寨堡垒化。
那山庄之中人又派出数骑,远远地绕着营寨之地观望,而且派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试着接近此地,只不过又被稷下剑士以强弓射走。
“接下来对方就要来骚扰我们了。”曾灿观察了一番后判断。
他看向赵和,赵和一摆手:“你只管说就是,不用顾忌我的想法。”
“是,我以为,当选骑术精湛、射术精准者三至五十骑,暗藏于营后,待对方骚扰之人来了,绕至其后,将之截下!”曾灿道。
“便依你言吧,只是谁来负责截击呢?”赵和看了看周围。
曾灿本来想要请命出去,但念头一转,又闭住了嘴。果然,赵和没有点他的名,而是指了牵着马的一位稷下剑士:“高凌!”
那位剑士没有想到赵和知道自己的名字,应了一声肃然而立。
“这一路上来,我看你马术极佳,而且颇得同伴信赖,你带三十人出去截击骚扰之敌,可有此胆?”
高凌神情一震:“祭酒都知道我,那我有什么理由不效死力?我这就去,定然不负所托!”
“行,回来之后,我给你们庆功,今日首功就是你了!”赵和转脸又看向身边一文士:“我记得学宫剑士,才学俱佳者,又立有功劳,亦可转为教谕?”
“确有此事,只是……”那文士有些犹豫。
要知道学宫中由剑士转为教谕者,一年都难得有一两个,而且必然是为学宫立下大功劳才行。
“他们三十人,若能立下功劳,全部转为教谕,教授学子骑术与剑技。”赵和毫不犹豫地道:“如今大争之世将起,学宫学子不能只会徒有其表的剑术,还须学会战场之上的杀人术!”
此语一出,众人森然应了一声。
高凌则是兴奋不已,他点出三十个与自己向来交好者:“诸位都听到了,我们在学宫中想要成为教谕,拼死拼活十年,还须碰上好运气,如今祭酒将机会给了我们,若是还握不住这机会,不如弃了剑和袍回家奶孩子去!”
被他点到者都是欢欣鼓舞,未被点到者则是唉声叹气。曾灿又拉着高凌道:“你们从后边小路出去,注意林子里是否有贼,虽然方才我们已经搜索了一遍,但难保贼人不会混来。若是有贼,你们就撤回营中,若是无贼,你们埋伏好来,只等军中这面旗帜摇动,便出来截取贼人后路!”
高凌又应了一声,然后便带着三十骑悄悄自寨后出去了。
这些具体的安排,赵和只是在旁边听着,没有发现意见。
他始终记得,郦伏生曾经批评稷下风气,有很重要的一条,便是无论自己懂还是不懂,遇事教爱发表意见。
如同曾灿所料,在初步试探之后,那庄子里果然出来了约二十骑,一个个都是兵甲齐备。看到他们这模样,曾灿冷笑道:“至少私藏兵甲这一条是少不了的,哪怕管权富可敌国,只要坐实了这一条,他再也休想脱身!”
大秦尚武,民间不禁执刀枪,甚至四石以下的软弓也允许民间持有,部分军用弩流入民间,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有一事,朝廷管束甚紧,就是铠甲。就算是朝廷官员、高爵显宦,若是没有天子特许,家中藏有三副甲兵以上,都要以谋逆论处。
那二十骑放下河上的吊桥,慢慢行了过来。他们不急着靠近,只是远远逼着,让这边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加固营寨。偶尔见到这边疏忽,便会骑马猛冲,但又不靠近,当这边停下工作开始戒备,他们便又拨转马头返回。
如此三番五次,他们距离营寨这里已经不过半里左右。
曾灿见时机已至,当即下令:“摇旗!”
营寨上方,旗帜摇动,同时营寨之门也被推开,二十余骑行了出来。对方最初稍稍有些乱,但看到出来的只有二十余骑,便又站稳了。
辱骂之声随风传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其中不少话语,干脆就指名道姓对着赵和。
赵和倒是泰然自若,他在铜宫之中长大,听到过更为污秽的斥骂之话,对此早已坦然。但那些稷下剑士和随他前来的学子,则是怒发冲冠,若不是曾灿再三约束,搞不好就有人冲了出去。
毕竟君辱臣子,此时赵和相当于他们的将主,为将主洗刷耻辱,也是他们立功的机会。
那些贼人骂了约有半柱香功夫,见这边不为所动,便也住口,只是在那看着。对他们来说,只要拖住营寨的进度就是胜利,倒不是非要杀到营寨中来。
但就在这时,其东方的高凌出现了。
高凌等人为了节约马力,并不是骑马赶到,而是牵马行来,悄悄接近战场。当到了战马冲刺的范围之内后,他们才翻身上马。
“弩!”高凌道。
众人先是检查自己所携的短弩,这种马上专用的射击装备由一根绳索系在马鞍之上,临敌之时,他们只射一箭,然后就换取短兵刃。
“刀!”高凌又道。
双方虽然着甲,但都是轻甲,没有那种从人到马都披着重甲的具装骑士,因此最合适的近战兵刃就是刀。大秦征战多年,特别是与草原上的犬戎人激战,早已在血腥的阵战之中有了专属的马战短兵。这种刀乃是弧形,适合骑士近战,虽然不利于劈砍,却完全可以借助马匹冲击时的力量,轻易割破对方的皮甲与要害。
“前进!”
远程近程武器都检查完毕,高凌再下达命令。
三十骑并排奔起,最初时是小跑,但数息之后,马开始全力奔驰,其滚滚声势,如同山洪自峡口迸流而出一般。他们冲击的对象,并不是敌人正面,而是敌人的侧后方,这让那二十余骑贼人顿时色变!
五五、学宫驱赵
“时机到了!”
高凌的出现,让对方大惊失色,二十余人也出现了混乱,有人试图拨转马头逃走,也有人试图骑马前来截击。
曾灿看到这一幕,立刻举起手中的小旗,用力挥了一下。
在尚未建成的营寨之前,二十骑稷下剑士当中有人叫道:“高凌他们去立功,我们岂是弱于他们,都随我来!”
他们没有被高凌挑出去,心中自是憋着怨气,此时卯足劲,想要与高凌等比一比,看谁所立功劳更大。因此听到曾灿的命令之后,立刻驱马而出,与高凌队一起,夹击起贼人。
马全速狂奔起来,这不过百余丈的距离,一瞬即至。
在相距十丈时,不用高凌下令,稷下剑士便扣动弩机。
马上下奔腾的情况下,弩箭的命中率其实低得可怜,但关键是对方尚未做出有效反应,便有三四个人痛呼落马,这让对方连最后的抵抗之心都没有了。
紧接着众人便弃了弩,双手各执一柄月牙状的弯刀。
高凌带领的马队瞬间从敌人中穿了过去,如同割草一般,又是十人摔落下马。
高凌队才穿梭过去,紧接着,从营寨门口前冲出来的马队也已赶到,又是穿透而过,数人落下马来。
陷入慌乱之中的那些贼人,倾刻之间倒了一大片,只有零星数骑,侥幸从两面夹击中脱出。
高凌见此情形,犹自不满,他们人数超过对方一倍,又拿到了突袭先手,却没有将之尽数杀灭,实在算不得完功。
因此他拨转马头,带队狂追,逼得对方连桥都没有时间上,顺着小河跑了足足两里,然后被他们追上一一杀死。
而小河对岸,庄子里已经是哭骂声不绝,不过也只哭骂,那吊桥早就被他们自己收了起来,庄子里虽然也出来了十余人,却没有一个敢过河接应,只能在河这边放几枝冷箭。
高凌等见此情形,隔河冷笑,然后下马从容割取头颅,缓缓回到营中。
“对方丧胆了。”曾灿笑道:“接下来一段时间,就不怕他们来骚扰了。”
赵和点点头。
曾灿自己如今也不算是兵法大师,用兵还显稚嫩,不过对方就更为可怜,只能说是一群乌合之众。
“速度建营吧,迟则有变。”赵和催促道。
他虽然胆大妄为,甚至明知这座庄子有可能是陷阱的情况下,仍然出来寻找机会,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不谨慎。相反,当抵达这边之后,他每一个选择都是力求谨慎,争取不因为大意而犯错误。
曾灿刚刚小试身手成功,心中正是欢喜,不过赵和一催,他顿时明白过来,便又开始督促那些稷下剑士、仆役们加快进度。
当他抬起头来,却发现赵和已经笑着出营,来到了营寨门口,亲自迎接高凌等人。
曾灿心中一动,深深看了赵和一眼,虽然这位祭酒对兵法是半通不通,但对人心,却似乎精通得很。
他才十五岁……还不到十六岁,自己已经够年轻了,他比自己还要年轻!
