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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五、雁门孙氏

    赵和花了不少气力,才将暴跳如雷的陈殇给按住。

    若是依着赵和的意思,在对方开口说理由之前就先打一顿,打完再讲道理,哪怕对方真有道理,自己也打得爽了。传出去的话,别人也只会说陈殇为了清河郡主而脾气急躁了些,不愧是性情中人。

    但等对方讲完道理之后再动手,那就是无理取闹,坏了自己名声倒也罢了——反正陈殇在咸阳城也谈不上什么名声——只怕还要给孙谢博取同情分,也让清河郡主和亲之事在舆论上获得优势。

    而从孙谢面上的神情来看,他只怕打的也就是这个主意。

    “行,我问你,你说来说去那么多理由,都离不开这件事情,你为何非要和亲不可,难道我大秦带甲六十万、男儿数千万,竟然要将国家安危托付于一个女子么?”

    被赵和摁住的陈殇怒极之中,突然灵机一动,问出了一个直指根本的问题。

    不过这问题一问出来,赵和就知道不妙。

    果然,孙谢嘴角微微向上一弯:“说起此事,就要问陈校尉与赤县侯了……国事如此,陈校尉与赤县侯是出力不少的。”

    与犬戎的局势变成如今模样,确实与赵和当初为了逞一时之快,想方设法也要将嬴祝掀下台来有关。这件事情,牵涉到皇权更递,原本是不宜公开说的。

    所以孙谢一语出说,陈殇愣了一下。

    紧接着,孙谢上前两步,压低声音,用只给赵和、陈殇听得见而看热闹的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你们为一己之私,已经误了一次军国大事,现在又要为一己之私,再误第二次军国大事么?”

    “你说什么,你怎么敢这么说!”陈殇眼珠转了一下,大声道:“你对当今天子与大将军……”

    这话还没有说出来,嘴巴就被赵和捂住了。

    陈殇想给孙谢安上对当今天子不满的罪名,可是孙谢那淡然从容的模样,证明其人必有准备。赵和很清楚,陈殇不是蠢货,也不算口笨舌拙,但他对上真正以舌辩之术为根基的人,只会被全面压制。

    “名家还是纵横家?”赵和一边按住陈殇,一边突然问道。

    孙谢微微一笑,拱手道:“名家,离坚白派。”

    赵和微微点头:“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赤县侯在勤政殿上的风采,孙某一直向往得紧,而且今日孙某之所作为,也不过是效仿赤县侯驱除伪帝之故伎。若能幸得到赤县侯点评,孙某就……”

    孙谢还待说话,却猛然色变,转身一跳,避过了赵和刺来之剑。

    “赤县侯,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一边连退,一边厉声道。

    “你不是说向往我在勤政殿上的风采么,你以为我在勤政殿上挽回局面,靠的是三寸不烂之舌?”赵和挺剑看着他:“不,靠的是我刺死嬴迨的那一戟……你既然向往我的风采,为何不来见识一下我这一戟呢?”

    赵和一边说,一边踏步向前,挺剑逼向孙谢。

    孙谢神情有些呆滞,他算计来算计去,今日就是他扬名咸阳之时,但却没有算计到,赵和敢当众拔剑要杀他!

    他却是只记得赵和在咸阳变中的旧事,没有打听赵和在齐郡时的风格——到了齐郡之后,赵和别的不说,动辄拔剑杀人这一点,倒是做得极为利索了。

    换言之,赵和心肠更硬、下手更辣了。

    所以任他千言万语,任他舌灿莲花,终敌不过赵和挺剑相刺,不得不连接后退,直接逃出了白云观。见赵和追了出来,他忙跑去牵住自己的马,一跃上去之后,催马便走。

    马毕竟比人跑得快,赵和见他上马,便驻足不追。孙谢回头见此情形,也微微勒马,扬声道:“赵和,你的手段,孙某算是领教了,但是你剑虽利,却斩不断天下人的舌头,你想要为一己之私而误国事,便是杀了孙某,还有无数人会不同意!”

    他这话说得极有气派,不少人都在喝采。

    陈殇恨恨地一顿足,赵和却是冲着孙谢笑了笑。

    若赵和说话回应,孙谢还没有什么担忧的,可是赵和这一笑,让孙谢顿时觉得心头发寒。他原本还想说两句话的,不过此时默然转头,催马便走。

    “这狗贼,我总有一日要杀了他!”陈殇在后道。

    赵和微微眯着眼睛。

    他回到咸阳之后一直很老实,老实本份得似乎让人觉得他是无害的了,以至于孙谢这样的破落户儿,也敢欺到他头上来,想要将他当成踏脚石了。

    正如赵和所猜想的那样,孙谢确实是将他当成了踏脚石。

    骑马回到自家,自有仆从来牵马。

    孙谢家所在乃是尚冠坊,这是咸阳城中缨冠世家聚集之所,哪怕孙氏家族如今家道中落,但其家业之盛,仍然不是普通富家所能比拟。

    巨大的宅院之中,数以百计的僮仆往来奔走,见到孙谢之时,一个个都屏息凝神,肃立行礼。

    孙谢目不斜视,直接登堂入室,直到第三进院子,这才开口问道:“母亲安否?”

    上来服侍的使女一边替他端上温水洗面,一边柔声道:“老夫人安,刚刚饮了一杯红枣盏,如今正在西院里做女红。”

    “红枣盏补气养血,正合她老人家用。”孙谢洗完脸,放下毛巾:“我从外头回来,理当去向母亲问安,且替我带路。”

    那使女将水盆转给垂首肃立的小丫环,然后伴随着孙谢,转向西院。

    西院之中,孙母正盘坐于榻上,眯着眼做刺绣。孙谢来到他榻前,立刻下拜道:“孩儿见过母亲,母亲安否?”

    孙母在榻上看了他一眼,坐正身躯:“孙谢!”

    “儿在!”

    “你可还记得孙家旧日之盛?”孙母问道。

    “儿不敢忘!”

    “你可还记得及冠之时所立之志?”孙母又问道。

    “儿不敢忘!”

    两个问对过之后,孙母严厉的面色稍缓,她稍稍放松:“我儿在外辛苦……今日公务可还顺利?”

    “公务顺利。”孙谢道。

    “那有没有为自己,为孙氏扬名?”

    “有……”孙谢顿了一顿,然后道:“孩儿得到消息,赤县侯赵和与羽林校尉陈殇在白云观中打探谁将清河郡主告诉于阗人……”

    他将事情说了一遍,但略去了赵和拔剑刺他的事情,只说赵和理屈辞穷而恼羞成怒。孙母闻得此言,连连颔首:“我儿做得对,国家大事,他们这些贫贱出身的东西,能有几分见识,怎么能交由他们掌控?这天下政务,理当是我们这样钟鸣鼎食之家、世代公侯之室才有资格评判!”

    老太太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只可惜,三十年来天下板荡,上下不分贵贱无别,烈武帝残暴不仁,令你这等出身之人,却只能担当一个六百石的微末小吏……”

    她一时怀念家族旧日荣光,一时斥责当今朝政不公,然后又勉励儿子要努力重振家业。孙谢听得连连点头应是,这让她眉开眼笑,倒是一副子孝母慈之景象。

    良久之后,孙谢称要去书房看书,孙母挥了挥手,让他离开,待他走了之后,孙母才长长叹了口气。

    “老夫人为何叹气?”旁边的一个女子问道。

    “你是谢儿侍妾,如何不知我为何叹气?孙氏乃是高门,我娘家崔氏也是高门,当初九姓十一家,家家都是高门。可现在呢,朝廷之中谢儿孤立无援,却让一些小人奸邪结党营私,我儿天姿不凡,智慧胜过父祖,可是却一声名声不显,到如今三十岁了,还需要动这样的小心思来为自己扬名……可恨袁家的那个袁逸,不念九姓十一家的旧谊,自己投靠了上官鸿那卑鄙小人,也不助谢儿一臂之力!还有大将军那蠢货,他兄长、姐姐当初是什么身份?一个是我们九姓十一家的马夫,一个是我们九姓十一家的歌姬,若非我们,他们哪里能够入烈武帝的眼,结果却都成了烈武帝对会我们九姓十一家的刀……”

    老太太絮絮叨叨,将相干的不相干的一大堆人都骂过了一遍,直到骂累了,这才停嘴,闭目养神休息起来。

    她这边休息,那边陈殇家中,却是“砰”的一声响。

    地上全是碎碗,而陈殇刚刚又摔碎了一只。

    “我提醒你一下,你方才摔掉的,已经是家中最后一只碗了。”赵和推门进来,看了看满地的碎瓷,向陈殇说道。

    “那又如何……行了,不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你又跑去查什么了?”陈殇焦躁地道。

    “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何要生气,我们今日去白云观,为的是何事?”赵和反问道。

    “自然是打听,究竟是谁将清河出卖给于阗人……”

    “现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那个孙谢,他一心想要重振家族,所以不择手段,想方设法要替自己谋取名声功勋。”赵和道:“我们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你何必还要这么生气?”

    “我只恨阻止了不这件事情!”陈殇想要再摔碗,结果看了看,手边空空,已经无物可摔了。

    “那倒也未必,我有一个想法……”赵和坐了下来,他盯着陈殇:“其实今日那个卞道人和孙谢倒是提醒了我……犬戎的事情,终究要有个了结,和亲之事,对我们来说,或许也是了结犬戎之事的机会!”

    陈殇茫然:“什么意思?”

    赵和目光闪动:“要看你胆子够不够大了。”

    陈殇哈了一声:“胆子?”

十六、破天包天

    大将军公署。

    “近日咸阳城中的传言,似乎对赵和、陈殇声望不利啊。”

    “陈殇有何声望,至于赤县侯……呵呵。”

    耳畔传来议论声,虽然说话者有意将之压得很小,但是俞龙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他皱了一下眉,将手中的公文放在了案几之上,然后呆呆地望着墙壁出神。

    在墙壁之上,挂着一幅大的地图。

    这幅地图并非朝廷所制,而是俞龙利用自己在太学和大将军府的关系,翻阅了诸多档案之后,再由他自己亲手绘制而成。整张地图足足占据了半面墙,将大秦的疆域与周边势力尽数绘于其上。

    南方的南越、西南的侗蛮、西面的番羌,还有横亘于大秦北方,绵延万里掌控无数部族的犬戎。

    犬戎本身的人力就不少,再加之控制了奚、鲜卑、狄、匈奴、百济等等诸多部族,从东北方一直到西北面,处处威胁着大秦的边疆。而犬戎王帐则远在杭爱山之北,烈武帝时曾经两度攻破杭爱山,焚其王账而还,但每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王帐在杭爱山畔水草丰美之所建起。

    要对付犬戎,完全依靠大秦本身之力,明显事倍而功半,相反,若是借助于边疆诸势力,则事半功倍。从这个角落来说,与于阗或者其余什么大势力结盟,共同对付犬戎,确实是正确的选择,也是大鸿胪寺能够提出的最有利于大秦的建议。

    但结盟是结盟,和亲是和亲,更何况是这种被人欺上门来的和亲……

    想到这里,俞龙眉头又紧紧皱起。

    “卡卡卡!”

    他正寻思着破解边疆困局之法,突然听到门外有轻轻的敲击之声。

    俞龙抬头望去,然后看到了陈殇与赵和二人。

    陈殇魂不守舍,这在俞龙意料之中,在得知清河主动和亲之后,他基本上就一直是这模样了。但赵和笑吟吟的神态,让俞龙心中一动,赵和前几日也是大发雷霆,怎么今日却这么轻松?

    “事情解决了?”俞龙问道。

    赵和摇了摇头:“如何解决,如今我们要是阻止清河和亲之事,几乎就要成为大秦的罪人了……这几天,那孙谢的名声可真响啊。”

    俞龙默然了一下,然后紧紧盯着赵和,等他接下来的话。

    “为何这样看我?”赵和看了看自己身身上:“我身上没有什么吧,横之兄,帮我看看,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的东西?”

    陈殇“哦”了一声,看了看他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道:“没有。”

    “唔,我有些累了。”赵和又道。

    俞龙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说自己累了,赵和怎么变得这么矫情?

    然后他看到令他惊掉下巴的一幕:陈殇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推开,然后搬了他刚刚坐的锦凳,端到了赵和身后。

    “请坐,请坐。”陈殇点头哈腰,只差没有跪在地上求赵和入座了。

    俞龙记得前些时日,两人还打了一架,虽然那一架只是为了玩笑发泄,但二人心情确实是极不愉快。陈殇性子更是疏懒自矜,几曾会这样卑躬屈膝地对侍一人?

    “你们究竟在玩什么,赵和!”俞龙不耐烦地道。

    “住口,俞子云,你怎么敢如此对阿和说话,你要敬称赤县侯!”陈殇立刻向他喝斥道。

    俞龙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又挪了个椅子过来,自己坐下去,一言不发了。

    陈殇本来要等他发问的,可俞龙就是不发问,反把陈殇急得抓耳挠腮:“你就不问问我们,为何我们现在这般轻松?”

    俞龙摆了摆手:“懒得问。”

    “你不好奇?”陈殇道。

    俞龙噗的一声冷笑:“你二人一个狗胆包天,一个狗胆破天,凑到一起,准没好事,所以我不问,怕问了又惹麻烦上身。”

    陈殇急了,上前一把搂住他:“子云,你这可就不够义气了……我们可是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还需要你相助。”

    俞龙只是盯着他,不开口。陈殇搂着他,没有明说,只是看向墙上的地图:“你这幅图上,于阗在哪儿?”

    俞龙本来懒得理他的,但旋即想到了什么,眉头越皱越紧,然后猛然把陈殇推开,身体向前一倾,对着赵和道:“你……莫非疯了?”

    赵和咧嘴笑了笑:“这不走投无路么,自然要疯上一回……你要不要一起疯?”

    俞龙紧紧盯着他,两人目光对视,赵和泰然自若。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指了指陈殇,然后苦笑起来:“且不说小鹿鸣吧,要阻止这厮发疯,唯一的办法,就是我比他更疯了。”

    俞龙当然知道,陈殇痴恋清河,为了清河,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

    “而且,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么?”赵和又道:“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一边说,也一边看向地图。

    俞龙目光同样移到地图上,然后从座位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地图前。在他身后,陈殇乘机一屁股坐了他的椅子,向赵和挤眉弄眼,赵和撇了一下嘴。

    “子云,你还犹豫什么,这不就是你平生之志么,领数千精锐,焚杭爱山,勒石而还……”陈殇说道。

    俞龙在地图前看了许久,然后转身,略有些犹豫:“你们真的要这样做?”

    “无论你帮不帮忙,我们都要这样做。”赵和伸出五个指头:“我这边,已经有五人了。”

    他说的五人,是指随他从齐郡而来的稷下剑士。他在咸阳城中闲居,那些护送他的稷下剑士,大多被他荐入军中,但高凌与姬北和另外三人却不愿意去别处任职,只想跟在他身侧。

    “五个人……”俞龙哑然一笑,然后沉声道:“你且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当然是护送清河郡主前往于阗和亲。”赵和道。

    俞龙双拳紧紧一握,然后松开。

    哪怕这个答案是他早就猜到的,可从赵和嘴里说出来后,他仍然觉得全身发颤,不仅是紧张,更是激动。

    “你那边五人,加上我们三,才八个。”俞龙又道。

    “我已经给硕夫和王佐写了信,如无意外,他们也会参与,而且会带人来。”赵和伸手指轻轻弹着案几:“你说吧,是一辈子与这案牍上的笔墨纸砚打交道,还是与我一起去做这足以快慰平生的大事!”

    俞龙将桌上的公文哗一下全掀到了地上,然后伸出一指:“如今只有一个问题了,我们如何能成为清河郡主护卫,特别是你与横之,莫说天子与大将军,上官丞相、李太尉那边,怎么会允许你们参与?”

    “天子和李太尉那边我来说服,大将军那边陈横子拍了胸脯,至于别人,戚王佐、李硕夫应该能帮上忙。”赵和握了握拳头:“太学那边的声势,就要靠你了。”

    俞龙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还缺点什么……”

    “还缺一个契机,这简单,很快我们就会制造一个契机。”赵和与陈殇同时笑了起来。

    俞龙心一凛,觉得他们的笑容极是狰狞,好一会儿之后,他讶然道:“你们是要……”

    “今日来和你打个招呼,然后我们二人就要去做此事了。”赵和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裳。

    俞龙看到,他与陈殇外裳之下,都隐约露着皮甲。

    “你们……”俞龙吸了口冷气。

    “万事皆拜托你了。”赵和回头一笑。

    俞龙跟在他们身后追了两步,连唤几声,但这二人头也不回,昂然出门。俞龙追到门外,发现他们已经乘马离开大将军公署,向着南面去了。

    俞龙忍不住骂了一声,望着两人的背影,稍稍停了片刻,然后转过身,撒腿就往公署里跑。

    赵和与陈殇骑马并未行多久。

    大将军公署与丞相公署、太尉公署集中于永安宫外的一座坊中,自从咸阳之变后,大秦中枢的衙门便逐渐集中于此,以方便日常公务的处置。他们二人来到一座公署之前,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公署大门前的匾额。

    “大鸿胪寺。”

    “阿和……且慢。”眼见赵和下了马,陈殇突然拦住他。

    “怎么?”

