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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当年小吏

    大秦帝国元辅二年八月。

    此时正是秋收时节,在大秦帝国齐郡定陶县外,庄稼地里一片金灿,无数农夫正在田间迅速收割庄稼。

    与往年不同,今年这些农夫收割庄稼所用的农具颇有新意,稷下学宫形下院的墨家学子们,将自己的奇思妙想与农夫们耕作的经验相结合,造出了诸多节力便宜的农具,而农家的夫子们则在田间地头指导农夫们播种良种、调制肥料、驱杀病虫,商家的账房们也时不时下来对田间情况进行统计。

    一辆囚车正在经过田间的道路,囚车之中,白发苍苍的朱融转首四顾。

    他原本虽然年迈,但保养得好,因此满头乌发,但如今作笼中囚一年数月,虽然并未受到太多虐待,可是日忧夜思之下,满头已是一片斑白。

    他看着田间地头的丰收景象,不嘴角不由噙起一丝笑。

    “我有子弟,赵公诲之;我有田畴,赵公殖之。子弟聪慧,得为学子;田畴大熟,得蒸酒醴。且勤且劳,以报师长;且辛且苦,以祭先祖。我自为之,何求神祗?”

    不知是谁人起的头,那些农夫开始唱了起来。朱融的囚车之旁,一人抬起头,有些讶然:“这赵公何人?”

    囚车之中,朱融噗的一声笑:“任大夫何必明知故问,你觉得这赵公是何人?”

    所谓任大夫,正是任恕。与朱融不同,他现在红光满面,虽是白发苍苍,但却鹤发童颜。他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年多前的齐郡变乱之中,他帮了赵和不少忙,最后扫尾之时,也是他与萧由配合,安定了齐郡人心。以此之功,朝廷让他直复,回到咸阳为光禄大夫,这虽然是一个虚职,但是正四品上比两千石的官衔,往内可以帮助他回到九卿之位,往外则少不了一大郡郡守。

    他这次回齐郡,便是担任齐郡郡守。

    任恕捋须笑了起来:“哈哈,若我记得不差,赤县侯现在才十七岁吧,便被百姓敬称为赵公了。农夫歌于田,发乎于心,止乎于情,赤县侯这一年半时间做得当真不错!”

    朱融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但他瞒不过自己的心底。

    一年五个月之前,他与管权、鸠摩什制造的叛乱,将齐郡弄成了什么模样,他自己心底有数。虽然管权焚历城仓失败,但原本朱融以为齐郡还是会陷入动荡之中,却不曾想,赵和将整个稷下学宫都动员起来,学宫上自祭酒、院正,下至学子、剑士,一律深入到齐郡各地,劝农助工通商,使得齐郡展现出一种特殊的繁荣。

    这让齐郡扛过了去年的危机,也让原本岌岌可危的燕赵之地有了一个稳定的后方。虽然大秦在这次与犬戎人的大战中还是吃了亏,但至今没有演变成动摇国本的大乱局。

    以此而言,赵和何止做得不错,简直是非常之好。

    “十七岁啊……啧啧,我十七岁时,还在琢磨着哪件衣裳穿得好看,哪家的女郎可堪为妻。”任恕又捋着须赞了两声。

    “那又如何,还不是为你做了嫁衣?”朱融冷笑。

    “朱公何必如此愤世嫉俗?我此次回齐郡,是打定主意,装聋作哑,唯赤县侯马首是瞻。”任恕不以为然:“什么叫为我做了嫁衣,我接替的是你那个悬了一年半的齐郡守之位,又不是去稷下当山长,要去稷下当山长是那一位。”

    任恕向边上一呶嘴,那边有一个青衣人,与他和朱融相比,同样年轻得不象话。

    袁逸。

    “我是道家,清静无为,所以我也是万事不管。”袁逸坐在马上,比起当初咸阳之变时的袁观使,他现在留了八字须,不但英俊依然,而且还添了几分沉稳。见任恕与朱融谈起自己,他微微一笑道。

    “呵呵,上官鸿是镇之以静,你是清静无为,朝廷之事,就毁在你们这等不作为之人身上,偏偏你们这等人,却是窃居高位。还有你,任恕,你老迈还胜于我,却不甘寂寞,再出朝堂,你就不怕晚节不保,最后落得和我一般的下场么?”

    “朱公,你何必如此恶语相向呢,这一路来,我与袁大夫可都不曾折辱于你啊。”恁恕摇头道。

    “将死之人,口出恶言算得了什么?”朱融反问道。

    “呵呵。”这一次是任恕笑了。

    朱融听出他笑声之中的意思:他早在去年叛乱失败之后就该死,但拖到如今,多活了一年半,算得上是捡了大便宜了。

    事实上,朱融能够活到现在,几乎让所有人都吃惊。

    去年事败之后,他便被槛车送入咸阳。但当时大将军忙着战事,他不回来,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便没有处置朱融,事情拖到今年初,入寇的犬戎人终于在吃了两场败仗之后退回长城以北,大将军才得以返回咸阳。

    回到咸阳之后,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大将军,诸如为庆祝驱逐犬戎之功而定年号为元辅,诸如改革官制在郡之下又设府,忙忙碌碌到了五月份的时候,大将军才想起已经在牢里关了一年的朱融。

    但又过了两个月,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大将军又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将朱融送回齐郡,于历城之中凌迟处死,然后枭首传谕齐郡各地,以慰士民之心。

    负责押送他的,便是新上任的齐郡守任恕与稷下学宫山长袁逸。

    “你们或许无意与赵和相争,但赵和信么?”朱融冷笑了一声:“那厮人虽年少,心中却思虑众多,他这种人,定然不寿!”

    这话倒是说到了任恕与袁逸心底深处。

    任恕借着平定朱融之乱中的功劳而起复,袁逸在咸阳之乱中短暂的庇护过赵和,二人都很清楚,赵和不是那种心胸非常宽的人,若是对他们二人到来不满,此前那点交情,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见二人一时沉默,朱融快意地笑了起来。

    他此时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要报复赵和。一切能够给赵和找麻烦的事情,他都乐意去做,哪怕明知未必有效果。

    就在这时,前方的路上一骑奔马疾驰而来。

    那马到了众人之前便停了下来,紧接着,一个看上去极为年轻、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年吏员小跑过来:“历城小吏审谔,拜见任大夫、袁大夫!下吏奉赤县侯之令来此迎接二位大夫,以充向导!”

    “审谔……请起,不知稷下学宫形下院墨家审期是你何人?”袁逸伸手将审谔扶起问道。

    “正是家父。”审谔道。

    袁逸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任恕,任恕也向审谔颔首为礼,不过神情却若有所思。

    “嘎嘎嘎……”朱融在那笑了起来,声音有如夜枭:“一个区区小吏,单身来迎,看来赵和看不太起你们,齐郡依旧要多事了!”

    “老朱啊,你这人当真是……怎么说你呢,你当真是忘了初心,变得糊涂了。”任恕在旁摇头道:“赤县侯遣审谔来迎,不是看不起我们,而是太看得起我们,也对审谔寄予厚望!”

    “哦?”朱融噗的笑了声,怪声怪气地反问了一名。

    “当初赤县侯初入齐郡,也有一小吏孤身来迎,那小吏便是后来的程慈,坏了你们好事的程慈。”任恕道:“赤县侯事后,为其人专门奏禀天子,天子亲手赐匾‘分乳堂程氏’,许其人入忠烈祠——此前与犬戎大战,战死四品以上官员将领二十余人,能入忠烈祠者也不过三人!”

    朱融愕然,他再看审谔,果然,这年轻小吏朝气蓬勃的脸上,满是激动之色,连连点头,显然是赞成任恕所语。

    “他……”朱融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任恕喘了口气,又徐徐说道:“朱公,你可知我为何说你忘了初心?”

    “哼!”朱融闷哼了一声。

    “我至今记得,四十余年前,我进京求学,途经定陶,在定陶驿中见一小吏,拼着上官喝骂,也要为百姓恳求缓交赋税半月,彼时烈武帝正与犬戎大战于北方,为供军资,以军法约束后方粮秣供给,彼时地方官员,为免罪责,聚敛颇急,唯有此小吏跪请上官暂缓,并以性命担保,半月之后必能按时如数缴粮——那小吏姓朱名融。”

    “我还记得当时你说,百姓稼穑不易,稻麦生长各有其时,如今稻谷虽已灌浆,却尚未熟稔,迟半月再征粮,百姓可多得一成粮食,这一成粮食摊到每家每户,可能不过是百十斤,但足以让人熬过青黄不接之时,五口之家便能多活一人性命……彼时我与友人闻之,都动容不已,我还与友人说,此吏必得大用,三十年内必至两千石。”任恕又说道。

    朱融愣了半晌,整个人眼睛都开始发直。

    四十余年前,他初入仕途,确实是想着要为百姓做些实事。那个时候,象这样为百姓请命之事,他没少做,为此得罪了不少人,但也受到了一些人的赏识。最重要的是,当时他的种种作为,都得到了治下百姓的衷心拥护。

    良久之后,他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甚至从这开始,直到历城的路途之中,他都没有再说三个字以上的话语。

二、心有大惑

    就在审期之子审谔接到任恕与袁逸的同时,在历城之外,清泉寺后方的蔓殊陀华花花圃,数名学子正在割取花乳。

    “鸠摩什上师的这个药方,还是挺管用的,我听闻去年在与犬戎的战事之中,许多受伤将士战后处理伤口,都依赖于此,才不致痛死。”审期望着这一片花海,深有感触地道:“物可以害人,亦可以救人,只看人心,不在物性。”

    在他身前,赵和微微一笑,点头道:“百家之说也是如此。”

    审期沉默了一会儿,向赵和拱手:“我明白。”

    “若有一日,你能够入掌稷下学宫,当初驱逐墨家的那些博士、教谕,你自可以报复,但其所属学派,不宜尽数驱灭……”赵和又道。

    审期愕然:“祭酒何出此言?”

    “我原本就是天子与大将军不信任朱融所以派来,祭酒这个祭务,不过是便于我调动学宫的力量制约郡守,如今新的郡守与山长既然来了,我这个祭酒明显当不久啦。”赵和摊了摊手道:“接下来,若不出意外,我可能会回咸阳。”

    哪怕知道这是必然之事,审期心中还是有些不舍。

    他自然会不舍,赵和不仅实现了从其父到他两代人的愿望,拔了他的儿子审谔,还在某种程度上将墨家推进了一步,开辟了墨家今后千年的前景道路。如今墨家在稷下学宫已经兴盛起来,因为其研制各种农工器械的缘故,其根基深深扎入民间,比起以前仅仅是寄托于权贵势力,可谓根基深厚得许多。

    墨家、农家等形下学院的各派,不与儒、道去争上层,而专攻于下层,不求闻达,只求生存延续,这个方向定下来之后,原本式微的各家,顿时焕发新生。这让形上院的诸家极为羡慕,也纷纷效仿,就连原属于显学的道家,也开始放下身段,开始深耕于农工之中了。

    这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浮图教的撤退,为道家等让出了空间。

    想到浮图教,审期抬眼望向正立于蔓殊陀华花花圃中间的莲玉生。

    与一年前相比,莲玉生依旧面容如玉,但是双眉微锁,仿佛有着挥不去的愁绪缠绕于其间。

    他远远看到赵和,合掌行礼:“二师兄。”

    哪怕鸠摩什事发身死,他对赵和的称呼依然没有改变。以往赵和还会否认,但在鸠摩什死后,他反而懒得否认了。

    “莲玉生,你已经下定决心了?”赵和沉声道。

    “是,我心中有大惑,大惑不解,不足以传道,所以我准备要去天竺,我要到浮图开悟之地去看看。”

    赵和嘴唇微微抿了抿,目光轻轻闪动。

    莲玉生要离开大秦,带领浮图僧们去天竺。

    赵和知道,他若是想要挽留,自然会有办法,比如说,将寺产还给浮图教,许其在齐郡的寺庙继续。但鸠摩什所犯罪孽太大,他当时就下定决心,没收所有庙产,严禁浮图教在齐郡传播,此时也不准备改变主意。

    “除了去天竺,若有可能,我还要继续向西,往天方、大食和西秦那边去看看,师尊曾说到一个预言,在他寂灭之后,我也曾经梦到绿焰吞噬天地……我要去探究这预言是否虚妄。”莲玉生又道。

    关于这个预言,赵和不是第一次接触,当初在咸阳城时,那位来至于阗的霍勒,与他手下奇怪的女占卜师、昆仑奴阿图,便将与他绿焰灭世的预言联系在一起。赵和并不太相信预言,但既然事情关系到自己,也不禁生出些许兴趣。

    赵和微微颔首:“若有所得,还请告诉我。”

    “那是自然,师尊曾经以为,我是于那灭世绿芒中为浮图教护持之人,但我以为,能当此任者,唯有二师兄才对。”莲玉生看着赵和,笑了起来。

    他目光原本极清澈,有如赤子婴儿一般,但此时赵和看着,却觉得其眼神深邃,宛若深渊,无法让人窥到其底。

    这或许是鸠摩什那蛊惑人心秘法大成之后的结果。

    “此去一别,也不知道何年才能回到大秦,今日二师兄来送我,我心里着实欢喜。”莲玉生又接着道。

    赵和抬起脸,望着远处的群山,没有看他:“我不是来送你,只是来看看这边的花圃罢了。”

    原来的清泉寺,将在莲玉生离开后更名为清泉山庄,主要作用就是种植蔓殊陀华花。这花的特殊作用,让其成为朝廷的控制作物,禁止民间私自种植。

    莲玉生听到赵和这话,面上浮起了一丝笑意。

    他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

    他将盒子递给赵和,赵和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石头泛着铜绿色,表面不平,还有不少地方焦黑,看起来仿佛被火灼烧过。

    “这是什么?”

    “师尊那一日给我的星星铁,十五……如今是十七年前,星变之夜,绿芒星上落下许多流星,坠至地面多数都已消失不见,唯有此块,为师尊所得。”莲玉生合掌道:“我将它转赠给二师兄,一是我此去天竺,带着它多有不便,恐遗失于外国。二来……我有一预感,此物对二师兄会有大用。”

    赵和掂了掂那枚星星铁,原本他是不想要的,但听说是星变之夜绿芒星坠落的碎片,他又改了主意。

    “我暂时保管,你回大秦之后,若是想要回去,只管找我就是。”赵和说道。

    这枚星星铁,他当然不会随身携带,而是会放在一个绝对安全的所在。

    莲玉生将星星铁送给赵和之后,不知为何,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再次合掌:“师尊有过,信徒无辜,还请二师兄公平相待……我去了。”

    赵和默然挥了挥手。

    最初时他其实挺烦这小浮图僧的,但交往得久了,其人一片赤诚,又博学谦逊,赵和对他渐生好感。朱襄之乱中,鸠摩什是罪首之一,但莲玉生却为挽救局面立了大功,赵和对他更是感觉复杂。

    此次其人带领浮图僧,远渡重洋,将赴天竺,天空海阔,浪高风急,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再见之时,这让赵和有些惆怅。他在铜宫中自幼缺少玩伴,在咸阳里好容易结识了玩伴赵吉,结果一转身赵吉才是真正的逆太子遗孤,并且当了皇帝。来到齐郡又结识了莲玉生,也是与他年纪相近、志趣相投,但此时又要分别。

    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

    莲玉生回到了一群浮图僧当中——齐郡浮图教最盛之时,僧众纷量多达千人,但此时仍然在莲玉生身边的僧众,只有区区二十余人。

    其余之人,不是死于战乱,便是破门出教,重新当了普通民众。

    这二十余人迎着莲玉生之后,又齐齐向赵和合掌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他们走出老远,莲玉生回头望来,看到赵和仍然立于原处,见他回头,还伸手挥了挥。

    莲玉生也挥了挥手,然后掉头前行,再也没有回头。

    “主公放心,他们乘的船是小人特供,船大坚固,水员都是走惯了海的,又有大食商人为向导,此去天竺,必然顺利。”赵和身边,靡宝见他依旧有些心神不灵,当即开口说道。

    赵和点了点头:“但愿如此。”

    “只是小人也人和主公告辞了。”靡宝笑道:“这一年来,小人已将管权的商路收拢大半,多出了不少物产,欲取其利,就必须拓展商道。小人准备去扶余国,然后再转向扶桑。”

    赵和笑了起来:“这一年多时间里,实在多亏了你。”

    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向靡宝表示感谢,靡宝顿时作泫然欲泣状:“主公若是多说几句这样的话,小人就不离开了!”

    “你还是早些给我离得越远越好吧。”赵和顿时收住笑容。

    靡宝咧开嘴又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目光有些犹豫,好一会儿之后,他轻声道:“虽然说疏不间亲,但是……萧国相这个人,主公还是要提防一些。”

    赵和瞥了他一眼。

    靡宝伸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都说了疏不间亲,你还要多嘴,该掌嘴,该掌嘴!”

