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心有灵犀
骑兵冲锋是战场上最令人心惊魄动之时。
五百骑并不算多,可当他们冲刺起来所造成的声势,简直与千军万马没有什么两样。
犬戎也是骑兵,只不过运动起来的骑兵与停止的骑兵完全是两个兵种。犬戎人还是托大了些,或者说,这些原本就只是牧民、临时编成的军队,根本不理解什么才是国战。
国战不仅仅要个人的勇武,不仅仅看骑士的骑术,更要看部队的纪律与执行能力。在这一点上,大秦边军与犬戎人的差距,甚至比起他们之间装备的差距还大。
若犬戎人多,凭借势众,还可以勉强与秦军抗衡,但这五百骑只突击一个方向,对别处射箭的犬戎人视而不见,他们正面所冲击者,数量并不比他们多。
而见利则趋见难则走的犬戎人仅仅射出一轮箭之后,阵型就开始散乱,向着两边退去。
若从空中看下来,就会觉得,犬戎人仿佛是被秦军从中央切开了一般,在切开的部位,那些退不及的犬戎人,纷纷在骑兵冲击下变成残肢断臂。
这一刻,秦军之势大起,而犬戎人却陷入恐慌之中。
而且,恐慌随着犬戎人的退避迅速蔓延,退避也很快就变成了逃跑。
所以那些正准备离开前往阳关的犬戎人看到了让他们无法理解的一幕,他们留下了三分之一的人手,也就是三千骑监视着破虏城中的秦军,但破虏城秦军仅以五百骑,就象驱赶羊群一样,将他们的三千骑赶得狼狈而逃。
“副使,副使!”
马定紧紧跟在赵和身边,甚至比起樊令与阿图跟得都紧。他平时沉稳少言,但骑术极佳,武力虽然远不如其堂兄马越,却也在水准之上,故此紧跟着赵和,连杀数名试图袭击赵和的犬戎人,竟然也有余力。
他拼命的呼喊,让赵和回过神来,赵和向他望去,却见马定往西南方向一指。
那是犬戎人主力所在的方位。
犬戎人主力发现自己留下监视之人竟然被一击而溃,其首领恼羞成怒,此时又整顿队列,下令转身接应被击溃的监视部队,并且又令两翼包抄秦军后部,要在野战之中将这五百骑给吃掉。
若真能做到这个,五百最有勇气的秦军被消灭,破虏城中剩余的千余秦军,战斗意志肯定会大减。即使能够维持不溃,也再无勇气出城搦战。到那时,犬戎人就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马定提醒赵和,也就是为此。
赵和心念闪动,瞬间明白了局势,知道自己面临抉择,是继续击破已经溃散的监视部队,还是见好见收,立刻领军回到破虏城中。
若是回军,经此次突击,想来犬戎再也不敢只留部分部队监视破虏城而主力转移了,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撤军,全军撤退。
对于仓促接战的赵和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了。
但是,赵和还有更深的担忧。
若这支犬戎人只是先头部队,他们暂退之后,必然卷土重来,另外,若是他们在撤退的途中,正好遇上清河公主的队伍,那情形就极度不妙了。
清河的队伍,如今只有不足五百人护卫,正停在一处绿洲之中,等待赵和回去。从此往西域的绿洲就那么几个,犬戎人退军时很有可能就与清河相遇。
所以必须将这支犬戎人消灭于此地!
拿定主意,赵和看向马定:“敢不敢与我继续冲阵?”
马定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为何不敢?”
“将犬戎驱过去!”赵和叫道。
他自家的骑术还行,但比起犬戎人与边郡精骑还是有所差距,因此他虽是当先冲锋,可很快诸军就追上了他,将他裹在中间。
但众人见他马槊所指之处,都明白了他的意识。
将犬戎溃兵赶向他们的主力,若是成功,则能将犬戎主力一起冲散,当然,也有另一个可能,就是一头撞在犬戎主力之上,不仅头破血流,而且从此失去脱身之机。
但在这一刻,赵和就象是一个红了眼睛的赌徒,硬是将全部筹码都推上了赌桌。
戚虎挠了一下头,对于赵和这一举动,他其实并不赞成,但赵和既然做出了决定,他这个具体执行之人,就得想办法交事情做好。
既是如此……那就玩得再大点吧。
他反手伸向自己背后,将马背之上的靠旗摘了下来,然后向后一掷。
靠旗是大秦骑士护卫自己后背的重要装备,他扔下靠旗之举,别人没有注意,但一直在城头的俞龙却看到了。
俞龙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将后背的守护抛弃,这是孤注一掷。
俞龙喃喃骂了一声:“直娘贼,一个比一个胆大,一次比一次玩得凶险,照这几个家伙如此玩下去,迟早得被他们玩死!”
骂归骂,俞龙还是看向李果:“全军出击,弃城不守了!”
李果瞳孔猛然一缩,看了俞龙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城外。
他将弓举了起来,尽力拉弦,弓弯如满月,然后一箭射出。一个不小心逃到破虏城边缘的犬戎人顿时栽倒在地,看到此人倒下,李果满意地微微一点头,然后道:“行!”
两人意见同一,俞龙当即厉声喝道:“赵副使冲阵成功,且与我去接应他回来!”
他下了城头,望见城头还有些秦军,扬声又叫道:“众人皆出战,留这些许人手做什么,一起出去!”
他并不是边军将领,故此那些边军对他的命令并不是很听从,但他此话一出,边军也立刻明白,如今众人皆是一体,若是出战不能获胜,残留于城中的也守不住破虏城。与其如此,倒不如一起出外厮杀,此时犬戎部分部队崩溃,再加一把力气,或许能够得胜。
众人于是纷纷下,翻身上马,没有马者,也执刀盾列阵,紧随在骑兵之后。
随着俞龙一声令下,众人便涌出破虏城。
此时负责包抄赵和退路的犬戎人也已经绕到破戎城下,他们正欲折转合围赵和,俞龙领出来,正与他们相撞,双方顿时激斗于一处。
李果神射,手挥弓弦如拨琵琶,每一箭出,总有一犬戎人应声落马。犬戎人也纷纷回射,但秦军前部尽皆有甲,绝大多数犬戎人的箭矢都被铁甲阻拦,只有少数射中,也未必能射着要害。
故此俞龙、李果仅用了片刻功夫,便又将这包抄的犬戎人击溃。
包抄的犬戎人原本不多,他们的崩溃对于整个战局影响并不是那么大,而此时赵和他们已经驱赶犬戎败兵一头撞上了其大阵。犬戎人在逃跑上确实颇有经验,哪怕是被赵和追杀驱赶而来,其大部分也能够从大阵同伴之间的缝隙逃脱,只有少数人冲入阵中,扰乱了阵脚。
这让严阵以待的犬戎人小王稍稍安心,他看了墨秩一眼,笑着道:“秦人虽然凶残,但今日却会成为我的功劳了!”
未能冲动他的大阵,也就意味着他可以进行有组织的反击,在双方缠战的情形之下,犬戎人的人数优势可以完全发挥出来,而秦人装备上的优势则会随着伤亡增多、战斗时间的延长而减弱。
所以在这犬戎小王的心中,胜利已经在他手中了。
然而他刚下令全军反击,在他的身后,却又传来让他心跳几乎停止的声响。
他猛然回头,便看到一队秦骑,掀起滔天灰尘,从阳关方向冲了过来!
这队秦骑为首之人,马脖子上挂着一边串的首绩,手执长矛,头戴黑盔,正是双方接触之初从秦军分离出来的那支小部队里最勇悍的那位!
马越已经从阳关杀了回来!
跟随他的,也不再仅仅是陈殇等二十骑,而是从阳关城中分出来的近千骑!
数量上,秦军不过三千骑,对上犬戎人万骑,仍然处于劣势。但是现在出现了一种让犬戎人极为尴尬的情形,秦军从南北两面夹击犬戎,因此人数更多的犬戎人反倒象是陷入了包围之中!
马越部离犬戎人距离还有两三里远,原本犬戎人是可以从容应对的,但此是赵和驱赶犬戎溃兵冲击其本阵,虽然未能彻底动摇本阵,却已经同本阵交战起来,犬戎头领,那位小王刚刚下令全军反击赵和,哪里还能再下命令分军去阻马越?
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前后指令自相矛盾!
那犬戎小王也是一个打惯了仗的,他脸色在一变之后,顿时下定决心:无论身后的秦军怎么冲击,先全力向前,将眼前的赵和先吃掉,然后乘势再击溃俞龙、李果部,进入破虏城,凭借这座秦人的堡垒来脱离身后之敌。
他当即又催促各部全力向赵和这边攻击,可各部才一发力,便发觉秦军军阵发生了变化。
秦军开始收缩,形成了一个圆阵,就地进行守卫,而不再向前突击。许多秦军士兵甚至干脆放弃了战马,只执长矛、圆盾,全心全意防守。
这种圆阵,向来让犬戎人头疼,犬戎人缺少铁器,攻坚能力不足,对上这种圆阵,只能远远抛射以赌运气,但现在他们哪有时间去抛射?
而且随着赵和部在戚虎的指挥下转为圆阵,后边俞龙与李果也加快了前进的步伐,双方很快就会合在一处!
四六、春阳晒霜
赵和与俞龙两部会合却未融合,双方各具一圆阵,互为犄角之势,就地进行防守。犬戎人想要分割包围他们也行,因为两个圆阵中间留下了足够犬戎人穿过的缝隙,但是若犬戎人穿插进来,也就意味着将同时受到双方面的共同攻击。
这让犬戎人的首领小王进退两难。
而其后马越带领的骑兵部队,如同铁锤一般狠狠砸在犬戎人背后,,让犬戎人成片地倒下。当犬戎人试图反击之时,马越又凭借高超的骑术与悍勇的战力,与犬戎人脱离,绕了个小圈,然后又再度冲了过来。
整个战场的局面,有些象铁匠在打铁,赵和、俞龙这两个圆阵是铁砧,控制住犬戎人,使其没有纵深来缓解马越部所带来的冲击与破坏,而马越部则是铁锤,每一次狠狠砸在犬戎人身上,然后高高扬起,又再度砸了过来。只不过被砸中的犬戎人却不是真正的钢铁,最初几下,他们还能勉强扛住,但当马越发动第三次冲击时,整个犬戎人的军阵就完全垮了。
马越直接突到了犬戎小王的亲卫之前。
犬戎人虽然自号帝国,但实际上是以部族为主构成的联盟体,象奄顿、格鲁丹这样的是一部头人,手中控制着一千到三千不等的同族,能够出兵三至五百,在他们之上,就是所谓的小王,往往有族人过万,可以出兵两千左右。小王之上,则是所谓“名王”,实力是小王的两倍左右。而若是一位犬戎首领拥众十万,聚兵两万,便可称作单于——如今犬戎三位单于金策、银签与铜章,便是如此而来。当然,名义上,犬戎人确实也有位共主,就是大单于,只不过大单于能否真正驱使金银铜三单于,则要看他自己手中实力如何。
至少如今的大单于,实力就不足以彻底压制住三位单于。
马越面对的这位犬戎小王,身边的亲卫,便是他本部族的勇士,足足有千人,这也是这支犬戎部队的核心。其余各部头人的带领的部队,在马越的反复冲击之下崩溃,唯独这千骑,仍然保持队形,也还有战斗之力。
犬戎小王已经意识到,这一战对于犬戎来说不可能获胜了,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脱离战场,带着本部去收纳逃亡。毕竟犬戎人都是骑兵,秦军击溃他们容易,彻底消灭他们困难。
但他同样意识到,面对马越的这一次冲击,他若不能扛住,根本不会有脱离的机会。
如何才能扛住?
一瞬间,犬戎小王的眼睛变得通红,他厉声喝道:“杀!”
不但喝斥出声,而且他当先出手,挥刀就砍。
只不过他砍的目标,却不是离他尚有一段距离的秦人,而是溃逃到他面前的犬戎人。
他砍的是一位犬戎部族头人,这一刀劈下去之后,鲜血溅了在其后的墨秩一头一脸。墨秩愣了一下,抬眼望向小王,发觉对方通红的眼睛看着自己时,也带着疯狂。
那尚在淌血的刀,再度举起。
墨秩顿时明白对方的意图。
如今崩溃的犬戎各部,不仅不能为小王效力,甚至有可能冲垮他的阵列,所以小王决意废物利用,将这些溃兵再驱向秦人。
他毫不犹豫拨转马头。
而小王的部队也纷纷发箭,这些箭矢拿着铁甲的秦军没有什么太大效果,但对同穿皮甲的犬戎人来说,却是可暴的屠杀风暴。
那些崩溃的犬戎人原以为逃到中军之处便可以获得喘息之机,却不曾想反被自己人乱箭射倒,他们本能地闪避回头,向着马越那边靠去,然后又被马越他们击杀于地。
转眼之间,两军混战之处,产生的伤亡胜过此前所有伤亡的总和!
因为犬戎人逃跑的速度比较快,所以此前无论是赵和、俞龙的坚守,还是马越的冲击,给犬戎人造成的损伤总数加起来也不过千余人,可就在现在这片刻的功夫,犬戎人落马的便已经接近两千。
但犬戎小王的目的部分达到了,在三度冲击之后,马越部的体力和马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同这些乱作一团却迸发出前所未有求生欲的犬戎溃兵混战一场,也没有余力进行第四次冲击,甚至连继续作战的力量都已不足。
马越本人虽是骁勇,可座下的战马却已经吃不消,他不得不从犬戎人那里夺来一匹马换上去。
见此情形,犬戎小王下令己部开始向西移动,逐渐与马越部脱离。
但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听到身后鼓声响了起来。
他愕然回头,原本老老实实布成圆阵的赵和、俞龙两部此时却已经展开,原本被弃马之后充作兵卒所保卫着的骑兵展露了出来。
数量并不多,赵和这边不过百骑,而俞龙那边也不过二百骑。
但当别的部队在激战之中时,这三百骑却被保护起来,他们耗费的体力,是如今战场上最少的。
甚至比起犬戎小王本部人马耗费的体力还少。
在激昂的鼓声之中,这养精蓄锐的三百骑奔腾而出,狠狠贯入犬戎小王的本部之中。
正准备脱离战场的犬戎小王本部倾刻之间,如同薄霜遇上春阳般融化了。
没有谁愿意在即将逃出生天时再回头去死战,犬戎人逐利避祸的本性在这一刻连小王都无法约束,原本这千骑还能够成建制地脱离战场,但因为无人肯死战阻拦来袭之敌的缘故,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场无法阻止的崩溃。
甚至比起那些最初崩溃的犬戎人还惨,那些犬戎人至少还有本阵可以去聚集、指望,本阵的犬戎人却连这个都没有。在崩溃之后,就只知道逃遁逃遁,完全没有抵抗意识,也没有重新聚拢再成阵列的意识。
小王自己在连接挥刀砍倒几名部下之后,终于明白事不可为,便只领着少数部下,向着西边奔去。
只不过才奔了不足半里,就听得身后马蹄疾响。小王转过脸来看,却是墨秩被数骑追着,也向着这边狼狈逃来。
再看追逐墨秩之人,小王怒火顿时上涌。
追得最凶的,竟然也是一副犬戎人打扮!
奄顿与格鲁丹对墨秩是恨之入骨,他们都明白,若是给墨秩走脱,他们的部族就完了,因此他们不顾一切,也要将墨秩击杀于此。
若能做到这一点,二人回去后还可以瓜分墨秩的部族与牧场,多少弥补一点此事的损失。因此,当两人在战场中敷衍应付但突然看到墨秩之后,立刻达成了共识,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杀掉墨秩这一点都不能改变。
墨秩见到二人在秦军阵中,同样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在逃跑之时,有意追随着小王一起。他的相法很简单:比起他来说,小王才是秦人最看中的目标,或许奄顿与格鲁丹会为了小王而放弃他呢。
结果他分明越过了小王,奄顿与格鲁丹从小王队伍前掠过,去根本看都不看小王一眼,只是对他究追猛打。
墨秩身边的族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只余两骑跟着,他在慌忙之中四处张望,看到犬戎人四处奔逃,而秦人则以小队为单位到处追杀,有几只秦人小队就在相距不远之处。墨秩顿时心念转动,然后大叫道:“犬戎小王在此,我临阵举义,我愿附秦,替秦擒小王!”
他一边说,拨转马头向着犬戎小王杀了过去。
犬戎小王身边的人也只余二十余骑,对他并未防备,格鲁丹与奄顿正想拦他,他却又高叫:“格鲁丹,奄顿,你们想帮助小王么?”
