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帝国星穹TXT下载帝国星穹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二、求田问舍

    六二、

    当初在咸阳城内,赵和偶有空闲,会去见王道。王道在公务和给街坊孩子们启蒙之余,也会和他说一些道理。

    王道的理想,就是儒家中所言,正人君子立于朝堂之上,圣天子垂拱而治,吏治清明,天下太平。

    他自己对于高官厚禄并不在意,化名赵吉的嬴吉成为他的弟子,虽然性格顽劣,但他总是尽可能地将仁义与贤明教给他。包括后来遇到赵和,每有所言,总是希望赵和执身要正,希望赵和相信人心为善,甚至但最后一个,他还希望赵和不要放弃对人心的希望。

    若是王道离开咸阳,任职地方,遇到和朱融同样的经历,会不会也同朱融这般,从痛恨贪官污吏,到认为没有贪官污吏则根本无法造福百姓?

    王道所教授的那些圣哲之言里找不到答案,铜宫那些老人们的言传身教里同样找不到答案。

    朱融看到赵和陷入短暂的迷茫之中,他微微喘了口气,声音才稍稍放缓:“我并非为自己自辩,只不过人心唯艰,再没有比人心更复杂多变之事,一个贪官污吏,却很有可能是最能干的那个人,只要喂饱了他,他便能活更多的人。而一个清官,却很有可能只会空谈道德礼仪,真正遇事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这几年中,我屡屡从稷下学宫抽调优秀学子为掾吏,便是希望他们除了学问之外,也能够任事。赵祭酒,如今你为祭酒,在这方面,恐怕还需要你多多配合。”

    赵和默然无语,他原本是带着兴师问罪的念头而来的,可却被朱融一番话堵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再在此处,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起身之后,他凝视着朱融:“朱郡守,你的道理大有问题,我如今还没有想透其中的问题在哪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道理就没有问题!”

    朱融沉默了两息,然后点头:“我知道,我希望你能找到其中的问题,能找到解决这问题的答案——若是彼时我已经死了,你一定要在我坟前,将这问题和答案告诉我。”

    说完之后,他冷淡地拱了一下手,表示送客。他身后的那位主薄一脸尴尬地上来,引着赵和又走出了设厅。

    赵和回到了那块石碑前。

    当初二世圣皇帝想用这块诫碑来劝止那些贪腐之辈,但显然,他失败了。

    赵和听老人们说过史,三世仁皇帝之时,贪腐便已经很严重,后来几任皇帝,虽有整治,终究是不成。到了烈武帝时,任用酷吏,甚至对贪污百贯以上者剥皮实草,以效儆尤,但收效么……也就那样。

    所以朱融在十五年前初为齐郡守时可以大杀特杀,但当他发现杀解决不了问题,甚至可能引发更多问题时,只能改弦更张,不再追究那些贪官。

    至少是不大范围追究。

    微微喟叹了一声,赵和骑上马,在樊令与稷下剑士护卫之下,离开了衙署。

    不过才走了数步,赵和就是一愣,然后骂道:“老贼奸猾!”

    他原本是想挟着胜利之后的余威,有别的事情与朱融商量,但是朱融将事情岔到吏治上来,让他反而忘了具体的事情。

    不过此时,他也不想继续与朱融说话了。

    盗卖义仓粮食的事情,肯定还要继续查下去,只不过,想要从朱融这里获取配合,只怕有些困难,他必须另想办法。

    带着护卫,赵和回到了学宫。

    稷下学宫里洋溢着兴奋的氛围,收兵归队的稷下剑士们个个挺着胸膛,参战了学子们更是神彩飞扬,倒是那些平时很高傲却错失了此次战机的教谕、学子,一个个都是痛心疾首。

    至少大多数年轻的稷下学子,还保留着一丝纯良,但愿他们的这种特性,能够保留得更久,不至于被浊世滔滔所污染同化。

    赵和看到曾灿正与一位学宫教谕谈笑宴宴,而樊期则大口地灌着酒,靡宝袖着手也与一位学子在交谈,唯独审期没有看到。

    “战果彻底统计出来了么?”赵和问道。

    “统计出来了……”曾灿将一个单子交给了赵和。

    “管权呢?”赵和没有急着看那单子,他更关心的是管权。

    “未曾找到踪迹。”

    “颖上堂里也没有?”

    “也没有。”

    赵和微微有些失望,管权绝对是齐郡义仓粮食盗卖案的关键人物,若能抓住他,撬开他的嘴,那么许多疑惑就可以轻易得解。

    比如说究竟哪些官吏参与了盗卖义仓之案,哪些地方的豪强也与之勾结。比如说那些义仓之粮去向何方,比如说定陶纵火灭口案的主谋与主犯各自是谁。

    可惜的是,这家伙并没有逃回颖上堂。

    “这厮还未破胆,看来还有得斗。”赵和一边暗想,一边打开了单子。

    城外庄子里的收获赵和已经知道了,这单子则是颖上堂中的收获。

    在颖上堂中,从苏逊往下,四十余名护卫被诛杀,另有三十余人弃械,与堂中的管事、仆役、管氏家人等等,足足有三百余人尽数投降。

    “没有什么重要人物?”

    翻了一下名单,赵和摇了摇头,看起来抓了许多人,但管权的直系亲属都未擒到,重要的管事们也已经逃脱。

    再看缴获的财物,这倒是非常丰厚,让赵和大吃一惊。

    “金百镒千二百两,银两万五千两,铜钱十六万八千余贯,绢帛四千匹……粮一千五百石,这家伙当真是豪富!”

    赵和还记得,自己被平衷打发走时,平衷给了他五两银子,有这钱足够他在物价腾贵的咸阳城里活上一个月。他这个赤县侯每年的爵禄折换成银,也不过是两千两左右,当时他都觉得是一笔巨额财富。

    可现在与此战缴获比,根本不算什么。

    “管氏在齐郡经营数百年,历城只是其据点之一,他的真正大本营,还是在临淄,若能抄了此地,收获会更大!”曾灿也是垂涎三尺:“要不,我们派人去临淄?”

    “朱融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了。”赵和摇了摇头:“而且,颖上堂被我们一网打尽,是管权没有想到自己会失败,如今他有了准备,只怕在别处的财物都已经藏了起来。”

    曾灿还是有些不舍,不过赵和既是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再谈此事。

    “这些缴获,不必交给郡守府,他们拿走了那么多粮食,理当心满意足了……此前稷下剑士出剿响马,缴获如何分配?”赵和又问道。

    稷下剑士在齐郡虽然没有机会打大仗,但是剿灭响马、山贼之类的事情还是常做,因此自有一套制度。

    曾灿略一犹豫:“论功受赏……斩获与俘虏相同,都是一绩五贯。”

    一颗首绩或者生俘一人都是五贯钱,赵和啧了一声,今日城内城外杀、俘的贼人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就一千两百,这就是六千贯,比起此次缴获,当真是九牛一毛了。

    “铜钱十万贯归入学宫,所有的黄金、白银都缴往咸阳,让咱们的天子高兴一下。”赵和略一犹豫,然后说道。

    想来呆居在宫中的嬴吉,知道赵和做了这么大的事情,一定会很羡慕吧。其实以嬴吉的性格,真不适合坐在御座之上当一个木偶,他更羡慕的是市井游侠的生活。

    这缴往咸阳的金银,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向大将军和丞相买取支持,嬴吉对这些金银只能看看罢了,倒是为犬戎人入侵而头疼的大将军与丞相,会对这笔钱感兴趣。

    “这样还剩六万八千贯……该死,如今市面上铜钱稀少,百姓不得不以物换物,他家中一处便藏了十六万贯铜钱,我记得烈武帝时大秦铸钱最盛,一年也不过是铸了一百二十万贯铜钱!”旁边的靡宝义正辞严地道。

    “你们家藏的钱只怕也不少吧?”赵和横了他一眼。

    靡宝立刻正色道:“我家与他家不同,我家可是大秦忠臣,他家是乱臣贼子,忠臣藏钱与乱臣贼子藏钱能一样么?”

    赵和对此人面皮之厚实在无语。

    不过他相信,哪怕是管家,这样规模的藏金秘窟也不会太多,毕竟管氏更多的财富还是体现在地契之上。

    “地契须得在官府备案,所以拿来没有用处,我便作主给了那个徐钰,这样祭酒在朱郡那里也好交待。”曾灿恰好提到了地契:“不过我这里有这个,想来祭酒是要的。”

    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契书,赵和接过来看了看:“小环庄……就是我们前去攻打的那个庄子?”

    “正是,庄子自身有一百二十亩宅地,周围八千余亩尽属此庄,其中可为粮田者三千七百亩,山林、河泽四千三百亩。”

    赵和哑然。

    这还只是管权的一处庄园,他记得嬴吉带他避难的那座位于上林苑中的庄子,不过三千余亩。李果在上林苑中也有一处庄园,支撑他全家吃嚼所用,那庄园的面积还要稍小些,才两千余亩。

    “这个庄园我们要了。”赵和想了想,从曾灿手中接过了小环庄的地契:“不仅如此,如果周围还有庄园田亩在管家手中的,尽数找来。”

    曾灿愣了愣,虽然听赵和交待过,要他留意大点的庄园,可看起来,赵和的胃口比他想象得还大。

    只是此时求田问舍……当真是英雄所为么?

六三、莫名而死

    赵和看到曾灿默然不语的模样,心念一转,猜到了他所想。

    自己的打算没有必要对其人隐瞒,因此赵和道:“稷下学宫中农家已经不存在了,我有意在形下院中给农家一席之地,可农家若是无田,如何验证其学问?”

    曾灿心中一跳,赧然道:“祭酒原来是为学宫留下此田……”

    “对,我在铜宫之中,有一位老师便是前大司农蔡圃。”赵和微笑:“他教了我许多东西,只不过在铜宫之中无法练手,如今可以好好练一下手了。”

    他那日说服学宫诸多学子,只说自己也有师承,却拒不说出师承之名。此时一提到前大司农蔡圃,曾灿肃然起敬:“祭酒竟然是蔡司农的弟子!我虽然不务农事,却也知道,如今齐郡父老所用曲辕犁,便是蔡司农当初所造!”

    天下人一提蔡圃其人,大多都是这样肃然起敬,但对蔡圃所属的农家,却又多有鄙视,赵和有些不理解为何会如此。

    他微微有些失神,然后继续道:“除了这些田地,将此次战功统计出来,按照过往惯例加倍颁赏。”

    所谓加倍,也就是一颗首绩十贯钱,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将缴获的钱全部用掉。对于剩余的钱的用处,赵和也有准备:“加大悬赏,上回审期要的那个拓印指印之法,悬赏再翻一倍,不仅仅是学宫之人,学宫之外若有能解决问题者,同样发放。”

    除了用作技艺革新之赏之外,剩余的钱可以暂时留存,以备不时之需。毕竟不是每次出战,都能有这样规模的缴获,或许下一回作战,就需要从其中取钱来用作犒赏。

    处理缴获之事后,曾灿又禀报道:“在庄园与颖上堂都没有擒获重要人物或者线索,倒是在学宫之中,还有几人,祭酒是不是去问一问。”

    赵和不由得笑了起来:“学宫中的这几位,不知都是谁人。”

    那几个带剑士去“解救”孔鲫的学谕、博士,在孔鲫控制了稷下剑士之后,立刻反被抓了起来。他们都是管权在学宫中的内应,应当知道一些有关管权的秘密消息,特别是管权逃到了哪里去,若能从他们口中得到线索,对于搜捕能有极大帮助。

    当曾灿将这几人姓名都说了一遍之一,赵和噗笑了一声:“这个彭绅,当初黎应之事就与他有牵扯,绕来绕去,他还是绕了进来……那我就先去见见他吧。”

    彭绅有问题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只不过对方与管权勾搭得这样深地,却还是让赵和有些惊讶。

    在事败之后,孔鲫还是给他们留下了体面,彭绅等人被禁在自己的屋舍之中,虽然有人看守,却并没有虐待。

    彭绅的心情极是不安。

    他心中隐约有些后悔,当初在黎应出事之后,他就应该斩断与管权的联系,但是贪图管权一直以来给予的资助,他终究还是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听到外边的脚步声,他立刻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山长……”

    他原以来,进来看他的应该是孔鲫。孔鲫既然乘机夺回了稷下剑士的控制权,就不应该轻易再交出去。

    但让他意外的是,大步行来的却是赵和。

    见他脸上惊愕之色,赵和笑道:“学宫既然站在我这一边,管权的失败岂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为何会如此惊讶?”

    彭绅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恢复了从容。

    他向赵和拱了拱手:“彭绅见过赵祭酒。”

    赵和看着他:“彭教谕没有别的要对我说么?”

    “绅乃纵横家,纵横家在稷下生存唯艰,这一代中,只有两人勉强算是出了头。一个是赵祭酒很熟悉的公孙凉,另一个便是侥幸成为学宫教谕的我。”彭绅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开口:“祭酒也知道,孔山长治下稷下学宫,除了儒道法三显学,其余百家,皆难以出头之日,我到了教谕这个位置,就已经难有升迁之途,莫说学正,就是博士,也很难得成。”

    他说到这,神情转为严肃:“纵横家在大秦建立之前,也是显学,搅动天下风云,彼时儒家何在,道家何在!我既然承先贤之惠,当继先贤之志,光大纵横家——可如今,哪有这样的机会?”

    “公孙凉想必与我也是同一心念,所以才竭力辅佐天子,试图自五辅手中夺权,结果事败于你之手。而今,我欲借管权之力,携商家之财,在学宫中重振纵横家,却依旧败于你之手。”

    说到这,彭绅摇了摇头,似乎也觉得公孙凉与他二人午后败于赵和之手的事情,也太过巧合了。他凝视着赵和:“以上,便是我想说的了。”

    说完之后,他闭目端坐,不再发出一声。

    赵和沉吟了一会儿:“我在学宫之中推行改制,将学宫分为形上院与形下院,纵横家不是在形上院……”

    说到这,赵和自己也哑然一笑,不再说下去了。

    不可否认,因为公孙凉的缘故,他对纵横家确实不是很欢喜。

    将纵横家推到形上院,看起来很公平,但事实上在形上原,纵横家上有儒、道,下有名家等小学派,夹在中间,同样难熬,倒不如兵家与农家到形下院,至少环境宽松一些,竞争相对公平一些。

    “纵横家只能在形上院,因为纵横家的学问,还是偏向于形上之学。”赵和心中想。

    他也不可能为了这个彭绅而去改变学宫划分学院的标准。

    见彭绅不肯再出声,他也懒得去问了。

    刑讯之事,自然少不得,但这个可以交给那些专业之人,用不着脏了赵和自己的手。

    “将彭绅带走,他如今不再是学宫教谕,不当在此居住。”出门之时,赵和年了曾灿一眼,曾灿会意,立刻向剑士下令。

    另外三位博士、教谕那边,赵和意兴阑珊,懒得再去,他环视四周,若是萧由还在身边,将这四人交给他是最好的,肯定能从他们嘴中掏出有价值的东西,至于现在……

    他想到了姬北与高凌。

    学宫的教谕、博士们身份比较复杂,学子同样如此,倒不如剑士好用。

    故此他召来二人吩咐道:“高凌,你负责看守这四位,该有的礼遇可以给,姬北,你则负责从他们嘴中掏出东西,该上的手段也要上。”

    二人都是精神一振,知道赵和在战场之外也给他们重要任何,这分明是对他们二人另眼相看,当即齐声应喏,兴致冲冲去办了。

    安排好这个,赵和也想着去休息一下。昨夜宿于营寨之中,面对数千人的包围骚扰,赵和虽然看似镇定,但为了防止对方乘夜攻寨,所以并没有睡觉。

    此时得闲,他一躺上榻,倦意上涌,片刻之后,赵和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外边的声音惊醒,才翻身起来:“樊令,樊令!”

    樊令伸进来一个头,看上去也有些醒眼惺忪,大约是坐在他门前睡着了。

    “外头吵什么?”赵和是被惊醒的,心里多少有些烦躁。

    “我哪晓得!”樊令嘟囔了一声。

    不一会儿,赵和就知道外边在吵什么了。

    高凌与姬北二人怒气冲冲走了进来,两人对视一眼之后,又都是扭过脸,然后跪在赵和面前。

    “祭酒,我等无能,彭绅他们死了!”

    赵和正在穿衣,听到这个消息,手上的动作猛然一停。

    他转过身,看着这二人。

    虽然他从来不指望随便遇着两个人便是难得的人才,但是才交给这二人的事情不过半日就办砸了,这也未免太让他失望了。

    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愤怒,赵和深呼吸了三次,然后才缓声道:“说说看,怎么死的。”

    “是高凌看守不严,致使这四人被人杀了……”

    “分明是你用刑过度,四人经受不住,这才死的!”