    “你啊……”赵和对他是十足的无奈了。

    “主公,大争之世……主公如今尽收齐郡人心,今后哪怕离开了齐郡,也要小心经营,这块地方,是主公基业之一。小人在扶余与扶桑若能打开局面,再为主公经营出两块根基,若是……”靡宝见周围没有别人,他又低声道。

    赵和微微摇头,靡宝立刻住嘴。

    “你当我是奇货可居也好,还是别的用意也好,现在都不要多思多想,做好眼前的事情就是。”赵和缓缓说道。

    “明白。”靡宝咧开嘴又是一笑。

    “这八月当真是离别之月,前些时日才送走了董伯予与鄱阳侯,嬴祝这厮被贬为鄱阳侯,跑到江南去了倒没有什么可惜,但董伯予对他忠心耿耿,始终不渝,倒让人敬佩。”赵和只说了一句,便又背手仰望远处,微微有些感慨。

    众人纷纷离开齐郡,就是他自己,又能在这齐郡呆多久呢?

三、死到临头

    “他要见我?”正在田间的赵和讶然问道。

    审谔用力点头:“正是,他一路上向职下提出了十六次请求,都是要见祭酒。”

    “他倒有脸提这请求。”赵和噗的一声冷笑。

    提出要见赵和的自然是朱融。

    在审谔接到他们之后,他就沉闷下来,再没有给任恕、袁逸上什么眼刺,偶有言语,也不过是三五个字。唯有历城在望时,他找到审谔,向审谔提出要见赵和的要求。

    他是囚犯,自然不可能去见赵和,他提出这个要求,实际上是想让赵和去见他。

    赵和对此却毫无兴趣。

    这厮种种作为,给齐郡与大秦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不知多少人因为他而家破人亡。鸠摩什与管权当时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可这厮却多活了一年多近两年时间。

    在赵和的心中,这厮已成过去,用不着再见了。

    “跟他说,我没有时间。”赵和冷冷地道。

    “是。”审谔恭敬应了一声,不过神情有些犹豫。

    赵和眉头微微撩起:“怎么,你想为他求情?”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职下以为,祭酒见见他也无妨。”

    赵和哑然一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是好好先生们的话语,有些人,至死不悔,活着的时候尚且不做好事,要死的时候,怎么能指望他们会发善念?”

    他伸出手,指了指面前那金黄的稻田:“齐郡今年引种的稻种,我还要对比不同稻种产量差异,事关千万人的性命,哪里得空去与一个不惜害死千万人只为了自己野心的人罗嗦!他的刑期是明日吧,让他安心等死。”

    说完之后,赵和便甩了一下膀子,亲自执镰,开始下田收割。

    审谔在他身后行礼告退,然后骑上马,又奔向历城。

    他径直来到稷下学宫,朱融便被关在学宫的地牢之内。

    黑暗的地牢之中,朱融枯坐一隅,靠着墙壁,一直在发呆。

    外头传来脚步声,他也没有抬起头。

    “朱公。”

    审谔的声音传来,朱融这才抬眼往那边望了一下。

    看到进来的只是审谔和两名剑士,朱融眼睛又闭上:“他不肯见我吗?”

    “秋收在即,祭酒忙着劝农,暂时抽不出空。”审谔道。

    朱融嘴角一扯,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也罢,反正损失的不是我……”

    “哦,我倒想知道,若我不来见你,我会有什么损失?”

    他话声未落,就听到赵和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赵和背着手,在四名剑士护卫下走了进来。

    审谔有些惊讶,开始赵和分明是不愿意来见朱融的,怎么一转眼就改变了主意?

    他却不知,在他离开之后,赵和心中一直有些不安,思前想后之后,他终于还是回到了稷下学宫。

    朱融抬头看着赵和,略一犹豫。

    与一年半之前的赵和相比,现在的赵和,相貌变化不大,但身材体型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如今已经满了十七岁的赵和,身高再度拔高,充足的锻炼和丰富的营养,让他终于追上了普通人的平均水准,不再算是个又矮又瘦的小个子了。而且他的手臂胳膊,明显十分壮实,在力气之上,也应该有了长足进步。

    过了一会儿,朱融才开口道:“赤县侯,今年秋收,粮食如何?”

    “预估所收粮食比起往年要多出三成。”赵和扬了扬下巴,颇为自负地道:“算得上是一个丰年了。”

    朱融喃喃重复了一遍他所说的“三成”,然后点了点头:“是,平时多出一成就是丰年,多出两成就可向朝廷献瑞,多出三成……”

    他说到这,撑着身体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赵和身边的稷下剑士都手按剑柄,警惕地望着他,他站直之后,拱手深揖,然后又拜伏于地。

    “你这是何意?”赵和眉头一皱。

    “我有愧于齐郡父老,赤县侯这一番功绩,也算是让我心中稍安。我不敢替齐郡父老,只能替我自己谢过赤县侯。”朱融缓缓坐起道。

    赵和默然。

    他也曾经调查过朱融的经历,此人早年为吏,完全是凭切真功实绩才爬上大郡郡守这两千石的官位上,若抛开后来所作所为不谈,其实是有功于齐郡的。

    但他最终还是堕落成自己曾经深恶痛绝并与之殊死而斗的人。

    “二十年……二十二年前,那时我才刚刚为齐郡郡守,从咸阳城中,有一人来找我,当时在场之人一共是四位。”坐正之后,朱融又开口道:“我,咸阳来的人,当时稷下一位学子,再加上鸠摩什上师。”

    赵和目光闪动,朱融要说这二十二年前的旧事,应当就是他想见自己的原因了。

    “稷下这位学子,赤县侯很熟悉,便是公孙凉。彼时在稷下,郦伏生与董伯予并称日月,交相辉映,但我却觉得,这个年轻的学子在二十年后会胜过他们二人,故此对其颇为青睐。”

    当听到公孙凉这个名字时,赵和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哪怕鸠摩什是他见过武力最强者,但真正让他心中生畏的,却只有两人。

    一位是大将军,另一位就是已经死的公孙凉。

    公孙凉虽然死于他手中,但他事后复盘,明白自己胜在借势成功,公孙凉在那样极为不利的情形下,生生挑起政变,几乎替嬴祝夺权成功,这其中的心智手段,其实远胜过他。

    “至于咸阳来的那一位,当时更是赫赫有名,公孙凉便是他带来的。”朱融说到这,又看了赵和一眼:“江充。”

    这个名字入耳,赵和就不只是瞳孔收缩了。

    他倒吸了口冷气,然后追问道:“果真是江充?”

    “正是江充,彼时他奉烈武帝之旨,巡视齐郡,停留于历城。那次会面,只有我们四人,但公孙凉与鸠摩什上师已经先后死去,我也活不过明日,至于江充……虽然烈武帝时就传来他的死讯,但我对此,一直将信将疑。”

    赵和深深看了他一眼。

    朱融只是将信将疑,赵和却是可以确定,江充没有死,至少是在烈武帝时没有死。对方的坟墓,根本是一座空穴,而且不只一批人刨过对方的坟。

    “当时鸠摩什上师曾说起有关绿芒灭世的预言,希望江充鼎力相助,助他在大秦建立可能抵御绿芒的希望之地,也就是浮图之国。我彼时刚刚信了浮图教,但并不虔诚,故此并未表态。公孙凉那时还只是一介少年,也没有说话。唯独江充,他当时笑了一笑,对鸠摩什上师指了指我。”

    朱融说到这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扭曲了两下,终于显露出些许情绪来。

    那是不甘、愤怒还有恐惧。

    他面对凌迟处死的死刑,尚且不是很畏惧,但提起当年江充的事情,却是异样恐惧。

    稍稍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朱融继续说道:“他对鸠摩什上师说,鸠摩什上师与我,是天作之合,我们二人若是能齐心协力,不愁大业不成。”

    “我与鸠摩什上师的合作,实际上就是起于他的这一指——现在我再去回想,当时他或许使用了什么秘术,象鸠摩什上师的秘法一样,能够蛊惑人心,否则我怎么会如此容易被说动?”

    “事实上,盗卖义仓之粮,借助灾害来传播浮图教,这诸多方法,皆是江充所提示,鸠摩什上师与我,其实不过是他计策的执行者罢了。”

    “时至今日,我所作所为,理由凌迟,对此我毫无怨言,但我心中唯独放不下江充——赤县侯若是要想清算齐郡之事的罪魁祸首,我自然是第一个,但江充也不能放过他!”

    朱融说话时不紧不慢,说到这,他又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面上浮着淡淡的笑,也不知对他所说的话是不是相信了。

    “你要见我,想说的只是这个?”赵和又问。

    “是。”朱融道。

    “那我已经知道了。”赵和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给朱郡守准备一份好的晚餐,这是他最后的晚餐了。”

    朱融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目中幽冷的光芒闪动了一下,一语未发。

    审谔陪着赵和出了地牢,在地牢门口,赵和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嘴角噙起若有若无的笑,转过脸看着审谔:“你觉得他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

    审谔愣了愣神:“祭酒之意,他其实还是未曾悔改?”

    “他或许是有悔意,但改是绝对不会改的。”赵和摇了摇头:“特别是对我的恨意,已经到他骨子里了,所以哪怕死到临头,还是要给我找点事情。”

    “啊?”

    “江充啊,连烈武帝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物,他倒是给我找了一个大敌。”赵和冷笑了一声。

    “他方才所说的都是假话?”审谔吸了口寒气。

    方才朱融说的如此真实,他是完全相信了对方说辞的!

    “不,他所说的都是真话,但有的时候说真话未必怀好心。”赵和摇了摇头:“他说真话的目的,就是希望我去对付江充。”

    审谔面上涨得通红,不过他终究是沉住气,向赵和抱拳行礼:“多谢祭酒指点,若非祭酒,我就被这人哄骗了。”

    “你只是经历得少一些罢了。”赵和一笑。

    同时他眯紧了眼睛。

    朱融或许只是想挑起他与那位神秘莫测的江充之间的争斗,却不知,赵和与江充之间,原本就有某种奇妙的关系。

    赵和隐约有种预感,自己肯定会和这个江充照上面。

四、白云观中

    咸阳城,白云观。

    白云观是咸阳城中最大的道观。虽然道家对于道教借道家之名行事颇多微辞,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正是道教,让道家的观点深入人心。今日道家能够与儒、法并论,成为三大显学之一,道教可谓功不可没。

    因此白云观在咸阳城中地位就比较特殊,一方面,身为丞相同时属于道家的上官鸿对这座道观颇多关照,另一方便,普通百姓市民也喜欢来此祈福或者为逝者祈祷。

    王鹿鸣合起手,向着救苦天尊的神像再次叩首,然后起身回头。

    转眼之间,两年多的时间过去,当初还只是一个小小女孩儿的王鹿鸣,如今已经是一个小少女了。

    “鹿鸣,你刚才是在为谁祈福呢?”侍剑眼睛弯弯带着笑意。

    王鹿鸣低声道:“为父亲。”

    “不对,一开始是为夫子,但后来呢,是不是为还在齐郡的那位?”侍剑撩了一下眉。

    王鹿鸣昂起脸来,正视着侍剑:“我为阿和哥哥祈福,难道不应该么?”

    侍剑愣了。

    看着鹿鸣清澈无埃的双眸,她心中突然生出愧意。

    鹿鸣还小,并不懂男女之情,所以她对赵和是真的妹妹对哥哥的情谊,自己拿这事情取笑她,确实有些不妥。

    “当然应该,当然应该……咱们走吧,再不走就有些晚了,有不少人会来观里,吵闹得紧。”侍剑牵起鹿鸣的手。

    两人从边门迈过门槛,出了大殿。

    初冬的阳光照在身上,让她们觉得暖洋洋的。

    观中的一个老道人,佝偻着身子坐在老树的树根上,看到二女,向这边笑了笑:“小姑娘,可会下棋,来一局棋可好?”

    侍剑将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不下,不下,我一看到那横着竖着黑的白的,我就头昏!”

    “我是说你身边的小姑娘。”老道人向王鹿鸣呶了一下嘴:“来下一局吧,你这小姑娘,一定会下棋。”

    王鹿鸣心里确实跃跃欲试。

    她的棋艺是父亲王道所授,在她十岁那年,王道就曾称赞她,说她十五岁时有望一流,十八岁时当为国手,若得机缘,二十岁时便可与当今最强棋手一较长短。

    只不过在父亲去世之后,她跟在清河身边,棋艺早已荒废了。

    犹豫了片刻,侍剑推了她一把:“你要下就去下,反正今日就是陪你散心,下棋花的时间多了,那么逛街市的时间就少些呗!”

    王鹿鸣低低欢呼了一声,小跑着来到那老道人身前,也不嫌树根上脏,直接坐上去与老道人对奕起来。

    才下了五步棋,老道人就“咦”了一声,十余步棋之后,老道人开始挠头,三十步后,老道人掀了棋盘。

    “你说你一小姑娘,下棋这么厉害做甚?”老道人愤愤地道:“不下了不下了……”

    “我陪你下一局,如何?”就在王鹿鸣笑眯眯地起身行礼之后,突然有个声音插了过来。

    王鹿鸣侧过头看去,看到的是一个身穿蓝袍的中年人。

    侍剑将王鹿鸣往后拉了拉,那中年人略带歉意地向二人一笑,然后来到老道人面前:“卞老道,你连小姑娘都下不过,不但棋艺欠缺,就是棋德也不足啊。”

    “呸,道爷是道士,只论道,不论德,论德是你们儒家的事情。”老道人毫不客气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事德事功,你们儒家一辈子就跳不出这四个字!”

    蓝袍中年人哼了一声:“卞老道,熟归熟,你再这样说,我可要翻脸了。”

    “瞧瞧,恼羞成怒了吧……落子落子,快落子!”老道人催道。

    蓝袍人拿起棋子,在棋盘上应了一招,然后又道:“而且你们道家就不说德了?《道德经》、《道德经》,有道有德才是真经呢!”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相互挖苦打趣,王鹿鸣听得津津有味,但侍剑却没了兴趣,只因为王鹿鸣爱听,才没有立刻离开。

    白云观在咸阳城中也算是极为热闹的场所,因为占地面积很大,有许多空院子,生财有道的道士们便将一些院子租给了商贾,还有些人干脆直接来此摆上地摊,每五日便有一集市,这已经成了咸阳城中的一景。

    哪怕这座偏院并不对商贩开放,但来向救苦天尊祈福的人仍然络绎不绝,有些人看到老道士与蓝袍人下棋,便会过来瞄上两眼。

    在一旁看二人下棋的王鹿鸣,不知不觉中,就被这些人挤到了外边,看不到棋盘上的内容了。

    王鹿鸣有些失落,旁边的侍剑却高兴起来:“走吧走吧,早些逛完,清河县主那边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她说“清河县主”时声音没有特意压制,因此一个正在看着棋盘的男子侧过脸来,望了她这边一眼。

    侍剑狠狠地瞪了回去,那男子泰然自若地收回目光,又重新盯在棋盘之上。

    侍剑与王鹿鸣离开之后,外头的院子更为嘈杂,紧接着,一群穿着西域番胡服饰的人走了进来。

    他们不顾道士的阻拦,大模大样便进了偏院正殿,面对救苦天尊的神像,也不曾跪拜,只是在那里嘀嘀咕咕,也不知用番话说了些什么东西。

    “老道,你瞧,这群不服王化的胡人都要将天尊殿吵翻了,你还不去赶走他们?”蓝袍人道。

    “休想将老道骗开然后悔棋!”老道士冷笑:“这群于阗国的胡狗,还不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放入咸阳的,若是烈武帝爷爷尚在,这群胡狗,哪个敢在白云观里喧哗!”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

    “爱不爱听是你的事,爱不爱说就是老道我的事情了,若不是上回犬戎入寇没有打好来,这些胡狗哪里会如此……现在你们有求于他啊!”

    蓝袍人哑然失笑,然后回头看了那个泰然自若的男子一眼。

    那男子恭敬地向他行礼:“夏世伯!”

    蓝袍人叹了口气,起身道:“不曾想在这里也偷不得闲,卞老道,今日就到此为止,改日得空再来寻你下棋了。”

    “走可以,先认输再说,不认输老道绝不放你走!”老道人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蓝袍人将手中的两枚棋子放在棋盘之上:“行了行了,我堂堂官人,难道还会不肯认输?”

    “越是官人,越好面子,越不肯认输,而且官越大,越如此,若是你们肯认输,北边的事情就好办多了!”老道人追在背后叫道。

    蓝袍人微笑不语只顾前行,那泰然自若的男子跟在他身后几步,却回头望了一下老道人,然后低声道:“大鸿胪,这老道人怎么会提起北边的事情?”

    蓝袍人正是如今朝堂九卿之一,新任的大鸿胪夏琦。听到男子这样说,他摇了摇头:“子逊,你莫要胡乱疑人了,如今咸阳城中,谁不知道北边的事情?”