奄顿与格鲁丹面色古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二人之间冲过去。
这也是二人无奈之举,要知道,此时战场之上,凡是听到墨秩大喊的秦军小队,此时都在关注这边。
若他们去阻拦墨秩,真被当成犬戎小王的同伙,秦人的弓弩刀枪却是认不得他们!
而且两人稍一犹豫之后,便随着墨秩一起,向着犬戎小王的亲卫杀去。
犬戎小王气得几乎吐血:刚才这三位还当他不存在,转眼之间,他便成了这三位在秦人面前争功的工具。
他有心杀了这三个部族头人,但是秦军小队已经纷纷向他这边聚拢过来,若是在这三人身上耽搁时间,他可能就无法脱身。
因此他只能恨恨地用犬戎语大骂,同时拨转马头,想要向另一个方向逃去。
可这一转马头,迎面他便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秦军。
马越战得激烈,已经将自己的头盔甲胄都甩脱了,上衣也都解开,赤着上身,骑着一匹夺来的好马,单手拎矛,向着犬戎小王冲了过来。
他此时体力也近乎耗尽,支撑他继续作战的,唯有意志。
见犬戎小王转向自己这边,马越嘴角顿时浮起狞笑,然后全力催动战马。
犬戎小王脸上的惊恐之色,在马越瞳孔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将战场上别的一切都已经忘记了,只有眼前这个目标。
当双方相距不过三十步时,马越举起矛,犬戎小王也举起刀。
但两人即将相撞的一瞬间,一道光影却从马越身后闪过,然后直接贯入到犬戎小王的眼中!
四七、带路之人
“狗贼,安敢如此!”
见到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猎物犬戎小王被身后飞来的一支箭直接贯脑,马越怒吼着回头。
然后他看到李果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手中弓张得极满,又是一箭射出。
马越可以感觉到一股风贴着自己的脸掀过,然后又有一位犬戎头目被射落下马。
他恨恨地瞪着李果,却明白,此时不是内讧之时。
他只能将全部怒气都发泄到那些还在逃散的犬戎人身上。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追亡逐北的秦军纷纷回到破虏城。
赵和早就在这里等候多时,他端着一袋水,仰首咕嘟咕嘟地喝着。
“赵副使,你来评评理,犬戎小王分明就要死在我手中,他却放冷箭抢功!”马越赤着上身,马脖子上挂着一串首绩,浑身热气腾腾地跑了过来,指着赵和身边的李果大叫。
李果瞥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赵和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将衣裳披上!”
“什么?”
“先将衣裳披上,一身大汗,冷风吹后,必然大病。”赵和淡淡地道:“区区一个犬戎小王,既非名王也非单于,哪里值得这样?穿好衣裳,再来说话!”
马越深深看了看他,转回头去,片刻之后,披着件披风过来:“赵副使,犬戎小王的功绩,怎么说?”
大秦首重战功,战场斩首都有厚赏,但犬戎小王的首绩,比起普通犬戎人的首绩可是要值钱得多。若说普通犬戎人首绩值五千钱、记一勋,那么犬戎小王的首绩百倍于此。马越倒未必是在乎这些赏钱与功勋,但他见不得有人抢自己的功劳。
“犬戎小王的首绩算你的。”赵和已经问过李果,知道李果确实是故意射死犬戎小王,目的并不是为抢功,而是震慑马越——经此一战之后,马越又有些嚣张起来,若不加以震慑,他未必会按照赵和的命令行事,更有可能是自做主张,就象他杀了韩绮一样。
“什么?”马越做好了与赵和大吵一顿的准备,却不曾想,赵和并没有维护自己的朋友,而是直接将犬戎小王的首绩判给了他。他原先做的准备,都成了无用功,不免愣了一下,然后看了李果一眼。
李果半讥半讽地瞥了他一下,态度极是轻蔑,仿佛完全不将这个当回事。
马越眉头一皱:“人是他射的,首绩算他的,我只是……我只是……”
他想到这里,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赵和一摆手:“不用多说,他不缺这一颗犬戎小王的头颅。”
马越额头青筋直跳:“马某也不缺这一颗犬戎小王头颅!”
赵和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你不缺这颗犬戎小王头颅?你还能从哪里有今日这样的机会?”
马越心中一动。
今日之胜,他的武勇自然是原因之一,但他也明白,在赵和扛住犬戎人并成功拖住对方之后,这样的结果就是必然,他的武勇只能决定胜利的时机是早是晚,而不是胜利本身。
所以错开今日,他再想有阵斩犬戎小王的机会,确实难度极大。
但是,他的自尊让他不能容忍赵和这种轻慢,故此他厉声道:“参狼羌正作乱,我拿参狼羌的脑袋来替代犬戎小王的首绩就是!”
赵和听他这样说,才讶然望了望他:“你现在这模样,还有再战之力?”
“自然有!”
赵和扔下水囊,起身道:“你这样说,那么我将阳关与玉门关合军尽数给你,一共六千人,你为主将,去解敦煌之围——如何?”
“啊……”马越愣住了。
“参狼羌想要围城打援,故此去解敦煌之围可不容易,很有可能反将自己陷进去。”赵和缓缓道:“若你不敢去就算了,硕夫兄……”
“在!”李果应声道。
“谁说我不敢去,我这就去!”马越怒气冲冲,一甩马鞭就要走。
“将我节杖给他,以此节杖,号令两都尉所军士。”赵和对陈殇道。
陈殇将节杖交给了马越,马越心中怒气越来越盛,也不与赵和招呼,转身便去叫人。他是边郡土著,家族在两个都尉所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又得了赵和的节杖,将这两都尉所军士统合起来绝无问题。
待他走后,陈殇撇了撇嘴:“蠢货,被你激将了。”
赵和身边的马定愣住了:“赵副使?”
赵和摆了摆手:“你莫与你兄长说,我要借他胸中的这口怨怒之气。”
樊令挠着头:“什么意思,为何要激将,不是说统合诸部援军之后再一同解围么,你改变主意了?”
赵和苦笑起来。
“我倒也想徐徐图之,但方才审问俘虏时你没有听到么,犬戎人与参狼羌勾结了,甚至可以说,参狼羌此次举事,就是犬戎金策单于遥控的结果。若不能迅速将参狼羌剿平,金策单于的主力肯定会来犯,那时可就不只是今天这万骑了……”
以大秦如今在凉州的兵力,与犬戎打一场大战,胜了没有任何好处,败了关中受到威胁,完全没有意义。因此,赵和希望将这场有可能的大战于未起之先便解决掉,没有参狼羌的呼应,犬戎人即使来到阳关与玉门,也不过是一场武装游行罢了。
但玉门、阳关两都尉所的兵士一直受韩绮与葛庆这两个不称职的上司率领,如今又于混乱的局势之中,其战斗力很难得到保障。故此赵和需要借助马越之力,可是明说的话,马越必然为此自矜,变得更不好驾驭,倒不如用激将法,让他主动求战。
虽然很是欣赏马定,但这其中更复杂的关系,赵和没有对他说。他问清楚俘虏的犬戎人数量之后,便又皱起了眉头。
这是一场大胜,入寇的万余犬戎,逃脱的只有两千骑不到,被阵斩者超过了四千骑,而俘虏的也有足足五千人。就算将伤者挑出来,还有四千犬戎人行动不受任何影响,只是因为暂时破胆,这才老老实实,若给他们瞧着机会,赵和毫不怀疑这些犬戎人会立刻反噬。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下令处决所有俘虏之时,马越又快步跑了回来。
“给我两千犬戎俘虏!”马越粗声粗气地道。
赵和道:“你控制得住?”
马越嘴角一撇,狞笑道:“控制不住,杀了就是!”
赵和摆了摆手:“你先等一下,把那三个带路的给我找来!”
随着赵和的命令,不一会儿,奄顿、格鲁丹和墨秩三人便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这三人离着他足有三十步时,就从马上滚了下来,然后拜伏于地,膝行来到他的面前,按照犬戎人的礼仪,想要去亲吻赵和的靴子,却被赵和一脚踹开。
“你们三个如今如何打算?”赵和问道。
三人抢着回答,墨秩说“我从此忠心大秦”,格鲁丹说“我愿率部内附”,奄顿说“我只听赵副使的,赵副使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三人听到别人的回应之后,都是大大地鄙视,而格鲁丹与墨秩对奄顿的答案是既鄙视又嫉妒,心里还暗暗懊悔,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唯赵和马首是瞻。
“我不亏待为我做事的人。”赵和缓缓道:“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我这里有四千俘虏,你们可以去挑两千人出来当作自己的部下,然后将剩余两千人杀掉。”
他轻描淡写之间,便已经决定了四千犬戎俘虏的命运,奄顿三人先是一喜,然后觉得毛骨悚然。
他们这些犬戎头人都是皮厚心黑的,但面对赵和,还是从内心深处感到恐惧。
“做完之后,你们假作是金策单于的部下,前来联络参狼羌的。”赵和又道:“等待他的命令。”
说到这里时,赵和指了一下马越,马越眼前一亮,顿时握紧了拳头。
他明白赵和的意思了。
“但若是你们挑出来的人有人走漏了消息,那么先死的就是你们三个了。”赵和又对三位犬戎头人道。
三人对望了一眼,从彼此目光之中,既觉得兴奋,又有一丝担忧。
若真分得两千人,平均下来,他们每个都能到手六七百青壮,这相当于他们的实力扩充了一倍!
但只凭借他们原本的实力,是无法控制这新分之人的,他们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秦国之力。
赵和看似给了他们一笔大好处,但为了这笔好处,他们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一切。
他们在犬戎的一切,部族、牲畜、草场……从此都和他们一起,得听大秦号令了。
三人犹豫之时,赵和有些不耐烦地道:“好吧,你们不愿意,就去与俘虏呆在一起,给我另外找几个犬戎头人来,我相信总有愿的。”
“我愿意,我愿意!”三人顿时又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
他们心里念头转动,立刻想明白如何控制住分到手的人。
让这些俘虏动手,将自己原先的头人族长杀死,他们就无法回归原先的部族,只能死心踏地追随他们三个带路党,一起为大秦效力。
他们这一叫嚷起来,赵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意。
“事不宜迟。”赵和站起身来:“你们快点去,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挑人,还有杀人,都必须在这半个时辰里完成!”
三个带路党又彼此交换了下眼色,然后恭敬地应了下来。
四八、某个秘密
赵和眯着眼睛,躺在阳光之下,以一本书遮着自己的眼睛。
阳关的太阳与中原的太阳并没有什么两样,此时在中原刚刚是阳春,而在阳关这边,则依然可以看得到冰雪。
“这天气倒是不错。”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赵和掀起书,看到是清河,又将书蒙在了脸上:“还行。”
清河看着赵和,眼光有些闪烁。
当初在咸阳初见之时,赵和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长得却和十四岁的男孩没有什么两样,转眼之间,便已经成了一位纠纠丈夫。
更让清河惊讶的是,赵和不仅身体长得快,心智也越发成熟,如今清河已经无法看透此人了。
“你就不担心?”清河想了想,不准备再绕圈子,直接向赵和问道:“你遣人让我回来,担心犬戎人发现我的行踪,却不担心敦煌的安危、马越的胜负?”
赵和懒懒地将书推开:“担心有什么用,凡是我能做的,我都做了……说起来,倒是你有些奇怪。”
清河愣了一下:“我有何奇怪?”
赵和深深盯着她:“你虽是皇室宗女,但对大秦的江山社稷与当今天子也太过在意了……和亲这种事情,若你自家不肯,谁还能逼你么?有的时候,我甚至猜测,那个蠢货孙谢背后,是不是公主殿下你啊。”
清河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什么意思,我为何要指使那个孙谢?难道我真的想到沙漠之中,嫁与那腥膻无比的异族?”
赵和摇了摇头:“你自然不愿,但是你不得不如此……算了,不管你打的是什么算盘,都到这一步了,谁都无法更改,只是希望……当一切结果出来之后,你不会后悔。”
清河嘴巴紧紧抿了起来。
她长得相当出众,嘴唇不厚,紧抿之时更显得薄,而且嘴唇的血色也会变淡,从殷红变成粉红。
单以姿色而言,清河在赵和见过的女子中,确实可以排入前三。
见赵和盯着自己,清河突然又嫣然一笑:“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
“陈殇那贼儿眼睛没有瞎,不过心瞎了没瞎我就不知道了。”赵和拍了拍衣裳,从躺着的胡床上起身:“公主殿下,若你心里不虚,原本不该怕我盯着你的。”
清河脸色又变了变。
“其实……我是有自己的苦衷,我……”
赵和摆了摆手:“你不要对我解释,我不需要你的解释,我还记得你在咸阳城里对我说的那句话,女人哄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我可不想再被你哄了。”
清河心中明白,自己失算了。
若是王鹿鸣在身边,那会好些,赵和看在王鹿鸣的面上,说话不会象现在这么尖刻,但是王鹿鸣不在,甚至连陈殇都不在,赵和并没有给他这位公主多少面子。
“你就不怕我从此不配合你么?”清河忍不住道:“休要忘了,你能够压制石轩这个正使,能够节制周围都尉所的军士,可都是借了我的身份!”
“没错,正是如此,我才更加明白,公主你是位以大局为重之人,只要大局在我,公主你自然就会配合。”赵和笑了起来。
笑容未敛,突然外边阿图大步走了过来,将一封公文呈上:“马越来信!”
清河心顿时一动。
马越带走了玉门阳关两大都尉所绝大多数兵马,这也是敦煌附近能够找到的秦军的主力,若是马越战败,敦煌的局面就彻底不可收拾了。
那样的话,她前往于阗和亲之举也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赵和拆开了那公文,瞄了一眼,然后又将公文折好装了起来。
“如何了?”清河忍不住问道。
赵和轻描淡写地道:“参狼羌已破,敦煌围解了。”
清河先是狂喜,然后又是一惊:“你怎么一点神情都没有,大胜之后,不应该高兴么?”
“高兴也用不着写在脸上,而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用不着多欢喜。”赵和道。
他虽是如此说,可是也明白这一场胜利来之不易。
哪怕他已经布好了局,用奄顿等三个犬戎头目,冒充金策单于派来的犬戎援军,事先接近了参狼羌的主将,哪怕他使用激将法,让马越不顾疲劳,将马氏在边军中的隐藏力量全部都动援了起来,哪怕他将能够调动的有生力量全部交给了马越,可真能够击败参狼羌,仍然是一件极为凶险的事情。
马越的战报之中说得很明白,奄顿三部混入参狼羌主力之后,并未引起怀疑,参狼羌深知大秦虚实,对于犬戎人前来相助极为欢欣鼓舞,而且多少有些奉承犬戎之意。当马越领军来与其会战之时,参狼羌诸部共三万余人云集于敦煌西南,从三面对秦军进行包围。马越直拖到短兵相接之时,才放出信号,奄顿三部突袭参狼羌本阵,斩杀参狼羌诸部首领十一人,使得整个参狼羌失去了指挥系统,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饶是如此,马越所领的四千边军、奄顿三部两千犬戎,在大战之后,仍然折损了一千余人。可以说,阳关玉门的边军经此一役,也暂时没有了继续作战的能力。
“参狼羌诸部被击溃之后,放弃了嘉裕关,与咸阳的联系又恢复了。”赵和淡淡地道:“我们先在这里等一段时间,看看咸阳怎么说,和亲是否要继续下去。”
清河一惊:“你……你挑起边境战事,为的就是阻止我和亲?”
赵和听出她话语里的焦躁,深深望了她一眼:“于阗人包藏祸心,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很有可能与犬戎、参狼羌有密议,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还是坚持要去和亲?”
清河顿时沉默不语。
她在心里长叹,虽然自己自诩不弱于男子,但是,面对凉州这风云突变的局面,面对赵和翻云覆雨的手段,自己还是失态,结果被赵和抓住情绪下的变化,确定她本人才是和亲的真正推手。
“行了,我不会问你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必须离开咸阳,只希望你莫要对不起大秦,对不起陈殇。”赵和道。
“你……”清河愣在那里,原以为赵和会抓住机会盘根问底,却不曾想,赵和就这样轻易放过了她。
她看到赵和真的迈步离开,当即在后面追了两步:“我不会害你……我也不会害陈殇,我离开咸阳,对你,对陈殇,对所有人都好!”
赵和猛然回头:“那是因为,你心里藏着某个秘密,这个秘密会威胁到我、陈殇和所有人,对不对?”
