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尚不能说
赵和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樊令摇了摇头:“你自家笨,怪得谁来?”
陈殇愤怒地拨转马头,来到赵和身边,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赵和被勒得舌头都伸了出来。
然后阿图过来分开了陈殇。
比起力气,阿图更胜过樊令,他把陈殇拽开,陈殇再想去抓赵和,赵和已经借着阿图避开了。
“一群……浮浪子!”
他们这边玩闹着,那边的马越冷哼了一声,低低对石轩说道。
石轩看了他一眼:“我倒觉得这样也好,这一路不凄冷,有他们几个闹,热闹得紧。”
“那也得看看周围情形才行,这是哪儿,这是敦煌,这里最为鱼龙混杂,往来的商队之中,不知多少胡人的眼线耳目,不知多少与马贼悍匪相勾连!”马越冷笑道:“你瞧着吧,若这般下去,他们肯定要大吃苦头!”
石轩心中一凛:“朝廷在敦煌郡驻有重兵,还能有什么苦头?”
“重兵?那是烈武帝时的事情了,如今敦煌的两个都尉所,兵员莫说足额,能有一半就算是不错了。”马越闷闷地道。
石轩面色更是大变:“果真如此?大将军不知晓么?”
“大将军知不知晓,我是不知晓,但这里的事情,郡守知晓,都尉所的两位都尉也知晓。”马越指了指周围:“甚至这里的百姓,往来的胡商,都知晓。烈武帝驾崩之后,武备驰废,两年前犬戎入寇,又抽调走了部分精锐,到现在也没有归还,石大使,你莫要以为在边塞之内就高枕无忧了!”
说到这,马越又愤愤地看了赵和等人一眼:“偏偏中枢之地,京都之中,却又尽是这样的货色……还偏偏让他们有了功名声望,我在敦煌杀得数十上百胡寇马匪,却仍然只是籍籍无名之辈!”
石轩自然知道马越心里的怨气。
他的怨气不仅仅有与赵和之间的私人恩怨,更重要的是身为边郡英杰而觉得不公平:在咸阳城中,象陈殇这样的无赖子弟本领不大惹祸的能力不小,偏偏有的是立功受赏的机会,做三两件事情便惹得京师瞩目;而在边郡,他马越武勇超群,劳苦功高,却仍然只是一个微末军职,要靠到咸阳去跑关系,才得到九卿的青睐,有了立功的机会。
便是石轩自己,心底也不是没有怨气的。
想到这里,石轩同情之生大生,轻轻按住马越的手臂,低声道:“马贤弟,我年纪比你长,就托个大,称你一声贤弟。”
马越看了他的手一眼:“石大使有话直管说。”
这分明是拒绝石轩的示好,石轩哑然一笑,知道这厮身虽卑微,心却高傲,也不着恼,只是收回手道:“这世上原本就是不公的,若这世界真的公平,你我之辈也不要想出头了。正是不公,你我才应当少怨天尤人,多做些实事,给自己打拼出功名富贵来!”
这话是老生常谈,却也是石轩沉沦下吏多年的经验,只可惜,他说与马越听,却是对牛弹琴了。
在马越看来,他石轩与赵和等人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赵和等人。毕竟赵和与陈殇胆大妄为,还占据了一个胆大的优势,而石轩在多年文吏的生涯之中,已经失了锐气,只见唯唯喏喏,不见丝毫男儿气概。
因此马越只是应付地点了点头。
不等石轩再说,马越拱手道:“我是这敦煌出生的,家中在此尚有族人,正好进城来无事,我去打听消息,看看塞外是否有异动,再来禀报石大使。”
他说完之后,不等石轩同意,便径直离开。
石轩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凝固起来,微微摇了一下头。
此人有才,但不可大用。
赵和用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同样也摇了摇头。
只不过他想的却与石轩不一样。
马越此人有才,但只适合独当一面,不可使之屈于人下。
这种人要捧着,才能让他将才能全部发挥出来,稍有拘束,他便会生出憎怨之心。除非绝世才俊,一代雄主,否则普通的上司是驾驭不了此人,甚至有可能遭遇此人反噬。
最初见到马越时,赵和确实是有招揽之心,只不过经过市井中的那次误会之后,他也息了这个念头。天下有才能的人多着,马越虽然勇武,却并非不可替代,根本用不着拿热脸蛋去贴对方的冷屁股。
不仅用不着,而且这一路上,赵和都很警惕其人。
敦煌郡守裴显早就做了准备,和亲使团人数不少,因此被他安排在城中的军营之内。原本他是要将郡守府让出来给清河居住,但清河婉拒了这个建议,而是要求与使团宿在一处。众人安排下来之后,在此要暂歇五日,然后再西出玉门,继续前行。
赵和这五天没有歇着,与陈殇一起往敦煌城中四处乱跑,他们便衣出行,带着阿图等人,只说是准备出塞的商人,与云集于此的胡商们在一起打交道,其成果是与胡商打了三场架,打伤了对方七八个人,自己也有人被石头砸破了头皮。
不过打了架的几位胡商,事后都与他们甚是亲热,得知他们要去于阗,一个个吹嘘自家在于阗有多大的势力。在与他们的交谈吹牛之中,赵和算是将于阗的消息打探清楚了。
此前朝廷也搜集到了于阗的一些资料,于阗使者在咸阳时也反复吹嘘过于阗。在旧的资料中与这些使者的吹嘘中,于阗是个带甲五万、方圆万里的大国。但从这些胡商口中,赵和得知于阗不过是沙漠之中的一座城邦,治下仅有于阗一座城,共有三万余人,另外还统辖周围近二十个游牧部族,约有十万人。也就是说,于阗若是举国征兵,将所有适龄的青壮男子都征发出来,大约可以勉强凑齐他们所吹的带甲五万——只不过这样,于阗国只怕转眼就要内乱而灭了。
实际上于阗王能够动用的兵力,不过是两千余人,只有在大战起时,他才能临时招募到一万左右的兵力出战,再多征人手,底下部族就要叛乱了。
但是西域天山南北两道,已经失陷了的原安西都护府不提,天山南道的西域三十六国,于阗这样能够出兵万人的已经是大的。故此周围不少绿洲小国,都会听命于于阗,唯其马首是瞻,如此一来,这些仆从国少则两百、多则八百,也能凑出五千人马,一万五千的数量,进取尚不足,但已经能让于阗成为西域三十六国中举足轻重的大势力,进而影响到整个西域诸国在大秦与犬戎之间的选择了。
“朝中诸公不明形势,被孙谢之流蛊动,以为和亲之后凭借于阗之力就可以拉扰西域诸国,牵制住犬戎,使其不得南下……看来当真是太过想当然了。”弄明白这些之后,夜间赵和与俞龙等人对着地图,叹息着说道。
俞龙摇了摇头:“不过话说回来,若非如此,我们也没有机会来这里了解西域情形,我在咸阳城中自己绘制边疆舆图,现在想来与朝堂诸公一般,也是坐井观天自以为是。”
“我倒觉得你们不必如此想,毕竟那些胡商说的也未必全真,我看他们的话,也只是半真半假,究竟西域是什么情况,终究还是要去了再说。”戚虎道:“不过,阿和,还有横之,你们究竟想做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难道你们当真甘心做送亲之使,将人送到于阗别的男人榻上去?”
他一边说,一边还向外边抬了一下下巴。
陈殇顿时暴怒起来,却被赵和按住:“戚兄长又没有什么恶意,他心思最多,在激你呢。”
陈殇大骂道:“就知道戚王佐心思都为狡狯,看起来威风凛凛一武将风范,却满肚子鬼鬼祟祟算计心肠,比起上官鸿那老儿还要多!”
拿丞相上官鸿与之相比,戚虎就只当陈殇是在夸赞自己了。
他盯着赵和,又问了一句:“到了这里,阿和你还什么都不说?”
赵和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有些事情尚不能说,但我可以跟你们透个底。大将军明知道我与横之兄都不是安分守己的家伙,却还力非众议,让我们加入使团,是因为他知道……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做最有利于大秦的事情。”
“最有利于大秦的事情?”戚虎喃喃说了声,然后与俞龙对望了一眼。
他二人都猜到赵和有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却不明白这个计划的具体内容是什么,现在看来,知道这个计划的除了赵和陈殇之外,还要多一个大将军。
既然大将军知道,也就意味着,无论他们此行捅出多大的一个窟窿,也有人会兜底。
这让二人原本多少有些担忧的心稍安下来。
就在这时,外头高凌的声音响起:“谁人在窥视!”
几人神情一愣,然后听到一个声音响起:“石大使有请赵副使。”
却是石轩的一个伴当过来,只不过此人在黑夜之中行动有些诡异,故此被高凌所阻止。
赵和也皱了一下眉,这个时候,石轩请他有什么事情,难道是商议离开之事?若是如此,为何不等到白天再商议,偏偏是这夜晚时分?
三一、不惮恶意
石轩阴沉着脸,怔怔地望着墙上挂着的舆图。
他不是蠢人,相反,能够在没有什么大靠山的情况下,进入鸿胪寺这清贵的衙门,屹立多年而不倒,至少在官场之上,他绝对算是一个聪明人。
因为在鸿胪寺多年,他也习惯与藩属邦国打交道,所以在他看来,自己此次出使,最大的麻烦并不是来自于于阗,而是来自内部。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还没有离开大秦,于阗人就来找麻烦了。
他正恼怒之时,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心中稍稍放了下来。
这应当是赵和来了,这件事情,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麻烦,也应该让赵和与他分担。
不一会儿,赵和出现在他面前,身边还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壮汉。
高的是阿图,矮的是樊令。
石轩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然后对赵和沉声道:“赵副使,于阗使者要求我们调动军马护送公主。”
赵和眉头一皱:“我们原本随行护卫就有二百余人,加上郡中派出的五百郡兵,已经有七百余人了……他们是什么意思?”
“于阗使者声称,得到商人示警,最近有几伙不知何部的马贼,在敦煌至于阗之间甚为活跃,马贼数量甚众,有可能会联合起来袭击公主的车队。”
“马贼?大的马贼也不过是百余人,小的就是十余人,凑到一起,也没有我们人多。而且马贼的装备单薄,我们调动的虽然只是郡兵,可我看了装备,都甚是精良,又全是边郡郡兵,不是咸阳左近那种徒有其表的样子货,马贼敢来打我们?”赵和冷笑了一声:“这于阗人是想生出事端吧?”
石轩有些惊讶:“真有马贼?”
“我这几日也打探了些消息,确实有马贼,这条商道上自古就有马贼,剿之不绝,有些部族本身也时不时当一回马贼。”
石轩来回踱了几步:“若真是有马贼,那倒还真要小心了,我们就算不怕马贼,但若惊吓甚至伤着了公主殿下……那可就不好了。”
见赵和不以为然,石轩摆了摆手:“赵副使,王姑娘便在公主身边,若公主有个闪失,她必然也不安全,能够让此行更安全一些总是好的。”
赵和皱了皱眉,想到王鹿鸣的安危,倒真不好再说什么了。
“只是敦煌郡兵不足,能够抽调出来的都给了我们,到哪里再去抽调军士护卫?”石轩喃喃说道。
他目光重新回到舆图之上,先是在敦煌左近的几个郡打了个转儿,最终还是向西边移了过去。
那里绘有两面旗帜与两座城关,一座为阳关,另一座为玉门。
“阳关都尉所有兵五千,玉门都尉属有兵四千……”
赵和却是心中一动:“石大使的意思,是动用这两处都尉所的边军?”
“如今犬戎主力尽在雁门以东,这边已经许久没有大队犬戎来袭扰,从其中抽调些人手,应当没有关系。而且玉门与阳关,都是天下雄关,就算有个万一,犬戎人急切也无法破关而入。”石轩想了想,有些犹豫地道:“我不太通军事,你觉得……可不可以?”
赵和目光也移到舆图之上。
石轩的想法很正常,按照常理,这当然可以。
但是,赵和还是感觉到一丝不安。
也不知这是他的本能,还是他在铜宫那种环境中长大养成的特性,他总是极度缺乏安全感。
在舆图前站了一会儿,赵和回头道:“我们最迟可以拖延多久出塞?”
“拖不得多久,于阗的使臣已经急不可耐了。”
赵和揉着自己的下巴,微微叹了口气。
“这事情是于阗使臣提出来的,急不可耐的也是他们,你说……于阗人是不是另有打算?”
石轩愣了一下:“另有打算?”
“他们并不是真心要和亲,而是……与犬戎人勾结?”赵和缺乏安全感的特性,让他从不惮于从最恶劣的情况下推测别人,在咸阳时他对天子嬴吉与大将军曹猛是如此,在这里对那些于阗使者更是如此。
可这话让石轩悚然动容:“你是说,往咸阳求和亲之事,完全是于阗人在演戏,他们串通了犬戎,目的只是借此……调走两关的守军,给犬戎人创造夺关的机会?”
他目光忍不住顺着玉门与阳关往东望去。
玉门与阳关为大秦最西之门户,往东却还有嘉裕关,但是如果没有玉门与阳关的阻拦,从敦煌赶到嘉裕关所花费的时间并不长。
可以说从玉门阳关到嘉裕这一条狭长的走廊地带,就是大秦西北的战略缓冲之地,失了此处,甘陇之地不保,而关中腹地,也就完全曝露在敌人面前。
关中始终是大秦的心腹之地,也是目前来看大秦的政治经济中心,若真被犬戎人突入其中大肆劫掠,所造成的损失与震动,要远远超过此前河北边郡被破时的结果。
“不可不谨慎,不可不谨慎!”一想到这个后果,石轩就觉得额头汗水直冒,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他万死难辞其咎!
“明日我装病,先把事情拖下来。”石轩抬头又看着赵和,他没有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但是多年官衙的生涯,让他有许多办法可以将问题拖下来:“至于如何应对,是向朝廷禀报,还是如何处置,赵副使,就有劳你了。”
赵和睨视了他一眼,这厮虽然大方向没有错,但在小细节处还是有私心。将这件事情的处理交给赵和,出了问题自然也是赵和的责任,但有功劳,却少不得他这个装病的正使。
不过此际不是与他追究这个的时候,若事事都去细究,这天下就没有能办事的人了。
“不能向朝廷禀报,一来时间来不及,远水解不了近渴,二来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只是在此猜测,就这样禀报回去,朝廷还会以为是我们反悔了,没准派人来斥责取代我们。”赵和先否定了将事情禀报给咸阳的建议,然后又盯着地图,好一会儿之后才道:“装病……石大使你装没有用,需要清河公主装病才行。”
石轩眼前一亮,以拳击掌:“妙!”
和亲的是清河公主,若是清河公主身体有恙,于阗使者总不能去催促。这样一来,可以拖延更长的时间,也让石轩有行动自由。
“此事我会禀明清河公主,她深明大义,自然会配合我等……石大使,你留在此地坐镇,稳住于阗使者,我带人去玉门和阳关走一遭,就以要借调兵马为由去找他们,实际上是警告他们,犬戎人可能在打这两关的主意!”
“行。”石轩听说只要他稳住于阗使者,自然满口答应。
赵和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一笑:“不过我要去玉门与阳关,沿途艰险,需要向石大使借人一用。”
“那是自然,你是副使,使团中任何谁你都可支用……等一下,你要借的,莫非是他?”石轩先是答应,然后心中一惊,开口问道。
“正是他。”赵和道。
石轩顿时面露为难之色。
他看了看赵和,犹豫了一下,然后又看了看赵和,终于还是忍不住:“赵大使,私仇是小,国事是大,况且他也算得上人才……”
“正是因为他算是人才,我才向石大使借用,也正是因为国事是大,我才外举不避仇,给他这个立功的机会。”赵和摆了摆手,似笑非笑:“当然,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那就是他本人的事情,而非我所能决定的了。”
石轩默然了好一会儿,手在案几上抓来抓去,终于还是一咬牙,正视着赵和道:“赵副使,我可以召他来,但他去不去,却要看他自己的主意,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可逼迫于他……赵副使,你只要答应我这一点,我便承你情了,此后出使途中,你要做什么事情,我能装没看到,就装没看到,能与你方便,就与你方便。”
赵和失声一笑:“出使途中,我能做什么事情?”
“赵副使你就休要瞒我,以你脾气,以陈殇那厮的性情,怎么会是老老实实送公主殿下和亲的人?你们肯定要搅事,只不过在哪里搅、如何搅,除了你们自己,谁也不知道罢了。”
赵和哈哈大笑起来:“不曾想石大使还这样了解我,当真是我的知己了……”
他笑容突然一敛,神色郑重:“我行事虽然乖张狂乱,但从不伤及大义,石大使,你这人虽然小肚鸡肠,但好歹大事不糊涂,你且放心吧,我也不会在大事上犯糊涂!”
