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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六、所图甚大

    齐郡浮图教大兴,在这大兴的背后,是流水一般花出去的钱粮。

    而这钱粮从何而来?

    在定陶时,管虎藏在龙象寺中的真账簿消失不见,到了历城,刘淳老访问清泉寺之后中途遇害……

    其实已经有许多线索都指向了浮图教,指向了鸠摩什,只不过鸠摩什的伪装实在太过出色,所以赵和一直没有往他身上细想罢了。

    但是,赵和始终忌惮鸠摩什,这在某种程度上,岂不是赵和那敏锐的预知在起作用?

    还有朱融……朱融与浮图教的关系竟然如此密切,他为何会笃信浮图教,赵和很难理解。

    “朱融有权,鸠摩什有影响力,而管权有钱……”赵和眉头紧紧皱着,心突突直跳。

    这一个组合,在齐郡可谓强大至极,仅凭齐郡内部的力量,很难与之抗衡。

    唯一可以牵制他们的,恐怕就只有稷下学宫。稷下学宫的两千剑士,再加上数千学子,他们凑在一起,至少在历城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

    难怪此前管权也好、鸠摩什也好,都想方设法向学宫渗透,甚至把主意打到了赵和身上,想要借赵和之手来瓦解学宫。

    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赵和手段如此高明,轻而易举将学宫控制在手中,也没有想到一向顽固的孔鲫会被赵和说服,竟然愿意凭借个人威望去配合赵和。

    “他们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回头了,那么下一步……”

    “快放了我娘啊,我什么都说了,快放了我娘!”徐钰大吼之声,将赵和从沉思里惊醒。

    他摆了一下手,有人上来,将徐钰从墙上放下,给他扯开眼罩。

    徐钰喘着气,瞪圆眼睛向那血滴之声望去,然后一怔。

    那边根本没有他的母亲,只是一个铜盆放在地上,上面有一个水桶,水桶底似乎有裂缝,所以时不时就有水滴落铜盆,在这安静的地牢之内,传出叮咚叮咚的声响。

    徐钰用力挤了挤眼,再仔细看,确认自己母亲真没有吊在这里,他转过脸,怔怔地看着赵和:“你……你诈我……”

    “对,我是在诈你,就如你所说的那样,我总有点底线,做不出象你们那样的事情。”赵和平静地道:“你父母家人虽然被捉,但并未受到凌虐,这一点你只管放心。”

    “侯爷就是心善,若换了任何一个人,你家人也不会有这么便宜!”靡宝哼哼了两声。

    “我,我……我全招了?”徐钰失魂落魄,双足一软,瘫在了地上。

    赵和睨视了他一眼:“你早该检举此事,你知不知道,他们这样胡作非为下去,结果是什么?朝廷如今大军就在燕赵,若是,若是……”

    赵和说到这里,脸色突然一变,他知道朱融等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徐钰看着赵和,见他不说话,脸色惨然:“赤县侯聪明,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吧?他们要里应外合,与犬戎人一起,夹击邯郸!只要邯郸一破,齐郡又在他们手中,淮河以南往关中的河运被切断,关中缺粮,朝廷便支撑不住,到那时,朝廷完了!”

    赵和的呼吸忍不住急促起来。

    旁边的靡宝更是满面骇然,狠狠顿足:“他们怎么敢这样,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奉命与管权联络,从管权话语中窥得一二……他们其实并没有告诉我太多秘密。”徐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你们是拦不住他们的,他们……他们还有别的计划!”

    “别的计划,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都说了……杀了我吧,放过我的家人。”徐钰道。

    赵和深深看了他一眼:“不,不能杀你。”

    徐钰愣了愣:“你是何意?”

    “不但不能杀你,还必须放你。”赵和又道。

    徐钰愣了一下,旋即脸色大变:“这不可能,我绝对……”

    “你父母家人都在我手中人,你可以赌赌看,我是否到最后关头仍然坚持底线。”赵和慢慢道:“你也可以再赌赌看,得知你已经泄露这么多机密之后,朱融与管权是否还信任你!”

    徐钰脸红一阵白一阵,怔怔看着赵和。

    他并不是很畏惧死亡,但赵和的这些手段,还是让他感觉到透骨的寒意。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用沙哑的嗓子道:“我现在知道,为何公孙凉会输在你的手上,他输得不冤……你年纪才这么大,怎么能这样……这样妖孽?”

    “若你也是生长在铜宫那样的地方,十四年未死,又有一群博学多才的老人教你,你也会如此。”赵和眼睛微微眯了眯:“郦师曾经不只一次对我说过,现实会教我做人!”

    “要我做什么?”徐钰已然绝望。

    正如赵和所言,他被放走之后,哪怕将所有事情对朱融、管权透露出来,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不仅他的父母家人可能因此被杀,而且他自己,也肯定会失去朱融、管权的信任。

    所以他唯有转变阵营,将注押在赵和身上,赌赵和能赢。

    若是赵和赢了,就算不给他将功赎罪的待遇,至少也会给他父母家人一条活路。

    “你要做的很简单,回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靡宝会派人与你联系,必要时你配合我们的行动就行。”赵和略一沉吟,然后说道。

    靡宝眉头皱了皱,觉得赵和这个决策还是有些冒险。

    不过当着徐钰的面,他不好说什么。

    “我被掳来这么久,他们肯定会有所怀疑……”徐钰说道。

    “以你的聪明才智,搪塞过去应当不难。若是搪塞不了,那么下场如何,你自己心里明白。”赵和冷冷地道。

    徐钰无奈,好一会儿之后,他点了点头。

    赵和让靡宝与他约定暗号,然后便与靡宝一起,陪他出了地牢。重回光天化日之下,徐钰深深吸了口气,但旋即听到靡宝的一句话,让他又如坠冰窖。

    “你家人已经送到好的所在,放心,你既然答应了主公,便是自己人,我待你家人一定会如同自己家人一般。”靡宝笑眯眯地道。

    徐钰知道,赵和如果还有点底线,这位靡宝,实则是与管权一样的人物,不会有什么底线。

    他抿了一下嘴,沉重地点头,然后坐上一辆早已准备好的车子,从侧门离开了靡宝的邸宅。

    “我信不过这厮。”靡宝待他走后道。

    “我也信不过,但他这种人,既然拿定主意,就不会轻易改变,只要你好好控制住他的家人,短时间内,他不会变卦,除非他觉得咱们这边完全没有了希望!”

    赵和说到这里,眉头皱得紧紧的。

    他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联盟,局势甚至比起咸阳之变时还要困难。咸阳之变时,虽然嬴迨与晁冲之暂时控制了局面,但毕竟内有上官鸿、李非与之牵制,外有大将军随时可能回军,所以那个时候,赵和还有可以借助的力量。但在齐郡,朱融深耕多年,靠着包庇贪官污吏,结成了一张从上到下的大网;浮图教深入民间,控制了民间不少人心;管权拥有巨量财富,在钱粮上足够支撑大事。与他们相比,赵和的实力还是太过薄弱了些。

    “我们的优势有三,首先是朝廷支持,他们在齐郡虽然势大,但与整个朝廷相比则算不上什么,所以他们行事有诸多顾忌;其次是稷下学宫,哪怕被他们安插了不少人手,但稷下学宫的剑士和能上阵的学子,加起来也有三千人,这是不可忽视的力量;第三就是你,你之财力与管权相当,此前庄园之战中又将管权收买来的响马尽数击溃,所以我们尚有一搏之力。”

    回过头来,看到靡宝目光晃动,赵和知道这位豪商心中只怕有所动摇,便故意说道。

    靡宝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道:“主公说的是。”

    “更重要的是,朱融就算势大,他敢举旗造反么?他若举旗造反,他手下的那些人未必会跟从,毕竟朝廷大义的名份在那里!”赵和又道:“所以,他虽然势大,却只管在暗中行事,我们虽然力弱,但我敢带着学宫剑士打上他的衙署之门……”

    他正说到此处,外头忽然有人匆匆过来,却是曾灿。

    “祭酒,有人找祭酒有要事!”他见到赵和,行礼之后道。

    赵和从学宫中秘密出来,为了隐匿行踪,只有曾灿知道他到了哪儿,此时匆匆找来,那个寻找赵和的人身份肯定不同一般。

    赵和皱了一下眉:“是谁?”

    “请祭酒速回学宫,那人不肯透露身份,只是说……事关重大,他只等祭酒一个时辰,若是祭酒一个时辰不出来,那他就会离开!”

    靡宝心中一动:“那人什么模样?”

    “不知道,他用兜帽罩着自己的脸,除了眼睛什么都没有露出来,虽然身形有些熟悉,但我还是没有认出他来。”

    赵和与靡宝对望了一眼,在这关键时候,出现这样一个神秘之人,二人心里都隐约有些不安。

    “我回去见见他,这边你注意。”赵和想了想,对靡宝道:“若有程慈的消息,或者那位有什么事情,速速告知于我。”

    “那位”指的是徐钰,此时曾灿在,赵和没有提其人姓名,倒不是信不过曾灿,而是因为事情越大,就越需要谨慎。

七七、那只猴儿

    稷下学宫,祭酒院舍。

    这座院舍原本极为雅致,上一位祭酒是个非常有情趣的人,在小院中种花种草,收集了不少奇石,还有一些根雕。

    不过赵和来了之后,对这些东西都是不置可否,令人将之堆到了一边,将地面重新平整,据他自己说,是天气再暖一些后,就要在这里开始种点粮食。

    他的这个说法,还曾引起嘲笑,不过当他将农学列入形下院之后,再笑的人就不多了。

    哪怕最瞧不起农夫的儒家与商家,也知道天下之本,在于粮食,没有粮食,一切繁华都只是泡影。

    所以凡是为了粮食增产而努力的人,都是值得肃然起敬的。

    赵和跨入院子里,那个要求拜访的人正在屋中,他闻声来到门口,向赵和望了过来。

    他全身都罩在长袍之内,脸上也被遮挡,所以赵和第一眼并没有认出他来。

    等赵和入了屋,再在屋子里坐下,他身体猛然一振,抬头再看这人。

    这人解开挡着脸的面罩,给他看了一下,然后又将脸罩住。

    “董先生向来是君子,行事光明正大,怎么今日却遮遮掩掩了?”赵和脸色发白,慢慢地说道。

    坐在他面前的,正是董伯予。

    董伯予不仅遮住了自己的脸,还用某种方法改变了身形,使得整个人都略显肥胖臃肿,所以以曾灿记人的能力,都没有能认出他来。

    “因为我此行不能为人所知。”董伯予看了赵和一眼,见他脸色微白,哼了一声:“你知道了?”

    “若是董先生未来,我只知道一大半,但董先生来了,我就全知道了。”赵和缓缓道。

    “事态紧急,你既然全知道,我就不多说什么,你好自为之吧。”董伯予也不落座,转身就要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赵和忍不住起身追了两步:“董先生究竟站在哪一边?”

    董伯予回头瞄了他一眼:“我?站在大秦这一边,站在儒家这一边……我的立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说完之后,他便飘然而去。

    赵和没有叫住他,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之上。

    樊令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到赵和只是一脸倦意地坐在那儿深思,便又缩了回去。

    董伯予的出现,让赵和明白了朱融等人阴谋的最后一块拼图。

    此前他觉得自己这边有朝廷大义的名份,朱融哪怕纠集了再多人,但这些人当知道朱融要对抗朝廷时,必然不会为之效力。

    但现在看来,朱融对此比他更清楚,所以朱融有了更好的应对之策。

    废帝嬴祝!

    嬴祝被废,朝廷自然给天下人有所交待,大将军曹猛说他一月之内,做了一千二百余件违反大秦规矩的事情,取用了两千余件不宜轻动的禁忌之物,将之赏赐幸进群小,以至于百官尽皆失望,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危及社稷,所以不得不罢黜退位。

    至于“**太后”的事情,自然是被遮掩下来了。

    正是罪名太多,所以反而让人不敢相信,一个月做一千二百余件违规之事,平均下来每天四十件,就算是整天琢磨着做坏事,也不可能做得如此频繁。

    所以民间,对嬴祝暗怀同情之心者并不少。

    若是朱融等高举旗帜,说是要为嬴祝复辟而举兵,不少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或许真会效力。而地方上的各级势力,只怕也会分化、观望,等中枢与齐郡分出胜负之后,再效忠于获胜者也不迟。

    可以说,嬴祝的废帝身份,让朱融拥有了足以和朝廷分庭抗礼的大义名份,赵和此前倚仗的无形优势,已经不存在了。

    “呵呵,难怪一到历城,便将临淄王控制在他的手中……我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思虑没有他这么深远,朱融……”

    良久之后,赵和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心里反而对朱融隐隐生出几分佩服之意,对方看得比他远,他虽然在稷下学宫一局中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底气,但总的来看,他还是被朱融牵着鼻子走。

    “事急了……”赵和心中翻来覆去,也想不出如何用堂堂正正的手段解决这场迫在眉睫的危机了。

    他当然可以向朝廷告变,只不过信使往返之间,十天时间是起码的,他根本没有这么多时间。

    从种种情形来判断,三日……不,两日之内,对方就会发动,时间可能就是鸠摩什在稷下学宫讲法之时!

    鸠摩什挑明天在稷下学宫讲法,那个时候学宫的剑士必须维持秩序,而齐郡中高层和有德望的大人物,也都会齐聚于学宫。朱融可以迅速控制历城,然后调集力量,围住学宫,断绝学宫内外往来,再将嬴祝搬出……只怕连学宫的教谕与剑士们都会心生动摇。

    “既是如此……那么……”

    赵和眯着眼睛,好一会儿,起身想要出门,就在这时,曾灿又跑了过来:“祭酒,郡守府派人来了!”

    赵和眉头猛然一撩:“什么意思?”

    “他们说明日鸠摩什上师要在学宫论道坛讲法,会有不少外人入学宫,所以派人来帮助学宫维持秩序……他们来者不善!”曾灿道。

    不仅曾灿这样想,几乎所有知道今日变化的人都这么想。

    毕竟一大早赵和才带人去堵了郡守府的门,现在郡守府的人来堵学宫的门,这分明就是报复。

    赵和却知道,这不仅仅是报复,更是对他的监控。

    显然,朱融已经警觉,他派人公开监控学宫,为的是防止发生意外。

    哪怕他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徐钰泄露,他也做出这样的决断,此人心思之细密,确实非超一般之人。

    “祭酒,怎么办,要不要?”曾灿向赵和捏了一下拳头。

    赵和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很好,他要这样,那就这样吧……让他守着学宫各处大门,这反而是件好事!”

    曾灿有些不解。

    赵和又道:“明天讲法之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用可靠人手,布置好防备,论道坛明日不能出现任何意外,你明白么?”

    曾灿一愣,旋即听出了赵和的弦外之音,他眼睛顿时瞪圆:明日讲法还会生出意外?

    不过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曾灿匆匆离开之后,赵和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好几步,抬起头来,眼睛微眯:“朱融如今……应当比我更紧张吧,我若去他那儿再闹上一场,他会怎么想?”

    话虽如此说,他却没有再做此事。如果再去闹一场,或许会将朱融逼得提前发动,朱融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却还不行,手中虽然有些准备,可是还不够。

    披上一件紫色外袍,赵和迈步出了门。

    他直接来到了学宫大门之外,果然看到大门外几个差役在那里建了路障,不过那几个差役应当不知道什么,正在那儿相互谈笑。

    只是看到赵和领人出来,他们才神情一肃。

    有个差役被同伴推了出来,有些不情愿地给赵和见礼:“君侯,下吏等奉命在此,协助学宫维持秩序,免得明日鸠摩什上师讲法出现意外。”

    赵和打量了他两眼,点头道:“那很好,你既然在这里,那正好替我做件事情。”

    那差役愣了一下:“这个……”

    “去清泉寺替我送封信,问一下鸠摩什上师,明日还要做什么准备。”赵和将一封信交到他手上:“速去速回,来了就直接去学宫里找我。”

    那差役目瞪口呆,看着赵和身后的那些剑士们:“这个,赤县侯,下吏有公务在身,你若要送信,可以请学宫剑士去送……”

    “他们的职责是护卫我的安全,我的安全比起一封信可是要重要得多!”赵和不满地喝了一声:“速去,若是你自己做不了主,就禀报你的上司,我好歹也是学宫祭酒,支使一下差役的权力都没有了吗?当初在咸阳城,就是大将军府的差役我都能支使!”

    他这模样让差役心中忐忑,也不敢争辩,撒腿便真去寻自己上司了。他的上司正躲在远处,见他奔来,问明情况,腾地站起,又往学宫门口这边望了望,发现赵和已经带着那群剑士大摇大摆地离开,看模样是向东市那边去的。

    他二话不说,直接拆了那封信。

    信中内容,确实是问鸠摩什次日有什么特殊需要。那负责的小吏眉头皱了皱,当即将信原样封好,交给那差役:“你就去递他送一送。”

    他知道得比起差役要多,因此打发走差役之后,他又匆匆离开,赶回齐郡郡守府。

    才一进门,就看到匆匆出来、脸色难看了徐钰,这小吏向徐钰拱了拱手,徐钰把他叫住:“你不是去了学宫那边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还不是那只猴儿,又闹出事端了。”小吏背着赵和,直接用他们齐郡郡守府吏员给赵和取的名号称呼:“要我手下给他送信,信是送给鸠摩什上师的,我看了内容,问明天是否需要特殊安排,还有具体讲法时间做最后确认……信内容很正常,但此时弄出这信来,我心里总觉得有些怪异。”

    徐钰心中猛然一跳。

    这个时候送这封信当然怪异,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当朱融知道有这么一封信,肯定是要心疑的。

    赵和这厮,最喜欢的就是用各种胡搅蛮缠来扰乱人心,掩饰自己的真正目的!