    说到这,他脸色也有些难看。

    大将军虽然将犬戎逐出了大秦,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争大秦不能说胜。虽然斩获犬戎人超过五万,可并未让犬戎伤筋动骨,反而是燕赵数郡之地,都被犬戎人蹂躏破坏。此战未能全胜,并非大将军指挥不利,一来是战之初咸阳屡次事变,导致大军迟滞,二来是战之中齐郡变乱,影响了全局。可是官员们知道这个理由,百姓们却不理解,他们只知道当初烈武帝时打得犬戎人哭爹喊娘,如今却让犬戎人带着大量掳获的财富人口退出塞外,因此少不得在背地里暗骂执政诸公。

    “朝堂诸公还是想继续打下去吗?”被称为子逊的男子问道,不等夏琦回答,他又道:“卑贱小民能有何知,天下大事非他们所能置喙,大鸿胪当劝说天子与大将军……”

    夏琦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这位子逊这才讪讪住嘴。

    “孙谢,我看过你的条陈,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推动和亲,是也不是?”夏琦道。

    这一次他没有呼对方的字,而是直呼其名,就是比较严肃地谈话了。

    “是,如今非烈武帝时了,朝中既无良将,又缺精兵,战之何益?反而是和亲,舍一区区女子,便可令边境安好数十载,北境十余郡可得二十年安宁。待二十年后,选拔良将,精练兵卒,再挥师北上,可尽全功……”

    孙谢滔滔不绝地说着,夏琦面无表情地听着。

    能够爬上九卿之位,虽然有部分原因是两年前咸阳大动荡中空出许多位子,但另一部分原因,也是夏琦自己的能力。他听得出孙谢冠冕堂皇的话语中隐含的深意,孙谢计策的重点,始终是和亲,至于所谓挥师北上,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否则他不会将北伐的时间,放在虚无飘渺的二十年后了。

    他更知道,孙谢为何要提出和亲。

    “而且,前任大鸿胪常晏,不过是在天子即位时迎伴罢了,便因此功升为御史大夫——其人出身卑贱,威望不显,何德何能,窃此高位!夏公,若不乘其立足未稳,取而代之,夏公何时才能成为辅臣?”孙谢见夏琦始终不出声,心中按捺不住,干脆将一些不宜拿到台面上讲的话都说了出来。

    “放肆!”夏琦眼睛一翻,斥了他一声。

    但也仅是斥了他一声罢了。

五、不是事情

    夏琦凝视着孙谢,虽然被他训斥,但这位隶属于鸿胪寺的年青官员,却是一脸镇定,丝毫没有因为主官的训斥而有什么惊慌。

    夏琦知道他的底气何在。

    孙谢的家族便是他的底气。

    雁门孙氏,乃是北地有名的世家大族,五世四辅之家,仅是在烈武帝一朝,便出了两个辅臣级别的大官。虽然近些年略有颓色,但孙谢祖父的门生故吏遍布朝堂与地方,若非其父早亡,只怕现在也当到了九卿一级的官员。

    至少夏琦自己,就算得上是孙谢祖父前太尉孙长安的学生,他这个大鸿胪位置能到手,在一定程度上也借了孙长安遗留下来的力量。

    孙氏是晋地数一数二的世家,在雁门拥有庞大的产业,与犬戎人的贸易往来,一直是孙氏的重要财源。甚至当今丞相上官鸿家族,与犬戎人的交易,也借助于孙氏的力量。所以,大秦与犬戎相互攻伐,对孙氏来说是会切断财源的大事。

    更何况,若是以朝中激进派的观点,现在就准备北伐,以报复犬戎的大举入侵,那就意味着雁门将再度成为前线,当地要准备大量的粮草军械,这对孙氏家族来说,同样也是一件不好应付的差事。

    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和谈,而欲和谈,就须和亲。

    但别人都可以提出和亲,唯有孙氏,其实是不宜的。

    “孙子逊,你的条陈,我准备给你驳回,根本不可能到天子与大将军面前。”夏琦伸出两根手指头:“其一,国朝新近与犬戎大战,上下皆深恨犬戎,你欲以宗室之女和亲于犬戎,实属大忌!其二,你好生回去想一想,看看前年嬴迨与晁冲之之乱中,赤县侯是如何逼迫废帝退位,他年纪比你小,行事却有颇多值得你学习之处!”

    夏琦说完之后,手轻轻摆了摆,又看了孙谢一眼,然后大步离开。

    孙谢站在原地,目送其背影离开,脸上的神情,甚为难堪。

    好一会儿,待夏琦走远了,孙谢才一顿足。

    好在他还有几分谨慎,没有将心底对夏琦的骂声说出来。

    当初他祖父还在的时候,夏琦是什么东西,不过他祖父堂前故事,一走狗罢了,如今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喝斥他,还教训他如何行事!

    这还不是因为他孙氏这二十年来没有直系亲族支撑门面,只靠着祖父的门生故吏,如今祖父的政治遗产已经对夏琦没了作用,所以他才会如此!

    不过……

    他想起夏琦伸出的那两根手指头,突然间若有的思起来。

    他只是希望朝廷不要北伐罢了,是否送宗室之女去与犬戎人和亲倒不是那么重要,既然现在与犬戎和亲不宜提出,那与别人呢,比如说,可以在大秦与犬戎之间形成平衡点的第三方……若是此事能成,哪怕最终避免不了秦与犬戎之战,他也可以凭借此功劳迅速升官,在十年之内成为九卿之一!

    “我孙谢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我亲眼见到祖父大宴宾客时的繁华!我自幼聪慧好学,祖父称承家业者必我!我理当也成为九卿乃至五辅,为大秦执掌国政!我绝对不能落后于袁逸那厮!”

    心中念头转来转去,最终都盘旋到这一连串的话语之上,孙谢深吸了口气。

    他与袁逸年纪相当,袁逸学的是道家,他学的是纵横家,他自认无论是才学还是能力,自己都在袁逸之上,因此在京中两人长期竞争。但是,袁逸有个当朝丞相的老师,他的祖父虽然曾为太尉,却已去世多年,所以现在袁逸已经外放为稷下学宫山长,而他却还只是鸿胪寺中一行人,这让他心怀不满,极为嫉妒!

    至于赵和,他反而嫉妒不过来,毕竟赵和在咸阳之变中的种种表现,现在也已经不是秘密,他早已耳熟能详。两次在绝境之中反击,第一次在朝堂上戟杀大宗正嬴迨,第二次生生破坏了丞相上官鸿、太尉李非求稳的打算,设局将废帝嬴祝拉下台,这都是近乎传奇的手段。

    “能将废帝拉下宝座,其中一重要的原因……”孙谢心念一转,忽然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来。

    他没有跟着夏琦离开白云观,反而是一回身,来到了那救苦天尊殿前。

    下棋的卞道人还在,自顾自在棋盘上摆着棋子。

    孙谢上前向他行礼:“道长这边,消息可是很灵通啊。”

    卞道人狐疑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拇指与食指熟练地揉搓了几下。

    “啊?”孙谢一愣。

    “无论你想要老道替你做什么,都拿钱来。”卞道人噗的一笑:“只要有钱,你便是要将这救苦天尊像搬走,老道也依了你!”

    孙谢先是默然,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浮起了自信之色:“只要用钱能办得成的事情,那就都不是事情!”

    正当孙谢与卞道人做着一场交易之时,遥远的齐郡,赵和所乘的马车,缓缓驶出了历城。

    这是一辆极为简陋的马车,马车外只有一个车夫,并无别的护卫。

    他们出城之时,城门两边,都挤满了人。

    赵和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看了看,然后飞快地将窗帘又放下,避免外边的人看到自己。

    马车行得老远,车夫才吁了口气,笑着道:“赤县侯当真得人心,这些百姓,一大早就在门口守着,都说要送赤县侯一程。不少人还顶着瓜果,只请赤县侯尝尝!”

    赵和摇了摇头:“只不过为百姓做了些许事情,百姓却念念不忘。”

    车夫听得又笑了起来:“赤县侯何必过谦,你为齐郡百姓做的,可不只是些许事情,百姓的眼睛不瞎,心里更是有数,知道谁是真好谁是假好!”

    赵和觉得这个车夫有些罗嗦,没有再说什么。

    他此次离开历城,是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让他回咸阳。他的稷下学宫祭酒一职,也被免去,但新职司却还没有定下来。

    赵和知道为什么没有定下来,在皇帝嬴吉写给他的信件中,已经不只一次吐槽这件事情。

    以赵和在平定齐郡朱融之乱中的功绩,他早就该升官了,但是朝廷之中有人以“年少当缓进,免得来日功高难赏”为由,只赏赐了他一些财物,其中包括赵和怎么也不可能居住的咸阳城中的两座宅院。而在他经营齐郡近两年,使得齐郡粮食增产三成,大大缓解了朝廷的粮食危机之后,有关升他官爵的提议在朝堂之中再度引发了争论,反对者的理由仍然是“年少”。

    仿佛年纪轻就是天生的过错一般。

    这是天子嬴吉的原话,赵和知道这不仅仅是替他发的牢骚,同时也中为嬴吉自己发的牢骚,毕竟辅政大臣们不还权于天子,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天子“年少”。

    但无论是支持为赵和加官晋爵的一派,还是反对者,却有一个共识,就是不能让赵和再在齐郡呆下去了。

    以稷下祭酒之身,立如此功勋,得如此民望,再有个两三年,只怕齐郡又多了一个尾大难掉的朱融。

    所以在元辅二年十月,也就是新的齐郡郡守任平与学宫山长袁逸坐稳了位置之后,朝廷旨意便到了,召赵和入咸阳以议封赏,同时免去他的稷下学宫祭酒一职。

    历城百姓得到这个消息,纷纷挽留,赵和却从嬴吉的信中知道,这件事情是不可更改的,因此便单车离城。所有的仪仗都被他留在了城中,只有护卫,提前派出了城,此时就在城外十里处等着他。

    当赵和与护卫会合之时,后边却传来马蹄疾驰之声,赵和回头望去,不一会儿,便看到有人歪戴着帽冠乘马而来。

    正是稷下学宫的新任山长袁逸。

    “赤县侯,赤县侯!”远远地,袁逸叫了起来。

    “恁的多事!”樊令嘟囔了一句,他可是巴不得早些回到咸阳,好早些与母亲团聚。

    “阿和,你怎么跑得这么快,也不与我招呼一声!”到了近前来,袁逸没有再用正式的爵位称呼赵和,而是亲热地唤起了他的名字。

    按理说,袁逸要表示亲近,当称赵和的表字。但赵和并无亲长,自然也没有人赠他表字,所以袁逸只能称他之名了。

    “为你省事啊。”赵和笑道:“该交待的都交待了,不过是回京,何必再惊动你。”

    “怎么说是惊动!”袁逸连连摇头。

    他仔细端详着赵和,然后长长吁了口气:“真没有想到,这才两年功夫……”

    这段时间,他只要见到赵和,几乎都会发出同样的感慨。

    当初在刺奸司,若非他牵制公孙凉,赵和早就落入公孙凉手中,至少也是被温舒严刑弄得半死不活了。那个时候,他绝对没有想到,赵和会做出那么多大事,更没有想到,两年之后赵和能成长到这个地步。

    “你追上来,只是为了对我说这个?”赵和无奈地道。

    “非也,非也。”袁逸想了想,神情转为严肃:“我知道你对丞相颇有腹诽,朝中阻止你升迁最力者,也是丞相……”

    这话直接说出来,赵和就有几分尴尬了。

    “不过丞相对你并无恶意,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袁逸又说道:“你在京中,虽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恐怕对一些事情知晓得还不够深,故此我来之前,丞相曾说,若你入京,要我将两件事情转告于你!”

    赵和的注意力顿时集中起来:“什么事情?”

    “一件是朝堂上如今的关系,另一件……与当年江充之事有关!”袁逸肃然道。

    赵和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江充!”

六、观前巧遇

    咸阳城出现在赵和的视线之中。

    他有些疲倦地从马上站直身体,活动了一下双手。

    自齐郡回咸阳,这是长达三千里的行程,哪怕他年轻精力好,却也因为赶路而疲惫不堪。

    “总算回咸阳了,直娘贼的,这一路尽在吃灰!”樊令呸了两口唾沫,长长舒了一口气。

    赵和微微一笑。

    他们自东门进入咸阳,与两年前离开时相比,咸阳似乎毫无变化,但赵和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咸阳城中的气氛有些不一样。

    低沉、抑郁。

    哪怕犬戎被逐出了大秦,可这一场战争,大秦还是吃了老大的亏,咸阳城的人口,都因此而少了。

    “先去大将军府还是哪儿?”在街上走了一段之后,樊令才发现赵和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便向他问道。

    “大将军府……算了,先去那边。”

    赵和伸手一指,指的是一个让樊令意外的方向。

    咸阳城的西南。

    “咸阳令署?”樊令问道。

    “不是咸阳令署,而是白云道观。”赵和道。

    “去那里做什么,在齐郡,我可在浮图寺庙里呆得发厌,莫非在咸阳城,还要去道观呆?”樊令抱怨了两声。

    “你先回丰裕坊,看看你老娘,明日去赵吉……皇帝赐我的府邸里与我相会就是。”赵和道。

    樊令有些犹豫。

    “别担心我的安危,这可是咸阳城,而且我身边还有这么多人。”赵和一笑。

    在赵和身边的高凌与姬北都用力点了点头,他二人带着十六名稷下剑士,如今成了赵和的家臣。

    樊令又抱怨了一声“就是你入咸阳,所以我觉得咸阳还会出事”,不过他还是思念老娘心切,先往着丰裕坊去了。

    赵和顺着街道先折向南,然后又折向西,穿过半个咸阳城,这才来到一片白墙黑瓦之间。

    白云道观。

    袁逸当初的“观使”一职,实际上就是来自于白云道观,象这样的大型道观,朝廷都设有专人管辖,一般都由道家士子充任,其中负责白云道观的最为清贵。袁逸有个丞相老师,帮他谋得这个职位,成为“观使”。

    咸阳城中两大道观,一座是白云道观,一座是青牛道观,据说都是为纪念老子出函谷关而建。白云道观与咸阳令署隔着一条街,原本是座闹中取静的场所,只不过建观一百余年,随着周围越来越繁华,它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铜臭气息。

    至少赵和看到的,与其说是一座道观,还不如说是咸阳东西二市之外的另一座大型集市。

    赵和在白云道观前站立许久,仰头望着道观大门的牌楼,却始终没有踏进去。

    高凌与姬北相互看了看,不知道他站在这里是何意思。

    唯有赵和自己知道,他站在此处,与袁逸送他时说的两件事情有关。

    “我奉老师之命,为白云观观使,其实还有一个用意,就是在白云观追索江充的一些遗事。老师说,江充在咸阳时,最常去的去处之一,便是白云观,因此他怀疑江充在白云观中留有某些后手,但这二十年来,老师都一直没有什么收获。如今天下诸多乱局,虽然看似各自独立,但老师断言,这与江充当年布局必有关联。这些年老师镇之以静,许多人只道他是老糊涂了,却不知他是在拖延时间,想等江充当初留下的后手自败……”

    正是袁逸这番话,让赵和进咸阳城后,首先便是来到这里。

    他没有见过江充,若他不是已经被追赠为悼皇帝的烈武帝太子赢胜之遗孤,那么他与江充似乎也算不得有私仇。但是,赵和心里总是觉得,自己的命运与此人必然有所交织,而一但这个交织点被他找到,那必然又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看了许久,他没有进去。

    以上官鸿之老奸巨猾,袁逸之聪慧灵秀,他们尚且未能在白云观中找到江充的后手,赵和不认为自己入观就能找到。

    因此,在良久之后,他转身准备离开。

    然后就在这时,两个身影从道观中走了出来。

    赵和本来都转过去了的身体,又生生扭回来,惊喜地看着这两个身影中的一位。

    小小少女王鹿鸣回眸向侍剑淡淡笑着,听着她抱怨又来到了白云观,却没有说话。但很快,她仿佛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回过头来,看着正在一棵树下,牵着马风尘卜卜的赵和。

    近两年未见,虽有书信往来,赵和的形象变化还是挺大的,不但身材长高了,脸上也不再是面黄肌瘦。

    只有那双眼睛,还和当初睡在棺材铺子里的小少年一般无二。

    “阿和哥哥!”王鹿鸣惊呼了一声。

    “是我,我回来了!”赵和向她挥了挥手。

    王鹿鸣顿时跑了过去。

    赵和也扔了马的缰绳,大步向她走了过来。

    两人靠近,相互凝视许久,王鹿鸣突然热泪盈眶。

    侍剑在后边看这模样,不由自主撇了一下嘴,但旋即面上也浮起了笑意。

    “阿和哥哥,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来封信说一声,我出城去接你!”忍着泪,王鹿鸣说道。

    “急着回来。”赵和笑道:“觉得我会跑得比信使更快,所以就没有写信了。”

    王鹿鸣顿时破啼为笑。

    两人站在路中间,多少有些碍事,赵和看了看周围,向侍剑点头示意,然后与王鹿鸣并肩行到路旁:“我进城之后,没有回住处,先到这边看了看,却不曾想会在这遇上你。”

    “那是因为这段时间里,小鹿鸣动不动就来这为人祈福。”侍剑道:“我问她是为谁祈福,她只是不说呢!”