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学得这些东西的。
赵和笑着迎向高凌等,他不用说话,仅是这笑容,就让高凌等人知道他十分满意。
高凌当先下马,叉手行礼:“祭酒,高凌幸不辱使命!”
赵和下马将他扶正:“怎么能说幸不辱使命,你们骑术胜过他们,格斗之术胜过他们,勇气胜过他们,军纪胜过他们,无一处不胜过他们,一战立功乃是必然!”
这话听得众人心中一振,又多了几分自信。
“接下来仰仗你们的地方还很多,我虽然年少,但在天子与大将军面前还能说话,你们转为教谕之事,绝对不会出差池,就算你们不愿为教谕,也可去军中立功,如今犬戎人来袭,正是好男儿立功之时。也许不用两年,诸位便也同我一般,有个关内侯的爵号了!”赵和又道。
众人心里更是大动。
赵和三言两语,虽然还不至于让这些稷下骑士们倾心投靠,但至少是为自己树立起了一定的威望。他将众人引入营中,又令主管后勤的文吏准备好肉饼和温水,亲自为众人一一奉上。
曾灿见此情形,心里更是轻轻一声叹。
哪怕他兵法学得再强,可是在招揽人心这一条上,他拍马也比不上赵和。
果然,在截杀对方的骚扰队伍之后,那庄子中便安静下来,再也没有派人过河来骚扰。因此赵和这边可以从容立寨,等到傍晚时分的时候,整个营寨已经彻底建起。
赵和与曾灿犹嫌不足,他们派人去四周伐木,到河道上游去搬卵石,直到天色微黑,这才收拢回营。
庄园之中,望楼之上,管权面沉似水。
这里是他给赵和布置的一个陷阱,为了吸引赵和上钩,他甚至连吊桥都准备放弃。但是赵和确实被诱饵吸引而来,可偏偏站在陷阱边缘,就是不肯再前进一步。
“家主,要不我带人去杀一阵?”在他身边,潘琢低声道。
“无妨,让他先猖狂一时,他若以为我只有庄子里这点人手,那就大错特错了。”管权虽然面色不善,但也只是不善罢了,对于自己的计策,他还是有十足的信心。
潘琢却有些担忧地看了那边一眼。
“若是赵和猜出家主之意呢?”
“他只有三百人,粮草不多,援军全无,便是猜出了又能如何?”管权向着西面一指:“我与他的战场,并不仅仅在此处,还在历城之里,学宫之内!”
“历城之里,学中之内……”想到管权在稷下学宫中的安排,潘琢觉得自己是有些太过担心了。
此时稷下学宫之内,教谕彭绅在十余名稷下剑士的陪同之下,也是阴沉着脸,大步走向孔鲫所住的院舍。
院舍之外,原本是被赵和收服的剑士看守,但此次赵和出外,将所有忠于他的剑士都带了去,故此这儿换上了别的剑士。
见彭绅到来,这些剑士立刻拔剑,厉声喝道:“奉祭酒之令,不许任何人擅自接近,汝等立刻止步,否则定然不饶!”
“我要见孔山长,尔等让开!”彭绅沉声道。
他其实并不愿意此时发动,但他与管权搅得太深,已经密不可分,故此当管权下了死令之后,他不得不行此举。
如今他只求管权做的许诺是真实的,除了他之外,学宫之中还有别人暗中与他勾结。
“山长身体不适,不见客人,这是祭酒之令,教谕千万莫要为难我等!”那些剑士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有人道。
彭绅双眉坚起,正要再威逼,身后远远的有人叫道:“这倒是奇了,山长身体不适,怎么是祭酒下令不见外客,不该是山长自己下令么?”
彭绅回头望去,是学宫另一名教谕丁仪,他身边同样跟随着数名剑士。
彭绅心中一动,这位丁仪本是儒家,赵和禁锢孔鲫之后,立刻投靠了赵和,只不过赵和不太喜欢其人,所以并不得重用。他算是少数支持赵和革新的儒家教谕,但现在看来,他的所谓支持,只是伪装。
与彭绅点了点头,丁仪大步上前,厉声道:“山长已经两日未曾现身,我怀疑有人暗害了山长,你们快快让开,待我进去看看!”
那些剑士见此情形,都是犹豫不绝。就在这时,从外边又来了两位教谕和二十余名剑士,都是喝令他们打开门,让众人进去见孔鲫。
剑士之首还在犹豫时,里面传来了略有些疲惫的声音:“让开吧,请他们进来。”
是孔鲫的声音。
随着这话,守卫孔鲫的剑士如释重负,毕竟在朝廷正式旨意来之前,孔鲫还是学宫山长,他们听从孔鲫的,不算是大错。
他们打开大门,向两边让开。彭宣等大步向前,来到门口时,只看到形容枯槁的孔鲫穿着便服,背手站在堂屋门前。
“彭教谕、丁教谕,还有史教谕和周教谕,你们四位进来。”孔鲫说了这一句之后,背后走回了堂屋之中。
彭丁史周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令随行的剑士将大门守后,四人迈步进了院子。
当他们进了堂屋之后,看到孔鲫正端坐于上。四人不约而同,向孔鲫行礼,然后才想起,如今孔鲫虽然还有山长之名,实际上却只是一个处于软禁之中的囚徒。
“说吧,你们四人先后来此,想来是有什么事情。”孔鲫道:“莫非是赵和让你们来的,他如今不在学宫之中,正好让人做些他在时不方便的事情?”
四人又相互看了看,然后还是彭绅上前道:“山长,这些时日,赵和倒行逆施,整个学宫中怨声载道,我们几人此次前来,是助山长脱困,然后拨乱反正,救学宫于水火!”
孔鲫身体猛然坐正,原本有些失神的双眼突然锐利起来:“助我脱困?”
“正是,稷下学宫一日不可无山长,赵和之辈,不过是窃位小丑,如何能长久?”丁仪也上前道:“请山长出来主持大事,我们都已经下定决心,要追随山长,驱赵!”
另二位学谕也上前道:“驱赵,驱赵!”