七八、我且等你

    消息传到朱融这里,朱融同样皱着眉。

    在朱融漫长的官场生涯之中,从未遇到过赵和这样的对手。

    做事不按常理出牌,往往突破规则,行事匪夷所思,常常天马行空。这样的对手,就象是一个疯子,让人根本无法预判他下一步举动。

    比如说现在,赵和让一个齐郡郡守府的差役去给他送信,送信的对象还偏偏是鸠摩什!

    “他知道了?”朱融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但紧接着,他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朱融与鸠摩什的暗中联系非常隐密,不是绝对心腹,根本不可能知道。朱融相信,这些心腹都是口风极紧之人,而且如今大局在他这一边,这些心腹根本不可能投靠赵和,泄露他的消息。

    除非……

    朱融第二个念头便是怀疑起鸠摩什。

    不过同样只是一瞬间,他又推翻了这种猜测。朱融笃信浮图教,而且为浮图教在大秦的传播立下了极大的功劳,他的这一计划得成,浮图教甚至有可能成为大秦的国教,地位还在儒道法这三显学之上,所以,立志于传教的鸠摩什根本不可能与他反目。

    朱融紧接着怀疑起管权。

    管权与朱融是合作关系,他并不知道朱融与鸠摩什之间的关联,但这家伙是聪明人,不难从蛛丝马迹之中猜到什么。上回管权围攻赵和,朱融没有及时提供援助,这件事情让双方的合作产生了裂痕。管权以为朱融是有意借赵和之后削弱其实力,而朱融心底,也确实有这个意思,但借口却是时机尚不成熟,不足以公开发动。

    朱融知道管权不会相信他的解释,所以管权才将那个明显有问题的程慈留在身边——这家伙其实是做个姿态,告诉朱融,他随时可能通过程慈将朱融的秘密泄露出去。

    只不过,这也只是一个姿态,让朱融不敢过份削弱他罢了。在如今的情形下,管权并不会真正去与赵和勾结:这样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这厮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朱融在自己屋子里转了两圈,终究决定,还是派人去清泉寺问问。

    在他的使者抵达清泉寺之前,那封信已经送到了鸠摩什的手中。

    因为是公开送的信,所以信先给了知客,知客又给了莲玉生,然后莲玉生再将之转交给鸠摩什。

    看完这封信,鸠摩什浓浓的寿眉紧紧皱在一起。

    这封信根本就是多此一举,有关明日讲法之事,早就安排好了。赵和此时再派人送信,而且所派之人还是齐郡郡守府的差役,这其中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和朱融一样,鸠摩什第一个念头,就是朱融可能和赵和达成了什么暗中协议。

    但旋即他也推翻了这个猜想,若真有此事,朱融应该不会瞒他。

    应该。

    那么是管权?或者是别的什么人?还是赵和从刘淳老的死上发现了什么?

    一个个怀疑浮在鸠摩什心中,哪怕他精通浮图教的各种道理,甚至还默念心经以求心神安宁,却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关心则乱。

    旁边的莲玉生不解地道:“师傅,这是……二师兄的这封信有问题?”

    “赤县侯的这封信,并没有什么问题。”回过神来,鸠摩什淡淡地说道。

    莲玉生抬头看了鸠摩什一眼,可是鸠摩什一直在琢磨着赵和的用意,并没有注意到弟子的神情。

    “师尊,我看院中写着经文的幡在风吹之动了起来……我有时会疑惑,究竟是幡带动了风,还是风吹动了幡。”莲玉生转而问道。

    鸠摩什心不在焉,微微一笑:“先有风而后有幡,痴儿,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他说完之后,合掌向莲玉生微微一躬身:“我去与赤县侯回信,你且在这里候着。”

    望着师尊的背影,莲玉生合掌低头。

    “师尊,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你心动啊……”莲玉生再抬起头来时,眼中满是不解,还有隐隐的担忧。

    他是绝顶聪明之人,虽然有时会有些痴,但绝对不傻,否则也不会在这么小小的年纪便博览百家,精通浮图之理。

    鸠摩什明显的搪塞,他如何看不出来!

    那日刘淳老死后,莲玉生向鸠摩什询问,鸠摩什便在搪塞,今天赵和莫名其妙的一封信,鸠摩什又在搪塞,这其中是不是有某种联系?

    莲玉生闭眼,坐于蒲团之上,良久之后,他起身而行,来到祖堂之后。

    在祖堂之后,他站立许久。

    那日刘淳老来时,他与鸠摩什在此冥思,他在外,而鸠摩什在内。他守在门口,未见鸠摩什出去,因此认定鸠摩什没有杀害刘淳老的时间。

    但是,后来细思,祖堂之后,有一个小窗,这小窗原本是为了通气所用,只不过以鸠摩什那枯瘦的身形,从小窗中钻出去并不困难。

    莲玉生来到小窗前,伸手抚摩着窗棂。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合掌,向着小窗微微躬身,然后默默退了出来。

    赵和一封信,搅得朱融与鸠摩什都心生不安,他自己却大模大样地在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不少东西,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些杂物,然后让剑士们抱着回到了学宫。

    看起来仍然是非常正常。

    监视之人将他到了哪儿买了什么和哪些人说了什么话都一一禀陈至朱融面前,朱融想来想去,最终决定:“今夜至关重要,若是今夜没事,那就不必担忧了……今夜衙署外,多派人手!”

    让朱融稍觉心安的是,一夜都很太平,完全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次日大早,朱融在仆人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吃好饭,先在大堂之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待到一位亲信上前,低声说了句“时间不早了”,他才站起身来,一振衣袖,迈步来到郡守府的院子里。

    “郡守安!”

    院子当中,已经黑压压站着一大片人,他的心腹、幕僚,无论知道还是不知道他的计划的人,都聚集于此。

    朱融点了点头:“诸位安……可以动手了。”

    前一句还算正常,后一句出来,那些被蒙在鼓中之人一个个莫名其妙。紧接着,他们惊骇地发现,自己身边的同僚,一个个拔出剑来,架在他们的脖子之上。

    “郡守,郡守,这是何意?”一个官员惊恐地问道。

    “上官鸿与曹猛相互勾结,废贤君而立伪帝,我,封疆大吏,身受赢氏重恩,如何忍见贤君蒙尘而伪帝僭越?”朱融环视众人:“如今真正的天子流落至齐郡,而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傀儡坐在御座之上,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么?我要起兵举义,匡扶真天子,逐灭不臣之辈,你们是随我一起来,还是站在乱臣贼子那边?”

    “郡守,三思,三思啊……”那官员脸色惨白,大声叫道。

    但声音才叫了一半,嘎然而止。

    他身边的吏员直接刺穿了他的胸膛,他的尸体倒了下去,那吏员用他的官袍,将剑上的血拭尽。

    然后,冷冷的目光扫过四方。

    “朱融,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样做,自己身死族灭是小,还要牵连到我们齐郡,整个齐郡都要因你而化为齑粉了!”又一个官员惊怒交加,指着朱融破口大骂。

    “既然你要做乱臣贼子的同党,那就上路去吧,杀之祭旗!”朱融吩咐道。

    旁边一个吏员上来,一剑斩下了那官员的头颅。

    连接二人被杀,周围噤若寒蝉,朱融再度环视,见没有人再站出来,微微点了一下头:“这样就好……”

    “郡守当为丞相!”一名吏员振臂叫道。

    “恭贺郡守!”另一名小吏上前便要向朱融拜下。

    原本只是他们二人,但有了他们开头,周围稀稀拉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朱融表达投靠之意。朱融微微点头,但目光却是一凝,猛然向后退去。

    那名作势要向他下拜的小吏,突然拔剑,猛地向朱融冲了过来:“今日为国家杀此巨贼!”

    噗噗噗!

    朱融身后三名军士拔剑相迎,三剑齐齐穿透那小吏,那小吏一击未中,身受重伤,却仍然挺立不倒。

    “可惜未能杀贼……”小吏叹了口气,死死盯着朱融:“我且等你……”

    “祭旗,祭旗!”朱融做了个手势,厌恶地看了那小吏一眼。

    立刻有人上前,将那小吏的脑袋也砍了下来。

    朱融心里此时已经有些不安了。

    他在齐郡经营这么多年,声望之高不作二人想,但没有想到,一朝举事,还扯出了嬴祝的大旗,却仍然会有这么多人反对。

    这对自信满满的朱融来说,是迎头一击。

    他目光再次巡视众人,却见一位底层的文吏将腰间剑拔出,抛在地上,然后长叹一声道:“终不能为了性命而从贼,又无力无胆杀贼以报国……朱融,请予我一死吧。”

    这文吏原本只是最底层的小吏,平日里别说对朱融,就算是对朱融身边的幕僚也是毕恭毕敬,但这一刻,他真呼朱融之名,朱融竟然觉得,这等微末之辈竟然隐隐可以与自己分庭抗礼。

    他心中更是躁怒,此时此刻,也用不着象这许多年来一样遮掩,因此他一挥手,厉声道:“杀了!”

七九、希望之地

    鸠摩什一大早就沐浴焚香,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将头皮再刮了两遍,使得整个头颅都油光发亮。

    他出来时,身前六十余名浮图僧,已经在院中排列整齐了。

    莲玉生跟在他的身边,看到这六十余名浮图僧,眉头轻轻抖了抖。

    这六十余名僧人之中,并没有多少教理精通、德高望重者,反而都是一些身强力壮、孔武有力的青壮年。

    莲玉生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尊,没有说什么。

    他还在等,等师尊将一切都告诉自己。

    鸠摩什仍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最心爱的弟子脸上复杂的神情,他望着这些腰跨戒刀、手执锡杖的浮图僧,眼中闪闪发光。

    二十年前他初来大秦,十五年前开始打开局面,这些年的努力与奋斗,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浮图之国,即是这最后的希望之国!”他合起手掌,在心中暗暗自语。

    “莲玉生师傅!”重新站直之后,他呼道。

    浮图教讲究众生平等,故此正式场合里,鸠摩什称自己的弟子莲玉生,也是称为“师傅”。莲玉生合掌弯腰,心怦怦跳了起来:难道师尊要将一切都说与他听了么?

    “你留在寺中。”鸠摩什道。

    莲玉生一愣:“师尊讲法,我岂能不在场?”

    “单以浮图教诣而论,你已经远远超过了我,我走之后,你可自处之。”鸠摩什道。

    莲玉生的心突的一跳,不知为何,他觉得鸠摩什这话,象是在交待后事。

    “痴儿,为师只能替你们开辟道路,将浮图教发扬光大,终究还是要靠你们。”鸠摩什轻轻摩挲了一下莲玉生光光的头顶,然后笑了起来。

    莲玉生默然不语。

    鸠摩什又一伸手:“智舍利!”

    被他呼为智舍利的一个天竺僧合掌行礼,然后取出一个盒子。

    鸠摩什将那盒子接过,将之转到了莲玉生面前。

    “师尊,这是……”

    “这是星星铁。”鸠摩什缓缓道:“终有一日,群魔乱舞,末法降临,绿色的火焰吞噬大地,极东的大秦,将是人间唯一的净土,你手中的星星铁,便是这一切的见证。”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莲玉生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师尊此话何意?”

    “四十余年前,绿芒惑星出现在星空之中,天下便有这种传闻出现……有意思的是,这传闻几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出现于万邦各国,极远的西秦,昆仑奴所居的昆仑州,天方,波斯,还有我所来的天竺。我来到大秦,传播浮图之法,便是为了让大秦成为浮图之国,人间净土,让我浮图教能在这最后希望之地传承下来。”鸠摩什缓缓道:“十五年前,大秦遭遇星变之乱,咸阳城中血流漂杵,齐郡这边也不安生,天上有绿芒惑星碎片坠落,被我寻到,就是你所握盒中的星星铁。”

    莲玉生听得满头迷雾,浮图教对于非本教之观点,都视为旁门外道,可如今鸠摩什所言,他对那些旁门外道做出的预言竟然无比信从。

    不仅如此,他为了这所谓的预言,竟然远渡重洋,来到大秦,传播浮图教。

    “从今日起,这代表着最后净土之地的星星铁,我便将之传与你,你也会是清凉寺的主持。”鸠摩什再次摸了摸莲玉生的头:“今日讲法,乃是我毕生之愿,实现之后,我将重返故土,回到天竺。”

    “师尊!”莲玉生失声叫道。

    “去吧。”鸠摩什摆了摆手。

    说完之后,他便拄着锡杖,大步向前,走出了清凉寺。

    在他身后,六十余名浮图僧也鱼贯而出,他们悄无声息,唯有脚步之声,如同木鱼的鼓点,敲打在莲玉生的心头。

    莲玉生望着师尊的背影消失,一时有些茫然。

    好一会儿之后,他收回眼神,打开了手中的盒子。

    盒子里用麻布垫着,将麻布掀开,便看到一块奇怪的石头。

    这石头大约有人头大小,呈扁平状,上面闪烁着金属光泽,看上去象是铁,但又有些象银,若仔细去观察,还会觉得其中隐约带着金色。

    石头上千创百孔,仿佛被虫蛀过一般,而且石头的边缘很不规则,在部分地方,还保留有火灼烧过的痕迹。

    莲玉生伸手抓住被鸠摩什称为星星铁的这块石头,发现它非常轻,别说铁,就是普通石头,和它一般大小的,只怕也要比其重好几倍。

    莲玉生将星星石重新包好,盖上盒子,思忖了一会儿。

    今天师尊的表现实在太怪异了,这隐约证实了他此前的猜测。

    师尊今日要去参与一件大事,这件事情极危险,师尊并没有安然回来的把握,所以才会留下这有如遗言一般的嘱托。

    莲玉生没有理会留下的那几位僧人,他捧着盒子转身,飞快地跑向自己的房间。

    无论如何,师尊都不能死,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师尊再犯错误!

    回到自己屋中之后,莲玉生目光扫过,然后直接将那盒子扔在了一堆书籍之上。

    星星铁虽然珍贵,可对于莲玉生来说,什么都贵不过他的师尊。

    他转过身,快步出门,直接向着寺外行去。有僧人将他拦住:“小上师,你这是去哪儿?”

    “我要去历城。”莲玉生道。

    “上师说了,小上师必须留在寺中。”那僧人道。

    莲玉生目光与那僧人相对,从对方眼中看到的唯有固执。

    他明白想要脱身不易,心念一转,便点了点头:“那好,我在祖师堂闭关,你来替我守着堂前!”

    那僧人奉了鸠摩什之令,要随时盯着莲玉生,无论如何今天午时之前都不许他离开清泉寺。原本他就为这个任何有些头疼,现在听到莲玉生主动要他护法,心中大喜,也不疑其它,就是合掌向莲玉生行了一礼。

    两人来到祖师堂前,他看到莲玉生进了祖师堂的闭关小屋,自己便在堂前寻了个蒲团坐下。

    莲玉生毫不犹豫,推开了那扇小窗。

    经过这一番折腾,莲玉生不敢直接从前门离寺,他先是绕到侧门,到了那片蔓殊陀华花花圃。

    如今正是蔓殊陀华花盛放的时节,香气扑鼻,鲜花灿烂,莲玉生望着这一片花圃,脚步微微一缓。

    就在这一缓之间,突然有风袭来,瞬间变大,如同龙卷一般,从蔓殊陀花花园中扫过。那些娇嫩的花瓣,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狂风,一瞬间,无数花被卷上半空,原本鲜艳灿烂的花圃,竟然成了一片狼籍。

    漫天的花瓣纷纷扬扬似雪飘落,站在这花雨之中,莲玉生合起手掌,突然间泪落如雨。

    他痴立了一会儿,然后加快脚步,绕过清泉寺,向着历城飞奔而去。

    因为前后耽搁,当他上了大路时,已经看不到鸠摩什和那六十余名僧众的身影了。莲玉生紧追慢赶,到了历城城门,发现今日城门气氛与往日极是不同。

    往常城门前稀稀拉拉站着七八个兵卒,除了收取城门税之外,基本不做什么事情。可是今日,历城城门前足有四五十名兵卒,城墙之上,也有一二十名兵卒,这些兵卒一个个甲胄齐全,无论是谁进出,他们都会拦下盘问。

    就连莲玉生,也被他们拦了下来。

    兵卒为首的小军官认识莲玉生,向他告了一声罪,还是搜了他的身上,确认他没有携带兵刃,也没有别的违禁之物后,才开口道:“小上师请往这边,鸠摩什上师他们去了大慈悲寺。”

    所谓大慈悲寺,就是郡守衙门西侧正在建高塔的那座寺庙。莲玉生心中微微一动,自己师傅来到历城,没有直接去稷下学宫,而是到了城另一端的大慈悲寺,眼瞅着讲法的时间就要到了,他这般做又是什么用意?