石轩心里嘀咕了一声,不过却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当即向屋外说道:“将马越召来……就说我有要事,请他前来相商!”
屋外石轩的伴当匆匆赶了出去,没多久,身材高大的马越便走了进来。虽然是夜晚,此人身上犹是披着皮甲,进来之时看到赵和,只是冷冷一暼,根本没有施礼,而是对着石轩深施一礼:“石大使,请问有何吩咐?”
“于阗使者要我们调更多的兵护卫,我与赵副使算来算去,觉得只有玉门与阳关两处都卫所还可以抽调些兵马,明日赵副使要去那两处借调兵马,他点了你的名,要你随之同行。”石轩看着马越,见马越脸色一变,似乎就要发作,他忙轻轻摆手:“此事还有内情……你先告诉我愿不愿去,若是不愿去,我与赵副使者不会因此责怪于你,若是你愿去,我们会将真正的内情告诉你。”
马越本来是要发怒的,但听石轩后边这句,心中一动,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三二、酒虫涩鬼
马越在那里犹豫的时候,赵和一直在观察他。
好一会儿之后,马越双眉一扬,直接看在赵和面上“我去。”
赵和有些讶然,那边石轩也好奇地望了他一眼。
马越冷笑道“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再有两年,便是而立。”
“这是何意?”石轩道。
“若不立下奇功,我如何能够升职受爵,报当日咸阳之仇?”马越指了指赵和“终有一日,我要用鞭子抽着这贱奴,令其匍伏于我的马前!”
石轩大惊,以为赵和会暴怒。
赵和倒没有暴怒,他身边的阿图先怒了起来“与我决斗!”
这昆仑奴鼻翼抽动,显然气极,一对黑白分明的环眼瞪得如同壁画中的人物一般。
赵和把他按住,摇了摇头。
赵和另一边的樊令抱着胳膊,呸的吐了口唾沫,懒洋洋地道“小子,你也得能活到那一日才行。”
“就凭你们一群土鸡瓦狗,不耍阴谋诡计也想害了我性命?”马越轻蔑地道“我就随你们去了,我就不信,你们胆敢当众害我性命!”
赵和轻轻拍了两下巴掌,笑容满面“好,说得当真好,那就是你了。”
他看了石轩一眼,笑容不改“石大使,这可不是我强迫他,是他自个儿找死。”
石轩苦笑起来“是,是,我枉作小人……随便你们吧。”
他心里确实懊恼,赵和桀傲不说,就是这个马越,同样也是个不好相与的家伙。让这俩人互相去斗,倒也省得他操心了。
“既然如此,你随我来,我将要做的事情说与你听。”赵和对马越道。
石轩急了“怎么,赵副使,你要做什么连我都不能听?”
“若是石大使知道了,恐怕在应对于阗人时会露马脚,倒不如一无所知。”赵和摆了摆手。
马越当真跟在他身后,出了石轩的屋子。
赵和的小院与石轩的小字相距不远,樊令一边走,一边抱着胳膊打量着马越,见其仍然一脸傲意,当即对赵和道“阿和,你真让这厮去,我瞧着这厮不是个好东西,不如让我把他捏死算了。”
他说话也不避马越,马越向他冷冷瞥来,勾了勾手指,似乎是说“你有本事便来”。
“这厮虽然蠢,脾气也臭,但手底下倒是有点真本领的,跟着石轩那唯唯喏喏只能亦步亦趋的家伙,有些浪费了。把他要过来,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有些凶险的,都打发他去做就是。”赵和同样不避讳他,漫不经心地道“若是他将自己折腾死了,那咱们再自己去做,若他没死,反正功劳大头是我的,到时候,他还得乖乖伏在我马鞍之前。”
马越眼中寒光闪了闪。
樊令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不太象是会老实听从赵和命令的人,不过他知道,赵和虽然年纪比他小,可心眼比他多得太多,这种事情,听赵和的没错。
进了赵和的院子,赵和示意迎面而来的高凌、姬北守住大门,然后转身看向马越,脸上的神情转而严肃“此前的玩笑话儿,说说罢了,如今与你说正经的,你给我好生听着。”
马越仍然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
赵和也不与他计较,只是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象你一般蠢么,若不是去玉门与阳关,你会这么痛快地答应下来?我这几日早就把你马氏在敦煌的底子摸了个透,你马氏族人,在玉门、阳关为军官士卒者,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五六个吧?”
马越面上的神情终于变了,他瞪着赵和“你暗中查我?”
“那是自然要查你的,以你这厮对我的恨意,从咸阳起我就在查你了。若不是我知道你父兄尽数死于与犬戎人、西域马贼的争斗,若不是我知道你们马氏入大秦百余年来一直忠义,若不是我晓得马家这百年为大秦战死的男丁超过六十——你以为你能活着到敦煌?”
赵和这番话说出来,每一句都如同铁锤锤在马越的心上,马越愣住了。
他非常厌恶赵和,也知道赵和同样厌恶他,却不曾想,这一路上,不,甚至早在咸阳之时,赵和已经把他和他家族的老底都翻了出来。
“我也知道你为何去咸阳,无非是你们马氏拼杀这么多年,却仍然只是一个军头世家,门都不能算,毕竟到现在,你们马氏还没有出现一位将军,哪怕是最低的杂号将军都没有。你心中不甘,不服气,所以想去咸阳寻找机会,然后被夏琦那老奸看中,倚为臂助——那老奸显然也想要三辅之类的位置,可惜没有军功,想必是要借助你,培养一下自己在军中的势力,好分润一些军功准备上位。”赵和又说道。
马越脸色变得极为精彩。
他原本以为夏琦看中他,是因为他的才能,不忍心他的本领被埋没,现在听赵和一说,才明白夏琦在本质上还只是想要利用他。
不过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这番话明明是从他最讨厌的赵和嘴里说出来的,他却一点都不怀疑赵和在骗他。
“这些都扯远了,总之,你家族在玉门与阳关两处底层军士中颇有影响力,我之所以选你,真正原因就是要借助这影响力!”赵和又道。
马越忍不住道“你如何知道,我会让你借助这影响力?”
“因为我能够让你立功,立下令朝中真正大人物们都眼前一亮的大功劳,成为独当一面的将军!”赵和哼了一声“这一点,是夏琦与石轩都给不了你的!”
马越默不作声。
“我知道你是夏琦塞进来,帮助石轩平衡我的,但我不在乎,因为我晓得你会如何去做。”赵和伸出两根手指“明日你与我一起,带足马匹,先去阳关,再去玉门,我有个猜想,恐怕有外敌要借我们使团之力,削弱阳关与玉门的守卫,然后乘机夺取这两座城关!”
马越脸色一变“这如何可能?”
“你说,阳关与玉门的守军,若是我调走两三千,再有内贼里应外合,城关守得住否?”
马越沉声道“就算是有内贼里应外合,城关也没那么容易被破!”
赵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想想看,如今阳关与玉门的二位都尉所都尉,若你是敌寇,想要里应外合夺取城关,会有什么办法?”
马越最初时还不以为然,过了会儿,他神情突然犹豫起来,再过了会儿,他瞳孔猛然收缩“以你之意?”
“这几天,我在敦煌城里四处转,遇到了阳关都尉葛庆家的小妾……这位葛都尉当真厉害,十一个小妾,啧啧,铁杵都要磨成针啊。”赵和伸出一根手指“色,是葛庆的致命弱点,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悄悄离开阳关,回到敦煌夜宿。”
马越脸色变了变,嘴唇微动,却终究没有说话。
葛庆的护卫当中,就有他们马家之人,他如何不知道这件事情!
“前日我在市中逛时,遇到了一位贩卖皮山葡萄酒的胡商,他得知我想要买酒,便对我吹嘘,他所贩之皮山葡萄酒乃是西域最好的酒,便是玉门关都尉韩绮,也极好他的酒,每年要从他那里买得许多——他不小心多说了句,韩绮无酒不欢,甚至用马槽为酒具,以显自己海量。”赵和伸出第二根手指“酒,便是韩绮致命之伤,只要寻着一个借口,劝他狂饮滥醉,他便不足为虑。”
“这二位,一个是色中恶鬼,一个是酒里醉虫,只要让他们一个离开了阳关,一个醉卧于玉门……呵呵,说实话,这两处关城,在别人眼中是难破之坚城,但在我眼里,就象是两块肉饼,只看我想吃哪一块了。”
马越额头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他熟悉敦煌附近军事情况,对于玉门与阳关也极其熟悉,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葛庆与韩绮都是军中宿将,两人镇守两关,多年都未出闪失,因此就算有人里应外合,也不会有太大的威胁。
但赵和却从这二人的嗜好中,找到了可乘之机!
赵和才来几天,便找到了这可乘之机,那些隐于敦煌的各方敌人,他们琢磨多年,如何会看不到这个可乘之机?
此前没有人利用,只不过是因为大秦强悍,利用了也只能得逞一时,接下来可能要面对大秦的百倍报复。而现在大秦的虚弱之态已经尽显,各方魑魉只怕都要蠢蠢欲动了。
“那……那该怎么做?”他忍不住向赵和请教起来。
赵和眼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冷冷一笑道“那就看你有多大野心了。”
马越被赵和目光瞧着,心怦的一跳,然后握紧拳头“此言何意?”
“若你是想十年后当个将军,那么明日随我去之后,我便直接对葛庆与韩绮揭破此事,向他们举荐你,让他们将计就计,他们立下大功,多少要分润一些给你。”赵和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若你野心更大些,想要今年就当上将军、都尉……呵呵,让你在军中的族人都来听我号令,还有,你觉得可信的边军将官有哪些,都告诉我。”
马越面露骇然之色,他现在终于明白,赵和为何被称为胆大包天了。
三三、理当如此
马越自己也是胆大包天之人,可听到赵和说到此处,还是忍不住了。
“你……你如此做,就不怕朝堂上的大将军么?”他骇然问道。
“大将军?大将军如果在意这点小事情,那韩绮与葛庆早就该死了。”赵和冷酷地道。
“但这样一来,还是冒险,你拿着从敦煌到嘉裕关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在冒险!”
赵和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露出讥讽的笑意:“那我让这两人,一个色中恶鬼,一个酒囊饭袋,继续呆在玉门与阳关两处都尉所都尉的位置之上,甚至因此让他们升官,专制一方,就不是拿百万百姓性命冒险?”
说到这,赵和拍了拍身后的墙壁,冷笑道:“都尉所都尉,再往上升,要么是边郡郡守,比如雁门郡守、渔阳郡守,要么就是一军将军,你觉得他们配不配,若你说他们配,我就把这个功劳给他们,并且将你推荐在他们旗下效力,如何?”
马越沉默不语。
正如赵和所言,这二人已经到了关键位置之上,他们之所以懈怠,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看不到上升的希望。假如赵和将功劳送给他们,他们再往京城中疏通一番,升为独当一面的将领大臣,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可以他们的性情,若真如此,对大秦、对治下军民是好是坏?
“你之意?”
“若他们误事失职,理当罢免,若他们没有误事……自然也不需要我们去提醒什么。”赵和淡淡地说道:“马越,事情若成,这两处都尉所任意一处都尉之职,由你挑选。”
“什么!”马越猛然一震,再度陷入惊骇之中。
他十六岁起与父兄一道同边疆各种胡人交战,亲手斩杀的胡虏已经超过五十,但也不过给了他一个低级军官的职衔。正是因为在边境看不到上升的快速通道,他所以才想办法随裴显入咸阳,被夏琦所招揽,但夏琦所许诺的,也不过是十年之后给他一个将军或者都尉之职。
而赵和一开口,便是阳关或玉门都尉任他挑选!
“这……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说道。
赵和意味深长地道:“马越,你想要我匍伏于你的马鞍之前,那么可曾调查过我的经历?”
马越喉节动了一下,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石轩面前说的那句话,有可能是这一辈子都无法实现的狂言了。
赵和不但后台大,而且胆子大,敢想敢做,他这样的人,莫看这次因为乱来被夺去了赤县侯之爵,只要立得一功,复爵不过是天子与大将军一句话!
“天子面前,大将军面前,我都可以说得上话,区区一个都尉罢了,好大的官么?”赵和又道。
马越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心底有个声音在拼命地对他低语:“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他当真是费了老大气力,才抗拒住这声音的诱惑,用最后一丝清明看着赵和:“为何是我?”
“哦?”
“为何你会给我这个机会?”马越眼睛里瞪得都出了血丝,诱惑在前,却不能伸手去拿,让他内心极度痛苦:“你我有仇,无论在咸阳折辱我的是不是你,我总是得罪过你的,你为何会给我这个机会?”
“哈哈,原来你问的是这个。”赵和哈哈一笑:“你这厮的勇武,我还是挺认可的,夏琦让你混进使团来给我捣乱,我虽然不怕你,但总嫌有些麻烦,所以找个理由把他留在敦煌,这是其一。”
马越看了看院子里的李果,赵和的第一个理由,他只相信一半。
从咸阳西来,李果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他,马越毫不怀疑,若自己有什么异动,李果肯定会一箭射死他——个人武勇上,马越或许胜过赵和身边任何一个人,但唯独对李果的箭术极为忌惮。
因此,赵和如果真是因为嫌他捣乱,完全可以想办法在接下来的行程中让李果动手。
赵和噗的笑了一声,又说道:“其二么,你最合适——不错,敦煌这里如同你一般的人有的是,可以取代韩绮与葛庆的人也有的是,但我所知道的,谁都没有你的武勇,更重要的是,谁都没有你这样的野心。他们被打压久了,已经习惯了,唯独你,野心勃勃,绝非愿意屈居人下者,有这个独当一面的机会,你会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抓住它!”
马越喉节又动了一下,连他自己都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确实如此。
然后,见赵和按在案几桌面上,微微向他前倾身体:“其三嘛,若我能将此事情办成,想来你就会见识到我的力量,知道我可以将你扶在都尉的位置,也可以将你打回原形赶下来,接下来我若对阳关或者玉门有所需要,你一定不会拒绝,对不对?”
马越第三次骇得倒吸冷气!
他怔怔盯着赵和,好一会儿后才道:“你不但要在这搞事,你还要到于阗去搞事,大鸿胪猜的是对的,你根本不甘心送清河公主和亲!”
赵和目光变得极为锐利,冷声道:“夏琦老儿说错了,我不是不甘心送清河和亲,我是不甘心送任何一位大秦女子和亲!”
他按案而起,又继续道:“任何一位大秦女子,无论是宗室还是平民,无论是美貌还是丑陋,无论是年长还是年幼,我都希望她们能够在大秦择自己喜欢之人为婿,而不需要为了大秦去远嫁异域!为大秦牺牲,有我们这些带把的男儿就行了,我们死绝之前,还轮不到她们!”
哪怕马越明知道赵和这番话的未必有多少真心实意,他也忍不住浑身热血沸腾起来。
赵和这厮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他说的话让人不得不信服。
他忍不住应道:“是……理当如此!”
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虽然还未松口,但实际上内心之中,却已经被赵和说服。
他终究不是夏琦那样在官场上浮沉久了的老家伙,他心底仍然有热血。马氏移居大秦百余年,也为大秦征战百余年,这百余年间不知多少马氏男女死于征战之中,也不知与多少大秦男女联姻通婚。到他这一切,已经完全以大秦人自居,甚至比起一些土生土长的大秦人,更认可自己的大秦身份!
他看着赵和,向后退了一步,闭上眼,好一会儿才再睁眼道:“我要玉门都尉之职!”
“没有问题。”赵和道。
“那行,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只管吩咐就是。”马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拱手,向赵和抱拳微微弯腰,行了第一次礼:“只限于此次之事,赵副使,丑话我说在前头,以后若是有机会,我还是要你匍伏于我的马前的!”
“呵呵。”赵和挥了挥手:“你回去准备好来,另外,有得用的人手,你也早些聚集,随时听用!”
马越一语不发,转身出了门,出门之前,却见抱着胳膊叼着根草茎的樊令冲他一乐。马越不明就里,但等他走出门时,听到樊令在里面说道:“阿和,又给你哄住一个啊。”
马越身形微微一顿,不过随后便又继续向前走了,只是隐约听到赵和笑道:“此人可不是哄得了的,你们也莫以为他就此就不与我们作对了,该当心还是得当心,咱们与他,不过是在这件事情上合作罢了!”