    “我一人去做就行了……”陈殇沉声说道:“阿和,我很承你之情,但是这件事情,我一个人也可以完成……”

    “你错了。”赵和慢条斯理地将马拴在大鸿胪寺前的柳树上:“我今日来此,一是为了你,二么也是为我自己。”

    陈殇只道他说的是王鹿鸣,摇着头道:“我做了这事情,到时你跟我一起就是……”

    他话说到这,却发觉赵和回过头来看他,目光复杂,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才低声道:“横之,你以为……若我不这样做,天子与大将军还会让我活着离开咸阳城么?”

    陈殇本来神色就肃然,此刻听到赵和的话,更是神情大变,几乎失声惊呼出来。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喃喃道:“天子、大将军与你……”

    “他们对我当然是很好的,但前提是我要在他们眼皮之下,此前我在齐郡做得有些过火了,天子那边尚好,大将军那里……呵呵。”赵和拴好马,轻轻拍了拍马头,然后悠悠地道:“还记得白云观的那局棋么,我若不跳出棋盘,这一辈子就只能当一枚棋子,任人摆布……”

    “还有随时可能被牺牲掉。”赵和心中默默地补充了一句,但却没有说出声来。

十七、软骨贱奴

    大鸿胪寺自然是有兵卒护卫的。

    赵和与陈殇二人大步走了过来,几个兵卒抬头望了望,便有人要上来阻拦,却被同伴一把拦住。

    “伙长,你这是何意?”被拦住的兵卒讶然道。

    拦着他的老兵面色铁青,直接压住他的胳膊:“退,退,速速退后!”

    “什么意思?”兵卒茫然道。

    “这二位是来杀人的,你若不想死,就速速退后!”那老兵低声道。

    士卒有些不以为然:“这可是咸阳城,这可是大鸿胪寺前,杀人?呵呵,我手中的刀……刀……刀……”

    那士卒一手按着腰刀,口中正说着,突然间陈殇一眼瞥过来,他的心不禁怦怦狂跳,说话也口吃起来。

    不等老兵再用力,他就乖乖地向后一缩,将道路让开。

    陈殇与赵和就从他面前堂皇而入。

    “我爷爷的……方才,方才那人看我一眼,我,我觉得心都跳不过来……”望着二人的背影,那士卒用手捂着胸膛:“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凶恶的人物?”

    “那是死尸堆里杀出来的煞气,那个年长的,手底下的人命没准都有三五十条!”老卒哼了一声:“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若非两年前的大战折损了不少人手,哪里轮得你们来充这门面?”

    “这怎么可能,怎么一眼就有如此威力,我倒不信了!”

    与他们一起的另一个兵卒,原本只是混日子的,此时不免有些不服气,他向着陈殇与赵和追来,口中还叫道:“你们二位站住!”

    他一叫,陈殇与赵和都齐齐停下步伐,两人几乎以同样的动作回头望来。

    正奔向他们的兵卒脚步一滞,只觉得仿佛是两头猛兽正盯自己,到嘴的喝问顿时变得温和起来:“呃,你们二位,可有需要小人效力之处?”

    “守好你的门。”陈殇淡淡地说道。

    “是,是!”那兵卒恭声连应。

    见陈殇与赵和回身继续前进,他才松了口气,跑回到老卒身边,结果老卒一巴掌抽了过来:“你这厮自个找死,莫要坑了我们!”

    后边的耳光声传来,赵和与陈殇都没有回头。

    他们大步踏入大鸿胪寺的仪门,绕过仪门后的屏风。

    “知道那厮在哪里么?”赵和问道。

    “呃,你不知道么?”陈殇反问道。

    赵和侧过脸盯着他,陈殇尴尬地笑了起来:“我没打听那么多,只是知道他此时一定在大鸿胪寺,你且等等,我找个人问一问。”

    他张望了两下,然后直接闯入一处厢房,在门上敲了敲问道:“大鸿胪寺行人孙谢何在?”

    厢房里一名官员正翘着腿,手边放着一杯热茶,面前摆着一副公文,看上去看得极为仔细。陈殇连问了两声,那人才回过神来,用手揉了揉眼:“啊……你问谁?”

    “孙谢何在?”陈殇不耐烦地道。

    “孙谢?我哪里知道他在何处,去去去,寻别人问去,莫要找扰我处理公务!”那小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原以为这样就可以将陈殇打发了,却不曾想,陈殇听到他的话,笑了一笑,然后大步上前,一把将他面前那本公文抓起。

    公文还是倒放的,原来这厮做出仔细看公文的姿态,实际上却在那里神游物外,不知为何发呆。

    “你要做什么,这是大鸿胪寺……”

    “知道这是大鸿胪寺,如今又不是先帝在位之时,万国来朝,你们忙得脚不沾地。如今西域通道被隔绝,安西都护府都有二十年没了消息,你们还能有什么公务?”陈殇将那本公文拍在那小官的面上:“看得出乃翁我是来做什么的吗?”

    那小官怔怔望着陈殇,显然不曾想到,咸阳城中竟然会有人这么大的胆子。

    “看清楚点,乃翁我是来找麻烦的,找孙谢的麻烦,若你想为他顶着,那你就咬紧牙什么都别说,若你与孙谢没这分交情……”

    陈殇一边说,一边将那小官的面拍得啪啪作响。那小官不等他说完,忙不迭地道:“没这分交情,我与孙谢没有什么交情,他就在东厢,东厢丁字厢房!”

    “这就对了嘛,你可以来看热闹。”陈殇将公文丢回桌上,然后走出来。

    迎着赵和,他笑道:“如何,这大鸿胪寺不愧是与外邦打交道的地方,这里的人就是懂礼,好说话,只不过呢,骨头似乎软了些,或许该给他们多炖些骨头汤补上一补。”

    他扬声说话,丝毫不掩饰,不仅赵和听到了,许多大鸿胪寺的官吏也都听到,一时之间,诸多官廨之中,纷纷伸出人头来,向着他们这边观望。

    “谁在说这话,谁这么大的胆子?”有人叫道。

    也有人将头往回一缩,只不过陈殇与赵和正往这边望,看得清清楚楚。

    陈殇笑了起来:“孙谢,孙行人,不要当缩头乌龟了……不对,你们大鸿胪寺就惯常当缩头乌龟的,说什么韬光养晦……我呸,无非是缩头乌龟装惯了,结果装出真的软骨头病了!”

    他这话将大鸿胪寺上下都骂了,大鸿胪寺这里原本就是与藩属外邦交涉的衙门,里面不知多少舌辩之士、能言之辈,顿时有人不服:“你安敢如此说我们,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东西?我是陈殇。”陈殇扬声道。

    他一报名,大鸿胪寺里的人顿时安静下来,众人不约而同,都望向东厢丁字厢房。

    “我在前方与犬戎人一刀一枪血战,身上多了十余处伤疤,流的血比你们这些耍嘴皮子的喝过的水还多!乃翁我没有死在犬戎人的刀剑之下,却被你们大鸿胪寺的人在背后捅刀子!”陈殇一边说,一边走向那间厢房。

    “胡说八道,谁捅你刀子了,陈横之,你不要血口喷人!”那厢房之中,刚才缩回头去的孙谢情知躲不过去,他昂然而出,衣冠楚楚:“你……”

    只不过他才开口,陈殇就叫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全咸阳人都知道我瞧中了清河郡主,非她不娶,也知道清河郡主瞧上了我陈殇,非我不嫁……”

    他这样说时,赵和都不免为他脸红,这可是两人起先商量之外的东西,完全是陈殇这厮福至心灵自我发挥了。

    “你这贼厮鸟,却将乃翁我喜欢的女人,拱手送与外邦……这不是夺妻之恨是什么,这不是在背后捅我刀子是什么?前方半士浴血拼命,后方却将其妻女送与外虏,你们大鸿胪寺中竟然有这等人,你们究竟是为大秦效力,还是为蛮夷番人效力?”

    孙谢心突的一跳,自从看到陈殇与赵和,他就意识到不对,上回在白云观中,他特意赶去做所谓的“解释”,其实是为自己邀名,在他想来,今日陈殇赵和又跑到大鸿胪寺来“问罪”,也是邀名之举。

    他不想成为陈殇赵和扬名的踏脚石,虽然是他先做出踩着二人扬名之举。

    因此他厉声道:“陈横之,你欲以一己之私而坏国家大事么?”

    陈殇嘿的一声笑:“我自然不敢以一己之私而坏国家大事,但我可以为一己之私而报仇……去死吧,软骨贱奴!”

    他上前时看起来是想要与孙谢辩论,但才一近七步之内,他的脚下突然加快,长剑铮的一声出鞘,直刺向孙谢的胸膛!

    长剑这一出,周围已经是惊呼声一片!

    孙谢见此情形,面色大变,他顿时想明白,陈殇此次来是为了什么!

    陈殇承认不敢以一己之私来坏国家大事,也就是说默认了清河郡主和亲之事,既然不去阻拦此事,那么他杀掉一个大鸿胪寺的小官,就算不得什么太大的罪名——至少不至于被朝廷当场处死。

    而且陈殇明摆着说这是私仇,以大秦施行律法的习惯来看,私仇杀人当斩监侯——也就是处后问斩,可是大秦律法之中,又有可折钱、折功、折爵赎罪之说,也就是说,陈殇可以拿钱、拿功勋、拿爵位来减轻处罚。

    钱,陈殇确实没有,他百万家财早就被败尽了,可是清河郡主绝对有钱,也绝对会拿钱出来为陈殇赎罪!

    功,陈殇有,正如他自家所说,他在与犬戎交战时,负伤十余处,每一处伤疤,都是一处功勋的证明。

    至于爵位,陈殇虽然已经失去了父祖的关内侯爵位,可是好歹也有爵,无非就是被一捋到底,成为庶名罢了。

    所以,陈殇阻止不了清河郡主和亲,却绝对可以杀了他。

    哪怕就算这之后陈殇为他抵命,对他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心念电转之间,孙谢一边拔自己腰间的剑,一边厉声大叫:“卫兵!卫兵!卫兵何在!”

    卫兵在大门口那边,正往里张望,等着看热闹呢。

    此时知道了来人是陈殇,这些兵卒一个个将头缩了起来,只作没有听到孙谢的叫喊。

    孙谢一边格开陈殇的剑,一边又大叫了两声,但是却无一人理会,他还要再叫,却被陈殇看到破绽,一剑刺中了左腿。

    他左腿顿时血流如注,步伐也一拐一拐,更无法闪避陈殇接下来的攻击了。

十八、大国威仪

    这一刻,孙谢心中恐惧万分,他仍然挺立不倒,而没有下跪求饶,已经是平日里母亲教导得极为严格的结果了。

    “诸位,这是大鸿胪寺,诸位,要眼睁睁看着不法之徒在大鸿胪寺中杀害无辜吗?”孙谢连叫几声卫兵,都没有召来守卫的军卒,已然知道这里的守卫靠不住了,当即缩回屋内,借着狭窄的门遮掩,在门中大叫道。

    他将求助的对象从士兵换为同僚。

    大鸿胪寺虽然不是一个大规模的衙门,但这里上下,仍然有百余名官吏,其中年富力强者不下六七十。这么多人,以大秦武风之盛,只要他们中有七八人肯出手,就足以牵制陈殇,至少为孙谢争得一定的时间了。

    周围的大鸿胪寺官吏们,此时也不免兔死狐悲,有人当即拔剑:“住手,有什么事情,可以去衙门里诉告,岂可在此报私仇?”

    但当这人举步正要上前时,却看到跟着陈殇来的赵和,懒洋洋地将腰间的剑取了下来。

    “我是赵和,我在勤政殿中杀了一个大宗正,若是有人想要介入此事,须得问过我之剑。”他将剑一摆,斜斜指着那拔剑出来的官吏道。

    那官吏确实不认识赵和,这时听得他自报姓名,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不愣不行,这几年,赵和名声太大,哪怕这几个月时间以来,赵和被大将军与天子圈在咸阳城中,默默无闻,但他曾经做过的事情,还是给了朝廷中每一个官吏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而且对上赵和……姑且不说是否能胜过他吧,就算胜了他或伤了他,又能有什么好处,天子与大将军会不会为此发怒?

    更往深处想,赵和出现在这里,要杀孙谢之事,暗地里是否是天子或大将军示意?

    这些大鸿胪寺的人,总是与外邦、藩属打交道,心中想的事情不免就多了些。而想得越多,便越畏首畏尾,行事也就束手束脚起来。

    “诸位就眼睁睁看我被这恶徒杀死么?”屋内孙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近乎哀求了。

    陈殇猛攻之下,已经到了门前,将要把他从门框处逼开。他拖着伤腿,若是失去了门口这地利,怎么可能是陈殇的对手?

    大鸿胪寺中又有人叹道:“事已至此,还请剑下留人,勿要伤他性命……”

    赵和噗的一笑:“如今是一对一,公平得紧,若是孙谢能胜过陈殇,只管取陈殇性命就是。反之亦然,无关之人,不必多言!”

    众人面面相觑,在他们犹豫之间,陈殇终于突入进去,将孙谢逼到了屋子内部。屋子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还有孙谢声嘶力竭的痛呼,呼了两声之后,这呼声就变成了求饶:“饶命,饶命,我愿再次上书,请天子否决和亲之议,我愿……啊!”

    求饶声嘎然而止,众人心都是一沉,然后见陈殇一步步走了出来,随手一甩,剑上血滴在地上。他又在靴子上擦了擦血迹,然后还剑入鞘。

    收好剑之后,陈殇环视周围,见大鸿胪寺诸人一个个面色沉郁,几个年轻的手按剑柄,跃跃欲试,不由哂然一笑。

    “大鸿胪寺的诸位且听着了。”他扬声道:“大国之威仪,向来是剑下得来的,大国之利益,亦一直是剑下取来的,从未有听过拿女子和亲,可以为大国争荣耀者。”

    他一边说,一边走回赵和身边。两人并肩而立,相视一笑,陈殇又道:“你们今后还要作为大秦之使与万邦往来,若再有人欲以大秦子女为贿赂,向异族摇尾乞怜,那就想想今日之孙谢。”

    说完之后,两人并肩而出,顾盼之间,凛然生辉。而大鸿胪寺诸人,不知是被他们手段所慑,还是为陈殇话语所动,竟然眼睁睁看着他们排众而出,直接出了大门。

    在他们二人的身影出了大门之后,他们才拥入那间厢房。

    厢房之中,孙谢面壁而坐,正在那里呜呜哭泣。虽然声音有些异样,但好歹还留着性命,这让众人稍稍松了口气。

    “孙谢,孙谢!”有与孙谢关系好的,上前去呼他。

    孙谢猛然转过头来,众人都是啊的一声,身体微微一僵。

    在孙谢的面上,原本是鼻子的部位,竟然已经没有了突起,只留下两个窟隆!

    陈殇虽然未杀孙谢,可是却毁了他的面容,对于极讲究仪容的世家大族来说,这是与伤了性命没有什么两样的毁伤!

    更何况,孙谢一直以为陈殇会来杀他,方才为了活命,还向陈殇哀声求饶。如今虽然性命留了下来,但其仕途必然断绝,连带着孙氏的声望,也会大受影响。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满脸是血的孙谢,口中连接嚎出三声,然后放声痛哭起来。

    赵和与陈殇大步出了门,就见前方俞龙负剑骑马,正匆匆赶来。

    陈殇笑道:“接下来我就去向大将军请罪去,外边的事情,拜托你了。”

    赵和点了点头:“放心。”

    俞龙来到二人面前,见他们模样,脸色已经变了:“如何了,得手了么?”

    “削了孙谢鼻子,让他从此不能做人了。”赵和道。

    俞龙先是一愣,然后一喜:“好,好!”