    两人顿时争吵起来,难怪方才外边吵嚷,想必他们是一路吵过来的。

    赵和将衣服穿好,看了看窗外天色,外边已经乌黑一片。

    外边有剑士听到他醒了的声音,便为他端来厨房里早就备好的食物,赵和原本不想吃的,但念头一转,彭绅四人已经死了,急着去也没有什么用,倒不如先吃饭。

    他吃饭之时,高凌与姬北犹自在那争吵。

    匆匆扒完饭之后,赵和才喝了一声:“够了!”

    两人这才闭嘴不语,赵和想了想:“高凌先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带了十六名剑士守在外边,其间并未放任何外人入内,只有姬北与他的八名剑士进出。在晚饭之前,彭绅四人还是好好的,但晚饭之后,他们就死了!”高凌道。

    “你也说了,晚饭之前,我们施完刑后,他们还是好好的,后来我们去吃晚饭,牢外只有你们的人,当我们晚饭回来,四人已死,你说这该怪谁?”姬北愤然道。

    “我们十六人守在外边,没有听到里面有任何异动,自然是受刑时的暗伤发作才死!”

    这二人都说是对方的责任,赵和听完之后,心中一动:“随你们一起的那些剑士呢,是否都来了?”

    “他们守着尸体……”二人道。

    “樊令,把审期叫来!”赵和略一沉吟,然后起身:“我们现在就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四个大活人无声无息地死了!”

六四、黑暗之中

    稷下学宫的地牢,设在学宫的正北,这里的一座小丘被挖空,于其中设有十六间牢房。

    樊令举着火把在前,赵和带着审期在后,高凌与姬北则紧紧跟随。

    为了防止四人串供,所以彭绅等人并没有关在同一间牢室里,他们被关在相距甚远的四间牢室。

    赵和先到了彭绅的牢室。

    门一推开,火把开始剧烈地跳了两下,显然是风对流带动了火焰。

    审期看了火把一眼,然后走进了牢室。

    一进牢室,他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你们动过这里?”

    姬北与高凌无奈地对望了一眼:“我们总要查看一下他们是不是真的死了……”

    审期冷笑了一声:“外行能查看出什么来,反倒是坏了现场!”

    他先是来到彭绅尸体之前。

    彭绅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双眼睁得老大,似乎看到了什么让他惊骇的东西。

    审期看到他这死状,神情微微一变,立刻上前,将彭绅的嘴巴捏开,往里看了看,然后又仔细打量着彭绅口鼻,甚至还凑到彭绅嘴边去嗅闻嗅。

    他直起腰,回头看着赵和。

    “说吧。”赵和知道他一定是有所发现。

    “初步判断是窒息而死。”审期道。

    窒息而死!

    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看向彭绅的脖子,一般情形之下,窒息而死都被人卡住脖子无法呼吸,但彭绅脖子上没有任何痕迹。

    或者是被人捂住口鼻,可是彭绅口鼻处也没有伤痕,看不出曾经被人捂住过。

    “怎么会是窒息而死?”姬北喃喃道:“他难道是自己闭气将自己憋死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他说出来之后,自己也觉得愚蠢,立刻摇头否定:“不可能,绝无可能。”

    审期观察了一下彭绅身上受刑的痕迹,又摇了摇头:“施刑手段很粗糟,虽然看起来骇人,但只要意志坚定,不难承受。”

    他这话说得姬北更不敢出声了。

    审期在屋子里又走了一圈,还特意来到一处由栅栏栏住的小洞:“这是什么?”

    “通风口,这里在山腹之中,若没有通风口,里面气味极是难闻。”高凌解释道。

    赵和顺着审期所指,看了看通风口,觉得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通风口吹来的风虽然大,但本身很小,根本不可能让人从其中钻过来。

    审期细细打量了周围地面一圈。微微摇头,然后道:“这边差不多了,我们去别处看看。”

    众人跟着他又来到另外一间囚室,发现如彭绅那边一样,连死者尸体所躺的位置都没有什么区别。

    紧接着是第三间、第四间,当四间囚室都看过之后,赵和再看向审期,审期道:“谁是最后一个见到他们活着的情形?”

    “送饭之人。”高凌道。

    “送饭?”

    “是,祭酒说了,该有的礼遇也得有,故此我们还是给他们备有饭食。”

    审期立刻扬眉:“送饭之人是自己一人进去的,还是你们陪同去的?”

    高凌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脸色微变:“他也给我们送了饭,当时我们在外吃饭,所以他是一个人进来……只是我们并没有听到里面有任何异样声音,而且……”

    审期目光森然在这些剑士身上一一扫过,然后道:“祭酒,请将这二十四名剑士都暂时拘住,这二十四人当中,还有凶手同党!”

    赵和此来,除了带樊令护卫之外,也另带有十二名剑士充作护卫,他看了看这些剑士,缓缓道:“我相信其中同党寥寥无几……不需要拘住,你只管指证就是!”

    “先派人去将送饭者带来,送饭之人必定有问题!”审期道。

    有人去寻送饭之人,不一会儿便跑了回来,脸色有些异样:“人已经跑了!”

    在审期说送饭之人有问题之后,赵和便知道,那人肯定已经跑了。

    “那么唯一线索便在诸位身上了,是谁与送饭之人勾结,自己站出来,老实交待,我会为其向祭酒求情。”审期道。

    二十四名剑士,包括高凌与姬北,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不约而同想到那天,赵和与审期用伪造的指印诈出学正段回乃是刺杀主谋的事情。

    今日……难道又是故伎重施?

    就在赵和与审期追索学宫中的内奸之时,历城东市外,一座路旁的井,打水的绳子忽然动了动。

    悉悉缩缩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便有个身影从井中爬了上来。

    那身影先是缩在井口,左右张望,看到天色已晚,没有一个人影,这才松了口气,拉动绳索,将另一人拖了上来。

    “该死,你这厮还这么重!”先上来者喘着气道。

    “我也不想这么重,近日总是酒肉,还有不发胖的?”后上来的道:“王五哥,如今我们往哪里去?”

    从井中爬上来的,正是王五郎与程慈。

    他二人自密道里逃离颖上堂,因为害怕追索,所以不敢立刻逃走,便躲在这处井中的密室里,直到夜深,这才出来活动。

    “少废话,跟着我就是。”王五郎又骂了一声。

    此时天色阴沉,无星无月,他们几乎是摸索着前行。好在王五郎对历城极为熟悉,哪怕这种情形下也能够带路。

    程慈跟在其后,转了许久,忍不住又开口问道:“这里究竟是何处?”

    “都跟你说了,少废话,若是你再东问西问,直接扔了你不管!”

    程慈大恐:“别,别,我如今无处可去,王五哥,你若是扔了我不管,我再落到赤县侯手中,定然要被他剥皮,我都跟你说了那么多和他有关的事情,他肯定以为我已经投靠了管行首,绝对不会轻饶我,我知道他这个人,他对背叛之人,绝对不会放过……”

    “闭嘴,噤声!”听得他还一个劲唠叨,王五郎怒气上涌,几乎想给这厮一记耳光。

    程慈委委屈屈地闭住嘴,又跟着王五郎身后,向前继续摸索了一段距离,其间还拐了好多个弯。虽然程慈当初在稷下旁听时,也曾在历城居住过一段时间,对此比较熟悉,可这么转下来,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

    他心中隐约猜测,转这么多弯是王五郎有意而为。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身上的嫌疑并未洗脱,所以王五郎对他保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两人在黑暗中足足摸索了一个半时辰,都到了后半夜,王五郎才低声道:“停下,就是这了。”

    程慈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却仍然什么都看不清。

    王五郎在一面墙上摸索了会儿,似乎摸到了某户人家的门,他轻轻敲动着门。

    门里传来犬吠之声,紧接着,便有人低低问道:“是谁?”

    “钱可通神,无往而不利。”王五郎轻声道。

    这应当是暗语。

    门里传来挪开门栓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

    但仍然没有任何光亮,只是隐约间,有个驼背之人站在那儿。

    王五郎见到那驼背之人,似乎有些激动:“家主安否?”

    “家主应该还安好,只不过尚不知居身之处,你怎么还带了别人来?”那驼背之人沉声道。

    “这是程慈,分乳堂程氏之人,家主说了要带着他。”

    听到王五郎这般解释,那驼背之人才没有继续说话。程慈觉得他似乎在黑暗中打量自己,心里有些奇怪,这么暗的情况下,难道这个驼背还看得清周围?

    “等一下,又有人来了,你们快进来。”

    那驼背之人突然又道,迅速将程慈拉了进来。

    程慈也发现,在他们身后,似乎有光传来。只不过不等他借着这光仔细打量周围,就被那驼背猛地拉进了院子,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紧接着,那驼背摸黑将院门又锁了起来。

    程慈心怦怦直跳,觉得这边的气氛实在诡异。他试着往王五郎那边靠近一些,却被王五郎一把捂住了嘴巴。

    “噤声!”王五郎凑在他耳畔道。

    然后,程慈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来人似乎并不准备掩饰自己的行踪。

    到了这院子前,来人停住脚步,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驼背如同方才一样,开口问道:“谁呀?”

    外边人低声道:“钱乃百善之源。”

    这与王五郎所说可不一样,不过应当也是正确的暗语,所以驼背还是开门,而且似乎还很高兴:“有家主的消息么?”

    程慈嘴被捂住,眼睛却在那里拼命眨,想要听到接下来那人会说什么。

    但是捂着他嘴的手突然一松,转而将他的耳朵捂住了。

    虽然还隐约能听到一点声音,可哪怕程慈全力去判断,也无法听真切。

    门打开之后,但原本那人亮着的灯笼却又熄了,那人跨了进来,与驼背说了几句话,便又退了出去。

    如同驼背一样,程慈根本看不清这人的相貌。

    对方大约是从驼背那儿得知,这里还有外人,程慈感觉到他匆匆往这边看了一眼。程慈相信,这么黑的情形之下,对方同样也看不清他。

    又说了两句话之后,那人退出了院子,直到驼背将门重新关好,王五郎才放开了程慈的耳朵。

    “你休要怪我防备你,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王五郎道。

    程慈在黑暗中笑了起来:“我自然知道。”

    若是有灯光,应该可以看出,他的笑容发自内心,而且他的眼中闪动着惊骇和喜悦的复杂光芒。

六五、不只诳人

    审期打量着这二十四名剑士,见没有一人出来说话,审期冷笑起来。

    “莫非你们以为我在诳你们?我们墨家,向来是不屑说谎的。”他说道。

    赵和一笑:“确实如此,上回诳人是我的主意。”

    审期见他接口,便又向他行礼:“祭酒,且听我说一说彭绅四人是怎么死的。”

    “嗯。”

    审期首先来到了彭绅的尸体之旁:“送饭之人就是凶手,他带来的饭食之中,下有一种药物,服食这种药物之后,人就不能动弹,或许神智还能清醒,但身体却暂时不能使唤。”

    “彭绅等人吃喝之后,片刻功夫药力发作,他们就僵于原处,而送饭之人在收拾食盒时,乘机将之搬到现在这个位置。”审期一指彭绅的尸体。

    “在这里,他将早已准备好的纸打湿,以此蒙住彭绅的口鼻。彭绅看着他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反应,既抗拒不得,也无法出声,所以在外头的剑士,无人一发现异样!”

    “他走之后,彭绅口鼻被纸所蒙,不能呼吸,又无法挣扎,不需要多久,便窒息而死。但监牢之中温度颇高,所以那纸上的湿气渐干。”

    审期又来到了门处,他先将门关上,然后再将门打开:“此时外边的剑士进来准备再进行刑讯,他们一开门,气孔与门的气对流起来,形成风,将蒙在彭绅口鼻的纸吹走。”

    他说到这,赵和注意到,彭绅、通风孔还有门恰好在一条直线之上,难怪只要空气一对流,就可以将纸掀走。

    “进来的剑士,初从光明之地来此黑暗之所,视力必受影响,加上突然发现彭绅仰卧不动,心中惊慌,根本不会注意那张被风吹走的纸……”审期继续说道:“当然,唯有一人,他要负责清除任何痕迹,因此他会注意到那张纸,乘着其余剑士不注意的机会,他必然将纸藏了起来!”

    说到这,审期望着那二十四名剑士:“只要询问他们,开门之后,是谁未急着走到彭绅身边,此人便有嫌疑,若是在四处牢室中都是如此,那此人的嫌疑就高达七成,若能从他身上搜到四张大约巴掌大小的纸,那此人就是凶手同伙!”

    姬北与高凌去通知赵和时,让这二十四人守在地牢之中,一是看好现场,二也是担心凶手在其间,故此令其相互监视。此时审期说到这里,众人顿时明白过来,他们既然都在一起,那个凶手同党就没有处理掉纸的时间。

    也就是说,纸极有可能在凶手同伙身上!

    “现在,你们可以说说,究竟是谁没有急着去检查尸体,而是去搜集纸了。”赵和也意识到这一点,他看了众剑士一眼。

    剑士们你看我我看你,渐渐大伙的目光,都看向其中一人。

    那人在这等情形之下,惨笑道:“没有想到,这位审仵作并不只会诳人,竟然真能侦破此无头之案。”

    他言下之意,就是承认了。

    高凌既是窘迫又是气恼,这位是他手下之人,做出这等事情,让他实在心寒。

    “孙克己,你为何会做这种事情?”他怒喝道:“是谁支使你做的,还不快快说出来,换取祭酒宽大处理!”

    那孙克己摇了摇头:“高兄,抱歉,我受主人之恩,只能如此……”

    他说到这,身形突然闪动,剑也应声出鞘,直接冲向了审期。

    “死!”

    他深恨审期揭破此案,而赵和身边樊令形影不离,所以他便将审期当成了自己的目标,准备就算是死,也要给自己拖个同伴。

    但他剑才递到审期面前,就发现审期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剑,而且剑尖已经指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

    “你……你……”孙克己骇然相望,他对自己的剑技绝对自信,只不过这位其貌不扬的仵作,剑技之强更是远胜于他。

    甚至放在全部稷下剑士当中,都是第一流中拔尖者。

    赵和也是大感意外,不曾想过审期拥有如此惊人的剑术。

    “我说了,我是墨家,墨家被学宫除名太久,你们甚至都忘了墨家剑技的威名。”审期冷冷地道。

    但旋即,审期脸色一变,想要回剑,可是为时已晚。

    那孙克己突然挺身,撞在他的剑尖之上,直接穿透了胸膛。

    “你们斗不过……主人……的……”孙克己盯着赵和,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我在……等……你……”

    话未说尽,他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审期铁青着脸,对着赵和单膝跪下:“祭酒,下吏无能……”

    “没事,没事,他这模样,分明就是一个死士,哪怕不死于你的剑下,从他口中只怕也得不到任何东西,没准还会被他欺骗误导。”赵和摆了摆手。

    他上前亲自在孙克己身上摸了摸,果然,在他袖囊之中找到了四张揉成一团的纸,每张纸只有巴掌大小。

    这是没有机会,只要稍有机会,孙克己都能将纸团扔掉,从而毁掉这最有说服力的证物,也让彭绅等人的死变成一个疑团。若是对方还有后续手段,甚至有可能在学宫中挑起流言,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

    赵和望着其尸体,心中虽有不甘,却也只能就此作罢。

    他只是略微训斥了一下高凌,然后便离开了地牢。

    回到住处,过了许久,他才又再度睡着,到了次日早晨之时,他才刚刚起身,就听到外边有人道:“祭酒可曾醒来?”

    是审期的声音。

    赵和让樊令放他进来,看到他脸色已经没有昨日的阴郁,相反,隐隐有兴奋之色,便问道:“莫非又有什么发现?”

    “祭酒,彭绅等人所服之药,是下吏从未见过的药——不,也不能说从未见过,只接触到一次。”他说道:“祭酒还记得定陶的第二场火么?”

    赵和凛然坐正:“被烧死的稷下学子们?”

    当初他在定陶已经查到了线索,但朱融派来稷下学子充当幕僚,从他手中接过了所有证人证物。可一夜之间,大火焚起,只有一名剑士侥幸脱身,这名剑士还疯了,只说是赵和所为。

    当时审期就怀疑,有人给他们下了毒,然后乘他们没有抵抗之力时杀了他们,最后才是纵火焚迹。

    “两次用的都是同一种毒?”赵和问道。

    “极为相似,我曾在清泉寺检查过那些死者,他们所中的毒,有九成就是彭绅四人所中的毒。”

    赵和眼睛微微眯起。

    定陶火灾与今日之事,难道都是管权所为?

    极有可能,管权深陷盗卖义仓之案,所以他要在定陶纵火,消灭痕迹,现在他事败逃窜,同样也指使人灭口,防止遗迹泄露。

    “可知是何毒?”赵和又问。

    “下吏知道数百种毒药药性,但无一种可以与其对上……”

    “哦……”赵和略有些失望,不过看到审期的神情,他心中一动:“莫非这毒还是有别的线索?”