    赵和与王鹿鸣一齐白了她一眼。

    看到王鹿鸣,赵和心怀大畅,将因为江充而带来的沉重感完全抛开,先是把自己从齐郡给她带来的礼物给她,然后再与她说齐郡那边的见闻。当然是捡有趣的说,那些惊险之事,半字都没有提起。

    侍剑听得又是直撇嘴。

    他们边走边说,高凌、姬北等都在后边没有打扰,唯有侍剑跟着,时不时插句嘴儿。说了一会儿话,赵和沉默下来,王鹿鸣也没有出声。

    “以一区区女子和亲,换取二十年太平,有何不可?”

    “宗室世代享受俸禄,一出生便荣华不尽,此时国家危难,难道不当挺身而出么?”

    “说不妥者,皆国贼也!”

    他二人一沉默,便听到有人在私下议论,赵和歪过头去一看,是一群太学生模样的人,正摇头晃脑地从白云观中出来。

    他有些讶然。

    “我要回去了。”王鹿鸣突然说道。

    赵和愣了一下,看着她道:“回清河郡主府?”

    清河原本是县主,但是在嬴吉登基之后,被封为郡主,算得上是宗室之中与嬴吉关系最好者之一了。而且她与大将军曹猛家眷关系也好,若不是其人尚且收敛,只怕要成为咸阳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嗯。”王鹿鸣点头。

    赵和挠了挠头:“我送你们去吧。”

    “不用,我们有车子出来。”

    鹿鸣向赵和嫣然一笑,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一辆油壁车。

    赵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看着鹿鸣上了车,当侍剑也要上车时,赵和唤道:“侍剑姐姐,我有两句话要托你转告清河郡主。”

    侍剑有些讶异地停下来,见赵和向她示意,便跟着赵和来到路边。

    “鹿鸣似乎有些不高兴?”赵和问道。

    “你放心,郡主这边可没有谁敢亏待她,郡主完全将她当妹妹,可宠着她了。”侍剑顿时会意,摇着头道:“她不高兴,是另有其事。”

    “什么事情让她不高兴?”

    “咸阳城这段时间不知为何,突然多了一种呼声,说是要让清河郡主和亲,她是在为郡主担忧呢。”侍剑撇了一下嘴:“我劝过她好几回,郡主也对她说过,郡主身份可不是普通宗室女子,怎么会去和亲!”

    赵和听了也是讶然:“和亲?郡主?”

    “是,总之不用担心。”侍剑懒得多作解释,在她看来,这点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赵和眉头皱了起来:“就是方才那些太学生所说的事情?”

    “是,这些学子,不好生求学,一个劲儿在那里毛毛躁躁,都想学俞龙呢!”侍剑还白了赵和一眼。

    赵和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这些学子是想要学俞龙那样,制造舆论,然后逼迫朝堂施行某种政策。

    这个头确实是他开的,当初将嬴祝从天子位上赶下来,发动太学生的舆论是关键一招。

    但正是因此,赵和更为谨慎:“郡主有没有派人查问,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不论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都无所谓,反动这事情闹不到郡主身上,没来由为些许流言生这腌臜气。”侍剑说到这,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她看着赵和:“你反复问这个……难道说你也担心?”

    “在咸阳城之中,任何一种流言,背后都有其目的,此事郡主不可掉以轻心。”赵和琢磨了一下,旋即将之放了下来。

    他已经尽了提醒的义务,至于剩余的,想来以清河郡主与天子、大将军的关系,不需要他太过操心了。

七、可放心了

    嬴吉有些迫不及待地守在御书房中。

    当初他讨厌御书房,因为到处都是书,让他想起了“输”字,但现在两年皇帝当下来,御书房里的书不见减少,反而更多了。

    平日里有四位老师围着他,教导他学问——他嘴上称这些老师“师傅”,但背地里对大将军曹猛说,这世上能被他称为老师的只有一人。

    曹猛知道那一人是谁。

    天子念旧情,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品质。

    “赤县侯到!”

    御书房外,内监扬声通禀,这让嬴吉脸上的焦急之色顿时不见了,他快跑着出来,直接迎到门口,这可是除了大将军、丞相与太尉之外,再没有哪位大臣能够享受的礼遇。

    “阿和!”

    只瞧了一眼赵和,嬴吉便笑着叫道。

    不等赵和回应,他又一把将赵和拉了过来:“先别说那么多,你在信中说你长高了,来与我比比,看谁更高!”

    当初嬴吉要比赵和高出一个头,现在两人再比,嬴吉仍然比赵和高出小半个头。这让嬴吉松了口气,哈哈笑道:“还好还好,我还是比你高!”

    他流露出来的少年好胜之心,让赵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们都走,你们都走,我有话要和阿和说!”拉着赵和的手,两人进了御书房,嬴吉立刻将内侍们全部赶走。

    他再度打量赵和,发觉赵和不仅个头高了,眉宇之间也有些变化,没有当年的阴郁,却多了几分沉稳。

    “我听说你在齐郡做的事情,觉得当真痛快,只恨没有和你一起去齐郡。那个什么朱融,我留了他两年不杀,就是想送回齐郡让你亲眼看到他死,如何,胸中这口恶气出了么?”

    赵和愣了一下,没有想到朱融迟迟未处死,竟然还是嬴吉的主意。

    不过他没有什么恶气可出,在擒住朱融之后,他想要出的气就已经都出了,所以对朱融公开处刑之时,他并没有去看。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必死之人身上,还不如多为活着的人考虑考虑。

    他没有作声,嬴吉也不以为意,又问了问浮图教的处置情形,咬牙切齿地道:“这些番僧,就是不怀好意,大将军下令天下禁浮图,我可是使劲儿赞成!”

    赵和想起莲玉生,浮图教本身自然有很大的问题,但并非所有浮图僧都是坏蛋恶人。

    不过他也明白,大将军此举是矫枉必过正,等事情平息之后才有闲功夫去一一分别,现在也只能一禁了之。

    “我听闻齐郡海边上可以看到海市蜃楼,你可曾见过?”嬴吉又问道。

    “海市蜃楼没有看到过,不过我看到过大鲸,当真是庞然大物!”赵和被他的兴奋所感染,话也渐渐多了起来:“那大鲸比你这书房还要大十倍,简直如同一座小山!”

    “你是怎么见到的?”

    “我随水师的舰船出海三日,在海上偶遇。”

    “那你有没有试着捕鲸?”嬴吉好奇地问,不过旋即摇头:“不成不成,那么大的家伙,又是在海上,若是想去捕它,该冒多大风险……而且也没有那么大的鱼钩或鱼网可用,就算有,那么大的家伙,你也拖不回岸上。”

    “说起这个,我倒是捕到了一条鲸,没有海中看到的那么大,是一条鲸鱼不知何故,冲到了沙滩上来,离了海水,我便带着渔民、军卒将其猎杀。”赵和笑了起来:“我还将鲸须与鲸骨取了出来,这次回咸阳也带来了,你若是想要,我送给你!”

    “当然想要!”嬴吉手舞足蹈,眼睛闪闪发光,仿佛去捕鲸的是他本人一般。

    他心底深处,一直将赵和当成了自己的替身。

    替他在铜宫之中坐了十四年的牢,替他在咸阳事变中翻云覆雨,替他巡狩齐郡牧民治政惩戒不法,也替他在大海波浪狂涛之中见识海中风景。

    他觉得,赵和做到的这些,他也可以做到。

    “泰山呢,你有没有去看,与华山相比,泰山高还是华山高?”他又问道。

    “我上了一回泰山,在那东望大海,确实非同一般,觉得天空海阔,天地为之一小。华山我还没有爬过,从山下经过时,觉得极为雄峻,但哪一座高,就分辨不出来了。”赵和道。

    “也是,你来去匆匆,哪有时间去爬华山——对了,大将军说要在华山脚下为我修避暑行宫,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爬华山。”嬴吉说到这,心念一动,又改了主意:“不对不对,你先去帮我爬一爬华山,等到时我们一起爬时,你可以当向导。”

    他说到这,挥了挥手继续道:“正好你往来辛苦,我先放你三个月的假,你去将华山爬了吧。”

    赵和看着他,只是微笑不语。

    嬴吉见他这神情,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又变得沮丧了:“就知道瞒不过你,我最讨厌就是你这神情,当初我要和你作朋友,你就是这副神情!”

    赵和没有回答。

    “我实说了吧,我本来是想给你一个大大的官职,九卿之一!可他们却对我说,九卿已经都有人了,不好再任命你,这分明是欺我,难道我不知道,九卿名义上是九个,实际上完全可以不拘人数么,无非就是嫌你年轻,不愿意你身居高位,就象嫌我年轻,不愿意我亲政一样!”

    抱怨了一句之后,嬴吉看了看赵和:“你觉得我几时亲政为好?”

    赵和沉吟了许久。

    这个问题,他不能回答,而且嬴吉向他提这问,也让他心底生出警兆。

    虽然眼前的嬴吉,看上去与两年前那位崇拜市井游侠领袖的赵吉没有什么区别,但一个人,当了两年的皇帝,他还是原来那个人么?

    嬴吉这话语,究竟有几分真心,还有多少试探?

    “你在想什么?”嬴吉见他不答,好奇地问道。

    “我在想嬴祝。”赵和道。

    嬴吉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用手指着他。

    “嬴祝这厮在齐郡还是有几分声望的,董伯予那老儿偏偏对他忠心耿耿,所以大将军将他弄到豫章郡去,当了个什么鄱阳侯,这也算是对他的一种保全,希望他能安份一些。我听闻他在临淄,时常患病,还有疯癔之症,你觉得是真是假?”

    “给我看到时,自然是真的。”赵和笑道。

    嬴吉点了点头,便没有再提这个人。

    他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两步:“我想让你留在京中,但又没有什么合适的位置安排,恐怕要让你闲居一段时间了。”

    赵和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

    他跑到齐郡去当什么祭酒,原本就是嬴吉想要让他寻稷下学宫出一口恶气,至于插手齐郡政务,也是事情逼到身上不得已为之。能够在咸阳城中闲居一段时间,这对他来说,反而是件轻松欢喜的事情。

    “你见了大将军没有?”嬴吉又问。

    虽然他很好地掩饰自己的神情,但赵和还是隐隐感觉到,他对这个问题极为看重。

    “先来见你,再见大将军。”赵和回应道。

    嬴吉似乎舒了口气,然后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知道赵和是个聪明人,因此很多话,他没有细说,他相信赵和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对了,咸阳四恶他们,如今也都有了官职,我特意问过,他们屡立战功,陈殇如今是羽林军尉将,管着一千人,我总担心他能不能管好。俞龙在大将军府任掾吏,大将军对他甚是欣赏。戚虎这厮有个好岳丈,如今在北军里已经是一名军侯,再升一升就是军司马了。李果最倒霉,他随你去齐郡,错过了与犬戎人的大部分功劳,加上大将军对他不甚待见,所以如今他在虎贲军中任一个屯长。”

    这些事情,赵和已经通过往来的信件知道了,因此也笑了起来。

    虎贲军因为在咸阳事变中立场有问题,再加上与犬戎战中战功不突出,所以大将军回军之后,便将他们从咸阳城中打发到咸阳城外,在上林苑一带进行军屯,李果到虎贲军中任一屯长,确实是倒霉,甚至还比不得他带领护军护卫赵和去齐郡时官职高。

    不过在咸阳城为官总是胜过在外地任职。

    “你这次回咸阳,可以和他们又聚一块了,或许没多久,咸阳四恶就要成为五恶。”嬴吉又道。

    他说了一番话之后,终于也沉寂下来,好一会儿,才苦笑道:“我在咸阳城里,在这皇宫之中,便如同居于囚笼之内,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所以能和你说的就只有这一点儿,哪里比得上你,有那么多的新鲜之事可以说……你再与我说说你在齐郡的经历吧!”

    赵和却知道,这是自己告辞的时候了。

    他随意捡了自己在齐郡的经历说了两件,便以不打扰皇帝处置公务为由,向嬴吉请辞,嬴吉也没有挽留,又拉着他的手,亲热地将他送出门。

    在赵和离开之后,嬴吉若有所思地回到了书房之中,只不过书房里并不是空无一人,有另一个人正立于其中。

    “大将军可放心了?”见到此人,嬴吉问道。

    立于书房中的,正是大将军曹猛。

    (//)

八、终于敢问

    离开皇宫之后,赵和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带人赶往大将军府。

    在上次的政变之后,大将军就换了府邸,其府邸离皇宫极近,只隔着一条横街。因此,没有多久,赵和便已经到了大将军府的门房之处。

    “请,请往这边来。”他才递上名勅,门房扫了一眼,立刻变了颜色,不顾在大将军府门前等候的诸多朱紫袍服的官员,直接将他引进内门。

    有官员向这边望过来,神情多少有些恼怒:“我自早到午,在此已经候了许久,为何还见不到大将军,此少年何许人也,怎么立刻就进去了?”

    他不敢对着大将军府的仆役发牢骚,因此只能和身边同候的官员嘀咕,同座的官员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扫着他:“你不认识方才进去的那年轻人?”

    “谁认识这无名之辈,无非是借助父祖余荫而得显爵的世家子弟罢了!”那官员道。

    “那位便是赤县侯。”同座的官员噗的一笑:“借助父祖余荫?人家的关内侯之位,可是在勤政殿上杀了一个大宗正、逼死一个御史大夫,然后又掀下一个伪帝,这样得来的,这也算父祖余荫?”

    发牢骚的官员脸色顿时变了。

    虽然真正见过赵和的官员不多,但来到京城,谁不知道赵和在当今天子即位上所立的功勋?

    他不但与当今天子有旧,所说还甚得大将军的赏识,所以大将军对他委予重任,他也不负所望,去齐郡一趟,就弄倒了一位两千石的大郡郡守!

    混杂在这群官员之中,穿着青袍的孙谢嘴角边噙起了一丝冷笑。

    他很是瞧不起这些在大将军门房处还嘀咕议论的官员,这些人如此沉不住气,哪里是能够托以重任者。

    据他所知,大将军的门房仆役,除了接待来访的客人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责,便是暗中观察这些客人的情绪反应,记录他们的一言一行,以备大将军的几位亲信幕僚品评。

    唯有经过这些幕僚品评,认为可堪得用的人,才可能在排了两三次队之后,成功见到大将军。

    他微微闭上眼,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之上,不再理睬周围那些嘈嘈切切的议论。

    但他的心里,其实也是挺好奇的,赵和怎么在这个时候返回咸阳,他回来会不会对自己的计划造成影响?

    赵和被引入内门之后,经过两进门,来到一处弯弯曲曲的长廊。

    在这长廊两侧,坐着七八位官员,还有两位身着常服者。

    这些官员比起外头那些惴惴不安者要闲适,他们到了这里,如果不出意外,都能在今天见到大将军。

    见到赵和来,有认出他的,向他拱手行礼:“赤县侯几时回的咸阳?”

    “原来是赤县侯,久仰久仰!”

    众人纷纷上来与他见礼,赵和也一一回礼。

    那两位身着常服者待众人的纷乱稍定,笑着迎上来:“冯远、李慕毅见过赤县侯。”

    赵和心念一转,他知道这二位。

    他们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是大将军曹猛亲信冪友,大将军的公文有不少就是二人起草润色的。

    与二人见礼之后,他又隐约觉得不对,似乎有什么人在窥视着自己。

    他只装不知,只是入座之时,飞快地往那边瞄了一眼。

    是长廊靠的墙上,隐约有些缝隙,那窥视的目光,似乎就是从缝隙中出来。

    “我此次来是向大将军述职的,不知大将军如今可有空闲?”赵和问道。

    “呵呵,我们都在等,大将军尚未开始见客。”他身边一个官员道。

    赵和记得此人开始通报自己身份,姓裴名显,原是凉州敦煌郡守。

    敦煌郡是小郡,与其说是一郡,其治下人口尚不及齐郡定陶一县,只不过因为是边郡,所以这个裴显官职俸禄一千石。此次入咸阳,是因为陪同于阗国使者来此。他早就听说过赵和的大名,现在仔细看,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虽然相貌清秀,但也并不是十分出奇。

    不过他从边郡来此,在京城之中没有什么人脉,并不敢因此就小看赵和。相反,他对赵和相当热情,显然是误会了赵和与大将军的关系。

    “诸位请静一静,大将军开始会客了。”赵和与这裴显聊了一会儿之后,一个仆役出来对冯远、李慕毅二人嘀咕了两句,冯远咳了一声道。

    他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划过,然后停在了裴显处。

    “裴郡守,大将军要先见你。”

    裴显露出惊讶之色,其余官员也个个神情异样。

    大将军最先见裴显,分明是对他最为重视,但他不过是伴随着于阗使臣回京述职,有什么值得大将军重视的?