    “怎么,你以为我们真会闯进大鸿胪寺杀人?”陈殇取笑道:“若依我之意,倒确实会杀他,但阿和有更好的主意,我自然是要听阿和的。”

    俞龙看向赵和。

    “斩草自当除根,不过不是现在。”赵和眼中寒光一闪:“今日只是给横之先出口恶气,等到来日……”

    俞龙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陈殇与赵和二人携剑闯入大鸿胪寺,削去孙谢鼻子,并警告大鸿胪寺众人勿以大秦子女向异族摇尾乞怜之事,很快就传遍了咸阳城。

    清河郡主自请和亲之事,本来就是近来咸阳里谈论的焦点,许多人对此不快,但还有不少人是支持的。总以为牺牲一女子,换取边境和平,乃是一本万利之事。但陈殇这一剑削去的不仅仅是孙谢的鼻子,也削去了持此观点者的遮羞布。

    “当真是……”

    丞相府,上官鸿听得身边小吏报告这消息,不由得摇了摇头,满脸都是苦笑。

    “丞相,此事沸沸扬扬,你看……”

    “我能怎么看,我一向都说,要镇之以静,但是赵和这厮一向是要惹是生非的。天子与大将军把他留在咸阳城时,原本我就反对,早说了将他远远地打发了,比如蜀中、江南,甚至湖湘之地,哪儿远弄哪儿去最好……”

    上官鸿抱怨了两声,不过也只是抱怨。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又一笑道:“如今要伤脑筋的,不是我,而是大将军与李太尉。大将军得想着怎么处置陈殇,才能平大鸿胪寺上下的怒火,而李太尉那边么……他盯着赵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小吏微微躬了一下身:“大将军只是伤神,而李太尉恐怕暴跳如雷,如此目无法纪,莫说出身法家的李太尉,就是下官也觉得不妥啊。”

    上官鸿呵的一笑:“法纪……法家的法纪,向来是用来约束别人的。”

    这就涉及到道家对法家的看法,百家争鸣至今,各家之间矛盾不是轻易能够化解的,哪怕上官鸿与李非共事多年,也形成了极强的默契,此时二人还隐隐联手共同制衡大将军,但是,上官鸿对于法家仍然没有什么好感。

    “启禀丞相,大将军有请!”

    他这边正要吐槽,门外突然传来了另一名小吏的声音。

    上官鸿皱了皱眉:“有没有说是何事情?”

    “还是陈殇与赤县侯擅闯大鸿胪寺伤人之事。”外头的小吏恭恭敬敬地道:“说是大鸿胪将状子告到了大将军面前。”

    “大鸿胪……”上官鸿皱了一下眉。

    新上任的大鸿胪夏琦,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位置,是因为前任大鸿胪常晏升为御史大夫。夏琦的上任,得到了大将军的支持,上官鸿明白大将军的意思,就是要借此人之手,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他这个丞相。

    而夏琦也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丞相之位的垂涎。

    比上官鸿年轻十岁的夏琦,刚刚年过半百,在中枢之中算得上是年富力强者了。他兼学纵横家与名家,背后除了大将军的支持,还有此前九姓十一家的残余势力推动。

    这是一个聪明人,但正是太聪明了,所以上官鸿并不认为他是合适的丞相人选。

    他看了看在自己面前面不改色的小吏,慢吞吞地说道:“颜固,你说说看,大鸿胪这是什么意思啊?”

    “大鸿胪若是不出来告状,从此在朝中就寸步难行了。”被称为颜固的小吏沉稳地说道。

    “呵呵,只是如此么?”上官鸿又问。

    “另外……或许这是大鸿胪的一个机会。清河郡主和亲之事,此前虽然几近定论,但是大将军一直犹豫不决,李太尉也倾向反对,现在哪怕只是为了维持朝廷体面与法纪,此事只怕都要定下来。”颜固抬起脸:“此事定下来,大鸿胪或许可以凭和亲之功,争一争御史大夫之位了。”

    上官鸿呵的一笑:“御史大夫……为何不是我这丞相啊?”

十九、被带偏了

    大将军署。

    大将军曹猛皱着眉,匆匆从外边走了进来。

    虽然大将军衙署在此,但曹猛事务繁多,在这呆的时间并不长。因此在得到消息之后,他匆匆从外边赶来。

    跟在他身边的就是大鸿胪夏琦。

    夏琦的脸色阴沉,当进入正堂,看到一坐一站的赵和与陈殇时,他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怒容。

    “站着!”大将军看到赵和笑吟吟地坐在锦凳之上,心里更是烦躁,向他喝了一声。

    “我好歹是个赤县侯,按理在大将军这可是有座的。”赵和道。

    “按理说你这个赤县侯得遵守国法,不该闯到大鸿胪寺去伤人!”曹猛瞪了他一眼。

    “伤人的又不是我。”赵和向陈殇呶了呶嘴:“是这厮干的,大将军,我是见义勇为,将这个擅闯衙署拔剑伤人的家伙押送归案,我无罪,我有功!”

    他这一副惫懒模样,让大将军紧绷的脸也不禁松了下来,笑骂了一句:“坐着你的吧,赤侯,好大的爵位呢!”

    夏琦森然的目光在赵和面上扫过,他知道,今日之事,出主意的绝对是赵和。但是他同样明白,赵和刚才的话语虽然是胡搅蛮缠,却也给了大将军一个台阶下,所以今日他就算是要问罪,也问不到赵和头上。

    不过莫看大将军对赵和笑了,只怕现在大将军心里却是对其极为厌烦——毕竟此前陈殇虽然也惹事生非,可还没有闯过这么大的祸。

    “丞相可到了?”入座之后,曹猛先问道:“还有太尉呢?御史大夫身体可好,如果身体还好,就一并来吧,免得事后御史台那边又纠缠不放。”

    如今的御史大夫正是夏琦的前任,原大鸿胪常晏。他因为迎立嬴吉之功,而晋升为御史大夫,取代了此前自杀的晁冲之。只不过其人身体并不是太好,当然也可能是他想要自己身体不是太好,三天两头就会称病,故此曹猛会有此问。

    “已经都去请了。”俞龙恭声应道。

    曹猛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眼:“今日你当值?”

    “是。”

    曹猛又看了看赵和,挑选今天惹事,肯定也把俞龙当值的事情考虑进去了。陈殇这厮不是没有脑子,但向来不愿去用,将一切都算得这么紧的,只会是赵和。

    如夏琦所猜想的那样,曹猛虽然对着赵和笑,但他心中,已经对赵和生出厌恶之心。

    赵和的身份实在太过尴尬。他在铜宫中以嬴吉的“替身”身份长大,哪怕嬴吉的先太子赵胜遗孤的身份已经得到曹猛和上官鸿的证实,但是,大将军还是隐约听到有人说,赵和才是真正的先太子遗孤,那位被上林苑令救下来的虎乳儿。

    若是赵和只是一个平庸之辈那倒好了,这样的谣言根本没有什么市场,可偏偏赵和这厮连接做了几件大事,特别是在齐郡平定朱融、管权和浮图教的叛乱,这件事情做得漂亮,在获得曹猛认可的同时,也让曹猛暗生警惕。

    若是赵和利用别人对他身份的“误会”,然后打出真正的先太子赵胜遗孤旗号,没准还真能诳到一些人的支持。至少那些大将军的反对者们,绝对会齐聚于他的旗下,正如当初齐聚于废帝嬴祝的旗下一样。

    故此,曹猛才会将赵和从齐郡调回来,然后给了一个闲得不能再闲的职位,原本是要赵和知趣,老实呆在咸阳城中醉生梦死,这样大伙还可以善始善终。

    可偏偏赵和不甘寂寞,挑唆得陈殇做了这样的糊涂之事。

    这个赵和……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说,大将军自可一言而决之,何必等丞相与太尉他们?”曹猛在心里琢磨着赵和,那边夏琦沉声道。

    “还是丞相与太尉都来比较好,一言而决……朝中之事,都是我们三辅臣商议,然后奏明陛下由陛下决断,什么时候由得我一言而决了?”曹猛歪过头,看了夏琦一眼。

    夏琦心中一凛,虽然是堂堂九卿之下,可在曹猛这一瞥之下,却还是情不自禁微微弯腰。

    他没有等多久,片刻之后,就听到外头说“丞相、太尉到!”

    上官鸿一边捋须,一边走了进来,与两年前时相比,他仍然是鹤发童颜精神极好,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跟在他身边的李非,阴沉着脸,两年前他还满头乌发,只有零星的灰发,但现在再看,满头银丝,论及苍老程度,还在上官鸿之上。

    “目无法纪!”上官鸿进来后只是瞥了赵和一下,没有说什么话,但李非经过陈殇身边时,直接瞪了他一眼道。

    饶是陈殇总跟着大将军曹猛,早就习惯了居高位者展露出来的威仪,被他这一瞪,仍然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李非再看向赵和,出人意料,却没有发怒,而是点了点头:“赤县侯,你在齐郡做得好。”

    哪怕赵和返京数月,但这还是他们二人在当年咸阳宫变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赵和起身向二人行礼,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大将军曹猛的身侧。

    “御史大夫到。”

    他们才落座,就听到外头又一声禀报。

    高居于上的三人面色不变,但底下的赵和心中却是一动。按理说,如今的御史大夫常晏是一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为了不被三位辅臣猜忌,他甚至连装病不朝的事情都常干,可今天怎么跑来了?

    不一会儿,就见常晏走了进来。他一进来,先是向上座的三人行礼,然后又与相对而坐的夏琦、赵和见礼,甚至连站在中间的陈殇都招呼了一声,然后坐在了夏琦身边。

    他人一坐下去,双眼就闭了起来,下一刻,竟然传出了微微的鼾声。

    “行了,人都到齐了……大鸿胪,你将事情说一遍。”曹猛道。

    大鸿胪夏琦当即将赵和与陈殇二人闯入大鸿胪寺,当众割去孙谢鼻子之事说了一遍。在说完之后,他满腔悲愤地道:“此事若不妥善处置,今后大鸿胪寺大小官吏,都无心任事……”

    “等一下,大鸿胪之意,是大鸿胪寺的大小官吏都不想干了?”他话声未落,对面的赵和立刻出声打断了他。

    夏琦一滞,然后狠狠瞪着他:“赤县侯此是何意?”

    “朝廷不养闲人,如果他们不想干了,就让他们滚,大秦有的是人才——坦率地说,大鸿胪寺这几年只知道讨好番夷,甚至所说大鸿胪寺中有人说要量大秦之物力结诸番之欢心,我就觉得大鸿胪寺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赵和道。

    夏琦暴怒:“赤县侯,你休要诬陷诋毁,大鸿胪寺中是何人说出此等卖国之语,你拿出证据来!”

    “咦,原来大鸿胪寺也知道有卖国之事啊?”赵和噗的一笑:“那为何你们对和亲之议如此热衷,难道就不知道,所谓和亲,亦是卖国么?”

    “和亲乃是权宜之计……”

    “但是我听说番夷蛮胡,畏威而不怀德,你这权宜之计根本无用……”

    “有用没有,不是你空口白话……”

    “那也不是你胡乱猜测……”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相互攻讦,坐在上首的三位辅臣听了几句,见他们越吵越激烈,曹猛一拍桌子:“住口!”

    夏琦霍然惊觉,自己被赵和带偏了。

    和亲是对是错,一直都有争议,争了这么久也没有见输赢。今日他是来追究赵和陈殇违法之事的,若是与赵和在和亲是对是错上反复纠缠,反而误了事情。

    他心中大是警惕。

    早就知道赵和能言善辩,却不曾想,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哪怕夏琦这样,兼学了名家和纵横家的舌辩高手,也因为一时大意而险些被他偷梁换柱成功。

    “陈殇,你有何话说,你一个区区校尉所做的事情,竟然惊动了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你当真是为我长了脸面!”曹猛又向陈殇道。

    他这话里透出的意思,众人都明白。

    他虽然是讲反话,在斥责陈殇,但陈殇仍然是他的人。因此,追究陈殇的责任自然是要的,但必须要考虑作为陈殇后台的他。

    陈殇单膝跪下:“陈殇有罪。”

    这四字一出,众人都愣了愣。

    原本听到赵和与夏琦论辩,众人都以为陈殇少不得也要以一堆理由为自己辩护,却不曾想他二话不说,就承认自己有罪。

    “你知罪?”曹猛瞄了赵和一眼,然后又向陈殇问道。

    “陈殇知罪!”

    旁边的李非眉头一皱,捻须道:“擅闯衙署,伤及官吏,其罪非小!”

    “等一等。”赵和又开口了。

    “你闭嘴!”曹猛对他吼道。

    赵和露出委屈的模样:“我是证人,以大秦律令,我这目击证人,当可在堂上开口。”

    “秦律中确实有此条文,且听他说。”李非道。

    “擅闯衙署之罪,陈殇认了,但伤及官吏……当时我可就在场,分明是陈殇与孙谢二人拔剑私斗,陈殇失手殴伤孙谢,并非伤及官吏。”

    赵和这话一出来,对面的夏琦怒火翻腾。可是还不等他发怒,坐在他旁边的常晏就卟噗一声笑了起来,然后见到众人都看着他,又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不好意思,做了个有趣的梦,你们继续,我再睡会儿。”

    他当真又闭上眼睛假寐去了!

二十、自请应募

    常晏这番作态,他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了。

    这倒让赵和有些意外,原本他以为,自己攻击鸿胪寺在对外交涉上骨头软没有很好地维护大秦的利益,身为前途大鸿胪的常晏肯定不满。却现在看来,他即便是对此不满,但也被压制住了。

    他有更重要的对手。

    赵和望了一眼夏琦,夏琦的脸色极为难看,但还能够维持镇定。

    甚至在数息之后,他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我不与你作口知之争,是非曲直,自有三辅做出评判。大将军、丞相、太尉,事情经过,你们也清楚了。朝廷的体统,大秦的律法,大小官员的颜面……尽在此事之中,还请三辅重臣做出决断。”夏琦转向大将军三人。

    大将军看了看左右,见上官鸿笑眯眯地捻须,而李非阴沉着脸,似乎随时有可能发作,不由得大感头疼。

    他又瞪了赵和一眼,赵和却只是无辜地眨着眼睛。

    “今日之事,我们已经知晓了,我们事务繁多,不可为这一件事情浪费太多时间,等有了空,我们再商议,丞相,太尉,二位意下如何?”

    “三辅!”夏琦猛然站起,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然后递了过去:“此事如此清楚,不需要太多调查,何必拖延时日?请三辅现在就做出决断,否则的话,夏某无颜去见鸿胪寺的同僚,只能挂冠请辞了!”

    李非眼皮一撩,森然道:“夏琦,你这是在威胁我们?”

    “某并未威胁三辅,而是三辅令某无地自容!”夏琦抗声道。

    李非侧过脸,看了曹猛一眼,发觉曹猛似乎在跟面前的茶杯较上劲了,他心中明白,对方虽然想要拖延此事,但态度并不坚决。

    “但若三辅所做裁决,不合你之心意,你是不是也要挂冠请辞?”李非再度转向夏琦:“你置朝廷仪制于何地?”

    “三辅只要公正裁判,能够给鸿胪寺同僚一个交待,能够给天子和朝廷一个交待,能够给大秦三千四百条律令一个交待,夏某怎么会辞官?”|

    “公正……”李非呵了一声:“既然你要公正,那就给你公正!此案双方,一为羽林军校尉,一为鸿胪寺行人,官员犯法,与庶民同罪!大将军,我建议革去陈殇军职,以军法裁之!丞相,我建议罢去孙谢官职,以陈殇家财慰之!还有,此事当中,赤县侯所起作用非同一般,我建议夺其爵禄,废为庶人,发配边疆!”

    所谓军法裁之,就是军法处死。赵和顿时跳了起来:“李太尉,我便是有罪,自可以爵位、资财赎罪,你凭什么将我发配边疆?”

    李非面无表情地道:“以此为惹事生非者戒!”

    赵和破口大骂,不过他只是骂李非为酷吏,执法苛刻,倒不象骂孙谢时那样尖酸,更没有涉及到家人。他在这大骂,那边丞相上官鸿笑眯眯地摆手:“坐下来坐下来,莫激动莫激动,镇之以静嘛……太尉也只是建议,最终如何裁决,还等我们三人商议才定。大将军,我倒以为,今日之案,重要之处并不在于如何处置赤县侯与陈殇……”

    他说到这,声音一顿,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在何处?”李非沉声道。

    “不处置行凶者,如何能安天下官吏士民之心?”夏琦也道。

    上官鸿笑着看向曹猛,曹猛眉头紧紧挤在一处:“这个,再议如何?”

    “大将军,不可再拖了。今日之事,归根到底还是和亲之议引起,再拖下去,且不说是否会惹怒于阗人,单单为此事争执再到斗殴,就绝对不会少。况且,赤县侯既然插手此事,若不早些了结掉,还不知道会出多少事端……赤县侯,老夫说得没差吧。幸好老夫来时,让人将国子监门堵上,不准学子进出,否则的话,大将军衙署门前,只怕又要堵上一堆义愤填膺的学子了吧?”

    赵和看了俞龙一眼,俞龙一脸愕然。

    他们的计划中,确实有发动国子监学子一事,只不过上官鸿有先见之明,将这一渠道给他们断了,这样一来,他们就无法制造舆论,逼迫三辅采取有利于他们的决断了。

    “丞相说的是哪里话,我怎么是动辄在国子监挑战的人!”赵和心念转了转,义正辞严地道:“倒是近来鼓噪要清河郡主和亲的声音特别大,也不知是谁在暗中操持此事呢!”