他们的声音在这并不算宽敞的屋中引起了回声,震得孔鲫耳畔嗡嗡作响。
五七、旗扬若霞
清晨的阳光照在地面上,昨夜又有微霜,不过在阳光照射下,很快就化成了露水。
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缓缓从草叶上滚落。
那是因为大地的震动。
在它滴落在地的同时,一只马蹄狠狠踏了过来,踏在那株小草之上。
小草瞬间被踏烂。
马背之上,潘琢全身着甲,双目如电。
“准备!”他举起剑。
在他身后,一根根长矛举了起来,近百名长矛手排成了两列。
长矛上红缨飞扬,虽然只是百支长矛,可这红缨却仿佛连成了一朵霞。
“进!”潘琢厉声大叫。
长矛手举矛向前,一步步逼向那矮丘之上的营寨。
在长矛手两侧,是盾手,他们都手执木盾,鱼贯而行,护住长矛手的两翼。
而在长矛手与盾手之后,则是弓箭手,这些弓箭手已经给弓上好弦,也将箭挂在了弓上,只待接近射击距离。
长矛手是为了防备营寨中的骑兵,从一早开始,营寨大门就被打开,五十骑尽数出来,周游于营寨之外。显然,昨天的前哨战中,营寨方凭借骑兵的优势占足了便宜,今天还想故技重施。
潘琢自然不会给营寨这个机会,而且他还想将营寨中那可怜的五十人的骑兵尽数吃掉,所以进攻之时,以长矛手为先导,若是营寨中骑兵再出来,他的长矛手会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至于骑兵,在召集了大量响马之后,管权这边也不会少,只不过攻击营寨之初,向来纪律涣散的响马骑兵未必能派上用场,因此他只是在大队人马之后,于营寨南北两面各放置了一百骑,随时准备作为机动力量投入战斗。
营寨之外,高凌身边的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他这五十骑都牵着马,以养护马力。大伙的脸色有些难看,在营寨之中,有木栅寨墙作为保护,多少有些心安,可出来之后,他们五十骑,要面对的却是近三千敌人。
“如何?”高凌吸了口气,判断对方与自己的距离,然后问道。
“三百丈!”旁边一个剑士道。
这是在报敌人距离的远近,高凌目光又在敌军中打量了一番,还是没有看到他想要的破绽。
“二百五十丈!”
“二百丈!”
“一百五十丈!”
身边剑士不断出声,敌人越来越近,但敌军阵型始终没有太大的问题,这让高凌情不自禁焦躁起来。
没有破绽,他这五十骑就派不上用场,赵和反复交待,这五十骑不可轻易折损,没有把握的险不要去冒。
可是这五十骑若不能找到破缩破围到敌后,就只能回到营寨之中,充当步卒使用。面对十倍的敌人大举进攻,多出五十人来,作用并不很大。
高凌心中有些懊恼,若是昨夜他坚持自己的意见,说服赵和与曾灿,连夜将骑兵带到外边去,还可以在外游击,牵制住敌人的一部分力量。
“一百丈……咦!”
身边的剑士又开始报数,不过这一次,他加上了一点惊讶之声。
高凌立刻踮起脚,往着敌军那边望去。
严格来说,敌军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没有什么纪律可言,但是其军官约束得法,每行二十丈便会暂停整队,如此一来,虽然推进的速度稍慢,却没有给高凌任何可乘之机。
但这一刻,对方的队形似乎出了点问题。
主要原因是从背后,有一骑飞奔而来,闯入了其身后。
高凌心突的一跳:这就是赵和所说的机会么?
“高剑士,此战之中,敌军会出现至少两个意外,所以你要捉住机会!”
昨夜赵和是如此对他说的,赵和没有直言意外会是什么,甚至连赵和身边的曾灿也似乎有些不解。
就在高凌犹豫、猜测之时,身边又一名剑士叫道:“旗动了,是黄骑!”
按照约定,当北面的望台之上,黄旗摇动,那就意味着要他们上马,作好冲刺的准备。
高凌虽然心里还带着疑惑,但是他被赵和与曾灿委以重任,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能够服从命令。
“上马!”他厉声道。
众人上马,依他的命令,开始最后一遍检查自己的装备。
“看,那边!”上了马之后,站得高了些,看得自然也就远了,越过敌阵,他们看到远处,在距离敌阵约是两三里处的地方,数十上面面旗帜扬起!
宛若天边的早霞!
高凌心中一动,再后敌阵,已经明显慌乱起来。
不能不慌乱,在管权的算计之中,这一战赵和完全没有任何援军!
且不说他从赵和扎营于此开始,就令游骑在前往历城的道路上进行巡狩,不让赵和传回任何消息。他在稷下学宫中还有安排,孔鲫会被放出来,重新以山长身份掌握学宫剑士,从而断绝来自学宫方面的援军。
至于齐郡守朱融方面,他也有安排,如今朱融正为将各地义仓之粮运至历城而头痛万分,他敢带为数不多的齐郡郡兵出城,管权就敢立刻分兵去烧历城仓!
对孔鲫与朱融而言,赵和在野外被“响马”杀死,都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可偏偏这时,有支部队来援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潘琢被叫回管权身边,他也十分不高兴,对管权甚至有些失礼。
管权没有在意这点小小的失礼,潘琢与曾灿一般,都是兵家传人,管权手中最得用也有能力指挥数千人作战的,潘琢可以说是头一位。
“学宫剑士。”管权脸色不豫:“学宫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传来,但学宫剑士却到了,看来我在学宫的布置,被赵和破了!”
“他是怎么破的,他人又不在学宫……”
“现在不是问这个事情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能不能打嬴。”管权盯着潘琢:“我这边有三千余人,全部交与你,能不能胜?”
潘琢额头微微冒汗。
他很想说能,但理智告诉他,这根本不可能。
学宫剑士虽然近十五年来也有些怠懈,但再怎么说,他们的装备与训练,都远胜过那些平时为民啸聚为匪的响马。
若学宫剑士全部前来支援,那也就意味着他们要以三千余人对付两千学宫剑士。数量上他们确实占优,可是战力上则处于劣势。
更何况学宫剑士大部队突然出现在北面,他们此前留在北面的巡骑都没有能及时传回消息,这意味着对方早有准备。
而管权放在北面的人力,也就只有一千余人,很难挡得住学宫剑士的冲锋。
“那守呢,就地御守,支持到……正午,我再给你带来援军,如何?”看出潘琢的为难,管权又问道。
潘琢仍然不语。
“能还是不能,给话!”管权厉声道。
“难,原本我们包围夹击营寨,现在却是营寨与学宫剑士包围夹击我们。就地御守,我可以挡住任何一面的攻击,但是两面齐至……”潘琢又摇了摇头。
他心里还有些奇怪,管权已经将他能调动的响马全部调集于此,还能从哪儿带来援军?
从管权的态度来看,他对那支援军极有信心。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早些将援军调来,若是那支援军真有如此战力,潘琢完全敢与学宫剑士正面一战。
“该死,那么撤吧。”管权又道。
“这……”潘琢的神情仍然不是很好看。
“连撤都撤不走吗?”管权不解地道:“学宫剑士离我们还有两三里远,只要撤过小河,断了吊桥,我们据庄而守……”
“还是营寨,我们这边全是响马,向来少有训练,撤退之时必然混乱,为了争夺那吊桥过河,只怕自己先能打起来。”潘琢苦涩地道:“而营寨那边必然不会坐视,他们将五十骑放在寨外,我起先以为是想破围传讯,现在看来,根本就是牵制我们,不令我们从容撤军……”
管权只觉得嘴唇有些发干。
他是商家四姓中的一家家主,对于商家的理论学问了若指掌,但对兵法却只是略知一二。但是,潘琢是兵家传人,又曾在学宫当过很长时间的剑士,他相信潘琢的判断不会出错。
“该死,如今我倒真的有些佩服赵和了,那小贼明知这是陷阱,也敢往下跳,分明是早有这后手……他是将自己当作诱饵了啊!”管权在犹豫了一会儿后,忽然笑了起来。
潘琢深有同感。
他也不知道赵和是怎么控制住学宫中的剑士的,按理说,在赵和离开之后,有数位教谕和数十名剑士一齐发作,将山长孔鲫放出来根本不成问题。以孔鲫向来的威望,重新控制住剑士也不成问题……
潘琢忽然一凛:“孔山长!”