    在此之人,没有愚者,彼此之间虽然没有过多交流,但片刻之后,几乎所有人都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情。

    对大秦来说,如今最大的敌人,仍然是犬戎。

    上回犬戎入侵,虽然大秦也重创了犬戎,可这个强悍的游牧部族元气未伤,反倒是大秦北部诸郡,损失非常严重。民间群情汹汹,都嚷着要北伐报复,可是官员们却明白,以大秦如今的财力人力,短时间内要想的不是报复,而是如何避免犬戎人再度大举南下。

    这样一来,位于西域的于阗诸国,就成了重要棋子。

    于阗使者此时来大秦,恐怕也正是看到了这个机会,跑来讨要更多好处的。

    大将军接见裴显花的时间比较长,足足大半个时辰之后,裴显才一脸复杂地走了出来。

    紧接着,大将军又见了来自江南吴郡的一位官员。

    只不过见这位官员花费的时间就短了,很快此人便出来,神情同样复杂。

    直到第五位,大将军才见赵和。

    跟在冯远身后,赵和走进大将军的书房,却见这里的陈列摆设,与此前旧府邸处的陈列摆设没有什么区别。

    大将军倒是个念旧的人。

    “赤县侯,你来了?”大将军曹猛正在案几之前提笔写字,见赵和见来,他点头示意,然后指了指身前:“坐。”

    在他的案几前,有个锦凳。

    赵和坐了上去,大将军一边继续低头写着东西,一边说道:“快两年没有回咸阳,是不是觉得咸阳城有些陌生了?”

    “我原本对咸阳城就不太熟悉。”赵和道。

    大将军曹猛听了哈哈笑了起来:“我怎么觉得你有怨气,还没有熟悉咸阳城,便被我打发到齐郡去了。”

    赵和听出他调侃之意,没有回应这句话。

    “当初让你到齐郡去,我其实更想借助的是萧由的本领,只不过没有想到,他在齐郡却仿佛消失了一般,真正把大事办成的,还是你。”大将军又写了一段文字,然后放下笔,坐正身躯,再次向赵和点头:“做得很不错,赤县侯,你没有让天子和我失望。”

    赵和面无表情。

    “以你的本领,原本该将你外放一郡为郡守,不过你朝中有人说你杀气太重,建议要么将你放到边军之中去,要么就留在咸阳城。我琢磨着你每到一处,必生事端,如今朝廷无钱无粮,禁不起你这样折腾,所以边军是不能放你去的,只有暂时放在咸阳。你去国子监,在那里担任一下祭酒,反正也是你在稷下学宫中的老本行,而且用不着你去上任,挂个名即可。”曹猛根本没有问赵和齐郡发生的事情,而是直接说了自己对赵和的安排。

    赵和抿着嘴,仍然没有说话。

    “嗯?你有意见?”曹猛抬眼看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收住。

    曹猛笑的时候,显得甚是平易近人,但当他收住笑容,双眉微吊,则又隐隐带着一股慑人的煞气。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向大将军请教。”赵和却不怕他的煞气,与他双眸相对,平静地说道。

    曹猛盯着他好一会儿,嘴角又浮起了笑。

    “你终于敢问了?”曹猛道。

    “两年前就想问,只不过那个时候,觉得问出来大将军也不会回答。”赵和道。

    “那你觉得我现在就会回答?”

    赵和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有些茫然:“我猜不到大将军的心意,所以不知道,但总得试上一试。”

    曹猛从案几前起身,他身材高大,哪怕赵和如今已经长了不少个子,但仍然从他身上体会到压迫感。

    “你的问题,我不是不愿回答,而是不能回答。”曹猛缓缓道:“星变之乱,直接因此而死者逾六万,其中有爵禄官位者及其家人,便超过万人。彼时咸阳城中一片混乱,你一个襁包中的婴孩,又未曾登记在册,实在是无法找到你的家人。”

    他二人没有明说,但赵和想问什么,曹猛却一清二楚。

    赵和想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最初之时,你的事情,是先帝亲自过问,交由温舒安排,彼时我知道之后,心里也大惑不解,先帝明明让我将太子遗孤带走,为何还要如此关注你……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其原因。你可以去查朝廷中的档案,若是能查明白来,我倒也很想知道这其中的因果。”曹猛又道。

    赵和低下头,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又抬起眼:“多谢大将军。”

    “行了,你先回府去,好生休息一段时间,有空就入宫多陪天子。”曹猛又回到座位上,开始继续在纸上书写。

    赵和默默行礼,但当他转身背对大将军时,他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难以隐藏的惊疑!

九、要劝你来

    离开大将军府之后,赵和一直沉思。随行护卫的姬北与高凌,明显感觉到他情绪不对,因此两人也没有多说什么。

    让赵和陷入沉思的,是天子嬴吉与大将军曹猛的关系。

    嬴吉在对他的时候极是亲热,但话里话外,还是隐隐透露出对自己不能亲政、大将军禀政的不满。当他一流露出这种情绪时,赵和就大为警惕。一是因为嬴吉不是沉不住气的嬴祝,当年能将自己的身份瞒得死死的,当一个市井小游侠儿的人,绝对不应该是这种口无遮拦之辈;二则是因为嬴祝的前车之鉴就在那儿,嬴吉在三五年之内,应当不会有些轻举妄动。

    故此,嬴吉的表现极不正常。

    再就是大将军。

    大将军对齐郡的事情没有问,这倒不出赵和意料,毕竟往来的公文、朝廷派出的密谍,都足以让大将军熟悉齐郡的情形。让赵和觉得意外的是,大将军并不打算将赵和在齐郡的经验进行推广——这可是能够将粮食增长三成的经验,若能推行全国,对于如今处处捉襟见肘的大秦朝堂,该是多大的补益!

    这只证明一件事情,在大将军看来,推广齐郡经验的弊端大于利益。

    那么弊端何在?

    赵和不认为大将军会心胸狭窄到嫉妒自己的功绩,但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什么原因导致他拒绝推广。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心念一转:“去丞相府!”

    在丞相上官鸿的府邸之中,他比起大将军府还要失望。大将军好歹还见了他,可丞相上官鸿根本婉拒了他请见的要求。

    赵和心中更是警醒,莫非朝堂之上又出现了什么妖蛾子,大将军、丞相都忙着处置,所以顾不得他的经验?

    他心中又有些相信萧由来。

    萧由作为嬴祝的国相,如今也被弄到吴郡去了,并不在汴京,他想要找其商议也做不到。

    不过好在赵和在汴京城中并不是没有自己的人际关系。

    至少陈殇、俞龙二人都在汴京城内,戚虎与李果的驻地如今虽然在城外,也相距不是很远。他次日便去羽林军中寻陈殇,只不过这家伙对朝中发生的事情一脸茫然,也不关心,拉着他一个劲地说清河郡主的事情,话里话外都是让赵和找王鹿鸣,在清河郡主面前多多为他说好话。

    这厮倒是真的浪子回头,自从钟情于清河之后,便再没有寻花问柳了。

    俞龙那里也没有什么消息,对赵和的疑问,他也觉得很奇怪。倒是戚虎与李果,请假回咸阳与赵和相聚,听他说了自己的疑惑之后,戚虎说了四个字。

    “镇之以静。”

    这是丞相上官鸿的口头禅,赵和听了之后,也只能依其所言了。赵和情知问题有些不对,便没有再四方奔走,而是闭门不出。只是偶尔与俞龙、陈殇往来。每日除了读书,便是与樊令、姬北和高凌一起练习骑术、剑击,或者按照李果的方法学习射箭,时间倒也过得不慢。

    转眼间,回到咸阳城已经两个多月,眼见春节已过,大秦元辅三年的正月来临。

    正月十四开始,咸阳城依旧例举办灯会,因此街道上变得热闹起来。

    别人都是阖家团聚,一起赏灯游玩,赵和这边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因此没有什么兴趣。

    他不愿意上街看灯,却有人来寻他。

    陈殇腰里悬着一个酒壶,没有穿羽林军的军服,而只穿了件便袍,斜倚在门框上,对着赵和眨巴着眼睛。

    他到赵和家中,是不需要通禀的,因此直到他出现在门口,赵和才知道他的到来。

    “怎么了?”赵和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将手中正在看的书放了下来,抬眼问道。

    “陪我逛街饮酒去!”陈殇闷闷地道。

    赵和有些讶然:“你不去郡主府那边,怎么来找我?”

    陈殇叹了口气。

    赵和立刻明白了,这厮应该是先去了郡主府,吃了闭门羹之后,才想到自己。

    “呸,我才不陪你去。”赵和噗的一声冷笑:“若不是被郡主拒绝了,你也不会想到我,对不对?”

    陈殇干笑了两声,见赵和一脸鄙夷的神情,他瞪圆眼道:“是又如何,你瞧戚虎,他今日分明是入城休假,可他来寻我们了么?你再看俞龙,还有陈果,哪个来寻你了,还不就是我才会来寻你!”

    “反正我不出去,与其去街上人挤人,倒不如在家里看会儿书。”

    赵和再次拒绝,不过以陈殇磨人的本领,他最终还是放下书,换了身衣裳,与陈殇一起来到大门前。

    丰裕坊经过两年的重建,已经恢复到除夕之变前的模样了。赵和不愿意出来的一个原因,就是每走到这条熟悉的街道上,他就不由自主想起两年前的事情。

    王道虽然已经死了,但他对赵和的影响却还在。

    经过樊令家门口时,看到樊令又在门口屠狗——这厮如今吃上了俸禄,却还不忘旧日营生,这段时间有事没事,便回来帮人屠狗。见赵和出来,他扬声道:“你要去哪,不是说了今夜不出去么?”

    赵和指了一下陈殇:“这厮缠人得慌,你放心,我身边带了人。”

    高凌与姬北自然跟在赵和、陈殇身后,他二人在咸阳城中并无亲眷,哪怕是节日,也跟在赵和身边。他们对上街看热闹,倒是十分期待。

    他们才到丰裕坊门前,迎面一个身影急匆匆跑了过来。

    “子云来了,呵呵。”陈殇看清来人之后,干笑了两声。

    赵和睨视了他一眼:“你方才还说他不会来寻我呢。”

    陈殇只作没有听清,遥遥地向俞龙笑道:“子云,你怎么今夜有空?”

    此时俞龙已经奔近了,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深深瞄了陈殇一眼之后,俞龙沉声道:“不要出去,有大事,找个地方商量。”

    “还能有什么大事,难道莽山贼又打来了?”陈殇不以为然地道。

    莽山贼早已被大将军荡平,自然不会再出现在咸阳城中。俞龙一把抓住他,众人回头,陈殇一路催促俞龙说究竟出了什么大事,俞龙却只是沉默。

    以他的沉稳的性情,都成这模样,赵和心里也隐约觉得不安了。

    经过樊令家时,陈殇实在忍不住,将俞龙揪到樊令家中,逼着俞龙在此将事情说清楚。

    见此情形,俞龙略一沉默,然后低声道:“清河郡主上书大将军,自请去于阗和亲!”

    他如今是大将军幕府掾吏,在接触公文上,比起身为羽林军的陈殇要方便得多。陈殇听到这话,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子云,你别开郡主开玩笑,咱们兄弟归兄弟,但你拿郡主开玩笑,我还是会翻脸的!”

    “陈横之,我没有开玩笑,我亲眼看到了清河郡主的上书!”俞龙咆哮起来:“我先去你家,得知你出了门,猜到你会来阿和这边,所以特意来寻你!”

    这一下,陈殇张大嘴,好一会儿之后,才喃喃道:“和亲……为什么会这样?”

    俞龙脸色铁青:“自年前起,便有人在朝中建议,遣宗室女子和亲,以安西北局势,大将军与丞相对此不置可否。我原以为此议荒谬,不可能行之,不曾想,竟然有人主动要求和亲,而这个人,竟然是清河郡主——横之,你与郡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殇此时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他双眼发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便是嫌弃我纠缠得紧,她也用不着和亲啊……子云,那真是清河郡主的上书,不是别人做的伪书么?”

    他口中这样问,实际上心里却明白,没有谁敢伪造清河郡主的上书,这必然是清河郡主本人所呈。

    “不行,不行,我不能眼见这种事情发生……我要去找她,我要向她提亲!”呆了好一会儿之后,陈殇猛然跳了起来,他二话不说,直接向外冲去。

    俞龙与赵和同时伸手,将他拦住。

    “你考虑清楚了?”俞龙问道。

    “无论如何,我都要去问她!”陈殇铁青着脸道。

    “我们陪你去。”赵和在旁说。

    他与俞龙虽然陪着陈殇出来,但两人在不停交换眼色。

    他二人与陈殇不同,知道朝中局势,清河郡主“主动”上书请求和亲,背后肯定有着某种原因,而事情既然到这一步,再想要阻拦,几乎是不可能了。

    可陈殇对清河郡主一往情深,这厮的脾气又是个浑不吝的,冲动起来,谁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赵和轻轻动唇,无声地向俞龙说了“要劝”两个字。

    俞龙沉着脸,回了“你来”二字。

    赵和轻轻咳了一声:“陈殇,我觉得此事也不必太过担忧,清河郡主一直以来都明知你心意,却是没有任何回应……”

    “谁说没有任何回应?”陈殇愤怒地打断道。

    “啊……她有何回应?”赵和心里突的一跳。

    “今日她就亲口与我说话了,我去约她一起赏灯时,她不但见了我,还亲口对我说了一句话!”陈殇道。

    “什么话?”赵和与俞龙都是大奇,一起问道。

    “她勉励我,说知道我是英雄豪杰,当以功业为重,不要太过于儿女情长……”陈殇说到这,突然闭口不语,眼中寒光闪动。

    赵和与俞龙对望一眼,此前清河郡主对陈殇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十、俩个蠢蛋

    清河郡主府前。

    往日清河郡主府前总是访客不断,半个咸阳城的人都知道,这位郡主甚得天子与大将军之爱,是咸阳城中少数能够在天子与大将军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之一。但今日,郡主府前却是门庭冷落。

    就连为了迎接元宵而挂起的花灯,此时也显得有些萧瑟,根本烘托不出节日的气氛来。

    陈殇呆呆地坐在门槛上,背后是紧闭着的大门。

    赵和与俞龙在稍远处,两人皱着眉。

    “若一直不肯见,就让他这样一直等下去?”俞龙向赵和问道。

    “那还能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家伙的脾气。”赵和叹了口气:“他若是个听人劝的,还会有今日?”

    俞龙也叹了口气。

    他们跑到郡主府来讨要消息,但却吃了个闭门羹,不但没有见着清河,就连往日可以见到的侍剑,也没有露个脸。门房就将陈殇拦了下来,陈殇也是个倔脾气,干脆坐在了郡主府的门槛之上。

    如此僵持足有一个时辰了。

    赵和与俞龙只能在这里陪着他干等,不过他们不好跑到门槛上陪坐,因此只能在稍远的地方望着。

    “要不你再去劝劝?”俞龙对赵和道。

    “你比我会说道理啊,该你去劝才对。”赵和道。

    俞龙耸了一下肩:“道理好说,劝人却难……我倒觉得,你这方面的心思比我要深远,还是你去合适。”

    赵和又叹了口气,开始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去劝说。

    就在他准备举步前去的时候,突然郡主府的门打开了。

    陈殇顿时跳起,还不待他说话,里面伸出一只手,请他入内,他顾不得赵和与俞龙,独自进去。

    赵和俞龙又对望一眼,迅速奔向大门,但当他们到门前时,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两人鼻子险些被门撞扁。

    “开门开门!”俞龙敲着门叫道。

    “快开门,让我们也进去!”赵和也道。

    但是里面并没有理睬他们。

    两人敲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任何回应,只能收住手。

    “至少不会有什么危险。”赵和宽慰道:“清河郡主总不能因为陈殇喜欢她,就对陈殇动刀子吧?”

    “虽然不会动刀子,但比动刀子也轻不了多少,我结识横之多年,他向来风流不羁,还从未对一个女子如此动情过!”俞龙皱眉:“而且,此事情既然报到大将军处,基本上就已经有了定论,就算郡主本人想要反悔,估计也难了。”

    赵和抿了一下唇:“你觉得这真是郡主本人的意思?”