    三辅都没有理睬他。

    “丞相说的不错,此事必须要有决断了。”李非道。

    “确实如此,今日之事,根本就在和亲之议上。大将军,和亲之议已经上禀多日,究竟成还是不成,请早些拿主意吧。”夏琦跟着道。

    赵和心中猛然一凛,他讶然看着上官鸿,然后又看了看李非,最后看着夏琦。

    站在中间等待判罚的陈殇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何原本治他之罪的事情,突然转成了商议和亲。可是赵和却明白,就在刚才,极短的时间内,上官鸿、李非与夏琦三人,达成了一次同盟!

    三人在和亲问题上同时向大将军施加压力,让大将军避无可避!

    他再看曹猛,发觉曹猛神情晦暗,身体向后一靠,没有立刻说话。

    大堂之中安静下来,众人或发呆,或闭目,或在打鼾,但没有一个人起身。

    哪怕是陈殇,也觉察到不对了,这屋子里,似乎有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好一会儿,曹猛才开口道:“和亲之事……便依鸿胪寺之议吧。”

    说完之后,他又看了看陈殇:“陈殇罢去官职……责三十军棍,以小卒于羽林军中听用,令其出三千金以赎罪,限定一月之内交齐,若不交齐,军法裁决。”

    这就是保下陈殇的性命,但为了安抚鸿胪寺,同意他们的提议,让清和郡主前去和亲。

    这是一次交换,也是一次妥协。

    说完对陈殇的处置之后,曹猛又看向赵和:“赤县侯不劝阻陈殇,反而与其同闯鸿胪寺衙署,乃是共犯,夺俸一年,罚一千金,监禁于府中半年不得外出。”

    既然保下陈殇的性命,对“从犯”赵和的处罚,自然也不会太过严厉。夺俸罚金倒还罢了,唯独那监禁于府中半年不得外出之事,众人都明白,这已经显出曹猛对赵和的厌恶了。

    “所罚四千金,赠予孙谢,以作慰恤。”曹猛最后又道。

    没有说是否罢去孙谢的职务,但孙谢失去了鼻子,不可能再在鸿胪寺充当行人,否则有失大秦体面,所以曹猛没有谈及对孙谢的安置,这同样是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这一串处罚下来,说到底还是交换、妥协,面对来自另外两位辅臣再加上九卿之一的夏琦,他所承受的压力绝对不小。这样的结果,肯定各方都不满意,但同时各方也都能接受。

    除了赵和。

    赵和起身,从腰间摘下一个盒子,双手捧着,放在了大将军身前的桌案上。

    曹猛目光一凝:“你这是何意?”

    “以大秦之律,我可以爵位赎罪。”赵和淡然说道:“大将军,这是赤县侯印绶,我以此爵,赎我之过。”

    众人知道他必然还有下文,都盯着他。

    赵和深吸了一口气:“王道王夫子与我的关系,诸位都很清楚,清河郡主既然要和亲,那么王夫子孤女也会相随,赵和不才,愿自请应募,为随从武士,送清河郡主和亲!”

    在他身边,陈殇也上前一步,眼中含泪:“陈殇也愿应募,为随从武士,送清河郡主和亲!”

    两人此语一出,大堂中又陷入一片死寂,就连一直在打鼾的常晏,此时也顾不得装睡,坐正了身躯,讶然地望着二人。

    自从西域都护府失陷之后,大秦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西域的控制,有近二十年没有大秦军卒与官吏前往西域了。故此既然定下和亲之策,那么一定会要安排人护送郡主,可是送郡主和亲,并不是什么好差事,远去咸阳之西五千余里,深入大漠不毛之地,功劳小、危险大,除非开出重赏,否则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因此这些护送之人,大多都是从军中征募勇士,也会向着市井中招募有才能的人。

    曹猛死死盯着赵和,上官鸿、李非和夏琦,同样是看着他。

    “呵呵。”曹猛笑了两声。

    在场之人,除了陈殇之外,哪个不是人精?特别是三辅与常晏、夏琦,都是官场上浮沉多年的老奸,从赵和与陈殇的反应之中,他们已经明白,赵和和陈殇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随清河去和亲!

    去鸿胪寺痛殴孙谢,看起来是激愤之举,实际上却是两人——不,是赵和精心策划,他用这一举动,逼得原本看不清的局势明朗起来。同时,他们也找到了令三辅无法拒绝的理由。

    “若我说不准呢?”曹猛沉声道。

    “大将军若说不准,那就是断绝天下忠义之士为国效力之途。”赵和沉声道。

    曹猛盯着他,他也回视着曹猛。

    这一刻,两人此前虚伪的“和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二一、好大野心

    大将军衙署。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都在沉默,沉默得仿佛死了一般。

    “赵和,你是真的要随清河郡主和亲?”

    许久之后,大将军曹猛开口。

    “事情总需要解决。”赵和道。

    曹猛深深吁了口气,站起身来,然后说道:“随我来。”

    只说完这三个字,他便走在前头,赵和跟在他的身后。两人拐到西厢,大将军亲自点燃了灯,将之高高举起。

    这间屋子的一面墙上,绘着大秦北疆地图。

    “你在俞龙那边看到了他自己手绘的大秦边疆图,再来看看我这边的这张图……有何不同?”

    “子云那边是囊括大秦四境,大将军这里这张图则是集中于北疆。”

    “是……大秦之患,其余诸地不过是癣疥,唯有北疆,却是心腹之疾。犬戎退军之后,我便让人将这幅图绘在墙上,我只要在衙署办空,有空就会来看。”

    曹猛一边说,一边来到了墙边,指了指一个地方:“这是于阗……距离咸阳五千里,再往西两千五百里,便是原本的西域都护府。二十余年前,先帝晚年,大秦内部动荡,犬戎乘机攻取西域都护府,一万二千大秦劲旅,十万秦人,便都化为乌有……自此,大秦与犬戎的攻守之势变了。”

    赵和看着西北方那一大片空白,没有作声。

    “两年前犬戎入寇,我愧对先帝,未能全胜,致使大秦损失严重,也助长了犬戎人的野心。”曹猛轻轻叹了一声,举灯放在一边,转过身对着赵和:“我有心与犬戎决一死战,可是朝廷之中,暗潮汹涌,虽然未有人大声反对,但那也只是缺一个契机罢了。他们反对得自有道理,大秦撑不起这样一场大战了……”

    “所以,你能体会到我的心情么?”说到这,曹猛微顿之后又问道。

    “能体会到,今日亲眼见丞相、太尉、大鸿胪联手,而御史大夫却不置可否,更能体会到了。”赵和道:“正是能体会到,所以见大将军迟迟无法决断,今日我推了此事一把。”

    “是,你推了一把,然后便给了他们口实……赵和,你如此聪明,为何要这样做呢,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王道么?”说到这,曹猛猛地一拍墙壁:“我,大将军,天下兵权尽在我手!你不过是斧底游魂,是我念你曾有微末的功劳,所以不忍加诛,你才活到现在,你算计来算计去,给我惹来这么多麻烦,就不怕我杀你么!”

    说到这,曹猛凶态毕露,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赵和手藏在袖子之中,紧紧握住拳,面上却坦然道:“怕。”

    曹猛瞳孔缩了一下:“那你为何还如此?”

    “我是一个不知父母的孤儿,我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亲人,我有私心……我总要做点什么事情,才会被人觉得我是个有用的人,才让我自己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大将军,其实我可以躲在家中醉生梦死,甚至还可以欺男霸女为非作歹,想来大将军与天子不会因为一点小过而责罚于我。但那样……我觉得那样的我虽然活着,却已经死了。”

    赵和说到这里,眉头皱得紧紧的:“那样的我,和呆在铜宫里有什么两样呢?我总得做点什么事情,为自己,为朋友,为相识的或者不相识的人做点什么事情。让别人惊讶,让别人喜欢,让别人感激或者让别人憎恨,总之,要让别人晓得我、记得我,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

    在曹猛的注视之中,他又咧开嘴笑了一下:“大将军,你可能觉得我这是小孩子心性,但我便是如此想的!”

    曹猛皱着眉,直直地盯着他,许久之后才道:“这种想法……当真有些熟悉。我与你这般大的时候,全天下人只知道我的兄长,知道冠军将军曹无疾,那时我和你的想法一般无二。”

    赵和讶然地一扬眉。

    “你准备怎么做?”曹猛又道。

    “什么?”他突然转移话题,赵和没有反应过来。

    “别跟我说你会老老实实护送清河到于阗,然后又老老实实回来。”曹猛道:“你去了想怎么做?”

    赵和微微低下头,再抬起头时,神色就有些激动了:“于阗是西域大国,借其力压服周围诸邦,再以诸邦之力牵制犬戎。若有机会,我要……”

    他上前两步,走到了墙边,然后在那一大块空白之处拍了一下:“我要重建西域都护府,要让全天下都记得我,都知道我!”

    曹猛看他拍着的地方,沉默了会儿,然后噗的一笑:“好大的野心……若你真能做到这一点,西域都护这个职位,朝廷难道还会吝啬吗?”

    赵和微微一顿:“陛下那边,还要请大将军替我说话,我此去之后,或许几十年后才能回中原,甚至有可能就不回来了。”

    曹猛斜斜睨视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陛下那里,你自己去说就是。”

    他默认了赵和几十年后才回中原的说法,二人心知肚明,这是他答应赵和与陈殇此去西域的条件。

    但旋即,曹猛神情严厉起来:“你管得住陈殇么?”

    赵和抬起眼看着他:“我管不住陈殇,但我可以保证,他所作所为,绝对不会有碍国事。哪怕他做了什么……什么错事,我会想尽办法替他补救。”

    “陈殇自己能做的错事有限,他此前浮浪十载,也不过混得个咸阳十恶的名头,但结识你才几年,戮破天的大祸都闯了好几个了。”曹猛冷笑了一声:“若不是念在他父亲的份上……他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二人说到这,知道这一次交易已经完成了。陈殇向曹猛告辞,曹猛也不挽留,不一会儿,陈殇便来到大将军衙署门口。

    在那里,陈殇正一脸古怪地等着他。

    陈殇之所以神情古怪,是因为太尉李非同样在这里。见到赵和出来,李非大步过来,死死盯着他,好一会儿之后才道:“西域之地,乃蛮夷之所,你好自为之,在那里再胡作非为,可没有大将军来保你!”

    赵和淡淡一笑。

    李非又道:“记得我说的话吗?”

    赵和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有点漫不经心,但与李非目光相对,旋即一怔,然后垂下手:“太尉是说……”

    “老夫教训你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了!”李非说完之后,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他等在这里,仿佛就是为了来教训赵和一句。

    赵和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

    李非是与大将军、上官鸿相提并论的人,自然不会那么浅薄,只为了教训他而特意等在这。他刚才那句话,隐含深意,让赵和想起,当年咸阳宫变之后,李非曾经对他说,要将他打发到西域去。

    如今他真要去西域了。

    赵和又想到,鸠摩什在被烈火吞噬时所留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让他到西域去。

    赵和心突的一跳:西域难道有什么重要的人或者事,与他的命运有极为重要的交集?

    另外,李非和鸠摩什,是不是知道什么东西,却不愿意直接告诉他,而是要他自己去西域寻找?

    “喂喂!”陈殇见赵和望着李非背影发愣,上前来推了他一把。

    赵和这才回过神来,与他联袂离开。

    在他们离开大将军衙署的同时,天子与大将军似同意清河郡主和亲的消息,就迅速传遍了咸阳,与之同时传遍的,还有陈殇一怒割了孙谢鼻子的事情。

    若两件事情不关联在一起,陈殇之举可谓暴戾,必然会陷入到人人喊打的境地。但这二事关联到了一起,原本就有许多人不赞同和亲之举,如今这些人都转而同情和赞扬陈殇,认为他此行为是义举。而那些原本就支持和亲之人,目的既然达到,自然不会在这无关紧要的枝节上多费口舌。

    清河郡主府中,侍剑匆匆赶到郡主闺房。

    她满脸怒容,一见清河,便叫了起来:“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陈殇,这个煽风点火四处惹事的赵和!郡主,他们可把你害惨了!”

    清河的闺房摆饰颇不类一般女子,一般女子喜欢的装饰她这也有,但不多,倒是在墙上挂着刀剑,另一面墙上,则是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个将军模样的背影,其人骑于马上,远处则是一无无际的大军。

    听到侍剑的话语,清河回过头来:“他们又惹事了?”

    “郡主,他们闯到鸿胪寺,将那个提议和亲的孙谢的鼻子给割了!大鸿胪去找大将军兴师问罪,大将军迫于压力,不得不同意和亲……”说到这里,侍剑声音带上了哭腔:“郡主,你真要去那风沙漠漠之地,这,这,这该怎么办啊?”

    清河最初时一惊,但听到后来,她眼睑微垂,却没有太多的震动。

    稍待了一回来,她缓缓道:“和亲之事,虽然是孙谢提议,但也是我自己上书,侍剑,这件事情,我不是早就对你说明了么?怎么怪得了陈殇与赵和……若是你不愿意随我去,我放你出府就是。”

    “郡主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我只是,只是觉得郡主太可怜啦!”侍剑说到这,终于忍不住,抽抽哒哒地哭了起来。

    “可怜……”清河目光又重新投到了那幅画上,望着画上的背影,她不明所以地“呵呵”了一声。

二二、没看错人

    有关和亲之事,随着陈殇割了孙谢的鼻子,开始迅速推进起来。

    不过是三日之后,清河郡主去于阗和亲的诏旨便下来,又过五日,和亲使的任命也被发了下来。

    “我是和亲正使?”

    鸿胪寺中,一名官员愕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这位正是曾经被陈殇威胁的那名小官。

    “石轩,原本这职位是落不到你身上的,这本来是孙谢的……只是如今孙谢已经毁了颜容,不适合再为使臣,所以才会另择他人。”夏琦慢条斯理地道:“怎么,你不愿意?”

    名为石轩的小官自然不愿意,在鸿胪寺里一杯茶一方砚,一本闲书看半天,虽然没有什么功勋,但至少不要去远涉黄沙受那苦头。

    他很直接地便说了:“大鸿胪,我觉得自己才能德行都不足,不堪为此重任……”

    “以你为正使,这是朝廷对你的信任,也是我对你的信任。”夏琦根本不理睬他:“石轩,你的才能德行,大伙都心中有数,此次去非你莫属,换了任何一人,必然会致使鸿胪寺中诸多同僚不服,你总不想我们鸿胪寺上下为这件事情闹得失了体统吧?”

    石轩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道:“大鸿胪,我现在告老乞骸骨,应当还来得及吧?”

    “你才三十余岁,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告什么老?”夏琦淡淡一笑:“自然,若你真的不想去,倒也不是不可以……听闻当日为陈殇指路者是你?”

    石轩额头汗水顿时冒了出来。

    他颤声道:“当日不知他是来寻衅滋事的……”

    “这话不要对我解释,你去对孙谢解释,孙谢出了事情,你还没有登府探望吧?孙氏乃是九姓十一家之一,在朝中还是颇有势力的,就连我,当初也是孙氏门下故吏……你去上门赔个罪,或许孙谢就原谅你了。”夏琦道。

    信你才怪!

    石轩心中暗暗吐槽,夏琦自承是孙氏门下故吏,但孙谢鼻子被割之后,他也不曾上门探望,只是打发人送了点钱过去!在向大将军兴师问罪之时,也没有坚持要处罚陈殇赵和,而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在大将军答应了清河和亲之事后,便没有深究。

    石轩不傻,自然明白,夏琦这一手玩得极是漂亮,就算是大将军,都要承他之情——毕竟他给了大将军颜面,没有死磕陈殇到底,否则大将军也不好保下陈殇。

    至于孙谢和其背后孙家的想法……那就只能呵呵了。

    现在身居高位的夏琦,可以将孙家象用完了的纸一样扔掉不顾,石轩却不行。他没有什么后台,孙家报复不了别人,拿他出气却轻松得多。

    想明白之一点,石轩神情一正,肃然道:“下官仔细想了想,觉得和亲之事,关系到我大秦安危,极是重要。大鸿胪以下官为和亲使,实在是对下官的信任与看重。下官若是再推辞,下官本人不识抬举事小,误了邦交事大……下官愿意为这和亲使!”

    “好,好,本官没有看错人!”夏琦连连点头:“你为和亲正使,大将军还安排了一个和亲副使,此人稍通军事,但性情跳脱,你要盯紧了他,莫让他生出事端来。”

    石轩听到这,顿时觉得不妙,试探着问道:“大鸿胪,这位和亲副使……是哪位?”

    “赵和”

    不怕才怪!