    “下吏以为,这种毒不在常用毒之例,恰恰是一条线索。只要知道这毒源自何处,或许有助于找到管权。”

    对此,赵和并不抱太大希望。

    管权用商家四姓之一的家主,到处都做生意,因此从某些穷乡僻壤里发现那毒物是极有可能的事情,想从毒物上顺藤摸瓜找到管权,未免有些想当然了。

    但审期既然有这个打算,赵和也没有反对,吩咐他自己去处置此事,就在这时,靡宝又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主公,主公……哦,祭酒!”看到赵和一脸不快地望着自己,靡宝立刻改了口,向赵和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他那圆滚滚的大肚子,弯下腰去实在艰难,赵和都为他有些累。

    “有管权行踪的消息了?”赵和问道。

    “呃,暂时没有。”靡宝听到这个问题,顿时愁眉苦脸。

    管权那么一个大活人,又带着不少手下,那日从庄子里离开之后,便销声匿迹,再也找不到了。事实上,齐郡已经发出海捕公文,他们只要到任何一处有乡老、里正或亭长的地方,都会被发现、追捕,偏偏是一整天过去,连半点消息都没有。

    “那你这么高兴?”赵和道:“还以为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

    “虽然不知管权身在何处,但还是有个好消息的。”靡宝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交给了赵和。

    赵和接过来一看,是一块布。

    布上用血写着两个字:徐钰。

    赵和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他不陌生,乃是齐郡守朱融的属吏,他初到历城时,还被其人为难过。

    “这是?”赵和问道。

    “我的人满历城在找程慈,终于找到了,他寻机扔来的一块布。”靡宝眼睛都笑眯了起来:“这徐钰定然是有问题的,我早就瞧他不顺眼,祭酒,派人将他抓来问上一问?”

    赵和却没有下令。

    他坐正身体,眉头紧皱。

    与管权不同,管权只是商人行首,这个徐钰则是朝廷官吏,虽然职位不高,但看他的模样,应当是很受朱融赏识重用。

    赵和如今与朱融的关系已经很僵,若是动这个徐钰,就必须将朱融有可能的反应考虑进去。

    旋即赵和呼吸停了一下。

    朱融手下的吏员,有问题的那么多……那朱融本人呢?

六六、夫子何往

    审期略微有些犹豫地站在了一处院舍之前。

    这处院舍位于稷下学宫的西南面,是处独门独户的院舍,不是地位、声望都到一定境界的教谕以上夫子,不能居住于此。

    院舍之外,还有一片栅栏,栅栏当中辟出了一座园子,如今正值初春,园子里绿意新起,看起来让人赏心悦目。

    这是座小小的药圃。

    审期等了好一会儿,看到一个穿着短衣、留着短须的老人走了出来。

    老人打扮得和普通老农没有什么区别,他荷着锄,小心地从园子里种植的植物中经过,时不时去锄一下草。

    当他放下锄头时,看到了审期。

    “这不是审期么,在老夫门前徘徊许久,可是有事?”老人问道。

    审期隔着栅栏向老人施礼:“见过刘老。”

    老人是刘淳老,在稷下学宫之中算得上资深博士,还曾经与孔鲫竞争过学宫山长之职,未成之后,便以一位儒学博士的身份居于此处。

    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学宫最出色的医生。

    “当年我去临淄见你,你说过你父亲有言,不许你踏入我院子半步……怎么,今日还是遵守汝父之命么?”见审期神情,刘淳老便知道他为何徘徊,带着些许嘲弄的笑问道。

    审期默然不作声。

    刘淳老是他父亲在学宫中交好的友人之一,但墨家被驱出学宫时,刘淳老并未为墨家仗义直言,所以审期之父以为他背弃了二人的友谊,便与之断交。审父死后,他专门去临淄吊唁,曾想让审期跟他一起来历城,但被审期拒绝。

    “晚辈确实有事求托刘老,不过并非私事,既然在此见到刘老,用不着进门便可说清楚。”审期道。

    刘淳老呵的一声,嘲意更浓:“那是自然,如今你可是赵和之左膀右臂,在学宫里也是大红人,不知多少人请托于你呢……自然瞧不起我这没有用处的糟老头……你是来替你父亲嘲笑老夫的么?”

    “如今墨家重归学宫,纳入形下院,当年旧事,我不想再多说。”审期眉头一皱,沉声道:“只是刘老对子言父,这是礼仪之道么?”

    刘淳老又是呵呵两声,然后拄着锄头:“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半点不能忍的脾气。”

    “若不能忍,我也没有看到墨家重回学宫之日。”审期道。

    两人接下来都不说话,气氛多少有些僵硬。

    此时屋里出来一个老妇,她还搬着一个椅子,笑着道:“休要理睬这老匹夫,他也就是嘴硬,当年你父之事,一直都是他之心结,他一直不为孔鲫做事,岂是因为争山长未曾争赢……”

    “行了,你这老妇,就会罗嗦!”刘淳老打断了老妇人的话语。

    审期恭敬地向老妇人行礼,唤了一声“婶娘”。老妇人眼圈顿时红了起来,目光里露出慈爱之色:“当年你便是这样唤我的……一转眼,你都是独当一面的大人,我却成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了,快坐快坐,你和老匹夫赌气不愿入院内,那就坐在院外,我去给你奉茶!”

    “婶娘,不必如此……”

    “对,不必如此,这小子如今可是重要人物,多少人想通过他来与赵祭酒拉近关系,他如何愿意再喝你煎的茶……休要浪费了!”刘淳老在旁阴阴地道。

    老妇人眉头顿时竖起,回头一指刘淳老:“你这老东西就是属鸭子的,到死还嘴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冷嘲热讽,当年是你对不住阿期的父亲,可不是阿期对不住你!”

    刘淳老被骂得缩起了脖子,老妇人气呼呼回屋里,刘淳老这才重新挺起胸:“有话快说,说完早些走!”

    “刘老乃学宫第一名医,对药性极为了解,是否知道有一种药物……”

    审期将那种毒药的性质说了一遍,刘淳老听了嘿嘿冷笑:“这般药物,别说齐郡,就是整个中原,我也不曾听说过有,莫非是你诌出来……嗯?”

    他突然眉头皱了一下,话语也没有继续下去。

    “当初学宫派往定陶协助调查义仓盗粮案的七位学子,二十余位剑士,加上定陶令等上百人,尽皆是中了此毒,然后被人杀死。就在昨夜,彭绅等四人,又是中了此毒,然后被人害死。”审期虽然对刘淳老仍然怀有芥蒂,但倒不怕他会泄露消息,便将这两件案子都说与他听。

    刘淳老先是一惊:“彭绅死了?”

    他虽然不再过问学宫中的事情,但消息并不闭塞,自然知道彭绅受管权指使,欲放出孔鲫控制学宫剑士之事。

    不等审期回应,他将锄头靠在栅栏上,低头苦思了一会儿,然后道:“此事我有一个想法……不过现在还没有把握,你明日再来吧。”

    审期眉头皱了起来,盯着刘淳老,好一会儿不说话。

    “怎么,信不过老夫?信不过老夫还来寻我做甚?”刘淳老哼了一声,猛然挥了挥衣袖:“行了,此事就这样说定!”

    此时他家老妻端着茶盘出来,审期慌忙接过茶,饮了一口之后,向那老妇告辞。老妇也不拦他,看着他远去之后,转过脸盯着刘淳老:“你这老匹夫,话也不知道好好说,分明是要帮忙,结果反弄得象是结怨,当年对他父亲是这样,如今对他还是这样,都几十年了,也不见你有所长进!”

    刘淳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一老太婆知道什么,休要罗嗦,我要出去一趟,你给我换好衣裳!”

    老妇人哼了一声,又进了屋子。刘淳老在药圃之内发了会呆,听到老妇人在里面唤他,他便走了进去。

    没多久,他衣冠整齐,迈步踱出了门。

    老妇人在后叫道:“你去请几名剑士随你同行……”

    “不必如此,人多了不好办事情。”刘淳老摇了摇头。

    他先是到了当初论辩的论道坛,发现这里又在搭高台,问了一句,有学子恭敬地向他解释道:“过两日浮图教鸠摩什上师就要在这讲法,故此我们搭起高台。”

    刘淳老哼了一声:“什么人都可以来学宫中讲法了……这岂不是说,稷下学宫承认浮屠教也是诸子百家中的一派?”

    那学子唯唯喏喏,不敢与他辩驳,刘淳老自觉无趣,骂了一声赵和“不务正业”,便扬长出门。

    在学宫正门外,有一片空地,每日里都有许多油壁车在此,等着自己的生意。刘淳老唤来一辆油壁车,上车之后,车夫问道:“夫子去哪儿?”

    “城外,清泉寺。”刘淳老道。

    车夫欢快地应了一声,这一路上路途可不近,他能得到的酬劳也不会低。

    马车辚辚而行,刘淳老坐在车内,微微眯起了眼睛:“清泉寺啊……”

    因为历城之中,信仰浮图教者日众,所以从历城到清泉寺也铺了道路。马车到清泉寺只花了半个时辰,此时天色还是上午,太阳正好从云层中露出一小块,直接照射在清泉寺最高的塔上。

    这座九层八面的塔,上面的琉璃瓦被照得金碧辉煌。

    刘淳老下了马车,站在寺院门前,仰望着塔,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和孔鲫一样,他也是儒家,儒家想要建一座简陋的学堂都非易事,可是刘淳老亲眼见到,这清泉寺如何从一个只有两三间茅屋的破寺庙,到现在这般规模。

    他不得不承认,至少在传播之上,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百家,都已经落后于浮图教这外来的教派了。

    这让刘淳老心中有些不安。

    “鸠摩什在学宫中讲法之后,只怕浮图教不仅是士井小民愚夫愚妇之中,就算是那些饱读诗书之人里也要大兴起来。”他心中暗想。

    “夫子,夫子!”

    那车夫唤了他两声,刘淳老这才回过神。

    “夫子是要小人在此等候,还是自个儿回城?”车夫殷切地问道。

    刘淳老掏出一个小荷包,从里面取出散碎银两,然后将之给了车夫:“不用等了,你自个回城吧。”

    反正距离得不远,回去的时候步行,也算是出来踏青了。

    打发走车夫之后,刘淳老踱进庙门,立刻有知客僧上前问候。清泉寺知客僧是个有眼力的,一看就知道刘淳老是稷下学宫里的学者,一个劲儿在恭维他。刘淳老被弄烦了,喝斥了几句,将他打发走,这才能够自由自在地于寺中游逛。

    象他这样游逛于寺者并不少,还有些外地来学宫游学的学者士子,对着周围景致摇头晃脑,刘淳老甚至还看到,有位僧人取来笔墨,让某位士子在一面墙上留下诗迹。

    刘淳老瞄了一眼,诗不错,那书法也是相当妙。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面色晦明不定。

    点头是称赞那士子颇有才学,摇头是士子此举,必然为清泉寺与浮图教扬名。

    在寺中逛了一遍,就连那日停尸之所,刘淳老也跑去看了看,当然,那些尸体早已下葬,如今这边,只余一片空荡荡的。

    因为偏西的缘故,阳光被寺庙中间的高层建筑所遮挡,所以这院子里有些阴沉。

    刘淳老背着手,又穿过这院子,跨出其后门,便来到了寺院之外。

    才一过来,刘淳老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下,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蜜味的芬芳。

六七、折之何忍

    在刘淳老面前,是一片花圃,其中所种的花,娇艳异常,含苞待放,但其香味,已经开始传了过来。

    此前在寺庙之中,因为檀香味重,所以嗅不到这种花香味,但出了寺之后,来到花圃之边,就可以清晰地闻到了。

    刘淳老深深吸了两口,脸色又阴沉下来。

    他迈步走到了花圃当中,仔细观察着这些花。

    正当他伸手想要摘下一朵时,却听到有人道:“老先生,花儿娇艳可爱,折之何忍?”

    刘淳老直起腰,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身着素衣的浮图僧,手执经卷,正坐于花中。

    那僧人唇红齿白,长得极为俊秀,周围又是一片花海,看上去当真飘然出尘,没有半点俗意。

    就连刘淳老自己,见到此僧,也不禁自惭污浊了。

    他向这僧人微微点头:“莲玉生小师傅。”

    坐在花丛之中的正是莲玉生,他搬了个蒲团,坐在花中看书,看得正入迷间,发现刘淳老来了。

    见刘淳老与自己招呼,他站起身来,微微一振僧袍,掸去身上沾染的花叶与灰尘,然后合掌向刘淳老行礼:“可是稷下学宫中的老先生?还要请教夫子尊姓大名。”

    “刘淳老。”

    莲玉生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然后露出惊喜之色:“竟然是刘公当面,刘公的《义礼详辩》与《说儒》两篇鸿著,晚辈都曾拜读过,其中意理高妙,实在让人叹服……不过晚辈学识浅薄,不能尽得其意,有好些疑问,不知是否能向刘公请教。”

    刘淳老默然无语,稍过了片刻,这才道:“请说。”

    当下莲玉生便将自己心中的疑问拿了出来,刘淳老听他提问,便知道他确实看过自己的著作,甚至可以说,这个浮图僧对自己著作的理解,比起稷下学宫九成以上的学子还要深。更让刘淳老惋惜的是,就算学宫中得到亲自指点的几名儒学弟子,在这些问题的精研上,也远不及莲玉生。

    包括一直让孔鲫、段回寄予厚望的方咏,他因为门户之见,只向孔鲫与段回学理,对刘淳老所学涉猎不深。

    这让刘淳老甚是悲沮,儒家枉为学宫显学,可是要人才没有人才,比宣扬又宣扬不过这外来的浮图教,长此以往,只怕也要象诸子百家中的许多学宫那样,变成故纸堆中的记忆了。

    他旋即一愣。

    赵和与孔鲫可谓深仇大恨,但是赵和为什么能够说服孔鲫,让孔鲫在关键时刻站在他那边?

    此前刘淳老一直对此觉得难以理解,现在他忽然有所触动了。

    儒家限于门户之见,已经固步自封,孔鲫看到了这点,却无力去改变,而赵和以一种蛮子胡作非为的劲头,在学宫中推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改变这种情形。或许正是因此,孔鲫在失败之后,会转而支持赵和吧。

    他回过神,开始指点莲玉生的疑惑,三言两语之后,他心中更是难过:如莲玉生这样的人才,当真是百万人中难有一个,若是在稷下学宫中出现,肯定要被他当作中兴儒家的新圣贤来培养。只可惜的是,如此人才,却属于浮图教了。

    “今日得刘公指点,实在是浮图保佑,幸甚,幸甚!”心中疑惑被开解之后,莲玉生欢喜得手舞足蹈,连连向刘淳老致谢。

    刘淳老冷冷地一摆手:“你是浮图僧,我是儒家士,今后必是对头,我只是爱惜人才,才为你解惑,你不必谢我。”

    莲玉生微微一愕。

    “天下之大,人才何其多也……可惜,可惜,你这样的人才,却是入了浮图教这旁门。若是你愿意还俗来稷下学宫,我……呵呵,罢了,罢了!”

    刘淳老本来想要挖一挖莲玉生,但旋即想到,这等手段可有点非君子之道,便干笑着摇了摇手。

    莲玉生合掌低念了一声,然后道:“晚辈算得了什么,晚辈之才,与晚辈二师兄相比,相差何止千万,二师兄先天夙慧,一言一行,皆含致理,晚辈只恨自家学问不足,不能尽悟其意。”

    “二师兄?”刘淳老讶然。

    “就是如今学宫祭酒赤县侯赵和。”莲玉生道。

    那天论辩之时,刘淳老也在场,当时就听到莲玉生唤赵和二师兄,他那时以为这是某种错误的称呼,现在想来,竟然别有深意!

    旋即他心中一跳:“赵祭酒何时加入浮图教?”

    “二师兄上一世乃我教中世尊座下二弟子……”莲玉生解释道。

    听到他这番解释,刘淳老才恍然,呵呵一笑:“原来如此……我看赵祭酒对浮图教,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

    “师尊说,二师兄已经跳出教派之约束,合于百家之道了。”莲玉生道:“他是我浮图教二师兄,亦是儒家当世圣贤、道家世今哲人、法家大宗师……”

    刘淳老哂然而笑,心道这小浮图僧是读书种子,但读书读得多,似乎有些不通世事,反而蠢了起来。

    不过听莲玉生说着说着,刘淳老忽然笑容敛住。

    若抛开儒家身份来看赵和在稷下学宫的所作所为,他对百家当真是兼收并蓄,一视同仁。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的革新方案,正是让百家之争从原先的你死我活的恶性之争,转为相互促进相互砥砺的良性之争。若他的目的能够实现,那说他是集百家之大成者,是儒家圣贤、道家哲人和法家大宗师,也不为过。

    越是细想,刘淳老越是心惊,他乃是饱学宿儒,却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东西,今日被这小浮图僧点破,让他既是惊讶,又是羞愧。

    孔鲫必然是看到了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当初竞争山长败与孔鲫,败得不冤,孔鲫无论是反应还是学问,都要比他胜过一毫。

    “哦,说了半日,却忘了问了,刘公怎么会来这里?”莲玉生道。

    “信步游寺,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想起以前到过这里,便来看看。”刘淳老道:“三年前还是四年前,我便来过此地,当时未见着小师傅你,见到的是你师鸠摩什,他陪我在这,说这是……这是什么花来着?”