管权也是微微点头:“想来就是孔鲫了,当真匪夷所思,孔鲫分明被赵和收拾到如此境地,却还会助他,而且……”
管权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营寨方向突然鼓响。
他闭住嘴,向着营寨那边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原本在营寨门前的那五十骑开始向着缓丘之下奔驰。
“机会!”潘琢见此情形,顿时大喜:“家主,我先灭了这五十骑,然后便可从容撤军了,你下令北边的人都先撤下,在小桥边立刻结阵护桥!”
赵和与曾灿虽然考虑得很周全,但还是稍急切了一些,在援军还未真正赶到时,就将这五十骑的机动力量派了出来。
只要能收拾掉这五十骑,甚至只要能将之赶回营寨之中,潘琢相信,据河而守,等管权所说的援军到达,他还是有把握的!
五八、铁骑陷阵
高凌也觉得不对劲,按理说,还不到他进攻的时机。
这五十骑对三千敌人的作用并不大,更大的作用还是威慑与牵制。
他们最好的出击时机,还是援军与贼人交战,他乘机往贼人背后猛攻,让贼人首尾难顾。
但军令如山,上面的黄旗摇动,意味着他们必须在三十息之内做好出击准备,而鼓声连响,则意味着他们必须出击了。
五十骑排成锥型,高凌自己便在锥尖之上。
他没有选择突击虽然显出慌乱但还勉强保持阵型的矛手与盾手。他带着这五十斜斜地插过,掠过矛手与盾手边缘,在对方弓矢其发之下,他身边出现了减员,但马速太快,又是斜掠而过,因此减员不多,只是七八人。
这一下,他就绕过了贼人最厚实的正面,插入到贼人的侧翼。
若贼人没有别的遮护,他甚至可以直接从此进攻,突袭贼人的大旗。
但潘琢毕竟也是兵家传人,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
在高凌队与管权的大旗之间,还有一个百人左右的方阵。
更重要的是,潘琢放在后方的那百余响马轻骑,此时也冲了过来。
高凌举起手弩,对着响马轻骑抢先射击,然后拼命伏低,藏在马背之上。
对方与他做出了几乎同样的动作,但是他们的训练明显胜过对方,故此双方对射之后,响马们有十余人落马或被伤甩甩了下来,而他这边则只有五人。
但双方人数上的差距还是太大,仅仅是这片刻功夫,高凌这边就减员三分之一了。
两边马队狠狠撞在一起,高凌已经起身,放下弩握紧刀。在这种高速冲锋之下,一切招式都成了本能,高凌双手只能做出微微调整的动作,然后等着弯刀划过敌人的躯体,或者格开敌人的刀。
三息之后,两队骑兵互相穿透。
高凌回头一望,自己身边满打满算,只有二十骑了。
刚才那瞬间他们给敌人造成的杀伤更大,敌骑出现明显动摇,甚至有十余骑胆寒脱队逃走。
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相反,高凌剩余的这二十骑,已经陷入非常窘迫的境地。
前方是一个百人队方阵,后方是拨转马头准备向他们再次冲锋的六七十响马轻骑。
整个战场之上,他们孤立无援。
高凌一咬牙,他厉声道:“稷下剑士!”
身后二十骑此时都杀得血脉贲张,真正上了战阵,真正见了血,让这二十人发生了巨大变化。
“稷下剑士!”众人齐声高叫。
“陷阵!”高凌弯刀一举,直接对方的百人队。
若是能再贯穿这百人队,那么他们就能逼近敌方大旗所在之地。
当然,以他们现在残余的二十骑来看,想要贯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身为骑兵,就算死,也应当是死在冲锋的路上。
高凌吼完之后,再度夹了一下马腹。战马叫了一声,身体开始加速。
在那百人阵中,潘琢冷冷望着这二十骑冲来,“愚蠢”二字就要说出口。
然而就在此时,他脸色却突然变了:“不,这不可能!”
他让管权下令北方的响马们撤回河岸,护住桥边,那些响马看到旗令之后,也确实依令而行。
但其中有好几支,突然间发疯了一般,向着自己的同伴砍去!
一边冲杀,还一边大叫“败了败了”、“学宫剑士来了”、“管权死了”!
潘琢想象中的有序撤退根本未曾出现,转瞬之间,北边的响马先崩盘,紧接着传导到了南边,列阵在营寨前百丈的那支矛手盾手已经星散,而且他们还裹挟住刚刚拨转马头,准备从后包抄高凌部的那些响马轻骑!
这雪崩一般的溃散,让潘琢身边的百人队同样发生动摇,这一刻冲锋而来的高凌二十骑,就成了压垮百人队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根本没有用严实的阵型来挡住高凌二十骑,也根本谈不上矛、盾与弓手之间的配合,他们毫不例外,都选择了躲闪,避开这二十骑的锋芒。
转瞬之间,百人阵星散,而此时高凌二十骑距离他们还足有三十步!
唯一留下来的,就只有潘琢和他身边的十余名亲卫。
他们都有马,数量比起高凌二十骑也少不了多少,但是,他们未曾冲锋起来,而高凌二十骑却已经将速度提到极致。
轰!
战马的嘶鸣声,铁甲的撞击声,临死的惨叫声!
铮铮铮!
在两马交错的一瞬间,潘琢拔刀,与高凌互格击,两柄刀齐齐发出刺耳的鸣响,然后高凌的刀脱手飞出。
潘琢正待回刀斩杀高凌,但两马已经交错跑开,高凌离开了他的攻击范围。
高凌将左手刀交到空了的右手,没有拨转马头,而是继续前进。
潘琢回过头来,脸色铁青。
双方交错之间,他身边亲卫虽然也都是精锐,可是竟然有半数落马,而高凌二十骑却只有二骑坠下!
现在,高凌面前,通往管权的大旗之下,已经再无阻碍,唯有数十名护旗的家丁,还在那里。
潘琢明白,这些家丁其实只是些仆役,他们不可能挡得住高凌这剩余十八骑!
而潘琢自己,也无法赶在对方之前,除非……
他伸手从马腹处摘起马弩,回首对着高凌就是一箭。
噗!
箭矢贯入高凌身体之中,但是高凌只是身躯一震,连头都不回,继续催马前行。
他身上的战马已经是大汗淋漓,但在他催促之下,仍然竭力狂奔。
百十步的距离,转瞬即至。
然后高凌的刀撩起,一颗头颅带着血光冲天而飞!
旗边的家丁们纷纷退开,面如土色。
高凌的战马长嘶腾空,跃过两名家丁的头顶。
刀狠狠劈入旗杆,旗杆应声折断!
高凌的马嘶声未绝,已经失去平衡,要摔落在地。高凌甩开马鞍,跳在地上,被惯性带着连连打滚。
那剩余十七骑冲入家丁之中,如虎入羊群一般,将家丁们砍死驱散。
一名剑士勒马跳下,将高凌扶了起来。
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的高凌手搭在他的肩膀之上,勉强站直身躯,再看周围,已经一个敌人都没有。
而战场之上,贼人不是跪下投降,就是弃械而逃。还有一些,挤在那通往庄子的桥头,你推我搡,却一个都不能上去。
而那桥突然间拥上这么多人,已经是摇摇欲坠!