    石轩顿时急了,起身长揖:“大鸿胪,下官又仔细想了想,和亲之事极是重要,以下官才智,怕是办不好。下官自己丢人现眼不打紧,但是误了国家之事、损了大鸿胪颜面事大!还请大鸿胪另择他人,下官这里也有几位贤才,向来是下官极佩服的,可以举荐给大鸿胪。比如说……”

    他一连报了三个名字,都是平日里与他关系不睦的,夏琦听得连连点头,赞许地道:“你能够举贤荐能自然是好的,不过,这几位也都是谦逊之辈,本官早就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他们都一致推举了你……”

    石轩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当真是……他们当真是看得起下官。”

    夏琦拍了拍他的肩膀:“石轩,你的担忧,本官全部知道。不过你放心,赵和被罢了爵位,只以国子监祭酒的身份充作副使。没了爵位,论及官职,与你一样,都是六百石的官,你不必怕他。不但不必怕他,你还要盯紧点他,莫让他再生出什么事端来。你是正使,他是你的属下,你一定要立得正站得直……莫让我失望,好生将事情做好,回来之后,少不得破格提拔!”

    所谓的破格提拔,石轩半点也不相信。

    不过他也明白,夏琦既然认定了他,那么他就不要想脱身。就算他真的挂印辞官,也只能惹得夏琦恼羞成怒,后边有的是手段收拾他。

    因此他只能又苦笑道:“是……下官……大鸿胪,下官尽力。”

    “此去人员,多在咸阳城中招募,你与赵和商议定下。”夏琦又说道。

    这是惯例,出使西域除了使臣和一些重要官员由朝廷指派,随行人等,往往由招募而来。当初凿通西域的第一次出使,就连使臣本人都是招募来的。

    “大鸿胪,此行一共需要多少人手?”心中估量了一下,石轩又道:“清河郡主那边又会有多少人?”

    “此行人数么,以大将军的意思,用不着太多人手,五百人足矣。”

    “包括清河郡主的随从?”

    “包括。”

    石轩抿了一下嘴:“大鸿胪,这人数……少了些吧,如今前往西域的道途可不是太安静,哪怕于阗这边稍好些,但也是马贼不断,还有犬戎小支骚扰……五百人,其中至少还有两三百是没有什么战力的,这实在太过危险……”

    “不危险,不危险,于阗使者说了,他们会派人来接应,朝廷也会派兵送至流沙之边。”夏琦道:“而且若是动用的人手多了,没准反而会惊动犬戎,朝廷派的人再多,也不可能有犬戎人多,到时惊动了他们,他们真的派遣大军前来,那才是真糟!”

    “呃……”

    这一下,石轩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去做好准备,一个月之后,使团便会出发。”夏琦又道。

    石轩默然行礼,他退出了夏琦的屋子,走了几步之后回头望了望,心里暗自嘀咕:“还有什么可以准备的,我现在最需要准备的,是给自己一口棺木——不,棺木没用,此去于阗,深入流沙之地,死了连棺木都用不上。我最需要准备的,是一封遗书……”

    “石兄,石兄,你这副神情……莫非有事?”石轩正犹豫时,有人向他说道。

    石轩回过头来,正是他向夏琦推荐的三人之一。

    平时此人见了他都是下巴一抬,冷哼一声,可今日却是一脸关切的模样。

    石轩自然知道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哈哈一笑:“胡兄,我这边确实有点事情。”

    那位胡兄道:“什么事情,可要我帮忙?有用得上胡某之处,石兄你只管说!”

    “不用不用,我在衙署多年,一直得不到机会,如今终于有一个立功的机会,我是高兴的!”石轩满脸喜气:“大鸿胪说了,若是事情办成,连升二级是最少的,甚至有可能封爵!”

    那位胡兄瞳孔猛然一缩,然后冷笑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若有的话,只怕轮不到石兄你吧?”

    “别人胆小,不敢接此事,我胆大,我接了!”石轩昂然道:“大丈夫不能择钟鸣鼎食之家而生,却可为钟鸣鼎食而死。胡兄,若象你这般,继续在鸿胪寺中虚耗时日,终老于案牒文籍之中,最后两腿一蹬,在世上什么都没有留下……”

    石轩话还没有说完,那位胡兄就抬起下巴,哼了一声,怒气冲冲转身离开了。石轩在他背后又说了两声,见他走得飞快,当下大笑起来。

    只是他嘴中虽然发出笑声,脸上却丝毫没有笑意。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

    赵和是个极难相处的人,这是其一,和亲使是个极为辛苦的差事,这是其二。现在这二者他都避无可避,那么就得想办法将事情办得妥贴一些。

    至少……要活着回来,不能让自己成为这位胡兄以后的笑料。

    石轩又回头深望了夏琦的大堂一眼,心中总算看透了这位上司的真面目。

    夏琦想要他看住赵和……这未免太抬举他了,无论赵和是否身有爵位,以那位折腾的能力,也远不是他能够应付的。

    既然夏琦不给他留活路,那么也就莫怪他不按夏琦的安排去行事了。

    他快步出了衙署,上街之后,随意拦下一辆油壁车,直接对那车夫道:“去丰裕坊……对,就是丰裕坊!”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了起来,石轩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车厢之中没有第二个人,他突然间咧开嘴笑了笑。

    “夏公,夏琦!你这般行事,固然是将我,将孙谢玩弄于股指之间,但是这样一来,你的器量,也尽在大将军、丞相、太尉这三辅眼中了。你想要再往上一步,只怕是休想了啊……”

二三、应募之人

    赵和再度走进鸿胪寺时,仰头看了看仪门上的匾牌,然后笑了一下。

    “赵祭酒。”

    让他意外的是,有人已经在仪门下等着他,而且他一来,那人就迎上前,向他招呼。

    “阁下是……”

    “本使姓石,名轩,字元舆。”石轩向他拱手,苦笑道:“不曾想接到了这个苦差事……”

    赵和听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微一回忆,记起了他:“原来石大使就是上回……哈哈哈哈,上回多有得罪了。”

    石轩摇头道:“今日在此恭候赵祭酒,旧事就不必说了,如今咱们可谓同舟,若不共济,莫说立功,能不能活着从西域回来还不知晓——赵祭酒,本使一向庸碌,倒是赵祭酒在齐郡做得漂亮,许多事情,只能有劳赵祭酒,本使名义上是这个正使,实际上却仰赖于赵祭酒!”

    他说得很谦逊,赵和愣了一下。

    在他想来,大鸿胪夏琦对他不说恨之入骨吧,至少是没有什么好感的,肯定交待了这位正使,要处处与他为难,却不曾想这个正使敢在鸿胪寺大门前就向他表示亲近,莫非其人背景很深,令夏琦也奈何不得?

    他的犹豫看到了石轩眼中,石轩自然不会去解释此事。

    两人会合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他们的临时衙署。

    整个使团人数将要达到五百人,除了朝廷指派的一部分兵士、吏员之外,剩余的都需要招募。

    “招募之事,实在头疼,流沙之地,十死无生,去的人不会很多,我们能够招募得三四十人就不错了……”石轩有些无奈地道:“朝廷之意,我们能招募多少,就带多少人上路,五百人只是上限,至于下限,他们最多提供百余人……”

    赵和瞄了他一眼:“石大使,没有与夏鸿胪说说?”

    “这百余人还是我撒泼耍赖硬要来的,若是依着夏鸿胪的本意,全部由我们招募才对。”石轩用有些晦涩的眼神看了赵和一眼:“夏鸿胪对此事的态度,赵祭酒你还不清楚吗?”

    “可惜,石大使你该多耍赖的,夏鸿胪对我或许有意见,但对和亲之事,他如此热衷,如何会坐视此事不成?”赵和噗的一笑,眯着眼睛看着石轩:“石大使,你可别现在就想着将责任推到我头上来。”

    二人都是笑了起来。

    虽然石轩对他很是客气,但是赵和对石轩却没有什么好印象。这家伙对于此前根本没有信心,还没有开始办事,就已经在为可能的失败寻找借口了。

    这是一个在衙署里混老了的官油子,让他欺上瞒下、敷衍塞责肯定是好手,但让他真正任事做事,那就会滑不留手。

    不过无所谓,赵和原本就不把希望寄托在这位正使身上,他和陈殇想要将自己的计划真正施行,靠的从来不是他人。

    “且不说别的吧,石大使既为正使,可以募得多少人?”赵和直接问道。

    石轩沉吟了一下:“我回去寻了一下亲朋故旧,有七人愿意追随我。”

    “七人……”赵和摇了摇头。

    要填满五百人的使团名额,七人有什么用处?

    就算扣掉三百名清河郡主的随从数额,只要招募两百人,七人对此也是杯水车薪。

    “咸阳令署已经将招募公文发了出去,或许会有人来吧。”石轩补充道:“咸阳城中百姓,骁勇侠气,愿为功名爵禄冒险者不少……应当会有不少人吧。”

    二人说话之间,便已经到了鸿胪寺外的一间小官廨,这就是他们临时办公的地点。

    这边已经有两伙人站在门口,一伙七个,看上去有些畏畏缩缩,另一伙则是五个,倒是精神饱满,一个个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七人的那边。

    “姬北,高凌,你们还在耽搁什么?”赵和扬了一下下巴:“与石大使见礼,然后开始做事,将桌子搬出来,如同我们在稷下时一般,我们要招募人手了!”

    姬北与高凌等笑吟吟收回打量的目光,与石轩见了礼,然后真行动起来。看着这五人做事干净利索的模样,石轩面上露出羡慕之色:“这是赵副使手下的人?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几位都是难得的壮士!”

    赵和对此毫不谦逊:“那是自然,他们都是稷下剑士出身,在稷下那边,也是极出众的剑士,我从齐郡回咸阳,他们都愿意随我来,我举荐他们去军中任职,这五位却非要跟着我身边……现在好了,要跟着我去于阗吃沙了。”

    石轩眼中的羡慕之色几乎毫不掩饰:“了不起,竟然是稷下剑士……而且随赵副使走一趟,若能平安回来,再入军中直接可以担任校尉了吧?”

    赵和一笑,没有接这个腔。

    在齐郡时,为了解决当时齐郡的困境,赵和没少做招募人手的事情,因此如何招募这一套,高凌与姬北等都很是熟悉。不一会儿,他们便将事情井然有序地展开,而石轩带来的七人,却只能在旁边看着,根本插不上手。

    这让石轩心里更是羞惭。

    他心中有愧,而且毕竟是这个正使,便向赵和道:“赵副使辛苦,先请休息休息,我在此守着便可。”

    赵和一笑,知道他是何用意,当下真的带着高凌等人去公廨小院中休息了。

    石轩松了口气,瞪了自己的下属一眼,他虽然已经想着要与赵和处理好关系,可赵和若是太能干,他什么事情都不做,在赵和面前如何能抬起头来?而且招募来的人手,理当先拜他这名正使,然后再见赵和那个副使。

    赵和只带了五人,若是招募来的人都认他这个正使,赵和那五人再能干,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石轩正胡思乱想之中,突然见到一个身影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然后用手在他的案几前一拍:“嘿,赵和那厮在哪!”

    石轩抬头一望,看清此人脸后愣住,然后向后一缩:“怎么是你?”

    陈殇!

    陈殇看着石轩,虽然前几天还在鸿胪寺里几乎将此人打了一顿,但是陈殇现在已经忘了他是谁。他满不在乎地道:“正是乃翁我,乃翁听闻这边募人随清河郡主和亲,这种事情,怎么能少得了乃翁?”

    他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赵和那厮是副使,快让他出来给乃翁登记籍册……正使不知是哪儿的鸟人,叫什么石轩的,有劳兄台指给我看看。”

    石轩面无表情地用手指了指自己,陈殇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你口中的那位鸟人,叫什么石轩的那位。”石轩道:“你不是被禁在军中,怎么出来了?”

    “啊……失礼失礼,恕罪恕罪。”陈殇老脸也禁不住微红,他还以为坐在外头的只是一个小吏,没有想到就是正主本人。

    这也怪赵和的招募方式太古怪,竟然不是在公堂之内见人,而是将案几搬到外边。

    “你想要应募,我不能准。”石轩不理他道歉,只是抬眼看着他:“你别急着发怒,以你与清河郡主的关系,我如何敢将你录入和亲使团之中?”

    “呸,你不准也得准……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没有被禁在军中么,那自然是因为大将军放我出来应募了,你若是不服气,去找大将军去……赵和,快出来快出来,休要在里面躲了,快出来帮哥哥我将事情办了!”陈殇大叫大嚷道。

    他后面呼赵和的事情,石轩可以忽略不管,但前面的话,却让石轩心头一凛。

    他猛然想起,咸阳城中传闻,大将军其实是不愿意让清河郡主和亲,只是迫于丞相等人的压力,才不得不如此。

    若真是如此,大将军会不会派人将这和亲的事情给搅黄了……即便不将事情搅黄了,安排两个搅屎棍来恶心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石轩终究是小官吏,他并不知居上位者的器量气度,他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越想越觉得这有可能。

    赵和这个副使,还有陈殇被放出来应募,这根本就是大将军恶心丞相、大鸿胪等人的手段。他若是敢拒绝,没准大将军就乘机将此事给掀翻来——若真如此,他石轩毫无疑问,就会成为大将军掀翻此事的借口。

    一想到这,石轩眉头一扬:“不必唤了,不就是录入使团籍册么,我替你办了!”

    他让手下将籍册搬了过来,给陈殇登记完了,陈殇问明赵和在后院,自顾自跑到后院去了。

    石轩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又摇了摇头。他料到此次使团行程会极为艰难,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使团还没有成形,背后就已经牵涉到朝中大人物们的勾心斗角了。

    除了他与赵和带来的人,陈殇是第一个应募者,石轩本以为咸阳令署贴的公文才不久,应当没有什么人来,但片刻之后,便见一人骑马过来。

    那人从马上下来,向他拱了拱手:“石兄。”

    石轩看明白其人之后,吸了口冷气:“是你……你怎么来了?”

    那人淡淡一笑:“奉大鸿胪之命,前来应募,可为石兄臂助,还请石兄为我录入名册。”

    石轩失声道:“大鸿胪怎么舍得放你来此!”

二四、头大如斗

    石轩口中称赞此人,心里却是咯登一下。

    来者叫马越,本身是凉州人,他是随敦煌郡守裴显返京的随从之一。只不过来到咸阳之后,他就跟随了夏琦,大鸿胪夏琦对他可谓解衣推食,极为看重,甚至曾叹息说他没有生在烈武帝时,若是生在烈武帝时,一个万户侯是少不得的。

    不曾想夏琦竟然让他来应募了。

    “大鸿胪究竟是什么意思,马兄还请不吝赐教。”

    一边让小吏为此人登记,石轩一边将他拉到了一边问道。

    “赵和有陈殇相助,石兄身边自然也要有人相助。”马越微微一笑道。

    他虽然话说得很得体,可是石轩能够感受到他自矜之意。

    也难怪,这位马越虽然年纪不大,只不过二十四岁,却已经是边境上的老手,万人敌的壮士,本领高强之下,难免就会有所自恃了。

    不过好在这人的傲气收得还行,至少不至于让人一接触就心生厌恶。

    “这个……我明白了。”石轩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分明是夏琦不信任他,怕他反而去与赵和勾结,故此派个人来监视他了。

    他有些闷闷不乐,马越却不在意,而是往公廨里瞄了了一眼:“赵和何在,久闻此人大名,我还未曾见过。”

    “正在里面。”石轩指了指后边道。

    他话声刚落,便见这马越一甩衣襟,然后手握剑柄,径直向后走去。

    石轩骇得一把拽住他:“马兄,马兄,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既然来了,自然要打个招呼。”马越又是一笑。

    “你可别乱来……”石轩一边说,一边紧跟在他身后。

    两人前后脚进了公廨,又从后门到了院子里,却听到这边正是一声欢呼,然后是陈殇得意洋洋的声音响起:“如何,不是对手吧?”

    却是陈殇与高凌、姬北正在相扑,两人对上他,却仍然不是对手,被陈殇三下五除二推出了圈子。以相扑规则,他们退出圈子,那就是输了。

    “不愧是咸阳四恶之一啊,果然厉害。”

    “是啊,当真是了不起,以一敌二,都能轻易获胜!”

    “啧啧,总算是见到第一流的勇士身后了……”

    赵和的几位伴当自然是吹嘘陈殇,便是输了的高凌姬北,也是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样。但就在这时,正静静看着的马越噗的一笑:“幼犬乳猫,莫说以一敌二,就是以一敌十敌百,又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不仅贬低了陈殇的实力,而且将姬北高凌称为“幼犬乳猫”,着实是极为瞧不起人。原本正玩得开心的众人顿时大怒,齐齐转过脸来看他,陈殇是关不住嘴的,脏话已经脱口而出:“哪个耍猴的裆没缝紧来,露出你这只鸟儿了?”