    莲玉生没有犹豫,直接赶往大慈悲寺。

    大慈悲寺的占地规模比不得清泉寺,但也不小,因为是新建的寺庙,到处都堆着木料、砖石,特别是那正在建的浮图塔外,竹木堆积如山。莲玉生到这儿一打点,发现师尊又不在此处,已经离开了。

    “师尊是去了稷下学宫么?”莲玉生心中不解,鸠摩什来这大慈悲寺只打了个转儿便走,这实在不合常理。

    “鸠摩什上师问了一下对面历城仓的情形,然后就去了稷下学宫。”大慈悲寺的知客合掌对他道。

    鸠摩什刚才还留下一句话,莲玉生从今天起就是清泉寺的首座主持,而大慈悲寺是清泉寺下院,也要受莲玉生节制,故此那知客对莲玉生的问话不敢搪塞。

    历城仓!

    莲玉生猛然抬头,眼中光芒闪动,若有所悟,但旋即目光黯淡下来。

    “不会的……不会的……”他在心中暗暗念道。

    可无论怎么念,这“历城仓”三字还是提醒他,让他往齐郡的各处粮仓想去。

    赵和在齐郡苦苦追索的,就是定陶义仓案。他在龙象寺与莲玉生打交道,就是因为粮仓被盗之事,在清泉寺,同样是为此。

    师傅来到历城,不先去参与讲法,却是先问历城仓。

    刘淳老的死,还有蔓殊陀华花配制的药液……

    所有的线索在莲玉生的心中串了起来,他猛然起身,向外走去。

    “小上师这是去哪里?”大慈悲寺的知客问道。

    “去……去稷下学宫,看师尊讲法,你不用跟过来!”莲玉生第一次打了诳语。

八十、浪花难翻

    鸠摩什来到稷下学宫门前,他眯着眼,看了看这座名闻大秦的学宫大门。

    虽然此前来过很多遍,但此次前来的感觉与别次都不相同。

    稷下学宫的大门,是一座高达七丈的三层牌坊,整座牌坊一共用了七十二根石柱、三十六块石板,最小的石柱石板也重达千斤。

    当初墨家还在稷下学宫之中,他们负责这座牌坊的建筑,只不过两百余年过去,墨家已近凋零。

    在牌坊之后,隔着十丈,则是真正的大门,高大的围墙与院墙环绕着学宫,刷得白玉一般的墙面,给人一种清爽简洁的感觉。

    在墙内外,都种着不少植物、花草,有些品种在别处绝对看不到,这都是农家的杰作。

    “形上院、形下院……”想到这些东西的出处,鸠摩什不由得又想到赵和对稷下学宫的划分,学宫将被分为两大院,形下院的设置极大地提高了墨家、农家和兵家等学派的地位,想来这些学派的发明创造,也会因此而大盛起来。

    “这位赤县侯,当真是奇才……若是他能为我教所用,成为莲玉生的臂膀,那么大秦成为浮图之国就指日可待了。即便各方预言中的灭世危机真的降临,凭借大秦国力,或许真能为天下诸国的人们守住这希望之地。”

    鸠摩什合掌低低念了一声,他抬起头,眼神清明,然后领着那六十四位浮图僧,走向大门。

    这次讲法乃是稷下学宫的一次学术盛事,而且学宫素来重礼,所以目前学宫的两位院正,都已经到了现场。原来的法家学正,现在的形下院院正韩胜在门口迎接来宾,而原来的道家学正,现在的开形上院院正庄涵,则在论道坛那边陪同已经抵达的客人。

    见到鸠摩什来,韩胜强忍住心底的厌恶,上前与他见礼。

    韩胜一点都不喜欢浮图教,事实上,法家对于任何以宗教的形式招揽民众的行为都非常反感,觉得这都是国家的蛀虫。

    不过对鸠摩什本人的学术能力,韩胜还是相当钦佩,因此两人略略谈了几句,韩胜问鸠摩什今日所讲之法主旨在何。

    “今日我要说万教归一之法。”鸠摩什合掌道。

    韩胜一愣,旋即脸色微变:“万教归一,可是百家归一?”

    “一体两面,一语二说罢了。”鸠摩什坦然道。

    韩胜吸了口冷气:“上师好大的志向,好大的野心!”

    鸠摩什却是一笑:“与老僧没有关系,无论老僧如何想,万教归一都在彼处,不是老僧,也会有别人走到那里,比如说学宫中的赵祭酒。”

    所谓百家归一,乃是此前大争之世中有人提出的见解,他们认为百家之争实属内斗,实际百家应当同出一源。他们普遍认为,《易经》乃百经之祖,也是百家之源,故此百家根本无须彼此争执,更不应该为此掀起无数血雨腥风。

    只不过这百家归一派,在诸子百家中所有派别看来都异端邪说,到哪一家都不受待见,也因为百家彼此的观点见解矛盾太大,实在无法调和,所以如今已没有什么人再提了。

    鸠摩什这个天竺来的浮图僧,却要在稷下学宫重提百家归一,而且他还进一步要讲万教归一——这可不只是大秦百家,更包括大秦之外诸国产生的各种旁门左道了。比如说,浮图教自己,算不算这万教中的一员?

    若真给他提成了,万教归一所归的那个“一”会是什么?

    韩胜用自己的膝盖发誓,鸠摩什会将那个“一”说成浮图教,从而形成万教皆支流唯浮图为本源的局面。

    正是因此,韩胜才会说他“好大的野心。”

    想到这个异国僧人如此野心,韩胜心中就更是厌恶,他摆了摆手,懒得多话了:“请吧。”

    鸠摩什与他并肩一起进入了稷下学宫。

    两人行了几步,韩胜不愿意说话,鸠摩什倒主动问了起来:“赵祭酒今日何在?”

    “赵祭酒有事,他说今日的事情,有我们处置即可,用不着他出面。”韩胜面无表情地道。

    鸠摩什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

    他紧盯着韩胜:“韩院正说笑吧,如此大事,赵祭酒本人不出来,那由谁来主持?”

    “自然是山长。”韩胜神情有些怪异地道。

    他心里确实觉得别扭,原本赵和与孔鲫应该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可在赵和控制了稷下学宫之后,两人的关系却发生了变化。此前与管权的庄园之战,孔鲫突然转而支持赵和可谓是关键之举,现在鸠摩什讲法,赵和又把孔鲫说动,让他来主持此事。

    “赵祭酒自己呢,莫非老僧的说法不能打动祭酒,他不愿意出来一听?”鸠摩什固执地问道。

    “赵祭酒说,他要去寻朱郡守,有正事。”韩胜不耐烦地道。

    “寻朱郡守……”鸠摩什合起掌,犹豫了一会儿。

    他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朱融。

    虽然赵和的许多举措,都让鸠摩什觉得惊艳,他甚至觉得赵和就是辅助莲玉生建立地上浮图之国的最好人选,但是如今齐郡的局面之下,鸠摩什相信赵和翻不了什么浪花了。

    而且就在他刚才进入稷下学宫之前,就已经注意到,稷下学宫外边,越来越多的郡兵。

    按照朱融与他的计划,这段时间借着从各地运粮之机,悄悄将地方上的郡兵集中于历城。如今已经有至少两千郡兵处在稷下学宫的外围,由朱融委派的心腹所约束,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只要时候一到,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将稷下学宫包围起来,切断学宫内外的联系。

    “应该翻不起多少浪花了……到时学宫之中发动,内外夹击,即便是赵和,也只能束手就擒。”鸠摩什暗想。

    在距离稷下学宫不远之处,被认为翻不起多少浪花的赵和,此时瞧了瞧地上的日影。

    他转过脸,看着身边之人,微微一笑:“准备好了么,诸位?”

    这是从齐郡郡守府往稷下学宫的必由之路,赵和蹲在路旁一幢房子的房顶之上,在他身边则是李果。

    正是离开了许久,引兵前往邯郸的李果!

    除了李果之外,在他身边,还有俞龙、戚虎与陈殇,咸阳四恶,一个不缺,都聚拢在这里。

    若是朱融看到李果,肯定会大吃一惊,若是知道原本在大将军帐下效力的咸阳四恶全部来到了齐郡,更是会骇然变色。

    “早就准备好了,你只管放心。”陈殇懒洋洋地擦着自己的剑:“昨日你穿着约定的紫衣出来,我们就知道要办事了,养精蓄锐,给甲胄上油,所有的准备都已完毕,只等这一刻……你可知道,耽误的这些时日,能让我们在赵郡立下多少功劳?”

    他的报怨赵和只作没有听到。

    他让任怨寄信给大将军,大将军果然会意,虽然在信中他没有明说,但大将军还是将咸阳四恶都给他派了回来。

    “大将军肯将你们派回来,当真是出乎我意料,幸好,幸好。”赵和想到这一点,忍不住赞道。

    “大将军说得很明确,与犬戎人的战斗中,不少我们这四个人,可你这边恐怕会缺人手。”俞龙啧了一声:“早些了却此间之事,大将军便可以集中力量与犬戎一战……唉,国中多事,这一战就算是胜,也只会是惨胜!”

    赵和深以为然。

    戚虎也是摇了摇头:“不经过此次大战,我还不知道大秦的军备已经松驰到这模样,我们出京出得紧急,有些武备不齐,原是要到地方武库中取得补给,结果打开武库之后,你猜是什么情形?”

    不等赵和猜测,他自己将答案说了出来:“弓都被虫蛀烂了,铁甲保管不善没有上油,尽皆腐烂生锈,枪矛的杆子一折就断,还有一个县的武库更是玩笑,连武库的锁都烂了,无法用钥匙打开……这才十几年,武备废驰如此,我们在咸阳时还以为是在京城中导致虎贲军这样的强军变成了落水狗,后来才知道,虎贲军与地方上相比,还算是强军!”

    “总之形势之坏,远超想象,所以齐郡的事情,尽快收尾。”俞龙最后总结道。

    “所以过会儿还需要倚仗你们的。”赵和摊了摊手,“我手头上的力量,能调动得就这么多,全都交与你们了。”

    赵和所说的手头上的力量,确实不多。

    他虽然让曾灿努力抽调可靠人手,但既为了不引人生疑,又为了不走漏消息,他能抽调的也只有三十余名学宫剑士。

    靡宝倒是给他供应了更多的人手,虽然朱融肯定也盯住了靡宝控制的那些护卫和响马,但这些人的数量难以统计,所以赵和从靡宝处抽调了一百二十人。只不过这些人当中,护卫的实力还有,响马的实力,实在不敢高估。

    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陈殇四人带回的五十人。

    这五十人是先到了定陶,找到任家,然后由任家遮掩送入历城,因此这五十人绝会是朱融意料之外的人手。

    这么加起来,赵和手中可用的人手,也只有两百人,而且两百人良莠不齐。

    “放心,在这街市之中,两百人足够了。”戚虎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指挥权。

    跟在赵和身边的曾灿只能默默看了他一眼,然后什么话都没有说。

    就在他们谈话之时,李果突然道:“出门了!”

八一、独舞无趣

    李果站在高处,遥遥眺望,可以看到郡守衙署的大门。此时衙署大门前仪仗已经摆了出来,足足有数十人举着旗帜、旗牌。

    在这些仪仗之后,是多达百骑的骑士。

    朱融就在这百骑之中,不仅如此,在这百骑之后,又有足足两百余身着铁甲的军士。

    在这些军士外围,还有百余名郡守府的差役。

    朱融看了看自己身边的护卫,满意地捋了一下胡须。

    很快他的计划就能成功了,为了防止意外,他特意加强了自己身边的护卫。这里共有五百余人,都是他觉得可以信任的手下,而城中各处,已经有近万人被派了出去,控制住城中的关键地方。

    只待他一声令下。

    “郡守当真是谨慎小心。”在他旁边稍远这处,徐钰低声与同僚道。

    朱融听到了徐钰的话,捻须向他一笑:“如今历城之中,最大的变数就是赵和,我观赵和此人行事风格,最惯于激进冒险,实行擒王一击,当初咸阳之变,若不是他一戟刺死大宗正嬴迨,局面不可能逆转过来,大将军事后就算发兵,也必然要经过一番苦战才能定胜负。”

    说到这,他眉头一撩,指着稷下学宫:“我可不是嬴迨,他在咸阳城呆久了,早就失去了警惕之心,才会为赵和所乘。我这些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怎么能在这最后一刻犯下错误?”

    “诸位,前进!”末了,他大声下令道。

    听到他的命令,开道的仪仗顿时敲响铜锣,队伍开拔向前。

    学宫在历城东北,衙署在历城北方稍偏西,两处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太远。队伍才行了百余丈,猛然间一阵大风吹来,将数面旗牌都掀翻,甚至有一面绣着“朱”字的旗帜,直接被风卷起,飘飘荡荡,飞向空中,直到消失于视线之外。

    朱融一勒马,眉头皱了起来:“可惜鸠摩什上师不在,若是鸠摩什上师在此,可以问一问他,这是何等征兆。”

    朱融虽然出身于轻重家,但笃信浮图,对于鬼神之说和各种预言,是深以为然的。他此时一问,周围的幕僚们面面相觑,徐钰心念一转,上前道:“卑职不才,可以试着为主公解之。”

    朱融侧脸一笑:“哦,还不曾听说元晖通谶纬……请元晖姑且替我解一解惑吧。”

    “我听人说,琅琊罗运曾有诗云,‘好风借我青云力,一朝腾飞上九宵’,这风自我们后方面来,算得上是顺风,故此可称之为好风,风将绣有主公姓氏的大旗卷上青云,岂不正应证了罗运此诗?”

    朱融眉头稍稍一挑,心中暗觉有理。

    他今天所做的事情,如果成功了,不但这些年他贪污之事尽数遮掩,还能让他原本无望的仕途更进一步。若事情更顺利些,能够借到犬戎人的力量,南北夹击击败大将军,那么整个大秦,对他来说就不在话下了。

    就算他要当大秦的忠臣,将嬴祝重新推上御座,那他也少不得一个权臣之外。他甚至可以将如今丞相上官鸿与大将军曹猛的权力集于一身,不,是将原本五辅的权力全部集于一身,成为没有皇帝之名的皇帝。

    那岂不是“腾飞上九宵”?

    “呵呵,你说得有理!”朱融捋须点头,不过为了避免得意忘形之嫌,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越是如此,就越要谨慎。若是事情成了,你我之间此番对话,必是千古韵事,但若是事败,你我的对话,就成了万世笑柄了。”

    徐钰低下头,目光闪烁了一下,然后道:“是!”

    “来来,元晖你到我身边来。”朱融向他招了招手。

    原本徐钰虽是朱融心腹,但此时朱融被护卫在中,身边都是最信得过的武士,直到此时,徐钰才能够直接接近他。饶是如此,在徐钰与朱融之间,仍然隔着一位武士。

    他们的队伍继续向前,行了不过百步,突然喀的一声响,众人向前望去,发现前方写着“大秦齐郡守”的牌子不知为何断开。

    朱融心情顿时不快起来。

    方才那风还可以说是意外,但这个表示他身份的仪仗牌子,却完全是在人手中断开的。

    有幕僚见此情形,想到徐钰方才的话语,立刻插嘴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何喜之有!”朱融语气不善地道。

    “这齐郡守的旧牌子断了,岂不应了那句话,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幕僚道:“今日一过,主公的牌子自然得换了。”

    “胡说八道!这牌子分明是主薄管理不善,为虫所蛀,木杆腐烂,不堪使用!”朱融竖着眉喝斥:“我岂是那种不分是非只听谗媚之语的人,速速退开,离我远些!”

    那幕僚脸上通红,心中大惭,再看到周围同僚似笑非笑的神情,当即以袖遮面,真的落到了后边去了。

    朱融此时有些犹豫了。

    虽然徐钰的话合了他的心意,可是连接被风卷起旗帜又断了旗牌,在朱融看来,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他心中不免有些惶恐:自己今日所为,真的能成功么?

    此前他一直没有发动,一来是未曾说服临淄王,二来是因为人手还没有调集齐,三则是因为没有最好的时机。而将发动的时间定在今天,则是因为这三个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临淄王本来态度暧昧,不过前几日得到董伯予的暗示,表示乐见其成,这让朱融觉得,自己已经拿到了大义的名份。借向历城调粮的机会,他将齐郡各处的郡兵都调到了历城,这样就杜绝了他举兵之后有些县借助郡兵负隅顽抗。而今天鸠摩什在稷下学宫之中讲法,齐郡有名望者几乎齐聚于稷下学宫,他只要发动,就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从而使得整个齐郡都没有足够声望与实力兼备者可以与他对抗。

    若错过今日时机,不但消息泄露的可能性大增,而且再想等下一次这样的机会,是不可能了。

    所以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朱融还是说服了自己。

    “今日之事,原本就有些凶险,我是关心则乱,那木牌撑杆为虫所蛀,乃是主簿不称职,回去之后,我将主簿换掉就是。”

    他心里暗自盘算,队伍已经经过了城中心主干道。

    再往前走,因为接近学宫的缘故,所以有不少房舍,全是租给那些学宫旁听学子所用,而且这房舍中,还隐藏着青楼,因此是历城除东市之外最热闹的所在。

    两边房屋多,道路就略显得狭窄,朱融行到这边,看到早有兵卒差役在路边值守,原本有些惴惴不安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快到学宫了。”有人低声说了一句。

    此时学宫那边,锣鼓震天,却是有人开始在作狮子舞。

    鸠摩什合掌站在学宫之后,看着眼前的喧闹,多少有些无奈。

    “韩院正,这是何意?”