喘了几口气,感觉到身上剧烈的疼痛,高凌却不以为意,他哈哈笑了起来。
心中对赵和更是佩服:那突然来到的稷下学宫剑士,还有突然倒戈的响马……
这两支力量,任何一支出现,都足以扭转此前不利的战局,而这一次却是都出现了!
现在整个战场之上,还在抵抗的,就只有……
高凌向着方才伤了他的潘琢望去,然后脸色突然一变。
潘琢见大旗倒下,己军彻底崩溃之后,他竟然没有向周围逃,而是带着临时纠集起来的人手,向着营寨冲去!
他临时纠集的人手不多,也就是百余人的模样,为了控制这百余人,他甚至下令斩杀了十余名不听令的响马。
但是他这有百余人,而营寨那边,此时也已全军尽出,许多剑士都在追击溃逃的贼人,因此营寨前已经完全没有了防备。
高凌甚至可以看到,赵和、曾灿,只带了约二十余名剑士,站在营寨口指指点点,向着他这边望来,似乎在称赞他斩落敌旗之举。
“还能战否?”高凌厉声叫道,然后夺过一匹无主的战马。
“能战!”那十七骑又聚在了他的身边。
“稷下剑士!”高凌上马之后,举刃一指。
“陷阵!”十七人齐声高叫。
然后他们掉转过来,追在潘琢的背后,狂突猛击。
潘琢纠集起来的百余人中,大半都没有马,真正有马的,还只是十余骑。在高凌的衔尾追击之下,这百余人很快溃散,就连那十余骑,也已经有两名落后者被射杀。
但是潘琢凭借一股锐气,还是摆脱了高凌,他几乎是单人独马,冲到了营寨之前。
在他面前,曾灿露出讶然之色,赵和则神情不变。
潘琢牙紧紧咬住,手中刀高高举起,眼看就要向赵和冲去。
却见赵和抬起手来。
一件短弩出现在他的手中,赵和没有犹豫,从望山处稍稍瞄准,便扣动了弩机。
潘琢猛然夹马,他胯下战马嘶叫着人立而起,弩箭嗖的一下射入战马的脖子。
在战马倒下的同时,潘琢也已跳下马,他脚下登登飞奔,扬刀冲到了赵和面前。
赵和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只不过他现在手弩已空,根本来不及再装填,因此他扔下了弩,手搭在腰间剑柄之上。
“死!”潘琢厉声一喝,刀飞扬而起,根本不管周围前来救援的稷下剑士,只是将赵和当作唯一的目标。
他身负管权厚恩,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能够杀死赵和,管权此役虽败犹胜,齐郡的局面将会从根本上发生改变!
但他的刀还没有劈出,赵和身边,一个矮壮的身影飞跃而出,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前。
潘琢倒飞出去,直到五六步外,才维持住平衡。
“最讨厌你这种家伙,总是无视乃翁。”樊令一手盾,一手刀,将盾猛然往地上一顿:“咸阳樊令在此!”
五九、轻而易举
樊令这一声“咸阳樊令在此”,让潘琢神情瞬间灰败。
他知道,自己格杀赵和以逆转局面的打算成了空想。
他犹不死心,向赵和一扬刀:“赵和,听闻你在咸阳斩杀了谭渊和公孙凉,可敢再与我一战?”
“不敢。”赵和道。
潘琢一愣,然后叫道:“我剑术不如这二人,你……”
“谭渊且不说,公孙凉的技击之能,远胜于我。”赵和伸指一点:“与公孙凉一战之后,我就知道,非到迫不得已,绝不凭个人武勇来决定胜负,我宁可用嘴去说服敌人。”
“你……你这是什么英雄好汉?”潘琢厉喝。
“我从来没想当什么英雄好汉,我只是大秦的一个少年罢了,连从军的资格都还得过半年呢。”赵和一脸无辜。
大秦之制,军士从军需要年满十六岁,赵和这话说出之后,潘琢几乎活活气死。
有谁将这个搅动咸阳风云又给齐郡带来熊熊烈火的家伙当成还未满十六岁的少年!
“射。”就在潘琢要再叫的时候,赵和突然道。
在赵和与潘琢对话之时,他身后的那些稷下剑士里,早有人用手弩瞄准了潘琢,此时听到赵和之令,顿时扣动弩机。
四五枝箭同时射出,又是这么近的距离,潘琢根本躲闪不及。
他身上的甲,也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完全挡住弩箭。
因此随着几声噗响,潘琢身上顿时插着几枝弩矢,他也因弩矢带来的冲力而踉跄后退,勉强站稳身躯之后,向前跌跌撞撞迈了两步:“你……你……卑鄙!”
“杀!”
赵和又道。
樊令懒得去杀这个完全没有抵抗力了的对手,但稷下剑士中有急于立功者,二人冲了出来,一左一右,将剑送入了潘琢胸口。
潘琢手中的刀当的一声跌落,他泪流满面,勉强回头:“家主……琢……力尽矣!”
然后轰然倒下。
赵和看着他的尸体,若有所思。
“管权不愧是商家四姓之一的家主,能笼络这等人物。”曾灿跟在赵和身边,微微一叹。
潘琢的剑技可谓一流,军事才能也有,但却对管权忠心不二,这实在有些遗憾。若他能投靠过来,那么赵和手下便又有一员悍将。
赵和却是一点都不可惜:“天地之间,英雄何其之多,一个目光短浅之辈,死了就死了。”
他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看着更远处的那座桥:“我现在只希望,管权没有跑掉,若是管权跑掉……”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管权哪怕受此重创,但他仍然富可敌国,有足够的钱粮去招募亡命,继续在齐郡作乱。
“姬北。”赵和下令道。
“在!”
他身侧的姬北站了出来,一脸恭敬。
“你传我之令,以擒获管权为优先,不可令其逃过河……”赵和说道。
不过才下完命令,他又摇头道:“算了,不必下令了,管权已经过河了。”
他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那小河之上的吊桥已然被毁。
在此时下令毁去吊桥的,毫无疑问,就是管权。
他不管仍被隔在北岸连哭带喊的响马、家下们,只带着十余名亲信过了桥,然后便下令毁桥。
桥毁之后,十丈左右宽的小河虽然无法长时间阻挡追击者,但也能够为他争取到一点时间。
他转身入庄,在庄子里没作任何停留,只是下令放火,然后从庄子另一边门离开,直接遁入南边的群山之中。
而此时曾灿与赵和已经赶到了河边,令那些弃械投降的响马们开始在修理吊桥。
看到庄中火起,赵和脸色微变,曾灿也是一脸阴郁。
他们事前接到的消息,这庄子里最重要的证据之一,便是庄中储存的大量粮食。
这些从义仓中被盗出来的粮食,是赵和此次前来除了管权之外的第二目的。
“当真是该死!”曾灿恨恨地骂道。
赵和没有骂,只是催促道:“快把桥修好,再寻地方搭两座便桥!”
说完之后,他转过身来,迎接正在走向他的一个人。
靡宝坐在马上,胖胖的脸上春风得意,但他所乘的马却有些恣牙咧嘴,因为他实在太沉。
“如何,我就说了,我钱比他多,他能收买,我也能收买!”靡宝叫道。
赵和微微一笑:“确实如此,这一次当记你首功!”
靡宝下马拜倒:“功不功的我不要,我只求为君侯家臣,为君侯效力!”