    “若非其本人之意,谁能逼她?”俞龙摇了摇头:“就算朝中真要遣人和亲,也轮不得清河郡主,宗室之中有公主之爵又适龄未嫁者就有三位,郡主也有六位,若是加上县主、宗女,三四十号人选总是有的……”

    “总之就是这和亲之议不好。”赵和摇了摇头:“大秦疆域万里,民众数千万,带甲之士六七十万!这么多人,却要将北却胡虏的责任,交给一介女子……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就是觉得不妥。”

    俞龙沉默了会儿,然后也露出愤愤之色。

    对于一个有血性的男人来说,这确实是一种羞辱。

    “若是有机会,我会与大将军说此事。”俞龙道。

    “我也会说此事……不要等有机会,回去之后,我就上表,大将军和天子那边都要说一说,就是清河不去,难道别人家的女儿,就不是大秦的女儿么?”赵和冷笑道:“提此议者,为何不将自家女儿送出去……不对,他女儿也是无辜,他应当将自己送与胡戎,前去和亲才对。”

    这话让俞龙忍俊不禁起来。

    两人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听到院子里有响动。

    紧接着,门栓的声音响起,门被打开,陈殇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陈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赵和与俞龙将他一把扶住:“怎么样,你见到谁了,里面跟你说了什么?”

    陈殇摇摇晃晃跨出了门槛,里面送他出来的郡主府仆从立刻又将门砰的一声关上。陈殇迈步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嚎啕大哭起来。

    赵和与俞龙两人都是心急如焚,干脆将他架起:“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快说呀,说出来我们还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是郡主……郡主本人之意……她意已决,不能更改……”陈殇顿足哭道:“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本事,若我早日封爵,有个关内侯的名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向天子与大将军求亲,求赐婚……我早年太过荒唐,误了大事,误了郡主!”

    他这番话说得俞龙与赵和将劝说的言语都咽了回去。

    俞龙向赵和微微摇头,嘴唇做了“没救了”的口型。

    赵和则点了点头。

    “你没有劝她么?”听陈殇反复念叨了几遍之后,赵和忍不住道。

    “劝,我自然劝了,我跟她说,只要再给我两年时间,我肯定能立功封侯,到时就可以风风光光娶她,可她只是叹气,说已经给了我两年时间,她等不得了……我跟她说,若这是天子与大将军的意思,我豁了性命,也要去求天子和大将军改变成命,她却怔怔落泪,说天子与大将军都未逼迫她,是她自个儿觉得这样做最好……我跟她说,那于阗国是什么狗屁地方,流沙之外,穷漠之中,人生地不熟,她一个人跑那里肯定会吃亏,仅言语不通就足以让她寂寞至极,她却说没关系,她会将郡主府上下都带过去,侍剑与鹿鸣会陪她说话……”

    最初陈殇念叨之时,赵和还只是微微摇头,但当听到末了一句,清河准备将侍剑与鹿鸣都带去时,他的脸色顿时变了。

    “等一会儿,她说什么,她还要带鹿鸣去于阗?”赵和一把抓住了陈殇的肩膀,眼中闪过暴戾之色。

    陈殇怔怔看着他,呜呜哭道:“是啊,她要带去……”

    “我呸,她自家想要和亲,自个儿去就行了,为何还要带鹿鸣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她疯了还是魔症了?自己想要吃苦便罢,干嘛还要祸害鹿鸣?”赵和暴中如雷,破口大骂。

    陈殇立刻把他揪住:“不许你骂她!”

    “我不但要骂她,还要骂她祖宗十八代!”赵和反手也揪住陈殇:“你个蠢货,为了她什么都不去想,鹿鸣才多大,凭什么随他去那大漠之中吃沙子?”

    “清河堂堂郡主都能去得,凭什么你家鹿鸣就去不得?”陈殇也红了眼睛。

    “她是自己蠢,找死怪得了谁……啊呀!”

    赵和说话间,陈殇毫不犹豫挥拳,给赵和眼眶就来了一下,赵和头一扬,怒意上涌,立刻一记头锤反撞过去。俞龙骇然将两人分开时,两人已经一个青了眼睛,一个鼻血长流,而且都怒目相视,一副要再打一场的模样。

    “你们俩也真是,大伙是过了性命的交情,同生共死的兄弟,怎么为了俩个啥都不是的娘儿们自己打起来……啊哟!”

    俞龙那句“俩个啥都不是的娘儿们”才出口,陈殇与赵和愤怒的目光都转向了他,他叫了一声,向后退了步,摆出防御的姿势后又道:“难道你们还要为那俩娘儿们打我?”

    赵和怒气冲冲,看着陈殇,又看了看俞龙,然后转过身去:“不行,我不能让这疯女人乱来,我要去阻止她!”

    他这会儿比起陈殇方才还要急,陈殇在背后想要骂他,却被俞龙抱住:“让他去,若他能将这事情搅黄了,清河郡主不就不需要去和亲了么?”

    陈殇心中一动,犹豫了一下道:“你说他能搅黄此事么?”

    俞龙噗的一笑:“你看吧,他从铜宫出来,到现在搅黄了多少人的好事,依我之见,待他回来之后,你最好向他赔礼,免得待你与清河郡主成亲之日,他又搅了你的好事!”

    陈殇闻得此言,开始细细思索起来,越是仔细去想,他就越觉得心惊:赵和被他从铜宫接出来之后,确实坏了不少人的好事,而且只要一搅动起来,就会闹得惊天动地。

    他自己是咸阳四恶之首,可是论起搅事的本领,在赵和面前只能说是甘拜下风。

    这让他不禁有些忧心,琢磨着是不是真找赵和道歉。俞龙见他情绪稳住,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心里暗暗骂道:“俩个蠢蛋。”

    再看赵和,赵和在郡主府前连连敲门,里面应都不应,他二话不说,直接找了棵靠近院墙的树,然后爬上树,再从树枝上翻过院墙,咚的一声跳进了院墙之内。

    俞龙与陈殇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期待。

    又是小半个时辰,郡主府的门打开,失魂落魄的赵和走了出来。在他身后,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

    俞龙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而陈殇已经忘了与赵和打架的事情,跑过去按住赵和的胳膊:“如何,你有没有劝服郡主,她有没有改变心意?”

    赵和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眼神涣散地道:“这世上的女人,无论大的小的,是不是心思都让人无法明白?你那郡主要死要活非要去和亲,可鹿鸣这小丫头为何也要死要活非得陪她去?”

十一、辱之极甚

    次日上竿,赵和沮丧地从大将军府门前出来。

    陈殇迫切地迎上来,但赵和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此行不顺。

    他算得上是能在大将军曹猛面前说上话的人,至少俞龙、陈殇在这一点上,都不及他。但哪怕他们这三个在朝堂政治派别中明显站在大将军一方的人连袂而来,但是仍然吃了一个闭门羹。

    “我去寻杨中郎,他是大将军女婿,他应该知道更多的事情。”没有多作犹豫,陈殇叫道。

    俞龙一把将他扯了回来:“休要胡说八道,杨中郎如今在哪里,怎么管得了咸阳城中的事情?”

    “我去雁门找他……”

    “有你来去的时间,黄花菜都凉了,只能在咸阳城中想办法!”

    “那还有什么办法,除非……除非天子下旨!”陈殇的目光又转到了赵和身上。

    赵和皱着眉,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想办法去求天子。”

    陈殇曾经的上司,那位羽林中郎将杨夷,如今作为主帅坐镇于雁门,手握重兵,以备犬戎人再度入侵。陈殇说去求他,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但是,去求在京城中的小天子嬴吉,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毕竟嬴吉有不干涉政事的承诺,他私下抱怨两句没有关系,但真正乱插手,肯定会破坏他与辅政大臣们来之不易的默契。

    被废的嬴祝,就是这样做,才使得大将军下定了决心。

    但这件事情,嬴吉倒不是没有插手的借口,事涉王鹿鸣,也就是嬴吉所认定的唯一一位老师王道的女儿,他当然可以将之当成私事加以过问。

    想到这,赵和没有再耽搁,与陈殇、俞龙又跑向皇宫。

    原本咸阳城中最高大的建筑是咸阳宫,那也曾是朝廷中枢之所在,但在烈武帝时,兴建了永安、长寿二宫,他轮流居于这二处宫中,朝廷中枢也随之来回迁移。

    烈武帝死后,国库空虚,出于节约考虑,位于咸阳城比较中心位置的永安宫,就成了皇帝处理政务的固定场所。直到嬴吉登基,这一惯例也不曾改变。

    普通百姓想要进入永安宫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连陈殇、俞龙,他们都无法靠近永安宫,还在外围,便被拦了下来。

    赵和有天子赐予的玉牌,凭借玉牌,在外围可以通行无阻,成功进入皇宫的前半部分——这也是朝中重臣们聚会处理政务之所。到了这里,他的玉牌也不管用了,但他可以将玉牌交给守护前宫与后宫之间的执金吾,由执金吾再转呈天子身边负责行止起居的官员,官员再禀报天子,看看天子是否愿意见他。

    如今嬴吉并没有什么事情,整日就在后宫御苑之中游乐读书,因此得知赵和求见,并没有耽搁,很快便将他召了进来。

    “我让你勤些来陪我玩耍,你却一个月也不来一次!”一见着赵和,嬴吉先是抱怨,然后邀请:“今天来得正好,今儿正月十五,我让匠人扎了最好的花灯,你留在宫中陪我看灯吧!”

    赵和对观看宫里的花灯没有什么兴趣。他没有耽搁,直接将自己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陛下,有件事情,你是否知晓,清河郡主自请往于阗和亲……”

    嬴吉本来脸上带笑的,听着赵和的话,脸上笑容顿时僵住,失声叫道:“什么?”

    “清河郡主,她自己上表,说要去于阗和亲,还要把鹿鸣带去。”赵和看了他一眼,觉得嬴吉并非在作伪,稍稍修改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是鹿鸣觉得她去异国他乡,怕她寂寞,所以要陪她去。”

    嬴吉的脸完全阴沉下来。

    他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深深吸气,然后呼气。如此三番,他才勉强一笑:“这事情我不知道……我这就去问一问,你稍等我。”

    说完之后,他起身匆匆离开,哪怕他竭力镇定下来,但走的时候,还是按捺不住怒意,猛然间从一个内侍手中夺过一个托举着的玉盘,直接摔在地上。

    那价值不匪的玉盘,发出清脆的声响,被摔得四分五裂。

    见他这模样,赵和微微愕然,然后低头。

    自己将这件事情,捅到了嬴吉面前,究竟是对还是错?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在朝中又掀起一番风雨?

    嬴吉去得匆忙,回来得却很慢。

    赵和从上午等到中午,有人给他送来点心,他也只是胡乱塞了两口充当午饭。

    直到午后时分,脸依旧阴沉的嬴吉终于回来了。

    “陛下?”赵和问道。

    “抱歉。”嬴吉咬着唇,好一会儿之后,才回了这二字。

    赵和的心顿时凉了下去。

    “我去见大将军,大将军不肯见我,我就知道是这模样……或许我去上官丞相那边想想办法?”赵和试探着问。

    嬴吉摇了摇头:“你也别试探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说给你听。”

    赵和坐直身躯,神情专注。

    “此事还与犬戎入侵有关,犬戎入侵我们对天下人说是大秦胜了,其实,大秦是吃了个大亏,至少三五年之内,都无力再战,甚至……犬戎人此次与此前不同,此前他们只是劫掠便回,此次除了劫掠之外,还将边关六处隘口摧毁。如今朝中没有钱粮,又不好多调民力,因此这六处隘口暂时不能修复……”

    说白了,就是如果犬戎人再次入侵的话,大秦已经无险可守,只能拿人命去填。在这种情形下,必须在外交上打开局面,而恰恰此时,西域于阗国看准机会,遣使入朝,向大秦求取宗室之女。他们不知为何察觉到大秦如今的尴尬之局,所求之女子,也从普通宗室,换成了清河郡主。

    所以看似清河郡主主动上表和亲,实际上是于阗国使者点名要清河郡主和亲,清河上表之举,不过是大秦大鸿胪寺为了面子,做出的掩耳盗铃之事。

    赵和听得血脉贲张,当即脱口道:“大秦幅员万里,带甲百万,怎么任一小国拿捏?”

    嬴吉一拳捶在栏杆之上,愤然道:“可不是么,我当时也和你一般说的,然后你知道大将军是怎么回应我的?”

    “啊?”

    “他说他最初听得于阗使者这样的要求时,也是一般的回应!”嬴吉苦笑道:“但回应完了,他找上官丞相问,国库能不能想办法挤些钱出来,不用多,有个两三百万贯钱,能够将上一次逐退犬戎的犒赏及时发放出去就可以,然后上官丞相回他的是,除非今年朝堂上下文武百官都不吃饭,或许还能省出几十万贯钱来,否则,实在是没有钱粮了。”

    赵和默然无语。

    他在齐郡呆了近两年时间,以稷下学宫祭酒的身份干预政务,对于官府的收支也算心里有数。官吏们的薪俸从来不是官府开支的大头,真正的大头,全是些无形却又必须的事情之上:灾赈、军饷、水利、道路,等等诸多。

    当然,官员们少不得以种种借口上下盘剥,可是如今朝廷没有钱也确实是事实。

    “那也不必答应其不合理之请,大不了,先拖着就是,拖个一两年,待朝廷财政好转之后再做决定。”赵和又道。

    “拖不了,据商队之人说,犬戎人又开始动员了。”嬴吉长长叹了口气。

    赵和神情大变。

    犬戎人若是再度大举入侵,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点生机的北方边郡,又要遭遇一次灭顶之灾,而且这一次,恐怕比起上回还要艰难,上回好歹国库里有些积蓄可以重建,这一次再经掳掠,国库哪里还能拿得出钱来?

    “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阿和,有件事情要拜托你。”嬴吉见他不再说话,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正色道。

    “什么事情?”

    “为何偏偏是清河。”嬴吉抬起头,他与赵和同年,已经微微留着胡须,当他双眸凝视之时,确实带着一股难言的威仪。

    赵和愣了愣,旋即握紧拳头。

    “虽然说不是清河,换作别的宗室之女,对于朕来说也是奇耻大辱,但点名清河,对朕之辱更是极致!”嬴吉第一次在赵和面前称“朕”。

    他背着手,踱了几步,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于阗国的使者,年前便到了京城,一直有伴使相陪,虽然朝廷没有拘他们行止,但是,他们怎么会想到清河郡主?就算说清河与朕关系最好,他们是外人,如何能知道?所以,毫无疑问,有内鬼,有人在里通外国,与这于阗使者勾结。朕要你想办法,将那个人,或者那些人找出来,然后……”

    说到这,嬴吉突然又有些丧气:“然后交与大将军、丞相和太尉处置吧。”

    赵和低着头,应了一声,眼中却闪过一丝寒芒。

    这人找出来,他当然不会交与大将军他们处置。

    他有自己的处置方法。

    他向嬴吉告辞,却没想到,嬴吉在他身后,看着他背影的目光有些复杂。

    等他走了之后,大将军曹猛缓步踱了出来。

    “陛下觉得他会将人找出来交给我么?”曹猛道。

    “阿和这个人的脾气,大将军又不是不知道,他肯定会自己处置的,他身上的游侠儿气息,比起我可要浓得多。”嬴吉摇了摇头,然后盯着曹猛:“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大将军为何要让他去查那幕后与于阗人勾结者?”

    “事已至此,群议汹汹,已经不可阻止了。这种情形下,给他找点事做,省得他自己出来搅风雨。”曹猛有些无奈地道:“找个人给他出气,总胜过他自己胡来。”

十二、颠三倒四

    “就是这里?”

    白云观前,陈殇、赵和二人并肩而立。

    此时已经是正月十八,距离他们知道和亲之事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这几天来,他们多方奔走,大将军与天子那边都去拜访过了,可是事情已经无法改变,这种情形之下,他们也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

    为了清河和亲之事,陈殇与赵和还互殴过,只不过随打随和,打完之后两人便又和好如初。此时他们共同来到白云观前,俞龙忙于公务并没有跟随。

    陈殇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道:“就是这里,我让人收买了馆驿中的小卒,他们打听到,于阗使者就是到了这白云观之后,突然提出要清河郡主和亲的!”

    于阗使者向大秦求亲,但最初时并没有点清河郡主之名,所以必然是在白云观中听说了清河郡主的事情,这才动了心思。所以关键就是要找到那个将清河的情形告诉于阗使者的人。

    不过赵和觉得,去和亲的哪怕不是清河郡主,而是其余什么宗室女子,同样也是大秦的屈辱,是中原男儿的耻辱。

    “这里面不好闯啊。”看着门前的匾牌,赵和说道。

    陈殇眼睛都红了:“我管它好不好闯!”

    说完之后,他便大踏步向里面进去,下一刻,便听到他大叫之声响起:“能喘气的,能出声的,给爷爷滚一个过来!”

    白云观中,不少人用奇怪的目光扫视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

    今日是私事,陈殇没有穿羽林军的军官袍服,而这白云观中往来的人里,不少都是背景深厚,甚至有人干脆自身就是大官巨宦。

    但正是因此,反而没有谁上前来管闲事。

    在咸阳城中,谁不知道白云观里藏龙卧虎,敢跑这边来闹事的,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因此在陈殇一嗓子吼出之后,前院里便出现一种诡异的气氛,许多人都面色不善地看着陈殇,却没有一人出声喝问。

    这反而助长了陈殇的气势,他大步向前,又扬声道:“里面的道人、居士,都死绝了么,怎么没一个吱声的?”