    “今日上师讲法,乃是学宫一大盛事,赵祭酒说了,要操办得热闹些,所以特意令学宫剑士作狮子舞。”韩胜淡淡地道。

    鸠摩什微微叹了口气。

    他心中也渐觉不安,今天赵和的安排,实在太出乎意料,让他心中隐隐怀疑,赵和是不是为了今天有所准备。

    在他面前,两名学宫剑士顶着狮子头套,活灵活现地舞动着,时不时还让那狮子头套眨眼、张口,一副择人欲噬的凶猛模样。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围着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有人叫好鼓掌。

    鸠摩什想了一想:“独舞无趣,罗摩衍,你可作金刚舞与其相对!”

    在他身后,一名天竺僧放下手中的锡杖,解开自己身上的衣袍,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肉。他合掌而舞,身姿矫健,动作惊险,竟然还在作狮子舞的学宫剑士之上。舞着舞着,学宫剑士被其所逼,不自觉中就渐渐后退,而围观的人群也慢慢退后,渐渐在鸠摩什面前,出现了一条通道。

    鸠摩什合掌道:“我不去就道,道便来就我。”

    说完之后,他便迈开步伐,顺着这通道继续向前。

    韩胜眉头也是微微一挑,他不知道赵和为何会安排这场狮子舞来拦住鸠摩什,但现在看来,赵和的安排失败了。

    “请上师先去先圣堂。”当众人来到学宫中间分岔路口时,韩胜引导道。

    “不必,今日事毕,我自会入圣堂。”鸠摩什道。

    韩胜心中隐隐泛起了怒意。

    先圣堂是学宫中的一处特殊所在,供奉着诸子百家众多圣贤的牌位,鸠摩什来此讲法,理当先去先圣堂拜祭,然后再开始讲法,以示对百家圣贤的敬意。但鸠摩什言下之意,他今日讲完法之后,便足以同百家圣贤相提并论,也有资格进入圣堂之中,这分明是不将大秦的百家先圣放在眼中。

    其实鸠摩什倒并无此意,只不过他此时心中不安,总觉得这一路上来诸多耽搁,都是赵和的安排。无论赵和的用意是什么,只要对方不想他及时讲法,那他就偏要准时甚至提前讲法。

    为此,他甚至顾不得面上的礼仪,直接拒绝去先圣堂了。

    “既是如此,那就恕我不相陪了。”韩胜也是个脾气大的,一甩衣袖,转身就走,将鸠摩什扔在那儿不管不顾了。

八二、杀猪之声

    韩胜甩手而走,鸠摩什眼中寒光闪动,望着韩胜的背影,突然间上前一步,伸手拽住了韩胜的衣袖。

    韩胜振臂而走。

    嘶啦——

    一声裂帛声响。

    韩胜回头,看着自己的胳膊。

    鸠摩什同样看着他的胳膊。

    两人方才较力,韩胜的衣袖被鸠摩什生生撕裂下来。

    韩胜凝神盯住了鸠摩什,就用这着露出下臂的手,按在了腰间剑上。

    “看来上师今日,不仅仅是为讲法而来了。”他慢慢说道。

    此时韩胜心中一片雪亮。

    赵和的诸多奇怪之处,鸠摩什的固执己见,还有最近历城内外的风雨飘摇。

    此前他虽然感应到紧张的气氛,却不曾想过,历城会有大变。但这一刻,他意识到,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凝聚于历城上空。

    稷下学宫,就是此刻风暴的中心。

    鸠摩什目光在他握剑的手上闪过,微微笑了起来。

    “韩院正也通剑术?”他问起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我是稷下院正,法家贤哲,大秦士子。”韩胜口气平静,但气势却是逼人:“我们一向是仗剑游学,我十六岁起周游天下,三十二岁返回稷下,这十六年间,死在我手中的歹徒、豺狼,数量超过一百!”

    鸠摩什抿紧嘴,合起掌:“老僧自天竺远游而来,见过沧海之中的鲲鲸,也见过莽林之中的猛虎,老僧也在大秦游历万里,以浮图之法劝人向善,也以金刚之舞伏魔降恶!”

    两人对立于一处,虽然未流露出怒气,但周围之人,却不禁屏息凝神,仿佛身处剑拔弩张的战场。

    “你们这是做什么,咳咳,韩院正,你衣裳破了,就去换一件来,鸠摩什上师,你今日在此讲法,怎么停在这儿,论道坛那边,大伙都等着你呢!”

    突然有人插了进来,却是庄涵。

    韩胜深深看了庄涵一眼,庄涵对他使了一个眼色,韩胜回转身躯,大步离开。

    鸠摩什合掌向庄涵行礼:“唉,今日之事太过重大,老僧也一时失了方寸,有失礼之举,还请庄院正海涵。”

    “我名字便是一个涵字,能不海涵么?”庄涵哈哈一笑:“鸠摩什上师,说起来我道家与你浮图教还有些缘份,当年浮图教初至大秦,说是我道家老子西行入天竺而为浮图,不知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鸠摩什肃然道。

    庄涵看了看他,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他往论道坛过去。

    这老子化浮图之说,正是二十年前鸠摩什初入大秦时所言,那时为了便于大秦之人接受浮图教,他便附会至大秦三显学之一的道家——只因儒家较真、法家严苛,三显学中唯有道家,似乎不太在乎这种事情。

    只不过二十年过去,事过境迁,浮图教已经在大秦深深扎根,在齐郡这边的势力更是强大,已经不需要再披道家的皮,故此鸠摩什便又有一语。

    两人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了论道坛。

    与当初莲玉生和方咏论辩之时相似,如今论道坛上也搭起了高台。只不过那一次是三台并立,这一次却唯有中间搭着一座高台。

    在高台四周,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人数比起上次论辩还多,其中有不少都是笃信浮图教的民众,他们听闻鸠摩什于此讲法,也不管自己是否听得懂,都要想方设法进入这里。

    不仅这些普通民众,在高台正北,搭着阳棚的一片区域里,冠缨遍布。上回论辩之时,整个历城有名望的人都来了,而这一次讲法,则是全齐郡有名望者,大半聚集于此。

    鸠摩什的目光在他们面上一一停留,微露悲悯之色。

    这也是朱融挑这一天发动的关键原因,这些人代表了齐郡的上层力量,只要将他们控制住,齐郡就没有一个县能够组织起有效的反抗。

    只不过为了控制住他们,过会儿也不知会有多少死伤。

    “朱郡守呢?”目光又在北边的阳棚之下打了个转,鸠摩什问道。

    “时辰尚未到,郡守不会那么快来吧。”庄涵笑眯眯地说:“啊,孔山长在那边,上师与我过去见过孔山长如何?”

    鸠摩什顺其所指望去,果然,在阳棚之外,一处角落里,孔鲫袖手而立,旁边跟着两个学宫里的教谕,其中一人正低声对他说着什么。

    鸠摩什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此前这位孔山长是朱融在齐郡最为忌惮的人物,在赵和一顿乱棍将孔鲫实际上剥夺了权力之后,朱融才下定决心要举事。现在想来,朱融忌惮孔鲫并非无因,孔鲫在与赵和有如此深仇大恨的情形之下,却仍然能够放下仇恨,与赵和合作,仅这胸襟器量,就足以夺过朱融一头了。

    “讲法之后再去拜会吧,老僧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鸠摩什道。

    他这等失礼之举,换作韩胜肯定要与他计较,但庄涵打了个哈哈,伸手向那高台上一举:“既是如此,请上师上台。”

    鸠摩什一把拽住他:“请庄院正与我一起上台。”

    庄涵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了过来,他身不由己,被鸠摩什拉着上了那高台。

    “上师好大的气力。”一边迈步,庄涵一边说道。

    鸠摩什笑而不语,他上台之后,有意在各处都踩了踩,确认这高台并没有问题,这才放了手:“有劳院正在此相陪,待我讲法之时,还请院正为我主持。”

    “理当如此。”庄涵道。

    鸠摩什合掌盘膝,坐在高台之上的一处蒲团之上,双眸微微闭起。

    虽然外表平静,可是他的心却无论如何都宁静不下来。

    “时间快要到了,朱融怎么还没有来?”鸠摩什心想。

    他忍不住微微抬头,看向西面。

    此时在长街之上,朱融一行已经进入了那房舍群中狭长的街道,只要再行里许,便可以抵达稷下学宫。

    朱融心中警惕,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有人在前方屋舍处叫道:“杀猪喽!”

    朱融面色微变,循声向那方向望去。

    不仅是他,几乎所有人都在向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屋舍中间,几个大汉正架着一口肥猪准备杀猪。

    朱融眉头跳起,他姓朱,与“猪”同音,这出门遇杀猪,以谶纬而言,怎么解释都不吉利。

    不仅是他这样想,他周围的幕僚同样如此想。

    有小吏想要拍马屁,自然上前驱赶:“走开走开,谁让你们当街屠宰的!”

    那几个大汉抬头望了望,冷笑道:“当真是好大的威风,杀口猪也有当官的来管,杀的莫非是你老子?”

    一边说,他们一边将那架起的猪放下,那猪死里逃生,哼哼不止。

    他们见着官是这种态度,那小吏就算再糊涂,也明白不对劲,当即一挥手,有兵卒执刃上前。

    就在这时,那几个大汉将猪松开,在猪臀上踢了一脚。那头硕大的肥猪顿时狂奔而出,向着这边冲了过来。

    “不杀这口猪,就杀另一口猪!”那几个大汉已然从路边取出兵刃,然后跟在猪后便要往这边冲。

    朱融心中一惊,脱口叫道:“小心埋伏!”

    他仪仗护卫加起来足足有两千人,这区区六七个大汉,就算再勇武,也不可能是这两千人的对手。所以,肯定还有别的埋伏!

    随着他这话语,四周屋顶之上,已经是弦声响成一片!

    上百弩箭飞射而来,他两千人堵在这狭小的空间之内,根本无法闪避,惨叫之声顿时大作,瞬间便有数十人中箭倒地!

    “该死,保护郡守!”在朱融身边,徐钰等幕僚大叫起来。

    朱融自己却反而镇定下来:就是这个了!

    赵和的全部准备,应当就是这个了。原本他还会担心赵和有别的动作,现在遇到伏击,反而让他安心。

    如果只是伏击他,证明赵和已经黔驴技穷。

    心中飞快地默算了一下,朱融确定,赵和派来伏击他的人手不会超过三百,而他手身边的护卫则超过两千,这绝对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他深信,很快一切就会结束。

    然而,让朱融骇然的事情,就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

    那区区六个大汉,还未着甲,只是执锏、戈这类重兵器,生生在他的护卫之中杀进、杀出。虽然他的护卫也算英勇,可双方战力的差距实在太大,这六人虽然浑身浴血,却没有一人死亡。

    反倒是他的护卫,扔下了十余具尸体,还有数人吓得扔了兵器几乎逃窜。

    “杀,杀!”朱融大怒,厉声道。

    就在这时,两边的屋子里齐齐传出来“杀猪”的吼声。

    在这吼声之中,朱融看到对面屋顶之上,一个身影站了出来。

    李果!

    朱融认得李果,当初他借口朝廷抽调兵力,将李果打发去了邯郸,就是忌惮其人。

    此时见到李果就在距离自己不足六十步的屋顶之上,张弓搭箭,向着自己这边瞄准,他骇然缩身。

    嗡!

    弦声响起,朱融身边的一名亲卫应声倒下,原本将他护得密不透风的护卫当中,顿时出现了一个缺口。

    哪怕明知道自己这边人数多,这一刻朱融还是胆寒。

    “射,射死他!”他厉声下令,在他身前,那些护卫们也纷纷弯弓张弩,密集如蜂群的箭矢,下一瞬间就飞向那屋顶!

八三、何况你我

    但在射出那一箭后,李果就已经缩下身子。

    这屋子屋顶被他们拆出几个洞,他缩入洞中之后,戚虎立刻举起盾将洞堵住,上方噗噗噗的声响密集如雨,少说有二三十枝箭射透了屋顶,从上方露出头来,看起来很是凶险,但实际上威胁并不大。

    “快,给我冲过去!”朱融又下令道。

    既然赵和在这里安排了伏击,那么稷下学宫里可能也会有变,所以他必须尽快摆突破,向自己的部下下令,提前发动,以控制住局面。

    他心中狂躁不安,自己还是太贪心了一些,想要等到万全之时才发动,结果被赵和抢了先机。

    更让他担忧的是,李果既然从邯郸回到历城,也就证明他的事情,大将军可能已经知道,大将军是否还会派出大部队来此?

    “小心,护住郡守!”这时一个时间惊动了他,他抬眼望去,却是徐钰,捡起了一名被射死的护卫的圆盾,另一只手提剑,堵住了方才被射死的贴身护卫留下的空缺。

    朱融心中微微一暖,虽然徐钰方才也在拍马屁,但关键时刻,这个出自稷下学宫的幕僚还是靠得住……

    然后下一个瞬间,被朱融认为靠得住的徐钰,就已经将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了。

    “下令住手吧,朱公!”徐钰一脸苦涩地道。

    朱融愣住了。

    “徐元晖……你这是做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徐钰。

    “我家人早已被赵和控制,朱公,抱歉了,你根本没有胜的可能,你不知道赵和那厮的手段有多恶毒……公孙凉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你我?”徐钰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子,只要我们举事得成……”

    “不可能得成的,李果来了,大将军的军队或许就在外边,我比你们都要明白大将军,若是知道郡守你有异动,他宁可扔了河北之地,也定然是要先回军对付你的!”徐钰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大将军与郡守你都是一类人,最看中的还是自己,其次才是社稷与百姓……他要攘外,必先安内,就如当初咸阳之变时一样!”

    朱融喉节动了动。

    他倒是能够理解徐钰这句话,大将军确实是将个人权势看得比家国社稷更重的人,否则咸阳事变之时,明明前方犬戎军情紧急,他为何还要连夜回军,先将咸阳平定了再说,甚至宁可再多耽搁时间,也要推动赵和扳下嬴祝。

    只不过,大将军是怎么知道他会发动的事情?

    目光紧紧盯在徐钰面上,朱融咬牙切齿:“你这卑鄙个小人……”

    “说这些没有用,朱公,我的性命在赤县侯手中,而你的性命则在我手中。”徐钰手中的剑缓缓一拖,在朱融脖子上扯出一道血痕:“下令住手吧。”

    “不可,事已至此,退也是死,进也是死,何不进而死……”旁边有人叫道。

    “呵呵,你瞧,朱公,你还没有死,就有人巴不得将你逼死了。”徐钰狞笑起来:“就算进一步他们胜了,又与朱公你何干,朱公你今日必死于我剑下!”

    因为事起仓促,当徐钰控制住朱融时,周围的护卫虽然发现,并不敢动手,此时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一点,他们渐渐停住射击,都看向这边。

    而恰在此时,两边屋中传来齐声呐喊:“大将军令在此,朱融意图谋反,立刻擒下,主犯必治,从犯不究!”

    “主犯必治,从犯不究!”

    徐钰听得这喊声,待其稍停之后,便扬声道:“你们听到了么,从犯不究,你们想要成为主犯么?”

    “大将军主领十万大军,已经渡过黄河,不日便到历城,你们跟着朱融谋逆,是要想被大将军斩尽杀绝么?”

    “连我都不觉得朱融能成,你们莫非还要跟着他走到死路去?”

    他本来是朱融心腹幕僚,周围的人都认识他,听到他这样喊,再加上见朱融已被他控制住,不由得一个个动摇起来。

    “临淄王,我们还有临淄王,临淄王才是真天子,咸阳城中的只是曹猛扶植的傀儡伪帝!”另一位朱融的心腹叫了起来:“没了朱公,我们还可以去寻临淄王……”

    “临淄王王命在此。”他声音还没有喊完,就听到有人厉喝了一声。

    紧接着,一架牛车不紧不慢从街道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牛车之上,董伯予孤身佩剑,昂然而立。

    “临淄王王命,朱融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董伯予扬声道:“临淄王身受国恩,纵是仗义死节,也绝不与乱臣贼子同流合污!”