若说马越刚才拱手行礼表示同意还有三分作伪在里头,听到赵和这番话,他反而将那三分作伪打消了。
赵和说的不错,他又不是真心从此投靠,他只是在这件事情上与之合作,而这件事情,不仅有利于他们双方,也算得上是利国利民了。
等他走远之后,俞龙与戚虎对望了一眼,俞龙沉声道:“阿和,我这话有背后进谗言之嫌,但我还是得说,这人不可信用。”
“我自然知道,他原本是韩绮部下,虽然不得重用,但韩绮待他们马家也不算薄了,他能够入咸阳寻找机会,韩绮还算帮了忙,可当听说有机会取代韩绮,他没作犹豫就同意下来。”赵和伸出一根手指:“刻薄寡恩,无情无义。”
众人都是点头,就是樊令,也是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但无妨,我又不想将他变得和你们一样,是我的挚友心腹,我只是利用他一番罢了。而且……夏琦这老儿也是识人不明,竟然妄图用此等人物来牵制我。如今他既然已经入了我们的设计之中,那么得罪人的事情,理当由他来做了。”
赵和说到这,冷冷一笑,然后又道:“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大将军大鸿胪……使团成立之时,不知多少人伸手进来了,这些与我们不齐心的人,总得有个人去收拾。想来当大鸿胪得知这里发生的事情之后,表情一定会很精彩,只可惜我们不能看到。”
众人都是大笑起来。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不厌恶鸿胪寺那帮子软骨头,在赵和与陈殇去鸿胪寺割了孙谢的鼻子之后,原本被鸿胪寺制造的舆论所迷惑的咸阳百姓,也开始分裂,不少人对一意和亲的鸿胪寺不满,甚至有人给鸿胪寺送来骨头,让他们去炖汤饮,好让自己骨头也硬一些。
“明日咱们一起去阳关与玉门,这里……子云你留下来,盯紧一点石轩,莫让这厮软骨头病又发作,误了大事。”笑完之后,赵和又说道。
俞龙当即应了下来。
三四、是否死了
五日之后。
石轩有些不安地看着身后的玉门关,这座雄关所处之地并不是什么险要,相反,周围是一片平阔的戈壁。一道蜿蜒的长城绵延而来,戈壁一分为二,而玉门关便是沟通长城内外的要道。
城墙高超过四丈,底座宽有两丈,城上宽则是一丈。在门的两端,各有马道可以登上城头。城门高不足一丈,宽为六尺,相对于城楼来说比较狭窄,仅容一辆马车可以通过。
城头之上,大腹便便的玉门都尉所都尉韩绮低下头,看着这已经出了城关的队伍,咂了一下嘴巴,伸手向身旁的亲卫道:“给我些水。”
亲卫将一个皮囊递了过来,韩绮揭开塞子,咕嘟咕嘟大口喝了半囊,然后抹了一下嘴角,喃喃骂道:“这帮子使团,弄得乃翁我连水都不敢喝。”
周围的士兵们只作看不出他嘴角滴落的紫色液体是什么,一个个面无表情地望向正在前行的使团。
“那个小儿,就是那个副使赵和,竟然还警告我要好生看守城关,说得他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般,不过是一个幸进小儿,得了天子恩宠,大将军的赏识,所以才能如此嚣张罢了,没准还是上了天子的床榻,才会如此……”韩绮又连灌了几口,然后喃喃骂道。
在他身旁,一个低级军官面悄悄窥视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众人可都是看得清清楚楚,方才赵和在这里时,韩绮是如何不停地吹捧对方的,这才走出去不足一里,背后就开始大骂起来,而且怎么难听怎么骂。
不过想想也是,韩绮心里确实憋着一口气。几日前赵和持着公主印绶前来调动军队时,对韩绮相当客气,而韩绮也确实依言行事,从手下抽拨了一半人马与他护卫。但是转过头来,赵和就翻脸不认人,将韩绮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番,换了谁都会满腹怨气。
他这边骂着,那边赵和却对着石轩笑道:“怎么,石大使担心这里?”
“你都那样说了,我如何能不担心?”石轩叹息道:“虽然你方才再三提醒这位韩都尉莫要误事,但我看他的模样,虽然面上恭敬,只怕心里还不服气。若玉门真出了什么意外,赵副使,我们调了他这的兵马,正好被他推责!”
赵和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石轩又看了看四周,满腹都是狐疑:“还有……马越人去了哪里,为何不见他?”
赵和含糊地道:“我还有事,让他去办了。”
石轩看了他一眼,见他仍然装傻,便直接了当地说了:“赵副使,你就给我一句准话,马越是不是死了,自从他随你来玉门、阳关之后,我就没有再见到过他!”
赵和哑然一笑:“你只管放心,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我是真有事让他去做了……再等几天,他便会追上来。”
石轩仍然不信,不过见赵和不肯再说,也只能就此不问。
他们出关后的第二日,一支商队来到了玉门关。
商队之中为首的人用布巾蒙着面,看上去象是畏惧戈壁的风沙侵入口鼻一般。
在玉门关内,靠着草原沼泽之地,有一座河仓城,又被当地人称为大方盘城。这里囤积着供应玉门都尉所所需要的粮草,同时也是都尉治所所在之地。原本这里面是禁止商旅入内的,但是近些年来,防备松驰,不少商队也会到这里,与驻军们进行交易。
这支商队便到了河仓城下。
他们当中有惯常与守军打交道的,自然去找了门路,只不过韩绮虽然没有将赵和放在眼中,不过为了应付,还是下令这段时间不准商队进河仓城。那商队之人好说歹说,最终也只是同意他们的首领带着几个得用的手下入内,大队人马,只能驻于河仓城下。
于是那为首蒙面之人便到了河仓城门口。
看到他蒙着脸,军士们面色顿时沉了下来:“摘了面巾!”
立刻有人上前道:“给我家主人存些颜面……”
只不过不等这人劝说之话说完,那蒙面之人便伸手将自己的面巾扯了下来。
守门的军士看到他面上平平的并无鼻子,只有两个黑洞洞的鼻孔,顿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这人正是孙谢。
他又将面巾缚好,淡淡地道:“在外做事,少不得遇上歹人,能逃得性命已经是万幸。”
守门的军士顿时心生同情,此人若不是缺了个鼻子,看上去相貌堂堂,倒是一个大家公子模样。
“在城里当心些,不得胡乱走动。”守门军士叮嘱道。
“几位军爷放心,我们懂得规矩。”孙谢拱了拱手,然后向手下示意:“给几位军爷一些酒钱,另外,将咱们带来的货色,也给几位军爷看看,他们的袍泽需要什么,只管寻我们交易。”
军士们收了他的钱,胡乱检视了一番他们携带的货物,发现都是些丝绸、瓷器、药材之类的,便挥手笑道:“你们这些货物,到得西域还能赚得些钱,到这里……我们可买不起,既用不上,又太贵!”
孙谢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进了河仓城内。
因为这只是一座囤粮驻军的城堡,所以城内的空间不大,几排屋子也显得简陋,但好歹四面围墙可以挡风,不象是城外扎帐篷那样需要席地而卧。城中有驿亭,此时驿亭之内也已有好几伙商人,见他们来了先凑上来问他们卖什么又要买什么,在发觉彼此之间并无交易的可能之后,这几伙商人就纷纷散了。
“公子,这里简陋……”服侍孙谢的亲卫看了看驿亭中的房屋,低声说道。
“无妨,出门在外,不是风吹日晒就不错了。而且我们在这里不会住多久……很快我们就要回敦煌城中去住。”孙谢冷笑道。
“接下来……”
“等消息,用不了多久了。”孙谢伸手紧了紧总往下滑的面巾,虽然在人前他是泰然自若,但唯有他自己知道,每次想到自己鼻子被割了,他都会双手发抖。
一半是气愤,一半是恐惧。
正如孙谢所言,他并没有等多久,就在当夜,已经数日没有狂饮的韩绮烂酒如泥之时,突然有快马疾驰而至。
“参狼羌反了!”
紧急传来的军报,让玉门关内都尉军都震动起来。
所谓参狼羌,是羌人的一支,在大秦分制诸羌之后,他们顺着祁连山南下,时而归附时而叛乱。烈武帝征伐犬戎,借助青狼羌之力,便许其一支迁至敦煌以南,这数十年来,都还算温顺,却不曾想,在积蓄了力量之后,他们突然反叛!
而且对方反叛之后,就直取嘉裕关,将敦煌与大秦内地的联系给切断!
就算是赵和,也绝对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知道有人可能在算计玉门关与阳关,却不曾想到,一直温顺的参狼羌竟然此时发作!
“都尉呢,都尉呢?”前来传信的信使急得直跺脚:“都尉何在,郡守还等着都尉的消息,如今郡中无兵,都尉这边若不能派兵救援,参狼羌就要攻破敦煌了!”
几名军官听到他的催促之声,都是面面相觑,脸带苦涩之意。
“快去催催,看看都尉有没有醒来。”一名军官道。
堵在韩绮院门前的亲兵进去看了看,出来后仍然是摇头:韩绮仍然处于大醉之中,根本叫不醒。
“快让我见韩都尉,若是误了军情,你们谁担当得起?”那信使急了,又大叫起来。
众人只作不知,一个个挤眉弄眼,大伙都能看出对方的忧忡。
“我回本部去,若是都尉醒了调派兵马,我得及早做好准备。”一人忽然说道。
“正是,正是。”
“确实如此,军情紧急,不可大意!”
转眼之间,这些军官散了大半,剩余几人还在犹豫,却也被与自己交好的同僚拽走。
他们都走之后,那信使还有韩绮的亲卫,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不知为何会如此。
信使再度催促,可是亲卫不敢放他进去看到韩绮烂醉的模样,只是敷衍搪塞。正争执之间,突然听到哗然声响,紧接着黑夜之中,火光冲天,却不知是何处有人点起了火。
“是粮库!”亲卫出门来看了看起火的地方,顿时大急,立刻又跑回院子里,拼命摇晃着韩绮,想要将他摇醒。
韩绮迷迷糊糊之中,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不耐烦地挥手连叫“去去”,那亲卫见些情形也是急了。
嘉裕关甚至敦煌的事情,都非韩绮职责之内,所以韩绮可以继续大醉,可是这玉门都尉所的事情,就是韩绮的责任了,怎么能让他继续醉下去?
亲卫干脆弄来凉水,披头浇在韩绮脸上。
韩绮一个激灵,猛然坐起:“谁,谁,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
“都尉,不好了,粮库着火……”亲卫忙不迭地叫道。
但是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外边又是一阵大哗,紧接着惨叫声、脚步声和金铁交击声连成了一片!
三五、我们也是
韩绮并没有听清楚自己的亲卫在说什么。
他坐起来之后,只是摇摇晃晃地呆愣了一下,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头:“再……再给我来三碗酒!”
说完之后,他仰头倒下,显然又要酣睡。
亲卫大急,顾不得许多,直接将他从床上拖起,几个人把他架了起来。
就在这时,外边喧哗之声已经越来越近,脚步声也到了门口。
被架起来的韩绮稍稍清醒了一些,摇着脑袋问道:“是酒拿来了么……今日喝得……呃……有些多了……”
他醉眼朦胧,看到一个黑忽忽的东西突然扔了过来,落在他面前滚了滚,他勃然大怒:“谁……谁把酒坛子打翻了?”
他的亲卫却看得清楚,那从门外扔进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酒坛子,而是一颗头颅!
正是那个前来报信的信使的头颅!
亲卫忙拔剑,但为时已晚,外头冲入几个蒙面之人,先是弩机声响,噗噗声中,几个亲卫纷纷中箭倒地。便是有侥幸未中者,也被随后闯进的一个身材高大的蒙面人一刀劈翻。
韩绮因此摔在了亲卫的尸体之上,血腥气味冲鼻而来,让他稍稍清醒了些。
“谁……谁啊?”他喃喃地说道。
那个高大的蒙面上一脚踏在他的头上,他勉力想要扭头,却怎么也扭不动。
“这厮竟然是……玉门都尉。”那高大之人冷笑了一声道。
然后挥刀劈下,韩绮顿时身首两处。
“九郎,接下来呢?”蒙面人中又有人道。
“去驿亭。”被唤为九郎的蒙面人冷笑了一声:“驿亭里那些不怀好意的奸商,其中肯定有贼人奸细。”
他们一行提着韩绮的脑袋,径直出了门。韩绮院中他的亲信已经被杀尽,便是有两三个仆人之类的逃脱,却也不知躲到了哪里去。他们出来之后,与守在外头的同伴会合,一共有二十多近三十个人。
这些人齐齐上马,然后猛冲向驿亭。
驿亭之中,孙谢原本在沉睡之中,此时已经骇然坐起。
他到这地方来,当然是心怀警惕,此时发觉外头风声火起,顿时呆了呆,然后大笑起来。
“呵呵,这是老天要亡大秦啊,想在这儿做这等事情的,原来不只我们……不,理当不只我们才对,看出玉门阳关问题的,怎么会只有我们?”
“而且听闻参狼羌反了,已经夺取了嘉裕关!”他手下出去打听消息的人也是笑逐颜开,此前听得孙谢的计划,他们其实心中有些担忧,不过现在则放下心来。
“既然如此,我们就出去给他添一把火吧!”孙谢起身转了一圈,然后目光闪动:“咱们在塞外的人,此时也应当看到了关城火起,想来会乘夜而来,到时咱们里应外合,虽然是提前发动了,但得手也更容易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由亲信替他披甲。但他这边甲才披好,就听得外边有人叫道:“什么人?”
然后嗡的一声弦响,紧接着便是惨叫声。
“告诉他们,我们是一伙的。”孙谢心中念头一转,猜想应当是那些在城中纵火者来了,当即叫道。
“莫要误伤,我们也是来夺取关城的,我们也是来夺取关城的!”他的手下顿时大叫起来。
方才在外头一弩射倒一个出来观望的商人的,正是那身材高大者的同伴。听得他们这院子里如此叫了起来,众人手下不由一停。
紧接着,又有人叫道:“我们也是!”
“还有我们!”
人声纷纷嚷了起来,这小小的驿亭之中,总共有五伙商旅,而其中竟然有三伙都是不怀好意!
身材高大之人闻得此语,呆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幸好如此,幸好如此!”
他一边大笑,一边揭开了自己的面巾,骇然就是马越!
他的同伴也纷纷揭开了面巾,然后大笑着向着商旅们射出弩矢。
他们的装备,全是边军制式装备,而这里的商贾,进来时都经过检查,虽然可以通过行贿来偷带少量武器,甚至有可能带来了一两张弓弩,但绝大多数人都只有短刀匕首。在他们弓弩攒射之下,这些短刀匕首根本派不上用场,即使有一两人举着木板当盾接近过来,也不是马越的对手,被马越转手便砍翻在地。
“什么意思,莫要误会,我们也是反秦的,我们在关城之伙有人!”有商贾缩在柱子之后大叫。
“爷爷们是大秦边军!”马越的同伴笑着道:“来就是为了杀你们这些贼!”
他们这伙人来的时候,身着黑衣还黑巾蒙面,看上去比谁都象是贼,可此时却自称是大秦边军,让驿亭里的众人都是满头雾水。
唯有孙谢,此时已经认出了马越。
在鸿胪寺时,他见到夏琦对这个马越甚为倚重,在认识之后,一直让马越为自己的亲卫。而且他也很清楚,马越是夏琦塞入和亲使团队伍之中的。
可现在,马越没有随和亲使团离开,却出现在这里!
孙谢眉头拧在一起,心中顿时醒悟过来:今日起火,很有可能是一次计策,甚至有可能就是赵和布置下来的陷阱!
这件事情如此诡异,也如此疯狂,实在是充满了赵和的行事风格。
孙谢心中既是焦急,又是痛恨,急怒之下,几欲冲出去与马越死战。
但心念一转,他打了个手势,向手下示意:“从后面走,赶紧走,想办法出关通知他们,不要来玉门,玉门是个陷阱,想法子去阳关!”
他的手下也明白过来,将他护着又回到屋子之中。
他们所住之处,正是驿亭最里面,这原本是其他几伙商队都不喜欢的位置,但现在倒成了他们最大的倚仗。马越等人要先逐一清理掉其余几伙商队的人,才能够杀到他们面前来。
退回屋中之后,几人齐心,将充作床榻的木板拆了下来,当作简易的撞木,狠狠地撞在后墙之上。土夯的后墙虽然结实,但被他们连撞几回之后,还是出现了一个缺口,他们便从这缺口钻了出去,直接逃到了驿亭院墙之外。
“啊!”
出来之后,孙谢稍稍安心,可就在这时,他听到噗的一声响后,身边的一名手下惨叫而倒,他凛然回头,便看到不远处一人在马上张弓大叫:“有人走脱了!”
