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阴影浮现
或许是迫于石轩与赵和给予的压力,次日于阗王果然出现了。
这位四十余岁的于阗王,看上去与普通于阗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见到赵和时,专门看了赵和一会儿,然后堆着笑问赵和在此是否过得习惯。赵和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了一番,然后看着石轩与对方议定婚礼之日。
按照此前约定,于阗王原本当在营中斋戒九日,只不过石轩感觉到气氛不对,想要快点完成任务,因此这一次并没有再多作纠缠,只是提了一句,当于阗王以“小王政事繁琐,还请宽容一二”为借口之后,石轩便顺势而退,要求对方在此斋戒三日。
于阗王对这个倒是没有拒绝。
但就在这时,赵和开口了:“礼仪可从简,但是喜庆之气却不可从简,尉迟君王,这三日可得热闹热闹!”
“啊?”于阗王莫名其妙。
“我家大秦清河公主,从咸阳来此,咸阳是什么地方,于阗王应当听说过。”赵和起身,指了指东南方向:“那是大秦之都,天下的中心!那里有人口一百七十万!有坊市无数!那里街道宽达二十丈,但仍然被往来的商旅游客挤得水泄不通!那里店铺林立,凡是于阗王你听说过的东西,那里应有尽有!”
于阗王堆着笑在那里敷衍,心里全是在骂娘。这厮好端端地夸起咸阳的繁华富庶,不知道又要打什么鬼主意。
“如今,清河公主来到你们于阗,下嫁于你……你看看你们于阗有什么,此地乃是王城,但城中人口才几万,还当不得大秦的一个郡城,甚至一些县城人口都比你多!与咸阳相比,冷冷清清,毫无生气……公主远嫁而来,你们这却连半点热闹气氛都没有,这如何对得起公主,对得起大秦?”
于阗王心中拿定主意,无论赵和怎么说,他只是脸上堆着笑,连连应是。在于阗王心中,赵和是必死无疑的,故此他懒得与赵和多作争执。
但那尉吣身为使臣、译长,不能不出面来接话题。当即尉吣将于阗在西域的地位又吹嘘了一遍,只不过吹到一半时,就被赵和不客气地打断:“这些废话就莫说了,总之,我们大秦公主下嫁,一定要热闹,不但要热闹,而且要与民同乐……今日可能来不及了,但从明日起,于阗王当赐于阗百姓酒食,当令鼓乐周游全城,好叫所有于阗人都知晓,大秦公主下嫁于此,成为于阗国的女主!”
这下尉吣不好接话,看了于阗王一眼。
于阗王想了想,这样一来,无非就是多花些钱财酒食,对于阗国力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对于他与犬戎人的协议也不会有什么破坏,他当即应了下来。
他心中的念头也很简单,无论如何,先将大秦的公主娶到手再说,只要娶了睡了,那么就算小小得罪了大秦,大秦看在公主的面上,也不好使劲追究。
见于阗王答应了这个要求,赵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再没有多说什么。
于阗王乘机告辞,石轩与赵和将他送出来,在出营帐时,于阗王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他看着营帐口对着自己虎视眈眈的人问道:“此人为谁,他为何这样看着我?”
瞪着他的,正是陈殇。
石轩连连瞪着陈殇,但陈殇只是不理。赵和上前一步,笑着道:“这是我们国中著名的勇士,在阳关之战中,他手中杀死的犬戎人超过十个!”
于阗王一愣,然后向旁移了一步:“他如此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犬戎人。”
赵和哈哈大笑:“他在我们大秦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大秦天子亲卫羽林军的军官。”
于阗王还是不解:“那他为何不好好地当他的军官,却跑入使团中来?”
赵和伸出三根手指:“他还有第三个身份,他是清河公主的追求者。他曾经立誓要娶清河公主,但天子与大将军却让公主和亲,下嫁你们于阗,他因此辞去官职,随公主来此。”
这个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石轩眼睛向上一翻,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昏过去,而尉吣则握紧了拳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赵和的话释译成于阗文。
“译与你们于阗王听,若你不译,我就让人译了。”赵和瞪着他道。
于是尉吣只能将赵和的话翻译过来,于阗王也听得目瞪口呆,听完之后离陈殇更远一些。
倒是右将眼前一亮,上下打量着陈殇,然后用秦话说道:“倒是个至情之人,来人,赠他一袋美酒,如果觉得烦恼,就饮酒吧!”