清河身形一滞,然后看到赵和仍然前行,没有再说什么。
“你知道什么……你要去做什么?”她忍不住问道,声音里有些惶然。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在瞎猜。”赵和道:“至于现在我去做什么……凉州乱成这模样,接下来我要应对的是可能出现的犬戎主力了。”
虽然将金策单于派来的小王杀了,但赵和不敢确定对方会不会再派人来,甚至会不会亲自前来,所以必要的防备还是需要的。在确定参狼羌已经不足为虑之后,他立刻下令,重新建立起玉门、阳关关外的烽燧系统。在两关之外,设下二十余座烽燧,派出近五百人守卫——这些人最主要的作用并不是抵抗犬戎人,而是通过狼烟来发出信号,提醒两关敌人行迹。
为将此事做好,赵和甚至亲自考查了每一座烽燧,了解烽燧的水井、地窖,熟悉各烽燧之间的道路,与被挑选出来守卫烽燧的士卒探讨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他在做这些事情时,并未避开清河。清河在关所之中也闲得无聊,也陪着他走过好几座烽燧。但见赵和对此事如此上心,不由得问道:“你不过是和亲副使,这凉州防务与你无关,你为何如此在意,就不怕朝廷派来主持防务者将你这些都废了么?”
赵和笑道:“人都会饿的,但总不能为了过会儿饿就不吃饭吧?”
清河低下头,然后又道:“你……这是天子与大将军操心的事情,你这样做……”
赵和用手轻轻拍着烽燧的墙垛,低声道:“我不知自己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是否有兄姐,我希望大秦象我这样没有家的人,能够少些,若是我做的事情对此有所帮助,那就够了。这与天子、大将军没有任何关系,这只与秦人有关系。”
“你……若你……若你真是太子遗孤,或许会成为一个好的天子。”听他说完之后,清河喃喃地说道。
她又提起这件事情,赵和笑了笑,然后看到自阳关方向有一队人马过来,当即拍了拍手上的灰:“时间差不多了,那应该是咸阳城来的信使,让我们看看,咸阳城会如何安排这一切吧。”
他下了楼去,清河望着他的背影,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陈殇隔开了她与赵和之间的视线。
“你?”清河秀眉轻皱,看着陈殇。
陈殇凝视着她,目光极为复杂:“我可以为你死,但只求你莫要为难阿和。”
“什么?”清河轻轻掩住自己的嘴。
陈殇道:“我只是喜欢你,却不是傻,我知道你有你的打算,我也愿为你的打算不顾一切,但只希望你的打算,莫要伤害到阿和……”
说完之后,陈殇也转身下了烽燧,只余清河一人,望着他们的背影在发呆。
四九、翻云覆雨
大将军府掾吏张选望着笑吟吟迎来的俞龙,心中生出无限感慨。
在大将军府中,二人是同僚,张选甚至比起俞龙品秩还要高,算得上是俞龙的上司。
因此,当得知俞龙为了陈殇的缘故,辞去官职应募出使时,张选还有些为他不值,觉得他这样做实在是太蠢。
可现在再看,张选只恨自己当时没有这么蠢了。
“子云,你可真是运气啊。”他忍不住感慨说道。
“张兄说得极是。”俞龙没有在意他话语里的酸味,淡淡地应了一声。
但俞龙身边的高凌却不满了:“运气?俞公在战阵之上亲自斩杀犬戎六人,生俘两人,而且还有指挥之功,这怎么是运气?”
张选顿时尴尬起来,看着高凌徐徐问道:“足下何人?”
俞龙道:“他是赵副使亲随护卫,追随赵副使,亦有斩虏之功。”
张选嘴巴微微动了动,没有再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呢,随俞龙来迎接的,或者说赵和身边的这批人,一个个都在刚才连番的战争中立下了大功。俞龙斩俘的人数八人,数量并不多,但在赵和为他表功的奏章中,可是盛赞他“知机临变,沉稳坚毅,虽古之名将,亦莫能比也!”
仅这一段话,大将军看了之后连连念了三遍,然后笑说“我这大将军府终于出了一位将才”,这样的称赞,张选在大将军府中效力了八年也没有获得!
“子云,从于阗回来之后,只怕我要尊称一声侯爷了。”想明白这点,张选脸上又浮起了笑。
“啊?”俞龙听到这话,忍不住脸色微变,讶然道:“此言怎讲?”
“此次功劳,再加上和亲出使之功,俞贤弟,你封侯是必然的。”张选咂了一下嘴:“不仅是你,天子诏旨给大将军,说此前诸人,皆有殊功,当以非常之赏,丞相、太尉皆以为然,除了夏鸿胪那边不发一言,朝中诸位大员,一个个都抢着为你们请功。”
说到这里,他伸出两根食指,交叉于一处,然后又道:“十个,少说十个侯爵之位!”
俞龙一惊:“这么大方?”
确实让俞龙惊讶,两年前犬戎入侵的那一次,最后叙功之时,也只评出了十二位侯爵,这一次他们此行当中,便要出十位以上侯爵!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虽然单以斩杀而论,比不得两年前,但实际上你们此次,是绝了犬戎金策单于第二次入侵,国家少动用多少将士钱粮,凉州也没有被犬戎与参狼羌弄得糜烂。总之功劳都被朝中看着呢,说实话,我得知这边的消息之后,也出了一身冷汗!”
张选说到这里,已经看到从烽燧上下来的赵和,顿时从马上下来,小跑上前,恭敬行礼:“大将军府掾吏张选,拜见赵侯!”
“我已经不是侯爵了。”赵和笑着将他扶起:“不必如此。”
“赵侯自家尚且不知,卑职此次来传的消息里,便有一条,复赵侯爵位,同时取雁门孙氏家产三分之一以作赵侯复爵之贺。”张选道。
也就是说,赵和那个赤县侯的爵位在被剥夺了几个月后,又回到了他的头上。
听说朝廷还将雁门孙氏的三分之一家产给自己,赵和摇头苦笑:“这定是丞相之意,他倒是做得一笔好生意,雁门孙氏还有其背后的九姓十一家的仇恨全在我身上,朝廷平白多了他们家三分之二的财产……说与我听听,这三分之一有多少?”
张选也笑了起来,不过赵和可以调侃挖苦丞相上官鸿,他却不敢,他只能回答道:“卑职来时,还未完全统计出来,不过从已经算出来的部分来看,折成钱就当不少于四亿钱。”
这一下连赵和都倒吸了口冷气:“四亿?雁门孙氏这么有钱?”
“呃,其实这四亿钱未必就是全部,也有人说,赵侯可以得到手的,就当是十亿钱左右。”张选又道。
赵和还没开口,他旁边的樊令已经忍不住了:“直娘贼,我在咸阳卖狗肉,一年也只能赚个万把钱,这狗贼家当的三分之一就有十亿钱?”
“孙氏在雁门仅田地牧场牲口加起来,就不只十亿钱了,九姓十一家,毕竟都是传承了两三百年的大族,有的甚至可以上追至天下未曾一统之时。”张选笑道。
赵和眉头轻轻撩了一下:“这么说来,朝廷的财政危机,也可以缓过来了。”
张选干笑了两声,却不敢接话。
再接下去,就要犯一个大忌讳了。
赵和眼睛里却是闪闪发光:“丞相本人或许想要镇之以静,可是被缺钱少粮弄怕了的大将军,还有向来看世家大族不顺眼的太尉……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吧,你自京中来,应知京中事,来日乌台下,几家欲相试?”
张选只是干笑,却不肯说话。
但不说话本身就是在传递消息了。
大秦现在最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国库空虚,丞相上官鸿经常说国库里空得可以跑耗子,而大将军因为没有钱粮,也不能将对犬戎的反击提上日程。这次雁门孙氏与犬戎勾结,被赵和抓了个现行,孙谢的脑袋与他的奏折一起被送返回咸阳,同行者还有那位犬戎小王的首绩。这对大将军与太尉来说,当真是瞌睡遇到枕头,他们果然抓住这个借口,在世家大族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下手,雷厉风行地将孙家抄了。
按张选所说,仅奖励赵和的孙家三分之一财产,可能就有十亿,那么朝廷实际到手的,应当有二十亿。而且以赵和对大将军等的认知,他们才不会那么老实地算账将三分之一给自己,朝廷到手的很有可能要超过二十亿,三十亿、四十亿钱都有可能!
要知道此时大秦的财政收入分为两块,一块是中央财政收入,每年数额就是六十三亿钱,另外一块则是少府、水衡二府掌握的皇室收入,每年数额约是三十亿钱。两者相加,还不足一百亿钱,而抄没孙氏一家,便得到了接近半年的财政收入!
这么快的来钱方式,比起挨家挨户去搜刮可要来得容易得多,而且挨家挨户搜刮还得担心百姓造反,抄了一个世家大族的家……除了别的世家大族唇亡齿寒之外,大多数百姓对此是漠不关心。
甚至可能因为抄了大族之家后朝廷略微减轻一点口赋、算赋而欢欣鼓舞!
“只怕大将军早就想做这件事情了,我如今是给他递了刀子。”赵和想明白这一点后,又是一笑:“大族之怨皆在我身上,大将军以我不可能用掉的十亿钱外加一个本来就是我的赤县侯打发我?休想啊休想!”
张选额头汗水都涔涔而出了,赵和说的话,让他越来越不敢接口。
“若是大将军不让我满意,我就上请罪奏折,说孙谢是有意诱犬戎人入伏,我误会了他,他家是忠臣,我愿以己功抵误杀他之罪……”
“赵侯,赵侯,我的小爷,我的小祖宗!”张选顿时慌了,急切之中,他口不择言,双膝都是一软,险些给赵和跪下了。
他奉命来传递消息,背后也有替大将军安抚赵和之意,若是赵和真玩出这样一招,不仅仅是把大将军与太尉的脸打得啪啪作响,更是给了世家大族以口实,只怕大将军与世家大族之间的矛盾立刻要激化,朝堂之上少不得又要来一场地震式的清洗。
他张选到时候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少不得,没准大将军就找个借口砍了他脑袋出气。
“那你说,大将军还给了我什么?”
不在咸阳城大将军曹猛眼皮底下,赵和是彻底脱了束缚,说起话来毫无顾忌。张选抹了下汗水,不敢再敷衍,直接道:“依赵侯所奏,大将军罢阳关、玉门二都尉所,设敦煌都尉所,统领两关防务与边塞烽燧事宜,拨钱五亿以作重建烽燧之用。另外上官丞相拨钱十亿,以为此次凉州御犬戎入寇、平参狼羌反叛之功赏和抚恤。”
赵和咂了一下嘴:“倒不能说他们小气。”
十亿钱就是一百万贯,听起来很多,但要做赏功和安抚两件事情,其实还有些紧张。不过在朝廷财政如此的情形下,上官鸿还是拨出这么多钱来,大将军那里应当满意了。
赵和也满意了,不过赵和更在意的,还是人事安排。
“赵侯所奏,要以马越为新建的敦煌都尉所都尉,朝议以为马越虽有殊功,但资历尚浅,故此驳了回来……”
“我这就写奏折去为孙谢洗清罪名。”赵和转身要走。
张选一把拖住他:“虽然朝议驳回,大将军还是用了个折衷的法子,由北军副都尉遥领敦煌都尉,以马越为试敦煌都尉所司马,代领都尉公事……上官丞相同意了。”
这确实是个折衷的方案,北军都尉要坐镇咸阳,不可能来敦煌,在没有任命副都尉的情况下,都尉所司马便是最高级的军官。马越的资历提拔为此,仍然算得上是越级提拔了。
不过在赵和身旁的马越,此时已经笑得合不拢嘴,至于那个表示暂时任命的“试”字,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几乎要翻身向赵和拜倒:这个他向来不对付的赵副使,竟然真有翻云覆雨的本领,远在数千里之外就可遥控朝中局面!
五十、看人眼光
张选是昼夜兼程先期赶到敦煌的,他来此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催促清河公主继续前进。
既然已经确定,金策单于挑起参狼羌反叛只是一招闲棋,并没有更多的后续动作,而且天色渐热,金策单于的主力已经随水草北迁,那么清河公主必须乘着这个有利时机西行至于阗。
和亲之事,关系到大秦颜面,不可能说终止就终止。
在将有关封赏的消息说完之后,张先期期艾艾地又把大将军与丞相的意思说了一遍,他说得很婉转,赵和听了却是直撇嘴。
此时已经回到了玉门关中,清河公主也在旁边。赵和侧脸对清河笑道:“朝廷也不知道为什么,急不可待要将你推到西域去,莫非你真掌握了什么关系到朝廷根本的大秘密?”
清河扬起下巴,冷冷瞥了他一眼:“赵和,你要点脸吧!”
赵和愣了愣:“怎么了,我哪里不要脸了?”
“朝廷为何急不可待,你心里没有点数吗?你所到之处,鸡飞狗跳,朝廷不过是担心你在凉州之地又生出什么事端来,也担心你在这里让马越不好施展,所以才驱你走人。本公主是受你所累,哪里是因为我掌握了什么秘密?”
赵和听到这,不由苦笑着揉着自己的脸:“这么说来,倒也确实如此……”
“我昨日听得有人在谈论,说你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清河哼了一声:“去齐郡是如此,回咸阳是如此,来到凉州,还是如此!”
“犬戎人入寇,参狼羌反叛,这可都与我无关,我是立功之人,不是惹祸之人!”赵和叫屈道:“公主,你这样说,可当真伤了我的心!”
“算计韩绮与葛庆,总是你的谋划!”清河白了他一眼:“别说废话了,既然朝廷催促,我们早日动身,我也烦了这边的情形。”
赵和哈哈一笑,当即对张选道:“既是如此,我们明日便出发,继续西行!”
这下张选反而愣了:“呃……不用如此匆忙吧?”
“不如此不能安某些人之心啊。”赵和道。
张选脸皮不薄,却也不禁微微红了一下,然后才继续道:“多呆几天,准备更充分一些再走也不迟啊。”
“张掾吏,实不相瞒,准备早就做好了。”赵和眯着眼睛,徐徐说道:“我在这里前后呆了一个月,还有什么事情没准备好的!”
张选干笑了两声,然后肃然道:“既然如此,那么还有一件事情,请赵侯为我安排一下,我要见于阗人的使臣。”
“啊?”赵和愣了一下。
张选道:“来时大将军特别交待,让我训斥于阗使臣,令其不得再多生是非,还有……若是清河公主在于阗稍受怠慢,我大秦必遣强将将精锐之士,扫平于阗,为清河公主出气!”
赵和听到这里,不由呆了一呆,再看张选:“大将军当真如此说的?”
张选点头道:“是,大将军特别叫住下官,下官依大将军之言转述,一字不差!”
赵和沉默了一会儿,回头又看向陈殇,陈殇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
赵和哑然一笑:“行,那就这样,我遣人带你去……横之兄,你随我去为出行做准备吧!”
张选与清河都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们二人,赵和倒还罢了,陈殇的神情分明是在听到张选带来的话后有些异样!
“这二人藏着什么事情?”清河心里纳闷地想。
赵和与陈殇出了清河会客之处,到了外边,左右没有闲杂人等,陈殇苦笑道:“大将军猜到了吧?”
赵和点了点头:“他让张选转述的话,可不是说与于阗使者听的,是说给我听的啊。”
陈殇嘴唇动了动,却见赵和一摆手:“没必要担心,他就算猜到了又能如何,如今我在数千里之外,他便是想要管也管不到我。”
“只是……以后呢?”陈殇喃喃道:“我为自己心意,此生可以不再入玉门,但阿和你呢,你用不着如此……”
赵和停住脚步,转头向着他,神情肃然:“你既然这样说了,那我也把心底话说与你听……这话就连俞子云与戚王佐那边,都不能说。”
陈殇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多嘴,赵和才又道:“我怀疑大将军其实很清楚我的真实身世,他知道我的父母是谁,知道我究竟是谁,但他一直不说与我听,无非有两种情形,一种我父母身份特殊,他不好说明,另一种则是因为他就是我父母的仇敌。”
陈殇点了一下头,这个猜测,并不意外。
“但不管怎么说,我是作为太子遗孤在铜宫里长大的,我还有那么多老师……我留在中原,万一有哪位头脑不好使的抓住了我,坚称我才是太子遗孤,而天子嬴吉是大将军与丞相勾结推出来的冒牌货……你说,大将军与丞相会不会很狼狈?”