    董伯予出现,不仅让朱融意外,也让赵和意外。

    因为担忧惊动朱融的缘故,所以赵和他们设置埋伏时,并未彻底清场,自然也就不知道董伯予藏身何处。

    但无论如何,他此刻出现,成了压垮朱融属下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也只是在早上才知道朱融的计划,他们迫于朱融积威,不得不顺从,但心中对于举事能否成功,还是持怀疑态度。此刻朱融自己落入徐钰之手,而大将军十万劲旅的传闻和董伯予的现身,足以让他们知道,朱融的计划绝对没有成功的希望。

    “凡是忠于朝廷,忠于天子者,皆弃刃前行,我数二十下,二十下之后仍然执刃不行者,便是朱融同党主犯。”这个时候,方才的屋顶之上,戚虎又探出头来大声吼道。

    当!

    一声铁器落地的声响,一个小吏扔了手中的武器,慌慌张张地道:“我原本就不知情,今早受这乱臣贼子胁迫来此,如今我自当忠于朝廷,忠于天子!”

    他一边说一边跑向前。

    有了他这一个带头的,就在朱融周围,他引为心腹的那些人里,大半都扔了兵器,乱纷纷向前涌去。

    那些护卫他的郡兵、骑士,更是纷纷扔了武器,二话不说便往前走。

    戚虎还没有开始数,便有大半人都已经弃械了。

    朱融见此情形,神情不禁恍惚。

    他看到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心腹,对他的计划多少有所知。

    他也看到,那个带头扔下武器的小吏,正是方才想拍他马屁却被他逐退的人。

    再看了看徐钰,朱融神情越来越阴沉。

    徐钰的注意力一半集中在他身上,另一半则是观察周围。见此情形,徐钰稍松了口气,不过旋即将剑更紧地贴在朱融的面上。

    “朱公!”一个护卫看向朱融。

    这是朱融真正的心腹死士,他在齐郡经营这么久,象这样的心腹死士数量也不多,今日护卫在他身边的都是这种人。

    朱融明白那死士的意思。

    若是死士突袭徐钰,或许能将他救下来。

    但一则这样的风险极大,二则朱融意识到,在大将军与赵和有准备的情形下,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站在他一边,他所谓的举事,更象是一场笑话。

    更何况这里现在打成这模样,稷下学宫那边肯定已经得到消息,稷下剑士只怕已经控制住学宫各处要害,他想要突袭控制住整个齐郡上层的计划,根本行不通。

    因此朱融无法做出决定,他犹豫来犹豫去,然后死士当中有人也是一声长叹,扔了兵刃,一语不发向前而去。

    片刻之后,在朱融身边,就只余拿剑架着他的徐钰,还有不过二十余名护卫。

    这些护卫相互看了看,为首一人苦笑道:“早就劝朱公遇事要果决……自从十五年前朱公改信浮图之后,凡事便犹豫不决,对那些贪官污吏是如此,今日举事亦是如此。罢了罢了,我既是朱公死士,为朱公一死罢了……”

    他说完之后,催马上前,直接冲向董伯予的牛车。

    他知道董伯予此前曾代表临淄王与朱融暗通款曲,如今董伯予却站在了朝廷的一边,这是朱融人心尽散的一个关键原因,所以下定决心,要必杀董伯予。

    但才冲了两步,嗡的一声弦响,他身下的战马一趔趄,将他从马上甩了下来。

    紧接着,旁边屋顶上跳下一个人:“倒是条汉子,既是如此,让我陈殇来取你性命!”

    陈殇口中这样说,手下却毫不犹豫,乘着那人摔倒在地尚未爬起的机会,双手握剑狠狠刺下。

    那死士啊的一声,连名字都未曾报出来,便被他钉死在地上。

    “二十下到了。”戚虎在屋顶冷冷地道。

    然后他手一挥,顿时弦声连绵,箭矢如雨。

    还围在朱融身边的二十骑纷纷落马,有人催马上前想要近战搏杀,也有人毫不抵抗原地而立,但无论他们怎么选择,结果都是一样。

    朱融眼中老泪纵横,却是没有半点办法。

    当最后一名护卫也倒下之后,他看到了赵和。

    赵和不象陈殇那样直接从屋顶跳下,他是推开门,然后从门里走了过来。

    他来到朱融面前,摇了摇头:“原以为朱郡守你是一个好官……却不曾想你这样的好官,做起坏事来比谁都坏。”

    朱融呜呜咽咽,以袖掩面。

    “怎么,无话可说么?”赵和扬了一下眉。

    朱融好一会儿,才平静了自己的情绪。他放下衣袖,深深看着赵和。

    赵和愣了愣,因为朱融此时的目光中,满是疯狂,丝毫没有输尽之后的颓色。

    “你以为你胜了么……星火终将吞噬一切,包括你!”朱融咬牙切齿,然后将身体往徐钰剑上一撞!

八四、学宫生变

    徐钰一直在盯着朱融。

    他没有因为胜利来得轻易而放松警惕。

    他很清楚,这次胜利看似轻易,实际上却有好几个关键点,赵和为了布置此局,明显也是绞尽脑汁,将所有能运用的力量都运用上了。

    象是从大将军那里获取援军,能做得这么隐秘,不为朱融所知,背后肯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再比如说逼迫他徐钰反正,这个过程,其实也是极为凶险,稍有不慎,迈过了朱融的底线,朱融就会提前发动,而那样的话,赵和根本没有聚集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

    所以此战之胜,并非朱融无能,实是赵和更胜一筹,再加上朱融的运气也不好。

    因此徐钰对朱融的一举一动始终保持警惕,生怕在这最后关头,被他又玩出什么变化来。

    朱融往剑上撞时,他就已经收剑了。

    朱融撞了个空,却也从他的控制之下脱身,然后一催马。

    他的座骑自然是极为精良,性格也比较温顺,被他催动之后,立刻向前奔起。

    目标却不是逃走,而是仍然站在地上的赵和。

    虽然徐钰回手就将朱融从马上拽了下来,但那马却已经奔起,收不住脚,眼看就要撞在赵和身上。

    赵和身体在那瞬间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以一只脚为轴,一个转身,马贴着他的身体冲了过去,所到之处,人们纷纷闪避。

    “啊!”见自己最后一击也没有起到效果,摔在地上的朱融以拳擂地。

    赵和似笑非笑地看了徐钰一眼,徐钰浑身一颤,脸色苍白:“赤县侯,刚才绝非我有心之过……”

    “哦。”赵和回了一个字,然后大步上前,伸手拽住了朱融的胸襟。

    “都到这个地步,你还指望着什么,快快说出来吧,或许能给我一个惊喜呢。”他沉声说道。

    今日的胜利虽然来得容易,但若以为这就是大获全胜,那就大错特错了。

    朱融这一方,其实是有三个首领,一个是鸠摩什,他已经被引入了稷下学宫之中,应当玩不出什么花样来;第二个是朱融,如今已经被控制住,同样不能做出什么事情;但还有第三个管权——比起鸠摩什与朱融,赵和其实更忌惮这个管权。

    朱融与鸠摩什行事,还有些规律可以判断,而这管权,不仅大胆,还很疯狂,完全没有底线。只要有机会,赵和会毫不犹豫将之杀死,绝对不给此人任何脱身的可能。

    因为若被此人脱身,必是无穷后患。

    朱融紧紧盯着他,然后带着讽刺地笑了:“我家人早就不在大秦境内了,我行此待事情,也早就将死生置之度外,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有手段只管使出来吧,看看能不能从我嘴里问出管权的下落来!”

    赵和直起腰,摇了摇头:“从你嘴里问不出,还有人口里可以问出啊。”

    他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扫,周围那些原本忠于朱融的人,如今都一个个瑟瑟发抖。

    “有谁知道管权在何处?”赵和问道:“只要说出来,即便不能既往不究,总也可以换得个将功赎过。”

    那些朱融的亲信幕僚们都沉默,好几个人的目光瞟向徐钰。徐钰苦笑起来:“朱郡守……朱融手下,与管权联络的一向是我,但自从上回管权失败之后,他再来联络,便是派遣心腹直接与朱融本人,然后朱融再交待我,由我去与管权失散的手下联络。故此,想要知道管权下落,恐怕还唯有朱融。”

    “也没有关系,你们这边没有人知道,鸠摩什那里总有人知晓,我去找鸠摩什。”赵和道。

    他才说出此话,便见有人骑马疾驰而来:“祭酒,祭酒何在!”

    赵和一扬眉,这人是从稷下学宫方向冲来的,看他模样,气急败坏,肯定是稷下学宫那里出了问题。

    “让他过来。”他吩咐道。

    来人正是姬北,因为李果的关系,所以他在稷下剑士里比较得赵和信任,也正是这个原因,危机之时,稷下学宫将他派来向赵和传递消息。

    “祭酒,方才在讲道堂,鸠摩什突然发动,带着六十四名僧人突袭北看台,将山长和庄院正以及来学宫观摩的诸多贵人名流尽皆掳作人质!”姬北顾不得在大众场合,将事情说了出来。

    赵和眼睛顿时瞪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曾灿,曾灿则是面色如土。

    赵和曾经吩咐让他安排可靠人手,防止可能生出的意外,他也确实安排了,但却没有阻止意外发生!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在论道坛那里安排了五百名剑士么,五百剑士还控制不住鸠摩什带的六十四名浮图僧?”曾灿急道。

    “方才这边有厮杀之声,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此处,所以一时不备,给鸠摩什所乘!”姬北也是一脸沮丧。

    这段时间以来,稷下学宫引以为傲的稷下剑士,可谓漏洞百出,已经出现了许多次严重失误,细细究来,大家都失了颜面。

    赵和明白这其中关键之处,就是他为了保密,并没有将鸠摩什可疑向所有人说明。

    他明白这一点,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够原谅在此事中出现疏忽的人。

    又看了一眼曾灿,曾灿当真是羞恼交加,将自己的帽子一摘,拔剑厉声道:“我去将人救下来。”

    他说完转身,便想要去牵一匹马,但随即被人拦住。

    “你的剑术在稷下能排名第几?”赵和冷冷地问道:“你有本事在鸠摩什伤及人质之前,便一举将他们尽数拿下么?”

    曾灿欲言又止。

    他的剑术根本不值一提,更别说是鸠摩什的对手。

    “行了,你最让我失望的不是出现这样的疏忽,而是出现错误之后试图用更大的错误去弥补。”赵和哼了一声。

    坐在地上的朱融发出嘿嘿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

    赵和睨视了他一眼:“把他的猪嘴堵上,带着他我们去见鸠摩什,我想他也很愿意与鸠摩什相见。”

    立刻有人来用破布堵上了朱融的嘴,朱融也不抵抗,只是眼中有着嘲弄的笑意。

    赵和没有再理会他,在一个完全失去抵抗力的人身上逞威风,并不能解决他现在面临的问题。

    “这边我还是交给你,曾灿,不要再让我失望了。”赵和轻轻拍了一下默然不语的曾灿:“那些反正过来的郡兵,我全交给你,另外再给你二十人,我带其余人手回稷下,你必须做到两件事情,第一是看住他们,第二是尽量派使者出去,将朱融谋逆被擒的消息传遍全城,令如今在城中的郡兵军官都来郡守府报备。”

    “是。”曾灿此时身上再无一丝自负,他沉声拱手。

    “我们走。”赵和看了一眼历城,略一犹豫,又对曾灿交待:“尽量维持好城中秩序,若有乘机作奸犯科者,当场斩杀,不须顾忌。”

    曾灿又应了一声。

    赵和这才要来一匹马,领着众人向稷下学宫行去。

    在他背后,陈殇以手摸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如何?”李果低声问道。

    “确实如你所言,咸阳之事,让他变化很大……我只希望,他最终不要变成他自己原本讨厌的那种人。”陈殇同样低声回道。

    说完之后,他看了看戚虎与俞龙,戚虎点头,俞龙却是默然不语。

    “子云,你怎么不说话?”陈殇问道。

    “在咸阳城的时候,有一回王夫子专门到了国子监寻我,说了些阿和的事情。”俞龙稍稍犹豫了一下:“罢了,以后再说与你们听,现在先帮他应付掉眼前的事情!”

    众人跟在赵和身后,向着稷下学宫行去。俞龙虽然口中说先应付眼睛的事情,心里却颇为不安。

    赵和确实与咸阳城中的赵和不一样了,在咸阳城中的赵和,还有点少年味儿,但在这边的赵和,根本不象是一个少年。

    这让俞龙心中十分忧虑,王夫子曾经告诉过他一些话,那些话他当时并不理解,可是现在想来,王夫子另有所知。以赵和现在表露出来的脾气,王夫子另有所指的秘密被揭穿之后……他还能保持对这个世界的善意吗。

    就象刚才,赵和交待曾灿的事情,最重要的并不是保护好城中的百姓,而是控制住城中的军队……这不能说错,但未免太过功利了些,这与俞龙此前认识的赵和,并不一样。

    赵和不知道俞龙在后边担心,他现在全部心神,都在鸠摩什身上。

    这个天竺僧与朱融一样,在齐郡的声望非常好,与朱融又有区别的是,他的狂信者非常多,甚至连京城咸阳里都有人笃信于他。

    而且他个人的战力极为出色,单手便能阻住樊令的人,估计就算是李果、陈殇他们,也在其人手中难以讨好。所以此前赵和习惯使用的强袭敌人首领的战术,在他身上恐怕是行不通的。

    “人质,鸠摩什。”赵和眯着眼睛,心思百转,却怎么也想不到破局之法。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他忧虑之中,稷下学宫,已经近在眼前。

八五、学宫之魂

    稷下学宫之中,跟随鸠摩什来的六十四名僧人,将北边的看台团团围住,看台之上,百余名来自齐郡各地的官员、学者和乡绅被他们困住,大多都面带惊容。

    地面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具尸体,大多数都是稷下剑士与学子,也有几具是僧人。

    还有数百手中没有武器的浮图教信徒,在外围将鸠摩什等人护住。在他们之外,才是稷下剑士,一个个面带怒色,手执利刃,只等有人下令。

    偏偏能够发号施令的众人,孔鲫、庄涵与韩胜都被困在了北看台之上,而赵和则不在学宫之中。

    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老僧并无恶意,老僧再说一遍,只需要诸位与老僧一起前往齐郡郡守府,见到朱郡守之后,自然会将诸位转交给朱郡守。若是朱郡守要治老僧之罪,老僧也甘之若饴。”

    鸠摩什看着面前的孔鲫,他合起掌,行了个礼。

    孔鲫脸色铁青,这是他第二次在讲道坛遭遇这种劫持,他心中羞愤,已经难以遏制了。

    “不管旁人怎么选,我是不与你去的。”孔鲫冷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岂可成乱臣贼子之玩物,我早就说你浮图教是旁门左道,今日你真实面目曝露,便是杀了我们,你的骗局也休想再持续下去了!”

    鸠摩什苦笑道:“山长何必逼老僧用强?老僧所提条件并不苛刻,而且,赵祭酒不在此处,分明是不曾将山长等人……”

    “闭嘴!”鸠摩什话没有说完,有人厉喝了一句。

    紧接着,此人排众而出,铮的声响中,拔出了腰间的剑。

    正是形下院院正韩胜。

    “山长说了,死则死矣,我刚才迎接你时,便有心与你一较高下,如今事已至此,我是绝不会跟你去郡守府的,我在此,你也休想胁迫山长等人前去。”韩胜手握明晃晃的长剑,衣带飘飘,走到了鸠摩什面前:“你想要得逞,先踏过韩某尸体!”

    他说话之时,须发飘动,双眼中电,凛凛生威。

    鸠摩什叹了口气,抬眼看着韩胜,然后一顿手中锡杖。

    “弄得仿佛被控制的是老僧一般,既然你们不愿如老僧之意,老僧只好教你们知道,浮图教除了慈悲之心,也有伏魔之舞……咄!”

    鸠摩什猛然一喝,声音有如猛兽怒吼,韩胜虽然和他隔着足有九步远,却仍然被这一喝震得头皮发麻,须发都往后飘去。

    就在这一喝声中,鸠摩什的锡杖已经杵了过来,直取韩胜胸膛!

    人群之中,审期看到这一击,须发皆张:“刘淳老!”

    刘淳老之死,便是胸膛被重物击中,肋骨击断杵入内脏而亡。鸠摩什这一击,让审期立刻明白,杀害刘淳老者,便是鸠摩什本人!

    韩胜的年纪稍稍小于刘淳老,他见鸠摩什这一杵之威,就知道不能硬扛,便向侧前方迈步,以前腿为轴,身形一转,闪避的同时,迅速抢进,长剑斜撩而上,直斩鸠摩什之臂。

    他对鸠摩什的力量已经极为重视,但实际上鸠摩什的力气还要胜过他所想象,那么沉重的锡杖,鸠摩什却生生收住,然后也是向前斜迈一步,身体旋转,只是比韩胜稍慢一些罢了,然后锡杖便随着其人身体旋转横扫过来。

    两人激动在一处,一个动作敏捷步伐矫健,另一个势大力沉动作刚猛,最初时韩胜还可以支撑,但随着鸠摩什步步前进,韩胜连接后退,退到众人身前时,终于退无可退了。

    再退下去,鸠摩什就要杀入人群之中,直接攻击到孔鲫与庄涵等人。孔鲫、庄涵二人虽然也通剑术,但这些年剑技废弃,不可能在鸠摩什手中能多支撑。

    轰!