    “蔓殊陀华。”莲玉生道:“这是天竺之花,娇艳异常,师尊将之种植于此处,聊解思乡之苦。”

    “呵呵,你们浮图教说五色皆空,怎么也喜这妖艳之花。浮图僧破门入教,又何须去思念家乡?”刘淳老半嘲半议地道。

    “若我觉悟之后,当知五色皆空,如今我还是肉体凡胎,自然也有喜怒哀惧。喜之而不痴,爱之而不迷,这五色之惑,反而有助于我觉悟。”莲玉生不慌不忙地道:“浮图僧虽是入教,却亦是人子,不能孝亲便不能敬教,怎么会不思念家乡?”

    小浮图僧言语从容,刘淳老见他仪态,心中又生出可惜之念。想到那天就是方咏这般的年轻一代儒生,在其面前也占不到上风,不由意兴阑珊。

    “我记得你师傅曾说过,这蔓殊陀华可取其汁液配药,所制之药,人饮之后有如醉酒,可有此事?”刘淳老问道。

    莲玉生微微露出惊讶之色:“此事师尊并未对我说过……师尊如今就在寺中,晚辈领刘公去见他。”

    “不必,我近来想要制一药方,故有此问……”刘淳老摇了摇头。

    他目光闪烁了两下,缓步走出了花圃。莲玉生在旁相陪,二人行了一会儿之后,刘淳老指着稍远处道:“我上回来时,寺后还没有这么多田地,如今除了花圃菜园,你们还开出了这许多田庙……寺中衣食,不都是靠信众布施么,怎么还要自家耕种?”

    “师尊说,不劳作而不可得食,浮图教亦当如是。”莲玉生道。

    刘淳老神情一肃:“不劳作而不可得食……”

    他反复念了几遍这句话,心里再度叹了口气。

    这话虽是质朴,却含有大道理。

    儒家这些年,大多都是在前人的文章之中寻章摘句,嚼着前人嚼剩的残渣,缺少进取开拓,所以在道理之上,已经不再是最为高明了。

    “今日游兴已尽,莲玉生小师傅,多谢你相陪。”刘淳老长叹了一声:“今日偶来,却颇有所得啊。”

    莲玉生将他送到寺门口,见此时寺门前并无马车,便说要唤寺里的牛车送他,但刘淳老摆手拒绝。见他背手缓步远去,莲玉生这才回到寺中,来到后面的祖堂。

    “今日怎么来得晚了些?”在祖堂之中,鸠摩什微笑着问道。

    “稷下学宫刘淳老老先生来访,陪他四处游赏,故此晚了些。”莲玉生道。

    “刘淳老?这位老夫子向来视我浮图教为旁门左道,他怎么会来寺中……你们游玩了何处?”鸠摩什呵呵笑了起来:“他可曾想要将你引入儒家门下?”

    莲玉生脸微红起来,虽然刘淳老只是说了那么一两句,但其人爱才之意,莲玉生并不真傻,怎么会不知道。

    他将自己与刘淳老的对话一一说与鸠摩什听,鸠摩什听完之后,摇了摇头:“这位老夫子果然想要引你入儒家门下,不过好歹他是位君子,没有做得太过份,否则老僧必然要闯入学宫,啐他一面皮!”

    莲玉生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六八、尾巴初露

    昨夜靡宝带来的账房先生们连夜赶工,终于将所有人的功勋计算出来,因此今天一大早,赵和便开始颁发功赏。这是收揽人心的重要时刻,哪怕他心再大,也不可能假手于别人。

    而稷下的教谕、学子们,明明知道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明明知道他是在做收买人心的事情,却一个个心甘情愿。

    就算有人在后边嘀咕他这般做作,无非是想要学宫剑士们继续为他效力,甚至在必要时替他战死,也会有人教训过去:至少赵祭酒赏罚分明,言出必行,不象是有些人,分明是不舍得赏赐,只知道一昧煽情,结果是让为其效力之人,既流了血,又要流泪。

    两千人的赏赐颁发是件耗时耗力的事情,赵和已经将所有冗余的礼仪都取消了,却还是发到了正午。颁发完毕之后,他正要去吃午饭,却看到审期一脸担忧地过来。

    “审兄,你有什么心事,只管对我说啊。”赵和道。

    他对审期相当看重,特别是昨天彭绅等人被杀之案,审期几乎在片刻的时间内就揭破了真凶的所有花招。虽然没有抓着真凶,却避免了许多弯路。

    “我有些担忧……”审期低声道:“昨夜祭酒让我重起定陶火灾之案的调查,我想到那种药物,我虽然不知,但或许有名医知道其来历,便找了学宫中的刘淳老。”

    赵和对这个臭脾气的刘淳老还有印象,在他全面接手学宫之后,学宫中别的名宿哪怕是出于礼貌,也都来见过他,唯独这刘淳老,根本对他不理不睬。若不是老头儿所教之学问,还颇受学子们欢迎,赵和都想将这老头赶出学宫了。

    “我记得这位刘淳老,当初孔山长就是让他去替我看伤。”赵和道。

    “正是他,他是学宫第一名医,精通药理,对于各种毒药也颇有研究,我问过他后,他似乎有所查觉,打发我离开后自己便出了学宫。方才我又去他家中问了,直到现在,他人还没回来……”

    赵和霍然惊觉:“此老脾气倔犟,莫非没有带剑士出去?”

    “祭酒所料不差,他家人说他并未召剑士相陪。”

    赵和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那种奇特的毒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若刘淳老独自去调查,很有可能会出事。

    他原本想批评审期两句,但看到审期那模样,想到刘淳老的性格脾气,便知道这怪不得审期。

    “曾灿,立刻让人找找,刘夫子去了哪里,还有让靡宝也派人找。”赵和吩咐道。

    审期道:“倒用不着这般麻烦,下吏以为,他若出门,十之七八都会乘车,故此已去学宫大门前的租车行问过,他确实乘一油壁车去了清泉寺,只是车已经回来,他人却未回来。”

    赵和看了审期一眼:“行,那我们便跑一趟清泉寺,高凌,姬北,你二人带着人手随我们一起去!”

    本来惴惴不安的高凌、姬北二人顿时大喜。

    他们看守审讯之下,彭绅却被人杀死,若不是审期破了案子,他们相互还要一直埋怨下去。因此二人都有些担心,害怕赵和因为此事而不再看重他们,现在赵和仍然倚之为亲卫,让他们心里顿生欢喜。

    “这次事情定要办得妥妥的。”出来之后,姬北先对高凌道。

    高凌点头:“放心,我又不是程慈那厮,做什么都出错。”

    程慈为赵和效力,因为才具上的不足,所以总出错的事情,如今已成了笑柄。特别是他“投靠”管权之事,更让人觉得其人蠢不可及。

    他二人点齐人手,备好马匹,不一会儿,匆匆扒了几口饭的赵和便与审期、樊令等人一起过来。

    众人快马加鞭,出城奔向清泉寺方向。才走到半途,便见到前方聚了一群人,有些人还露出惊恐之色,审期的心就格登一跳。

    “让开,让开!”有剑士叫道。

    “出什么事情了?”审期催马上前急问。

    “有人死了,这路上有人死了!”聚着看热闹的人当中有一个道。

    审期忙跳下马,扔了缰绳,顾不得礼仪,直接扒开人群,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看到熟悉的面容。

    刘淳老仰面朝天,口鼻流血,躺在了地上。

    不仅如此,他双眼圆睁,隐隐含有怒意。

    审期扑过去,跪在刘淳老尸体之前,猛然一捶自己的胸膛:“刘……叔父!”

    二十年前,他还年轻时,每次见得刘淳老,都是如此称呼。只不过后来随着他父亲被驱出稷下学宫,与刘淳老反目,他尺再也没有这样称呼过。

    他心里明白,此次刘淳老就是想帮他一个忙,替他尽点力,以弥补当初没有帮上他父亲忙的遗憾,这才去清泉寺的。

    只不过正是此行,却为刘淳老招来了杀身之祸!

    听到审期的嘶吼,赵和面沉似水,也下了马。学宫剑士将人群分开,赵和来到了审期身边。

    他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刘淳老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他似乎对杀他的凶手是谁早有心理准备,因此并没有什么惊讶之色,也不见惧意,有的只是愤怒。

    赵和转身看了看四周,刘淳老死亡之处,乃是大路之旁,这条路上并不缺少行人,所以才会聚着这么多。

    “审期,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找到凶手,为刘夫子报仇才是正事。”赵和一把按住正在无声悲恸的审期肩上:“你还能不能办此案,若是不能,就让人报官,让齐郡守衙的人来……”

    “不用他们,我能!”审期咬着牙道。

    他解开刘淳老的胸襟,露出对方的胸膛。

    刘淳老的胸部有三根肋骨陷了下去,显然是被人用重器击中胸口,然后当场死亡。

    “凶手力气奇大。”审期缓缓道:“看模样,应当是杵或者锤之类的重物,至少也是铜棒。”

    赵和点了点头,这方面,审期的判断不会出现错误。

    “凶手自后追上刘叔,先是唤了他一声,刘叔转过身来,凶手直接下了手,根本没有一句对话。”审期又判断道。

    “问问这些围观者,当时路上人不少,应该有人看到凶手了。”赵和道。

    高凌与姬北立刻去向围观者打听,不过这些围观者纷纷说不知道,再问谁是最先发现尸体之人,却是一个弓着背的老者。

    “小老原是去寺里上香,途经此地,看到了尸体……小老并未见到有谁动手,一来就是这模样了。”

    “遇害之时,应当是午饭时分,当时路上行人较少。”审期道。

    若是午饭时分,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赵和他们从稷下学宫动身之时,就是刘淳老遇害之际。

    “发现什么了?”赵和自知不擅长这个,便没有再说话,任由审期一一盘问、检查,他只是在旁注意看。当他注意到审期突然趴在地上,从刘淳老的鞋子上取下什么东西时,便出声问道。

    “这个……应当是某种花的花瓣。”审期紧紧盯着那肮脏不堪的碎片,还凑上去嗅了嗅,然后肯定地道:“确实是某种花的花瓣,我从未见过这种花!”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用清水将花瓣上的泥洗去,露出其本来面目,果然,虽然只是残片,却也看得出,这花绽放之时甚为娇艳。

    “齐郡并无这种花。”审期仔细端详许久又道。

    “那又如何?”赵和不解地道。

    “不是齐郡原产,但在附近某个地方有种植,刘叔离开清泉寺之前去了那儿,在那儿有所发现,所以他才回历城,但是凶手也意识到他有所发现,故此追了上来,在半途将他杀害。”审期眼中闪动着凶芒:“凶手想要灭口,却不曾想,正是此举,让他露出了尾巴!”

    赵和精神一振,也就是说,只要找到这花所在之地,很有可能寻到线索。如今管权不知所踪,再找到这一条线索,正是柳暗花明。

    “去清泉寺。”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高凌,派人回去,再给我带两百剑士来!”

    若是凶手真在清泉寺中,赵和这样找上去,很有可能就要打起来,只靠着现在二三十名剑士,赵和觉得有些不保险。

    有一名剑士依令回稷下学宫,赵和他们又花钱请了那发现尸体的老人在此看守刘淳老的遗体,众人一起,赶往清泉寺。

    审期的神情有些怪异,他原本就是一个沉默的人,但此时更是一声不吭,双眼通红,想来是极度伤心。

    赵和并不知道他家与刘淳老复杂的关系,只道刘淳老可能是他的长辈,便出声安慰道:“刘夫子是为查案而遭遇不幸,算得上因公殉职,我一定会严查到底,将真正的凶手找出来,以慰他在天之灵。”

    “多谢。”审期勉强道。

    “但要想如此,就必须借助你的本领,所以审兄,你不要太过伤心。”

    审期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就在他沉默之间,清泉寺已经到了。

    他们这么多人来,清泉寺的知客僧自然要迎上来,待看清楚赵和,更是满脸赔笑,点头哈腰:“赵祭酒怎么来了,说起来学宫的刘老夫子刚刚才走,赵祭酒可曾在跟上遇到?”

    赵和锐利的目光顿时盯在这知客僧脸上,知客僧被他看得神色不自然,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遇到了。”赵和缓缓说道。

六九、当真痴儿

    听到外边的声响,莲玉生有些急了,他催促道:“师尊,师尊,你快说啊!”

    鸠摩什抬起眼,看了看祖堂所在院子的门口,从前后两座门里,都涌进来了一批稷下剑士,而且他们还都着甲。

    鸠摩什微微叹了口气:“此种药物配方,即便是在天竺,所知之人也是不多,在大秦,除了我之外,恐怕也唯有刘淳老知道……当初我与他争执医学,动了嗔念,将此配方传出……”

    “住口!”审期暴怒,猛然跳出来,挥手就要去打鸠摩什。

    好在赵和有所准备,一把将他拉住。

    审期指着鸠摩什:“你这妖人胡说八道,事情很明显了,分明是你,你与管权等人是一伙的,你为他们提供的毒药,你动手杀的人……你现在还想反诬一口,将事情推到刘叔身上,可怜他已经身死,你还想污他身后之名!”

    鸠摩什叹了口气,合掌道:“老僧绝无此意,方才老僧犹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僧在细细思量,可曾将药方泄露给旁人过,但是细数这二十年,实在再找不到另一人……除非是又有知到药方的天竺人来到大秦,或者刘夫子无意中将药方泄露给别人了。”

    “方才,刘淳老被害之时,你在哪里,谁为你作证!”虽然鸠摩什的话语里还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勉强可以解释得过去,审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不宜继续纠缠,转而又问道。

    “老僧若是无事,便在祖堂之中……方才老僧与莲玉生都在此处。”鸠摩什看向莲玉生道。

    莲玉生合掌点头:“我可以作证,我在这边,师尊在那边,我二人片刻都未曾离开过!”

    就算是审期,也不觉得莲玉生是个撒谎后能够镇定自若的人,因此听了莲玉生的话,他将信将疑:刘淳老自己当然不会与管权之辈同流合污,难道真是他无意中泄露出了那种药方?

    只不过若是如此,刘淳老来清泉寺做什么,又为什么会半途被害?

    半途被害还有解释,那凶人见刘淳老来清泉寺,知道蔓陀殊华花药方之事泄露,为防刘淳老想到自己头上,便将其杀了灭口……这么说来,鸠摩什的嫌疑大减,毕竟药方之事,唯有他与刘淳老知道,若鸠摩什矢口否认蔓殊陀华花可配成无色无味的麻药,众人也就不能将此事牵扯到他身上。

    “此事终究是老僧引起,若老僧不生思乡之念,不种这蔓殊陀华花,那么也不会有这药物,没有这药物,刘夫子自然不会因之而死,甚至有许多人都会留下性命。”鸠摩什长叹了两声:“莲玉生,此间事了之后,你带着全寺僧众,将蔓殊陀华花尽数挖了,不得留下丝毫!”

    “是,师尊。”莲玉生合掌道。

    “那倒不必。”赵和眉头皱了起来:“若是鸠摩什师傅信得过我,可将配方与蔓殊陀华花的种子交给我。”

    鸠摩什讶然:“这等害人之物,还留之做甚!”

    “在恶人手中是害人之物,在善人手中就是救人之物,比如说医家,许多医家手段,都是因为病人吃不住痛而无法施为,若有了这种药,病人不觉疼痛,或许能救许多人。”

    鸠摩什沉默起来,好一会儿才叹道:“老僧拘于成见,不曾想起此药的用处,善哉,善哉,祭酒心怀慈悲,所以每思一物,便往善处着想,老僧不如祭酒多矣。”

    莲玉生在旁连连点头。

    赵和对这种恭维之话没有半点兴趣,他一直在观察鸠摩什,这位老浮图僧泛海而来,可以说孤身一人在齐郡开创了老大事业,声望远播至了咸阳,他绝对不是简单的人物。

    但鸠摩什始终带着悲悯之色,哪怕面对审期的连续质疑,他一不动怒,二则坦然。

    微微吸了口气,赵和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之后,他眼开来。

    若他能放手施为,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鸠摩什乃至清泉寺阖寺上下尽数捉捕,至少要拘押住,待彻底洗刷了他们发嫌疑之后,再将他们放走。

    但是浮图教在齐郡影响太大,清泉寺隐约是诸寺之首,若真这样做,说不得就要激起民变。百姓总是容易被煽动,这样一来赵和在齐郡会更加艰难,毕竟管权之类躲在暗处的家伙,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赵和只能转而言它:“三日之后,便是上师在稷下学宫中说法之时,上师可曾准备好了?”

    鸠摩什坦然道:“我所说者非我之法,乃浮图之法,浮图早已备好,何须我去准备?”

    “浮图教将万事归之于因果,我却以为事在人为,我对浮图教最看不上的地方便在此,积善行德以期来世……虽然是劝善之举,但为何不今世就努力,何须待到来世?”赵和道。

    莲玉生喃喃念了声,将双掌合在一起,似乎有些不满。鸠摩什却仍然一笑:“来世今世,皆是为善,何须分辨彼此?”