    他们对马越怒目而视,却见此人大步过来,只看到他走了几步,陈殇嘴巴边的脏话就嘎然而止,神情也凝重起来。

    他是个好手,也正是因此,能够判断出这个马越不简单。

    此人身材高大,肩宽腰细,相貌堂堂。他每一步迈出,足足有普通人一步半远,因此仅是几步,便来到了陈殇面前。

    “搭把手试试?”他比陈殇还要高上半个头,微微俯视着陈殇:“你和那二位一起上。”

    陈殇虽然是悖乱的性子,但也知道,自己真和姬北高凌一起上了,就算胜也没有什么美名,当即冷笑一声:“对付你,用不着。”

    他二话不说,来到场地中间,向马越做了个手势。

    马越露齿一笑,然后走过去。

    两人手搭在一处,陈殇顿时心觉不妙。

    他们咸阳四恶平时也经常搭手相扑,单论相扑,俞龙、陈果都不是他对手,就是戚虎,也略逊他一筹。他力气奇大,能够在力量上稳稳压制他的,熟悉的人里恐怕就只有屠狗的樊令,对手中则是那位浮图僧鸠摩什。甚至连他们曾遇到过的最强敌手之一公孙凉,单说力量,也未必能大得过他。

    但这个马越力气却能压制他!

    这家伙的力量绝对不在樊令之下,要与他斗,不可较力,只可斗技。

    心念一转之间,陈殇便猛然缩手,摆脱了马越的手掌,向后退了两步,试图与对方拉开距离。

    但才退两步,他立刻又暗暗叫苦。

    马越手臂非常长,他这一退,马越双手伸出,结果就是马越可以够着他的身体,他却够不着马越!

    两人你来我往,只斗了三个回和,马越便寻了个机会,将陈殇一把揪住,然后一个过肩,直接将之从自己肩后甩了出去。

    马越正待转身嘲讽陈殇几句,却觉得不对,然后一股大力自肩边传来,他一个不怔,整个人踉跄后仰,险些栽倒。

    却是陈殇被他甩出之时,顺手拽住他的肩衣,将他险些也拽倒。

    乘着他踉跄的机会,陈殇落在地面,然后噗的一笑:“平手平手,你果然是条好汉,但今日我已经打过一场,力量有些乏了,等来日再分胜负!”

    “哈哈!”

    “当真不要面皮!”

    跟着石轩来的伴当们早就看陈殇不顺眼,此时顿时起哄,陈殇却得意洋洋,丝毫不为自己耍赖而感到丢脸。

    马越斜睨了他一眼,咧嘴露齿一笑:“罢了,没有将你摔个半死,就算我输了吧。”

    这话可比起那些人的嘲笑厉害得多,就是陈殇,也不禁变了颜色,然后喝道:“说起来,你是什么人,怎么擅闯公廨,难道不知道这是……”

    “这里虽是公廨,主事之人却不是你陈殇。”马越淡然道:“我与你身份相同,你是来应募的,我也是来应募的,但我比你强,故此你没有资格说我。”

    陈殇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你?应募?”

    马越侧脸去看石轩:“石兄,是否已经替我登记好了?”

    “已经登记好了。”石轩觉得头大如斗,唉声叹气地道。

    “这位就是赵副使吧?”马越得了他的回应,就不再理会陈殇,而是看向赵和。

    他用半是好奇半是审视的目光看着赵和,赵和则微微眯着眼睛,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马某见过赵副使,久闻大名,今日一见,原来也只是平常一少年。”马越道。

    赵和没有作声,旁边的姬北与高凌怒了,挺身出来想要向此人发起挑战,却被赵和拦住。

    姬北和高凌在稷下,都不算是一流的剑士,不过是介入二三流之间,因此陈殇可以以一敌二压制住他们。但这个马越却能打得陈殇耍赖,姬北与高凌二人无论如何都不是他的对手。

    “赵副使阻住他二人,倒是有自知之明……”马越见此情形,又是一笑道。

    然后他突然神情一凝,整个人都僵住,不敢半点动弹。

    用眼角余光,他看到门口处不知何时又出现一人,此人弯弓搭箭,面露冷厉之色,箭正瞄着他!

    “赵副使不与某人一般见识,但某人显然是没有自知之明。”那人冷声说道,然后松开手指。

    嗡!

    一声弦响,一道颈风自马越头顶飞过,直接射断他缚头的布带,马越的头发顿时散落下来。

    那箭顶着布带,仍然向前疾飞,直接钉入院中一颗大树上——那里挂着一个箭靶,而箭矢就带着布带扎入靶心。

    “硕夫,你怎么来了!”陈殇此时才叫了起来。

    “你们做好大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来?”李果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那你的职司……”

    “辞了,我来应募。”李果道。

    陈殇心中顿时一热。

    李果身份尴尬,虽然大将军本人不为难他,但大将军下面有的是人为难他。因此,李果迟迟不能入仕,还是借着上回随赵和去齐郡所立的功劳,才在军中获得一个官职。

    但现在,为了他的事情,说辞就辞掉了。

    “好兄弟,过会儿我敬你三杯。”陈殇拍着他的肩膀道。

    “那我们呢?”

    “每个人三杯,那是少不得的。”

    陈殇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了声音,却是俞龙戚虎,一左一右,连袂而来。

    “子云,王佐!”陈殇呼了一声,上前将二人又揽住。

    戚虎嫌弃地将他推开:“少来搂我,我只是收到阿和的信,前来帮阿和的,若只是你,随管你死活?”

    俞龙也将他的手甩脱来:“我有意于犬戎,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我呸,等会只请硕夫喝酒,你们两个就在旁边干看着吧!”陈殇大怒道。

    “你就吹吧,你全部家财都被罚没,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还请硕夫喝酒?只怕是酒点上来后,让硕夫出钱!”戚虎不屑地道。

    “那好办,我请硕夫喝酒,你们二人掏钱就是!”

    “非你钱,心不诚。”旁边的李果吐出了六个字。

    他们四人笑闹在一起,马越眉眼微微一动,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且不说李果的神射确实震住了他,就是陈殇,刚才被他摔出之后的反应,也让他明白,陈殇绝不是什么土鸡瓦狗。

    而俞龙、戚虎二人,他们虽然在一起笑闹,但是马越是行家,看出两人所站立的位置恰好对他形成夹击之态,若他有任何异动,这二人立刻能做出第一时间的反应。

    这四人中任何一个单独拿出来,他都不在意,但四人在一起……

    他正琢磨着如何压制这四人,那边石轩已经忍不住问道:“你们都是来应募的?”

    “那是自然,要不来你这做什么?”陈殇不等其余三人回答,就抢先帮他们答了。

    石轩用手一拍自己脑门,只恨不得立刻去寻夏琦辞掉这次职务。

    一个赵和一个陈殇就已经够麻烦了,现在咸阳四恶齐聚,再加上一个时不时将天捅破来的赵和,他对于此行顺利已经完全没有信心了。

二五、从何说起

    大秦男子对于域外立功极为积极,因此招募勇壮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原本以为要花上十天半月才能完成的,结果才短短七日,便已经招满了两百五十人的名额。

    剩余二百五十人,留给了清河郡主的随从。既是和亲,朝廷少不得要给清河再加封赏,很快她就会成为清河公主。公主有辟府的权力,手下安排数十名官吏、百余名护卫再加百余僮仆,虽然稍稍显得有些奢侈,但朝廷内外也可以接受。

    因此,第八日时,石轩算算人数,便下令在临时公廨外贴终止招募的告示。

    只不过这边告示才贴出去,却见一群人闹轰轰的过来。

    “怎么回事?”石轩眉头一皱。

    走在最前的是一个胡人,乱蓬蓬的头发下,一双狡黠的眼睛闪动着光芒。石轩也算是咸阳城的土著了,又常年与番胡打交道,因此看清楚后愣了一下:“这不是霍勒吗,你带着你这郡乱七八糟的疯子,来这里做什么?”

    霍勒对他行了一个滑稽的礼:“石大使,我是带着手下来应募的。”

    “去去去,别捣乱,你带手下来应什么募?”石轩不满地摆手:“去和你那些私商贩子打交道去,离我远一些!”

    霍勒老爹目光闪动,嘿嘿笑了两声:“石大使,我是认真的。”

    石轩不耐烦地道:“你再认真也没有用,如今人数已经满了,就算不满,你看看招募的先决条件是什么?”

    他指了指身后的告示,霍勒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旁边的一个胡人凑来问道:“老爹,那上面说的是什么?”

    “我不识字。”霍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旁边的石轩险些乐了,他又挥手道:“不识字你还看得如此专注做什么?”

    “秦人的字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我看得专注,是对你们祖先创造出这种神秘文字的尊重……”霍勒说道。

    原本石轩觉得他是来捣乱的,但听到这话,石轩心情不知为何变得舒畅起来:“不愧是在咸阳呆了几十年的,这样吧,我念与你听。这次招募勇士的条件,是十八岁至三十五岁之间的青壮,霍勒,你的年纪,远远超过了!”

    霍勒眉头微微一拧:“十八到三十五岁,不能小也不能大?”

    “不能。”石轩道。

    霍勒转过脸看着他:“那赵副使多大?”

    “啊……”

    这个问题顿时让石轩哑口无言。

    赵和十七,再过几个月十八。

    “既然赵副使能去,我自然也能去,而且,石大使,你忘了一件事情,我可是于阗人。”霍勒咧开嘴,无声地对石轩笑了笑:“有我带路,事半功倍。”

    石轩听他还用出了“事半功倍”这样的成语,嘴角微微撇了一下,然后挥手:“不行,不行,人数已经满了,你们要应募,理当早些前来!”

    “只要你们中止招募的告示没有挂起来,那么我来得就不晚,商君徒木为信,官府要叫信誉,这是大秦的根本……”

    “你一个胡人,懂什么大秦的根本,而且此次只招募秦人,你不是秦人……”

    “谁道我不是秦人,我早就入籍大秦,每年都奉公守法照章纳税,我若不是秦人,还有谁是秦人,就连我家娃儿,也取了秦人的名字……”

    双方各执一词,在公廨门前争得不可开交,围观看热闹的人不少,石轩越来越焦躁,正待发作之时,却听到有人沉声道:“都给我让开!”

    紧接着围着的人群被一股大力推搡,几乎站都站不动,马越大步走了进来。

    他双眉吊起,两眼扫视了一下霍勒等人,然后问道:“怎么回事?”

    “这伙人是咸阳城中的胡人,他们也想要应募。”石轩有些无奈地道:“但我们招募的人手已经够了,而且这些胡人……”

    他不想招募霍勒等人的原因,关键在于这些胡人未必可信。

    霍勒是于阗人,虽然自称已经归籍于大秦,但其忠诚究竟有多少,很值得怀疑。

    马越听明白前因后果之后,冷冷瞥向霍勒。他并非咸阳人,这段时间呆在咸阳,也少与市井之徒打交道,因此并不知道此人在咸阳城的威名。

    然后他便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霍勒的脖子。

    “我从一数到十,你从我面前消失,否则……我在敦煌杀的羌胡多了,也不在乎再多杀你一个。”马越沉声说道。

    霍勒被他卡住脖子,气都喘不过来,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带着笑。

    那笑容极为诡异。

    石轩慌忙上来,一把抱住马越的胳膊:“休要如此,休要如此!”

    马越有些讶然,他自觉是来为石轩解决麻烦,却不曾想石轩会紧张成这模样。

    莫非赵和说的是真的,这鸿胪寺的人对上番胡双膝就发软,怎么也站不直?

    “区区一胡人老犬罢了,我在敦煌杀了不知多少……石大使不必担心,有什么事情,我自担之。”马越一边说,一边加大了手上的气力。

    他凝视着霍勒,想要从这个老胡人面上看到惊恐。

    但霍勒却仍然只是笑,气都喘不过来,却还是笑。

    然后马越就觉得不对,他一振臂,将霍勒抛开,向后疾退。

    一枝长矛飞了过来,插入他刚才所站的地面上。

    马越眯着眼向掷来长矛的人望去,看到的是一个全身乌黑如同铁塔般的大个儿。

    昆仑奴!

    “来。”昆仑奴向马越招了招手。

    “呵呵,又是一只……胡狗。”马越冷笑了一声。

    不过他心中却是生出警惕之念,这个昆仑奴身材极为高大,肩宽背厚,赤着的胳膊上肌肉虬结,哪怕只是看着,就知道是那种力气极大之人。

    而且对方身后极是灵敏,迈步过来时丝毫不显笨拙。

    马越听着那些胡人起哄的声音,眼角余光看到霍勒已经隐入一群胡人当中,他心中恼怒:竟然在大秦的都城里,被一群胡人围上了。

    他咧开嘴微微笑了一下,露出森然的白牙:看来有必要在场诛杀一两个胡狗,让咸阳城的胡人也知道知道自己的名声了。

    他目光停在眼前的昆仑奴身上。

    眼见双方就要撞在一起,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阿图!”

    马越听出这是赵和的声音,他没有分心去看,但他面前的昆仑奴却将那立刻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转向从后边走来的赵和。

    赵和听到前面的嘈杂声,出来看热闹,人群之中,一眼就望到了阿图,因此唤了他一声。

    阿图向赵和走了过去,还隔着七步,就拜倒在地,等赵和来到他面前时,他干脆去亲吻赵和的靴子,却被赵和一把拉起。

    “你也是个壮士,不必如此。”赵和对他说道。

    “我只会对贵人如此,你是我们在黑暗之中的唯一光亮。”阿图虽然被扶起,却仍然行了跪拜之礼,然后再起身说道。

    马越神情阴沉,瞄了赵和一眼。

    “没有想到,赵副使还有番胡有所勾结。”他沉声说道。

    赵和抬眼望了望他:“与番胡有所勾结?这话从何说起……阿图,你是哪国人?”

    阿图恭敬地道:“阿图所出生之地,并无国家只有部族,阿图来到大秦,已经入了大秦户籍,因此阿图是地地道道的秦人。”

    马越嘴角浮起冷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赵和嘿的又笑了一声:“这么说来,马越,你想想你自个家吧。”

    马越先是一愣,然后神情大变:“你这是何意?”

    “恰巧我认识敦煌郡守裴显,问了他一些事情,因此你们敦煌马氏的来历,我也略有耳闻。”赵和眼皮微微一耷:“马氏先祖,似乎就是来自于西域吧。”

    马越深深吸了几口气,胸脯剧烈起伏了两下:“我……我……”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祖先是一百余年前来到大秦定居,因为贩马而来,所以还给自己取了个“马”的秦人之姓?

    只不过经过百余年,他们家族已经彻底融入到大秦之中,他也一向以秦人自居,所以没有细细思考这件事情罢了。

    “大秦兼灭六国,融汇万族,明华夷之辨是对的,但也不能因此拒绝夷人效力。”旁边的石轩乘机说道:“哎呀哎呀,这都是误会,误会……”

    好说歹说,算是将马越安抚住了,那边阿图再度向赵和跪下:“听闻贵人要去于阗,阿图曾经说过,终有一日,阿图要成为贵人的盾、贵人的矛,贵人最锋利的剑。如今,这一日来到了。”

    赵和微微一愣,他原本以为阿图只是来应募罢了,却不曾想,他根本不是为朝廷开出的赏格而来,而是为了自己来。

    他眉头一皱,看到人群中混着的霍勒,便向其招手。

    霍勒又恢复了那市井之雄的模样,慢吞吞走了过来:“小贵人,我们又见面了。”

    “这是什么意思?”赵和沉声问道。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们想要为小贵人效力,我们,全部!”霍勒指了指跟他来的那一大伙人:“贵人要去于阗,肯定用得上我们!”

    赵和才不相信这个理由。

    霍勒盘踞咸阳市井多年,怎么可能为这个可笑的理由而非要随他去于阗?

    这家伙,肯定藏着什么算计!

二六、不可得罪

    因为赵和的介入,马越并没有惩戒那些在他眼中是番夷的人物。同样因为赵和不客气地揭了他敦煌马氏的老底,所以他对赵和更加厌恶了。

    “事情便是如此……这位赵副使,太过是非不分,所结交者也鱼龙混杂,为人又轻佻,实在不是任事之人。”在夏琦面前,他毫不掩饰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然后道:“我看石大使对他似乎颇为忌惮……此人有和亲团中,恐怕会坏了夏公大事。”

    夏琦噗的笑了一声,看了他一眼道:“子发,我的大事……我有什么大事,这是国家大事,不是我个人的大事。”

    “是,我怕他误了国家大事。”马越道。

    夏琦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担忧这个,我为何请子发加入使团,为的就是能够稍稍牵制他啊。”

    说到这,他从座位上起身,缓缓踱了几步,然后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希望我说动大将军,将他从使团中撤掉……”

    马越坦然点头,若是赵和被撤掉,想来他就可以担任这个副使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为副使,大将军也是不情不愿……可清河郡主发话了,若不以他为副使,清河郡主就不去和亲……”

    马越眉头一皱,不以为然:“国家大事,安能操持于妇人女子之手?”