马越去攻驿亭,在驿亭之外各处要冲都留了人监视,为的就是怕有人走脱,他此时一大叫,马越在驿亭中也叫道:“动作都快一些,去几位兄弟子侄,莫让人走脱!”
孙谢大恨,可见那人手中有弓,他也不敢回头去与之相斗,只能不要命地迈步狂奔。好在此时天色黑暗,只是借助库房所起的火光,才依稀看到人影,因此对方虽然有弓,却射得不准,又连射三箭,才射伤了另一名孙谢的护卫。
那护卫惨叫着道:“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孙谢心头一凛,手中的剑毫不犹豫递了出去,穿透对方的咽喉:“你安心去吧,你家人我自善待之!”
他不能让活口落入马越手中,因为那样的话,很有可能就会让赵和知道他在此。如果赵和晓得他到了玉门,肯定能识破他的目的,他接下来的计划,也就没有实现的可能!
“快走,都快走!”
他身边还有两名护卫,他一边狂奔,一边催促,那两名护卫都紧紧跟着他。不过跑了一会儿,他们都停下了脚步,在他们面前,河仓城墙挡住了去路。
“走马道!”一个护卫低声道。
“不可,不能走马道……带了勾索么?”孙谢道。
“带了。”
他们原本就准备好了要里应外合破城的,所有的器具都做了准备,因此那护卫拿出勾索,用力一甩,直接甩上了城墙,然后拉扯了一下,确定勾住了墙头之后,向孙谢道:“公子,快上!”
孙谢拽住绳索,借步一冲,踏着墙面一点点向上爬。才爬到丈余,就听到身后已经传来了马蹄声,他手下更加用力,可那马蹄声越来越急,火把的光芒已经照在了他的身上。
“公子,照顾好我们的家人!”
剩余的两名护卫对望了一眼,都是咬牙点头,扔了一句话后,握紧短刀向来处冲去。
他们是要用自己的性命为孙谢争取逃走的时间!
孙谢一声不吭用力向上爬,才爬上城顶,就听到后边护卫的惨叫声先后响起,紧接着,马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城头还有一个,上去抓住,你们去叫开门!”
孙谢撒腿就跑,跑了两步之后又回来,将勾在墙上的勾索取下,搭在了外墙之下,然后手握绳索踏上城垣,再纵身一跃,从城上跳了下去。
他的手紧紧拽着绳索,被磨得火辣辣的疼痛。片刻之后,他脚下也是一痛,不过幸好,落地只是被震到了,并没有扭伤筋骨。
他情知不可耽搁,立刻向着商队们于河仓城外扎着帐篷的营地狂奔而来。
此时营地里已经火把四起,几支商队都心惊胆战,特别是暗藏鬼胎的那几支,更是弓上弦刀出鞘。孙谢远远地大叫:“事情败露了,关中早有准备,快逃,都快逃!”
那暗藏鬼胎的两支商队顿时大乱,然后数十骑破营而出,向着远处便狂奔而去!
三六、强盗本性
这边和片混乱,孙谢乘机混入了营中,闯入自己的“商队”之中。
“快走,这是陷阱!”他喘息着叫道。
他的“商队”早有准备,立刻纷纷上马。
孙谢向着周围一望,当机立断,指着东面道:“从这边走,先离开玉门关!”
玉门关是一系列关隘、城堡组成的防御体系,因此出了河仓城,往东就没有城墙阻拦了。孙谢这边狂奔而走,他带的数十人的“商队”个个有马,如今抛了所携带的“货物”,纵马狂奔之下,倒是片刻功夫就逃得老远。
他们向东走,一直奔向敦煌,而在其后,人声不绝,在逃跑过程之中,因为路途黑暗,又有不少人乘马失蹄,不得不落得后边。他们也从最初的一人一马有余,到一人一马,再到不少人两人一马。
在他们身后,始终有蹄声响起,似乎在追他们,直到天际泛白,黎明到来,他们再回头眺望之时,才发觉根本没有谁在追他们。
他们只是被自己的马蹄声与风声吓着了罢了。
此时虽然已经是三月底,阳春已过,可是所谓春风难度玉门,玉门关内的温度依然很冷,众人奔了大半夜,饥寒交迫,干渴难耐。向东望去,离敦煌郡城还远,向西望去,通往关外的玉门关又被隔绝,一时之间,众人都是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孙谢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咬牙道:“去阳关!”
众人讶然看着他,这个时候,还往阳关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们从玉门脱身,混乱之中他们不知道我们去了哪儿,我脱身时在河仓城中得到消息,参狼羌反了,已经夺了嘉裕关,准备攻袭劫掠敦煌城。我们只说自己是从敦煌出来的商人,被参狼羌劫夺了财物,只能出阳关避难。”孙谢又想了想,然后道:“阳关的那个都尉叫什么来着?”
“葛庆。”
“对,这厮常年不呆在都尉所军营之中,而是宿在敦煌小妾之处,此时很有可能就被困在敦煌,阳关那边正人心惶惶,我们去了之后,立刻联系在塞外的人手,让他们来夺阳关!”孙谢又道。
他这番话,多半是安慰自己。
从阳关脱身倒是不难,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们于塞外的人手。当初他们与塞外的人手约定,他来到玉门之时,那些人手也接近了玉门,只等关城之内乱起,那些人手就要来夺关。
昨夜关城之中大乱,火光冲天,那些人手若是发现了,只怕会当作是他们已经提前动手,必然会派人前来查看,甚至会提前发动——无论是二者中的哪一个,那些人手都不会再呆在原来的地方了。在广阔的戈壁荒漠之中,再要找到他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但是从阳关脱身,总比现在的情形要好。
众人将剩余的水袋都寻来,先要给孙谢喝,孙谢却拒绝了:“都什么时候,先喂马,马不渴才能带我们走!”
马勉强饮到了一些水,众人辨明方向,正要动身,突然有人叫了声:“公子!”
孙谢心一凛,向那人望去,那人面带苦涩之色:“公子,少了两个人。”
“什么?”
孙谢顿时急了,他上马清点人手,发现果然少了两个人。
“是不是死在乱军之中了?”孙谢问道。
“没有,逃出来时还在的,我猜是……半路上走失了。”那人道。
孙谢紧紧抿住嘴,呼吸停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吁了口气。
他倒不担心这两人死了,事实上在他心中,倒是巴不得这两人已经死了。
他担心的是这两人落到马越手中,再辗转落到赵和手里。
虽然随他来的护卫家眷都在他手中,也都是些雁门孙氏养惯了的死士亲信,可是赵和那厮手段极多,谁知道他们落在赵和手中,会不会吐露真相。
若赵和知道他来到塞外,他此行目的达不到事小,将此事捅出去为雁门孙氏惹祸事大。毕竟在朝廷那边的记录里,他因为受伤毁容而辞去官职后,回到雁门老家“静养”,而不是在塞外与一帮子马匪混在一处。
“先走吧……”犹豫了一会儿,孙谢道。
在孙谢全力逃亡之时,玉门关外,一支近两千人的马队正在迅速逼近玉门。
这支马队事实上是由从三部犬戎组成,他们受人请托,千里迢迢来此,同时还聚拢了六支马匪,等的就是玉门关中生变之景。
他们也确实等到了。
“那些秦人说得没错,他们果然在夺关,我们有机会了!”三部首领之一的奄顿指着黑夜中的火光,大笑着说道。
“小心一点吧,别笑到极致,脱了下巴。”另一部首领墨秩冷冷地道。
“别在这扫我的兴致,否则我就去抢走你新婚的妻子。”奄顿不满地盯着墨秩道。
“你可以来试试,究竟是谁的妻子入了对方的大帐。”墨秩翻眼道:“只可惜奄顿,你的妻子又老又丑,倒是你的女儿……有没有十二岁了?”
奄顿大怒,他几乎就要抽刀,三位首领居中的格鲁丹伸手将他们按住:“行了,如果你们两个部族想要分个胜负,在这次之后去厮杀,但在这之前,先要夺下秦人的阳关。我听说阳关之后,便是敦煌,那是秦人与西域商贾云集之处,到处都摆满了丝绸瓷器、宝石香料,你们想不想要这些东西?我听说敦煌一城就有上万人口,你们想不想将他们变成奴隶?”
奄顿与墨秩顿时都红了眼睛。
二人按捺不住贪婪之情,虽然双方世代小摩擦不断,但这一刻,还是决意与对方合作。
“想!”他们异口同声地道。
“那就行,上回金策单于攻入大秦,抢了十万奴隶和无数财宝……我们没有赶上上一回,那么这回让我们抢个够!”格鲁丹握紧拳头道。
“十万奴隶!”两名首领齐齐咽了口口水。
对于他们这些游牧部族来说,金银财宝是一种财富,牲口与奴隶又是另一种财富。十万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他们想象的极限,他们甚至不知道十万比起三千究竟要多多少。
但总之很多就是。
若是给了他们很多人手,他们就可以壮大自己的实力,然后吞并周围的小部族,获得更多的奴隶人手,再去继续吞并。他们这些游牧部族,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扩张,直到这片草原再也承受不住,那他们就会大举侵入中原。
格鲁丹没有再看这二人,在他心中,这二人只是被他利用的对象罢了。
“还有那伙秦人……”格鲁丹想到与自己暗中联络的秦人,面上浮出一丝冷笑:“他们既然愿意给我当狗,那就勉为其难将他们养在身边吧。我若能够攻破玉门,打开了大秦的西北门户,银钩单于一定会很高兴,大单于也会高兴,那个时候,我们青狼部或许能够也成为亲卫部族,获得更好的草场水源!”
他们满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飞奔向玉门。
就在距离他们约有二十里的地方,另一支部队也在乘夜飞驰。
跑在最前的数骑轻骑突然勒住马,有两人下了马,借着月色星光,趴在地上看了看。还有一个人不顾肮脏,用手拨弄了一下地上的马粪。
然后他们惊呼了一声,上马回头,迎向大部队。
很快,他们拦住了大部队当中的一骑。
“赵副使,你说的没错,果然有大队人马正奔向玉门!”这查看情况的数人当中有一个高声叫道:“从痕迹来看,应当是四千骑左右,以胡人和马贼行事习惯,一人双马,那他们应当有两千人!”
“确定?”赵和在马上追问了一句。
“赵副使放心,我们在这与胡狗马贼打惯交道,这五位可以说是玉门关里最好的斥侯,他们说的,必然不会有差池。”在赵和身边,一个长相与马越有几分相似但更年轻的人道。
“马定,你既然这样说,那就没有问题了。”赵和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
这是马越安排在他身边的人,与马越是堂兄弟关系,年纪不大,但做事沉稳,虽然勇武远逊于马越,但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颇为踏实,赵和对他是极有好感了。
“多谢赵副使。”马定恭声道。
“那就没错了,上前去,堵住这些人的后路。”赵和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人,哈哈笑道:“你们方才还不相信我,如今总相信了吧?”
“赵副使果然料事不差!”
“何只是料事不差,简直是料事如神!”
“我瞅赵副使年纪轻轻,却比多年宿将都要厉害,我大秦又要出一位冠军将军了!”
“只恨我生得早了,若晚生些年,跟着赵副使纵横西疆,管让大小胡部都闻风丧胆!”
随着赵和的话语,他周围谀辞如潮,拍马屁的话不要钱的都向他涌了过来。
难怪这些人狂拍马屁,围着赵和的,都是被抽调出来随他“护送”清河入大漠的玉门守军军官。他们都与马越家有紧密的关系,此次背着上司韩绮做这种事情,可以说是将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投上赌桌行此一博。
而赵和,便是他们此次一搏能否获胜的关键!
三七、我来带路
正在奔行之中的犬戎三部已经望到了玉门关的影子。
这座雄关如今火光冲天,而且其关门也大开,在城门之外,还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具尸体。
因为尸体边上点燃了巨大的火堆,所以犬戎诸部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们前进的脚步反而慢了起来。
犬戎人是草原上的牧民,也是草原上的猎人。捕羊、拘马、杀狼、驭鹰,他们虽然被欲望冲昏了头,却还没有丧失警惕性。
“奄顿,你觉得怎么样?”格鲁丹凝神望了望,然后问道。
“有问题。”奄顿喃喃说道:“绝对有问题,太安静了,太顺利了……不可能这么安静这么顺利,格鲁丹……”
正他说话间,墨秩用力抽动鼻子,嗅着风沙中传来的气味。
此时刮的是西风,墨秩嗅了两下之后回过头来。
“哟呼!”他口中突然发出一声怪叫,然后拨转马头,转身便走。
他们身后四千余匹马、两千余骑之中,顿时有约四百骑从大队人马中分了出来,跟着他向旁边掠过去。
奄顿顿时变了脸色,也是一声唿哨,带着本部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格鲁丹瞪圆了眼睛,看着这二人连招呼都没有和他打一下就离开了主力。他回过头来也望了望,因为只有月色的缘故,实际上能够看到的地方并不多。
但格鲁丹与奄顿、墨秩一样,都知道在他们身后出现了大队的人马!
原因很简单,在他们身后地平线上,原本应当看得到的星星,此时都看不见了——它们被大队人马掀起的尘土所遮挡,所以才会看不见!
人数……应当不小于二千!
是此前离开玉门关的边军骑兵!
这次所谓的入袭玉门关,根本是一个陷阱!
一瞬间,格鲁丹就想明白了这些。
他望了望门洞大开的玉门关,又看了看左右。
然后他将指头塞入口中,吹出响亮的呼哨之声。
没有理会墨秩,格鲁丹紧跟在奄顿之后追去。
墨秩年轻,奄顿年长,相对而言,奄顿更有对付秦人的经验,紧跟着他,更容易脱身些。而且奄顿人马相对也更多些,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他来引开追兵!
他们此时距离玉门关已经不足一里,玉门关上的马越,已经能够看到隐约的身影。
而马蹄声在这黎明尚未到来之时就更为清晰。
马越已经做好了准备,将手举起,只等这些犬戎胡狗接近城墙,便要下令射击。
却不曾想对方警惕心如此之高,竟然没有上当!
他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上马,追!”匆匆下了城墙,他厉声道。
因为心中烦乱,他的声音都有些破了。
在赵和原本的计划之中,可没有杀韩绮这一项,但他决定一不作二不休,既然要将韩绮拱下玉门关都尉的位置,那倒不如杀之绝后患,因此直接杀了韩绮,反正有赵和这个背黑锅的,到时推到赵和身上就是。
在马越自己的计划里,杀了韩绮,只说犬戎人内应刺杀,而他本人则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立下大功。就算有人不信,有赵和在前方背着黑锅,责任也追不到他身上来。
但是,赵和替他背黑锅的前提,是此役能够大破来犯的犬戎人。
否则的话……
马越毫不怀疑,赵和会将他推出去承担所有责任,他与赵和,原本也就是在这件事情上的利益结合,根本没有什么交情可言,甚至还有仇怨。
他反复催促之下,早已经准备好的关中守军终于出了关门。
关门虽然大开,但实际上比较窄,只容两骑并行,他们这样冲出去耽搁了点时间,当马越自己到了外边时,看了看前后,最多只有三百余骑随他出来了。
在后边还有近五百骑,可是马越已经等不及了。
“追,追!”
“小马儿,向哪边追?”一个大胡子的军官问道。
这位算得上马越的叔伯长辈,因此唤了他的昵称。马越望了望南北两个方向,犬戎人分成两支逃窜,他毫不犹豫一指北面人多的那边:“那里!”
几乎同时,赵和也指着人多的那边道:“追此处!”
犬戎人终究是跑了近一个时辰,人困马乏,最初时借助先动身的优势,倒是将马越他们甩开来。但马越人马休息得充分,在追了两柱香之后,双方的距离渐渐拉近,到小半个时辰时,他甚至与犬戎人追了个首尾相联。
不时有犬戎人回身与他们交战,马越心里狂躁,每一次都是全力一击。那些犬戎人对玉门关不是十分熟悉,但他们纠合而来的马贼却是熟悉这里的一切,连接看到马越以三刃戟击杀回身交战之人,顿时想到了那个令马贼闻风丧胆的名字。
“是马越马子发!”
“马王爷来了,快逃,休要给他追上了!”
慌乱之中,马贼甚至唤出了马越的绰号。
马越心中一动,扬声叫道:“杀犬戎者不死,我马某人说话算话!”