陈殇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哪怕他不喜欢朝堂之争,可这些年经过的看过的还有在咸阳听过的,都让他明白,这样怀着野心之辈,在朝堂之上从来不缺。
他们会一步步将赵和推到那种境地,哪怕赵和想要否认都不行。
“如今我与天子好歹情份尚在,与大将军……虽然给大将军惹了不少麻烦,但也总有那么些功劳在,加上我自己又识趣,不停犯错,大将军暂时用不着顾忌那么多。但随着我年纪的增长,大将军自己在变老啊……若是有一天,他对朝堂控制不象现在这么稳固,或者干脆就是朝堂的平衡再度被打破,那个时候,我就是大将军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赵和双手十指交叉,抱住自己的后脑,他说的分明是波诡云獝的朝中变化,但口气却平淡得如说家常一般。
陈殇心中突的跳了起来,对赵和的同情又浮现出来。
从认识这个少年起,他便在为了生存而绞尽脑汁,那时自己便曾警告他,智多不寿。现在他已经贵为侯爵,可仍然在为生存而绞尽脑汁,自己却不能再劝他了。
不但不能劝,自己的事情,还需要他来帮忙。
“所以,我也想跳离咸阳,离得越远越好,大将军也是想到这点,才许我作为和亲副使远赴西域。我到了西域,那些别有用心者总利用不上我了,而且西域那地方……我再有本领,也不可能对大将军、天子构成什么威胁了。总而言之,横之兄你是必须去西域,我是不得不去西域,我们二人,恐怕都很难生入玉门关了。”
说到这,赵和看了陈殇一眼,见他面色沉重,忍不住笑道:“所以你莫要感激我了,而且你一糙老爷儿们,便是感激我又能有何用处,你总不能将你家清河转让给我吧?”
“呸!”陈殇向他吐了口口水,挥拳就要打。
赵和撒腿跑开,两人一跑一追,跑出好一段距离之后才停下来。
“我们要做的事情,可以说与子云、王佐和硕夫了吧?”陈殇问道:“既然大将军都猜到了,也没有什么好瞒的。”
赵和点了点头:“自然是要说的,到了于阗如何行事,还须他们相助。”
“马越呢,当真留他在这里?”陈殇又问道。
他与马越并肩冲入阳关,亲见对方武力超绝,这么强悍的战力不带到于阗去,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马越此时心中对我万分感激,我给了他升官封侯的机会,但若我再要他随我去于阗,此时有多感激,就会变成多怨恨了。”赵和摇了摇头:“此人与你们不同,此人我可以用之,却不可以亲之信之。”
陈殇没有追问原因,他相信赵和的眼光。从两人接触时开始,赵和的眼光就比他好。
“倒是马定,我会带他去于阗,与其堂兄相比,马定更有大器之才。”赵和轻声道:“我这人闲不住,到了西域只怕仍然会生事,有马定相助,哪怕子云、硕夫和王佐以后离开了西域,我手中也有人可以用。”
陈殇讶然道:“你对马定很是看重!”
“嗯,此次于阗之行,你且看他吧。”赵和笑着道。
在他心中,对马定的看法,甚至在陈殇、李果之上,逊于俞龙、戚虎。
陈殇是悍勇之士,能够做胆大包天的事情,李果是精锐之士,可以做关键一击,俞龙、戚虎是帅才,皆可独镇一方,而马定则是稳重之士,将事情交给他,或许不会有太大的惊喜,但也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至于姬北、高凌,只能为一偏副,独领一军便是极限,樊令根本就只适合在赵和身边为斗将,即便是稷下学宫中的兵家天才曾灿,若不成长起来,也未必能够比得上马定。
换言之,若赵和自己在外奔走,只要将马定留在后方,他就不必担心自己的根基会出什么问题。
“可惜,萧大夫在齐郡之行后便与我们分开了,若是萧大夫也在这时在,咱们一起联手,横行西域重建安西都护府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到!”陈殇听到赵和如此期待马定的表现,忍不住说起一个故人来。
赵和哈哈笑了两声,没有回应这话。
萧由这家伙身上藏着某件秘密,这秘密可能与赵和的真实身份有关,可就如同大将军一样,这家伙就是不说,赵和也没有办法。
五一、一路行来
在被张选警告之后,于阗使者果然老实了许多,再也不敢对大秦提这样那样的要求。
当然,也有人认为他们是看到堆积如山的犬戎人脑袋后吓的。
于阗使臣不碍事,接下来的行程就被排定了。虽然没有象赵和说的那样,张选来的次日就出发,但在玉门又呆了两天之后,他们一行再度出关。
这一次出关与此前不同,出了关之后,一连延伸到戈壁之中一百里,都有秦人的烽燧。不过最后一座被赵和命名为“守望烽”的烽燧过后,他们也算是深入到戈壁之中,放眼所望,再无半点绿意,举目所及,皆是漫漫黄沙。
告别守望烽之后又行二十余里,便见到一片城池,森然而立,规模极大,看上去无边无际,甚至还超过大秦咸阳。这里便是所谓的“龙城”,据说乃是乌孙国故都,哪怕一路看厌了风景的清河,到了这里也忍不住下了马车,仔细打量周围的情形。
“我西域也有大国,当初乌孙以此为都城。”于阗使臣尉吣凑上来得意洋洋地说道:“公主请看,这里不小于咸阳吧?”
他接下来便开始吹嘘,说西域历史多么强盛,甚至声称大秦原本刀耕火种为蛮荒之地,是周穆王时西至昆仑,见乌孙西王母,然后才学得脱离野蛮。在他口中,言必称乌孙,仿佛这天下的东西,皆是那已然湮灭于历史之中的乌孙所有。
本来赵和也就听听,但见他接下来话锋一转,声称犬戎乃是乌孙旁支,继承了乌孙基业,赵和就不乐意了。
他一把揪住尉吣,将他从马上扯了下来,然后带到一根被视为建筑物的石柱旁,揪着对方的耳朵说:“听!”
那尉吣本来只是吹吹牛罢了,见赵和这样生气,吓得两腿战战,莫名其妙地道:“听什么?”
“声音!”
尉吣咽了口口水,当真侧耳倾听,却什么异样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或者说,除去呜呜的风声,并无别的声音。
龙城这边时时都有大风,风声如泣如诉,若是夜间听到,当真如龙吟鬼啸一般。赵和松开手,推了尉吣一把,将他推到石柱之上,冷笑道:“听到风声没有?”
“听,听到了……”
“这一片地方风大,风夹杂着细砂,不停打磨山石,千万年不绝,于是将石头磨蚀,成了如今这片景象。我们秦人早有俗语,叫作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水能穿石,风自然也能磨石。因此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乌孙故都,不过是造化神功所制。”
赵和说到这,扬鞭往着周围一指:“若这里真是一座都城,这么大的都城,足要居住百万甚至数百万人,周围皆是荒漠,粮食与水从何而来?”
尉吣所说的不过是犬戎人中流传的一些传说罢了,哪里值得推敲,听到赵和这样说,他愣了愣,环视四周,心中顿时了悟。
赵和说的没错,若乌孙国都真的这么庞大,拥有如此多的人口,只凭借附近的绿洲,不可能养活这么多人。
“这个……这个……”
尉吣喃喃不知如何接话,赵和又甩了甩鞭子,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圈:“这世上能够在一座城市之中养活这么多人口的,唯有大秦……你们自吹自擂倒还罢了,我只当笑话来看,但你们吹嘘自己之余还想要踩大秦一脚,就得问问大秦学者同不同意了。”
周围一片哄笑,陈殇更是扬声道:“何须问大秦学者,先问问我们大秦武夫吧!”
不知谁人唱起秦地的歌谣来:“纠纠武夫,卫我大秦,王师所指,万众归心。纠纠武夫,拓我秦壤,王旗所指,士卒所向。纠纠武夫,诛我秦敌,王旌所指,战车所驰……”
这是秦人武士们的歌曲,先是一人唱,然后十人唱,最后是众人唱。便是王鹿鸣,也从马车之中伸出头来,扬着下巴唱起这曲子。
于阗使者们皆是默然不语。
过了龙城,护送的敦煌边军返回,只留下原本属于使团的五百余人。再往西南行了十日,到得绿洲中的第一个国家楼兰。
因为之前便有于阗人携秦使一起来此,所以楼兰人知道会有一个庞大的大秦使团经过,已经做好了准备。楼兰距离大秦算是近的,他们对秦也极为恭顺,从他们口中,赵和得知犬戎金策单于因为两场入侵战争而实力受损,如今已经远离了南疆之地,前往极北零丁洋附近放牧去了。
自楼兰再往西南行十日,到了若羌国,若羌国同样恭顺,对秦使可谓奉承有加。他们对于使团所携带的丝绸极是欢迎,只花了十匹绸缎,使团便在这里获得足够五百余人所用的补给。休整数日之后,使团再向西南而行。
这次运气不太好,途中遇到沙暴,耽搁了三日。沙暴结束后清点人手牲畜,走失了十余头驼马,还死了三个人。众人再西行七日,抵达且末国。
到了且末国,于阗使者又趾高气昂起来,他们对且末人呼来喝去,甚是无礼。且末人则是忍气吞声,曲意奉承,反而将大秦使团冷落于一边。
赵和问了雇请的向导,知道这也难免,于阗乃是西域南疆大国,且末则只是一个小国,而且距离于阗不算太远,时常被于阗人出兵威胁。故此且末人畏惧于阗,却对大秦不以为然,毕竟大秦的兵卒来且末,那都是三十余年前的事情了。
离开且末之后下一个国家乃是精绝国,此国风貌与此前诸国大不相同,这里因为自昆仑山上流下的冰雪融水丰沛,所以池沼遍布,到处生长着芦苇。但是此地气候炎热,蚊虫众多,使团队伍之中有人擅饮生水,又为蚊虫所呆咬,结果发生虐疾,寒热交替,随团医者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其死去。
精绝国只有万余人口,兵士五百,国小力弱,接待使团有些力不从心。众人并没有在此多呆,只停了二日,便再度前进。
下一站,便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于阗。
从精绝到于阗这段路程是所行以来最为顺畅的,既无风沙,也没有疾病。众人贴着昆仑北麓而行,望着四季白雪覆盖的昆仑山巅,一个个都是心旷神怡。
因此只用了六日时间,他们就来到了于阗国的外围。
“我们于阗乃是西域大国,如今有民众百万,控弦甲士十万!”到了这里,于阗使者尉吣又得意起来:“南疆大小诸国,皆要听我于阗之号令……你们瞧,那便是于阗城!”
众人顺他所指望去,看到的是一座夯土为墙的城池。
这座城池风格与大秦绝然不同,论其规模,甚至比不上大秦一上郡的郡城,比如说赵和曾经去过的齐郡历城,就比起它大得多。以其规模而论,赵和估计里面住着七八万人就是极限,考虑到居住的舒适性,人口可能还要少些。
连都城都只有不足七万人口,那么于阗使者所吹嘘的百万民众,应当夸大了数倍。
不过西域诸国往往都只有几万人,哪怕夸大数倍,于阗也算得上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赵和与陈殇对望了一眼,然后两人齐齐看向清河公主的马车。
马车中的清河公主也听到了尉吣所言,她没有出声,只是轻轻敲了一下玉磬。
这玉磬是清河陪嫁的礼器之一,与之相应的还有几位精擅秦乐的歌者与舞者,为的是让清河在异国他乡也能有乡音可听。
但她一敲玉磬,鸿胪寺出身的正使石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石轩看了看左右,便指着一块地方沉声道:“在此立营。”
尉吣一愣:“石大使,为何不快快进城?”
石轩道:“大秦,上国,于阗,小国,大国公主嫁于小国之君,乃是下嫁。既是下嫁,小国当来迎接,以示尊敬……这是礼仪。贵国若不守礼,公主便不入城。”
尉吣脸色变了变,想要发作,但旋即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他侧脸去看,发觉赵和笑吟吟在那观望,于是又缩了一下脖子,陪笑着道:“小国之人,不识大秦之礼,还请见谅。我这就回都中,请君上遣使前来迎接公主。”
石轩沉声道:“岂可如此草率,你回去之后,禀报贵国之君,要迎公主,第一他先得沐浴斋戒,第二得奉上重礼,第三得亲自郊迎……”
赵和听得直乐,这一系列的礼仪,他在咸阳时觉得头昏脑胀很是无聊,但用来折腾这些狼子野心的小国,倒是恰到好处。
尉吣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记下了。当石轩的九条条件都说完之后,他正想离开,却被赵和又叫住了。
“尉使臣,请留步,石大使说完了,我这个副使还要补充几句呢。”赵和拿着腔调说道。
尉吣面色一变再变,但又忍了下来:“请讲,请讲。”
“来,来,我陪你边走边讲。”赵和道。
尉吣可是很清楚,赵和这副使,比起石轩那正使更为难缠,他有心不理会,可看到赵和的模样,又担忧此人发怒,不得不陪笑着跟随。
“我倒没有别的事情,只是初到于阗,向尉使臣打听点消息,听闻于阗盛产美玉,是也不是啊?”
五二、真真假假
尉吣愣住了。
他很懂赵和此语之意,这分明是在向他索贿!
这一路上,他不怕正使石轩,但对这个副使赵和可是忌惮有加。石轩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所谓礼仪,可总有办法说服,唯独副使赵和,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难缠得紧。
却不曾想,才一到于阗,其人便开口索贿。
虽然赵和没有明说,以尉吣对其人的了解,若是自己不答应下来,只怕接下来的婚事还会有变化。
相反,若是能够凭借几块美玉,便让此人在婚事上大开方便之门,那么倒也可省去许多麻烦。
心念转到此处,尉吣面上就堆起了笑:“于阗正是和田美玉所产之地,不过玉乃宝物,要机缘巧合才能得到……赵副使若是有意,我会为副使留心此事!”
赵和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道:“我们既来贵邦,当依贵邦之风俗,你们有什么禁忌风俗,说与我们听听,莫要无意中冒犯了,伤了你我两家和气。”
尉吣连连点头,当即说了一些于阗人的风俗禁忌。也没有太多,无非就是禁伐树木之类。
“那我们使团要用木柴,当如何去取?”赵和听到禁止砍伐河道两岸的林木,扬了扬眉又问。
“河道两岸禁止,但偏远之地则不禁。”
赵和点点头,表示明白,当即当着尉吣的面,下令去远处砍伐木柴。尉吣见他没有别的要吩咐,当即带着于阗使团成员,快马向着于阗城进去。
“阿和,你还真遵守他们的风俗?”樊令跟在身边,听到赵和与尉吣的对话,便向他问道。
“一来少些麻烦,二来让我们到远处去砍柴,也方便我们打探消息。”赵和道。
尉吣这才明白过来,他摇了摇头:“你们就是心眼太多!”
众人将帐篷搭建起来,原本还要结寨的,因为缺少木料,便只在营地周围挖出壕沟,用挖出来的泥与捡来的石块一起,堆成了简易的腰墙。这腰墙并无多大防御能力,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这边还在挖沟搭墙,那边尉吣等人很快又回来,他一见赵和,便向赵和告罪道:“赵副使,我去与我国国王禀报了,国王说使团远来是客,没有让客人自己去伐柴的道理,故此每日柴木,我们都会派人送上。”
赵和笑眯眯地道:“如此更好,如此更好……不知美玉之事,尉先生有没有帮我留心啊?”
尉吣哂笑道:“赵副使,美玉非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还需要机缘,请副使耐心等候,等君王与公主成亲之后,自有美玉赐下为贺。”
“行,行,我都迫不及待了。”赵和搓着手道。
尉吣此来还有回应石轩的那些要求,什么斋戒沐浴,什么亲自来迎,全部都答应下来,答应得还挺爽快。而且不一会儿,从于阗城中便真出来了近千人,这些人身着皮甲,手执铁刃,声势不小。他们来到秦使营前,便也开始扎帐立寨,不一会儿,便在秦使营外三百余部处,也立下了帐篷。
据尉吣所言,为示诚意,于阗王就将在这帐篷中斋戒沐浴,只等七日之后成亲。
赵和抱着胳膊站在营外,看着于阗人在那为婚礼忙碌,在尉吣离开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这下子好了,他们给我们送柴,我们不能到远方去打探消息了。”樊令在旁道。
“你话很多,你知道不知道?”赵和侧脸望他。
樊令嘿嘿笑了笑,恰这时,从于阗人那边,有一只狗跑了过来,只不过这只狗远远地一见到樊令,顿时夹着尾巴,呜咽着向回逃走。
“这狗很怕你啊?”赵和道。
“那是自然,经我手宰杀的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狗见了我没有不怕的!”樊令得意洋洋地道。
赵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道:“你可知道,为何犬戎被称为犬戎么?”