他胖胖的脸上,一对小眼睛努力要表达出真诚之意,但赵和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眼神带着些狡猾。
“呵呵,你有此功,朝廷自有封赏,哪里轮得到我让你为家臣?”赵和示意樊令将其扶起,仍然不接他的话。
靡宝方才的得意顿时没了,他愁眉苦脸地道:“莫非我这样做还不够?我若想给朝廷当官儿,早就花钱去买个做做了,九卿之类的可能买不到,郡守也有些悬,但区区县令什么的,轻而易举!”
“你就少胡说八道两句,我觉得赵侯不要你,就是嫌你一张嘴,从来没有半句真话。”樊令虽是憨人,却把这家伙看得透彻。
“天地良心,我哪里胡说八道了,你瞧我这眼神,多真诚,我与人做买卖,从来都是童叟无欺!”靡宝对樊令抱怨道。
他二人只管抱怨,赵和又向前行去,因为学宫的队伍也已经赶到了。
对学宫的队伍来说,他们赶到,连正式参战都没有,只远远看到原本一起的贼人突然内讧,其中有六七百人突然倒戈,将另外两千余人杀得狼狈逃窜。这多少让学宫剑士有些沮丧,一大早赶来,竟然寸功未立,实在有些丢人。
但赵和明白,若不是学宫剑士带来的压力,哪怕响马中有六七百人已经被靡宝收买,可他们也未必会遵守诺言阵前倒戈。
远远看到骑在马上的孔鲫,赵和拱手为礼:“多谢山长。”
孔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戴罪立功罢了,希望你能够履行诺言!”
赵和点了点头,孔鲫看了周围一眼,对于血腥满地的战场,明显十分厌恶:“既然大局已定,我依旧回学宫中反躬自省,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之后,拨转马头,当真就又往历城回去了。
他身边的剑士头领,纷纷向赵和行礼,等待赵和发布命令。
“过河,救火!”赵和看到桥已经被修了起来,当即下令道。
管权在战前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败得如此狼狈、如此彻底,因此并没有做太多的准备,哪怕在败局已定的情形下,他仍然从容收拾,纵火点燃了庄子,但预先准备的引火材料不足,因此火势并没有立刻大起来。学宫剑士的加入,使得救火有了充足的人力,到正午时分,火完全灭了。
饶是如此,庄子里的存粮,也被烧去了约有五分之一。
赵和自己查看还剩余多少粮食,却看到审期夹在人群之中,似乎在四处寻找什么。
赵和只是与他颔首示意,看着那些被烧毁的粮食,不免有些心痛。
曾灿虽然也因为粮食被烧而颇有些不喜,但看到赵和的样子,心中暗暗奇怪。赵和并不是那种容易感伤的人,粮食被烧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他为何还是这模样。
“祭酒,为何如此?”他自觉已经和赵和很是熟悉,便对慰道:“我们救下了大多数粮食,这已经是做到最好了。”
赵和摇了摇头,并没有对他解释。
在铜宫中的时候,能吃饱一顿饭,就是他最大的渴望。他之所以能够跟着那些老先生们记那么多东西,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时常会被饿得睡不着觉。
哪怕出了铜宫之后,他也有过很长时间的饥饿记忆。最初从陈殇身边逃开,他险些因为饥饿而却做了乞丐。后来在平衷的棺材铺子里当学徒,只为多盛半口饭,平衷那个粗鄙的老娘能够骂他半日。
所以赵和不理解,为何管权之流对于活人性命的粮食如此轻贱。他们里外勾结盗卖义仓之粮不说,在定陶,在这里,他们都是在明知没有什么意义的情况下,宁可将粮食烧掉,也不将之留下来给需要的人。
人心之恶,当真至此么?
赵和心中有些茫然,若是萧由在他身边,自然会出言开解,但如今萧由不在,唯有曾灿、樊令和靡宝等,这三位中,曾灿与靡宝都从不知饥饿是何意,樊令则是个憨人,根本不明白赵何为何会如此想。
“超过二十万石粮食。”没有多久,审期过来对赵和禀报道。
他是老仵作,对于现场勘察之类的事情极是擅长,虽然只是初步估计的数字,也不会相差太多。
而靡宝带来的帐房先生们,则是在半个多时辰后,将缴获的数量统计出来。
粮食二十一万一千五百多石,一个小小庄子里竟然聚了如此多的粮食,这只证明一件事情。
“被盗卖的义仓,绝对不只是定陶,只怕齐郡还有不少义仓都出了问题!”靡宝神色不对:“难怪朱郡守为粮食之事焦头烂额,想来他也知道了这一事情!”
赵和也很是意外:“他既然知道这事情,为何没有什么动作?”
话声还未落,有人来禀道:“朱郡守遣录事参军到此!”
六十、来报私怨
被派来见赵和的录事参军姓冯,看起来就是个脾气好的角色。
他一见赵和,先恭恭敬敬行个礼,然后又祝贺,未了才道:“郡守听闻赵祭酒领稷下剑士剿贼,特命我来相助,我带来了五百郡卒,请赵祭酒安排。”
赵和睨视了他一眼。
贼人从昨夜开始包围营寨,切断这边与历城的联系,赵和不相信朱融不知道。但昨夜没有派兵来援,到今早稷下学宫剑士大举出动之后,则派兵来,这是来支援还是来抢战果的,可想而知。
或许在朱融那位郡守的心里,一个总惹事生非的学宫祭酒,不如被响马杀死在野外,哪怕因此受朝廷怪责,也比继续看赵和挑事要好。
“此时你来,所为何事?”赵和冷笑了一声:“不要跟我说那些虚的,朱郡守在你来时,肯定有所交待!”
“郡守说,若贼人有粮,还请祭酒交与我们,其余战获,尽皆不问。”
“他倒是有脸问问。”赵和翻了一下眼睛。
这一战破了庄子,确实收获不少,但占大头的就是那二十余万石粮食。至于其余的浮财、布帛、货物,数量有限,未必够得上此次获胜的赏赐。
不过粮食他拿来也没有用,总不能将粮食当作赏赐之物吧。
而且,还有一个更大的战果在等着他。
“既然如此,这里就交给你了。”赵和一振衣袖:“随我回军!”
他一声令下,曾灿旁边有人吹响号角,正在打扫战场的稷下剑士们纷纷列阵,没多久,近两千稷下剑士便已整装待发。
除了他们之外,倒戈的响马们也在。
赵和再没有理这位冯参军,令靡宝约束好这些倒戈的响马,先去附近觅地休整,自己则带人径直离开。冯参军在后追了几步,口中叫道:“祭酒,祭酒,庄子里缴获的图籍文档,还请为我留下……哎哟!”
“再敢跟着君侯,老大的拳头招呼你!”樊令粗鲁地将他推开,瞪着眼睛吓唬道。
那位冯参军只能苦笑,留在原地,目送着赵和带队返回历城。
来时还带了物资,返回之时,可谓轻装上阵,所以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抵达了历城。
当学宫剑士们进入历城之时,途中百姓,纷纷驻足,不少人甚至欢呼起来。
学宫剑士生活在历城之中,早被当成历城的一份子,而外头庄子里聚集的大多是响马,与历城中的百姓可谓死对头,故此他们才会如此欢喜。
赵和特意挑了东门进城,进城不久,便是东市。
在抵达东市之后,赵和并没有立刻赶回稷下学宫,而是下令:“围住东市,给我平了颖上堂!”
此时东市其实已经被封锁,稷下剑士得令之后,立刻过来,将原本封锁东市的郡兵、差役赶开。那些郡兵差役虽然心中不服,可看到这些杀气腾腾身上犹有血迹的剑士,只能向后一退,露出身后的官吏来。
赵和骑在马上,瞄了那官吏一眼,不由微笑起来:“竟然还是熟人!”