    随着他这声话,终于有一个道士面带不豫地走了过来:“这位官人……”

    “乃翁今日不是以官人的身份来的,今日是以私人的身份来的,乃翁来这里是找麻烦的,你们将乃翁要找的人交出来,万事皆休,若不交出来,乃翁一把火,烧了你这道观!”陈殇扬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这家伙的嚣张,可都要突破天际了。

    不过也有眼熟的人终于认出了陈殇:“是咸阳四恶的陈殇,他怎么又来做这等事情了?”

    “哪个咸阳四恶?”又有人问。

    “这两年他们少惹许多是非了,早些年,他们可是在咸阳城里闹出不少风雨,对了,听闻他们都投入军中效力,这个陈殇更是在羽林军中当了个官儿……”

    窃窃私语之中,将陈殇的身份揭破了。

    单以咸阳四恶的名头,肯定是镇不住白云观,加上一个羽林军军官的身份也不行。故此那个出来的道士反倒冷笑起来:“你既以私人身份前来,那好,在我这里闹事,就不怕咸阳令捉你去打板子么?”

    “叭!”

    他话才说完,陈殇已经一记耳光抽来,打得他原地滴溜溜打了个转儿,险些飞出两枚槽牙。

    “乃翁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些不事生产的蛀虫!废话不要多说,交出乃翁要的人,乃翁自去寻他算账,否则这事情就记在你们白云观头上!”

    陈殇一记耳光将对方抽开,看了看左右,杀气腾腾地又迈步向前,直接将一根插在香炉里的巨烛抓了起来。那巨烛头部,火苗足有尺许长,他举着巨烛便凑向遮在檐下的幡旗,作势要纵火烧观。

    那挨了耳光的道人惊叫起来,周围人也终于不再沉默,有人冷冷地道:“好大的威风,大将军给了你几个胆子,你敢在此做等事情?”

    见出来的是一个青衣人,陈殇将巨烛向对方一指:“哪个的裤裆没弄好,露出你这一只鸟儿来了?”

    那人气急,正待自报身份,陈殇又厉声道:“半个咸阳人都知道,乃翁我喜欢清河郡主,这白云观中有贼人勾结于阗使者,逼清河郡主去和亲,贼厮鸟,这个人是不是你?”

    那青袍人听到清河郡主时脸色已经变了,待听到陈殇再说出自己发狂的理由来,更是连连后退,然后用袖子把脸一遮,转身就跑出了白云观。

    开什么玩笑,清河郡主和亲之事,惹得天子、大将军都不快,冒然介入其中,被陈殇打一顿事小,被天子、大将军记在心头那才事大!

    就连被抽了一记耳光的道人,此时也是一愣,然后撒腿便往后边跑去。

    “我陈殇之名,这里不少人都听我,全咸阳人知道我过去是个浮浪儿,不是个好东西。但自从见了清河郡主之后,我便浪子回头!我与犬戎人战,为的就是想要博个封侯,好向清河郡主提亲!可如今有人坏了我的大计,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陈殇对着他身后咆哮:“你进去和能管事的说清楚来,我要个交待,若是白云观不给我这交待,那我就当是白云观出的这个主意,今日就要烧了这白云观!”

    在场之人,一半都瞧他这嚣张模样不顺眼,但是大伙掂量此事背后可能蕴藏的消息,又一个个都闭嘴不语。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长的道人在两个小道士陪同之下,快步走了过来,忙不迭地向陈殇行礼:“陈公,早年老侯爷在世之时,我还曾到府上拜访过……”

    “休要提我老子,我败尽了他的家业,早就没有面目提他,如今我只为我自家而来,交出与于阗勾结者,万事皆休,交不出来,啥人情也没有!”陈殇浑不吝地叫道。

    那老道人倒是好涵养,听他这样说,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巨烛,然后苦笑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陈公,请到静室里来。”

    “若在静室里你不给我个满意的交待,我出来后还是要放把火烧了这白云观!”陈殇道。

    只要他肯去静室之中,老道人自有办法来安抚他,因此忙不迭地答应下来。陈殇被引走,穿着便服的赵和却仍然留在院子里,听得这些人议论纷纷。

    有人在小声咒骂陈殇嚣张,也有人在细细打听他与清河郡主的事情。

    赵和的目光从这些人面上一一巡视而过,大多数人都只是因为恰巧遇上热闹而产生的兴奋,但有几个人,却是眉头紧锁,也不与人交谈。

    赵和一一记下这几人的面容。

    好一会儿之后,老道人一脸无奈地送陈殇出来,陈殇到了院子门处,回身向老道人作揖,这下神情就恭敬得多了:“卢道长,多谢指点,我已经知道是哪个卑鄙小人行此无耻勾当了,我这就去约人,找他麻烦去!”

    老道人愕然看着他,连连摆手道:“老道什么也没说……”

    “哦,哈哈,是,是,道长什么都没说。”陈殇愣了一下,看了看周围的人,打了个哈哈道:“我方才又胡言乱语了,今日来时多饮了几杯,所以说话颠三倒四,当不得真,总之多谢道长,我先告辞了……”

    他说完之后,转身便真出门离开。

    卢道人看着他的背影,目光闪动,既有几分无奈,又有一丝忌惮。

    在卢道人身后,一个老道人不知何时出来,胳肢窝里还夹着个棋盘:“听闻有人为了清河郡主的事情来闹事了,师弟,那人被你打发了?”

    “卞师兄……唉,休要提了,咱们白云观,恐怕要就此多事。”卢道人回头道。

    卞道人哈哈一笑:“万古兴亡事,千秋一局棋,来陪师兄我下一局棋,棋下完了,你自然就没烦恼了。”

    卢道人连连摆手:“师兄的棋艺我倒不怕,但师兄的棋品,老实说,做师弟的我信不过!”

    卞道人吹胡子瞪眼,作势要发怒,但卢道人只是不理他。卞道人目光在院中众人面上扫过,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对手,当他看到赵和时,眼前似乎一亮。

    “这位小官人,可会下棋?”他笑眯眯地问道。

    赵和当然会下棋。

    在铜宫时,下棋是他为数不多的娱乐方法之一。那几位教育他的老人当中,有三位棋艺不凡,其中郦伏生更是棋中好手,他在稷下学宫时,哪怕过了二十余年,都听说了郦伏生遮目战七人的棋局。

    不过他现在却没有心下棋。

    他与陈殇此次来,为的是打草惊蛇,就是摆明了车马,要将与于阗人勾结的家伙找出来。

    “晚辈还有事情,无暇与道长下棋。”他向卞道人道。

    哪知道卞道人呵呵一笑:“不过就是些许烦恼罢了,小官人且与老道下一局,这么吧,若是小官人胜了老道,老道知无不言,小官人想要问什么,老道都回答你——在这白云观中,老道的消息最为灵通,可没有什么老道不知道的事情!”

    他这番话说出来,让赵和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又仔细打量起这位卞道人了。

十三、局外落子

    白云观一隅,凉亭之中。

    卞道人笑眯眯地向着赵和伸手:“小官人,请。”

    “若是我胜了,你就将是谁在此与于阗人勾结告诉我?”赵和缓声问道。

    “老道不过是一个在白云观里等死的家伙,哪里知道是谁在此与于阗人勾结……小官人先别发怒,老道虽然不知道谁与于阗人勾结,却知道小官人应当向谁去打听。”卞道人捋须道。

    这话说得有些绕,赵和皱紧眉,思忖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知道此事与某人有关,但却不能确定此人是不是真正与于阗人勾结者。

    “行,我年少,所以我先落子。”赵和一把去抢白子。

    此时围棋之规则,不仅要先在棋盘上布局座子,而且执白棋者先下。赵和先夺白棋,可是手才伸出去,卞道人干瘦的胳膊就横了过来,将他拦住。

    “嘿嘿嘿……我年老了,自然该我先落子。”卞道人用沙哑的声音笑了笑。

    赵和抓住他的胳膊,顺势一推:“老不以筋骨为能,既然已老,何必与我这年轻人争先后?”

    卞道人却又是反手,叼住赵和的手腕,顺势一带,将之拢入自己怀中,而另一只手已经乘机伸出,将那装着白子的棋盒拿了过去:“老而弥坚,老当益壮,姜是老的辣!”

    他将白子夺去,然后笑眯眯地看着赵和,赵和则是神情一动,有些讶然地望着他。

    这卞道人……手底下有点功夫!

    刚才那夺棋的动作,虽然有欺赵和警惕心不足的原因在里面,但是其动作流畅自然,用力巧妙灵转,若不是手底下有功夫的人,根本做不到!

    “道人非同一般啊。”赵和缓缓道。

    卞道人咧嘴笑了笑,沙哑的声音响起:“连浮图教的秃驴,都能作金刚舞,何况我道门之人?”

    赵和心中一凛。

    他正次正视着卞道人,好一会儿之后道:“道人认识我么?”

    “小官人别问那么多,下棋下棋,老道生平所好,唯有下棋,当年倒是有一位老友,棋力与老道相差无几,和他下得很是快活。但后来他远走他乡,老道没有可堪一战的对手,就只能找些臭棋篓子下臭棋取乐……老道早就憋坏了!小官人有什么问题,下棋胜了老道再说!”

    他既然这样说,赵和也只有开始座子。

    卞道人执白先下,赵和以黑应对,但双方仅仅各下了五子,赵和就皱紧了眉,陷入苦思之中。

    他在铜宫之中时,下棋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而那些老人为了锻炼他的心力,也有意培养他下棋。在他众多老师之中,郦伏生更是以棋艺绝于天下,他自己的天赋也不错,因此单以棋技而言,他已经到了接近一流的水准。

    甚至若能够超水准发挥,与一般的国手也能抗衡。

    但这卞道人棋艺之强,实在出乎赵和意料。

    他适应对方下棋,自然是有几分把握,可卞道人棋路诡异,完全与他背过的任何一家棋风不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什么样的棋路会将整个棋局搅乱,卞道人就怎么下,为此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得失。

    这厮完全是以挑起一片混乱为乐!

    才下了二十步,赵和就觉得这棋盘之上的局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什么情况都看不清了。他揉着自己的下巴,正冥神苦思,却听到有个声音道:“正事要紧,你还有闲心在这下棋!”

    紧接着,一只脚抬了过来,将棋盘踢飞,所有的棋子都撒在了地上。

    干这事的,自然是陈殇。

    已经离开的陈殇去而复返,一把将赵和抓了起来,就要将他拖走。

    “别走别走,我记得棋谱!”卞道人却抓住了赵和另一只胳膊:“下完这一局,不论胜负,我都将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陈殇原本以为赵和只是在下棋消遣,的到卞道人此语,不由一愣:“你为何与他下棋?”

    赵和挣脱他的手:“他说有线索。”

    陈殇略有些尴尬,慌忙将棋盘又放好,将被打飞的棋子又拾了回来。

    卞道人记忆力果然好,很快就将棋盘上的棋子依样摆了出来,然后向赵和一伸手:“该你了。”

    他这一伸手,再看赵和时,却发觉赵和此前凝神苦想的神情全都没有了。

    赵和取了一枚白子,直接下在了棋盘上的一块空处。

    此前两人纠缠混斗,致使棋局极乱。赵和跳出缠斗之处,下出这一步棋,几乎就是将此前座子和二十余步所营造的“势”全部放弃了。这在下棋之时,原本是逼不得已之际才会采取的手段,譬如壁虎,断尾求生。可现在局面混乱,远不到这种情况,赵和偏偏也下出了这样一步。

    卞道人不由陷入长考之中。

    他拿起一枚黑子,准备下在方才双方缠战之所,但犹豫了一下,又想紧贴着赵和那步棋下在空地之处,如此犹豫再三,这一步也没有下出去。

    “不对,不对,这一招不是你的风格啊……让我琢磨琢磨……”卞道人用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决定不管赵和这一步棋,而是继续于缠战之处落子。

    这一子下去,赵和在缠战之处就陷入极为不利的局面。

    但赵和竟然不作任何应对,又在另一处空地落了一子。

    卞道人再次犹豫,心中反复计算,确定这两子对于混战之局没有任何帮助,便又在纠缠处落子。此子落下之后,黑白棋子纠缠之处,白子已经占据绝对上风,黑子已经被牢牢控制住,甚至若再不应对,这数十子都无法成活。

    一次提走近二十子,这可以说是屠龙了。

    但赵和对此仍然不顾,在第三处空地,又下了一子。

    卞道人以为他是自曝自弃,当即冷笑了一声,直接落子,连接两步,屠了赵和一条龙。棋盘之上,近二十枚白子被提走,局面为之一空。

    然后赵和在他刚刚被提走的地方,又下了一子。

    这一子仿佛是自杀一般,闯入了对方的包围之中,可是偏偏就这样一招,让卞道人觉得进退失据,不知该如何处置为好。

    他自己是一个乱战的高手,可是现在这个局面,却让他觉得不需要乱战,只要稳扎稳打便可取胜了。可偏偏稳扎稳打,与他的棋风极度不合,要他这样“正常”下棋,就会令其极为别扭。

    好比是一人用左手惯了,忽然改为右手,虽然也用得成,但总会有些不适。

    接下来卞道人不免处在犹豫之中,又是十余子落下之后,卞道人忽然一惊:就在他战又不能激战、守又不曾坚守之中,赵和落在那些空地中的棋子,竟然开始形成了一种大势,反而将他原先吃掉赵和十余子的那处地盘包围起来。

    不仅包围起来,赵和闯入他包围圈的那一枚黑子,更仿佛成了内应一般,让他总觉得,对方随时有可能借助这枚黑子,反屠他一条大龙,让他不得不分心应对。

    如此行到一百余步之时,卞道人将两枚白子往棋盘上一扔,长叹了口气道:“论棋艺,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虽然胜了这一局,却是侥幸,而且于大势无补!”

    “胜了就是胜了,罗嗦那么多干什么,回答我们的问题才是正经!”旁边的陈殇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此时叫了起来。

    “呵呵,他能获胜,还得多亏了你,你踢翻棋盘,提醒了他,要胜过我,就必须打翻棋盘,局外落子。”卞道人笑眯眯地向陈殇点了点头:“陈官人,你还是有些运气,不过……老道人会点相术,有一说一,若你只倚仗着运气行事,终有一日,运气用尽,你反要遭到气运反噬。”

    “呸,最讨厌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陈殇啐了一口,完全不以为意。

    赵和见这道人总是打岔,心中也有些不喜,他坐正身躯:“我既然胜了,那么道人请告诉我们,究竟是谁在与于阗人勾结!”

    卞道人捋着须,笑呵呵地道:“小官人当真心急,老道既然答应了的事情,岂有不说之理,就算不怕这位陈官人烧了白云观,也要怕赤县侯的手段啊。”

    这道人果然认得赵和!

    赵和与陈殇交换了一下眼神,陈殇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之上。

    “勿急,勿急,你们想要知道是谁,何不问问他。”卞道人突然向着前方呶了一下嘴。

    两人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年轻的官员,正缓步走了进来。

    “此人……”赵和眉头一皱:“是谁?”

    “大鸿胪寺的行人孙谢,我在大将军府见到过他……这厮在咸阳城名声向来不错,他们孙家在朝中势力可能还要胜过一般的九卿……”陈殇死死盯着那年轻官员:“老道,你莫非以为胡乱说一个人出来,陈某就怕了?”

    卞道人失笑起来:“老道只是说请你们去问问他,若不是他,你们再来寻老道麻烦不迟,哪怕烧了白云观泄愤,老道也绝无二话。”卞道人又用沙哑的声音笑了起来:“更何况,老道撒谎骗你们,对老道有何好处?”

    “那你说真话将真相告诉我们,对你又有好处?”正当卞道人觉得自己的辩解无懈可击之时,突然间听到一声反问。

    他愣了一下,然后看向赵和,却发现赵和正用幽深的目光盯着自己!