    一声震响之后,韩胜手中的剑被迫与锡杖相遇,立刻脱手飞出。鸠摩什既然下定决心,就不再犹豫,举杖上前,对着韩胜脑门拍下。

    这一下拍中,韩胜必然脑浆迸裂!

    但拍到半途,鸠摩什忽然收住锡杖,横杖一扫。

    铮的一声响,一枝箭被锡杖格开。

    远处,李果眼神微微有些异样,他又抽出一枝箭,搭在弓上,不等鸠摩什说话,又是一剑射出。

    鸠摩什略略调整锡杖的位置,这一箭仍然被格开。

    俞龙、戚虎都是面带异色,两人对望了一眼,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了惊骇。

    他们自问,以自己的实力,面对李果在这种距离内的射击,都很难准确格挡,而鸠摩什拿着一柄如此沉重的锡杖,却能做出这么灵活的动作来,其实力之强,远胜过他们此前遭遇的任何一人。

    就连当初他们一起围攻而死的公孙凉,面对鸠摩什,只怕也要略逊一筹!

    “鸠摩什上师,你尽可以杀光这边的人质,你杀光他们,我就杀光齐郡所有的浮图僧,无论是天竺僧还是大杀僧,焚尽大秦所有的浮图寺,再烧尽大秦所有的浮图经。”赵和面无表情,背着手着在李果身边,甚至不迈步向前,只是遥遥呼喝。

    他可是知道鸠摩什厉害的,若是接近过去,被鸠摩什骤起发难控制住了,那今日之局,就变成天大的笑话了。

    鸠摩什远远望见他,微微一笑:“赤县侯说的,老僧都相信。”

    “那么你就放人。”赵和道。

    “要老僧放人不难,赤县侯……将朱郡守放给老僧就行。”鸠摩什目光一转,看到了被绑得紧紧的朱融。

    朱融嘴被堵住,因此他目光闪动,却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赵和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边的孔鲫等人

    孔鲫他们虽然还不完全了解情况,但也知道,朱融与鸠摩什肯定是一伙的,现在赵和抓住朱融控制住了局面,可若将朱融放走,局面又有可能被其扳回去。

    因此孔鲫迈步向前,淡淡地道:“赵祭酒,稷下学宫就交给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拔剑,直接走向鸠摩什。

    鸠摩什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孔山长这是何意……孔山长!”

    孔鲫走到他七步之内,却没有象他想象的那样挺剑刺来,而是横剑在颈,又看了周围一眼,然后闭目抽剑。

    血自脖子处滚滚而出,孔鲫睁开眼,又看了看赵和。

    赵和也没有想到,孔鲫竟然在这个时候,会刚烈至此,面色也是惨然。不过从孔鲫这最后一眼中,他明白了其人之意,当下点头:“稷下学宫只会更为兴盛,孔山长……放心去吧!”

    当的一声响,孔鲫连人带剑,一起摔倒在地。

    鸠摩什一向面色从容,但这一刻,他脸上的镇定已经荡然无存。

    然后他看到韩胜过来,拾起孔鲫的剑,二话不说,也是横剑在脖,转瞬之间,便也自刎倒地。

    紧接着庄涵幽幽一叹:“你们都这样了,倒叫我如何是好?”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也要去捡那剑,但鸠摩什已经从震骇之中回过神来,哪里敢让他也自尽,忙上前过去,也不用锡杖,一拳击在庄涵下巴之上,庄涵身体倒飞,落地之时已经昏了过去。

    鸠摩什脸色极为难看,他扫视四周,四周稷下学子与剑士,都是默不作声,可一双双眼睛盯着他,让他心头发寒。

    原本他觉得稷下徒有其名,学宫空有其形,但今日此时,孔鲫与韩胜二人自尽而死,却让这行尸走肉一般的稷下学宫,突然间活了过来。

    孔鲫与韩胜虽死,但他们的魂灵却盘旋于稷下学宫之上,以后许多年间,他们的魂灵必然会成为学宫学子与剑士的营养,激励众多年轻人。

    鸠摩什来大秦二十年,虽然饱读诸子百家著作,自以为已经百家学说融会贯通,自己增补之后的浮图教经义已在百家学说之上,所以可以将百家归于一。但在这一刻,他意识到,那些都只是他的错觉罢了,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大秦的诸子百家,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这片土地之上的大秦之人。

    难怪……大秦被以为是人类的希望之地,是在焚世烈焰之中,为人类留下一脉传承的净土。

    鸠摩什心中突然极度懊悔,若是他心不如此急切,立根于此,经历数代人努力,让浮图教融入大秦之中,而不是妄图在大秦建立浮图之国,或许,浮图教会有真正大兴之日。

    只不过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鸠摩什叹了口气,又看向赵和:“孔山长与韩院正太过刚烈,不过……除了他们,这边终究还有许多人,皆是齐郡闻达名流……”

    他说话之间,便看到赵和眼神之中的凶悍与残忍,他顿时明白,自己说的,已经没有用了。

    鸠摩什也是个果决之人,他立刻举起手来,刚要下令。

    “射!”那边赵和已经抢在他之前,猛然一挥手。

    在鸠摩什支持北看台诸位贵人之后,稷下剑士便进行了一次清场,因此如今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是看热闹的。随着赵和一声令下,稷下剑士身后,突然间弦如霹雳,近百枝箭呼啸而起。

    这是第一波,紧接着,包围着论道坛的稷下剑士也纷纷控弦,嗡嗡声中,漫天飞矢如雨!

八六、三度火起

    在看到孔鲫与韩胜自尽之时,赵和就明白,自己被逼到了绝路。

    孔鲫与韩胜以他们自己的性命,展露出稷下学宫绝不妥协的立场,若赵和不能坚持下去,他在稷下学宫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声望,必然会因此重挫。

    这二位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赵和又有什么怕的!

    无非是多杀些人,可能会误伤一些人,然后招来残暴不仁的骂名罢了。

    赵和毫不犹豫地挥手之后,箭矢如寸,而且在他叫停之前,这箭雨至少要过三轮才会中止。

    临发三矢。

    如此密集的箭雨,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是冲着鸠摩什而去,鸠摩什可以格挡掉李果射来的一箭地,却无法格挡这么多箭。

    一名身材高大的天竺僧猛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住鸠摩什,正是智舍利。

    他用自己的身体替鸠摩什挡住了绝大多数箭,但却不能替所有浮图僧、狂信徒挡住箭,转瞬之间,惨呼连连,尸横遍地!

    “破围!”

    鸠摩什毫不犹豫地大叫,同时一顿足。

    随着他顿足的动作,稷下学宫之中,突然腾起了一道浓烟。

    此时正值晴空,浓烟升起,分外刺眼。赵和回望了一下,脸上微微一抽,这应当是鸠摩什发出的信号,信号肯定是给管权的。

    第二轮箭雨、第三轮箭雨也射出,但此时鸠摩什当先,带着二十余名浮图僧和寥寥十余名狂信徒,已经冲到了稷下剑士人群之中。

    在这种情形之下,箭雨攒射已经不可行了。赵和眉头皱了皱,向身边人看去。

    不等他说话,陈殇已经挺剑向前,李果、俞龙和戚虎也紧紧跟上。

    樊令也想上去,却被李果一脚踹回:“保护好阿和!”

    樊令将盾牌重重往地上一顿,满脸都是怏怏。他被鸠摩什单手制服过,心里一直不服气,早就想再与其较量一番。

    鸠摩什身上中了两箭,但在这一刻,他展现出来的武勇,仍然让人瞠目结舌。他冲入剑士当中,锡杖抡起,所到之处,稷下剑士若不能及时闪避,必然是剑折骨断!

    “鸠摩什,吃我一箭!”见数十名稷下剑士都被鸠摩什驱赶得连连后退,李果厉喝道。

    鸠摩什眼角余光瞄向他,知道他箭术惊人,哪怕在这样人群密集之所,也有冷箭射中目标的能力,因此手中不免一缓。但旋即又振杖挺击,扫开一群稷下剑士,不管自己的身后,踏步向着赵和这边冲来。

    他的身后,那些残余的狂信者已经被斩尽,但浮图僧却还有近二十名,护住他的后背,跟着他一起突向赵和。

    赵和眉头皱了一下,背手站在原地。

    陈殇四人已经带着部下迎了上去。

    双方甫一交手,陈殇就骇然变色。

    此前他看到鸠摩什如驱鸡赶羊一般赶散稷下剑士,心中对稷下剑士的实力多少有些小觑,但当自己亲身接触到之后,他才知道,稷下剑士在鸠摩什手下的表现已经是极不错了。

    这鸠摩什,根本是一员可在万军中取敌将首绩的悍将!

    哪怕以陈殇的勇力,长剑与其锡杖相遇,也几乎脱手飞出,若非俞龙以戟、戚虎以钩盾左右相救,他只怕会被一击重创!

    “好大力气!”

    “这番僧了不起!”

    俞龙、戚虎二人几乎脱口呼出,不过他们与一般人不同,一般人遇上这样的强敌,肯定会心生退意,但他们三人却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起来。

    在咸阳城中,他们以咸阳四恶闻名,但在与犬戎人的战斗中,他们四人也是军中悍将,都斩获不少功劳,怎么甘心被一个浮图僧轻易击败!

    三人围上去,走马灯一样绕着鸠摩什打转,鸠摩什锡杖舞动如风,仍然隐隐压制住他们三人,但是其前进之势却被三人遏制住。至少在三人接手之后,鸠摩什再没有上前一步!

    让鸠摩什如芒在背的是,三人之外,李果一直持弓没有出手,鹰隼一般的眼眸,始终不离他的咽喉、心口等要害。

    而他们带来的羽林军战士,也与稷下剑士会合,众人一起拥上去,将鸠摩什带来的浮图僧迅速分割、围杀。

    这些浮图僧也是极为悍勇,一个个仿佛都不知死亡为何物,他们的身手绝不逊于羽林军与稷下剑士,但他们终究不是鸠摩什,没有鸠摩什以一当三甚至当十的本领,故此在十余息之后,最后一名浮图僧也悲呼了一声,中剑倒地。

    鸠摩什到这种境地,也不由长叹了一声。

    他偷空望了赵和一眼,赵和正歪着头,与身边的姬北说着什么,姬北连连点头。

    然后姬北离开赵和身边,招来数十名稷下剑士,一个个都身披重甲,手中所执也不再是刀剑这样的短兵,而都换作了两丈长的长矛。

    这种长矛,只是在大军交锋布方阵时所用,其长度足以让所有突击的骑兵避让。这些稷下剑士在盾手的护卫下,从各个方向接近战局,他们甚至不需要等鸠摩什露出破绽,只需要拿长矛对准鸠摩什刺出就是。

    这是笨方法,但稷下剑士人多,又有陈殇这三人当住正面,李果这神射在旁窥视,鸠摩什既无计躲避,也无法全部格挡。不一会儿,鸠摩什便被十余枝长矛从各个方向顶住。

    他看着赵和,猛然厉喝,然后将锡杖掷了过来。

    赵和身前的樊令早有准备,双手举盾格挡。

    锡杖狠狠撞在了盾上,那生铁蒙上牛皮的大盾,竟然裂成了几片,而樊令也连连后退,扔了大盾不停地甩着手。

    锡杖落在了赵和面前,赵和低头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一脚踏了上去。

    “鸠摩什,你跪下投降吧。”他冷声道。

    “若是孔山长与韩院正未死,老僧还可以跪下投降,孔山长与韩院正以性命,让老僧二十年心血化为乌有,老僧还投降做什么?莫非孔山长与韩院正死得,老僧就死不得么?”

    鸠摩什看着已经刺入自己皮肤的长矛,微微喟叹了一声。

    “交待管权在何处,我还可以给浮图教留一粒种子。”赵和道。

    “何须老僧交待,他在何处,你自家可以看到。”鸠摩什闻得此言,脸上的哀容消失,转而变得狰狞起来:“孔鲫死得,韩胜死得,老僧死得,这齐郡的百姓,自然也可以死得!”

    赵和心中一惊:“这是何意……那是什么!”

    他猛然抬头,只见在历城西南方向,数道烟柱,象是呼应稷下学宫中的烟柱一般腾空而起。

    那里是……历城仓!

    赵和猛然咬住下唇,血都流了出来,他却仍然不知。

    他百密之下,终有一疏,而这一疏忽,原本是不应该的!

    历城现在最要害的地方,并不是齐郡郡守府,也不是稷下学宫,而是历城仓!

    这段时间以来,整个齐郡的粮食都齐聚于历城仓,这些粮食,除了供应齐郡百姓度过青黄不接之时,还要支撑燕赵之地与犬戎大战的二十万大军。历城仓出了问题,再过两个月齐郡百姓就要挨饿,而不到一个月,燕赵之地大将军统辖下的大军就要空着肚子与犬戎人血战!

    这一刻,不用鸠摩什说什么,赵和也想明白了朱融、鸠摩什和管权的最后段。

    他们在定陶焚毁义仓,并不单纯是要遮盖盗卖义仓粮食,更是以此为借口,将齐郡各地的粮食都聚在历城。当他们举事的时候,这些粮食不仅能够给他们提供充足的支撑,还可以用此来收拢齐郡的百姓!

    这样一来,哪怕局面不利,他们也可以退守历城,以拖待变,等待大将军曹猛粮尽兵溃,等待齐郡各地方的百姓因为饥饿不得不投靠他们。

    若不是赵和猝然发动,控制住了朱融,他们这计划施行起来,倒真的有成功的可能。

    而现在,这仓库中的粮食,又成了他们与齐郡一起毁灭的燃料,他们是失败了,但赵和也不能算成功!

    “擒下鸠摩什,稷下剑士,除了留下三百人维持,其余人手,全部出学宫前往历城仓。”赵和青着脸下令:“征召城中青壮,一起救火!”

    他只希望自己的命令下得及时,能够抢救出一部分粮食。但以朱融、鸠摩什特别是管权那厮的行事风格,既然放了火,必然要放得彻底。

    听到他的命令,矛手们纷纷刺出长矛,没有刺鸠摩什的要害,而是刺他的手足。鸠摩什四脚被钉,却不挣扎,也没有呼痛哀嚎,只是不停喃喃念着浮图教经文。自有人上前,用粗麻绳将他团团捆起,然后和朱融放在了一块儿。

    朱融口中的破布此时被取出,他与鸠摩什相对,双眼垂泪:“是我不谨慎,致有此败,连累了上师。”

    鸠摩什却摇了摇头:“是老僧太过急切,总想着一代人做完所有事情,造业太多,难免反噬。”

    两人相互安慰,赵和却心中烦躁,只是最后的理智让他没有做出上前扇两人耳光这样的事情。赵和有此器量,旁边看押二人的军士却没有,噼呖叭啦一顿打下来,两人再抬起头来时,鼻也青了脸也肿了。

    赵和没有理他们,只是又下了一个命令:“救火是第一要务,捉住管权是第二要务!”

    他心知自己能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唯有等结果到来。

八七、好生厉害

    管权端坐在历城仓之中,从一早开始,他就坐于此处。

    他在等待消息。

    虽然心中焦虑,但他面上还是很平静,城外庄园之战的失利,让他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也让他更有耐心了。

    王五郎凑到他面前:“家主,那个程慈如何处置?”

    管权笑了笑:“原本只是想借他来向赵和传递些消息,现在么,没有必要了,你去结果了他。”

    王五郎稍稍有些犹豫,这段时间里他与程慈相处得还算愉快,不过看到家主那眼神,他立刻放弃进言。

    “是,遵命!”他低声道。

    他从旁人那里要了壶酒,慢慢回到了丁字第四库。

    这座库仓院子里,管虎等人见他来了,纷纷与他见礼。

    “情形如何了?”

    “管行首可是有什么吩咐?”

    “为何还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话,王五郎微微一笑,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又摆了摆手,端着酒壶向程慈所在的屋子过去。

    定陶三姓的人跟在他的身后。

    到得门前,王五郎脸上挤出笑容:“程兄弟,在这可好,我给你带了点酒来了。”

    程慈正缩在一角闭目养神,听到他的呼声睁开眼睛,看到他手中的那壶酒,眼前先是一亮,然后一黯。

    他叹了口气,也没有起身:“是死前的断头酒么?”

    王五郎微微愣了一下:“程兄弟这是什么话?”

    “王五哥,你别哄我了,我知道,我知道……管行首终究是信不过我,他留着我,原本只是想通过我向赤县侯传递一些假消息罢了。如今王五哥来看我,证明他的大事已经要发动,我再也没有了用处,自然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五郎不免有些尴尬,同时又有些惊讶。

    见王五郎那异样的目光,程慈苦笑起来:“王五哥,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莫非因为我在赤县侯手下没有做成什么事情,就真当我是个蠢货么?”

    王五郎叹了口气,来到他身前,示意旁人拿了两个碗来,先给自己斟了一碗,然后又给他斟了:“程兄弟,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你也给哥哥我一句实话,你究竟是不是赵和派到这边来的?”