这吏员,正是曾经试图软禁他的徐钰。
徐钰勉强镇定,上来向赵和施礼:“见过赵祭酒,赵祭酒这是何意?”
“我来找颖上堂的麻烦,怎么,你在这儿……是为了阻拦我么?”赵和问道。
“不敢,不敢,得知颖上堂管权与响马有所勾结,朱郡守便令卑职前来搜捕……稷下学宫不干涉地方政务,还请祭酒行个方便。”
徐钰态度虽然恭敬,但话语里却是软中带硬。赵和一扬眉,再次打量了这位年轻的吏员一眼,稍顿之后道:“我在学宫当了近二十日的祭酒,也查过学宫的一些档籍,你叫徐钰,与公孙凉是至交,对不对?”
徐钰心中一凛。
他此前借朱融之名软禁赵和,原本以为赵和就算有怨气,也应该发作到朱融头上,而不是与他这样一个小人物一般见识。
现在看来他判断错了,赵和并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小人物而放过他,相反,赵和不但记得他,还专门去查过他的资料。
他弯了弯腰:“公孙凉在稷下时交游甚广,知人知面不知心,卑职也不知道他入咸阳之后,竟然会狼子野心,欲害赤县侯。”
赵和微微一笑:“就当你是这样的吧……我今日来,无意干涉地方政务,我是来报私怨的。”
“呃?”
“我与管权的私人恩怨,与政务无关,你若是再在此阻拦,也就是要干涉我与管权的私怨了?”赵和道。
徐钰心中直骂,但也明白,赵和只要拿定主意以私人恩怨行事,哪怕是齐郡郡守朱融本人到此,在他有明确违法之前,也不能去阻拦他。
“祭酒……就算是私人恩怨,也用不着这许多人吧……”他拦不住赵和,就只能在别的方面想办法了。
赵和却不再理他,而是向樊令点点头。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樊令轰的一下冲来,直接将徐钰撞开,然后挥手:“围上,若有顽抗者,杀无赦!”
稷下剑士顿时精神一振。
他们可都知道,管权乃是商家四姓之一的家主,这颖上堂是其家族在历城中的大本营,囤聚的财富不可胜数。
在城外庄子里,他们缴获其实很有限,可在这城内的颖上堂中,缴获必然丰厚。
因此他们纷纷冲了过去,先是将颖上堂四方团团围住,然后开始攻门。
颖上堂中如今是慌成一片。
作为管氏在历城中的大本营,颖上堂占地足足超过百亩,其中院落、房屋有千间,而且管氏树大招风,数百年在此经营,自然会将自家建得极为坚固。所以从外边看,颖上堂与普通街区没有什么区别,但真正上手,就会发现这里的院墙比一般大户人家要厚、要高,就连大门,都是铁皮包着木芯。
王五郎如今便在颖上堂之中,除了他之外,还有神情紧张的程慈。
“真不是,五郎兄,我真不是赵和派来的秘谍,如今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王五郎有些厌烦地看了他一眼,一大早,这家伙就缠在自己身边,自己到颖上堂来,他也跟了过来,怎么都甩不掉。若不是家主说这家伙或许还有用处,他早就令人将之杀了。
只不过现在,家主在城外兵败,他们在城内被围,哪怕院墙坚固,可也支撑不了多久。
“休要吵闹!”
在一片慌乱之中,一人铁青着脸,厉喝了一声。
众人都安静下来,一起看着此人。
此人名为苏逊,与潘琢皆是管权的护卫剑士,当初去稷下学宫杀死黎应者就是他们。
管权不在,他便负责颖上堂的安全。
“家主不会有事,所以你们不必想着投靠赵和,若有人胆敢投降,家主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不但自己遭殃,便是家人也要受到牵连!”苏逊厉声喝道:“原本家主就有安排,你们各就其位,不得擅动,若是门被攻破,我们尽皆战死,你们再降也不迟!”
那些慌乱的仆人首先被他唬住,然后与他们一样的死士们,纷纷执着武器占据了颖上堂的各处要害。
待众人散开之后,苏逊向王五郎招了招手。
“苏亲护。”王五郎与他见礼,面带忧色。
“家主未曾料到会有此败,故此未能提前安排城中事务。”苏逊叹了口气:“若是家主胜了,有一千一万种方法遮掩过去,可如今败了,想必官府之人很快就会进攻。”
“是。”王五郎应了一声。
“我可以死,五郎你不能死,至少是不能落入赵和的手中。”苏逊盯着王五郎道。
王五郎脸色惨白。
他知道苏逊的意思,他知道管权的秘密太多,如果落入赵和手中,又吃不过刑讯,可能会泄露一些关键秘密。
“颖上堂中的暗道,你可知晓?”苏逊又道。
王五郎心中一跳,他知道此事,现在还能勉强保持镇定,所依赖者,便是这条秘道。
“你带着这个废物,寻机离开,莫要给别人知晓了,那些关键之物,记得都带走!”苏逊指了指在旁边眼巴巴看着他们的程慈。
王五郎愣了一下:“苏亲护,你随我们一起走……”
“我若走了,这里没有主心骨,必然溃散,没有人牵制,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我们。”苏逊摇头:“我与潘琢,都是受了家主厚恩,现在到了报恩之时了。”
他说完之后,从腰间拔出刀,对着王五郎虚虚一斩:“速去,速去!”
王五郎只觉得眼中泪水翻滚,他应了一声,然后抓住程慈的胳膊。
“你随我来!”
程慈茫然地跟在他身边,他如今的处境极为尴尬,管权这边总怀疑他是赵和派出来的间细——虽然这么蠢的间细实在少见,因此对他并不信任。而赵和那边又认定他是叛徒,若落入赵和手中,他的下场绝对凄惨。
“五哥,五哥,你一定要帮我,求你,我对管家主,对你都还有用!”
被王五郎拖着走了几步,他才回过神来,哭哭啼啼地说道。
王五郎恨不得将他一把推出院外,但是想到自家主人的吩咐,这厮或许真能派上一些用场,所以不得不捏着鼻子,将他带入了一间屋子。
就在王五郎与程慈从屋中秘道逃跑之时,外边赵和也已经向曾灿下达命令:“这边的事,就交给你了,我先去见一见朱融,我有些话,要好生问问他!”
六一、官字两口
历城郡守府衙。
历城为齐郡郡治,又是交通要冲,南来北往的商旅非常多,这使得历城规模极大,已经远超过当初的齐京临淄。
城守府位于历城西北,占地面积约是学宫的八分之一,规模也颇为宏大。不过因为齐郡郡守朱融为人俭朴,不喜奢糜,长期不拨钱粮修衙,所以衙门显得有些破败,甚至连大门口的漆都已经脱落大半。
站在这有些斑驳的门前,赵和轻轻哼了一声。
衙署再往西,一座九层的高塔正在建立,据说是浮图教在城中修建的一处新寺庙。那边倒是热闹,衙门这相比就有些冷清了。
赵和瞄了一眼那九层高塔,然后跨进了郡衙大门。
迎面而来的官吏们见到他,都是恭恭敬敬拱手,隐约之间,还有畏惧之色。
不由得他们不畏惧,若说赵和从孔鲫手中夺取稷下学宫的控制权,还有些侥幸在里面,但干净利落地收拾掉管权势力,将为祸齐郡两百载的响马大半擒俘,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实在让人骇然。
当赵和走过之后,还有小吏在背后轻声议论:“赤县侯才十五岁,尚不算成丁!”
“真不知是他是怎么成这模样的,难道天下真有生而知之者?”