十四、心机不浅

    赵和从一开始就很怀疑眼前这个卞道人。

    袁逸曾经告诉他,白云观是当年江充活跃的场所,上官鸿与袁逸都怀疑,江充在白云观曾经留下什么。只不过近二十年时间过去,上官鸿在起一无所获。

    赵和觉得这个卞道人疑点很大。

    卞道人自己说撒谎对他没有什么好处,那么反过来说,坦诚相告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果然,赵和的反问,让卞道人明显露出一丝异色,过了会儿,他才哑然一笑:“赤县侯果然非常人,想问题的角度,与普通人就是不一样……我将此人说出来,对我自然是有好处的,第一么,我相信陈官人纵火焚烧白云观的说法不是吓唬我们;第二么,我讨厌这个姓孙的家伙,还有他们孙氏家族。”

    赵和盯着他没有说话,卞道人坐正身躯,面上的猥琐随着这个动作,竟然收起了大半。此时若是个不熟悉的人看到他,只怕会觉得他有几分仙风道骨。

    “三十余年前,那时我尚年轻,原本想着凭借一身所学,在咸阳城中博个荣华富贵,但彼时孙家势大,他们把持了察举之路,所荐者不是亲朋好友,就是门生故吏。我用尽方法,终于闯出了点名声,却被他们打压,反倒成了孙家门客扬名被荐的踏脚石……三十五年前的长风楼旧事,至今仍有不少人记得,只不过他们都不知道,曾经在长风楼上文惊四座的吴郡才子卞容,如今却成了白云观中的老朽卞道人。”卞道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颇为唏嘘地道:“三十五年,就是不少人的一辈子,我受长风楼之辱后,无颜回吴郡,便只能在白云观出家当了个道士。”

    他说到这些时,堆满皱纹的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赵和与陈殇对望了一眼,他二人可不知道什么三十五年前的长风楼旧事,不过此事回头打听一下就知晓了,卞道人应当不会在这样可以轻易证明的问题上说谎。

    “三十余年前,烈武帝在大屠天下之前,你们知道当时天下最大的危机是什么吗?”卞道人又道。

    “犬戎人?”陈殇问道。

    “不是,是世家大族把持察举之制,彼此勾连,品评天下人才,至使天下人才,尽出于九姓十一家……满朝文武公卿,三分之一为这九姓十一家把持,地方上的官员,更有近一半与他们扯得上关系。如此情形之下,大秦天子被人称为明皇帝,而九姓十一家被认为是暗皇帝。”赵和缓缓道。

    卞道人顿时抚掌:“赤县侯果然有见识!”

    九姓十一家把持人才品评,进而控制朝廷人才选拔,这件事情,曾是赵和的几位老师重点讨论的对象,赵和对此记得极为深刻。

    “烈武帝雄才伟略,初即位时,便面临此局面。当时就连百家之争,也都化成了这九姓十一家的内部争执,烈武帝为此忧心忡忡。他隐忍二十年,选拔忠信、重用武人,借着几场与犬戎人的大战,终于将朝中兵权掌控于手中。然后他再借着查办虞美人案、马邑案、朱丹毒丸案,将九姓十一家分化打压,这才瓦解世家大族在朝中明面上的势力。只不过,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九姓十一家残余的力量又有些不安份,总想着蠢蠢欲动……这个孙谢,就是其中最不安份者,他可是想着在四十岁以前为九卿,五十岁时可为丞相!”

    陈殇听到这,又打量了一下正在那儿与人谈话的孙谢一眼,颇为不屑地道:“就凭他?”

    “莫要瞧不起他,他家此前五代之中,可是出了两位丞相、一位大将军,若不是被烈武帝重创,他如今哪里只会是大鸿胪寺的一个六百石的行人,他为官,至少是两千石起步!”卞道人半是讽刺半是嫉妒地道。

    他一番话下来,即使赵和心中疑窦依然未消,但还是成功让赵和与陈殇的注意力回到了孙谢身上。

    “我去会会他。”陈殇一边说,一边起身向孙谢走去。

    赵和也跟了过去,卞道人在二人身后捋了捋胡须,用沙哑的嗓音,发出两声不明就里的干笑。

    孙谢原本是在门口处与一位经过的道人说话,此时见二人过来,不等陈殇开口,他先拱手行礼,正容说道:“听闻陈校尉在此寻找与于阗人勾结者,想来是与我有些误会,故此前来,一是向陈校尉赔罪,二是有必要向陈校尉解释,以化解误会。”

    陈殇本来琢磨了好几种方法,想着要这厮吐露实情,却不曾想,他竟然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而且一开口便承认了所谓与于阗人勾结者与他有关!

    陈殇与赵和对望了一眼,然后再看这孙谢,却发现此人甚是从容,丝毫没有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的心虚感。

    “你承认与于阗勾结的就是你?”陈殇沉声问道。

    孙谢先是摇头然后点头:“说不上勾结,谢如今为大鸿胪寺行人,正好是于阗使者的伴使之一,因此接待对方,恰恰是谢之责职。但提议由清河郡主联姻者,确实是谢……”

    砰!

    他话没有说完,陈殇已经一脚踹了过来,正踹在他的腹部。

    孙谢痛得抱腹弯腰,陈殇还要再打,却被赵和拦住。

    “且听他怎么说。”赵和按住陈殇道。

    孙谢很快直起腰,虽然一手仍然按在腹部,但面色竟然没有什么激动、愤怒,而是正容道:“陈校尉这一脚,我原可以闪过,但今日不闪,就在此受陈校尉一脚……现在敢问陈校尉,孙某可否解释了?”

    “我解释你娘啊,待今夜乃翁我去慰籍你娘之时,再……”

    砰!

    陈殇正破口大骂,孙谢却猛然抬脚,一脚踹在陈殇腹部,陈殇也捂着腹部弯下腰,不过满嘴的脏话倒是止住了。

    赵和愣了一下,松开陈殇,警惕地望着这孙谢。

    这厮的模样,怎么看也不象是孔武有力之人,但方才他这一脚,证明他绝对也练过,否则哪怕陈殇被赵和拦住,也不可能闪避不开。

    “辱我无妨,辱我寡母,便是死敌。”孙谢冷冷地道:“陈殇,以你之人品声名,你以为真的值得我向你解释么?我来解释此事,不是向你,是向清河郡主,向大秦所有对和亲不满之人解释,你好生听着就够了!”

    赵和眉头又是一皱,向旁让了让,推了陈殇一把。

    这个孙谢,心机不浅,他今日来此,根本不是为了解释,而是为自己扬名,而且他是要踩着陈殇扬名!

    陈殇不蠢,他虽然痴恋清河郡主,却还没有到连自己成了别人踏脚石之事都看不出来。他瞄了赵和一眼,明白赵和的意思,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揍这厮一顿,将他满嘴的理由堵回去再说。

    但陈殇不愿意这样做。若是为了他自己,他自然早就挥拳上去,反正他咸阳四恶之首,从来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物。

    但事涉清河,他希望能从对方所谓的“解释”中找到漏洞,能够将清河郡主和亲之事给搅黄了。

    “行,乃翁就先听听你有什么道理!”陈殇冷笑道。

    “和亲之事,既然要实行,那么就必须为我大秦谋取最大利益,这一点,你认不认同?”孙谢沉声道。

    “噗,这不废话么,不为大秦谋利,难道还要象你一样为于阗人效力?”陈殇反唇相讥。

    孙谢没有理会他的挑衅,继续说道:“既是如此,那么派遣谁人和亲就至关重要了。是一个闺阁弱质连走路都要喘上三喘的女子去于阗有利于大秦,还是一个刚健勇毅身具大秦之风的帼国英雌去于阗有利于大秦?”

    此话说出来之后,陈殇顿时觉得太阳穴直跳,心知不妙了。

    “大秦宗室诸女,无论是直系还是旁系,还有第二人能在刚健勇毅上胜过清河郡主么?大秦宗室诸女,论及与陛下的情谊,论及对大秦的忠诚,还有第二人能胜过清河郡主么?到了于阗,异国他乡,郡狼环伺,这种情形之下,还有第二个女子能够象清河郡主那般面对么?”孙谢声音扬得很高:“至于姿容相貌,就更不必提了,陈校尉,你觉得这些方面来看,哪一条清河郡主不是最佳人选?”

    此语出来,陈殇当真是一时无语了。

    他虽然觉得有些怪,但不得不承认,若是真人和亲,清河郡主确实是不二人选。难怪天子与大将军虽然都不高兴,却并未无一人认为清河郡主不能够完成和亲的任务。

    而且,孙谢言下还隐藏另一个理由:于阗国虽不大,但其国王并不缺妃子,要夺取其国王宠爱,令于阗王彻底偏向大秦,这对和亲之人也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这些也掩盖不了你与于阗人勾结之事!”陈殇想了好一会儿才道。

    “愚蠢,此事若真是我与于阗人勾结,你以为朝廷会不治我之罪?”孙谢一拂衣袖:“纵横捭阖之事,岂是你这愚夫所知?”

    陈殇被他袖子一挥,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不由得面色涨红,额头青筋直跳,双眼也变得红了起来!

十五、破天包天

    大将军公署。

    “近日咸阳城中的传言,似乎对赵和、陈殇声望不利啊。”

    “陈殇有何声望,至于赤县侯……呵呵。”

    耳畔传来议论声,虽然说话者有意将之压得很小,但是俞龙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他皱了一下眉,将手中的公文放在了案几之上,然后呆呆地望着墙壁出神。

    在墙壁之上,挂着一幅大的地图。

    这幅地图并非朝廷所制,而是俞龙利用自己在太学和大将军府的关系,翻阅了诸多档案之后,再由他自己亲手绘制而成。整张地图足足占据了半面墙,将大秦的疆域与周边势力尽数绘于其上。

    南方的南越、西南的侗蛮、西面的番羌,还有横亘于大秦北方,绵延万里掌控无数部族的犬戎。

    犬戎本身的人力就不少,再加之控制了奚、鲜卑、狄、匈奴、百济等等诸多部族,从东北方一直到西北面,处处威胁着大秦的边疆。而犬戎王帐则远在杭爱山之北,烈武帝时曾经两度攻破杭爱山,焚其王账而还,但每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王帐在杭爱山畔水草丰美之所建起。

    要对付犬戎,完全依靠大秦本身之力,明显事倍而功半,相反,若是借助于边疆诸势力,则事半功倍。从这个角落来说,与于阗或者其余什么大势力结盟,共同对付犬戎,确实是正确的选择,也是大鸿胪寺能够提出的最有利于大秦的建议。

    但结盟是结盟,和亲是和亲,更何况是这种被人欺上门来的和亲……

    想到这里,俞龙眉头又紧紧皱起。

    “卡卡卡!”

    他正寻思着破解边疆困局之法,突然听到门外有轻轻的敲击之声。

    俞龙抬头望去,然后看到了陈殇与赵和二人。

    陈殇魂不守舍,这在俞龙意料之中,在得知清河主动和亲之后,他基本上就一直是这模样了。但赵和笑吟吟的神态,让俞龙心中一动,赵和前几日也是大发雷霆,怎么今日却这么轻松?

    “事情解决了?”俞龙问道。

    赵和摇了摇头:“如何解决,如今我们要是阻止清河和亲之事,几乎就要成为大秦的罪人了……这几天,那孙谢的名声可真响啊。”

    俞龙默然了一下,然后紧紧盯着赵和,等他接下来的话。

    “为何这样看我?”赵和看了看自己身身上:“我身上没有什么吧,横之兄,帮我看看,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的东西?”

    陈殇“哦”了一声,看了看他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道:“没有。”

    “唔,我有些累了。”赵和又道。

    俞龙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说自己累了,赵和怎么变得这么矫情?

    然后他看到令他惊掉下巴的一幕:陈殇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推开,然后搬了他刚刚坐的锦凳,端到了赵和身后。

    “请坐,请坐。”陈殇点头哈腰,只差没有跪在地上求赵和入座了。

    俞龙记得前些时日,两人还打了一架,虽然那一架只是为了玩笑发泄,但二人心情确实是极不愉快。陈殇性子更是疏懒自矜,几曾会这样卑躬屈膝地对侍一人?

    “你们究竟在玩什么,赵和!”俞龙不耐烦地道。

    “住口,俞子云,你怎么敢如此对阿和说话,你要敬称赤县侯!”陈殇立刻向他喝斥道。

    俞龙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又挪了个椅子过来,自己坐下去,一言不发了。

    陈殇本来要等他发问的,可俞龙就是不发问,反把陈殇急得抓耳挠腮:“你就不问问我们,为何我们现在这般轻松?”

    俞龙摆了摆手:“懒得问。”

    “你不好奇?”陈殇道。

    俞龙噗的一声冷笑:“你二人一个狗胆包天,一个狗胆破天,凑到一起,准没好事,所以我不问,怕问了又惹麻烦上身。”

    陈殇急了,上前一把搂住他:“子云,你这可就不够义气了……我们可是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还需要你相助。”

    俞龙只是盯着他,不开口。陈殇搂着他,没有明说,只是看向墙上的地图:“你这幅图上,于阗在哪儿?”

    俞龙本来懒得理他的,但旋即想到了什么,眉头越皱越紧,然后猛然把陈殇推开,身体向前一倾,对着赵和道:“你……莫非疯了?”

    赵和咧嘴笑了笑:“这不走投无路么,自然要疯上一回……你要不要一起疯?”

    俞龙紧紧盯着他,两人目光对视,赵和泰然自若。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指了指陈殇,然后苦笑起来:“且不说小鹿鸣吧,要阻止这厮发疯,唯一的办法,就是我比他更疯了。”

    俞龙当然知道,陈殇痴恋清河,为了清河,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

    “而且,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么?”赵和又道:“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一边说,也一边看向地图。

    俞龙目光同样移到地图上,然后从座位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地图前。在他身后,陈殇乘机一屁股坐了他的椅子,向赵和挤眉弄眼,赵和撇了一下嘴。

    “子云,你还犹豫什么,这不就是你平生之志么,领数千精锐,焚杭爱山,勒石而还……”陈殇说道。

    俞龙在地图前看了许久,然后转身,略有些犹豫:“你们真的要这样做?”

    “无论你帮不帮忙,我们都要这样做。”赵和伸出五个指头:“我这边,已经有五人了。”

    他说的五人,是指随他从齐郡而来的稷下剑士。他在咸阳城中闲居,那些护送他的稷下剑士,大多被他荐入军中,但高凌与姬北和另外三人却不愿意去别处任职,只想跟在他身侧。

    “五个人……”俞龙哑然一笑,然后沉声道:“你且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当然是护送清河郡主前往于阗和亲。”赵和道。

    俞龙双拳紧紧一握,然后松开。

    哪怕这个答案是他早就猜到的,可从赵和嘴里说出来后,他仍然觉得全身发颤,不仅是紧张,更是激动。

    “你那边五人,加上我们三,才八个。”俞龙又道。

    “我已经给硕夫和王佐写了信,如无意外,他们也会参与,而且会带人来。”赵和伸手指轻轻弹着案几:“你说吧,是一辈子与这案牍上的笔墨纸砚打交道,还是与我一起去做这足以快慰平生的大事!”

    俞龙将桌上的公文哗一下全掀到了地上,然后伸出一指:“如今只有一个问题了,我们如何能成为清河郡主护卫,特别是你与横之,莫说天子与大将军,上官丞相、李太尉那边,怎么会允许你们参与?”

    “天子和李太尉那边我来说服,大将军那边陈横子拍了胸脯,至于别人,戚王佐、李硕夫应该能帮上忙。”赵和握了握拳头:“太学那边的声势,就要靠你了。”

    俞龙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还缺点什么……”

    “还缺一个契机,这简单,很快我们就会制造一个契机。”赵和与陈殇同时笑了起来。

    俞龙心一凛,觉得他们的笑容极是狰狞,好一会儿之后,他讶然道:“你们是要……”

    “今日来和你打个招呼,然后我们二人就要去做此事了。”赵和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裳。

    俞龙看到,他与陈殇外裳之下,都隐约露着皮甲。

    “你们……”俞龙吸了口冷气。

    “万事皆拜托你了。”赵和回头一笑。

    俞龙跟在他们身后追了两步,连唤几声,但这二人头也不回,昂然出门。俞龙追到门外,发现他们已经乘马离开大将军公署,向着南面去了。

    俞龙忍不住骂了一声,望着两人的背影,稍稍停了片刻,然后转过身,撒腿就往公署里跑。

    赵和与陈殇骑马并未行多久。

    大将军公署与丞相公署、太尉公署集中于永安宫外的一座坊中,自从咸阳之变后,大秦中枢的衙门便逐渐集中于此,以方便日常公务的处置。他们二人来到一座公署之前,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公署大门前的匾额。

    “大鸿胪寺。”

    “阿和……且慢。”眼见赵和下了马,陈殇突然拦住他。

    “怎么?”

    “我一人去做就行了……”陈殇沉声说道:“阿和,我很承你之情,但是这件事情,我一个人也可以完成……”

    “你错了。”赵和慢条斯理地将马拴在大鸿胪寺前的柳树上:“我今日来此,一是为了你,二么也是为我自己。”

    陈殇只道他说的是王鹿鸣,摇着头道:“我做了这事情,到时你跟我一起就是……”

    他话说到这,却发觉赵和回过头来看他,目光复杂,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才低声道:“横之,你以为……若我不这样做,天子与大将军还会让我活着离开咸阳城么?”

    陈殇本来神色就肃然,此刻听到赵和的话,更是神情大变,几乎失声惊呼出来。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喃喃道:“天子、大将军与你……”

    “他们对我当然是很好的,但前提是我要在他们眼皮之下,此前我在齐郡做得有些过火了,天子那边尚好,大将军那里……呵呵。”赵和拴好马,轻轻拍了拍马头,然后悠悠地道:“还记得白云观的那局棋么,我若不跳出棋盘,这一辈子就只能当一枚棋子,任人摆布……”

    “还有随时可能被牺牲掉。”赵和心中默默地补充了一句,但却没有说出声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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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