    程慈看着碗里微微荡学漾的酒水,坦然说道:“是。”

    王五郎吸了口气,苦笑着摇头:“我觉得,赤县侯与我家家主他们斗心斗智,我们这样的人参与进来,当真是死都不知怎么死法。”

    “不管怎么说,我都多谢王五哥来给我酒。”程慈将碗端起,向王五郎示意了一下:“五哥,有句话我要对你说……五哥,对不住了。”

    王五郎听到他这话,只道他是为自己的奸细身份而对不住,刚要开口回话,却见程慈手一扬。

    那碗里的酒水顿时泼了过来,王五郎本能地用手去护住眼睛,程慈乘势起身,猛然撞在王五郎的怀中,手里暗藏的陶片狠狠刺入了王五郎咽喉。

    他被带到此间之后,多次被搜身,原本的配剑早就被解下,这块陶片,是他悄悄从别人碗上弄下来的,一直暗藏于袖中,此时直接刺入王五郎咽喉,王五郎到此时才明白,他所说的“对不住”是什么意思。

    但为时已晚。

    王五郎没有立刻气绝,但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气力,程慈从他腰间抽出剑,将他的身体缓缓推开,面对惊愕异常的定陶三姓,冷冷一笑道:“我虽然愚钝,但跟在赤县侯身边久了,总算学得他一两分的手段!”

    王五郎脸上露出惨然绝望之色,在他断气之时,程慈已经挺剑迈步,跨过了王五郎的身躯。

    他终究是在稷下旁听了三年的,虽然受限于天资,他的学问并不精深,但至少剑技不差。

    定陶三姓并不知道杀死王五郎的只是一片碎陶,见他分明是赤手空拳,却仍然杀死了王五郎,如今长剑在手,一个个不免胆战心惊。他们这些地方土豪出身的人物,若是在顺风顺水之时,必然胆大包天,什么事情都敢做,可若一遇逆境,则立刻胆气全无。

    此时便是如此,在被赵和收拾狠了之后,包括管虎在内,定陶三姓上自族长下至成员,都对赵和畏惧有加。看到程慈在现在的情形下仍然能够玩出花样来,他们只道这是赵和的后手,顿时一个个向后猛缩,竟然被程慈三下两下,就冲出了这间厢房。

    “官兵来了,稷下剑士来了!”

    程慈振声大叫,声震四方。

    这些被从各地召来的民夫、丁壮,都是浮图教信徒,他们聚于此处这么长时间,也都意识到不对劲,心底不免有些惶恐不安。听得程慈这样大叫,不少人就慌乱起来。

    此时在外边,管权正一脸肃然。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位管氏的暗桩,此人好不容易摆脱了曾灿布下的围堵,将赵和突袭擒获朱融的消息带了过来。

    “你是说,事情是大半个时辰前发生的,赵和擒住朱融之后,便立刻去了稷下学宫?”管权向那暗桩确认。

    “正是如此,家主,如今该怎么办?”暗柱惶然道。

    “废物,当真是废物!”管权破口大骂,眼珠都红了。

    哪怕在城外庄园之战中他惨败,将多年以来收拢的响马势力尽数损去,他也不曾如此失态过。

    就在这时,他偏偏听到丁字第四库那边传来的喊声。

    他眉头一扬:“是谁在乱喊,去给我杀了他!”

    不等手下过去,他又下令:“事情急了,让所有人都做好准备!”

    旁边一心腹有些不安:“朱融失手,鸠摩什那边恐怕也撑不住,单单我们这边举事,怕不能成啊。”

    “那又如何,今日我就根本不想着成什么事,凭我们这边的人,成事不足,但败事有余,只要将这里的粮烧尽,整个齐郡,不,北半个大秦,全部要挨饿,那么多人没饭吃,还怕没有人举事造反,还怕我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众人听出他话语中的疯狂之意,一个个面面相觑。

    “你们放心,我做事从来都会留有后手,而且,我们也唯有将这边粮烧掉,赵和才无暇追我们。故此,无论是为了我们的前程,还是为了现在保住性命,都必须放这把火。”管权也知道众人此时的犹豫,当下又说道。

    “那些浮图教徒?”另一个亲信问。

    “自然是借他们之手了。”管权嘴角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意:“也算是废物利用。”

    他说完之后,向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立刻跑了出去。

    管权意犹不足,想到丁字第四库那里传来的喊声,也不知手下有没有将那大喊的人杀死。当即亲自提剑,走向丁字第四库。

    在第四库门前,他看到在院门外迟疑不进的定陶三姓族长,还有自己方才派来的手下。

    “怎么回事,还没有处理干净?”管权不悦地道。

    “是程慈,家主,那厮好生厉害!”

    身上带血还少了一只耳朵的手下满面羞愧地解释道。

    “胡说八道,那厮是出了名的废物,有什么厉害的?”管权口中如此说,心里却突的一跳。

    他瞬间想到一个词:“自污”。

    若程慈不是出了名的废物,不是出了名的在赵和身边屡获机会却一事无成,他怎么会留着想要利用?

    可若程慈真得到赵和信任,来做这个几乎必死的奸细,又怎么会没有一定的实力?

    想到这,管权脸上就有些火辣辣的疼痛。

    就在这时,突然又有人惊呼:“烟,烟起来了!”

    管权向东北方向望去,只见稷下学宫那边,一道长烟冲天而起。

    虽然那道烟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消散了,但管权心中雪亮,这必定是鸠摩什也失手了!

    “点烟,浮图教的人呢?”管权心中焦躁,开声催促。

    “在此,我们都在此。”

    几个浮图僧快步跑了过来,正好听到管权的话语。

    “你们也都看到那烟了,我得到消息,鸠摩什上师已经为赵和所弑,今日唯有一死替鸠摩什上师复仇。为上师而死,必与上师一道,转生西方至乐之世!”管权双眉一挑道。

    那些浮图僧,还有随他们来的居士看到那道烟起就已经知道不妙,此时听了管权之语,更是惊慌失措:“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

    “上师与赤县侯一向关系和睦,赤县侯怎么会杀上师?”

    “管家主,你的消息准不准确?”

    管权早就料到,这些人必然会心神动摇,因此沉声道:“事急矣,诸位,鸠摩什上师杀了稷下学宫的刘淳老,赵和如何能不杀上师?更何况上师所行之事,与赵和有着根本的利害冲突,赵和如何会坐看上师将大秦变成他的浮图之国?我得到的消息还说,赵和下令,屠尽浮图,诸位,现在咱们只有为上师复仇一条路可以走了!”

    这些浮图僧对鸠摩什是至敬,对浮图教是至虔,听到赵和要屠尽浮图,立刻生出同仇敌忾之心。

    “管家主,你说就当怎么做吧。”有人道。

    “将这里的粮食尽数烧掉,一粒也不能留给赵和,这也是鸠摩什上师的吩咐,你们记得么?”管权道。

    诸浮图僧纷纷点头!

八八、步步血莲

    他们在外边谈话,并未避讳院子里堵门的程慈。

    程慈得知管权要将这历城仓烧了,不由得骇然变色。

    他知道如今历城仓的作用。

    若管权真的得逞,那就意味着齐郡百姓在青黄不接之时要断粮,没有饭吃的百姓必然成为流民,而历来流民就意味着民变、造反和战乱。

    “管权!”他厉声呼喝,挺剑便向这边冲来。

    管权虽然不避讳他,却只因为已经将他当成一个死人了。

    见他冲了过来,冷笑着挥手。

    管权身边,立刻有两名武士上前,迅速将程慈挡住。

    程慈剑技比起普通人自然是强太多,但比起真正的强手,却又弱了不少。管权身边多年培养,如潘琢之辈虽然已死,但还有许多稍差一些者。

    这两个迎上来的便是其中佼佼者,哪怕程慈舍身忘死,可也被这二人压制住,别说突至管权身边,就是连自己的安危都保不住。

    而那些浮图僧此时也已经散开,向藏身于历城仓各库的信徒们宣讲,让他们纵火焚仓。

    眼见四处都腾起了烟雾,程慈更是焦急。他想到赵和对自己的信任,想到自己家族历来的家训,想到那个不争气的族长程秀,再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抱负,他厉声大叫起来:“这是你们逼我的!”

    大叫之后,他猛然向前,全然不顾自身的防卫,只是一昧猛攻身前挡着的那人,所使的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那人是管权心腹,眼见目的达成,哪里肯与他同归于尽,只是后退游斗。而他的同伴,乘着程慈不加防备之机,在程慈身上连连制造伤害。

    也就是程慈躲避及时,否则早就受到致命之伤了。饶是如此,他仍然浑身血迹,模样极为骇人。

    在这纠缠之间,他终于冲出了院子,离管权也不过是十余步。

    管权有些讶然地往这边看了看,脸色很是难看。

    “一个废物,你们还要玩到什么时候?”他冷声问道。

    部下们顿时羞愧起来,不仅是与程慈正在交战的二人,其余人也是一拥而上,转眼之间,程慈右腿中了一剑,紧接着腰间也中了一剑。

    程慈虽然还想前冲,可是人身体终有极限,他还是不得不跌坐在地,望着自己腰间的伤势,脸上露出不甘之情。

    “赤县侯,我还是误事了……”他喃喃说道,然后奋力一掷,将剑掷向管权。

    但他此时不仅伤重,而且力竭,这一掷之力,也不过是让剑落在管权身前三尺之处,让管权吓了一跳然后怒喝:“还不杀了,还留着做什么!”

    众人围了上去,可就在这时,却听到一声喝:“住手!”

    管权侧过脸,看到莲玉生满脸怒气,正领着方才离开的那些浮图僧赶过来。

    不仅是那些浮图僧,原本呆在各院中的浮图教信徒,也纷纷聚了过来,一个个神情古怪。

    管权眉头顿时皱起,他不喜欢这样的意外。

    “莲玉生师,此间之事,鸠摩什上师不曾与你说过吗?”不等莲玉生发话,他抢先问道。

    莲玉生已经奔了过来,想要将程慈护住,但当他蹲在程慈身边查看其伤势时,却发觉这位出身定陶而在临淄任小吏的男子,已经气绝。

    他身上多处重伤,原本早该死了,能支撑至莲玉生到来,实在是胸中一口气。

    他虽然已死,身姿犹是坐着,拖着那条断腿,手做出抛剑的姿势,而双眸也是紧紧盯着管权所在的方向。

    莲玉生眼中泪水夺眶而出。

    “管权,你安敢如此?”他起身看着管权:“你这样倒行逆施,置千万齐郡百姓于不顾,你良心安在?”

    管权噗的一声笑:“莲玉生,你没有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么,难道鸠摩什上师没有对你说?哦,是了,是了,我明白,鸠摩什上师自己将所有脏事都做了,倒是给你一个清白之身,莲玉生莲玉生,莲花不就是生于淤泥而不染肮脏么?”

    莲玉生气得全身发抖。

    他从不曾想过,这世上还有这种人,丝毫人性皆无!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你以为,我会将希望只寄托于一个装神弄鬼的异域番僧么?这些年我也没有少往清泉寺安插人手,所以才能和鸠摩什一拍即合。”管权又道:“鸠摩什初至大秦,言语不通,身无分文,不是装神弄鬼坑蒙拐骗,哪里来的钱粮传教?这些年浮图教在齐郡,新建大小寺庙数十上百,你以为哪来的钱粮?我告诉你,是我从义仓中弄出来的钱粮!”

    莲玉生脸色越来越白,他知道,管权说的都是对的。

    “还有,纵火焚烧历城仓,你以为是我的主意么,是鸠摩什上师的主意!这些年来,齐郡各浮图寺里囤了多少粮食,莲玉生你别告诉我你一无所知,只要烧了历城仓,浮图寺里的粮食就是齐郡百姓活着的唯一希望,到时浮图之国还怕建不成么?”管权此时心中也是一片混乱,因此口不择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莲玉生,你来得正好,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与我合作,有我的财力物力,有浮图寺的粮食和人力,只要熬过今日,齐郡之事还是大有可为……”

    管权在那里喋喋不休,莲玉生却是泪水哗哗地流。

    管权说着说着,却得不到他的回应,心中更是急怒,当下一挥手:“事已至此,你不做也得做,去,将莲玉生小上师带到我这边来!”

    莲玉生能够影响到浮图教信徒,只要控制住他,若是鸠摩什真的失手,那就可以借助莲玉生来控制齐郡的浮图教。

    只不过莲玉生身边的几名浮图僧和信徒也不会干看着莲玉生落入管权手中,一个个都拿起武器怒目相向。

    管权情知这边烟火一起,赵和必然会在最短时间内赶来,见无法凭言语说服莲玉生,便想用强,因此顾不得双方刚才还是友盟,立刻向部下使眼色。

    “发动!”他下令道。

    他的部下中一人,立刻取出铜锣,开始狂敲,历城仓中各库各院,顿时又涌出许多人来。

    “都住手!”看到这些人拿着火把,显然是要进一步纵火,一直沉默流泪的莲玉生站了起来。

    “这是鸠摩什上师的主意,莲玉生,你不要自误!”

    管权面目狰狞,一边说一边给手下使眼色,都到这关头了,他实在不能再与莲玉生纠缠下去。

    “这是鸠摩什上师的主意,却不是浮图的主意。上师的错误,理当由我这个弟子来纠正!”莲玉生望着管权,一字一句地道:“众善信!”

    随着他这一声,那些原本迷茫犹豫的信徒们身体一震。

    就是管权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然后他脸色微变:“这是……鸠摩什上师的秘术,你竟然会上师的秘术!”

    管权知道,鸠摩什拥有多种秘术,比如说他能以言语惑人。只要受他所惑,虽然不能改变人的心意,却足以诱导人做出对鸠摩什有利的选择。

    比如定陶纵火灭口案中,他们故意留下来的那位稷下剑士,始终认为杀人者是赵和。赵和等人一直都以为他是疯了,却不知,这其实是鸠摩什的秘法,在他心中种下此等意识。

    鸠摩什泛舟渡海,来到大秦传播浮图教,没有一些秘法异术,哪里能打开这么大的局面!

    只不过管权没有想到鸠摩什竟然将这秘术也传给了莲玉生。

    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如此这种情形下,莲玉生使出了这秘法。

    这些浮图教信徒,原本对莲玉生就极尊崇,若鸠摩什在,他们只会听鸠摩什的,但鸠摩什不在,他们最听的就是莲玉生。

    故此随着莲玉生一声招唤,浮图生与信众们纷纷拥来。

    “我浮图教立根于善,有扬善之秘法,也有惩恶之手段,如今魔王波旬蛊惑人间,致使人心险恶,管权一众欲纵火焚粮,害死无数生灵,正是魔王波旬之所诱。众善信,且随我去降魔惩恶!”莲玉生扬声说道。

    他说完之后,举步向前,合掌于胸,竟然就径直走向管权。

    管权身边护卫自然是刀兵相向,而莲玉生身旁的浮图教信众也是以武器相护卫。

    转眼之间,原本还只是对峙的双方开始动手,血肉横飞,惨叫不绝。

    莲玉生微垂双眉,面容不忍,脚下却极为坚定,一步一步,向着管权走来。

    他每前进一步,都是浮图教信众以血肉性命杀出来的道路。

    最初时莲玉生还用了鸠摩什的秘法,可厮杀真正起来之后,那些浮图教信徒不需要他的秘法,也已是全力向前。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历城仓里的粮食关系有多重大!

    若以精锐而论,管权的护卫自然是胜过浮图教信众的,但以勇气而言,浮图教信众悍不畏死,管权一伙却早已有退却之意。双方厮杀了片刻,虽然浮图教信众死伤三倍于管权的护卫,可是露出败相的却是管权一伙。

    便是管权本人,也是脸色铁青,现在他要想的不再是如何焚粮以在齐郡制造混乱,而是如何从这些有若疯狂的浮图教信众纠缠中退走了。

**、无目无智

    赵和微微闭上眼睛,任胯下战马带着自己继续前行。

    他心中既急且怒。

    这不仅是因为齐郡历城仓的粮食关系到不知多少人性命的问题,也是关系到他自己对自己的自信问题。

    他原本以为,自己跟随五位博学的老人学了那么长时间,又在咸阳经过一番历练,还得到了一本《罗织经》,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与天下英雄扳扳手腕。

    但没有想到的是,在历城这里,一个多年的老官僚,一个野心勃勃的豪商,再加一个不知所谓的番僧,联起手来竟然给他挖下这么大的一个坑。

    虽然这一切并非他的责任,但他暗中肩负天子嬴吉与大将军曹猛的双重命令来此,这件事情从始至终他又都参予,所以想要完全撇清,至少他自己内心这一关就过不去。

    “祭酒,到了!”

    姬北的一声话语,将他从沉思中惊动,他抬眼一看,果然已经抵达了历城仓。

    让他意外的是,历城仓的情形,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四处火起,人连立足都不能,更别提救火,就象定陶义仓被焚的那次一样。

    虽然有火,也有不少烟,可比起历城仓的规模,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而且历城仓里还有厮杀之声!

    赵和精神一振,有厮杀之声,证明在历城仓中执行最后一招的管权,很有可能遇到了牵制。

    无论牵制他的是谁,都给了赵和机会!

    这种机会若是放弃,那不如死了算!

    “攻进去,凡有阻拦者皆杀,先杀人,再救火!”赵和杀气腾腾地道。

    “是!”