“谁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你叫赵和啊。”樊令哈哈大笑。
赵和也笑了起来:“戎是我们中原人对外族的称呼,如同夷、狄、胡、蛮一样,犬戎之所以被称为犬戎,是因为他们都喜欢养犬啊。”
樊令不明白赵和好端端地跟自己说这个做什么。不过他知道,赵和这家伙心思深沉,这样说,必然是有其深意。
他不由得望向那只看到他就狼狈逃窜的狗。
狗跑得飞快,早就又跑回到于阗人那边去了。所谓狗仗人势,大约觉得自己回到了主人身边,所以那只狗胆子又大了起来,向着樊令这边唁唁狂吠。樊令眼睛一瞪,做了一个手势,那狗仿佛看懂了一般,立刻又呜咽着逃远。
樊令哈哈大笑:“这些于阗人的狗,也不知滋味如何,要不我去弄条来试试?”
“你就安份些吧。”赵和瞪了他一眼。
尉吣在与石轩交涉完毕之后,又带人匆匆回于阗城去,赵和背着手,准备离得营区远些,结果才出营区,便被于阗人拦住。
那于阗人不通秦语,只是吹胡子瞪眼,不停比划,表示不许赵和离开营区。赵和有一茬没一茬地与他闲扯,也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直到有个略通秦语的于阗人跑过来,赵和才露出怒容,向那于阗人问道:“我们是大秦和亲之使,乃是你们国家的贵客,为何要约束我们的行动,不许我离开营区?”
通晓秦语的那个于阗人或许是得了吩咐,态度虽然恭敬,话语却不那么客气:“我国使臣到贵国去,也是被约束于居住之所的。而且我们不欲使者外出,也是一片好心,两国风俗不同,语言相异,使者外出恐有危险,不如在这里等着。若是使者实在要外出,也请与我国结亲使说明,我国结亲使自会相陪。”
赵和哼了一声,瞪着这于阗人,然后压低声音道:“我要用丝绸换取美玉,你若能给我介绍人来,我有重谢!”
那于阗人见他刚才还怒气冲冲,转眼之间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先是愣了愣,然后眼中不禁也放出光:“果真?”
“我们此次前来,带着五十驼丝绸!”赵和笔了下手指,然后道:“美玉,宝石……只要你能拿得出来,尽可以换走!”
那于阗人的喉结明显上下动了一下。
他还有一丝理智,让他艰难地道:“果真有五十驼?”
赵和向他招了招手,然后那于阗人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住了,不由自主跟在了赵和身后。
他随赵和进入了秦人的营地之中。
此前秦人的营地,是不许使者之外的于阗人入内的,他进来之后,情不自禁东张西望起来。
赵和将他带到了营地中间的一座帐篷,掀开布帘示意他进去看。那于阗人走了进去,然后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赵和没有说谎,帐篷里堆满了一卷卷的丝绸。
此时丝绸在西域是绝对的硬通货,比起黄金、宝石,丝毫不逊色。这一帐的丝绸,其价值之高,完全超这这于阗人的想象。
“五十驼。”赵和伸出一个巴掌,向其人笔划了一下:“堆了两个帐篷,我要将它们换成美玉宝石,香料也可以换部分。你会说秦话,应当去过大秦吧?”
那于阗人胡乱地点着头,他确实去过大秦,因此也见过比五十驼更多的丝绸,但那是在大秦,而不是在这距离咸阳万里之遥的于阗!
“以后每年都有这么多运来,甚至更多,只要能卖出好价钱。”赵和又是一笑:“我不是于阗人,我在这里不能久居,所以,我需要一个合作者。”
那于阗人顿时挺起了胸膛:“我姓尉迟,我是东城长之侄,我可以与你合作!”
尉迟乃是于阗国姓,其王氏姓这个,只不过随着传国久远,不少姓尉迟者成了普通人。这位有个叔父是于阗东城长,倒还算是有点地位。
“呵呵,你只知道我是大秦副使,你可能不知道我在秦人当中是什么身份。”赵和向他笑了一笑,然后挑起拇指指着自己的胸膛:“我是秦人赤县侯,侯爵,与你们于阗的辅国侯地位相当。”
于阗辅国侯其地位,其实相当于大秦的大将军,那于阗人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不过想到此人可以给自己带来天大的好处,当即连连点头:“原来是位贵人……小人失礼了。”
“现在我要将这两帐丝绸卖出去,你替我招人来交易,若是办得好了,我给你留十分之一的丝绸,若是能够让我十分满意,你便是我的合伙人!”赵和伸出手指头:“我们在公主大婚之后就要回大秦,所以事不宜迟,你要速速将此事办好来!”
五十驼丝绸,十分之一也有五驼,对于只比平民地位略高的这位尉迟家之人来说,也是一笔大财富了。他伸出三指:“放心,三天之内就办好来!”
他说完之后,又补充道:“小人叫尉迟……”
“别和我说你的名字,事情办妥了,你才有资格在我面前报你的名字。”赵和跋扈地道,然后挥手如同驱赶一般,直接将此人赶出了秦人营帐。
此人被赶出来也不着恼,反倒露出笑意:赵和越是不平等待他,他就越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
五三、体察风土
打发走这个于阗人之后,赵和眯着眼,独自思考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来到一座帐篷之中,看到正使石轩正盘膝坐于毯上,斜倚着一个箱子在看书。
见赵和进来,石轩笑着道:“听闻副使带回一个于阗人?”
这是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了。
石轩不是白痴,虽然赵和在玉门阳关做下若大事业,但他还在是使团中控制了少数人,因此并不缺少打探消息的耳目。赵和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并没有因为被监视而发怒。
开玩笑,以赵和的所作所为,赵和甚至怀疑,大将军派来的使者张选肯定给了石轩一样新任务,就是看住他,不要让他再做出什么勾当出来。
“是,我们若只靠着于阗官府,消息太过闭塞,而且这样做于阗人想让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才能知道什么。”
“那个于阗人敢给我们泄露更多消息?”石轩讶然坐正。
“石大使还是不理解西域这些邦国,这些邦国立足于绿洲之中,农业虽是根本,但若想要活得好些,还少不得商业,他们对商业之重视远胜过我们大秦,说实话,大秦商家到这里来,那才是如鱼得水。”赵和笑了笑:“但是重商便有一件事情了。”
“请教副使,何事?”
“商人重利,而利益是没有国界的。”赵和道。
“利益没有国界……嘶,我明白了!”石轩吸了口气,霍然惊觉:“其实,雁门孙氏便与这相似!”
“是,石大使不提,我倒忘了他们家了。”
雁门孙氏是九姓十一家之一,这九姓十一家世家大族,一个个说是耕读传家,但实质上却是家家都与商业、商人有关。孙氏便控制了与犬戎人的边贸走私,源源不断地将原本禁止售于犬戎人的粮食、铁器甚至军资走私出去,换回毛皮、牲畜再转卖给中原、江南等地。在这个过程之中,孙氏积累了海量的财富。孙氏自然知道,他们的这种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是资敌,但他们还是这样做,而且一做就是百余年,原因无它,利益无国界罢了。
“所以说,只要给他们足够的利益,他们便不惜瞒着官府,也要暗中将消息走漏给我们!”石轩点了点头,算是明白赵和的打算了。
“更重要的是,于阗人的进进出出,反而有利于我们的行藏。”赵和笑眯眯地道:“石大使难道不想入于阗城瞧一瞧?”
石轩怦然心动,但旋即正色道:“赵副使,这是异国他乡,你切莫乱来!”
“放心,只是体察风土人情罢了。”
“若是能放心,那才叫有鬼。”石轩忍不住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赵副使,自打结识你来,我每日都提心吊胆,睡觉都不敢睡熟,只怕突然间有人来禀报,说赵副使你又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我就直说了吧,赵副使你现在出去告诉我,你将于阗人国君杀了,我都会相信!”
听他这样说,赵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多谢石大使如此高看。”
见他毫无羞愧之意,只有自矜之心,石轩实在受不了,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确实如同赵和想的那样,前来秦营求见“赵副使”者络绎不绝,那个还没来得及报上姓名的于阗人真给赵和找来了一批买主,除了丝绸之外,和亲使团带来的其余物资,也都大受欢迎,甚至连赵和备于自用的纸张,都有位有心机的于阗人哭着喊着要买——事后赵和打听清楚,这些纸于阗人自己不用,因为他们没有文字,但他们会将之辗转卖到极西,卖到波斯、大秦,据说在那里纸的价格约是同等重量的麻布的十倍!
众于阗人都想买,赵和却没有立刻卖,只推说要再看看价格,到得第三天,那位于阗国王果真领着使团住入营帐之中,说是要开始斋戒,而赵和也终于说动一个觊觎丝绸的于阗豪商。
“我愿意带贵人你进城,但是……前提是贵人你能够离开营地。”那位豪商排场不小,带着十几个僮仆,在受不得赵和的诱惑之后说道。
他其实给赵和出了个难题,秦使的柴木如今都是于阗人给送来的,赵和想要离开营地,几无可能。
但赵和一指这位豪商的僮仆:“啜密思,你的这些仆人,是否都可靠?”
名为啜密思的于阗豪商昂头道:“自然都可靠。”
“你的命令他们听不听?”
“自然都听!”
赵和一笑:“那就简单了,让他们脱下外衣,今天就呆在我们的营中,我们穿上他们的外衣,今日风沙大,我们用布巾遮一遮脸,不算奇怪吧?”
啜密思张大嘴巴看着赵和,好一会儿苦笑道:“看来贵人心里早有打算。”
赵和自然早有打算,事实上从第一天起,他就在策划这件事情。此前所有的铺垫,都是为此而来。
没多久,啜密思便带着自己的僮仆们离开秦营,他们抵达外围时,一队于阗士兵懒洋洋拦住他们,点了点人数,发觉与得到许可进秦营的人数相当,便挥了挥手要放行。
眼看要走出去之时,突然间有几骑奔了过来,其中一骑上的是位于阗官员,他看到这一行人,顿时皱起眉:“为何还有闲杂人等进出?”
立刻有人上前,将此人拉到一边小声解释。
原来这些能够进出秦营的于阗人也都不是普通身份,象啜密思,他的身后其实便有一位于阗王族在撑腰。那名于阗官员听得这个消息,不满地撇了下嘴,终究没有来得罪所有贵人。只不过见众人要走,他突然一鞭搭在了一个随行僮仆头上:“把面巾掀开,给我瞧瞧!”
啜密思心顿时悬了起来。
僮仆不慌不忙,将面巾掀起,正是赵和。
“秦人?”那官员顿时警惕之心大起。
“我父亲是秦人,不过我们家在于阗住得许久了,如今我是我家贵人雇用的译者。”赵和一开口,顿时将那官员的警惕性打消了大半。
因为他这番话,是用纯正得不能再纯正的于阗语说的。
西域三十六国语言大同小异,但他们自己能分辨得出别人所说是否与自己一致。赵和开口,口音地道,一听就是于阗本地口音,甚至还带了点东城腔。
而在烈武帝时,随着他遣人经营西域,设安西都护府,大量的秦人涌入西域,不少来到南疆,也有留在于阗国的。所以这个身份,确实有存在的可能。
“原来如此,这天上的大雁都是飞向南的,你怎么会留在于阗?”那官员还有些警惕,于是又问道。
他故意用了个于阗人本地的成语,赵和毫不犹豫地用下半句回应:“但它们终究还是要北返——我父亲是秦人,我却是在于阗出生于阗长大,在大秦我没有亲戚朋友,就算南去,也终究要北返,我何必多此一举呢?”
那于阗官员对此回应很是满意。
他挥了挥手,这一次终于是放众人离开了。等远离了军营之后,赵和旁边,樊令将面巾掀起,大口吸了吸气,然后向赵和一挑大拇指:“我谁也不服,唯独服你,你竟然真学会了!”
“这有何难?”赵和一笑。
他这一路上都在暗中学习于阗语,于阗使者们并不知道,看似听不懂他们对话的赵和,实际上在玉门关时就已经能懂了。而出玉门到于阗的这近两个月时间里,也足够赵和将一些基本对话学得清清楚楚,抵达于阗的这几天,他在与于阗人的交往之中,在偷听于阗军营里的对话中,开始有意打磨自己的口音和借用各种成语。
樊令亲耳听到他在夜晚里于嘴中放着豆子,模仿于阗那含糊的口音说于阗话,当时樊令还嘲笑他来,却不曾想他竟然真有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应付一个于阗官员的责难!
啜思密深深看着赵和,他心中已经有些后悔了。
“贵人,有一句话我讲在前头,我可以带你出来,但却不能让你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啜思密看了看周围,跟着赵和出来的只有樊令与阿图,其余僮仆还是他的人,他觉得自己人多,还可以控制住赵和,因此又补充道:“若是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你大可以逃回大秦,我可就惨了。”
“你也可以跟我去大秦,大秦海纳百川,只要你愿意为大秦效力,便不愁出人头地。”赵和笑道。
只不过这话让啜思密脸色更加难看:“贵人,你千万别害我!否则,我宁可做不成这桩生意!”
“放心,我不害你,我只是好奇……而且这些天你们给我的报价,我都不太满意,我要亲自入城打听清楚在这里丝绸的价格,然后再决定是不是按你们报的价卖出我的货物。”赵和道。
啜思密这次对他的理由半信半疑了。
可正如赵和所言,利益没有国界,啜思密自觉可以控制住赵和,因此利益对他的诱惑力,就远大于国界对他的吸引力。他只是反复警告赵和,却终究没有让赵和回去。
五四、得寸进尺
进了于阗城,赵和再次确认,于阗使者尉吣是对他吹牛了。
于阗作为国都,实际上人口大约是两万余人,绝对不超过三万。按照赵和事先的了解,于阗有大城五,小城数十,这么算来,其全国人口绝对不超过二十万。
二十万人,十中抽兵一,则可有两万兵。但这只能是战时临时政策,不可能持久,而且这还是参照大秦才能抽得出来。以于阗人游牧、经商的特性,能够维持一支三到四千人左右的常备军就不错了。
不过在西域南疆,于阗如今算得上是大国,它可以向周围小国施加压力,迫使它们派兵,这么算来,约能够拼出一支不足万人的部队,必要之时,可能可以将这个数量扩大一倍。
“贵国这边,粮食产量如何?”赵和问道。
啜密思警惕地望了他一眼:“贵人打听这个做什么?”
“当然要问,若是粮食产量不高,那么我就不能派遣人数众多的商队前来了。”赵和若无其事地道:“而且此事只需要随便去寻个农人询问就可得知,你瞒着我也没有什么用处。”
啜密思犹豫了一下,然后道:“我们这里盛产五谷,产量尚可,平均折算出来,每亩能有两石。”
赵和“哦”了一声,目光闪动了一下。
他这几天并没有闲着,在与那些前来交易的于阗人交往中,已经将于阗周围的情形弄明白了。
于阗城东二十里处,有河名为“树枝水”,也被称为计式水,再往东十里有苴拔河,据说河中多有美玉,在于阗城西五十五里则有河名达利水。所以相对西域其余建立在绿洲之中的小邦国,于阗并不缺水。同时,这里的土地气候,也适宜耕作,若是开发得当,在这里种的粮食,足以供给大军。
以赵和从于阗人口中所了解的情况来看,至少在这里养六千常备军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六千常备军……
若是有六千大秦铁甲在此,于阗国肯定会忠于大秦,不仅于阗,就连左右的姑墨、莎车、疏勒、楼兰等国,都会尽入大秦控制之下。而加上这些地方,大秦又可以在西域多养两至三万军队!
一秦抵五胡,有三万秦军,犬戎人根本威胁不了西域南疆,更不可能以此为跳板去威胁凉州——金策单于的部队敢这么做,就要冒着凉州与西域两道夹攻让他回不了零丁洋的危险。再以此为据点,重返天山之北,赵和出咸阳时扬言要重建安西都护府的理念,或可实现!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于阗人愿意。
赵和笑眯眯看了那个啜思密一眼,看得啜思密毛骨悚然,不由自主问道:“贵人为何看我?”
赵和笑道:“我想要于阗人为我做一件事情,但又怕于阗人不愿意去做,所以想向你请教,如何才能让于阗人愿意?”
啜思密“哦”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道:“我们于阗人喜欢的,不过是马、驼、骡,若是能给我们足够的牲畜,我们自然愿意效力。”
赵和问得委婉,他同样回答得委婉,赵和不由又笑了起来。过了会儿之后,赵和又道:“我这一路上来,发觉楼兰也好,还是别的几国之人也好,长相都是高鼻深目,唯有于阗人相貌与我们秦人最相似,不知道其余诸国是否曾因此而轻视于阗啊?”