    “这话千万莫在外边说,清河郡主毕竟是和亲之人,以后西域之事,还多须她出力。我们是去为大秦结亲,不是去为大秦结仇。”夏琦慢条斯理地道:“而且这事情,你也不必太过担忧,赵和这人,行事虽然狂妄不羁,但他不蠢,相反,他聪明得紧,他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马越默然无语。

    “倒是那个胡人……你说他叫霍勒?”夏琦又一扬眉:“赵和没有准他们加入使团吧?”

    “没有,虽然他多有回护那些胡人,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没有让步。”

    “我就说嘛,赵和聪明得紧。霍勒……霍勒,原来是他!”夏琦眉头突然一皱:“最近你不要在咸阳城乱跑,无论是谁约你出去,都不要出去了。”

    马越有些不解:“怎么,这个霍勒,不过是一个于阗胡种,他还敢在咸阳城中向我报复?”

    “他不但敢,他还有此能。”夏琦皱紧了眉:“这人麻烦得紧,你在咸阳呆的时间短了,自是不知……”

    “咸阳令署一小卒便可缚之来见,有什么麻烦?”马越不以为然。

    “总之你当心他,莫要自误。”见他还不在乎,夏琦又劝诫了一句。

    马越这样才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夏琦又对他吩咐了几句,然后便打发他离开。出了夏琦之门,马越心底一阵烦躁,忍不住用鞭子抽了拴马的石桩一记。

    他心里自然是烦躁不安的,他家族在敦煌郡生息百余年,早就以秦人自居。但象他这样的人,不能为百家收为弟子,也就没有师长、友人为他扬名,难以被举荐为官。他唯一的出路就是从军,可是大秦军中的关系,同样盘根错节,他在边关之中仗着家世,倒是可以当到一个小小的军官,不过那离他心中所想的还是太远。

    正是因此,他在随裴显来到咸阳之后,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大鸿胪夏琦的招揽,成为夏琦的门客。他想的是搭上了九卿之一的关系,要取名爵如探囊取物,偏偏夏琦给他安排了这样的一件事情。

    哪里比得上战阵之中杀人来得痛快!

    他牵着马回自己住处,眼见就要到了住处,突然间身后有人唤他:“马将军,马将军!”

    他如今白身一个,根本算不得什么将军,因此最初唤他时他没有理睬,直到那人拍他肩膀,他才斜睨过去:“你是何人,唤我何事!”

    想到夏琦的警告,他此时充满着警惕。

    那人却是一脸惊喜:“我在敦煌便见过马将军的风姿,不曾想今日在咸阳又见到了……哦,小人姓齐,单名一个纯字,乃是敦煌人,如今在咸阳做个行商……啧啧,听得马将军口中的敦煌腔,小人算是听到乡音了……”

    这人说话之间,也带上了敦煌腔,然后与马越说起敦煌的人物,说着说着,马越发觉此人与自己在敦煌的几位朋友竟然还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而他说这几人的性格、相貌,也都能对得上来,渐渐心中警惕之心便放下了。

    他独在异乡,志向得不到伸展,原本就是一腔牢骚。这个齐纯还很会说话,每句话都挠在他的心窝痒处,听得极为悦耳。因此当这齐纯约他前去吃酒时,他便应了下来,当真牵着马随齐纯来到道旁的一家酒楼。

    只不过三两杯酒下肚,他就觉得头昏眼花,再看齐纯,分成了数个身影,怎么也看不清了。

    他顿知不妙,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然有人在他的酒中下了药!

    他一掀桌子猛然站起,盘子碗筷摔了一地,齐纯吓得向后连缩,但马越旋即栽倒在地,人世不醒了。

    酒楼之人前来看问,齐纯却摆了摆手:“我朋友心中愁闷,突然多饮了几杯,所以如此。摔坏的东西,我照价赔偿就是。”

    酒楼的伙计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齐纯上前唤了马越两声,马越明明听到了,也微睁着眼睛怒视着他,可是身上却没有半点力气。

    齐纯嘿嘿笑了笑:“浮图教留下的这玩意儿果然好用……”

    他一边说,一边在窗口打了个暗号,不一会儿,便有数人上得酒楼,与他一起,将马越架起来拖了出去。

    马越心里明白,但就是没有力气说话,他被扶着经过酒楼柜台时,拼命地瞪着趴在柜台上的伙计,希望引起他的注意。

    蛤酒楼的伙计只是向他望了一眼,然后又懒懒地趴在那儿打瞌睡,根本对他不闻不问。

    出了酒楼,马越立刻被扶上了一辆油壁车,入连之后,他仍然四肢无力,齐纯弄了个黑布口袋将他的脑袋套住,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凭借身体的感觉,判断出自己所乘的马车在不断前进。

    而马车外传来的嘈杂声,证明他们是行于闹市之中,并没有赶往偏僻的郊区。

    马越心中焦急,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马车停下,两个人一左一右,将他掺下马车。因为头上戴着布口袋,他看不清周围是什么,唯独听到有人用他不懂的胡人语言在说话。

    “打!”

    然后他终于听懂了一个字。

    劈头盖脑的拳脚打了过来,若他是身体康健,这些拳脚只怕都攻不到他身上,但他现在全身发软,连格挡躲避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任其痛殴。不过对方倒是注意,只打他的身上,哪儿痛打哪儿,却一直没有打他的头部,更未曾向要害招呼。

    打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打够了还是打累了,那些人将他绑在一根石柱上,那个喊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倒!”

    一盆液体从马越头上淋了下来,马越嗅到一股骚臭味,顿时明白,这液体只怕是尿。

    “小子,在咸阳城,你得学会将眼睛插得更亮些,知道谁是你可以得罪的,谁是你不可以得罪的……看在赵副使的面上,我今日不取你性命,但是,如果还有下回……除非你将自己藏在鸿胪寺里永远不出来,否则必然会再遇上我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你……你是谁!”心中羞愤交加,马越厉声叫道。

    然后他发觉,自己竟然能够出声了。不但能出声,失去的力气似乎也在一点点回来,再过片刻,他就又有力气了,因此他心中念头急转,想要绊住这人,等自己恢复了之后再报复。

    “呵呵,你说你最近得罪了谁?”那人隔着头罩,拍了拍他的脸,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行了,你慢慢猜吧,我们先走,你不必送我们。”

    那声音渐渐远去,马越狂怒,叫道:“你别走,你别走!”

    “记住,以后对赵副使客气点,是因为他,你才保住性命的!”那人的声音已经是从很远地方传来了。

    马越破口大骂,但未曾得到回应,那人已经带着齐纯等同伙跑远了。马越急怒攻心,嗅到的又是让人恶心的骚味,险些气昏过去。

    良久之后,他身体渐有了力气,可是手被绑在身后,头上又戴着头套,他又羞于呼救,因此只能一点点地在石柱上磨绳子,希望能够磨断绳子得以脱困。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果然在这里!”

    紧接着,有人将缚他的绳索割断,还有人撩起他头上的布口袋,但他身上的骚臭味,却是没有人能帮他。

    重新能够看得到外边,马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耳熟声音的主人。

    赵和!

    马越眼中几欲冲血,毫不犹豫就跳了起来,向着赵和冲过去。

    赵和本来是一脸好奇地看着他的,却不曾想这人发了疯似的往自己这边冲来,一个躲闪不及,被马越一把揪住了胸襟。

    紧接着,马越抡圆了拳头,向着赵和的头部就狠狠砸来:“狗贼,安敢辱我!”

二七、一蓬乱麻

    马越对自己的勇武一直很是自矜。

    在敦煌,少不得马匪与胡人骚扰,那里远离中原,即便是胡人的驼队,也都是些亡命之徒,从十四岁开始,每年他都要与这些无法无天之辈作战,其中不少都是悍勇之辈。

    但没有谁能在他手下讨得好。

    这一拳抡出,他深信自己可以将赵和揍一个满面开花,然后再痛殴这厮一顿,好好出这口恶气。

    至于殴打算得上是他上司的赵和,会不会给他惹来别的麻烦,这个时候马越已经顾不得了。

    赵和笑容未变,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死死挡住了马越的拳头。

    两只手搭在一起后,马越便觉得一股大力推来,让他心神一凛:这还是他第一次遇上能够在力量上与之抗衡之人!

    一个身材不高满脸腮须的汉子出现在赵和身边,横眉冷目:“你这厮好没道理,我们来救你,你却打我们!”

    这人说话瓮声瓮气,正是樊令。

    “狗贼,如此辱我,还来假惺惺地作好人?”马越咬牙切齿:“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狗贼与那个胡人霍勒是一伙的!”

    此时马越将自己的遭遇与夏琦的警告联系在一起,判断是赵和指使霍勒,派人来诱自己上当,饮了药酒之后让自家受辱,然后再来做这假好人。他自觉掌握了真相,哪里听得进去解释,一句痛骂之后,他挥拳便又打向樊令。

    显然,想要揍赵和,就必须先打翻这个汉子才行。

    两人砰砰地交起手来,最初时马越与樊令硬碰硬,但发觉此人力气不在自己之下后,他便改了方式,以巧应敌。樊令固然是难得的壮士,但只是在市井中玩相扑、技击,与马越这样在边疆上与老兵们一起磨炼出来的技巧相比,还是差之甚远,因此不一会儿功夫,樊令就被逼得连连后退。

    赵和皱了一下眉,回头望了望:“你们还等什么?”

    他身后的姬北与高凌顿时会意,几人一拥而上,冲上去将马越抱住。

    马越格斗技艺过人,但这几位也都不是弱者,再加上还有一个可以在力量上与马越抗衡的樊令,转眼之间,马越便被压住。

    “绑起来。”赵和又道。

    众人将马越又缩在了那路边的石柱之上,马越仍然在那里破口大骂,赵和走过去,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

    这一脚相当狠,马越满嘴污言秽语顿时被堵住。

    “我建议你去打听一下我在咸阳的行事风格,然后再判断是不是我让人将你诱到这里来的。”赵和沉声道:“便是大宗正那样的权贵,我想杀也在勤政殿上杀了,你一个边境匹夫,既无才智又无声名,我要对付你,需要那么麻烦吗?”

    “你这狗贼无非就是想要先辱我,然后再假作来救我,想要换我为你效力!”缓了缓的马越大叫道:“休想,休想,爷爷与你不死不休,你有本事杀大宗正,那再来杀我啊,杀啊!”

    他边郡出身,视死如归,根本不在乎赵和以死亡威胁。

    赵和也没有料想到他是这脾气,微微一愣,然后笑了起来:“你这厮倒是个不怕死的,只不过看自己看得太高了,让你为我效力……说实话,你这脾气,我还真不放心让你为我效力,缺心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呸,你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人,你与你的同党,哪一个是我的对手?我不是在说你一个,我是在说你们每一位,尽是些垃圾废物,若不用阴谋诡计,哪里会是我的对手?你这样的人能够成事,只能说咸阳城中没有英雄!”

    听到这家伙破口乱骂,所骂的人越来越多,从只骂赵和一人,一直骂到整个咸阳城,赵和现在有些明白,为何这家伙一身本领,却没有什么官职了。

    这厮的性情,当真是那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虽然勇武可嘉,可也只有勇武可嘉了。

    “行了,把布口袋再给他套起来,既然他不领情,让他在这里骂就是。”赵和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脸,对着樊令道:“樊大哥,劳烦你跑一趟,把事情和霍勒说一遍……我虽然瞧不上这个莽夫,但是,我也不喜欢被人利用,是谁将这事情栽在我头上的,找出来!”

    这件事情,赵和第一个怀疑对象也是霍勒。这个于阗人真能做出这种事情,也有足够的手段和胆量来做这事情。

    他们当真就这样离开,马越头上套着布口袋,听他们脚步声远去,便又开始在石柱上磨那根绳子了。

    他力气极大,又不怕痛,不一会儿,绳子再次磨断,他摘下套着头上的布口袋,恨恨地往地上一摔:“姓赵的,我与你……不共戴天!”

    赵和回到住处没多久,便听到仆从说,樊令带着霍勒来了。

    他让霍勒进了屋子,进来后霍勒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啧啧道:“这就是天子当初居住的地方啊,听说天子有龙气,这里是不是到处都有龙气?不过我这样的人肯定是享受不到的,也只有贵人这样的才可以享受到……”

    “不要说这些废话,霍勒,你不是这样的人。”赵和淡淡地道。

    霍勒哈哈笑了一下,终于将那种轻浮之态收敛起来。

    一个阴沉的胡人老人再度出现在赵和面前,这才是当初俞龙带赵和去见到的那个霍勒。

    “事情我已经查过了,是一个自称为齐纯的人。”霍勒沉声道:“这个人来历很是神秘,五日之前他进的咸阳,我遣人去找他的住处,如果顺利的话,很快就能找到他。”

    赵和看着他:“若只是这个,你让樊大哥转述就行,你自己来我这里,应当是有事?”

    霍勒深深望着他:“贵人,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你是于阗人,我不可能将你引入使团。”赵和眯着眼睛:“这与放心不放心你没有关系,我们必须尽可能做到谨慎。”

    “我知道,所以我此来不是为了说服贵人让我加入使团,而是阿图。”

    赵和眉头微微皱起,他不喜欢霍勒身上的阴沉戾气,但是阿图这个昆仑奴,沉稳厚实,他还是颇有好感的。

    毕竟,当初追捕公孙凉,阿图是出了大力气的。

    “阿图怎么了。”赵和道。

    “阿图要跟着你。”霍勒凝望着他:“贵人,你这次去于阗,会非常凶险,但也会有极大的机遇,阿图跟着你,必要时,他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你。”

    赵和沉默了一下,然后直视着霍勒:“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霍勒恭恭敬敬地将手交叉于胸前,向赵和行礼:“贵人,我知道的东西,我不能说,但是有一个人能说,那个人就在西域等着你。”

    赵和之所以厌恶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胡人总是在这装神弄鬼,搞得神神秘秘的。他一拍案几:“若你不说,我也不会带上阿图,我身边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我!”

    霍勒再次弯腰:“贵人,你只要知道,我们对你没有恶意,我们是被……指引而来,齐聚于大秦,齐聚于咸阳,等待着那位能够拯救人世的贵人……你就是那位贵人,我们助你,就是在救自己。”

    他说完之后,弯腰向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出了门,这才转过身,然后走了。

    他来到这里抛下这么一句话就走,让赵和心中乱成了一蓬麻。

    樊令在旁边拿眼睛瞪着他,赵和没好气地道:“看我做什么?”

    “这老胡狗究竟说些什么破玩意?”樊令问道。

    “我若知道的话,我会这么烦吗?”赵和哼了一声:“算了算了,不去纠结此事,你真的打算与我一起去西域?”

    樊令无可奈何地道:“我倒是不想去,只不过……不去不行。”

    “你老娘呢?”赵和道。

    樊令叹气:“正是她老人家之意,她老人家觉得,我如今还混得一个官职,她老人家也得了诰命,全是托你之福,所以我得为你效力……”

    赵和摇了摇头,深深望了他一眼。

    樊令事母至孝,他母亲的吩咐当然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是这背后,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自然,这也是大将军之意。”果然,樊令又道。

    赵和哑然一笑:“大将军,果然是大将军。”

    这个使团的人员还真够复杂,据赵和所知,正使石轩倒是个谁都靠不着的,他本人也算是与诸方没有关系,但无论是大将军、丞相、太尉,还是大鸿胪之流,都往使团里塞了自己的人。虽然都算不得心腹或者得力干将,可这个小小使团,成为了各方角力之所,可想而见,使团此行必然是风波多多,而到了于阗之后,也肯定少不了相互扯后腿的事情。

    不过他不怕这个,无论这些朝中的大人物们有什么打算,他赵和都有自己的打算。到了于阗,那里远离咸阳,没有谁再能够掣肘,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行事了。

    “那个阿图,就在外边,你觉得该怎么办?”樊令又问道。

    赵和手指轻轻敲击了案几,突然心中一动,高高在上的朝堂诸公们往这个使团安插人手,那市井之中的霍勒,是不是也在往使团中安插人手?

    若真是如此……

    “让他进来。”赵和面无表情地道。

二八、你敢不敢

    “这群人里,只怕真正为和亲而来的不足一半。”

    俞龙望着眼前这两百余人,低声在赵和耳畔说道。

    赵和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今日便是他们出发的日子,原本招募两百人充作随行护卫,但最后招募的人手是二百一十七人。这其中,既有大将军塞进来的人手,也有丞相、太尉和大鸿胪塞进来的人。更让赵和哭笑不得的是,在意识到前来应募的人手背后有各方势力角逐之后,赵和便对所有人进行了一次调查,发觉往里面塞人手最多的并不是官府,反而是东西两市的豪商们。

    这些豪商的理由非常充分,前往西域的商道,在当初开辟出来之后,曾经是咸阳城豪商们最赚钱的线路之一。但是后来犬戎反扑,西域都护府被灭,二十年来这条商道只有胡人往来,大秦商人反而没有任何收获。此次借着清河公主和亲之机,正好可以重开商路。

    “反正我们的打算,也不是真正为了和亲。”赵和轻声道。

    俞龙睁着眼睛,瞄了瞄他:“说起来到如今你还没有说你与横之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赵和笑了起来。

    他看了看正在公主车前跑来跑去的陈殇,深沉地道:“此事你去问陈横之,他若同意说,我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戚虎用手拽着自己的须髯:“我打听过不只一次了,这厮这次难得嘴紧,死活不说。”

    “与公主有关,他嘴紧那是自然,这厮不就是见色忘义的典型么?”俞龙也道。

    他们声音不小,陈殇听到了,但却没有理睬他们,而是凑到了马车边:“殿下,有什么吩咐么?”