犬戎大部之中,原本就有好几百是纠合来占便宜的马贼,他们见马越追来,已经丧胆,如今听到马越这喊声,不免心生侥幸。
而且马越除了用秦话如此大喊,还以犬戎语也大喊了一遍。
他声音如雷,让不少人都听到了,那些马贼起了别样心思,而犬戎人自然也会怀疑马贼,一时之间,双方竟然都没有想到回身与马越作殊死一搏。
事实上跟随马越而来的不过三百骑,在追击之中,还有不少人掉队,有数十人在同返身的敌人激斗中伤亡,所以他身边如今只有不足两百人。若是犬戎人与马贼回过头来与他相斗,这两百人倾刻之间便会被吞没。
可他们偏偏没有这个胆子!
在又被马越追着尾巴斩杀了数十人之后,马贼们终于吃不消了,有马贼叫道:“马王爷,我们降了,我们杀犬戎人!”
“杀犬戎者,皆袒露右臂!”马越也叫道:“未袒右臂者,杀无赦!”
边境之中,秦胡杂居,无论是秦人还是犬戎人或者其余什么胡人,衣着打扮往往很相似。这些马贼与犬戎部族,若不细看其实是无法区分的。此时正在战场之中,马越没有时间去区分,便想出这么一个主意。
那些不想死的马贼顿时纷纷袒露右臂,有心急的来不及脱衣裳,干脆用刀将自己的袖子给切了。他们这一动,有通秦语的犬戎人顿时怒了,挥刀便砍向去:“你们这些养不熟的秦狗!”
这一动手,马贼不论秦胡,顿时反击。马越原本只有不到两百骑,可是仅仅喊了两嗓子,随他作战、袒露右臂的人却足足超过了五百!
这次来袭的贼人总共也不过两千,其中有四百骑还被墨秩带走,只有一千五百余骑在这条路上奔逃,沿途又被马越一行斩杀了百余,这次超过三百人倒戈,双方的兵力对比,顿时从八比一比成了二比一。
更重要的是,马越所带边军极为剽悍,此时在大秦边境之上,有“一秦抵五胡”之说,一名全副武装的秦军精锐,甚至可以压制五名胡人,犬戎比一般胡人要强,可秦军以一敌二尚能占据优势!
马贼们拖住了犬戎逃命的步伐,而马越带领的秦军则摧枯拉朽一般,迅速间便将这两部犬戎杀得崩溃起来。
格鲁丹见势不妙,立刻抛开了大部队,只带了不足百骑逃走。他听到奄顿在向他呼喊,似乎是求助,但格鲁丹只作没有听到,自顾自逃走。
奄顿此时被一小队马贼缠住,这马贼人数不多,不过是二十余骑,他身边却足足超过五十骑,原本是不必担心。可是这伙马贼也狡猾,不正面作战,只是缠住他们,让他们急切之间脱不了身。若是格鲁丹肯花一点点时间救援,原本奄顿是可以脱身的,但格鲁丹却是理都不理。
这让奄顿气急,他原本就是被格鲁丹威胁利诱而来,此时对方却不管不顾,抛下他自己逃命!这些胡人,因利而合,利绝而分,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甚至早上追随一个大部族晚上就投靠另一个大部族,原本就没有多少忠义观念,此时又被格鲁丹抛弃,奄顿立刻从马上站起,指着前方的格鲁丹大叫:“那是犬戎头目,我要带路,我要助你们抓住犬戎头目!”
他这番话用的是秦语,说得字正腔圆,当真利落,跑出去的格鲁丹听到之后,险些从马上栽了下来,然后惊怒交加地回过头。
他总算知道,奄顿这老东西是怎么样在大秦的边疆之上逍遥这么多年的了!
马越正追之间,听到奄顿的叫声,他心念又是一转:“犬戎人愿降者袒露左臂,露左臂者不杀!”
其实此时犬戎人还是更多些,可人心惶惶之下,又没有统一领导,那些犬戎人如何敢顽抗?听到马越的呼声,他们顿时纷纷解开衣裳,将左臂露了出来。
奄顿也露了左臂,还得意洋洋地迎着马越过来:“将军,这里,这边,我来带路!”
三八、料敌从宽
格鲁丹心中当真是气急败坏。
若不是急于逃命,他恨不得转过身来,先将奄顿这老狗和他的部族尽数屠灭!
但是看着自己身边仅余的不足百骑,他不敢回头,甚至连稍稍停顿都不敢。
他只能将自己整个身体都深深伏在马背之上,催促着马加快速度。
但是又奔了半里左右,他不得不勒住马,回头看了看,再向前边望了望。
在他面前,大约有五十余骑,将他们的去路拦住。
这五十余骑之后,不足半里的地方,是更多的人马,正滚滚而来。
此时天际泛出一丝白线,已经足以让格鲁丹看清楚来的人马规模。
接近两千骑……便是他的队伍没有散,面对这两千骑大秦边军,他也没有什么胜算。
格鲁丹悲哀地闭上眼,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完全清醒过来,明白自己是被某些人的许诺迷昏了头脑,才来冒这个险。
“族长,我们该怎么办?”在他旁边,一个犬戎人大声问道。
“奄顿可以降,我们也可以降。”深吸一口气之后,格鲁丹一把扯开自己的左袖:“降了,我们也降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马上下来,然后直接跪在面前的五十余骑前。
这五十骑当中,赵和眉头皱了一下:“他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格鲁丹在那里高声说话,但这厮说的是犬戎语,赵和根本听不懂这鸟语。
“他说他降了,他愿意为我们前驱向导,替我们指路。”赵和身边,马定说道。
“降了?”赵和愕然:“我们演了这一出戏,一箭不发他们就降了?不是说犬戎人都悍不畏死,以战死沙场为荣而以老病死于帐篷为耻么,不是说犬戎人以狼为图腾只愿如狼一般横行草原而不想和狗一样看门守户么……怎么就这样降了呢?”
马定忍不住笑了起来:“赵副使是从哪听说的这些?”
“自然是稷下的那群读书人告诉我的。”
“小人未去过稷下,不过读书人是见过的,大多数读书人,不过看了两本不知所云的书,便喜欢指点江山,我们这边有句俗语,读书人说话靠谱,老母猪也能上树……”
赵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犬戎人确实好战不假,但他们只是在有利可图时才悍不畏死,若是无利可图,甚至要折本的时候,他们就会老老实实。若我们能够以绝对实力压制他们,他们甚至愿意为了从我们这得到一点赏赐而自相残杀!”马定又说道:“这天下,究竟还是我们秦人横行的天下,犬戎人?不行!”
此时赵和已经失去了兴趣。
他精心策划,还在中原时就开始打主意的玉门关之战,竟然就这样草草收场,这让他实在提不起多少精神来。
他只是让马定等人去接收俘虏,然后在那儿等着马越的到来。
不一会儿,马越来到他身前。
骑在马上的马越,浑身浴血,有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赵和。马定瞧见这情形,慌忙过来招呼,马越只是不理,依旧看着赵和。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一扬眉:“如何?”
赵和懒洋洋地翻了他一眼:“我原以为犬戎人是块硬骨头,却不曾想只是一群破胆之辈,所以不如何。”
马越嘴角抽动了一下,眼中多了些凶气。
不过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盯了过来,他心中一动,向着那双眼睛的主人望去。
李果手有意无意搭在弓弦上,见他望来,嘴角往上微微翘了翘。
马越默然,然后从马上翻身下来,走到赵和马前弯腰行礼:“副使,马某幸不辱使命,此次来犯之敌,大多投降,少数逃走,若是副使下令,马某定去将之追来献与副使!”
跟着他跑来的奄顿最初时看到马越与赵和分庭抗礼,并未将赵和放在心上,此时他看到马越如此恭敬,顿时明白赵和才是秦人当中真正手握大权之人。他眼珠一转,又高声叫道:“逃走的那厮叫作墨秩,他最坏了,一向骚扰大秦边郡,小人愿意为贵人带路,将墨秩擒来献上!”
“带路……对了,带路,我也愿意带路,我也是带路的!”格鲁丹略通秦语,听到奄顿的话,他跪在地上也大叫起来。
赵和晃了一下马鞭,想了想道:“玉门关里情形如何了?”
马越沉声道:“关中一切正常,不过……”
他这一“不过”赵和心突的一跳,眉头也扬了起来:“不过什么?”
“有两件事情须得禀报副使,一是玉门都尉韩绮为贼人所刺,已经死了。”马越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赵和。
赵和听到这个消息愣了一下。
他的计划里,并没有置韩绮于死地这一项。他的本意,是将韩绮送回咸阳,让大将军曹猛来处置发落。他策划玉门关之事,是再一次触碰朝廷的底线,为了不立刻撕破脸面,总得给曹猛一个台阶可下。
但是韩绮却死了!
他当然不相信是什么贼人所刺,韩绮嗜酒误事不假,但醉酒之后无非就是在府中睡着,刺客怎么能混得进去?所以,肯定是马越这厮拿着鸡毛当令牌,乘着混乱将韩绮杀死,好永绝后患。
这样做好处全是马越的,而责任却是他赵和的。
想到这里,赵和嘴角似笑非笑的往上一弯,然后漫不经心地道:“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也省得送往咸阳了……还有件事情是什么?”
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过去,让马越反而愣住了。
马越还以为赵和会为此事大发雷霆呢!
这一刻,马越心底突然有些期盼自己能在赵和手下做事:胆子大,主意多,还敢替部下扛责任,而且又不独占功劳——这样的上司,到哪里去找?
只不过他立刻克制住自己的想法,又沉声说道:“在韩绮遇刺之前,敦煌有急使来,说是参狼羌反了,嘉裕关已失,参狼羌正准备围敦煌,故此敦煌郡守裴显向玉门求援!”
赵和这一次脸上也露出震惊之色:“参狼羌反了?他们不是一向恭顺么?”
马越没有说话,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赵和随即明白过来:“也是,朝廷中枢得到的消息,他们自然是恭顺的,但实际上什么情形……不亲眼看看,怎么能相信?”
他一边说,一边下了马,拔出剑在沙地上画起线条来。马越歪着头在那看,最初时不太明白,但当赵和在线条中画出一个城池模样的标记之后,他恍然大悟。
这是敦煌附近的地图!
马越在边郡生长,又常年与胡人马匪交战,对敦煌的地图自然极熟悉。正是因为熟悉,他才会如此惊讶,因为这幅地图画得实在太正确了。
赵和这还是第一次来敦煌,就算他此前看过敦煌的地图,怎么可能画得这么准确?
马越心中暗暗吃惊,赵和却是不管,他用剑在地图上绘了几个三角形:“参狼羌一共十一部,分散于祁连山下,反的是其中哪一部?或者十一部都反了?”
马越摇了摇头:“信使死于乱中,究竟是哪一部反了,我们也不知道。”
赵和这一次再看马越,目光就异常严厉了。
马越有些局促地握住拳头,好一会儿之后,赵和又低下头,自言自语道:“料敌从宽,就算参狼羌全部反了,参狼羌十一部,在咸阳的档籍之中,二十年前有众十二万人,其中可征调的羌骑一万人……二十年未有战事,这人数应当增加了吧?”
马定在旁道:“小人与参狼羌有所往来,如副使所言,如今参狼羌有羌骑一万二千,此次既然反叛,恐怕举族为兵,那么能够出战者超过三万。”
“三万啊,呵呵,朝廷如今在西北的边军加起来倒是比这个数字多,但都和撒豆子一般,这里撒些那边撒些,若我是参狼羌,就围住敦煌,然后专打各处边军的援军。”赵和冷笑了两声:“只要将援军打残了,敦煌便不可能守住……所以真正危险的只怕不是敦煌,而是敦煌附近各个都尉所的援军!”
马越心中一凛,他抬眼又看了看赵和,原本以为赵和只是胆大妄为,再加上狡猾阴险,却不曾想他竟然真的知兵事!
“高凌,姬北,如何,我说的没错吧,随我西来,不但有的是立功的机会,更有的是实践你们在稷下旁听所学的兵法的机会。”赵和说到这里,却突然对身边的护卫说道。
高凌姬北二人都神情严肃,闻言点了点头,姬北还说了句:“曾灿此时一定后悔,留下稷下而没有随祭酒西行。”
“曾灿是发觉自己所学尚有不足,这才留在稷下的,倒不是他不愿意随我西来,而且,留他在稷下,也是我的主意。”赵和说道。
他们扯起不相干的事情,让急于知道赵和会如何应对现在这种局面的马越心中煎熬,他抓耳挠腮,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赵副使,如今情形,我们当怎么办?”
赵和讶然看了他一眼:“我们是和亲使团,此时自然是继续西行,送清河公主和亲,这边的事情,自有地方官员和驻军处置,与我们何干?”
马越只觉得一股血气往上涌,几乎要昏过去。
三九、意外迭发
马越猛冲上来,死死拽住赵和的缰绳。
“赵副使,敦煌郡数万父老乡亲……不,数万秦人,都指望着你了!”他瞪圆眼睛,似乎是想怒,但又不敢怒出,最后就变成了咬牙切齿地向赵和哀求。
赵和凝视着他。
“某……某为这数万秦人,给赵副使跪下了!”马越在他目光凝视之下,双膝一软,跪在了赵和座骑之前。
他刻薄寡恩不假,接连背叛了裴显、夏琦和韩绮,那是因为这三位于他也算不上大恩。
他在边郡多年,裴显也只是以亲卫视之,以他功绩,若是裴显肯使力气,早就升任尉官了,所以他转投位更高权更重的夏琦,心安理得,甚至裴显本人也觉得这很正常。
夏琦看中他的武勇,想借助他之勇力,将手伸入边军之中,可对他也只是口惠而实不至,因此他不按照夏琦安排专心对付赵和,反而与赵和合作,他同样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至于韩绮……
马越想杀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马家近十年死于边地的兄弟叔侄,至少有好几位都与韩绮酗酒误事有关。就是不提家仇,韩绮近两年更是滥饮成灾,导致边境守备松驰,仅这一点,马越便巴不得他死。
要知道马家与长城之外的胡虏为敌,死伤甚众,同样杀死杀伤那些胡虏马贼甚众。若是边关告破,说不好听些,一般秦人还可以为奴为隶地活下去,他马家定然是要被灭族的。
所以,他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自尊、高傲,跪在了赵和面前。
他知道,此人狡猾多智,他同样也知道,此人胆大妄为,他还知道,此人在朝中能够得到有力支援。
哪怕这些都不算上去,仅凭此人此时能够影响到清河公主,他也必须跪下去。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跪下去,匍伏于赵和马前,能否让赵和满意。
赵和居高临下,望着趴在地上的马越,神情微微一动。
他想起马越不只一次说,要让自己匍伏在他的马前,结果却是他先匍伏于自己的马前了。
不过这并不能让赵和有多少快意,因为马越所放的狠话,在赵和看来都不值一提,他要对抗的对手,也从来不是这个战阵上一对一的猛将,而是端坐在衙署官廨之中却能于谈笑间决定千里之外万人生死的官僚。
所以赵和用马鞭子狠狠地向马越抽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让马越抬起了头。
“行了,我若不抽这一鞭子,想来你也不会放心。”赵和冷笑:“以为我和你们一样,只盯着那一点点的东西么?”
说完之后,赵和缓缓催马,经过马越身边,马越茫然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赵和是答应他了,还是拒绝他了。
“我,我……”他膝行了几步。
赵和沉声道:“你要明白一点,我并不是因为你匍伏我的马前而做出这样的决定,说实话,你就算是自刎于我的面前,也休想影响我做决定。我只是为了你前面的那番话。”
“我前面……哪番话?”马越茫然。
“数万秦人。”赵和说道这,哑然一笑:“说起来也怪,我可是在铜宫里长大的,大秦这朝廷,原该是我的仇敌才对,可我为何一听到秦人这个称呼……”
他说到这,眼睛微眯了一下,然后霍然张开。
“听到秦人这个称呼,我就心怦怦直跳,我的血就翻滚沸腾,我的手就想要抓起兵刃,去刺死眼前身边的秦人之敌,去砍尽天下胆敢冒犯大秦的异族之头颅,去向不服王化的蛮荒异域传递大秦的声音!”
马越猛然昂起头来,只觉得鼻中发酸,眼中泪水奔涌而出。
他们马家,以胡人之身,投入大秦,为大秦流血、牺牲,为的不就是能够高昂地对着昔日的同族说一声“我是秦人”么?
“现在,你们还有余力么?”赵和看到周围之人,凡听到他方才那段话者,一个个都昂起了头,便微微一笑道。
“有!”
“自然是有的!”