啜思密闻言失笑:“贵人这倒是问到点上了,于阗人确实曾因此而受过轻视,不过后来大秦来此,我们却因此受益了。”
原来于阗人心思活跃,烈武帝派人经营西域,他们便立刻投靠过来,并且在西域诸国中谎称自己是大秦“亲戚”,彼时大秦国力极盛,西域诸国都受安西都护府节制,故此诸国都畏惧于阗。甚至现在于阗在西域的大国地位,也是托那时之福。
这也是于阗王想要迎娶大秦公主的重要原因之一。
“原来如此……”两人说说笑笑,因为赵和只是偶尔才问一些稍敏感的问题,所以啜思密也渐渐放松警惕。
不过走着走着,赵和突然脸色一变,讶然止步:“这是什么?”
啜思密顺其手所指望去,却是路旁的一座庙宇。
“这是浮图庙,我们于阗人信奉浮图,大秦上国据说这些年也有浮图传播?”啜思密反问道。
赵和点了点头,神情多少有些复杂。
他与这浮图教的渊源还真不浅。
就在他这样想时,却见一名浮图僧自庙中走了出来,那浮图僧昂首大步,路上行人见他之后,纷纷弯腰行礼,他也不还礼,只是拿着锡杖在地上顿了顿。
赵和眼睛微微眯起。
这个浮图僧的神态恣仪,都让他想起了鸠摩什。
那位浮图僧别的不说,在个人武勇之上,恐怕只有留在敦煌的马越可以与之一战。若眼前这个浮图僧也是如此,那可就麻烦了。
然后他看到那浮图僧脚下突然一踉跄,若不是手中拄着锡杖,只怕要摔倒在地。
赵和不禁一笑:浮图僧岂会个个如同鸠摩什一样厉害,若真如此,浮图教早该大兴才是。
他这一笑,却被那浮图僧看到了,那浮图僧只当他是在嘲笑自己,当即面色一沉,向他这边大步走来。
“你这狗奴,对浮图不敬,当罚!”那浮图僧用于阗话厉声喝道。
赵和不禁扬起眉毛,然后很无辜地看向啜思密。
他适应啜思密不惹麻烦,可现在麻烦来惹他了!
啜思密此时脸色极度难看,他很清楚,赵和根本没有惹那浮图僧,分明是浮图僧借机生事。浮图教传入于阗的时间虽然也不算长,但此是于阗人当中,已经有相当多的都笃信之,特别是其王公贵裔,因为浮屠教劝人忍耐顺从,劝人修来世,所以很是欢喜这种让被压迫者不反抗的教派,纷纷接受了它。
故此,这浮图僧还真不好得罪!
想得到这里,啜思密当即上前,向那浮图僧行礼:“上师,我这小仆对上师不敬,我回去之后,必然会责罚他,另外,我这里还有些许礼物,向上师致歉谢罪!”
这些胡人行事本来就直接,不象中原人还可能婉转一下。随着啜思密挥手,他手下人果然捧上一匹丝绸——正是赵和送与啜密思的丝绸之一。
那浮图僧是识货的,一见这丝绸,顿时满脸欢喜,然后点点头,也顾不得与赵和计较:“我浮图向来慈悲为怀,宽大处世,既然如此……你们且将此俗物捧入寺中,供奉于浮图神座之下。”
啜密思赔着笑,当即真令人将那匹丝绸供入浮图寺中。那浮图僧在旁看了,心中更是欢喜,嘴里还道:“你们算是捡着便宜了,过些时日,我这寺中要招待贵客,阖寺暂闭,到那时你们想要供奉也都难进!”
赵和心里一动,以这浮图僧的猖狂,被他称为贵客者,身份恐怕不一般。
不过他刚才恶了那浮图僧,此时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等着啜密思将之打发。等浮图僧离开之后,啜密思转过身来,向着赵和叹气:“贵人,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赵和一笑:“我才到这里,哪就回去?我们再转转,你们君王之王宫,不知在何处啊,我想去瞻仰瞻仰。”
啜思密深深望了他一眼:“在外边看一眼倒是不打紧,但是想要进去……就非我所能了。”
“那是自然,等公主与贵国国主成亲之后,我身为副使,自然是要入内上座的。”赵和道:“到那时,不需要你烦神,我也可以进去坐坐。”
若不是这个原因,啜思密根本不会带他来城内。按照赵和的要求,啜思密带他四处转了一圈,基本上将城中的街道、巷子情形都弄清楚了。啜思密便想要送他回营,赵和却笑着摆手:“你一日去我营中两趟,就不怕人怀疑么?不如这样,我今天先在贵府打扰一夜,待明天我们再回营,将你的仆人换回来。你只管放心,我来的时候早有交待,你仆人在我们营中自有人招待。”
啜思密顿时愕然:“我们起初可不是这样约定的!”
赵和很是诚恳地道:“当时想得不周全,现在我想周全了,若不想惹人生疑,我们今天还是不回营地为好。”
啜思密气得直顿足,但是却也无可奈何,他若真为这个非将赵和赶回营中,闹将起来赵和最多是回营,他却有可能有更大的麻烦!
他只能忍了此事,只是对赵和道:“贵人还是再考虑考虑,我这边有点事情,去去就回!”
他说完当真不顾赵和,直接离开了,赵和看着他的背影,却是笑了笑。
这厮肯定是去寻找他背后之人禀报此事了。
这个啜思密虽然是豪商,但仅凭商人身份,想要自由穿过于阗士兵守卫的营帐是不可能的,所以啜思密背后,肯定还有一位于阗的贵人。赵和现在只希望,这贵人的身份不低,因为此人身份越高,以后借助其力就越顺利。
当然,不能是于阗国王本人。
见啜思密已经走远,赵和突然起身,不顾其留下的仆人的反对,直接让樊令与阿图开道:“咱们出去再转转!”
五五、我不识字
啜思密的僮仆想要阻拦,但樊令与阿图两人一左一右,他们哪里还能拦得住!
离开了啜思密的宅邸,他们在街头转了几步,身后少不得啜思密的家人跟着,赵和也不阻拦。只不过啜思密的家人追着追着,迎面突然一大群人载歌载舞而来,跟随看热闹的、一起歌舞的,瞬间便将街道堵住。
这么多人当中,赵和三人的身影哪里还找得到!
就在道旁一家店铺之中,赵和坐在胡凳之上,一边看着外头的歌舞,一边静静等候。
“说起来,于阗人跳起舞……倒还真有趣。”樊令看得哈哈大笑,对赵和说道。
确实有趣,这些于阗人的脖子仿佛一节一节的,时不时左右移动,赵和都忍不住想学一下,却怎么也学不象。
倒是阿图,他们昆仑奴天生就喜歌舞,随着这群狂欢之人的吹打,他有节奏地抖了起来,不过片刻,他的脖子就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与于阗人另无二致了。
“贵人的这个伴当,倒是极擅歌舞。”赵和看得有趣,突然间身边有人缓缓道:“若我记得不差,这个伴当叫阿图吧。”
赵和歪过头,看着说过的人,点了点头道:“没错,你就是我要等的人?”
“吉骨朵。”那于阗人向赵和弯腰行礼:“见过贵人,贵人带来了咸阳城的消息?”
“是,阿图,把东西给他。”赵和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的阿图道。
阿图依言掏出一方锦盒,将之交给了那于阗人。
那于阗人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一张绢帛,左看右看好一会儿,然后有些尴尬地道:“抱歉,我不识字。”
他仔细看的时候,赵和还以为他在确认是不是熟悉的笔迹,没有想到他却不识字!
不过想想也是,于阗人自己没有文字,而帛上所用文字,却是秦字。
“你通秦语么?”赵和问道。
“我能听,却不怎么能说。”那自称吉骨朵的于阗人道。
“这是霍勒给你的信,他说只要我在这里留下记号,你便会见我。”赵和指了指他的店铺。
吉骨朵露出一丝笑:“确实如此,这是我们年少时的约定,后来我们一起前往咸阳,他留在那里,等待传说中的希望之人,而我回到于阗……”
这背后肯定又有一个漫长的故事。
赵和看了看外边,那些歌舞之人似乎要散去了,他便道:“有时间我很乐意听你与霍勒老爹的往事,不过现在,我先将他的信中文字念给你听。”
霍勒的信很简单,告诉这个叫吉骨朵的于阗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所寻觅的人,光之圣者留下的预言是真的,他暂时不能回到于阗,而要等候光之圣者所说的光与暗的终结之战。他希望吉骨朵看在当年交情的份上,能够给予送信之人一些帮助,当然,如果吉骨朵不愿意,他也不会怨怪。
听到“不会怨怪”,那个吉骨朵咯咯笑了起来,仿佛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
赵和不由再次打量起他来。
这个于阗人与别的于阗人不太一样,别的于阗人外貌颇类秦人,而这个于阗人则完全是西域人相貌,高鼻深目,头发都是浅黄色,眼睛的颜色也带着一抹湛蓝。
说起来,霍勒老爹自称于阗人,他的相貌同样也与大多数于阗人不一样。
“贵人是不是觉得我笑得莫名其妙……那是因为贵人不熟悉霍勒这个恶棍,凡是他不会怨怪的人,都会被他杀死……人都死了,他当然不会怨怪了。”吉骨朵向赵和又行了一礼:“虽然不知道霍勒这个恶棍为何如此重视贵人,但我和他是好朋友,至少在他死之前,我都会与他是好朋友,所以贵人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都可以向我说。”
赵和看了一眼阿图,阿图也是茫然的神情,显然,霍勒并没有对阿图提起太多的事情。
“你与霍勒,真是于阗人?”赵和忍不住问道。
“我们都是从西方迁来,许多年前开始,我们就在信奉一位名为光之圣的神灵,他启示了我们,让我们来到于阗,让我们在此生息。他又启示了霍勒和我,让我们去大秦,寻找人类最后的希望……”吉骨朵咧嘴笑了笑:“所以,我们是于阗人,但我们不是于阗种。”
赵和会意地点头。
但他心底对霍勒还是怀有警惕,更别提对这个信任什么光之圣的吉骨朵了。
“最近于阗城里有什么消息吗,值得关注的消息。”赵和问道。
“最近最大的消息,就是大秦的和亲使臣到来了。”那个吉骨朵深深看了赵和一眼,虽未直说,显然,他已经认出了赵和是大秦使团的一份子。
“于阗人怎么看和亲之事?”赵和问道。
“我们……这和我们有太大的关系吗,于阗人关心的是自家的驼马,关心的是商路是否通畅,至于国君宫殿里是不是多出一个女子,我们并不在意。”
“多出……于阗王已经有王后了?”赵和眉头顿时一扬。
在于阗人求亲的奏书里,于阗王“正值壮年,尚未有后”,故此准备迎娶大秦公主为王后。若非如此,堂堂大秦公主,怎么能嫁给一个小小番王?
“王后?哦,你可能弄错了,于阗与大秦不一样,于阗王可以拥有三位地位平等的妻子。”吉骨朵指了指脚下:“这是东城,目前于阗王城所在,还有西城,那也是于阗王城,再加上银州城,这三座王城,每一座都有一位女主人。”
赵和眉头扬了一下,不免有些意外。
“那么如今的于阗王呢,他已经有几位妻子了?”
“于阗王尉迟谨,今年四十四岁,原本有三位妻子,但现在只余一位,也就是银州王妃。”吉骨朵笑了起来:“所以,大秦公主来了,确实是于阗王后,但只是三位王后之一。”
“三位……四十四岁,呵呵!”
赵和冷笑了两声,显然,于阗人求亲之时就不怀好意,故意玩了文字游戏。说什么正值壮年,四十岁就是可以称老夫的年纪里,四十四岁确实勉强够得着壮年的尾巴,但与年方十九的清河相比,还是太老了些。
不过这不重要,哪怕清河已经四十岁了,这也不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是于阗王耍这种手段欺骗或者说误导大秦。
“那么,最近可有犬戎人的使者来此?”赵和又问道。
吉骨朵深深看着他:“贵人,我只是一个商人,我所信奉的光之圣,如今在于阗也没有多少信仰者,所以太过保密的事情,我是打听不到的。”
这家伙分明就是不愿意出大力!
赵和也没有为难对方,双方本身就没有交情,对方只是看在霍勒的份上,甚至可能是迫于霍勒的威胁,而对他进行应付罢了。
“我有意开拓一条从咸阳到于阗的商道,需要一位替我出售大秦丝绸的中间人,你愿不愿意作为这个中间人?”赵和心念一转,立刻又想到了以利诱之这一点。
可以说,入于阗以来,他以丝绸利诱于阗人,无往而不利。
但是在吉骨朵面前,他的诱饵却失去了效果。
“贵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杂货商,我没有能力去经营丝绸,也保不住这样的财富。”吉骨朵向赵和弯了弯腰:“多谢你的好意,但请容许我拒绝。”
赵和眼睛微微一眯,旁边的樊令与阿图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于阗话,但却明白赵和的神情。二人立刻死死盯着吉骨朵,吉骨朵则一直弯着腰,没有起身。
赵和沉默了好一会儿,点头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他起身出门,在那里继续观看于阗人的歌舞,过了会儿,歌舞散去,啜思密家的家仆终于发现了他们,于是又来劝他们回去。
赵和笑道:“若不出来,我还看不到这么精彩的歌舞。”
“贵人如果想要看,我可以请舞女到家中为贵人表演。”匆匆赶来的啜思密道。
赵和摆了摆手:“在家中看,哪里有这里看热闹。”
他一边说,还一边模仿舞者晃脖子的动作晃了两下,然后自嘲地道:“我终究是没有舞蹈天赋,学不得这舞。”
啜思密见状大笑,不疑有它,反倒也以手托下巴,做了左右腾挪脖子的动作,然后又大笑起来:“我们于阗人打小就学这个,自然轻松。”
“走吧,今日兴尽。”赵和道。
啜思密收住笑,沉声道:“贵人,今日在我家宿上一晚没有有关系,但明日一早,还请贵人随我一起去秦营,莫要再生什么事端了。”
赵和道:“放心吧,如果真惹出什么事情,对我又没有好处!今天我已经问过价格,啜思密,你给我的价格不错,我不能保证所有的丝绸都交给你,但是三分之一到一半,绝无问题!”
听他提及丝绸,啜思密顿时大喜,态度又再度和缓起来:“既是如此,还请贵人随我回家,我今日烤全羊烤全驼来招待贵人!”
五六、满意交待
次日。
石轩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帐篷里转个不停。
并非他没有定力,而是事情太过惊悚,和亲副使赵和竟然跟着于阗商人一起出了营地,消失不见了足足一个晚上。
他知道赵和肯定要搞事,但真正事情出来,他还是觉得恐惧。
赵和自己作死倒还罢了,就怕这厮得罪了于阗人,惹得和亲变成结仇,也惹得他这个正使遇险。
石轩确实不太理解赵和。
赵和好端端的咸阳不呆着,要跑到这万里之外的大漠之中,然后好好的顺利结亲不做,非要捣鼓出事端来。
若是有选择的余地,石轩真不愿意与赵和在一起。
所以当赵和掀起帘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狠狠瞪了赵和一眼,没好气地道:“赤县侯,你做得好大的事情!”
赵和泰然自若:“哪里哪里,都是石大使领导有方。”
石轩气急。
这也是他怕的事情之一,麻烦或者说大祸是赵和闯的,可他这个正使却来背锅。
他扳起指头算来算去,也觉得自己是最适合背锅的人。
“赵副使,赤县侯,我的侯爷!”他心知赵和吃软不吃硬,当即苦求道:“我这人身体不是很好,你就莫要再惹什么意外,好好完成和亲之事,好好回咸阳,我求你行不?”
“不行。”
石轩瞪着赵和,没有想到他的回应如此干脆。
被哽得喘了好几口气,石轩才又道:“为何不行?”
“我同意,犬戎人不同意。”赵和道。
石轩愕然,旋即眉头皱起:“什么意思?”
“便是我话中的意思。”
石轩握紧拳头,霍然站起:“犬戎人来了?”
若说石轩在这里最担忧的是赵和搞事,那么他第二担忧的就是犬戎人。
烈武帝晚年撤出西域之后,大秦已经有二十余年未曾正式履足于此,犬戎人将西域视作自家的后院,哪怕是隔着大漠的南疆,犬戎人也没有少来。
所以他们这支使团,是要冒相当风险的。
赵和说服他在敦煌时配合,这也是一个理由,唯有敦煌边军控制在一个敢打仗也能打仗的将领手中,他们这些使臣才能多几分底气。
“现在犬戎人还没有来,不过根据我昨日所见,只怕他们很快就要过来了。”
听到赵和说现在还没有来,石轩松了口气,但听到后半句,他便又急得转了起来:“若真是如此,那么婚事不宜再拖,该死的,于阗王不是说今日起就来这边沐浴斋戒么,怎么还不过来?”