    “上师对名家诡辩之术倒是极精擅。”赵和道。

    鸠摩什却悠然道:“名家自然是了不起的,但如祭酒所言,名家其最大要旨,便是诡辩……我在天竺,曾与更西的国家学者相谈,他们说泰西之地,亦有一大秦国,国中好辩成风,也有一家学派专攻于此,我稍窥其奥义,比起名家更为精湛。”

    赵和眼前微微一亮:“说起来还未曾向上师请教天竺与天竺以西之事。”

    鸠摩什当下开口,说起天竺之事:天竺只是地名,其实有邦国超过二百,大者相当于大秦数郡,小者则不则大秦一县。在天竺往西,乃是波斯,曾经兴盛一时……

    鸠摩什与赵和真的讨论起天竺和天竺以西的诸国来,只不过赵和所知者,多是从前人的书中所得,而鸠摩什则与波斯、天方之人都有过交道。

    两人其实都知道,他们在这里谈话之时,审期已经悄悄离开,去找寺中的僧人、游客打听了——赵和不可能只听鸠摩什与莲玉生的三五句话,便放弃对他们的怀疑。只不过探讨异域之事,也是件极让人快乐的事情,特别是讲到西面的那个大秦国,学术昌盛,国家繁荣,就是赵和也不禁悠然神往,恨不得能够带稷下诸生前去,一来传播自己这边真正大秦的学术,二来也能交流切磋,采它山之石以攻玉。

    但鸠摩什说到最后,却是长长叹了一声:“只不过一切繁华,终归泡影,一切兴盛,总有衰时,我们所说的,都是三五十年前的西秦之地,如今西秦之地成了什么模样……”

    赵和心中一动:“怎么,西秦之地有变动?”

    鸠摩什沉默了一下,仰头看着天空。

    此时乃是白昼,天空中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得紧。赵和跟着望了一会儿,没有看出什么名堂,讶然道:“上师有何话不可说?”

    “四十余年前,天空之上,突现绿惑,此事赵祭酒可曾知晓?”鸠摩什道。

    这件事情,赵和当然知道。

    事实上,十五年前所谓星变之乱,就与这颗绿色惑星有关。这颗绿色惑星突然改变轨迹,在虚空之中炸开,然后化成流星,坠落于天下各地。

    鸠摩什道:“自绿惑出现之后,西秦之地便开始动荡,不仅西秦,天方、波斯还有天竺和大秦,都是动荡不安。大秦好在有烈武帝,一代雄主,强行镇之,并未生出大乱,但其余诸地,破国灭族者不知凡几。我来大秦之前,便曾听说,西秦那边颇有东征之意。”

    “东征?”

    “对,自西秦直至大秦,数万里之征伐,若真为此事,终是……”鸠摩什说到这,合起掌来,念了一声后又说道:“我此前去咸阳,听到有人唱了一支曲,据说是数年之前在咸阳独领风骚的大才子罗运所作。”

    赵和心中一动,他想到那位风度极佳的终南隐士,若论风仪,他还可以胜过莲玉生一筹,当真是赵和见过的顶尖人物。

    “英雄一朝奋剑起,苍生十年无量劫……这世上的英雄人物,还是少些为好。”鸠摩什道。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见审期又匆匆赶了回来,向他使了个眼色,当下站起身来,徐徐说道:“今日打扰上师了,三日之后,我在学宫恭候上师。”

    “三日之后。”鸠摩什合掌道。

    赵和告辞离开,走到半路上,樊令突然道:“今日怎么觉得有些怪怪的,少了些什么……”

    赵和看了他一眼:“少了什么?”

    樊令捋着自己的猬须,好一会儿之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想起来了,那个小光头秃驴,竟然没有对我说我是野猪精!”

    赵和哑然一笑,莲玉生何只没有称樊令野猪精,他还难得没有送自己出门,顺便替自己找自己言语中所谓的“微言大义”。

    不过笑容才出,便又敛了起来。

    赵和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此时清泉寺祖堂之内,莲玉生合掌对鸠摩什拜了拜。

    “痴儿,你这是做什么?”鸠摩什讶然将他扶起。

    莲玉生抬起头来,凝视着自己的师尊:“刘老夫子之死,非师尊所为,对不对?”

    鸠摩什苦笑着摇头:“当真是痴儿,老僧我为何要做这等事情,若是我所为,我又为何不对赵祭酒他们隐瞒蔓陀殊华药的事情?”

六九、是我之过

    听到外边的声响,莲玉生有些急了,他催促道:“师尊,师尊,你快说啊!”

    鸠摩什抬起眼,看了看祖堂所在院子的门口,从前后两座门里,都涌进来了一批稷下剑士,而且他们还都着甲。

    鸠摩什微微叹了口气:“此种药物配方,即便是在天竺,所知之人也是不多,在大秦,除了我之外,恐怕也唯有刘淳老知道……当初我与他争执医学,动了嗔念,将此配方传出……”

    “住口!”审期暴怒,猛然跳出来,挥手就要去打鸠摩什。

    好在赵和有所准备,一把将他拉住。

    审期指着鸠摩什:“你这妖人胡说八道,事情很明显了,分明是你,你与管权等人是一伙的,你为他们提供的毒药,你动手杀的人……你现在还想反诬一口,将事情推到刘叔身上,可怜他已经身死,你还想污他身后之名!”

    鸠摩什叹了口气,合掌道:“老僧绝无此意,方才老僧犹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僧在细细思量,可曾将药方泄露给旁人过,但是细数这二十年,实在再找不到另一人……除非是又有知到药方的天竺人来到大秦,或者刘夫子无意中将药方泄露给别人了。”

    “方才,刘淳老被害之时,你在哪里,谁为你作证!”虽然鸠摩什的话语里还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勉强可以解释得过去,审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不宜继续纠缠,转而又问道。

    “老僧若是无事,便在祖堂之中……方才老僧与莲玉生都在此处。”鸠摩什看向莲玉生道。

    莲玉生合掌点头:“我可以作证,我在这边,师尊在那边,我二人片刻都未曾离开过!”

    就算是审期,也不觉得莲玉生是个撒谎后能够镇定自若的人,因此听了莲玉生的话,他将信将疑:刘淳老自己当然不会与管权之辈同流合污,难道真是他无意中泄露出了那种药方?

    只不过若是如此,刘淳老来清泉寺做什么,又为什么会半途被害?

    半途被害还有解释,那凶人见刘淳老来清泉寺,知道蔓陀殊华花药方之事泄露,为防刘淳老想到自己头上,便将其杀了灭口……这么说来,鸠摩什的嫌疑大减,毕竟药方之事,唯有他与刘淳老知道,若鸠摩什矢口否认蔓殊陀华花可配成无色无味的麻药,众人也就不能将此事牵扯到他身上。

    “此事终究是老僧引起,若老僧不生思乡之念,不种这蔓殊陀华花,那么也不会有这药物,没有这药物,刘夫子自然不会因之而死,甚至有许多人都会留下性命。”鸠摩什长叹了两声:“莲玉生,此间事了之后,你带着全寺僧众,将蔓殊陀华花尽数挖了,不得留下丝毫!”

    “是,师尊。”莲玉生合掌道。

    “那倒不必。”赵和眉头皱了起来:“若是鸠摩什师傅信得过我,可将配方与蔓殊陀华花的种子交给我。”

    鸠摩什讶然:“这等害人之物,还留之做甚!”

    “在恶人手中是害人之物,在善人手中就是救人之物,比如说医家,许多医家手段,都是因为病人吃不住痛而无法施为,若有了这种药,病人不觉疼痛,或许能救许多人。”

    鸠摩什沉默起来,好一会儿才叹道:“老僧拘于成见,不曾想起此药的用处,善哉,善哉,祭酒心怀慈悲,所以每思一物,便往善处着想,老僧不如祭酒多矣。”

    莲玉生在旁连连点头。

    赵和对这种恭维之话没有半点兴趣,他一直在观察鸠摩什,这位老浮图僧泛海而来,可以说孤身一人在齐郡开创了老大事业,声望远播至了咸阳,他绝对不是简单的人物。

    但鸠摩什始终带着悲悯之色,哪怕面对审期的连续质疑,他一不动怒,二则坦然。

    微微吸了口气,赵和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之后,他眼开来。

    若他能放手施为,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鸠摩什乃至清泉寺阖寺上下尽数捉捕,至少要拘押住,待彻底洗刷了他们发嫌疑之后,再将他们放走。

    但是浮图教在齐郡影响太大,清泉寺隐约是诸寺之首,若真这样做,说不得就要激起民变。百姓总是容易被煽动,这样一来赵和在齐郡会更加艰难,毕竟管权之类躲在暗处的家伙,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赵和只能转而言它:“三日之后,便是上师在稷下学宫中说法之时,上师可曾准备好了?”

    鸠摩什坦然道:“我所说者非我之法,乃浮图之法,浮图早已备好,何须我去准备?”

    “浮图教将万事归之于因果,我却以为事在人为,我对浮图教最看不上的地方便在此,积善行德以期来世……虽然是劝善之举,但为何不今世就努力,何须待到来世?”赵和道。

    莲玉生喃喃念了声,将双掌合在一起,似乎有些不满。鸠摩什却仍然一笑:“来世今世,皆是为善,何须分辨彼此?”

    “上师对名家诡辩之术倒是极精擅。”赵和道。

    鸠摩什却悠然道:“名家自然是了不起的,但如祭酒所言,名家其最大要旨,便是诡辩……我在天竺,曾与更西的国家学者相谈,他们说泰西之地,亦有一大秦国,国中好辩成风,也有一家学派专攻于此,我稍窥其奥义,比起名家更为精湛。”

    赵和眼前微微一亮:“说起来还未曾向上师请教天竺与天竺以西之事。”

    鸠摩什当下开口,说起天竺之事:天竺只是地名,其实有邦国超过二百,大者相当于大秦数郡,小者则不则大秦一县。在天竺往西,乃是波斯,曾经兴盛一时……

    鸠摩什与赵和真的讨论起天竺和天竺以西的诸国来,只不过赵和所知者,多是从前人的书中所得,而鸠摩什则与波斯、天方之人都有过交道。

    两人其实都知道,他们在这里谈话之时,审期已经悄悄离开,去找寺中的僧人、游客打听了——赵和不可能只听鸠摩什与莲玉生的三五句话,便放弃对他们的怀疑。只不过探讨异域之事,也是件极让人快乐的事情,特别是讲到西面的那个大秦国,学术昌盛,国家繁荣,就是赵和也不禁悠然神往,恨不得能够带稷下诸生前去,一来传播自己这边真正大秦的学术,二来也能交流切磋,采它山之石以攻玉。

    但鸠摩什说到最后,却是长长叹了一声:“只不过一切繁华,终归泡影,一切兴盛,总有衰时,我们所说的,都是三五十年前的西秦之地,如今西秦之地成了什么模样……”

    赵和心中一动:“怎么,西秦之地有变动?”

    鸠摩什沉默了一下,仰头看着天空。

    此时乃是白昼,天空中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得紧。赵和跟着望了一会儿,没有看出什么名堂,讶然道:“上师有何话不可说?”

    “四十余年前,天空之上,突现绿惑,此事赵祭酒可曾知晓?”鸠摩什道。

    这件事情,赵和当然知道。

    事实上,十五年前所谓星变之乱,就与这颗绿色惑星有关。这颗绿色惑星突然改变轨迹,在虚空之中炸开,然后化成流星,坠落于天下各地。

    鸠摩什道:“自绿惑出现之后,西秦之地便开始动荡,不仅西秦,天方、波斯还有天竺和大秦,都是动荡不安。大秦好在有烈武帝,一代雄主,强行镇之,并未生出大乱,但其余诸地,破国灭族者不知凡几。我来大秦之前,便曾听说,西秦那边颇有东征之意。”

    “东征?”

    “对,自西秦直至大秦,数万里之征伐,若真为此事,终是……”鸠摩什说到这,合起掌来,念了一声后又说道:“我此前去咸阳,听到有人唱了一支曲,据说是数年之前在咸阳独领风骚的大才子罗运所作。”

    赵和心中一动,他想到那位风度极佳的终南隐士,若论风仪,他还可以胜过莲玉生一筹,当真是赵和见过的顶尖人物。

    “英雄一朝奋剑起,苍生十年无量劫……这世上的英雄人物,还是少些为好。”鸠摩什道。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见审期又匆匆赶了回来,向他使了个眼色,当下站起身来,徐徐说道:“今日打扰上师了,三日之后,我在学宫恭候上师。”

    “三日之后。”鸠摩什合掌道。

    赵和告辞离开,走到半路上,樊令突然道:“今日怎么觉得有些怪怪的,少了些什么……”

    赵和看了他一眼:“少了什么?”

    樊令捋着自己的猬须,好一会儿之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想起来了,那个小光头秃驴,竟然没有对我说我是野猪精!”

    赵和哑然一笑,莲玉生何只没有称樊令野猪精,他还难得没有送自己出门,顺便替自己找自己言语中所谓的“微言大义”。

    不过笑容才出,便又敛了起来。

    赵和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此时清泉寺祖堂之内,莲玉生合掌对鸠摩什拜了拜。

    “痴儿,你这是做什么?”鸠摩什讶然将他扶起。

    莲玉生抬起头来,凝视着自己的师尊:“刘老夫子之死,非师尊所为,对不对?”

    鸠摩什苦笑着摇头:“当真是痴儿,老僧我为何要做这等事情,若是我所为,我又为何不对赵祭酒他们隐瞒蔓陀殊华药的事情?”

七十、当真痴儿

    听到外边的声响,莲玉生有些急了,他催促道:“师尊,师尊,你快说啊!”

    鸠摩什抬起眼,看了看祖堂所在院子的门口,从前后两座门里,都涌进来了一批稷下剑士,而且他们还都着甲。

    鸠摩什微微叹了口气:“此种药物配方,即便是在天竺,所知之人也是不多,在大秦,除了我之外,恐怕也唯有刘淳老知道……当初我与他争执医学,动了嗔念,将此配方传出……”

    “住口!”审期暴怒,猛然跳出来,挥手就要去打鸠摩什。

    好在赵和有所准备,一把将他拉住。

    审期指着鸠摩什:“你这妖人胡说八道,事情很明显了,分明是你,你与管权等人是一伙的,你为他们提供的毒药,你动手杀的人……你现在还想反诬一口,将事情推到刘叔身上,可怜他已经身死,你还想污他身后之名!”

    鸠摩什叹了口气,合掌道:“老僧绝无此意,方才老僧犹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僧在细细思量,可曾将药方泄露给旁人过,但是细数这二十年,实在再找不到另一人……除非是又有知到药方的天竺人来到大秦,或者刘夫子无意中将药方泄露给别人了。”

    “方才,刘淳老被害之时,你在哪里,谁为你作证!”虽然鸠摩什的话语里还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勉强可以解释得过去,审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不宜继续纠缠,转而又问道。

    “老僧若是无事,便在祖堂之中……方才老僧与莲玉生都在此处。”鸠摩什看向莲玉生道。

    莲玉生合掌点头:“我可以作证,我在这边,师尊在那边,我二人片刻都未曾离开过!”

    就算是审期,也不觉得莲玉生是个撒谎后能够镇定自若的人,因此听了莲玉生的话,他将信将疑:刘淳老自己当然不会与管权之辈同流合污,难道真是他无意中泄露出了那种药方?

    只不过若是如此,刘淳老来清泉寺做什么,又为什么会半途被害?

    半途被害还有解释,那凶人见刘淳老来清泉寺,知道蔓陀殊华花药方之事泄露,为防刘淳老想到自己头上,便将其杀了灭口……这么说来,鸠摩什的嫌疑大减,毕竟药方之事,唯有他与刘淳老知道,若鸠摩什矢口否认蔓殊陀华花可配成无色无味的麻药,众人也就不能将此事牵扯到他身上。

    “此事终究是老僧引起,若老僧不生思乡之念,不种这蔓殊陀华花,那么也不会有这药物,没有这药物,刘夫子自然不会因之而死,甚至有许多人都会留下性命。”鸠摩什长叹了两声:“莲玉生,此间事了之后,你带着全寺僧众,将蔓殊陀华花尽数挖了,不得留下丝毫!”

    “是,师尊。”莲玉生合掌道。

    “那倒不必。”赵和眉头皱了起来:“若是鸠摩什师傅信得过我,可将配方与蔓殊陀华花的种子交给我。”

    鸠摩什讶然:“这等害人之物,还留之做甚!”