众人纷纷叫了起来。
赵和向天空伸出右手,紧紧握住拳头:“既是如此,那还等什么,有许许多多的秦人之敌等待你去刺死他们,有许许多多冒犯大秦者的头颅,等待你们去砍下它们……去吧,随我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催马加速。
他身边众人,无论是随他来的边军,还是刚刚降伏的马贼,一个个嗷嗷叫了起来。
就连那些听不懂他所说话语的犬戎人,此时也不禁为这气氛感染,一个个兴奋不已,甚至指天划地,以刃破指,将血擦在自己的面上,表示要为这小贵人效死力。
至于他们这番话有几分真心,便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马越抢了一匹马,将上面的犬戎人推了下来,自己跳了上去。
他紧紧追着赵和的背影。
赵和身边,咸阳四恶、昆仑奴阿图、亲卫樊令、稷下剑士姬北高凌,甚至还有他的族弟马定。
马越骑术高超,离他们越来越近。
“赵副使,只要你的剑一直指着秦人之敌,我马越便一直做你的剑锋!”马越又扬声叫道。
然后他驱马超过赵和,冲到了最前。
赵和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翘。
这可是一员……可能可与公孙凉、鸠摩什相抗衡的虎将!
而且是那种冲锋陷阵无往不利的突将!
不过在前面冲了好一会儿,马越突然觉得不对:“赵祭酒,这……这是去哪?”
赵和看了看他:“既然知道敦煌是个饵,专门引诱援兵来再各个击破的饵,你难道以为我会直接去救敦煌么?”
“那赵祭酒这是去……”
“玉门的兵卒在我手中,现在我去取阳关的兵卒。”赵和淡淡地说道。
马越闻得此言,精神一振:“是!”
赵和下定决心,要去收拢阳前都尉所兵卒,准备凭借这两处都尉所兵卒进而控制敦煌附近其余小股秦军,统合各方之力再与参狼羌决战。几乎与此同时,孙谢也从长城之内折向阳关,他希望能够借助混乱之机,突破阳关,获得逃跑的通道。而另一支部队,从玉门关下侥幸脱身的墨秩,则也将自己的目标定为阳关。
“族长,这既然是一个陷阱,那我们就该早些回去,避免真正遭遇损失!”
一个族老对于他的决定很不满,说是族老,实际上年纪与墨秩差不多,说话时毫无忌惮,墨秩甚至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到闪耀着的野心。
犬戎人的各部族长,血脉传承倒在其次,向来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实力。
此次玉门关前的逃走,让这位族老的野心膨胀起来,他看到了一个挑战墨秩的机会。
“愚蠢,你们空着手一无所获的回去,怎么向家中的妻儿交待?”墨秩冷冷看着他:“我们并不是非要去夺取阳关,我们只是去寻找机会……秦人肯定以为我们已经离去,他们的烽火台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长城之外,我们只要在商道上隐蔽起来,很快就会有秦人的商队出来,那个时候,我们大抢几次,至少回去之后可以有足够的丝绸将你们的丑女人打扮得漂亮一些!”
一部分犬戎人欢呼表示对自己族长的支持,但挑战者并不甘心就此失败,那位族老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墨秩,真正愚蠢的是你,我们犬戎人最重要的财富,绝不是丝绸,而是马匹羊群还有草场。格鲁丹与奄顿完蛋了,他们的财产在等待新的主人,他们的妻子在等待新的丈夫,我们为什么不去睡格鲁丹与奄顿的女人,吃他们的牛羊,鞭笞他们的小崽子,却要在这里冒着危险吃风吃沙?”
于是又一部分犬戎人欢呼起来,对这位挑战者的主意表示认同。事实上,对于犬戎人来说,攻掠大秦是需要冒巨大风险的事情,相反,攻打别的虚弱了的部族,反倒是危险小收益大的好“买卖”。
越是想,别的犬戎人就越支持这位挑战者的计划。
挑战者嘴边噙起了冷笑,当他的支持者超过墨秩之后,他会毫不犹豫向墨秩提出挑战,如同草原中的狼决定新的头领一样。
那个时候,群情汹汹,墨秩肯定无法避战。
“因为……这是金策单于的旨意。”墨秩在对方的冷笑达到最盛时开口了。
挑战者笑容一顿,然后又笑了起来:“你说是金策单于的旨意,那就是金策单于的旨意?我还说,金策单于要我取代你,担任部族的头人呢!”
墨秩淡淡地说道:“没有。”
挑战者也说道:“那金策单于也没有旨意给你。”
“有的。”墨秩忽然举起马鞭,向着远方一指。
挑战者噗之以鼻:“少想骗我回头,我知道你是个卑鄙的家伙,想在我回头时对我下手,你不就是这样用卑鄙的手段,胜过了你的叔父,夺取了族长头人之位?”
他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变小,最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向着那边望去。
然后他的瞳孔剧烈收缩起来。
因为在远方,在那一大片有如鬼域般的怪石之中,大队大队的犬戎人正在涌出来。
那数量不是几十,不是几百,甚至不是几千。
而是……
上万!
四十、两军相遇
从玉门到阳关,有一百余里的路程,一般而言,需要一日功夫才能赶到。
赵和的队伍最初时还可以看到数百人马经过的痕迹,根据格鲁丹与奄顿这两个带路党所言,那就当就是从玉门关下逃脱的墨秩部的痕迹。在这二人口中,墨秩当真是十恶不赦,此次入寇玉门之事,完全是其人挑唆而起。
犬戎头领说的话,赵和半个字也不相信。
只不过他手中原本就有两千余骑,加上马越从玉门带出来的千骑,那些迫不及待投降过来的马贼,他的骑兵队伍人数已经超过三千五百。这几乎就是一个完整的都尉所编制,对上区区两三百破了胆的犬戎,根本不在话下,因此赵和也就没有太多顾忌。
事实上,若不是为了看守住格鲁丹与奄顿的部下,赵和可以带更多的人来。而格鲁丹与奄顿倒是拼命表示忠心,愿意带领自己的部族为赵和效力,只不过赵和将这些投降的犬戎关进了玉门关的军营之中。
他完全信不过格鲁丹与奄顿,带着这俩个家伙,最重要的目的也是将之与其部下分割开来。
若不是留着这二位还有点用处,赵和甚至动过杀俘的心思。
大半日过后,他们距离阳关只有不足三十里,在他们的面前,甚至已经可以看到一个个孤零零立于荒凉的野外的堡垒。
“这些就是烽燧,当年烈武帝之时,这些烽燧一直延伸至楼兰,犬戎人胆敢露面,立刻会面临大秦铁骑的围剿。我家长辈说,当时只要看到这一带有烽烟点起,他们都会兴高采烈地备马取弓,拥向烽烟点着的烽燧,因为那意味着功劳。”当赵和问起这些堡垒之时,马定解释道。
赵和已经猜到了。
这些堡垒实际上是一座座烽火台,按照大秦之制,每十里设一烽燧,每一烽燧由十五名士兵守卫。任何一处烽燧发现犬戎人入侵,都要立刻点燃早准备好的发烟物,有的地方是薪柴,有的地方则是干了的动物粪便。
这一连串烽燧一直延伸到流沙深处,延伸到大秦的安西都护府。只不过到了烈武帝晚年,迷信于神灵,梦想长生不死,在军略上连续犯了几个大错,让原本被打得喘不过气来的犬戎人又回过气来。二十年前,烈武帝所信任的将军在出征不利又无援军的情形下领五千秦军投降了犬戎,这令大秦在西域的力量被严重削弱,同安西都护府的联系也已经彻底断绝。后来烈武帝又陷入星变之乱,再也无力西顾,于是西域的诸藩国完全失去了控制。
大秦在西域的臂膀,就此断绝,这些向臂膀延伸出去的烽燧,自然也就失去了作用。大秦开始收缩,收缩回到了玉门与阳关之内,玉门与阳关两个都尉所的军卒数量远超过一般都尉所,原因就是原本应该驻在关外烽燧中的士卒都被撤了回来。
“你瞧,这些烽燧,哪怕荒废了二十年,却依然坚固!”马定指着前方一座灰蒙蒙的堡垒说道:“只可惜,现在这里只有往来的商旅会借宿其中,再也不见大秦的军卒了。”
赵和抿了一下嘴,然后笑道:“我们来了,今后会不一样。”
“朝堂上真会听赵副使的么?”马越突然插进来表示怀疑。
赵和一笑:“你不了解大将军,不了解当今天子,他们二位,无论从哪里考虑,都会重新经营西域,而要经营西域,这些被荒废的烽燧就必须重新建立起来!”
“但愿如此,只怕朝廷又以钱粮不足为由,继续放弃烽燧。”马定叹息道。
“那边不象是烽燧,看起来规模很大?”经过这一处烽燧之后,赵和发觉远处大约五里所在的地方,有一座堡垒,其规模远比一般烽燧要大。
“那是破虏城,原本这一带烽燧,皆归破虏都尉所辖治,只不过随着烽燧放弃,破虏城也放弃了。”马定道。
与其说这是座城,还不如说这只是一处屯兵的要塞,其鼎盛之时,大约可以驻扎五百名骑兵和一千名步兵,这些士兵轮番在周围的烽燧值勤,若有犬戎小队人马侵扰,破虏城便会派兵进行支援。
“不对劲!”再经过破虏城之后,赵和听到一连串的呼声响起,几乎异口同声,都是警号。
紧接着,赵和便看到,在他的西面,漫天沙尘扬起!
“那是什么人?”赵和面色大变,喃喃说道。
他虽然不是兵家出身,但并非不通兵法,他身边的李果,更是将门世家,而马越马定兄弟,也都熟悉边关战事。所以,赵和这次行军之时,还是派出了斥侯,但此时他看到,一队三四骑的斥侯正狂奔而来,而在这队斥侯之后,则是数十骑正在猛追。
在看到他们这大队人马之后,那数十骑才意有不甘地收步,但还在远方大摇大摆地观望了一会儿,直到赵和这边派出百余骑去接应斥侯并驱赶他们,那数十骑才调头退走。
这退都是缓缓退的,仿佛随时都会又杀回头来。
“犬戎!犬戎大队人马!”斥侯们奔到赵和身前,在马上行礼叫道:“人数之多,无法计算!”
赵和呆了一下,看了看马越一眼,马越则看向格鲁丹与奄顿。
格鲁丹对秦话半通不通,倒是奄顿,精通秦话,听得斥侯这样说,呆了一下,然后意识到不妙。
姑且不说这大队的犬戎人对他会是什么态度,单单是赵和现在,是不是认为来者与他们是一伙的?
“贵人,这边向来是银签单于的牧场,银签单于如今不在这边,不可能有这么多人马,除非……除非是金策单于的人!”奄顿心念转了转,立刻向赵和叫道。
犬戎人的体制与大秦完全不同,其最高者大单于又被称为天骄单于,在大单于之下,又分为金策、银签和铜章三位单于。天骄单于自然实力最强,手中拥有的控弦之士超过十万,而金策、银签、铜章三单余各拥众过五万。每一位单于都有自己的牧场,虽然没有明确的边界,但彼此之间一般不会逾越。
铜章单于的牧场在冀北一直延伸到辽东,银签单于的牧场则在大秦正北,奄顿、格鲁丹和墨秩,都是银签单于帐下的小部族首领,即所谓的“头人”。而金策单于的牧场,则是整个西域。玉门关到阳关一带,是通往西域的门户,习惯上属于银签单于,但金策单于的势力离这里也不算太远。
“不论是哪个单于的部下,人数远远多过我们,没有错吧?”赵和没有理睬奄顿,而是问马定。
“以扬尘而言,数量恐怕不下万骑,离我们的距离不到五里。”
赵和眼睛一眯:“我们行了大半日,人马俱疲,如今离阳关还有二十余里,只怕在抵达阳关之前,我们就会被追上。野战你们有没有必胜的把握?”
马越与马定对望了一眼,两人眼神都有些闪烁。
“箭矢不足,弩派不上太多用场。”马定沉声道。
“原本目标是前往阳关,追逐墨秩部只是顺带,所以甲胄也不齐备。”马越道。
“所以说,一秦当五胡,既有咱们秦人勇猛的原因,也有咱们装备远远胜过胡人的原因。”赵和倒是面不改色,他看了看左右:“立刻抢占破虏城,必须抢在犬戎人之前占据这座弃城,依城而守。”
“我们携带的粮食不多。”李果沉声道。
“遣人执节前往阳关求援,我们在这固守,消耗掉犬戎人的锐气,阳关都尉所觅机出击,我们里应外合,破之不难!”赵和道。
他们这队人马最大的问题就是军械与粮草短缺,如果这二者都充足,无论是攻还是守,众人都有十足的自信。他们缺的,阳关当中却不缺,作为敦煌最重要的两个都尉所,哪怕烈武帝之后大秦采取了收缩政策,可是对这两个都尉所的军械粮食供应,都没有短缺过。
“谁去求援?”赵和又问道。
犬戎人不蠢,他们肯定会与秦军争夺破虏城,也肯定会分军去拦截求援的队伍。更重要的是,阳关都尉葛庆可不是什么好货色,赵和之所以让求援者持节前去,就是因为持节可以在必要的时候采取激烈的手段,直接控制住阳关都尉。
“我去!”马越毫不犹豫地道。
陈殇目光闪动,咧开嘴笑道:“都别和乃翁我争,乃翁我去定了!”
赵和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然后挥手:“两人一起去,带上些骑术精湛者,我这里攻一下犬戎,争取能够吸引住对方!”
此时事态紧急,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商议更为稳妥的计策,因此陈殇直接向樊令伸手。
赵和此来,可是将石轩的大秦和亲使旌节都“借”来了,此时就在樊令手中。樊令将之递了过去,陈殇咧嘴笑了起来:“这旌节也可以刺得死人啊。”
话未说完,就看到马越已经领着十余骑向前冲了出去。
陈殇不甘落后,顿时也呼哨了一声,领着十余骑向着阳关方向飞奔。
而几乎在他们奔出的同时,犬戎当中,同样分出百余骑,绕过破虏城,向着他们前方进行拦截!
四一、狭路相逢
赵和远远望着对方派出一支人马来截击求援的陈殇与马越,却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他自然可以派人前去支援,但他派的话,犬戎人必然也会派,最后就变成一场添油战。若双方人数相当,他自然不怕,可现在他人数不足,兵甲的优势也不是太大,再做此举,就是自取灭亡了。
“入堡据守,相信陈殇。”李果看出赵和的犹豫,在他耳畔低声道。
赵和点了点头,到这种地步,也只能相信陈殇的本领了。
陈殇出动的比马越要稍慢一些,不过马越知道己方求援人数不多,不能分散,因此有意控制了一下马速。
在他追上来后,马越沉声道:“别拖我的后腿!”
“切,谁拖谁的后腿,还不知道呢……直娘贼,犬戎狗果然是要赶尽杀绝啊!”陈殇看到犬戎人分来截击者,顿时骂道。
马越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后将身体伏在马上,背部躬起。
他的马速度迅速提了起来。
陈殇瞬间又被他拉出一个马身,顿时骂了一声,同样也弯腰抬臀,驱马全速前奔。
他们自北往南而来,犬戎人自西北往东南而来,犬戎人比他们距离阳关要稍近一些,而且必须承认,秦人的骑术虽精,却还是略差于生长于马背之上的犬戎人一筹,故此哪怕他们已经是全速前冲,却仍然被犬戎人抢在了前头。
五骑最先的犬戎人拦在他们之前,只要能够阻挡他们片刻,更多的犬戎人便可以杀上来。
在这时,马越将架在马背上的长槊举起。
噗的一声响,横刀来拦的犬戎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那长槊就电一般探出,直接穿过他的咽喉,将身体高高挑起,然后狠狠砸向第二名犬戎人。
第二名犬戎人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同伴竟然会成为对方的“武器”,被从马上直接砸了下来,还没等他翻滚逃开,一双马蹄就狠狠地踏下,直接踏在他的胸膛之上。
紧接着,马越的长槊再度攻出,这一次不再是挑刺,而是横扫。
第三名犬戎人已经有所准备,横刀去挡,但马越借着马匹的惯性后的横扫之力,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抗,第三名犬戎人被直接扫落马下。
他连滚带爬,终于从马越的马蹄之下逃出生天,还没有来得及庆幸,就听到一声唿哨。
陈殇俯身一槊,将之刺死在地,借着马前冲之力,又将槊拔开,然后直接向前掷了出去。
长槊直接贯入马越身前的那名犬戎人胸膛,那人全神应对马越,反而没有注意到他,被他一击正着,从马上栽了下来。
陈殇乘此追得与马越并排,得意洋洋地道:“都是两个,平了!”
“噗!”不等陈殇话说完,马越已经探槊而出,将第五个犬戎人也挑落下来。
“三比二,不平了。”马越面无表情地道。
陈殇嘿的笑了一声,然后从马身上又取出一竿长矛。
他在马背上准备了三件长兵,就是为的在战斗之中随时可以更换。虽然突破了最快的犬戎人拦截,但是在击杀他们的过程中,还是稍稍耽搁了时间,别的犬戎人已经赶到,几乎与他们并行而骑。
“嗖嗖嗖!”