赵和静静看着他在那里打着转,石轩火烧火燎般急了会儿,看他一副镇定的模样,这才恍然:“赤县侯早有准备,所以才这么镇定?”
赵和微微眯住了眼睛:“石大使,若你是犬戎人的单于,你会如何行事?”
石轩吸了两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坐回位置,开始细想起来。
他并不傻,也不缺少解决问题的智慧,只是一想,便明白了:“犬戎势力虽然深入西域,但是被大将军重创之后,又在阳关损兵折将,此时气候又热,草场北移。这么说来,犬戎人在九月之前,不大可能大举南下!”
赵和点头:“对,如今是六月,我们还有三个月时间。”
“但是雁门孙氏既然私通犬戎,他们肯定知道了和亲之事,此事对犬戎也是一个威胁,所以犬戎人会进行干涉。他们最好的干涉方式,就是派使团来向于阗施加压力。于阗离犬戎近,离大秦远,极有可能迫于其压力,取消和亲!”石轩又道。
“若只是取消和亲倒没有什么,无非是让我们多奔波一回罢了,换作你是犬戎的使者,会提出什么要求?”
石轩眼睛猛然一张:“令于阗人诛杀秦使,交出大秦公主,以绝于阗与大秦之好!”
赵和笑了起来:“所以石大使莫要怪我私自出营,我总得知道犬戎人是不是来了,知道于阗王打什么主意。靠着尉吣那里的消息,只怕死期来临我们也一无所知!”
石轩明白他所言是真,但还是觉得,他伪装离开营地之事,实在太过冒险。
只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是劝不动这位副使的,至于拿出正使的威风来压制,那更是想都别想,若他真敢这样做,赵和便真敢鼓动使团上下,将他这个正使彻底架空来。
思前想后,石轩只能道:“赵副使,你要做什么我也不拦你,但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做之前通知我一声,我也好配合你。比如你出营,若是被于阗人发觉扣住,我总得想法子去救你吧?”
赵和哈哈笑了起来:“你只管放心,若真有什么意外,自然会有人禀报你!”
得了他这个不是承诺的承诺,石轩勉强安下点心来。
接下来数日,于阗国君仍然没有出现,就是尉吣这个使者,出现的次数也少得许多。直到石轩发怒,尉吣才不得不吐露真相:“实不相瞒,鄙国出了一点事情,鄙国国主前几日去了西城,明日他便会回来,还请秦使在公主面前多多美言,鄙国国主并非有意怠慢……”
“呸,你这还不是有意怠慢?”不等石轩说话,那边赵和就跳了出来,怒气冲冲地叫道。
尉吣哂笑了一下:“赵副使,真不是怠慢,若是怠慢,鄙国国君也不会这么快就赶回来!”
“不是才怪!”赵和咆哮道:“你们如行不敬大秦,如此不敬公主,这亲不和了,你这厮去咸阳城为使者时有没有听说过,乃翁我是最反对和亲之人,为此还割了主张和亲的孙谢的鼻子!”
他怒火翻腾,甚至去拔剑要杀尉吣,尉吣被他追得满帐篷乱跑,还是石轩将赵和拦住,这才得以脱身。
“若不给大秦,给公主,还有给我一个交待,这和亲之事就此罢休!”赵和被石轩按住,却仍然对着尉吣的背影叫道。
尉吣跑得飞快,但听得这一句时,脚步却一停,回头深深望了赵和一眼。
他面上似笑非笑,眼中甚至带上稍许轻蔑。
在他看来,赵和发火,并不是真的为了大秦、为了公主,不过是找此为借口,要他给个“交待”罢了。
他此前答应赵和的美玉,还没有献上去呢。
“赵副使放心,我们会有一个交待,管叫副使满意。”他远远地说道。
果然,当他咬重字眼,说出“满意”二字之后,赵和的怒气消了大半:“今夜我就要见到你们的诚意,只要你们是真有诚意,此次怠慢……我自会劝公主,但是,你们国君明日必须来此斋戒沐浴,若明日此时我再看不到他人,那么后日我们就回咸阳了!”
尉吣连连称是,转过身时脸上不屑之色更浓。
他却不知,待他走后,赵和面上的怒气顿时消失。
不仅赵和脸色变了,一直陪赵和演戏的石轩脸色也变了。
石轩的声音都有些发颤:“犬戎人来了,定然是犬戎人来了!”
赵和点了点头:“若我所料不差,于阗王就是去西城见犬戎使者了……只不知,犬戎使者是随他们一起来东城,还是留在了西城。”
石轩背着手,看了一眼倚在帐篷一角的节杖,伸手过去将之握在手中,长长叹了口气:“执节死义,便在明日了……”
赵和笑道:“没那么严重,犬戎人或许会逼于阗王杀使,于阗王没有那么蠢,若真杀了我等,他怎么向大秦交待?”
“依你之意?”石轩稍稍镇定,反问道。
“惊险是有的,但性命之忧么……要看尉吣给不给我贿赂。若给贿赂,证明他们还是想要结亲,若不给贿赂,则是证明在他心中,我们已经是死人,不值得贿赂了。”赵和掀起帐篷的帘子,看了看天下:“只等今晚,看看今晚他们给不给贿赂了!”
石轩想了想道:“还有,那个与你往来的于阗豪商,名字叫啜思密的那个,你不妨请他来见。他身后有大人物,消息必然灵通,若是他肯来,那我们或许没有太大危险,但若他不来,我们就要及早做打算了!”
赵和向他一挑拇指:“石大使思虑果然缜密!”
石轩苦笑道:“休要羞辱我,我如今心头已经是乱作一团,没有任何主意,一切全靠赵副使定夺了!”
赵和当真出来,唤来一个于阗人,请他去寻啜思密来。往常他也托于阗人去唤过,这一次耽搁的时间稍长一些,不过待到午饭时分,啜思密还是出现在赵和面前。
“啜思密,我决定了,这些丝绸全部交由你发卖,你卖出多少钱我不管,我只要足量的美玉、香料!”赵和一见他便笑道。
啜思密愣了愣,此前赵和答应的只是一半,现在变成全部了。
他心中犹豫,向赵和行礼道:“贵人如此看重我,我自然感激不尽,只不过贵人可有条件?”
赵和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自然是有些条件的……你且随我来。”
赵和示意啜思密随他一起进帐中,啜思密一犹豫:“为何要进帐中说话?”
赵和笑了起来:“我这条件……咳咳,在帐中才方便说。”
五七、行德右将
帐中。
啜思密看着赵和,脸色有些发白。
这帐中空空荡荡——也不能说空空荡荡,周围摆着兵器架,而兵器架上则放置着各种武器。
赵和正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架弩,对着啜思密笔划。
“赵……赵副使,贵人……这是何意?”啜密思问道。
“我一直以诚待你,你却不以诚待我啊。”赵和从弩的望山上看着啜思密的心脏部位,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这……哪有!”
“比如说,你就不告诉我犬戎人来了。”赵和道。
“你如何知道?”啜密思失声道。
旋即他明白过来,脸色惨白:“赵副使,非是我为不,实在是,实在是这国家大事,非我一商贾可以……”
“你觉得这个理由能说服我么,你虽是商贾,你身后之人却不是商贾!”赵和冷笑了一声,然后放下了弩,望着啜思密道:“我只问你一句吧,犬戎人能给你们丝绸么?大秦会抢你们的驼马么?”
啜思密嘴顿时一扁。
犬戎人给丝绸?犬戎人只会抢劫、破坏,他们若是知道于阗人有丝绸,只会派人来勒索!大秦与犬戎相比,讲道理得多,便是当年烈武帝经营西域,在于阗大量征发驼马,也不是抢的,而是通过丝绸等中原货物进行贸易。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吧,既然如此,我就奇怪了,你们于阗人为何宁可与犬戎勾勾搭搭,对我们大秦遮遮掩掩,也不愿意和我们说实话。你们的国君如此,重臣贵人们如此,就连你,啜思密,我把你当成朋友、伙伴,你也这样对我!”
赵和再度举起弩来,啜思密呼吸也随之急促,他强笑着道:“我也将赵副使当作朋友,伙伴……我不说,实在是不敢说……犬戎人离我们于阗太近,而大秦离我们于阗太远!”
赵和眼睛一眯:“你是说,于阗人之所以选择犬戎,只是因为犬戎太近?”
啜思密点头:“还有,他们极是凶残,不如秦人讲道理。”
赵和哈哈一笑:“这倒奇了,我们秦人讲道理,反倒成了你们帮助犬戎人的理由!”
“我没帮犬戎人,我,还有我身后的右将,都不喜欢犬戎人!”啜思密叫道:“大多数于阗人都不喜欢犬戎人,我们只是怕他们罢了!”
“只怕犬戎,却不怕大秦……难道你们不知道,烈武帝时犬戎几乎被大秦打得灭国了么?”
“知是知道,可是烈武帝晚年,你们放弃了西域,原本我们是帮助你们的,你们放弃了,结果犬戎人报复我们!”见赵和没有扣动弩机的意思,啜思密大着胆子道。
“现在我们又回来了,你以为……我们来此,真只是为了和亲?”赵和冷笑:“大秦前年大败犬戎,三大单于各部损失数以万计,你们可知不知道?就在我送清河公主来的时候,在凉州,我亲自指挥秦军,杀灭犬戎万余,你们的使都尉吣当时就在——你不可能不知道!”
他声音猛然一担,啜思密吓得脚下一软,跌坐下来。
他当然知道,虽然前年之战大秦与犬戎都声称自己是胜利者,可以暂时放开,可赵和在凉州外夹击犬戎人之役,却是明明白白的胜利。
“赵副使……我,我的心是向着大秦的,我是你的朋友,伙伴!”心念转动之间,啜思密看到赵和嘴角噙着的那一丝冷笑,突然灵机一动,叫道:“我愿为大秦效力,我愿意帮助你们!”
赵和点了点头:“果真?”
“果真,当真,千真万确的真!”
赵和又道:“会不会出了这帐篷,你就变了心意?”
啜思密连连摇头:“我向浮图发誓!”
赵和摇了摇头:“我不信浮图,向浮图发誓,在我这里可没有用处。”
啜思密见他手中的弩始终指着自己,手指头扣在弩机之上,仿佛随时可能射出来,心中更是急切:“赵副使,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你要我对谁发誓,我就对谁发誓!”
赵和将弩慢慢下移,对准了啜思密的两腿之间:“对着这发誓,如何?”
啜思密愣了。
“我知道你还没有儿子,你曾向我抱怨过这件事情,若是你有违誓言,就让你一辈子都不能生儿子,如何?”
啜思密咽了口口水,飞快地发了誓。赵和哈哈大笑,收回了弩,然后亲热地上前握住对方的手:“唉哟,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啜思密一边擦汗,一边陪笑。
两人都知道,啜思密刚才所发的誓不值一文,根本没有任何约束力。
只不过他们需要一个台阶,让两人都可以下来,然后进行正式的谈判罢了。
“每年一百五十驼的丝绸贸易。”赵和伸出手:“这是给你的。”
啜思密眼前猛然一亮:“什么,我的?”
“对,你是一百五十驼,而你身后的右将是五百驼,当然,得你们自己去玉门那里取货,我可没办法弄那么多骆驼来。”赵和道。
哪怕需要自己去玉门取货,对啜思密与他背后的于阗右将来说,那也是大赚特赚!
不过,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
“我要与右将相见,你安排一下,在今晚之前。”赵和道。
啜思密顿时犹豫起来。
赵和平静地望着他,但这种平静,比起刚才用弩指着他,给啜思密的压力还要大。
“赵副使,和我说,由我转达……也是一样。”啜思密强忍着心头的畏惧道。
赵和缓缓摇头:“诚意,诚意,我的许诺是我的诚意,而与右将见面,则是你们的诚意。”
啜思密心中念头转来转去,终于一咬牙:“可以,那请赵副使再扮作我的随从,但只能有赵副使一人!”
他是用于阗语说的,但说完之后,看了看跟在赵和身边的樊令与阿图,又伸出一根手指,以秦语再说:“我只能带你一人去见右将!”
樊令顿时翻眼:“你这厮还敢讨价还价,莫非想讨打不成?”
赵和将他拦住,笑了笑道:“一人那便一人吧。”
樊令急了:“阿和,你不能这样去,你若这样去……太凶险!”
赵和摆了摆手:“这是我的诚意,而且要做大事,不冒险如何能成?”
樊令一把拉着阿图:“傻大个,你也劝劝!”
阿图却是伏倒在地:“贵人的意志,就是对我的命令,贵人身肩重任,必然逢凶化吉。”
樊令恨恨将他手一甩:“早就知道你这昆仑奴靠不住……我去寻俞龙戚虎他们!”
他当真去找俞龙戚虎,想请他们劝劝赵和,只不过等俞龙戚虎赶到时,赵和已经随啜思密一起离开了。
这一次仍然是啜思密家。
赵和到了他家之后,便被安置到一间小屋之中,啜思密自己离开,门口则留了好几个僮仆看守。足足待到了快傍晚时分,啜思密才又回来,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两个于阗人。
年长的于阗人笑嘻嘻地向赵和行礼:“听说赵副使要见我,还要给我每年五百驼丝绸?”
赵和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另一位年轻人:“右将为何不亲自与我说话,却让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来代替自己?”
那位年轻人吃了一惊,向后退了一步,用惊疑的眼神看了赵和一眼,然后又去瞧啜思密。
赵和道:“啜思密并没有泄露秘密,是右将你自己泄露的。”
他指了指先前说话的那个年长者:“这一位应该是府上的管家吧,他虽然衣着华美,但是他说话时,却总忍不住看向你,那是在等待右将你的指令。而且,他行礼之时鞠得太深,这分明是鞠惯了大礼的人,右将在于阗可是能排在前王位的贵人,怎么可能行惯了大礼?”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那年轻人脸上的吃惊之色消失了,然后苦笑道:“尉吣说过赵副使是极难对付的人物,我算是领教了。”
他一开口,赵和也是一惊。
因为右将这口秦语说得极是标准,听得出来,是精心学习过的。
见他惊讶的模样,右将道:“于阗右将尉迟行德,见过大秦和亲副使……我祖母乃是秦人,我乳母也是秦人,所以会说秦语!”
“尉迟行德……秦人名字?”赵和又问。
尉迟行德点了点头,看了看啜思密,啜思密立刻会意,弯腰躬身,退了出去。
“我不能离开国君太久,所以赵副使有什么话,请快说吧。”尉迟行德道:“我虽然愿意亲近大秦,但身为王族,我不可能背叛于阗,所以赵副使请勿提出非分之求!”
这家伙贪婪归贪婪,但好歹是个人物!
赵和眯着眼,稍稍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唔……那我就开门见山,行德右将,你愿意与秦人为友,还是愿与犬戎人为友?”
“犬戎人在西域不需要朋友,他们只需要牧奴。”尉迟行德没有直接回答。
赵和点了点头:“如此我明白了,我对行德右将所求不多,就是庇护我们,能够让我们这些使者安然返回大秦……行德右将,这要求不算非分吧?”
尉迟行德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道:“我尽力而为。”
赵和进一步道:“我若不能返回,那每年五百驼的丝绸便无人送至玉门。”
尉迟行德顿时爽快地道:“赵副使放心,别人不敢说,赵副使的安危我肯定能护住!”
赵和深深地笑了起来。
五八、说话算数
回到营中,赵和闭眼想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召来陈殇,小声交待了几句。
陈殇愣了愣:“什么,要这样做?”
“只有这样。”赵和点了点头。
陈殇低头想了想:“我背不下这许多话。”
“反正到时你能够随机应变就可,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陈殇点了点头,撒腿便往外跑。过了一会儿,赵和起身,也出了营寨,仿佛散步一般,在周围晃着。
无论他走到哪里,那些于阗士兵都盯着他。
其实外围的于阗士兵不多,也就是比使团人稍多一点罢了,赵和仔细判断了一下他们的位置,眯起眼,嘴角噙起冷笑。
他看似随意散步,实际上却是有自己的目标,没多久,他散到了营地的西南角。
一个于阗人正拉着陈殇的衣袖,见赵和来了,那于阗人激动地道:“赵副使,我正有事找你!”
赵和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你就是那个、那个啥啥啥来着?”