“莫看那日在稷下论辩的莲玉生与方咏年纪都幼于赤县侯,但他们也就是嘴上的本领,真正处事,就算是四五十岁的老成之人,也未必能和赤县侯一般厉害!”
这些议论声也传到了赵和耳中,赵和面色淡然,并未理会。
当他穿过仪门时,看到了仪门之后,有一块高大的石碑,那石碑上书着十六个大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赵和站在这石碑前,细细看了看这上面的字,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这碑文是大秦帝国二世皇帝圣祖手书,当初他剿平不服即位之后,便下令大秦疆域之内,凡是县治衙署,都必须立有这诫碑。
绕过诫碑,再往前走就是设厅,也就是齐郡守朱融办公之所。
如同大门一样,设厅同样破旧,赵和看到几处屋檐下的椽子都烂得不成模样了。他又上前两步,迎面便有人来迎接:“赤县侯,公府已经等候多时,请。”
这人模样,应该是主簿之流,算是朱融的亲信,可是面对赵和,依旧是恭敬有加。
赵和向他还礼,然后随他一起,又进入了设厅明堂。
如他所说,朱融已经在明堂之中等候多时了。
见到赵和进来,此前对赵和一向冷淡的朱融,主动从座位上起来,绕过案桌,来到赵和面前,伸手抓住了赵和胳膊。
他凝视赵和许久,然后才徐徐道:“生子当如赤县侯这般才好!”
“生子若如我一般才不好。”赵和抽回手说道。
朱融微微一愣,旋即想起,这位一出生父母就死于星变之乱,到现在还不知道父母是谁,脸色微微一变:“是老夫失言了,实在是因为赤县侯智略深远,让老夫心中羡慕,真不知要怎么样,才能教出赤县侯这样的人才。”
赵和幽幽地道:“这天下有两处地方呆久了,自然而然就会许多东西。”
“哦,还要向赤县侯请教。”
“一处地方是监牢,一处地方是皇宫。”赵和道。
朱融闻言默然。
他示意了一下,那个主簿亲自为赵和搬来椅子,然后朱融请赵和坐下,又抱拳对赵和深深作了一个揖:“老夫已经听说了,二十余万石粮食……我替齐郡百姓,替前方将士,谢过赤县侯!”
赵和起身避开:“我奉大将军之命来齐郡,原本就是督促钱粮之职,职份之事,不敢当郡守之礼。”
朱融脸色又是微变。
这是赵和第一次承认,他来担任这个稷下学宫的祭酒,实际上是替大将军监督巡视齐郡来的。
更让朱融不快的是,今日他数次向赵和示好,可是赵和都不软不硬地回避了,分明在和他保持距离。
“赤县侯年少有为,大将军托以重担,也算是知人善任了。”他面上不动声色,仍然恭维着赵和。
有人端上茶水,借着这个机会,朱融坐到了赵和对面的位置上。
他没有坐在公堂之上,这就隐约是承认赵和的身份,足以和他分庭抗礼,同样是向赵和示好的一个细节。
只不过赵和对此油盐不进,他看了看朱融,朱融自身的衣裳袖口之处,有个不太明显的补丁。
“朱郡守,如今你可以给我交底了,齐郡官仓、义仓之中,究竟少了多少粮食?”赵和道。
这个犀利的问题让朱融端茶水的手都微微颤了一下。
好一会儿后,他才苦笑道:“赤县侯是自己要问,还是替大将军问?”
“二者皆有。”
“那么……齐郡三座大型官库,十座大型义仓,登记在册的粮食,应当有一千一百万石粮,实际上如今……大约是四百万石吧。”
赵和猛然吸了口冷气:“四百万……只余一小半?”
朱融苦笑点头。
还有他没说的,这剩余的四百万石,大多数都是霉烂变质的陈粮,就连老鼠都不愿意吃。
“齐郡自十五年前起开始广聚粮食,三大官仓与十大义仓,所储者不仅仅是齐郡一郡之粮,自两淮、江南运来的粮食,在转运关中之外,也有许多存在此处,这些粮包括在里面么?”赵和又问。
朱融无言点头。
“朱郡守,你是什么时候得到这个数字的?”赵和又问。
“在得知定陶之案后,我便令人查验全郡之粮,大约半个月前就得知了。”
赵和忍不住站了起来,死死盯着朱融:“半个月前就得知了,那这个半个月,朱郡守,你在做什么?”
朱融微微叹气,直视着赵和:“这半个月,我自然是在左支右撑,拆东墙补西墙,想办法将这个大洞给填上!”
“填上?我在历城之中,根本没听说你整顿吏治,没有听到你捉人,杀人!”赵和猛然一拍案几:“朱郡守,你是在纵容!”
赵和心中极是悲哀。
挨过饿的他,明白这么多粮食的意义。
他对大秦朝廷其实没有多少感情,只是对现在的皇帝嬴吉有私人感情,两人毕竟是同生共死一起冒险过。对大将军他是忌惮、畏惧多于敬意,若有可能,他巴不得离大将军远远的。
但他对粮食有感情。
“捉人,杀人?我捉谁,杀谁?”被赵和连番质问,朱融也有些恼了:“赤县侯,地方上的事情,远比你想的要复杂!”
“贪官,污吏,与不法奸商勾结者,里应外合盗走粮食之人!”赵和伸出手:“这还不明白么,我敢说你这郡守府里,便有这样的人!”
朱融听到他这句话,脸上的怒意倒是淡了,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
“我说错了么?”赵和冷冷质问。
“自然错了,我跟你说过,地方上的事情,远比你想的要复杂。”朱融往后微微一靠,轻轻叹了口气:“二三十年前,我初为吏时,也和你一般想法,那时我对贪官污吏恨之入骨……”
“现在呢,现在你包庇纵容他们,你就是在和他们同流合污!”
“呵呵,赤县侯,你知道十五年前,为何我会在全郡倡导义仓么?”朱融生涩地笑了两声,然后反问道。
赵和没有回答,十五年前的事情,他哪里知道。
“十五年前,星变之乱……不仅仅是咸阳城内血流成河,大秦各处,同样各有灾异!齐郡先是两个月大旱,只下了三场小雨,然后蝗灾……官仓之中的老鼠都能饿死!那个时候有没有粮?有粮!运河码头库中足足有数十万石粮,而且还有近百万石粮正在北上途中!但那一年,齐郡还是饿死了五万余人,有些村子,几乎全部饿死,其间发生的不忍言不敢言之事,我就不说与你听了!”
“有粮,为何到不了灾民手中,原因很简单,我初任郡杀,大杀特杀,杀了一大批你口中的贪官污吏,齐郡上下,为之一空!所以我根本找不到足够的官员吏员,去将码头上的粮食漕船上的粮食分到百姓那里,所有的官员都不敢接触粮食,生怕出了问题,被我诛杀!”
他说到这的时候,手指飞快地拨动腕上的捻珠,显然是极为激动。赵和也一时语塞,没有去打断他。
“从此之后,我就明白了,那些贪官污吏可恨不可恨,自然可恨!该杀不该杀,当然该杀!可是却不能杀!官字两张口,民字一张口,不将官的两张口都塞满来,民的那一张口就什么都没有。你说我纵容贪官,没错!但我自己没有贪,我家徒四壁两袖清风,如果我不纵容这些贪官,当官的都无利可图,那谁来做事,谁来赈济灾民,谁来维持秩序?到那个时候,民莫说吃糠,就是土都吃不着!”
他说到这时,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赵和。虽然两人之间,隔着明堂大厅,但是赵和还是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默然好一会儿,心里又觉得悲哀起来。
不过这次不是为粮食,而是为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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