犬戎人意识到这队秦军骑士的武勇远胜过他们,他们毫不犹豫就弯弓而射。
马越对于射向自己的箭根本不理会,只是拨开两枝射向马的箭,同时催马稍稍改变方向,向着犬戎人逼近过去。
双方并驾狂奔,犬戎人想要拉开与马越的距离,凭借弓箭来对付这个勇猛无双的秦人,但是在马越身后,他的伴当已经张弩以待。
嗡嗡的弩机弦声之中,两名犬戎人与一名秦人几乎同时落下马来。
虽然犬戎人多,但他们身上只有皮甲,秦人身上则着了铁甲,双方的防护能力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马越如今身上至少被四枝箭射中,但不是被铁甲弹飞,就是钉在甲上然后随着马的起伏而掉落。
犬戎人的铁箭头太少,所用的石箭头与骨箭头,很难奈何得了秦人的铁甲,除非运气不好,被其射中眼睛这样缺少防护的要害,否则秦人完全可以不在乎。
准备拉开与马越距离的犬戎人被驱到一处,相互之间马撞在一起,两匹马都摔倒在地,高速急奔之下,一匹马脖子摔断,将自己的主人活活压死于身下,另一匹马虽然只是断腿,却也将身上的犬戎人抛了出来。那犬戎人在地上滚出数丈远,然后在那里哀嚎,虽然没有当场身死,但看那模样,恐怕也很难救得下来。
“五比二。”马越的声音响起。
陈殇没有他这么好的马术,玩不得他这样的动作,只能哈哈一笑:“都多大的人了还比这个,当真幼稚,你要不要与我比比谁撒尿撒得远?”
马越没有理睬他,而是稍稍放慢了马速。
犬戎人畏他勇猛,原本是想放他先过,来截杀他身后的随伴,但是他这一放慢马速,身后的随伴便被他掩护着向前而去,犬戎人则只能将马越当成自己的目标,又再度向他杀过来。
一名犬戎人被马越一槊洞穿之后,却用力抱住了他的大槊,马越急切之间,没能将槊拔出来,当即弃槊,又去拔腰刀。
乘着这机会在,犬戎人如同看到破绽的狼群,向着马越蜂拥而来。但就在这时,一柄长矛从马越脖边插了过来,直接贯入一个犬戎人的胸膛。
“救你一命!”陈殇得意地道。
“哼!”马越冷冷一瞥,这根本是多此一举,他已经将刀拔出,根本不惧这几个犬戎。
他伸手握住陈殇的长矛,手一拧,便将长矛从陈殇手中夺了下来,然后舞动长矛,噗噗两声,便又将两名犬戎人击落。
一个被刺中胸膛,另一个则直接被矛头劈开了脑袋。
“我的矛,我的矛!”陈殇完全没有这个心理准备,被夺了长矛之后手顿时空了出来,他还想向马越讨回长矛,但这时那些犬戎人避开马越,又挥刃向他冲来。
陈殇慌忙从马背上取下第三件兵器,一柄长柄刀,但此时一个犬戎人的刀已经贴到了他的肋下。
毫无疑问,若是给这一刀切入,陈殇的内脏将会整个儿流出来。
就在这危机之时,那犬戎人身体突然一僵。
却是马越猛然后仰,整个人平躺在马背上,回身一枪,刺中了他的眉心,直接将之杵死。
“救你一命!”马越道。
陈殇这才举起长刀,向他咧开嘴巴一笑:“你这厮……如今我有些喜欢你了!”
“不需要!”马越又冷冷地道。
正在这时,却听到身后有人叫道:“马子发,我随你出战,你就要弃了我么?”
马越与陈殇猛然回头,却发现在狂奔之中,落在末尾的几骑被犬戎人拦下,虽然犬戎人一时奈何不了他们的铁甲,但他们的战马却被犬戎人伤了,四人背靠背,被二十余骑犬戎人围着,其中一个大胡子的在那大叫。
马越正想着继续前进,却不曾料想,陈殇直接拨转马头,兜了一圈又转回去。
“咸阳陈横之来救你们!”陈殇叫道。
他当直一手拎着长刀一手握着腰刀,直接冲入到犬戎人当中,双手狂舞,连接将两个犬戎人劈下马来。
“浑贼!”马越骂了一声,不得不也转过身来——若陈殇与他一起弃人不顾,那部下们不会说什么,可现在陈殇为救他的伴当回身,他自己却奔逃,那以后就休想在熟人面前抬起头了。
两人这一转身,随行其余骑士也都转过头来,他们这一选择也出乎犬戎人的意料,犬戎人不备之下,二十余骑被他们一个冲击就杀了大半,剩余之人也是散开逃走。
只不过前来截击的主力,也离他们更近了。
“上马!”马越厉声道。
那四名落马的随从,抢了犬戎人弃下的马,又跳上马后,马越放下长矛,从背后摘下弓,对着追得最近的一名犬戎人射去。
他射术也甚为精湛,这一射之下,那名犬戎人应声落马,其余犬戎截击者见他如此勇猛,不免心慌,有意稍稍放慢马速,等待别人去触这个杀星。
大伙都是同样的念头,这就使得犬戎人的追势一缓。
马越这才拨转马,跟在众人之后,向着前方而去。
经过这一段追击、回援,此时他们离阳关已经只有不过两三里路程了。
犬戎人也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顿时加急,在其本阵方向,已经有号角声响起,那是在催促他们迅速追上去。
故此,前来截击他们的犬戎人再度加速,这一次哪怕马越又射倒一人,他们也只是稍稍散开,却绝不肯减缓了。
陈殇疾驰在前,回头望了望,犬戎人已经越追越近,再看前方阳关之上,关门洞开,按理说早就该有警讯,阳关上的守军理当有所戒备,可他这里望去,阳关上的守军不但没有戒备,反而似乎陷入混乱之中。
陈殇心里正琢磨着这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发现洞开的城门之内,一队人马直冲了出来。
这队人马最前方一个,面上罩着布罩,只不过随着马奔驰,布罩被风吹起,露出一张没了鼻子的脸!
陈殇一愣!
四二、勇者可胜
孙谢得意洋洋地出了阳关。
在他身边,除了他自己所带的百余名伴当随从之外,还有两百余骑,其中为首者梳着辫发,袒着右臂,一副羌人打扮。
孙谢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顺利——他在从阳关逃脱之后,便向玉门行来,路上遇到了这队羌骑,原本双方几乎要冲突起来,但得知对方是参狼羌之后,孙谢顿时改了主意,向对方献计,说是要替对方袭破阳关,打通参狼羌通往犬戎的通道。
“如此犬戎与羌人联手,秦虽强,却也不再有凉州之地!”他如此对对方说。
这番话说动了青狼羌,这队青狼羌原本就是来寻机来阳关接应与他们有约的犬戎的,在孙谢这带路党帮忙,自然更好。
他们混入孙谢的队伍,以商队之名来到阳关之内,待外头犬戎人来临,便猝起发难,真的夺取了阳关关口!
原本的打算,是待犬戎人大队人马来临之时,他们自关内冲杀,犬戎人自关外攻击,这样抢下阳关,现在不需要犬戎人动手,他们就已经控制了城门。虽然阳关守军在反应过来之后已经开始来争夺,但只要犬戎人赶到,这种争夺就没了意义。
孙谢觉得自己立下殊功,全然不知那些参狼羌看着他的目光都有些戏谑。
他出了阳关之门,然后被风一刮,面罩吹落,正要去抓面罩之时,却看到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仇人。
“陈殇!”他失声惊叫。
认出他来的陈殇咧嘴一笑:“直娘贼的,竟然是你这厮!”
然后陈殇举刀便冲了过来。
他们杀了阳关守军一个措手不及,原本以为开了门之后迎来的就是犬戎人,结果迎到的却是陈殇与马越,顿时又被陈殇马越杀了个措手不及!
若是原本截击陈殇马越的犬戎人还跟着,那么他们还可以与之夹击,陈殇马越的人手少,在夹击中坚持不了多久。但是,在陈殇马越回头救下部下之后,犬戎人大沮,又见阳关就在面前,便停下了追击步伐,使得陈殇与马越可以从容面对一方。
哗啦啦的声响之中,陈殇的刀已经劈到了孙谢面前。
孙谢反应过来,但他一望陈殇,胆气便丧,所以他做出了一个最错误的选择。
跳下马,想要以此避开陈殇的刀。
结果虽然闪过陈殇的刀,却被随他一起的参狼羌的马匹撞翻,他才想大呼“自己人”,便被参狼羌的马一脚踏在大腿之上。
“啊——”孙谢惨叫了一声,却又嘎然而止。
因为另一匹马踏过来,直接将他的叫声堵了回去。
紧接着更多的马在他身上踏来踏去,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毫无知觉了——第二匹马就已经将他踩死。
陈殇顾不得落马的孙谢,他挥刀又迎上了参狼羌。
与犬戎人相比,参狼羌长期投靠大秦,因此兵刃的质量要好得多,至少他们的箭头全是铁制,兵刃也都是钢铁打造。若不是猝不及防,陈殇与马越这二十骑,根本不可能突破对方。
但双方队伍猛烈撞击之下,陈殇与马越这边倒下了三分之下,参狼羌那边则被直接杀透,让陈殇与马越杀入阳关门洞之中。
此时前方密密麻麻全是人,后方参狼羌也掉过头来,陈殇正待向前,却听到马越厉声道:“替我守着后面!”
门洞之中极为狭窄,不过是二骑并行的空间罢了,马越叫了一声后,双腿一夹马腹,马怒嘶一声,直接跃起,马越的头几乎撞上了门洞上方,然后他的马前蹄狠狠踏在了一个参狼羌的马上,那匹马吃痛,也人立起来。
而此时马越的长矛已经探出,直接将对方捅下马来。
马越甩鞍跳起,跳上那匹人立的马背,又是挥矛一刺,将另一骑参狼羌刺翻。
他还乘势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陈殇的背影,正堵在门洞另一端,把杀回头的参狼羌拦截下来。至少短时间之内,马越不用担心自己的背后了。
他深吸了口气,又向前冲去,此时空间狭窄,马匹反而误事,因此马越已经弃马步战,而参狼羌之人生长于马背之上,倒没有他反应这么快,马挤马的情形下,又不能纵马来踩踏马越,顿时给他连接得手,又刺下三人。
参狼羌又惊又怒,但也仅能惊怒,他们的后方,已经传来秦人的呐喊之声。反应过来的阳关守军,正奋力杀过来,要夺回城门。
一是之间,双方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格局:马越、陈殇带着护卫们被参狼羌两头夹击,而在阳关城内的参狼羌又被秦军两头夹击。
此时追击的犬戎人也反应过来,顿时疾驰向这边,想要乘乱夺取城门。
当阳关激战之时,距离这里十余里外的破虏城,同样也在发生一场争夺。
破虏城毕竟放弃的时间久了,所以赵和虽然带队先占据了城,可是犬戎人随即赶到。破虏城有一东一西两座门,赵和自东门入,横穿破虏城来到西门,而此时犬戎人同样也抵达西门门口。
“该死,大门被谁弄走了?”一望见宽荡荡的门洞,戚虎愤怒地道。
“废话少说,怎么办?”俞龙叫道。
“你守门口,硕夫带人上墙,我来反击!”戚虎瞬间接过指挥权。
俞龙立刻带人冲上去,先结阵将涌入的犬戎人挡住。犬戎人骑马,他们则弃马步战,在密集的空间之内,犬戎人的马冲不起来,虽然可以居高临下,但他们也可以用长矛大槊以长攻短。犬戎人的势力头被他们一时扼住,紧接着,戚虎便一手执刀,一手执戟,带人突入犬戎队伍之中。
以戟格挡,以刀杀敌,戚虎连连得手,正要继续冲杀之时,他突然身体一僵,看着自己旁边的人:“阿和……你怎么也过来了!”
赵和一手执戟一手执盾,望着他笑了一下,然后挥戟刺中一匹马腿,又灵活地闪过那马立起来的蹄子,顺手一盾将马上的犬戎人拍了下来。
在他身边,阿图的长矛直接将落下的犬戎人刺死,樊令则举起大盾,将另一个犬戎人的攻击替他挡住。
“让让,别挡道!”一边小心护卫着赵和,樊令一边不耐烦地对戚虎道。
戚虎险些气乐起来:“真娘贼的,狗屠儿,竟然嫌弃乃翁我挡道了……跟我杀啊!”
他怒气之下,须发皆张,刀戟狂舞,生生在犬戎人当中杀出一条血路。虽然全身上下插了七八件犬戎人的兵刃,但他仍然是一往无前!
俞龙瞅准机会,率众冲来,将涌入城中的犬戎人终于赶出了城洞。
然后迎面而来的,就是犬戎人密集如蝗的箭寸。
俞龙树盾将自己护住,缓缓退回门洞之中,在城楼之上,李果连发三箭,每一箭都命中一名犬戎贵人,犬戎人顿时慌了起来,便是箭雨也稍稍放缓。
紧接着,三枝箭飞了过来,几乎同时穿过李果刚才立身之处。
“射雕儿!”有边军叫了起来。
对方也有一位神射手,而且是能同时发三矢的神射手!
这种神射手被犬戎人称为射雕儿,即使在善于骑射的犬戎人当中,也是不可多得的存在,每一个人的地位都极高,不逊于那些犬戎贵人。
李果从城上垛口探出身,正要反击,但从另一个方向,又是三箭同时飞至,逼得他不得不再度缩回垛口之下。他发觉眼前一花,却是他头盔之上的红缨被射落,从他面前飘了下为。
两名射雕儿!
对上一名射雕儿,李果有十足把握压制对方,但同时对上两名射雕儿,他的处境就不太妙了。
他身边随他一起上城的秦军弓手材官们纷纷举弩射击,只不过那射雕儿太过厉害,仅仅片刻功夫,便有四名秦军弓手被其射中,中者连吭都没吭一声,便当即气绝。
其余弓手只能与李果一般,将头缩在垛口之下,不敢再出来对射。
将城头的射手压制住之后,犬戎人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对着城门处倾泄箭雨。俞龙虽然执盾格挡,可是这箭雨之下不得不连连后退,甚至退回到门洞之内。
而犬戎人开始下马,有人也举起盾,准备再次冲击破虏城的西门了。
俞龙向上望了一眼,又叫了一声:“硕夫!”
李果明白他的意思,若不能除掉犬戎人的射雕儿,他们在防守时就极为被动!
李果喘了两口气,然后开始调整呼吸。
一息,两息,三息……
五息之后,李果悄然移动脚步,已经从方才呆着的垛口稍稍偏移了几步。
然后他摘下自己的头盔,猛然将之抛起。
头盔尚未从最高点落下,铮铮的声响中,连接着三枝箭已经射中头盔,将头盔击得飞向城内。
李果心中一凛:只有三箭,证明只有一名射雕儿动手,另一名射雕儿引弦不发,就是在等着他!
但在心中闪过这念头的同时,李果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从垛口出跳出,张弦,瞄准!
他鹰一般的目光,锁定了犬戎人中一个戴着灰皮帽的,同样,那戴灰皮帽的也盯住了他。
李果没有射那个已经发箭的犬戎人,他将目标定在了这个引弦不发的灰帽射雕儿身上!
而对方,也早已等他多时!