“尉迟谨,我名为尉迟谨!”那于阗人叫道。
他便是帮赵和招来于阗商人的那个小吏,当初想要在赵和面前报名字,结果赵和根本不听,如今总算把自己名字说了出来。
“哦,对,对,你寻我何事?”
“赵副使,听闻你要将所有丝绸都给啜思密?”这个尉迟谨脸涨得通红:“你这是不守信义,你明明说过,我帮你招来商人,你便要给我一些的!”
赵和故作严厉地瞪了陈殇一眼:“可是你多嘴多舌?”
陈殇狠狠白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说:“我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
赵和叹息了声:“尉迟谨啊,你可知道,我也是无奈,啜思密背后是谁,你可知道?”
尉迟谨目光闪闪,却没有回答。
他当然知道啜思密背后是谁,因为啜思密还是他找来的。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然如此贪婪,会将所有的好处都吞进去,一点都不给他留。
“看来你是不知道?”赵和又叹息一声:“啜思密背后可是于阗右将,他告诉了我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尉迟谨心中一凛,抬眼看着赵和:“你见到了右将?”
赵和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说呢?”
尉迟谨咬牙切齿,低低用于阗语咒骂了一声,不过旋即黯然。右将尉迟行德的消息,当然比他要灵通得多,对赵和来说,也比他要重要得多。
“我、我……”他喃喃说了两声,然后道:“可是赵副使,你是大人物,不能说话不算数!”
“右将告诉我的消息,可以救我的性命,你呢,能帮我做什么?”赵和扬了扬下巴。
尉迟谨心又是一凛,他仔细看了看赵和,然后又看了看周围:“赵副使要我做什么?”
赵和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告诉我犬戎人在哪里。”
尉迟谨霍然一跳:“这、这……你怎么知道?”
赵和仍然是笑而不语,尉迟谨旋即明白过来:“原来右将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正是,若是你能告诉我犬戎人在哪里,并且安排我脱身,我便将剩余的丝绸全都给你。”赵和伸出手:“右将能做到这个,你能做到么?”
尉迟谨只能默然。
尉迟行德能做到这些,因为他是位高权重的右将,而尉迟谨虽然也是姓尉迟,却早已是平民,哪里有这个能力?
“哪怕你能让我们这些人去看看犬戎人也行。”赵和又诱惑道。
“什么?”
赵和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我想去看看犬戎人,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必有重谢。”
见尉迟谨依然在那里犹豫,赵和便再道:“这事情我原本可以托右将,但是你知道原因的,我不想将所有事情都交给右将。”
他这话却让尉迟谨迷糊起来,尉迟谨很想对他说“我并不知道原因”,但又怕被他认为自己很蠢,故此含糊过去:“你要看犬戎人做什么?”
赵和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不带许多人去,就二三十人,悄悄去看看,总不会用这点人去与犬戎人冲突,犬戎人使团人数应当不少吧?”
“护送犬戎公主的人全加起来,有二百余位。”尉迟谨随口说道,旋即抬头看了赵和一眼,见赵和点头,只道他已经从右将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便又继续道:“他们营地在城西,要去倒不难,只须扮成牧羊者便是。”
赵和二话不说,将他带回营寨,指着堆起来的丝绸道:“你能抱多少,现在就抱多少,今夜想办法带我们出去,能带多少人,就再送多少匹丝绸与你!”
“不要钱?”尉迟谨讶然道?
“不要钱。”赵和道。
尉迟谨明知这其中必有名堂,但对他来说,于阗是与犬戎交好还是与大秦交好,都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谁能给他更多的利益。他当即欢欢喜喜抱了布就走。
待他走后,陈殇凑了上来:“阿和,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赵和看了他一眼:“呵呵,你想知道我搞什么名堂?”
他这一笑,陈殇就觉得不好,但心中好奇,又让他忍不住问:“你说来听听?”
赵和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去读这本书,你便知道了。”
陈殇瞄了一眼,发现这竟然就是那本《罗织经》,顿时连连摇手:“便是正经书我都不爱读,更何况这玩意儿……阿和,我也劝你少读,读了这书的人,我觉得……都太阴险!”
“是阴险的人读了这书更阴险,而不是因为读了这书才变得阴险。”赵和将《罗织经》收了起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虽然不愿看书,但你可以给我讲讲。”
“《罗织经》中说,欲令贼效力,当使数贼相争。”赵和道。
这话陈殇懂,但陈殇不相信就这么简单。他总觉得,赵和似乎发现了更多的东西,只是没有告诉他罢了。
几乎就在赵和与陈殇探讨《罗织经》之时,在于阗城中,于阗王正与右将尉迟行德一起对坐饮酒。
于阗小国,没有中原大秦那么多规矩,因此二人是对面而坐,并无主次之分。
“兄长,你还在犹豫?”尉迟行德看到于阗王愁眉不展,放下酒杯问道。
于阗王四十余岁,因为在大漠之中饱经风沙的缘故,外貌比起中原四十余岁的人显老。他叹了口气道:“如何能不犹豫,一边是大秦,一边是犬戎,都是庞然大物,我们应付得不好,便是灭顶之灾!”
说到这,他忍不住呸了一声:“也不知尉吣是怎么想的,我不过是让他去大秦示好,他却给我弄了个大秦公主来,当真是,当真是!”
说到这,于阗王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这也不能怪尉吣,作为派往大秦的使臣,他做得实在太好,甚至远远超过了于阗王的想象。而且请求和亲的事情,于阗王也顺口提过,但他原本只是想以此表示自己对大秦的亲近之心罢了,却不曾想真的弄来了一位大秦公主。
不,不是一位,还带来了一位犬戎公主。
“金策单于也不知如何想的,得知我与大秦和亲之事,又塞来一位犬戎公主,还非要在大秦公主之前成亲……”于阗王说到这,又是苦笑,然后举起酒杯:“王弟,换了你是我,能不犹豫么?”
尉迟行德笑了起来:“犬戎公主倒还罢了,秦人公主听说是位美人,王兄有什么可以犹豫的,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于阗王摇了摇头:“犬戎使者你也见过了,他们要秦使的人头,若我不应允,金策单于就要攻打于阗。秦使那边,也不是好惹的,尉吣不是说他们在出阳关时曾经大败万余犬戎人么?”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看着尉迟行德。
于阗王很清楚自己的这位王弟,他虽然是由秦人乳母养大,但实际上他反而更倾向于犬戎。私下里,他与犬戎使者颇有往来,其家中正妻也是犬戎人。
于阗王甚至觉得自己需要从这位王弟这儿,打听犬戎使者的真正用意。
尉迟行德放下酒杯,看着杯里的酒,好一会儿后他笑道:“其实有两全之策。”
“哦?请说,请说!”于阗王身体向前一倾道。
“汉使团有近五百人,一部分礼遇,一部分送给犬戎人。”尉迟行德道。
“什么意思?”
“公主既然是来和亲的,自然不能再送走,王兄只管要了就是。那个正使,虽然有点麻烦,但还算好对付,而且毕竟是正使,礼送回大秦。那个副使,犬戎点名要他的人头,将他送给犬戎人。”尉迟行德轻描淡写地说道。
于阗王握着酒杯,好一会儿没作声。
其实他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只不过与尉迟行德的建议稍有出入,这出入的关键,就在大秦副使也就是赵和的安排上。
倒不是说他想要赵和活,他只是不想由自己来杀死大秦副使。
“我听闻这位赵副使,可是刚刚和王弟你见了面,做了一笔交易啊。”于阗王把玩酒杯好一会儿,突然说道。
尉迟行德握杯的手轻轻抖了抖,抬头看了于阗王一眼。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尉迟行德一边想着回去之后如何清理自己身边的人,一边随口应道:“不过是为了安抚秦人之策,免得他们狗急跳墙,这可是五百人的使团……也不知秦人为何要派这许多人来!”
五九、尽灭之策
于阗国主与右将商量许久,最终达成了一致。
小国之君,说不好听些,连大秦一个郡守都当不到,故此二人的眼光终究有限。他们觉得自己想出了万全之策,但却不知这所谓的万全之策,对于大秦来说,根本就是打脸。
大秦事后,必然会进行报复。
不过那是事后的事情,对于身在局中的赵和来说,危险就在眼前。
他与俞龙、戚虎再加阿图、樊令,一共五个人,站在于阗城西,望着那一圈的营帐,目光闪动不止。
这圈营帐,就是犬戎使团的居所。
他们与大秦使团一西一东,倒正好分庭抗礼。
从规模来判断,犬戎人来的并不多,两百余人罢了,不过以赵和所望,这些犬戎人都精擅骑马,能射能战,与大秦使团中充斥着一堆不能战的不一样。
“如何?”赵和问道。
尉迟谨只带了他们五个人来,以此可以换走五匹绸缎,不过既然开了这个头,赵和就不怕接下来对方会中断。
他选择俞龙、戚虎二人,因为这二人精擅兵法,比起他更会打仗。
这二人观察许久,原本面上还有些紧张的,但现在却越来越轻松。
他们向赵和使了个眼色,没有当着尉迟谨的面说出自己的看法。
见他们看得差不多了,尉迟谨也在第五次催促众人回去,赵和当即笑道:“行,我们这就回去,你瞧,我们并未给你惹什么麻烦,对不对?”
尉迟谨嘻嘻笑了两声,连连点头。今日轻松赚得五匹绸缎,换作平常,他就算是一个月也赚不到这么多。
“以后还有烦劳之处,还是那句话,带一个人出来,给你一匹绸。”赵和又道。
尉迟谨知道自己不带,那么赵和就会去找啜思密,有右将撑腰的啜思密想要带几个人出营极为轻松。因此他连连点头:“只要有绸缎,什么都好说。”
“呸。”樊令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对于这种唯利是图的于阗人,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
“中原之地才谈义,出了中原,便只能谈利。”俞龙看了他一眼后道。
阿图连连点头:“是,俞先生说的对,小人走过许多国家,只有中原的大秦才会谈义。”
樊令撇了一下嘴,他敢和赵和争吵,却不太敢与俞龙吵架。在他看来,这个笑眯眯的家伙,比起陈殇李果都要危险。用他自己的话说,“陈殇李果要杀我,我还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可俞龙戚虎这二位……让我死都晓得为何原因!”
众人回到营中,陈殇李果马定姬北高凌等都围了上来,虽然如今知道赵和全部计划的只有陈殇一人,但众人都不傻子,都嗅到了不安的气氛。
“既然大伙都在这里,那我就实话实说,你们这几天都不许饮酒,樊令,听到没有!”打发走尉迟谨,赵和低声道。
樊令被他揪出来点名也属无奈,毕竟这里最好酒者就是他。
樊令白了他一眼后应了一声“是”,赵和没有再管他,继续说道:“犬戎人也派了一个使团来了,恐怕是向于阗人讨要我们首绩的,于阗人畏于犬戎,又不敢得罪大秦,故此这些天于阗王都未出现。我料想犬戎人不会让于阗王犹豫太久,就在这几日,他们总得做出决定,而且从于阗王一直瞒着我们真相来看,他们做的决定,可能不利于我们。”
众人都是屏住呼吸,目光冷厉起来。
这可都是秦人,一秦当五胡,这么多年来秦人压着周围的胡人打,让所有的秦人都有了一种奇妙的自信。所以虽然明知道己方处境可能不妙,众人第一个念头却不是怕,而是“于阗贼子敢尔”。
“犬戎人想要我们的首绩,我还想要他们死呢。”赵和冷笑了一声:“所以我方才与子云、王佐一起去看了犬戎人的营帐。二位,你们有什么想法,现在说说。”
俞龙与戚虎对望了一眼,俞龙示意戚虎先说,戚虎也不推辞,拿出匕首,在地上一画:“犬戎人当真嚣张,他们的营地,竟然没有什么防备,或者说他们以为这是于阗人的地盘,于阗人会保护他们?”
众人都笑了起来,看了营外于阗军士的情形,他们对于阗人的战斗力是极怀疑的。
然后戚虎开始详细画犬戎人的营地,犬戎人将营地设在了小河边上,为的是便于他们使用清洁的河水。在营地周围,都是草场,因此极为平阔,不扮作牧民,几乎无法靠近。但犬戎人的防备也仅此而矣,他们设有岗哨,可以戚虎、俞龙的观察,这岗哨形同虚设。
“所以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能够接近犬戎人营地,只要能接近,进入其中不费吹灰之力。”戚虎说到这,又冷笑了一声:“依我所见,犬戎人虽然精于骑射,个人勇武,但其军纪之差,连大秦郡兵都不如。只要进入其中,胜利便在我手了!”
俞龙补充道:“犬戎人大约是自恃邻水,故此营帐相当密集,于阗风大,一把火过去,足以将之全部烧毁。火势若起,犬戎人首尾难顾,根本无法形成有效抵抗,若以小队精锐分袭之,不需多久时间,便可尽灭犬戎!”
众人听到这里,对犬戎人更是不惧,象陈殇这样胆大包天的,已经跃跃欲试起来:“何时动手?”
“动手么,看于阗王何时出城。”赵和道:“至于如何接近犬戎营地,我倒是有个想法,虽然犬戎人营地四周平阔,但那河水之中倒是一条通道。犬戎人生长于大漠草原之中,只怕想不到河水里也可以藏人吧?”
众人都是笑了起来。
在场诸人当中,倒有小半都想到了通过那条流经犬戎人营地的小河接近。
“现在的关键是,人多不行,人多容易被发现,我们需要少数精锐,哪些人可以去动手,哪些人不适合去动手。”赵和目光溜了一下众人:“诸位自然都是适合动手的,咱们的石大使自然是不适合动手的……”
听他调侃石轩,众人又是一阵轻笑,李果忍不住评了一句:“此人因人成事,也算是运气。”
在阳关击破犬戎人之役,石轩根本没做什么事情,但叙功之时,他仍然得了一个次功。此次他们若袭击犬戎人成功,石轩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但叙功时仍然少不得他一份。李果想到自己在咸阳城中蹉跎多年,一直没有机会,而石轩只是坐在营中,便可以有功劳,心中不免有些愤恼。
他们老李家的运气,一向是不好。
“我准备出动三十六人,每十二人一队,分三队突入犬戎营中。”赵和又道:“至于入营之后如何做,王佐,子云,你二位细细说说。”
这一次是俞龙开口,他先在戚虎画出的犬戎人营地分布图中标了三个位置:“此处是犬戎人的马场,他们将马安置在此处,所以此处是第一个袭击的目标,没了马的犬戎人,就是没了腿的驴。”
他说到这,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马定:“我们二人负责这边,这些马能赶走的赶走,最好能赶得它们自己去冲撞犬戎人营地。”
马定摇了摇头:“犬戎人与马同生共死,极通马性,我们要驱马冲撞犬戎人营地,只会给他们送马上门,不妥,不妥。”
他向来少说话,只是到这个时候才开口。俞龙见他神情平和,虽然是反对自己的意见,却不激烈,心中微微一动,暗赞赵和的眼光。这个马定,虽然武勇远不及其族兄马越,但比起马越,确实更有大将之风。
“既是如此,我们就只负责赶走马匹,然后我们会往这个方向突入。”俞龙指了指营地中间:“虽然不知道这里住的是谁,但我们在外窥探时注意到,此处大帐上挂着一块金色的旌旗,这里住的人身份非同一般。”
“所以我与横之第一时间就突击此处。”旁边的戚虎眯着眼睛笑起来:“我们争取能够潜入其中,等马场一乱,立刻动手,或擒或杀……无论里面是什么大人物,将之收拾了,犬戎人士气必然大损!”
他说完之后,与俞龙一起看着赵和,赵和眉头皱起:“我做什么?”
“阿和,你在外负责接应……”俞龙说道。
赵和摇头:“此次出击,乃是孤注一掷,不必留人接应,所有的力气都要用上去!”
见俞龙戚虎还有点犹豫,赵和又道:“你们总不希望我自个儿闯进去吧,我该做什么,你们说就是!”
想到与赵和认识起,凡有战事,他基本都身先士卒,而且这几年来,赵和不仅身量长高起来,战斗的技艺与经验也在飞速成长,俞龙点了一下头:“既是如此,阿和你就在这边纵火,我观察了,这边应当存着草料,马可不能只吃青草,还得有夜草,犬戎人的草料应当都垛于此处,你在这边纵火,然后也往中间突入。”
去草料场纵火,比起另外两者风险稍小一些,但也小不到哪里去,俞龙与戚虎将如何行动都安排好来,众人又七嘴八舌补充了一些细节,接下来就是等待赵和确定行动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