    “在恶人手中是害人之物,在善人手中就是救人之物,比如说医家,许多医家手段,都是因为病人吃不住痛而无法施为,若有了这种药,病人不觉疼痛,或许能救许多人。”

    鸠摩什沉默起来,好一会儿才叹道:“老僧拘于成见,不曾想起此药的用处,善哉,善哉,祭酒心怀慈悲,所以每思一物,便往善处着想,老僧不如祭酒多矣。”

    莲玉生在旁连连点头。

    赵和对这种恭维之话没有半点兴趣,他一直在观察鸠摩什,这位老浮图僧泛海而来,可以说孤身一人在齐郡开创了老大事业,声望远播至了咸阳,他绝对不是简单的人物。

    但鸠摩什始终带着悲悯之色,哪怕面对审期的连续质疑,他一不动怒,二则坦然。

    微微吸了口气,赵和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之后,他眼开来。

    若他能放手施为,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鸠摩什乃至清泉寺阖寺上下尽数捉捕,至少要拘押住,待彻底洗刷了他们发嫌疑之后,再将他们放走。

    但是浮图教在齐郡影响太大,清泉寺隐约是诸寺之首,若真这样做,说不得就要激起民变。百姓总是容易被煽动,这样一来赵和在齐郡会更加艰难,毕竟管权之类躲在暗处的家伙,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赵和只能转而言它:“三日之后,便是上师在稷下学宫中说法之时,上师可曾准备好了?”

    鸠摩什坦然道:“我所说者非我之法,乃浮图之法,浮图早已备好,何须我去准备?”

    “浮图教将万事归之于因果,我却以为事在人为,我对浮图教最看不上的地方便在此,积善行德以期来世……虽然是劝善之举,但为何不今世就努力,何须待到来世?”赵和道。

    莲玉生喃喃念了声,将双掌合在一起,似乎有些不满。鸠摩什却仍然一笑:“来世今世,皆是为善,何须分辨彼此?”

    “上师对名家诡辩之术倒是极精擅。”赵和道。

    鸠摩什却悠然道:“名家自然是了不起的,但如祭酒所言,名家其最大要旨,便是诡辩……我在天竺,曾与更西的国家学者相谈,他们说泰西之地,亦有一大秦国,国中好辩成风,也有一家学派专攻于此,我稍窥其奥义,比起名家更为精湛。”

    赵和眼前微微一亮:“说起来还未曾向上师请教天竺与天竺以西之事。”

    鸠摩什当下开口,说起天竺之事:天竺只是地名,其实有邦国超过二百,大者相当于大秦数郡,小者则不则大秦一县。在天竺往西,乃是波斯,曾经兴盛一时……

    鸠摩什与赵和真的讨论起天竺和天竺以西的诸国来,只不过赵和所知者,多是从前人的书中所得,而鸠摩什则与波斯、天方之人都有过交道。

    两人其实都知道,他们在这里谈话之时,审期已经悄悄离开,去找寺中的僧人、游客打听了——赵和不可能只听鸠摩什与莲玉生的三五句话,便放弃对他们的怀疑。只不过探讨异域之事,也是件极让人快乐的事情,特别是讲到西面的那个大秦国,学术昌盛,国家繁荣,就是赵和也不禁悠然神往,恨不得能够带稷下诸生前去,一来传播自己这边真正大秦的学术,二来也能交流切磋,采它山之石以攻玉。

    但鸠摩什说到最后,却是长长叹了一声:“只不过一切繁华,终归泡影,一切兴盛,总有衰时,我们所说的,都是三五十年前的西秦之地,如今西秦之地成了什么模样……”

    赵和心中一动:“怎么,西秦之地有变动?”

    鸠摩什沉默了一下,仰头看着天空。

    此时乃是白昼,天空中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得紧。赵和跟着望了一会儿,没有看出什么名堂,讶然道:“上师有何话不可说?”

    “四十余年前,天空之上,突现绿惑,此事赵祭酒可曾知晓?”鸠摩什道。

    这件事情,赵和当然知道。

    事实上,十五年前所谓星变之乱,就与这颗绿色惑星有关。这颗绿色惑星突然改变轨迹,在虚空之中炸开,然后化成流星,坠落于天下各地。

    鸠摩什道:“自绿惑出现之后,西秦之地便开始动荡,不仅西秦,天方、波斯还有天竺和大秦,都是动荡不安。大秦好在有烈武帝,一代雄主,强行镇之,并未生出大乱,但其余诸地,破国灭族者不知凡几。我来大秦之前,便曾听说,西秦那边颇有东征之意。”

    “东征?”

    “对,自西秦直至大秦,数万里之征伐,若真为此事,终是……”鸠摩什说到这,合起掌来,念了一声后又说道:“我此前去咸阳,听到有人唱了一支曲,据说是数年之前在咸阳独领风骚的大才子罗运所作。”

    赵和心中一动,他想到那位风度极佳的终南隐士,若论风仪,他还可以胜过莲玉生一筹,当真是赵和见过的顶尖人物。

    “英雄一朝奋剑起,苍生十年无量劫……这世上的英雄人物,还是少些为好。”鸠摩什道。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见审期又匆匆赶了回来,向他使了个眼色,当下站起身来,徐徐说道:“今日打扰上师了,三日之后,我在学宫恭候上师。”

    “三日之后。”鸠摩什合掌道。

    赵和告辞离开,走到半路上,樊令突然道:“今日怎么觉得有些怪怪的,少了些什么……”

    赵和看了他一眼:“少了什么?”

    樊令捋着自己的猬须,好一会儿之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想起来了,那个小光头秃驴,竟然没有对我说我是野猪精!”

    赵和哑然一笑,莲玉生何只没有称樊令野猪精,他还难得没有送自己出门,顺便替自己找自己言语中所谓的“微言大义”。

    不过笑容才出,便又敛了起来。

    赵和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此时清泉寺祖堂之内,莲玉生合掌对鸠摩什拜了拜。

    “痴儿,你这是做什么?”鸠摩什讶然将他扶起。

    莲玉生抬起头来,凝视着自己的师尊:“刘老夫子之死,非师尊所为,对不对?”

    鸠摩什苦笑着摇头:“当真是痴儿,老僧我为何要做这等事情,若是我所为,我又为何不对赵祭酒他们隐瞒蔓陀殊华药的事情?”

七一、灾星下凡

    回学宫的路上,赵和一直默然无语。

    当他们回到刘淳老尸体旁边时,此时团聚在其处的人越发多了。

    而且除了看热闹的闲人之外,还有十余名差役在一位小吏的带领之下,正试图将尸体拖上一辆车子。

    看到那些差役粗暴的动作,审期忙跳下马,上前阻拦道:“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接着百姓举告,此地有无名尸首,特此来收,你这是?”

    小吏们看到了跟随赵和的剑士,知道这必定是在学宫之中极有身份的贵人,因此不敢懈怠,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这是学宫博士,自有学宫处置。”审期厉声道:“况且死者为大,哪有你们这般、这般行事者!”

    那小吏向差役们喝斥了几句,自然是装腔作势居多,算是给了一个交待,然后好奇地道:“这位学宫的老夫子,怎么会在这儿遇害,我听说当时无人看见,莫非是仇杀?”

    赵和冷冷瞥了他一眼,小吏心中一凛:这学宫的少年郎怎么这么大的杀气!

    旋即他想到近来历城中的种种传闻,据说稷下学宫新上任的祭酒,就是一位小煞星,每日不杀一人取乐,便无法安眠。他脸色惨白,当即低头,微退,忙不迭地道:“小人多嘴,小人多嘴,若是贵人没有别的吩咐,小人告退!”

    他连退了几步,仿佛离赵和远一些便能让自己安全一点。

    这模样有些古怪,赵和又盯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眼,倒让这小吏冷汗都冒了出来。

    “去吧,对了,车子留下,先借我们一用,过会有人送回衙门中,你们是郡守府中的差役吧?”审期道。

    “一辆破车,不当什么事情。”那小吏忙不迭地道,然后转身就走。

    隐约中听到跟随小吏的差役在问:“四爷,你为何这般害怕,就算是学宫中的贵人,总也得讲些道理!”

    “呸,闭上你的狗嘴,你难道不曾听说么,这位新来的祭酒,每日必杀一人,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啊,那少年就是那位血腥祭酒?”

    “听说是天杀星下凡呢!”

    “我倒听说是天灾星,所到之处,必有灾殃,难怪这里会死一名学宫博士,你们说,是不是他害死的?”

    不仅是这些差役,围观的人群中,也传来窃窃私语之声。原本众人是又惊又怕地看着刘淳老的尸体,现在变成又惊又怕地看着赵和,甚至比看刘淳老的尸体更畏三分。

    赵和默然无语,在马上微微低下头。

    审期亲手将刘淳老的尸体收上车,然后向赵和求道:“刘叔是受我之托来清泉寺调查这才遭难,请祭酒许我驾车载他回家。”

    赵和微微点头。

    众人再度动身,樊令跟在赵和身边,与他一起穿过那些围观的路人,路人对赵和指指点点,同样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哪怕再迟钝,也忍不住回头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坐在马上,双眼茫然,似乎神游物外不知在想什么。

    樊令挠了挠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从来不擅长揣测人心,但也知道,定然是周围这些人“灾星”、“煞星”的议论,让赵和不高兴了。

    他心中恼怒,冲着那些围观的百姓怒吼了一声。

    哗的一下,围观百姓吓得抱头鼠窜,不少人相互推搡,有人跌倒,有人痛哭。

    人群迅速散开,原本都围住路上的,转眼间便到了百步之外,唯有一个孩童,大约是被大人带出来看热闹,慌乱中被大人忘了,又不知被谁推倒,正坐在路边嚎啕大哭。

    赵和翻身下马,走到那孩童面前,伸手要将他拉起:“起来吧,不要哭,有什么好哭的?”

    那孩童不伸不去握他的手,反而挥手将他的手打开,哭声更大,一边哭一边还叫:“走开,走开,你是灾星,莫要祸害我!”

    孩童才七八岁的年纪,赵和微微弯腰,直直盯着他,而孩童涕泪横流,是打心底畏惧他。

    不仅如此,人群之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忽然哭喊了一声,然后抢过来,却又不敢靠近赵和,而是隔着几丈远拼命磕头。

    “星君饶命,星君饶命啊,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他什么也都不懂!”

    老人连声哀求,赵和看了他一眼,意兴阑珊地回到了自己的马身边。

    他看都没有看那老人与小孩,也没有说话,只是径直驱马前行。

    樊令立刻跟了上去,经过老人与小孩时,瞪了他们一眼,还向地上啐了一口。

    樊令心中极是愤怒,同时又有些不解。

    他不知道为何赵和会有如此凶名。

    他们经过之后,隐约听到那老者在说什么“浮图保佑”之类的话语,显然,他们是真以为自己是死里逃生了。

    樊令跟着赵和行了一段距离,越想越是着恼,他拨转马头,就要回去。

    赵和瞄了他一眼:“你要做什么?”

    “那小娃娃倒还罢了,那老儿却是个不知好歹的,我要去教训教训他!”

    “别去!”

    赵和只说了这两个字,又驱马继续前行。

    樊令心中犹是不解,他嘟囔了一句,不过见赵和真不理睬自己,他心里又有些畏惧,只能跟了上去。

    跟上去没几步,樊令突然一愣。

    “阿爷我在咸阳城中,除了怕老娘三分之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大将军也敢啐他两口,怎么现在有些怕这小子了?”

    望着赵和的背影,樊令揪着自己的胡须,闷闷不乐地想。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心里不由得也疑心起来:“莫非真如方才那些蠢人所说,这小子是什么星宿下凡降世,所以让阿爷我心中暗自生畏?”

    从这个角度去想,樊令觉得倒不难接受,若自己畏惧的不是一个凡人少年,而是天上的星宿,那似乎理所当然一些。

    他不由得从背后又去仔细打量赵和。

    与当初在平衷的棺材铺子里初见时相比,如今的赵和,身材高出大半个头,眉目渐渐长开,不再是那面黄肌的模样,多了几分英气与成熟,少了几分稚嫩。

    樊令揪着自己的须髯,再看了看赵和,然后点了点头。

    似乎这位真有些星光闪耀啊……难怪靡宝一见了就要拜倒。

    樊令的性子,不觉得赵和是什么天杀星或者天煞星有啥不好,他巴不得赵和越厉害越好,这样他心底深处对赵和的那丝畏惧就有了合适的理由。

    他催马上前,与赵和并驾齐驱,却听得赵和幽幽地说了一句:“天煞星啊,听说天煞……是孤星呢!”

    樊令不解其意,只是从赵和这话里,感觉到某种悲凉,他觉得此时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无论如何挠头,却都想不出该用什么话语让赵和高兴起来。

    他再看赵和时,那丝敬畏之中,不知为何又混杂着一丝怜意。

    这位的经历和言行都太过奇特,所以时常会让人忘记,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少年。

    他们在无语之中,经过历城南门进了城中。

    审期驾车在前,赵和在剑士护卫下在后,道旁百姓纷纷避让,他们看着前面的车子。那只是一辆普通的拖货马车,车上并无遮挡,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到刘淳老的尸体。

    虽然审期用自己衣裳将刘淳老的脸面遮住,但百姓还是知道,马车上拖着的是一个死人。

    窃窃私语声又传了过来:“天杀星所到之处,必有死人啊……”

    “不知下一个被他害死的是谁……”

    “小声些,你们就不怕他听到!”

    樊令越听越怒,几次想要发作,可又害怕赵和发怒,所以每每都看向赵和,希望得到他的许可。

    但赵和却只是低头不语。

    一人、一马,低头不语。

    队伍行过南十字街,准备转向东面,再折向北。

    经过南十字街路口时,街旁的一间店铺的门紧闭着,只是有两双眼睛透过门缝向外张望。

    “赵和这小贼又在招摇过市了!”

    队伍行过之后,王五郎直起腰,喃喃骂了一声。

    程慈撇了一下嘴:“这厮如今可风光了,整个历城,上自郡守,下至百姓,无人不怕他。”

    “这种怕不是什么好事。”王五郎冷笑:“你等着瞧吧,他猖狂不了多久!”

    程慈眼光闪动:“哦,管家主如今都不敢出来了,莫非还有办法对付他?”

    “呵呵!”王五郎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

    “行了行了,他既然离开了,你们也得走了,我这店铺总关着门,会惹人怀疑的!”

    在他们身后,一个老驼子闷声说道。

    王五郎点头道:“放心,这就走,程慈,用衣裳将你的嘴脸遮住,咱们走小路过去!”

    “咱们去哪儿?”程慈又问。

    王五郎依旧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来到院中,从后门离开了这家铺子。

    小巷七扭八拐,连曾经在历城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程慈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从那正在建起的浮图塔判断出自己大致的方位。

    已经到了历城的西面,似乎就在齐郡郡守府衙之西南,穿过大横街,便可以到那座正在兴建的浮图塔。

    “这里是……历城仓!”确定自己的位置之后,程慈眼皮一跳,猛然将头低下,以掩饰自己惊骇之色!

七二、毫无机会

    历城仓!

    这是齐郡最大的粮仓,官仓义仓在一处,这里囤聚着齐郡最多的粮食,而且,最近两三个月,朱融一直派人在将地方上的粮仓粮食调至此处,为燕赵之地与犬戎人的战争作准备。

    定陶义仓案之所以会发作,其引线便是朱融下令调定陶义仓粮入历城仓,底下的小吏与土豪们见事情遮掩不住了,这才举火焚仓,试图灭迹。

    若不是赵和恰好经过,若不是程慈跪求赵和过问,只怕定陶义仓案就会这样被遮掩过去,毕竟现在的朱融,已经不再是十五年前对这些贪腐之辈大举屠刀的朱融了。

    程慈怔怔望着那一座座圆柱状的库房,许久没有移动脚步。

    好一会儿,他看着旁边的王五郎,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历城仓?”

    王五郎似笑非笑地点头:“正是这里。”

    “怎么会是这里?”

    “为何不是这里?”

    两人简单地对话之后,不等程慈回应,王五郎轻轻推了他一把:“走吧,进去,到了这儿,你就别再犹豫不决,更不要想回头了!”

    程慈此时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历城仓此时应当聚集了齐郡最多的粮食,但管权的力量,竟然已经暗中渗透入了此地。

    这可是朱融眼皮底下!

    若是管权将定陶发生的事情故技重施,一把火把历城仓也烧了,哪怕此时齐郡民间尚有粮,也必然会掀起巨大风暴,粮价飞涨必然不可避免。

    而粮价一涨,此前管权勾结小吏与土豪,从各地官仓义仓之中盗卖的那些粮食,转手就可以获取暴利。

    在这过程之中,管权等逐利之辈,是不会考虑小民的死活,也不会考虑会不会由此引发整个大秦的动荡。

    毕竟现在北方战事一起,关中、河南二地粮价都已经上涨,整个中原,几乎都仰赖于从齐郡转运来的粮食,甚至可以说,齐郡的官仓、义仓是整个北方的压舱石。

    “当真、当真是胆大妄为,管……管家主这样做,就不怕报应么?”程慈忍不住道。

    “报应?那是浮图教所说,浮图教,呵呵,糊弄愚夫愚妇的东西罢了。你看当今之事,谁最不要面皮,谁的官当得越大,谁最不要良知,谁的钱赚得最多,谁最不知廉耻,谁获得名声越响,谁最不惧报应,谁受的约束越小!”王五郎一挥手:“程慈,你是分乳堂程氏,你们家族救了多少苦命之人,可区区一小吏,便可以让你家老祖跪地请罪,你们家中四代积累,也不过薄田两三百亩,便是祭祖所用的冷猪头,都要积攒上几个月才能买!”