    马车的帘子掀起,清河公主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因为和亲的缘故,所以清河已经由郡主改封公主,此时的她,面色有些苍白,眼中隐约含有泪光。

    无论她是多么坚强的人,但事到临头,还是有些伤感。

    “横之,你……当真没有必要这般。”她盯着陈殇:“你与你的友人,若是此时退出,还来得及。”

    陈殇一摊手:“啥来得及来不及的,我才不管那么多,公主,我的心意,你全部明白,若让我呆在咸阳,抛了你一个人在大漠那端……那倒不如让我死了的好!”

    清河嘴唇动了动:“你……你……”

    “莫想那么多,一切有我,公主你只管放心,只是……”陈殇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不过到了最后,他稍稍一顿,然后又笑道:“只是到时你莫怨我就好。”

    清河以为他所说的“怨”,是指他眼睁睁送她去和亲之事,她心中不禁酸楚。她向来有男子气,自然知道,对陈殇来说,送自己心爱的女子去和亲,这是多大的羞辱——做出这番事情之后,只怕陈殇一辈子都不会回咸阳这伤心之地了。

    “你为我做这么多,我如何会怨你?”她心中暗想,却不曾说出口来。

    “都准备好了么,都准备好了就启程!”陈殇又叫道。

    在经过一番准备之后,和亲的队伍终于要出发了。

    走在最前的是和阗使者们,这群人得意洋洋,骑在马上个个兴奋不已,偶尔还会指着清河公主的车驾指指点点,或者看着车驾之后一长队车马目露贪婪之色。那是四十八辆大车,其中十八辆带着清河惯用的物品,剩余三十辆全是陪嫁的财帛。

    望着他们的目光,戚虎冷哼了一声。

    “赵副使,可以启程了。”石轩遥遥地对赵和说道。

    赵和点了点头,目光与他身旁的马越相遇,马越眼神凌厉,仿佛猛兽一般。赵和在他面上一扫,仿佛是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般,便晃了过去,然后低声对旁边的李果道:“硕夫,你当心些那厮。”

    李果明白,点了点头,眼中也是凶芒一闪:“放心。”

    赵和回望了一眼咸阳,这一次离开咸阳,又不知道是几时才能回来了,或许有可能从此再不回来。

    对他来说,咸阳是一座比铜宫更大的囚笼,温舒虽然死了,可这里却还有人压得他难以喘气。

    “嗯?”正望着间,他突然一皱眉。

    因为在后边送行的人当中,他看到了一个身影。

    孙谢。

    被割了鼻子的孙谢,蒙着一个口罩,混杂在人群当中,双眼怨毒地往这边望来。

    他死死盯着陈殇,陈殇心思全在清河身上,跟着清河的车子,根本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盯着自己。

    赵和冷冷瞥了这厮一眼,然后又看到一个老道人在他身边。

    白云观的卞道人。

    见赵和望过来,卞道人拼命挥手,然后向这边挤了过来,却被兵卒拦住。赵和缓缓催马过去,来到他身边:“卞道长,有何事?”

    卞道人咧着嘴笑道:“自然是有事的……赤县侯……”

    “我已经被夺爵了。”

    “啊,好吧好吧,夺爵也不过是那回事……赵祭酒,赵副使,这总行了吧?”卞道人笑嘻嘻地道:“对了,赵祭酒去了于阗,记得给老道人带点酒啊,于阗那边的葡萄酒极好,其中最好的是光灵庙的,赵祭酒一定要记得!”

    这老道疯疯颠颠说了一句话,然后大笑了一声:“一局棋,一壶酒,去休去休,莫让天下英雄等白了头!”

    他一边笑,一边又挤入人丛之中,片刻功夫便消失不见了。

    赵和目送他离开,然后目光转到了孙谢身上。

    孙谢昂首望着他,这是那日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终究还是和亲。”孙谢冷冷说道。

    “这不正如你所愿么?”赵和甩了一下马鞭:“就是不知道结果是否也如你所愿。”

    “我等着瞧!”孙谢道。

    赵和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用两只鼻孔瞧?”

    “狗贼!”孙谢暴怒,便要向赵和冲来,却被兵卒拦住。

    赵和再也没有理睬他,而是回到了大队人马之中。

    孙谢在背后叫骂,骂着骂着,突然痛哭起来。他身边众人最初时不明就里,但很快有认识他的人将他的身份说了出来,于是众人纷纷让开。

    虽然送行的和看热闹的很多,但孙谢身边却空荡荡的。他孤零零一人,在那里痛哭,却没有谁来同情相劝。

    良久之后,当和亲队伍已经远远离开,孙谢才止住悲声。

    他阴沉着脸,来到路旁,他的伴当等在那里,只不过知道他最近脾气大,没有人敢近前劝说。

    “公子,去哪里?”他上了马之后,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道。

    “回去。”孙谢道。

    他们回到孙宅,原本热闹的孙宅,此时冷清得连麻雀都在院子里觅食了。孙谢进了院子,正想回自己住处,却便一个丫环唤住:“公子,老夫人有请。”

    孙谢默然立了一会儿,然后走向西院。

    在西院,孙母住所,头上缚着布巾的孙母冷冷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你去看热闹了?”

    孙谢低着头,没有作声。

    孙母连连用手捶着床榻:“我怎么生出你这样没有用的东西来!雁门孙氏,九姓十一家之一,怎么就会有你这样一个蠢物!我听闻你还在那里嚎啕大哭……你哪里有半点男儿气概?”

    孙谢紧紧握住拳头,握着手上青筋直冒,却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所,你当初倡议和亲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以此建功……是为了恢复我孙家家业。”孙谢低声道。

    “结果呢,你这蠢物,不但为他人作了嫁衣,还弄得自己成了无鼻!既然你所想不能成,为何让别人所想得成?”孙母厉声叫道:“他夏琦夺了你的功劳,你愿意让他因此建勋么?陈殇那个粗鄙之夫割了你的鼻子,你愿意让他活着到于阗么?赵和那厮乃是主谋,你就只能对他背影哭么?”

    孙谢忍无可忍,高声应道:“那我还能怎么样?”

    他这一反口,孙母反倒平和起来:“还好,还有几分血性……能怎么样,你说说,孙家在雁门,难道调动两支马贼还调不动么?九姓十一家虽然已经示微,但你之遭遇,别家就不会兔死狐悲么?”

    孙谢愣了愣:“母亲是说……”

    “前面已经给你备好了马,你立刻出城,去雁门。”孙母沉声道:“经过太原时,拜会太原王氏家主,不要哭诉,只是给他看你的鼻子,然后就离开!”

    孙谢张大嘴巴:“什么?”

    “雁门那边也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你走之后,老身就要去访一访咸阳的几户人家……呵呵,有些人还以为现在是烈武帝那昏君在位之时,吓得不敢动弹……老身要叫他们知道,我清河崔氏、雁门孙氏,哪怕到如今没有男人支撑门户,也会有女人敢为人所不能为!”

    孙母从榻上站了起来,枯槁的面上泛起潮红,她死死盯住孙谢,然后又道:“截了和亲使团,将清河公主抢了给你作妾,你以后就不要回关内,去漠北,去犬戎那里,你敢不敢?”

    孙谢“啊”了一声,然后双眼通红,紧握拳头:“为何不敢……到如今这地步,难道我还能失去更多么?”

二九、一货二卖

    敦煌。

    敦煌郡守裴显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

    他是与于阗使臣一起赴京的,在确定清河公主和亲之事后,他先一步回到敦煌,为公主出塞之事做准备。

    这是公主出塞之前所经过的最后一处秦郡,再往西,便进入漫漫流沙之地。虽然在疆土上也算得是秦地,但因为没有人口,也未划分郡县,实际上已经是秦地之外了。

    在裴显身边,五百余名郡兵正与他一起守着。

    “郡守,五百名郡兵……数量是不是少了些?”裴显身边的一名属吏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五百名郡兵将护送公主进入流沙之地,以公主身份来说,确实不算多。

    “我能怎么办,郡中能够抽调的兵力全在这儿了,这五百名郡兵派出之后,我手中能和的只有三班几十名衙役。”裴显苦笑道:“谁能料想此时青塘那边的羌胡也闹了起来,将郡中的兵士全都调了去……唉,当真是一事不顺,诸事不顺!”

    那名属吏看了看西面,压低声音道:“玉门、阳关都尉所辖军卒……如何?”

    裴显瞪了他一眼:“别的能动,这两处都尉所的军卒怎么能动?而且,就算我想动,他们直辖于大将军,也不是我能够调动的!”

    说到这里,裴显就有些憋屈。

    若大的敦煌郡,作为边郡,驻军肯定不少,但他能够真正指挥的只有郡兵,那些精锐的边军直属于大将军,由驻所的将军、都尉们指挥。若给他面子,配合他行动,若不给他面子,对他呼来喝去叫骂也是有的。

    属吏见他还不通情理,便又说道:“郡守调不得他们,可公主呢,公主奉天子与大将军之令和亲,总能够调动他们吧?”

    裴显噗的一笑,深深看了属吏一眼,然后没有说话。

    属吏低下头,也没有再劝。只是当裴显看到东面远远的烟尘扬起而迎上去时,他悄然后退,然后骑上马,飞快地跑入城中。

    敦煌城不大,作为边郡,全郡人口也不过区区五万余人,集中在敦煌城中的更只有不足万人——这其中还包括驻此的军士官吏。甚至可以说,这座城市,完全就是为了当地郡军驻囤而设。但是,因为此地是交通要道,是西域胡商进入秦地的第一站,也是秦商入西域的最后一部,因此在设郡建城之后,商业繁华,往来的商旅人数极多。

    此时一座酒楼下,便有一支小小的驼队正在饮水。

    那属吏来到这酒楼边,向着驼队中的一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跟着他过来,没说话,先是递上去了一个小包。属吏掂量了一下包中的份量,紧绷的脸松了下来。

    “没成,郡守不愿意。”他低声道。

    “怎么会不愿意,他只要动动嘴皮子便可以升官,为何会不愿意?”那商人急了。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大人物的想法,我们这些小人物怎么能揣测?”属吏噗的一笑:“我跟你说,若你们真想着随大军出去,我倒有条明路可以指给你们。”

    “请讲,请讲。”那商人连连拱手。

    属吏笑眯眯地伸手捋着自己的胡须,那商人恍然大悟,忙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布袋。他在伸过去时有些犹豫,属吏却一把夺了过来,然后低声道:“你们为何不直接去寻使团,找个于阗人帮忙,寻于阗使者,多塞些钱去,于阗使者开口,可比我们郡守开口管用。”

    那商人目光闪动,然后突地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有想到!”

    “无论你想到没想到,这个,我可是不退了。”那属吏冲他扔了摇手中的布袋,笑眯眯塞入衣袖之中。

    “王掾吏说笑了,怎么会要你退……呵呵,王掾吏家中乃是大秦世族,我们想要结交都没有门路,怎么敢得罪了?”那商人哈哈笑了起来。

    王掾吏点了一下头,又继续催马前行,不一会儿,到得一家小院。他下了马,将缰绳拴在了一棵酸枣树上,然后进了院子。

    敦煌缺木材,这院子乃是土坯,当他进来之时,屋里几个壮汉手握着钢刀警惕地望来,见是他,这几人才松了手。

    “王郎君来了。”他们向王掾吏招呼道。

    王掾吏点了点头:“我要进去。”

    “主人说了,王掾吏随时可进。”壮汉一边说一边做出请的手势。

    王掾吏走进屋子。

    从光明之处突然走进阴暗的屋内,他眼睛初时有些不适应,稍稍过了会儿,他才看清楚屋中正堂靠北的主位上高高坐着的人。

    他拱手行礼:“见过孙郎君。”

    戴着口罩的孙谢缓缓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如何?”

    “裴显虽然也是九姓十一家之人,但早无志气,我劝了两回,他都没有应。”王掾吏道:“不过那伙胡商,我让他们去寻于阗使者,到时给他们一点方便,他们贿赂了于阗使者,让使者闹起来,必然能调走都尉所的守军。”

    孙谢点了点头,然后阴森森笑了起来:“呵呵,做得好,做得好!”

    “这件事情……”王掾吏略一犹豫:“孙郎君可否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么?”

    “你不必知晓那么许多,反正事成之后,我必然让你重归洛阳王氏。”孙谢轻轻抚摸着遮着鼻子的口罩:“风风光光……以嫡子的身份重回洛阳王氏,而不象现在一样,只是一旁庶余孽,得不了美职高官,只能沉沦于边郡下吏!”

    王掾吏面上一喜,他并不怀疑孙谢有这能力。

    毕竟孙谢是雁门孙氏当家之人,哪怕伤了容颜不能为官,却还是孙氏这一代的家主。

    “在下先行告退,离开得太久,怕裴显那里起疑心。”他向孙谢行礼道。

    孙谢摆了摆手,甚是倨傲。

    只是等王掾吏走了之后,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一圈,然后道:“孙庆,去那边说一声,事情快要办妥了,让他们准备好人手!”

    孙庆是他身边的一个管事,神情却有些犹豫:“公子,这样做……真的好么?”

    “怎么,你有不同意见?”孙谢幽幽地盯着他。

    “不是,小人没有不同意见,只是主母吩咐的……”

    “我母亲妇道人家,有几分见识,她以为我带着清河去投靠犬戎人,就能够得到犬戎人信任?”孙谢冷笑起来:“大错特错,犬戎人此前与我家和睦,那是因为我家能够将他们急需的铁器、粮食和布帛送往关外!如今商道断绝,我家与犬戎人的关系已经不如以前和睦,我若不做出点事情来,他们如何能重视?”

    他说到这,不耐烦地挥手道:“你快去办就是了,须知你们乃是孙氏家仆,孙氏与你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此事得成……孙氏何只九姓十一家的荣耀?这中原的天下,他嬴氏坐得,我孙氏就坐不得么?”

    孙庆浑身一凛,低下头应了一声,不敢再劝,快步跑了出去。

    他在院外上马,然后疾驰到城北的一处驿站,在里面稍稍呆了片刻,便又回头。当他来到孙谢暂居的小院时,看到大队人马过来,他连忙避到一边,向着这大队人马望去。

    他看到了王掾吏,正跟在裴显身旁,随侍在一辆马车之侧。王掾吏显然没有注意到路旁的他,只是往那小院瞄了眼,然后又去瞄马车的车帘。

    马车车帘此时微微掀起,一张被轻纱蒙着的脸探了出来,向着外边观望。

    孙庆愣了一下,虽然因为面纱的缘故,看不清脸主人模样,但只从外形来看,这脸的主人还小。难道堂堂清河公主,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女?

    伸出头张望的却是王鹿鸣。

    她坐在清河的马车当中,哪怕这马车已经尽可能地考虑到舒适,可这沿途折腾,仍然让她觉得气闷,因此掀开帘子透透气。

    只不过一掀帘子,便看到周围灰蒙蒙的一片,吓得她又将帘子放了下去。

    “好大的灰尘!”她轻声说道。

    车内清河公主道:“那是自然的,这里再往西去,就已经是流沙之地,风大沙大,每年倒有半数时日是尘土飞扬的……”

    王鹿鸣吐了吐舌头:“那这边的人,岂不是每日鼻孔都被尘土堵住?”

    “别这样说,太恶心了!”侍剑轻轻推了她一把。

    两人都没有再提环境恶劣之事,但无论是侍剑还是鹿鸣,心里都生出担忧:还未入流沙之地的敦煌尚且如此,那么深处流沙之地内腹的于阗,岂不更甚?

    “这样的地方,我大秦百姓一样定居下来,繁衍生息……最初在这里居住的,是卫边的将士。”清河仿佛知道她们心中所想,淡淡一笑:“他们能在这样的情形下过着生计,我也是秦人,为何不可?”

    “殿下,殿下,我瞧着一队胡商了,要不要问他们卖的是什么?”侍剑与王鹿鸣都没有回应,而马车之外,陈殇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清河收住笑容,摇了摇头,然后伸过身体,凑到车窗帘幕之处道:“不必了,胡商卖的东西……在于阗想来会更便宜一些,何必从这里买了再带到于阗去?”

    外头的陈殇愣了一下,再看到赵和嘲讽的笑容,顿时怒道:“阿和,瞧你给我出的主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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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