四三、城头接战
李果与那射雕儿几乎同时松弦。
在下一刻,李果重重倒在地上,而那射雕儿则从马上倒栽下来。
李果躺在地上喘了两口气,将手中的弓扔下——射雕儿射来的那一箭,被他用弓弦拨了一下,他的弓弦被射断,箭未能贯入他的要害,而是钉在了他的铁甲之上。
射雕儿用的箭头,与一般犬戎人不同,也是铁箭头,因此李果的铁甲被射透,箭头扎入他体内约有半寸,幸运的是,这点伤势,不但不致命,对他的行动也不太影响。
他向着一个边军示意,那边军一脸钦佩地将自己的弓扔了过来。
李果咬着下唇,开始换地方:虽然干掉了一个射雕儿,但还有另一位在虎视眈眈,他还没有到放松的时候。
片刻之后,另一位射雕儿也是惨叫一声,栽倒于地上,李果则再度摔倒,这一次他的运气不好,对方的箭射在他心口,不但穿透了铁甲,铁甲之下的护心镜也险些被凿穿,冲击力让他躺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爬起来。
不过最危险的射雕儿被射死,城头的秦军便占据了地利的优势,居高临下与犬戎人对谢,犬戎人前进之势为之一沮。
这也给了俞龙戚虎以时间,他们带着士卒,拆了破虏城中的一座建筑,取其砖石堆在西门门洞,形成了一个及腰的掩体。虽然还没有完全封闭门洞,但犬戎人休想再从这里轻易冲入了。
犬戎人发觉想要立刻抢下破虏城是不可能了,于是稍稍退去,但没有远离,在稍等片刻之后,一队约千骑犬戎人开始绕着破戎城跑。
“他们在寻找城上薄弱之处,破虏城毕竟有二十年无人维护,城墙都塌了不少。”马定见此情形,向赵和低声说道。
赵和嘴微微一抿,然后一声不吭,亲自带人去搬砖石,好将城墙塌陷之处堵起来。
犬戎人绕道城东之时,赵和他们进入的东门,也已经被堵死,犬戎人留下了五百骑于此,然后又继续往南绕去。
显然,犬戎是准备四面围攻,凭借人多的优势,让这两千余骑秦军捉襟见肘。
“他们是金策单于的部下!”城头之上,一直盯着外边的奄顿突然叫了起来。
“什么意思?”赵和问道。
“我们都是银签单于的部族,而他们是金策单于之部,金策单于将手伸到了这里!”奄顿愤愤地道。
这些犬戎人可没有什么国家的概念,他们更重视的是自家的草场牲畜和女人,因此见来者是金策单于的部族,奄顿反而愤怒起来。
因为金策单于的部族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这位大单于之下最强大的单于势力将来到此处,更意味着属于金策单于的部族将到这里与他争夺草场、水源。
“他们到这里,莫非金策单于又想攻秦了?”格鲁丹也是脸色微变,喃喃说道:“这次走玉门阳关方向以断秦之的臂膀?”
赵和扬了扬眉,若真如此,他们此次往西域之行,就会更为重要了。
不过现在想那么远没有意义,因为城头上已经有人大叫起来:“来了!”
在绕城一周之后,犬戎人开始攻城了。
赵和毫不犹豫扔了手中的砖石,跑到了城头之上。
“骑兵攻城?那是奇蠢无比的事情,犬戎人……真娘贼啊,这些犬戎有备而来!”
戚虎正在嘀咕,他刚才激战时受了点伤,如今已包扎完毕,也站到了城头之上。当看到犬戎人当中推出的东西时,他不由惊呼出来。
投石机!
犬戎人是游牧民族,他们兵械都远比不上大秦,他们推出的投石机,是一种在西域诸国中流行的攻城器械。这种投石机不大,实际上威力有限,对于那些坚城效果不大,更象是一种玩具。但它也有优点,就是轻便,拆了之后放在马上便可以带走,使用时将其部件再组合起就即可使用。它所投掷的石头,想要破城不容易,但破虏城毕竟年久失修,能不能在其下撑住还很难说。
三具投石机被推到了破虏城外,除了投石机之外,还有十余架梯子——这梯子并不是大秦所用的长梯,其高达不足三丈,若用来攻大秦坚城显然不足,但是对付破虏城则正好合用。
“犬戎人是冲着阳关来的。”赵和凝神望了会儿,突然开口道。
“确实,这些攻城器械,虽然简陋可笑,但对于不擅攻城的犬戎人来说,只怕已经是绞尽脑汁的结果了。”俞龙点头:“无妨,这等投石机准确度必然不高,注意躲避就是,至于长梯,呵呵,犬戎人骑马是好手,攀爬就差了多。”
他一边说话一边擦拭着自己的铁戟,虽然刚才激战的血绩早就被他擦干净了,但他还是反复在擦,将戟刃擦拭得锃亮。
他心底也有些紧张。
毕竟他们在人数上的劣势太过明显了。
赵和同样也有些紧张,这次对上的可不是豪商的私兵响马,也不是浮图教徒,而是凶恶的犬戎人。
大约十五息之后,犬戎人就开始鲁莽地使用投石机,第一块石头根本没有砸到破虏城,而是歪到了数十步之外,在地上溅起一堆碎沙。紧接着第二块第三块石头,都偏得厉害,连破虏城的边都没有挨上。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秦军顿时放松,在墙头尽情嘲笑着犬戎人的准头。
“犬戎人对攻城完全没有经验,他们不知道用圆的石头才能更准,只是在这随便寻的石头。”俞龙见此情形道。
“使用投石机的应当是犬戎人强征来的西域工匠,他们正在挨打。”李果也道。
“这便是仆从的下场。”赵和道。
在犬戎人皮鞭的痛殴之下,那些使用投石机的西域工匠们又开始第二轮射击,这一次他们运气超好,一块石头轰在了破虏城的城墙之上,让犬戎人当中发出了一阵欢呼,但当他们发现城墙上只是出现了一道印子,但整体安然无恙之后,欢呼声又停了下来。
“后边,犬戎自后边上来了!”就在赵和他们注意力都在正面的犬戎大部队身上时,突然东面有人叫道。
赵和扶了一下自己的头盔,快步从马道下了城墙,然后奔向东门处。当他赶到之时,东门之上已经是杀声一片,却是高凌与姬北,与边军士兵一起,正在对着接近的犬戎人射箭。
他们射术与李果相比只能说一般,犬戎人不但精于骑射,同时也精于闪避,所以城头虽然弦声不断,但城下的犬戎人却没倒下几个,他们奔到城下,将绳索扔了上来,准确地套上了城垛,然后顺着绳索便往上爬。
秦军探出身想要射他们,但压阵的犬戎人以更密集的箭雨射来,逼得秦军不得不又闪回墙垛之后。这破虏城城墙原本就不高,犬戎人再不善攀爬,有个五六息的时间,也已经爬上了垛口。
这时为了防止误杀,犬戎人的箭雨反倒稀疏起来,只有对自己射术极为自信者才会射出几枝冷箭。城头的秦军抓住这个机会,纷纷起身,与爬上城头的犬戎人激斗在一起。
爬上来了十余个犬戎人,这都是套索用得极利害的牧民,他们占据垛口之后,并未向前冲杀,而是竭力防守,希望能够撑到更多的同伴前来接应。
而这个时候,赵和已经亲自上了城头。
此时赵和手中所执为剑,他左有阿图,右有樊令,几乎不必担忧自己的安危。他直接冲向那守着垛口的犬戎人,高凌姬北见此情形,也带着部下跟随冲锋,一个瞬间,便将犬戎人尽数赶下了围墙。
只不过赵和站在垛口想要砍断套着城垛的绳索时,又是一阵箭雨披头而来,让他不得不稍退,也令那些从绳上坠下的犬戎人有了脱走的机会。
等这些犬戎逃回本阵之后,犬戎人停下射箭。
赵和此时才有时间伸头往外看,在破虏城东门处,犬戎人约措扔下了二十余具尸体,还有两个伤者,正在竭力往回爬。
高凌想要射死这两个伤者,却被赵和拦住。
“用不着如此,他们爬回去或许还能给犬戎人找些麻烦。”赵和道。
“啊?”
“若是犬戎人照顾伤者,那么他们就要抽调部分人力,若是不照顾伤者,那么别的犬戎人唇亡齿寒,未必还会那么积极拼命。”赵和沉声道:“犬戎人重利而轻义,他们有利则个个都是勇士,无利则个个都是狡狐,当他们发现无利而有害时,就会退缩了。”
他虽然是第一次来边塞,但来此之前做了诸多准备,因此所说之话让军士纷纷点头,特别是那些借来的玉门关军士,他们与犬戎人打交道的次数多,现在一想起来,犬戎人确实如同赵和描述的那样。“
连接挫败了犬戎人两次进攻的战果,再加上赵和的话语,令原本有些紧张的秦军稍稍镇定下来。但他们还没镇定多久,破虏城城墙之上,各个方向纷纷传来警锣声响。
犬戎人在试探了两次之后,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始全军进攻了!
四四、离开不好
“死!”
在赵和的一声厉喝之中,冲上城头的犬戎人呆了一呆,然后向后仰栽而倒,胸口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洞。
赵和踏着这个犬戎人的血迹,站上了城垛,向着外头正在退却的敌人看了一眼。
这已经是第三次打败犬戎人的进攻了。
犬戎人拿坚城确实没有什么办法,虽然破虏城不算是坚城,但犬戎拙劣的攻城本领让他们还是无功而返。不过犬戎人的习性,一般见利则死战,无利则远飏,因此哪怕全面进攻了三次,秦军杀伤的犬戎人也并不多。
不过是两百余具尸体罢了,还不足以让这接近万人的犬戎人退却。
戚虎用手中的戟顶了一下自己歪了的头盔,来到赵和身边,呸的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向城下,然后道:“犬戎人应该会改换战法了。”
“何以见得?”
“三次全面攻击都未得利,就算是只狗,也当知晓硬攻奈何不了我们。”戚虎拍了拍城垛:“幸亏是在这破虏城遇到的犬戎人,若是换作旷野之外,虽然我们仍不惧怕,但损伤定然不少。”
赵和望着犬戎本阵之处,那边连接有骑士奔来跑去,看上去是向各部传递号令,然后从分散的各部之中,又有人向着本阵过去,应该是被召集起来商议如何应对如今的局面。
“你觉得,犬戎人会如何做?”赵和不禁问道。
戚虎咂了一下嘴:“我有上中下三策,你要听那一策?”
“都听。”赵和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戚虎哈哈笑道:“下策自然是拿人命来填,大约拼掉三四千人,总能将咱们全都杀光,犬戎毕竟人多。”
赵和眯了眯眼,以犬戎人的性子,根本不会做这种决死之斗,他们只会乘胜追击,不利则遁。
“中策就是围,破虏城里有一口井,咱们这两千余人喝的是没有问题,但咱们带的军粮有限,我自己身上只有四日之粮,平均下来,能有两日口粮就不错了,更惨的是,人有粮,马却没有草料。”戚虎伸出三根手指头:“围我们三日,我们就得杀马求食,围我们五日,我们就要绝粮,围到七日,我们只怕就要饿得走不动了。”
犬戎人数量更多,他们攻城不足,自保却有余,足以逼得秦军不得不龟缩在破虏城中,当然,若是秦军愿意舍弃破虏城这地利与他们决战,他们也会非常欢迎。
“上策呢?”
“上策就是以一部盯住我们,另一部去准备打援。”戚虎望着远处阳关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若是把阳关的援军可灭了,乘势夺取阳关,我们这支部队……对犬戎人来说还有什么威胁?”
“不必夺阳关,只要灭了一支援军,我们的士气就会低靡,彼时犬戎再攻城,只怕有人会弃城而逃了。”旁边的俞龙插了一句。
赵和抿紧了嘴,然后慢慢道:“围城打援啊……也不知道阳关那边会做如何选择。若是来援的人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来摇的多……阳关都尉所治下四千人,倾巢而出,倒是不惧这些犬戎人,但是,阳关重要,怎么可能倾巢而出不留人守?”
“我更担忧的是,犬戎的这位金策单于,派出来的这支人马,究竟是主力,还是前锋,若是主力还好说,若是前锋……犬戎人主力又会有多少?”
戚虎又呸地吐了口口水,喃喃道:“这个金策单于,当真是难缠之辈……”
他军略更在赵和之上,怎么会不知道,若这支犬戎人只是前锋,也就意味着其身后可能又有十万甚至是二十万犬戎人将蜂拥而来。
两年前犬戎人入寇,劫掠燕赵诸郡,让大秦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气来。若这一次再入寇,劫掠凉州,甚至与凉州的参狼羌等诸羌联手,入寇关中,那恐怕大秦的根基都要为之动摇。
“犬戎人也不是草里长出来的,上次入寇,虽然让他们主力退出了长城,但大将军先后八战,各种斩获也超过三万人,这么大的损失,怎么着也得休养三五年才行。”俞龙摇头:“我猜想,这可能只是一支试探凉州虚实的部队,若是凉州守备森严,他们能捞就捞一把走,若是守备空虚,他们再动员人力也不迟。”
“正是如此,所以这一战,我们若能胜,犬戎人在三五年之内就不敢再来犯玉门、阳关,若我们败了,从此敦煌多事,凉州不安了。”赵和也赞同道。
“现在凉州就不安了,参狼羌都反了。”跟在赵和身边的樊令见他们一板正经地讨论这有的没的事情,不满地嘟哝道:“汝等有时间说这些,倒不如想个办法破如今之困!打完犬戎,我们还得去打参狼羌呢。”
“参狼羌敢叛秦,想来就是与犬戎有勾结,甚至有可能,这支犬戎此时出现在此,就是参狼羌引来的。”俞龙说道。
“这么说来……”赵和与戚虎得他提醒,脸色陡然一变:“阳关危险!”
“参狼羌从里,犬戎人从外,两边夹击,阳关的葛庆又常年不在关中,若真如此,阳关必难守……这么说来,我们这里还不能放任犬戎人离开!”赵和又道。
“犬戎人离开有何不好?”樊令不解地挠着脑袋。
众人懒得对他解释,都向着犬戎人本阵那边望去。
没有多久,他们看到,犬戎人本阵开始徐徐后退。
犬戎人在撤离。
“不可让他撤离!”俞龙戚虎几乎同时说道。
赵和望了望城头看到犬戎人离开而欢呼的士兵,心微微一沉。
这些士兵原本处于死地,现在凭借自己的英勇作战,逼得犬戎人不得不另作打算,可以说是死中求活了。这种情形之下,再要他们出城,离开这坚固的防御工事,去与犬戎人在野外浪战,他们还会愿意么?
马定从旁边闪了过来,沉声道:“副使,边军之中,多边郡子弟,阳关若破,他们父母妻儿都在犬戎人的刀下!”
赵和霍然惊觉:“你去与他们说,我要募五百人出城作战,只凭自愿,能有多少愿意出战者便算多少,不强求募满五百!”
“我去!”马定先说了一声,然后大声对着那些正欢喜的士兵叫道:“玉门都尉所边军!”
众人安静下来,马定只说了两句话:“犬戎人此去则阳关危矣!有家人在阳关之内不愿其为犬戎所掳者与我俱战!”
他一口气将这两句话说了出来,然后向赵和拱手施礼,径直下了城墙,往着马群那边过去。
城头的守军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
他们在这里欢呼犬戎人退却,可是退走的犬戎人却有可能威胁到他们亲人的性命!
不待赵和再说什么,三五成群的军士从城头下来,随着马定一起,牵来自己的战马。
他们无人说话,沉默着站在城门前,将方才堵住城门的砖石又搬开。
城外的犬戎人本部虽然撤走,但是还留了约两千骑在外,这两千骑分散于四面,只不过犬戎人都骑马,破虏城又只是一座小堡寨,所以四面的犬戎人之间可以随时相互支援。
他们也发现城门被打开,其余三面的犬戎人迅速向这面集中,正在撤离的犬戎人本阵也因此暂停,而是调转头来。
不过在三面犬戎人集中之后,犬戎人本部便又开始后退。
他们仿佛是在试探,试探破虏城中的秦军究竟敢不敢出来野战。
然后他们看到一骑黑马,上头乘着一位身材不算高大也不算健壮的秦人当先出了门。
第一个出来的,自然是赵和。
他望了望犬戎人,犬戎人没有什么军纪,对他指指点点,还有人发出嘲弄的笑声。
赵和向前移了几步,然后又向右方移动。
在他身边,阿图与樊令也都骑马出来,紧接着是戚虎、马定。
俞龙与李果没有出来,赵和令他们在城头守着,随时准备接应。
跟着赵和出来的秦军五百骑,很快集中于城下,而犬戎人对这一幕始终只是指点,并没有派人进行攻击、驱退。
他们大约对攻城攻烦了,也巴不得秦军出来作战。
“准备!”赵和举起了长槊。
“准备!”那五百骑也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刃,然后将之架在马身之上,以节约气力。
“突击!”赵和又是一声厉吼。
五百骑当即奋然而出,从一开始就是全力冲刺!
赵和根本没有想什么爱惜马力之事,他要乘着这个机会,以五百人将眼前两千犬戎打崩,将犬戎本部重新吸引回破虏城下,令其根本无暇去顾及阳关!
五百骑奔腾而起,形成的声势亦是惊天动地。
犬戎人并没有料到从开战到如今都显得沉稳保守的秦军,一但激进起来竟然会激进到这个地步。当着城门之前的两千骑虽然有所警惕,却未结成坚阵,而那本阵更是没有将这出来的五百骑放在心上,仍然在继续后退,当五百骑狂奔而起时他们才嘎然止步。
近万名犬戎纷纷回头,然后他们看到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
冲出城的那支秦骑,以锐不可当之势突入他们留守的两千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