    原本历城仓的外门是紧闭着的,稷下剑士没有时间去伐木做撞锤,有身手敏捷的直接爬上墙,然后就听到里面几声惨叫,片刻之后,门被打开了。

    “是浮图教,浮图教的人在和逆贼管权交战!”开门的剑士已经问了大概,惊讶地叫了起来。

    赵和猛然扬起眉头。

    与他一样扬起眉头的还有被架来的鸠摩什。

    赵和原本准备,若是火势救之不急,那就将鸠摩什扔进火海之中,故此将他带来。此时听说浮图教信徒倒与管权手下打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鸠摩什。

    鸠摩什的嘴被堵住,目光闪闪,不知在想什么。

    “杀。”赵和下令。

    “且慢,是莲玉生!”

    原本被堵住嘴的鸠摩什猛然将塞嘴的布顶了出来,大声叫道。

    他明白赵和开始那个“杀”字的意思,就是要将浮图教众与管权部下一起杀掉,因此出言阻止。

    赵和眉头稍稍一皱。

    “莲玉生什么也不知道,他阻拦管权纵火,有功!”鸠摩什又叫道。

    赵和嘿的一声冷笑:“纵火者是浮图教,救火者也是浮图教,你算计得倒好,无论胜负,浮图教总有一部分站在胜利者那一方,对不对?”

    “这并非我之意思,若是我之意思,老僧也绝不会否认。况且大秦诸子百家,如此行事者甚众,难道还怕多出我浮图教一家吗?”

    鸠摩什四肢皆断,但口齿却是依旧犀利,他这一句话,倒是堵得赵和哑口无言。

    大秦诸子百家,在此大争之世中,何尝不是多方下注,无论哪一方获胜,都能保证自己屹立不倒?

    再深一些想,中原的豪门世家,哪一家不是多方投靠,不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令浮图教救火,管权手下跪降,若有不从者,杀!”赵和略一沉吟,虽然不在意鸠摩什的利齿,但是此前的皆杀之令,确实有些不对,那是他气头上的怒语,事后必然为此后悔。

    他领来的稷下剑士,在戚虎等人的带领之下,迅速冲向厮杀声最为响亮的丁字库房区。原本管权手下虽然占据上风,但并没有什么战意,此时稷下剑士赶到,他们的阵脚立刻开始动摇。

    “浮图教众救火,管权下属跪降!”

    剑士们高呼赵和的命令,原本纠缠在一起的浮图教众与管权一伙渐渐分离,教众在莲玉生的带领之下,冲向已经被点燃的粮库,而管权部下则竭力向南,希望能够杀出一条血路。

    只不过都到了这种情形下,赵和如何肯放过管权。

    他见管权部下尚有战意,当即下马,亲自拎剑上前,直接突向敌阵。

    他冲上第一线,对于稷下剑士而言,实在是极提振人心士气之举,倾刻之间,剑士们欢呼怒吼,随他一起,如同披波斩浪一般,将管权部下分割开来。

    而管权,也终于曝露在赵和面前。

    此时管权脸色苍白,再无半点血色。

    遥遥望见赵和亲自来到第一线,他眉眼动了动,想要下令反击,若是能击杀赵和,他或许还能有突围的机会。

    但他心中又有些胆寒,若要反击,他就必须将自己的亲卫也投入进去,这是他身边最后的一支力量,投入之后,若有失利,那就没有人能够护着他突围了。

    这一犹豫间,赵和已经看到他,举剑向他遥遥一指。

    “管权,如今只剩你了,朱融、鸠摩什已经就擒,你若还想反败为胜,就出来与我战过一场!”

    管权一愣,旋即大喜。

    他明白赵和的用意,因为浮图教众倒戈的缘故,历城仓中没有到处火起,但毕竟还是出现不少火点,如果不能迅速结束战事,赵和就无法全力救火。

    所以他想以两人对决来决出胜负!

    只不过越是这样,越证明赵和心急,管权如何会让赵和遂意。

    “可以!”管权遥遥地扬声道:“不过你先得给我让出一条退路,若无退路,我就据仓死守,就算我死,也要拖着这历城仓一起入火海!”

    “东南角门。”赵和面无表情地挥手:“你与我对决,我让你部下自东南角门离开,你今日必死!”

    这是宁可放走管权的部下,也不肯放走管权。

    但这话说出之后,管权脸色微变,看了看四周。

    果然,在他周围,不少部下用希翼的目光看着他,期盼他答应这个条件。

    管权心中暗骂了一声,然后道:“你先令人让开!”

    展权向身边人吩咐了一句,果然,包围圈的西南角被让开一条通道。

    管权也没有料到赵和会这么爽快,他愣了愣,可就在这时,他的脸色大变。

    因为随着这条通道的出现,原本聚拢列阵的管权部下,一瞬间崩溃了。

    众人都纷纷向那通道逃去,生怕自己逃晚了会被落在后面,无法从包围圈中脱身。

    就是管权自己,也在一声大骂之后,催马就向西南角的通道冲去。

    迎接他们的,是两翼飞驰而来的箭雨。

    赵和看似让出了通道,但将几乎所有弓弩都集中在通道两侧,他知道管权的手下,大多数都是被他高利所收买,真正忠于他的只会是一小部分。这些人只要看到逃生的希望,必然会弃管权而走,至于那究竟是希望还是陷阱,在从众之心下,他们很难清醒分辨。

    不仅是这些普通部下,就是管权自己,也直到看到那箭雨如蝗之时,才醒悟过来。

    他勒住马,再看自己的部下时,恨不得拔剑将自己杀死。

    仍然聚在他身边的部下不足百人,而且一个个面若死灰,完全没有斗志。

    就在刚才,他身边的人数还有五百!

    心念一转,管权叫道:“我愿降,我愿以家财充作军资,为朝廷效力!”

    他一边说,一边从马上跳了下来,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还将佩剑摘下弃于地上。

    他身边的亲信不由错愕,一个个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他。

    他自己却很坦然:“诸位,事已至此,再不认输毫无意义,诸位与我一起降了,还可以将功赎罪,我大秦……”

    “呸,谁和你这狗贼一起我大秦!”赵和身边,樊令不屑地啐了一口。

    就是管权的亲信之中,也有人面露不屑:“管行首,我只当你是个英雄,所以追随于你,这些年受你厚遇,已经准备一死以报了,可你这般模样,我实在不耻,这个还你!”

    那人伸手竟然抠了自己一颗眼珠,掷给管权:“我有目无珠,投靠了你这样的人,便将这眼珠给你!”

    管权闪开那眼珠,面色微微一沉。

    那名亲信再看向赵和,沉声道:“赤县侯,我姓孟,名寿,我不愿忍辱偷生,所以请你小心了!”

    他说完之后,单人举剑,便向赵和这边冲了过来。

    赵和眉头都没有抬一下,他身侧李果想要举弓,却被他一把按住。

    “这种既没有眼光又没有智慧的蠢货,哪时值得你给他一箭,你给他一箭,反而使他获得名声,实在不合算。”赵和冷声说道,然后轻轻一挥手。

    稷下剑士中有人举起弩,嗡嗡声响之后,十余枝弩箭钉入那人的身上,他仆倒在地。

    “我们降了!”见此人下场,原本战意不坚的管权部下,纷纷扔下兵刃,跪坐于地,便是管权自己,也依样而为。

    稷下剑士结阵上前,在弓弩手的戒备下,有人过来将管权拖到了赵和面前。

    管权跪于赵和身前,态度甚是谦恭:“赤县侯,我愚昧无知,这才与赤县侯为敌,现在已经幡然醒悟,愿将家资献与赤县侯,只求一个明刑正典!”

    所谓明刑正典,就是希望赵和将他交给朝廷来审判。

    赵和看着他,微微笑了。

九十、焚身以火

    管权望着赵和,看到赵和的笑容,他的心猛然坠了下去。

    他在庄园之战后,便专门研究过赵和,因此自认是这世上最了解赵和的人之一。

    若是赵和发怒,那倒还好,最怕就是赵和露出这样的笑容。

    他紧紧握住袖中藏着的利刃,向着几个最亲近的手下使了使眼色。

    那几个手下会意,靠得离他更近了。

    赵和笑完之后,又陷入思考之中,似乎是在权衡利弊。

    虽然只是很短时间,但对于管权而言,那仿佛是百年之久。

    然后赵和挥手:“既然如此,先绑了再说吧!”

    他这一挥手,管权紧绷的那口气反而松了下来。

    他呼了一下,抹去额角的汗水。

    以他对赵和的了解,若是赵和不肯放过他,一定会亲自上前,亲手斩杀他。但现在赵和让人将他绑住,这证明他的性命暂时保住了。

    管权有信心把这个暂时变得更长久些。

    他在朝堂之上不是没有结交高官显贵,那些人帮大忙帮不上,但帮他牵线搭桥却没有问题。他富可敌国,对于如今陷入财政紧张的朝廷来说,可是奇货可居,只要他舍得钱,不愁保不住性命。

    而只要保住性命,他又不愁不能赚回更多的钱。

    “今日才知赤县侯之智,远胜我这平庸之辈许多啊。”他向赵和恭维道。

    和气生财,只要能够从对方身上获得利益,他一向是不吝于夸赞别人的。

    “老实些!”

    上来绑他的是樊令,当从他的袖子里搜出短刃之后,樊令勒住他胳膊所用的力气就更大了。

    不仅如此,用绳索反绑之时,樊令还特意用力勒了勒,勒得管权咧嘴连声呼痛:“请轻缚,请轻缚!”

    樊令没有理睬他的请求。

    连管权都被绑住,他其余的手下哪里还会继续顽抗,那种死也要死在冲锋路上的铁脑壳毕竟是少数。因此历城仓中的混乱被迅速平定下来,赵和也可以让更多的人手投入到灭火中去。

    因为浮图教众倒戈得及时,所以火点虽然多,但真正的火势却有限。而历城仓又是齐郡第一大仓,其防火措施极为齐全,有充足人力之下,火点很快就会被扑灭,所造成的损失,应该不到整个历城仓的十分之一。

    这可谓不幸中的万幸了。

    当底下人去调查损失详情时,赵和迈步来到了程慈尸体旁边。

    程慈眼睛半睁半阖,面上仍然是遗憾之色。

    这厮只不过是一个小吏罢了……

    赵和回忆起他主动请缨,要求成为这个再明显不过的奸细时的话语、神情,眉头不禁轻挑了一下。

    大秦帝国,延续至今,有朱融这样从清廉吏员堕落到巨贪进而不得不反叛的高官,也有程慈这样出身不算高门、在淤泥与染缸之中仍然保持本色的小吏。

    程慈这样做,值不值得?

    赵和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去评价。

    但在他想来,程慈自己肯定是认为值得的。

    他伸出手,替程慈合上眼皮。但他手一松,程慈的眼睛又睁开,仍然盯着一个方向。

    赵和眉头又是一挑,他看了看周围:“他死时是什么情形?”

    有管权的属下说了程慈力战至最后,仍然掷剑想要杀管权的事情。赵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他的剑何在?”

    程慈的剑落在地上,只不过是一柄普通长剑,有人捡来递给赵和。

    赵和接过一看,这剑已经满是缺口,可见程慈最后之战何等凶险。

    “当时管权身在何处?”赵和又问道。

    当即有管权手下指出程慈掷剑之时管权身处位置,赵和判断了一下,程慈掷出的剑距离管权仅有三尺。

    赵和拔出自己腰间的剑,将程慈的残剑装入自己的剑鞘之中,然后微微一抬下巴。

    已经会意的樊令拎起被绑得紧紧的管权,便走向他刚才的位置。

    从赵和来到程慈身边起,管权心里就突突跳了起来,此时更是大骇:“赵祭酒,赤县侯,我已经降了,我已经投降了啊!杀俘不祥,杀俘不祥!”

    当他被放到他原本该处的位置时,他情知靠虚的想要说服赵和已经是不可能,当即想到自己最大的倚靠:“我愿捐献家资,我愿给赵祭酒经营产业,我保证三年之内就让赵祭酒富可敌国,我有用,我比这一区区小吏有用得多啊!”

    赵和站在程慈尸体旁边,眯着眼睛看着仍在不停叫嚷的管权。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个字。

    “赵祭酒,如今天下又是大争之世,我是商家四姓之一的行首,是对赵祭酒有用的人才,赵祭酒若想做出一番事业,怎么能为一时之怒而背信,诛杀有用的人才?”管权这一刻可谓绞尽脑汁,凡是他认为有可能用来说服赵和的话语,他都说了出来。

    但赵和眯起眼,似乎是在瞄准。

    然后他看到赵和举起剑,扬手臂,一个标准的掷剑姿势。

    赵和将自己的剑掷向管权。

    剑呼啸而来,管权被樊令牢牢按住,根本不能身避,只能眼睁睁看到这一剑贯入自己的腹中。

    “你……你……”他一时还未死,瞪着赵和,不敢置信地道。

    直到现在,他还无法理解,赵和为何要杀死。

    活擒他的功劳,要比杀死他的功劳大得多,而且他有的是家财,仅这些财富,就可以买下他的性命才对。

    他永远都不能理解程慈与赵和。

    赵和迈步过来,冷冷看了他一眼,依旧没有说一句话,而是转向鸠摩什。

    鸠摩什喃喃念了一声,同样看着他。

    “上师还有什么话要说的么?”赵和问道。

    鸠摩什犹豫了一下:“莲玉生所立之功,可否赎浮图教之过?”

    他没有问自己,因为他很清楚,他卷入叛乱与盗卖之事极深,就算赵和会放过他,大将军曹猛那边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最理想的结局,就是能与浮图教切割,所有罪过皆归于他一人之身,而浮图教则在莲玉生带领下有立功之举。

    但赵和冷冷地摇头。

    “那……能否保留寺庙与僧众?”

    “齐郡不会再有一座浮图寺庙留下,所有寺产,必须收缴国库。浮图僧……必须还俗,凡有违者,皆视为逆党。”赵和沉声道:“我不斩尽杀绝,但也绝不网开一面!”

    鸠摩什惨然一笑,然后猛然挺身而起。

    赵和身边,樊令早有准备,立刻举盾,同时身体也护住赵和。

    砰!

    鸠摩什一头撞在了樊令的盾牌之上,樊令连人带盾向后飞出,再撞在了赵和身上!

    鸠摩什被缚得比管权还紧,但其人如此厉害,这等情形下仍然有伤人之力。这一幕让众人都是大吃一惊,陈殇举剑就刺向鸠摩什,而俞龙与戚虎一左一右赶来护住赵和,李果干脆就已经弯弓对准了鸠摩什。

    只不过鸠摩什撞开樊令之后,身形却是一停。

    赵和对他始终怀有警惕,所以离他一直有段距离,哪怕现在与他说话,两人之间也隔着足足两丈。他能够在重伤且四肢皆被废的情形下,撞退樊令,已经是极限。

    所以他没有再做无谓的努力,非要刺杀赵和不可,而是横身打滚,直接滚到一边正在燃烧的一处火点之中。

    这些火点是管权预先准备好的,都浇有不少油脂,鸠摩什滚的过程中身上便沾了油,再一接触火星,整个身上顿时腾起巨大的火焰。

    他于火焰中盘膝坐下,艰难地将骨头断了的双手合在一起。

    “本是无生,今亦无死,借此烈焰,归我浮图。”鸠摩什扬声念道。

    “师尊!”一直在旁边既不好上来与赵和见礼,又不知该如何面对鸠摩什的莲玉生冲了过来,想要冲入火中将鸠摩什救出。

    但别的浮图僧却将他拦住。

    鸠摩什在火中一睁睛,突然“噫”了声,看着赵和,原本平静的脸上现出惊讶之色,旋即又变成释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此时烈火已经将他整个吞没,赵和听他这样说,心中猛然一动,上前追问道:“什么,你想说什么!”

    “去西域……那里有你要的答案……我看到……绿芒……”

    鸠摩什留下这一段断断续续不明所指的话语,然后身体猛然一震,头低垂了下去。

    赵和紧紧盯着已经被烧得焦黑的尸骸,半晌没有作声。

    对于鸠摩什来说,这样的结局是他自找的,也是最好的。浮图教因为他在大秦兴盛起来,同样也因为他而招来灭顶之灾,他唯有一死,才能解脱自己,也才能让浮图教与自己尽可能切割开来。

    赵和眼中浮起一丝冷意。

    鸠摩什临死前那句“去西域”,也不知道是装神弄鬼,还是这位浮图僧真有什么直知灼见,在死前有所觉悟。

    无论如何,他一死,那么此次齐郡之乱的罪魁祸首,就只能落在朱融身上了。

    赵和回头望着被绑得严严实实现在特别被按住的朱融,朱融惨然一笑:“赤县侯若是怜我此前也有功于齐郡,就让我自尽吧。”

    “若不能将你活着送到天子与大将军面前,他们的怒火向谁发泄呢?”赵和摇了摇头:“若让我痛快地死去,那些死于这场劫难的人,他们的仇恨又如何开解呢?”

    “好生活着,等待凌迟之日吧!”赵和最后扔下这一句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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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