    他越说越是激动,到了这里,猛然声音一提:“程慈,我也是良家子,我也行善积德过,但那时我得到的是什么呢,冷眼,嘲弄,诅咒,谩骂……他们当面不说,背后也说我,但自从我投身于家主,帮家主办事之后,就没有人再骂我了。他们说我是大善人,说我必得福报,说我这样那样,全然忘了当初他们是一副什么嘴脸!”

    程慈默然不语。

    “总之你走到这一步,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你是自己这样,还是奉命而来,你都不能回头了,因为回头,不但一死,还会身败名裂!”王五郎又推了他一把:“进去吧!”

    程慈踉踉跄跄而前,跨过门槛时,还被绊了一下。

    他们进的是历城仓的一座小侧门,此前程慈也曾来过历城仓,却从来不知道高大的围墙上,在某一隅还开着这样一扇门。

    进去之后,便直接是历城仓的一座小院,程慈知道,历城仓中一共有四十二处这样的小院,每座院子中间,都有一座圆形粮库,每座粮库满打满算,可以储粮二十五万石。

    这种粮库是半地下室结构,为了避免受水所淹,都是建在高处,而且沟渠排水系统极佳,加上齐郡也不是多雨的地方,所以粮食在此能够保存比较久。

    “丁字第四库。”王五郎喃喃念了一声,然后半拖半挟地拉着程慈前行,他们先出了这座小院,然后走两院之间的夹道,绕了好一会儿,便看到一小院上写着“丁四”两个字。

    王五郎将程慈引进去之后,程慈脚步猛然一停。

    这座小院之中竟然有不少人!

    小院的两厢,原本也是临时库房,只不过现在从其门中伸出不少头来,都是瞪着程慈。

    “这是?”程慈回头看着王五郎。

    王五郎微微一笑:“这里或许还有你的熟人呢。”

    “自然是有熟人的。”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响起:“死了的熟人!”

    程慈霍然扭头,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一间厢房的门口。

    管虎!

    那个据说已经死于定陶纵火灭口案的管虎,此时好端端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程慈再转头去看,除了管虎之外,定陶三大家的家主,竟然无一例外,都在这院子里。

    甚至他们身边,还有好些他们的族人、亲信,一个个看着程慈的目光,都带着不善。

    程慈脸色煞白,想要向后退去,却被王五郎一把推向前。

    “你们别乱动,程慈对家主还有用处,你们盯住他,莫让他出去就行。”王五郎看了管虎等人一眼,又回头望了望程慈,嘴角边浮起若有若无的嘲笑:“程兄弟,我们的力量,远比你想的要大!”

    程慈呼吸急促,半晌也无法平静下来,他勉强笑了笑:“是,是,如此我就放心多了,我,我们的力量,真大!”

    “行了,你寻一个地方休息,好好呆着,只要不做傻事,三天之后,你便真是我们的一员了,那个时候,你个人荣华富贵自不必说,你们分乳堂程氏,也必然以你为荣。”王五郎道。

    望着周围虎视眈眈的管虎等人,程慈默默地点头。

    他找了个尽可能远离管虎等的厢房,当他进去之后,发现这厢房里横七竖八,已经躺了不少人,还有些人盘膝而坐,正在默默念诵什么,近前一听,隐约是在念浮图经。

    程慈见王五郎没有跟进来,便寻了一个角落也坐在地上,他身边一人往旁挪了挪,对他善意地笑了笑,还合掌向他行礼。

    “你信浮图?”看他行的是浮图之礼,程慈问道。

    “自然,我们这边,大半都信浮图。”那人道。

    “你是哪里人?”程慈听对方口音虽然也是齐郡腔调,但还是有些许不同,便又问道。

    “莱县。”那人道。

    “莱县是个好去处,那边靠海,听说县城富庶,不逊于临淄这样的大县,仅仅是略逊于历城啊。”程慈又道。

    “我只是约略看到一点历城,莱县比起来还是差了些。”那人指了指自己:“我叫韩贵,排行第五,你唤我韩五就是。”

    “韩五哥是怎么来这里的?”

    “押送义仓之粮,莱县义仓的粮给我们送来了,不过我们来的人里,留下了约三分之一。”韩五说道:“你呢,你又是哪里人?”

    “我是定陶人。”程慈也介绍了自己,然后低声道:“咱们被留在这,是为了什么?”

    韩五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既然官人们要咱们留下,咱们就留下呗,反正管吃管喝。”

    “如今开春,田里的活可多了,再留下去,只怕会误了农时。”旁边一人听了他们的对话,带着抱怨道。

    “那又如何,守着这么多粮食,你还怕没吃的,而且上头说了,再留三五天,咱们就可以在历城逍遥见识一番,然后要回家便回家,每个人还有赏钱!”

    “咱们人可不少,他们给得足赏钱么?”

    “放心吧,此前的钱,咱们不就拿到了么,哪怕此后不给,咱们也赚了,你在田里苦哈哈刨上十日,能赚到三十文钱?”

    原本各做各事的人们,都开始议论起来,程慈越听心中越惊。

    这些人呆在粮仓之中,什么也不做,每天就能拿到三文钱,而且还管吃管喝!

    以程慈所见,这个丁四仓院子里,足足有三四十人,若是此地四十多所院子中,有一半有这么多人,那就是近千人。

    管权悄悄藏近千人在历城之中,并且就在郡守衙门斜对面,他究竟想做什么?

    如此重要的地方,藏了这么多人,官府中人不可能没有查觉,至少管仓的库曹就肯定知道!

    库曹一人想要压制住这么大的事情绝对不可能,所以他还有同党,同党的权力肯定不小!

    程慈想到昨晚自己听到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是徐钰,他虽然有意遮挡自己的形象,后来还故意改变了嗓音,但最初他叫门时的那一声,便让程慈认出了他。

    这个徐钰是朱融最信任的幕僚之一,他参与此事极深!

    程慈心中如虫蚁在挠爬一般,他想要立刻离开,将自己的这个发现禀报上去,但他看了看门前,便看到一个管氏的子弟在那探头探脑。

    与他目光一对,那管虎的族人对他咧嘴冷笑,状如恶兽。

    程慈只能老老实实坐在角落之中,他也没了与周围人谈话的兴致,便将眼一闭,开始假寐起来。

    那管虎的族人看他老实,把头收了回去,但当程慈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这厮竟然直接坐在了门槛之上。

    分明是一丝半点的机会,都不给他!

七三、大有问题

    赵和闭着眼睛,靠在墙壁上,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他刚刚去了刘淳老家,见到了刘淳老夫人,老妇人并没有如何痛哭,但那哀婉之眼神,却让赵和心中悸动。

    但他无能为力。

    他唯一能替刘淳老做的,就是将那可能的凶手找出来,然后杀之复仇。

    只是他的搜寻到现在,似乎是进了死胡同,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不,或许不该说是中断,只是被人粗暴地卡断,若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完全可以将真正的凶手翻出来。

    但他缺的就是时间。

    经过咸阳之变后,赵和对于大危机就有一种本能的嗅觉,他感觉到一场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如果他猜测得不错,那么后天可能就是这场危险降临的时间。

    但他不知道这危险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会具体从哪儿开始。

    “那么……如果能将管权抓到,或许情况能够好些。”

    赵和心知,目前敌人中唯一公开了身份的就是管权,管权在那个暗中串联的势力群中,肯定有不低的地位,甚至可能是主谋之一,若是能将之找到,整个局面就会打开。

    “靡宝!”他睁开眼睛,有些烦躁地叫了一声。

    “在!”一个圆滚滚的“球”滚了进来,正是靡宝。

    “程慈那边还没有消息么?”赵和道。

    靡宝面带难色:“没有消息,也不知行踪,此前几个地方都去查过了,皆未寻着人。”

    赵和眯着眼睛,若是如此的话,程慈可能陷入险境了。

    他站起身,转了一圈,心意猛然一坚。

    “打听郡守府徐钰的行踪,我要在午饭之前知道他的下落,昨天他们杀了刘淳老,今天我们就要抓徐钰!”

    这是徐钰,是程慈失踪之前留下的最后线索,赵和隐隐觉得,若是能够将其人控制住,或许可以有意外的收获。

    靡宝还没有说话,旁边的曾灿一惊:“祭酒,这徐钰原本也是出自学宫,而且他甚得朱郡守的器重,以祭酒如今同朱郡守的关系,动他……朱郡守会不会不高兴?”

    赵和噗的冷笑了一声:“现在我只管我自己高兴不高兴,他朱融是否高兴,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曾灿嘴唇蠕动了一下,欲劝又止。

    靡宝的行动非常快,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后,他便匆匆赶来:“徐鲸如今就在郡守府中,我得到的消息,他已经在郡守府中呆了好几天,这几天都没有回家!”

    赵和愣了一下:“从几时开始的?”

    “从管权被击败时开始,他就不曾回家过,也不曾公开出过郡守府!”

    赵和嘴唇猛然往下一抿,双眼中寒光闪动。

    不需要再多的证据,这个徐钰反常之举,证明他确实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他与管权的关系,定然非同一般!

    赵和轻轻用手拍打着桌面,过了会儿,对曾灿道:“你有没有办法,将徐钰从郡守府中诱出来?”

    曾灿犹豫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赵和又看向靡宝,靡宝拍着自己的肚子,阴森森地道:“我倒是知道徐钰家人在何处……”

    “家人……等一下。”赵和心中一动。

    三人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不一会儿,曾灿先出去,他没有叫高凌与姬北,而是自己亲自带人离开。又过了一会儿,靡宝也离开了赵和的房间。

    他们都离开之后,赵和向后靠了靠,面上泛起苦笑。

    若是王夫子知道他现在所采用的手段,肯定会不高兴吧。

    不过哪里要等到此时,他当初布下罗网对付嬴祝之时,那手段就可以说是卑鄙了。

    不过赵和并没有消沉太久,他很快就振作起来,然后出了门。

    门前的樊令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带上人,我们去郡守府。”赵和道。

    樊令立刻召集人手,现在赵和只要出门,少说也有百余名剑士保护,因此可谓前呼后拥。他们一行浩浩荡荡赶往郡守府,但在郡守府大门前,便被人拦住。

    “赤县侯来此何事?”

    一名有点眼熟的幕僚满脸苦涩地拦在赵和的马前问道。

    “我要见朱郡守。”赵和淡淡地道。

    “郡守身体有些不适……”

    “那还真巧了,我惯会替人看病。”赵和心里冷笑了一声,上回两人不欢而散之后,这个朱融就开始拒绝见他,什么身体不适,分明就是搪塞之语。

    “赤县侯,下吏只是个小人物,你大人大量,莫要让下吏为难啊!”那幕僚连连作揖:“赤县侯,朱公向来严正……”

    “叭!”

    赵和一鞭抽在了他的肩膀上,虽然那个幕僚早就做了挨打的心理准备,可是被抽了之后,还是咧着嘴连连惨叫。

    “你怕朱融,就不怕我么。”赵和冷声道:“快些进去通禀,让朱融见我,再装病,我就一把火将他的郡守府都烧了!”

    他将这蛮不讲理的面孔摆了出来,那幕僚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向一个小吏使了使眼色,那小吏匆匆赶了进去,不一会儿,又匆匆回来,在幕僚耳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幕僚眉头挑了一下,然后对赵和道:“朱郡守请赤县侯入内相见。”

    赵和催马要上前,樊令等自然紧紧跟随,但那幕僚却是一伸手,将樊令等拦住:“郡守身体不适,赤县侯强行要见,他才勉强起身,只不过这许多人会冲撞郡守病体,所以除了赤县侯之外,其余人等,一概在外等候吧。”

    赵和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他阴沉地目光在那幕僚脸上扫来扫去,可幕僚面上竟然没有畏色。

    不仅没有畏色,他在身后,郡守衙署之中,隐隐有甲兵之声传来。赵和眯眼望去,就看到数十名披甲的郡兵,黑压压地从门中涌出,正将大门牢牢堵住。

    赵和点了点头:“好,很好……”

    他拨转马头,似乎就要离开,那个幕僚刚松了口气,却见赵和向樊令一挥手:“带走!”

    樊令嘿的一声怪笑,伸出手来,直接将那幕僚拧起,夹在自己的肋下。

    “啊,放开我,放开我,赤县侯,你这是要做什么?”那幕僚被樊令大力挟住,虽然竭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当即大喊大叫起来。

    “既然朱融不见我,那么你就替他来见我也是一样,我有些话要问你。”赵和侧过脸去,望了望那些躁动不安的郡兵,撇了一下嘴:“朱融若是不服气,可以到稷下学宫去,也不防捉一人来。”

    他说完之后,扬长而去,只留下郡守门前的小吏与军士面面相觑。

    谁都没有想到,赵和会这般不按常理行事,直接在郡守府前擒一人走。这分明就是在告诉朱融,我就要对付你,你能奈我何!

    “如今该怎么办?”方才进去传话的那个小吏怯生生地道。

    “还能怎么办,赶紧去禀报朱公,顾策乃是朱公所倚仗之人,他被擒去……唉!”另一个小吏道。

    他们二人匆匆往回,那些郡兵甲士也退回到郡守衙署之中,但衙署门前还没有安静片刻,就听到又是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却是赵和,带着百余名稷下剑士,又卷土重来了。

    这一次门口没有人负责,赵和径直闯入其中,当郡兵甲士们闻声再过来时,只能在衙署仪门前与赵和对峙了。

    许多小吏、官员,听得动静出来看热闹,他们与赵和目光相遇,一个个都低头缩了回去。

    赵和没有看到徐钰。

    他哼了一声,心中更加肯定,那个徐钰有很大的问题。

    就在这时,他前面传来一声咳嗽,紧接着,甲士左右分开,十余名幕僚与吏员簇拥之下,朱融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

    不等朱融说话,赵和就笑道:“听闻朱公身体不适,赵某特意前来探望,赵某方才说了自己最擅长看病,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朱公身体这不就好了么?”

    朱融冷淡地道:“说身体不适,只是给你留三分颜面,但你既不要这颜面,那我也就只好直说了,我不愿意见你这小人得志的嘴脸,不愿看到你乱了稷下学宫还要来乱我齐郡,放了顾策,你可以滚了!”

    赵和愕然。

    他是真没有想到,朱融会如此绝决翻脸。在赵和看来,自己不过是耍耍无赖,反正他可以推托到自己年少之上去。

    但朱融是什么人,官场老狐,积年的封疆大吏,怎么这点器量修养都没有!

    “来人,替我送客!”朱融一挥手。

    那些郡兵甲士顿时拥了上来,与稷下剑士开始相互推搡。

    赵和心中念头转来转去,回头望了望,看到门口有人对他伸了个指头。

    赵和微微点头,他猛然拔出腰间悬挂之剑,向着朱融一指:“朱融,你今日辱我太甚,我必不与你善罢干休!”

    朱融冷漠的目光扫过他,手上不停地转动着念珠,似乎连与他答话的想法都没有。

    赵和与他相隔着七八人,故此也不可能冲过去伤他,而且这里毕竟是郡守府,朱融深信,赵和在这是不能做什么的。

    却不曾想,赵和猛然将剑掷了过来,剑在半空中打着转儿,然后剑柄直接敲到了朱融的头上。

    砰的一声响,朱融脸色发白,头上多了一个大包。

    他怒气冲天,指着赵和,厉声道:“打,给我打出去,打出性命来,算我的!”

七四、且看手段

    徐钰极有些心神不宁。

    在管权出事之后,他便一直藏身于郡守府中,等闲不会出去,只是在那夜里出了门一趟,为管权传递几句消息。

    今日听到赵和带着剑士来郡守府,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来抓自己的。

    不过郡守府毕竟是郡守府,数百郡兵在此护卫,除非赵和真的动用稷下剑士大举进攻,否则他还算是安全。

    没有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赵和就运用全部稷下剑士攻打一郡郡守的衙署,这种事情哪怕赵和真疯了,只怕也做不出来。

    但出乎徐钰意料,前面闹腾腾吵了许久,仍然没有安静下来,他遣人前去打听,回来时只说赵和去而复返,朱郡守已经出来应付。

    紧接着又有差役回来说,双方起了冲突,虽然没有动用刀兵,但相互推搡。

    说完之后,那差役招呼人手,向着前边过去,因为害怕真打起来,需要更多的人手。

    “不对,莫非赵和发现了什么,否则为何闹得这模样?”

    徐钰心中的不安更加严重了,若不是周围实在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他都想立刻离开郡守府。

    想到安全的地方,他心中又是一动。

    “不,倒是有一个地方很安全……历城仓!”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边隐约有脚步声,便开口问道:“前面如何了?”

    “还能如何,自然是……找到你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紧接着,那陌生的声音带着惊喜,向他直冲过来。

    徐钰霍然站起,只见三个穿着差役服饰的人冲了进来,但这三人都极是眼生,他在郡守府从来不曾见到过。

    “你们是谁,来人!”

    徐钰一声大叫,但是前面的嚣闹之声实在太吵,远远胜过他的声音,所以他这叫声,隔得远了些便无人能够听见。

    偏偏现在后边的人几乎都被吸引到衙前去了,除了他这样心怀鬼胎不敢前往的外,并没有别的人。

    徐钰想要拔剑,但那三人的身形非常快,已经冲到面前,一人将他牢牢抱住,另外有人直接勒住他的脖子。

    紧接着第三人就将绳索取了出来,把他手脚反绑了起来。

    “救命,救命!”徐钰大叫道。

    然后大叫就变成了呜呜声,一大团破布被塞入他的口中,他再也不能发出呼救之声。

    再接着,一个巨大的口袋将他从头到脚罩住,两个人将口袋扎紧,把还在挣扎的徐钰给抬了起来,而另外一人则开始收捡屋内的东西,凡是文档尽皆带走,打斗时弄翻的家什则又重新摆好。

    片刻之后,屋子里恢复如常,根本没有曾经发生过掳人打斗的痕迹。

    那三人这才架起徐钰,来到郡守府一处偏院,直接将徐钰从墙头扔过去。那边扑嗵一声响,紧接着有人低低的声音响起,这三人不慌不忙,翻过院墙,与在外接应之人会合。

    “可以去通知赤县侯,事情办妥了。”有一人道。

    “嘿嘿,咱们当响马的绑肉票惯了,没想到今日跑到齐郡郡守府里绑了个人走,这件事情,乃翁我可以吹嘘一辈子!”

    “若是将郡守也绑走,那才值得吹一辈子!”

    徐钰虽然摔得七昏八素,口也被堵上了,但耳朵却还能用,听得那些人的对话,脸上顿时惨无人色。

    “赵和……赵和怎么知道我在郡守府,又怎么会来绑我,莫非他知道从我这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徐钰竭力挣扎,希望能够引起行人的注意,从而为自己争来救援。但紧接着就觉得背上一痛,却是被人用兵刃抽了一下。

    “这厮还有些不老实,塞进车子里吧。”

    “那是自然,都小心了,咱们快走。”

    那些响马出身的绑匪动作极是麻利,他们是赵和从靡宝那儿借来的人手,便是为了讨好靡宝,也不敢懈怠。徐钰又挣了挣,很快就觉得自己被扔在了一处木板之上,紧接着有人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身上。

    “走吧!”

    他隐隐听到这声响。

    马车迅速离开了郡守府,这边有一个响马没有随马车走,而是来到郡守府前,装作是看热闹的人,向里面比了一个手势。

    赵和此时正隔着人群骂朱融,身边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衣裳,他立刻会意,指着朱融叫道:“姓朱的,你给我小心了,我迟早还要来收拾你!”

    说完之后,他带着稷下剑士退出官署大门,朱融站在台阶之上冷眼瞧着他,见他上马似乎要离开,刚刚松了口气,赵和突然又回过头来,对着他一指:“过会我会再回来的!”

    朱融气急。

    赵和带着人扬长而去,朱融却没有急着回到后边,否则赵和若真的再次回来,捉走他一个幕僚,那他这衙署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捉空了。

    想到被捉走的幕僚,朱融心中一跳:“糟糕,忘了顾策了,快去,快来人去将顾策抢回来,若是对方胆敢阻拦,就给我打!”

    当下郡兵乱哄哄冲出去追赵和等,朱融有些焦急地等着,好一会儿之后,便见那名为顾策的幕僚被掺了回来。

    顾策一见朱融,便放声大哭:“郡守,郡守,几乎就不能再见到郡守了!”

    “赵和那贼子捉你做什么?”朱融问道。

    “那狗贼问我,郡守府中可有人与管权勾结盗走官仓和义仓的粮食!”顾策惊魂未定:“卑职说没有,他便说卑职不老实,定然就是那勾结之人,要斩卑职以儆效尤!”

    “他只是吓唬你。”朱融哼了一声。

    见人抢了回来,他也懒得再说什么,如今处于非常之时,他要做的事情极多,今日被赵和一搅,已经误了不少时间。

    “朱公,就这样让他如些猖獗下去?”那顾策心有不甘,同时也有几分后怕:“若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朱公幕下就无人可用了!”

    “自然不会,再忍一忍他,我自有处置。”朱融满心不快地道。

    回到后院,朱融在书房中转了转,然后道:“来人!”

    有亲信出来道:“郡守有何吩咐?”

    “把徐钰叫来,我总觉得,赵和这次……可能另有打算,徐钰与他打过交道,又向来关注他,或许能提醒我一声。”

    那亲信径直来徐钰这边寻找,可这边空落落的,哪里有徐钰的身影。朱融接到回报之后,面色顿时一肃:“快派人去看看,赵和那边……是否有徐钰身影!”

    说完之后,他又补充道:“让人盯着赵和,一定要找到徐钰是否在他身边,还有,徐钰家里,也派人去看看,他有几日没有回去了,或许是回家了呢……”

    他这边到处寻找徐钰,那边赵和大模大样回到了稷下学宫。朱融派来的人当然没有在他身边看到徐钰,因为徐钰已经被送到了靡宝的家宅之中。

    赵和知道,稷下学宫名义上虽然在他掌握之中,但实际上却和个筛子没有什么区别,那暗中的凶手既然能够弄死彭绅,没准也能在这里弄死徐钰。与学宫相比,反而是靡宝那里更为隐秘些。

    回到学宫不久,他就悄然来到了靡宝这边。

    “情形如何?”见到靡宝,赵和立刻问道。

    “不太好,徐钰那厮的嘴很硬,始终不承认与管权有勾结,只说自己认识管权,在酒楼中有过几面之缘,但并无深交。”靡宝摇头道。

    “上了刑?”

    “自然上了。”

    赵和点了点头,随着他一起走到了靡宝府邸的后方。

    “地牢?”

    当往地下走的时候,赵和看了一眼靡宝,神情似笑非笑。

    身为大户人家,私造地牢,分明是违背大秦律的不法勾当。

    靡宝却面不改色:“一处地窖,用为存一些粮食之类的东西,自然,也存了一点点银钱……”

    他如此辩解,可赵和怎么也觉得这是一处地牢。

    比起稷下学宫的地牢,这地下空间更大,赵和不由想到管权的颖上堂,那里同样有大片的地下空间,程慈与王五郎脱身,就是借助了这些地下秘道。

    不一会儿,他与靡宝来到了一处暗室之中。

    里面传来痛苦的呼声,当赵和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里面的人后,里面呼声稍停了一下,然后变得更大了。

    “吱呀!”

    门被推开,赵和便看到吊在半空中的徐钰。

    此时徐钰身上血迹斑斑,到处都是鞭笞的痕迹,看到赵和,他剧烈地挣扎了两下,厉声道:“赵祭酒,你私通响马,绑架朝廷吏员,你该当何罪?”

    赵和站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无论我该当何罪,你都看不到了。”

    “你……”

    “你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好生考虑,若不能给我满意的回答,那你就可以去死了。”赵和淡漠地道。

    “你这是草菅人命,赵和,你不能这样!”

    “听闻你与公孙凉曾是好友,他也曾这样对我说,然后就被我斩下了头颅。”赵和说完之后,转过身来,对靡宝道:“我在定陶时如何对付管虎,你还记得么?”

    靡宝眼睛一亮:“不错,我怎么忘了这个!”

    “其实还有更残忍的,你将我要的东西准备好,半个时辰之后,他若是不招,那么就可以用上那些东西了。”赵和道。

    被吊在半空中的徐钰冷笑:“你尽管试试看,我倒要看看,你这狗贼,究竟有什么手段!”

七五、报应不至

    徐钰虽然冷笑,但心底却是惴惴不安。

    他一个人被关在地牢之中,半个时辰的时间过得非常煎熬,当赵和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立刻叫了起来:“有什么本事,你就冲着我来吧,让我看看,你究竟有些什么样的本领……”

    “徐钰,齐郡历城人士,家中父母尚在,另有一兄长一姐姐。”赵和手里拿着一张纸,面无表情地说道。

    徐钰的叫嚷顿时停住。

    他盯着赵和,面容扭曲,眼里满是仇恨:“祸不及家人……”

    “你们做的事情,连累多少无辜?与他们相比,你的家人从他的所作所为中受益,他们不算无辜了。”赵和道。

    “你……你在咸阳中,不是受那王道教诲么,王道难道没有教过你做人要有底线,要有标尺!”

    “教过……”赵和回忆起王道曾经对自己做的开解,那时还不是很理解王道的话,但后来嬴吉的身份彻底显露后,赵和开始明白,王道所说的标尺指的是什么了。

    不过他当然不会如此回答徐钰。

    “王夫子教过我做人要有底线,但我觉得他说的并不全对,对待有底线之人,自然也需要底线,对待无底线之人,再拿底线来约束自己,那纯粹是自虐。”赵和轻轻掸了一下手中的纸:“我不好自虐,所以对付你这种人,就也得将底线放低一些了。”

    “我父母无罪……”

    “大秦律中有株连之说,你父母是否有罪,当由大秦律来判,而不是你在这胡说八道。”

    赵和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徐钰的面色,拿家人威胁他,自己这个反派的风格倒是极为鲜明,而徐钰则象是小说家的著作之中的那些主角,虽然痛苦犹豫,最终却是不为所动。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根本就是公报私仇……”

    赵和微微点了一下头,与靡宝又出了这间牢室。

    牢室的门在二人身后重重关住,靡宝眉头皱起:“这厮不肯说,那该怎么办?”

    “将他家人带来,让他看上一眼。”赵和冷笑:“他现在心中还存着侥幸……管权及其同党,肯定要在很短时间内发动,若是他们成功,徐钰及家人自然就脱身了。我要将他这最后的侥幸也给灭掉,让他知道,他根本等不到管权发动的那一天!”

    靡宝深深看了他一眼,依言离开。

    没有多久,几个头上套碰上布套不停挣扎的人被推了进来。

    牢室的门再度被打开,员在那里的徐钰一眼就看到这几个人影。靡宝手下的响马将他们的头罩摘下,他们也看到了徐钰。

    “该死,你们竟然真做出这等事情!”徐钰惊恐地大叫起来。

    他的父母兄姐也是吓得哭嚎不止。

    赵和冷冷看着徐钰:“现在你肯说了么?”

    “我……我……”徐钰发现自己面对赵和,可谓处处束手束脚,虽然心中藏有百计,可面对赵和这种野蛮手段,却是一计都施展不出来。

    “行,你不说就算了,把眼睛都给他们蒙上,这四人也都吊起来。”赵和道。

    徐钰的父母兄姐立刻也被吊起,和他一个模样。

    “孩儿不孝……孩儿连累了家人!”徐钰忍不住痛哭:“阿爹阿娘,还有兄长姐姐,你们且忍一忍,这狗贼猖獗不了多久,就是这等狗贼在朝,所以朝廷才昏暗如此!”

    虽然徐钰口风极严,但这一句话间,还是不经意泄露出了一些消息。赵和与靡宝换了一个眼神,赵和微微点头,靡宝便又出去。

    紧接着,徐钰听到了金属敲击的声响。

    他们眼睛都被蒙着,什么都看不到,徐钰心里惊恐,但还有自制力。可是他父母兄姐却不行,一个个哭着喊着,甚至开口求饶。

    “你们见过杀猪么,乡间杀猪有一种杀法,是切开猪的足踝,开始放血,血放尽之后,猪也就死了。这样处置的猪,肉味道会更好一些。”赵和冷漠地道:“今日我看看,人的血放尽之前,是不是会死,先从谁开始呢……”

    虽然无法看到赵和的神情,但是徐钰还是感觉到他那冰冷的目光在自己家人身上一一扫过。

    徐钰浑身发颤,咬牙切齿:“你会遭报应的,赵和,你这狗贼,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那似乎是浮图教的说法,我不信浮图教,报应不到我身上来。”赵和冷漠地道。

    徐钰破口大骂,但接下来,他没有听到赵和的回应。

    “啊!”

    他听到自己母亲一声惨叫,父亲叫骂,兄长姐姐或骂或哭。但片刻之后,就只听到赵和下令:“将嘴都堵上,免得让徐钰听了心慌意乱!”

    地牢之中顿时安静下来,徐钰是知道赵和如何对付管虎的,原本对绝对黑暗与绝对安静有所心理准备。他自觉自己的意志远胜过管虎,管虎都能支撑一日,自己没有理由不能支撑更长时间。但现在,他心有些动摇了,毕竟他的亲人就在一侧,关心则乱。

    “从她开始,她生的徐钰,就要承此因果。”赵和的声音又响起。

    “娘亲,娘亲!”徐钰大叫起来。

    “呵呵。”回应他的只有赵和的冷笑。

    “听着吧,刽子手会在你母亲脚踝处划一道伤口,血会滴下来,滴落在铜盆之中,你听听这声音吧。”片刻之后,赵和声音又响起。

    紧接着,徐钰听到了闷哼声,似乎是他母亲发出来的,然后,便当的一声响,象是水滴滴在铜盆里发出的声音。

    “啊,啊!”徐钰大叫,但又忍不住屏住呼吸,听着那液体滴哒滴哒滴落的声响。那声音不急不徐,每一下都与他的心跳声几乎重合,而地牢之中此时一片安静,徐钰就算是想不听也不可能。

    徐钰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终于忍不住哭嚎起来:“娘,娘!”

    看不见只能听见,让他更为恐惧,而随着他的叫喊,他觉得那血滴落的声音越来越快,他内心的煎熬让他终于承受不住了。

    “我招,我招,快救我娘,快给我娘止血啊!”他嚎叫道。

    “没事,才接到小半盆血,还有不少血,你招供了自然会救你娘,她毕竟是无辜嘛。你招得越快,你娘获救就越早。”赵和的声音很温和:“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急,也可以再等等,也许再等等,就有人来救你们呢。”

    徐钰全身都被汗浸透了,他哪里还敢再等下去!

    “朱郡守,是朱郡守与管权一直有密谋!”他喘着气叫道:“齐郡盗卖官仓和义仓粮最多者,就是朱融自己!”

    此语一出,赵和与靡宝都是瞳孔一缩,两人对望了一眼,都大感意外。

    朱融包庇那些贪官污吏,赵和是知道的,甚至为此与朱融吵过,但是朱融自己亲自参与到盗卖义仓粮食之事上,却完全出乎赵和意料。

    毕竟这义仓就是朱融一手倡导的,他怎么可能毁掉自己半生的心血?

    而且朱融家中贫寒,并无余财,他若是贪污,那么多钱财又去了哪里?

    “胡乱攀咬可不是个好习惯,这样并不能帮助你和你的母亲。”赵和道:“唔,这血滴得有些快啊,来人,准备给他父亲也开道血口了。”

    “我有证据,我有证据!”徐钰大叫:“我在东市有所外宅,外宅之中床底夹缝中有证据,都是我所经手的朱郡守与管权的钱财往来……啊,对了,管权此时就在朱郡守府中暗道之内!”

    赵和霍然站起,双眼中寒光闪动。

    徐钰这么说,看来真不是胡乱诬陷!

    刚才他觉得朱融不太可能贪污,但若朱融真的贪污,那么他入齐郡以来的许多疑团便有了解释!

    朱融与管权联手,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在齐郡当真是呼风唤雨,没有什么是二人做不成的。他们二人长期勾结,将公私粮仓都盗卖大半,因为北地的战事,朝廷要调齐郡囤粮,他们害怕事情泄露,于是便投靠了定陶纵火案。但赵和被卷入此事,他们又制造第二次纵火案以杀人灭口!

    “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朱融为何要弃一世清名,还要毁掉自己的一生功绩?”赵和又问道。

    “浮图……浮图,朱郡守十年前开始笃信浮图,他是鸠摩什上师座下弟子,只不过为了遮掩,从来不曾在人前表露!”

    赵和猛然想到朱融手上的那串念珠,又是吸了口寒气。

    “就算是笃信浮图,我看浮图教中之言,也大多劝人向善,可没有让朱融去贪污……你说是信浮图让他贪污,我不信。”靡宝道。

    “修庙,朱融自己倒不怎么花钱,但是收庙建塔,招揽信徒香客,诸多种种,都要消耗大量钱粮。郡守府西侧那新建的浮图塔,便要花掉一百二十万贯钱,只靠着信徒捐赠,哪有那么多!”徐钰既然开了口,便不再隐瞒,他飞快地吐露自己所知道的情形。

    赵和猛然用手击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他早就该想到的。

    到了齐郡之后,所过之处,处处都有浮图教庙宇,而且大多都甚是精美。

    历城外的清泉寺,历城内的这大浮图塔,这都不是几万贯钱能够造出来的,鸠摩什二十年前来到大秦,十五年前才被齐郡人接纳开始建寺,这区区十五年,只凭他化缘,哪里有这么多的财力建这么多的庙宇!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855/ 第一时间欣赏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作者:圣者晨雷所写的《帝国星穹》为转载作品,帝国星穹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帝国星穹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帝国星穹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帝国星穹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帝国星穹介绍:
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