有人真奉上一皮囊酒,陈殇接过来之后,直接揪掉了塞子,然后仰头咕咚咕咚喝尽。
当他将酒囊扔下时,于阗王已经走了。
“唉,赤县侯,赵侯爷,你能不能多闭嘴少说话!”石轩看出于阗王的不快,跺脚对赵和道。
赵和冷笑一声:“我也就是说一说,若是于阗王受不了,他大可以不成这个亲。”
石轩指着他,唉声叹气:“我算是明白了,你根本就是来捣乱的!”
他虽然生气,却奈何不了赵和,只能忍住。
“你放心,于阗王会受得了的。”赵和意味深长地说道。
就在他二人说话之时,出了秦使营地的于阗王脸色极度难看,他瞪着右将尉迟行德道:“你瞧瞧,秦使竟然如此辱我!”
尉迟行德看了他一眼,心底叹了口气。
若不是对方年长,若不是对方是嫡脉,就凭对方这点器量和智慧,如何配当于阗之王?
自己比他有资格一万倍当这于阗之王!
心中如此想,尉迟行德却是面上镇定:“兄王放心,犬戎人不会在乎我们多送一颗脑袋给他们。”
于阗王连连点头,然后恶狠狠地道:“要快,成亲之后,立刻将此事办好来,我不想看到秦人的副使,也不想看到那个胆敢追求清河公主的家伙!”
右将连连应是。
将于阗王送回王宫之后,右将出来,在门口向尉吣使了个眼色,尉吣会意,跟着他悄然来到无人之处。
“右将,当真要如此?”见左右无人,尉吣有些担忧地问道。
右将尉迟行德嘴角浮起一丝冷凛:“你也看到了,我这位兄王,根本不适合担任于阗王之职,若再让他如此下去,于阗亡国灭种,就在二十年之内了!”
“可是……这样做,风险太大啊。”尉吣道。
“没有关系,大秦问罪时,将他交出去,以于阗王担罪,这足够消解秦人之怒了。”尉迟行德冷笑:“他根本看不清局势,大秦既然同意和亲,那就意味着他们将重返西域。犬戎人怎么会是认真起来的大秦的对手,而且……犬戎人如今面临的麻烦更大!”
尉吣点了点头。
他还有一件担心的事情:“若是这样,大秦会不会看在清河公主的面上放过他?”
尉迟行德却是微微一笑:“清河公主……自然有我照顾好她。”
尉吣霍然惊觉:“右将之意?”
“清河公主是于阗王的王后,若我成为于阗王,她自然仍然是于阗王后。”尉迟行德昂起头来:“听闻公主是位大美人?”
尉吣这时才明白这位年轻右将的全部打算!
他并不担心犬戎人,因为尉迟行德在与他一起安排这个连环阴谋时就已经交待过,犬戎人自有大秦会去对付。于阗虽然是小国,却将大秦与犬戎这两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于阗可以利用两者间的矛盾获利。但他没有想到,尉迟行德早就将大秦的公主当成了自己的战利品之一。
在西域这边风俗,子娶父之妾、弟受兄之妻都比比皆是,倒不至于让于阗人反感。但清河公主自大秦来,听说秦人讲究伦理,这样做清河公主能接受么?
尉吣将这个担忧放在心底,他知道尉迟行德将他邀到此处,绝对不是为了说这几句闲话,而是有别的吩咐。
“右将需要我做什么。”
“你想办法替我向大秦正使示好,关键时候,将他带到我这里来,我要让他知道,是我保护了他。”尉迟行德低声道:“现在就开始去表达我的善意,以免事到临头太过仓促。”
尉吣连连点头应是,见他如此明事,尉迟行德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为于阗王,你就是辅国侯!”
辅国侯在于阗的地位,相当于大将军加上丞相在大秦的地位。尉迟行德的允诺让尉吣精神大振,他向尉迟行德行礼,然后小跑着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尉迟行德眯着眼睛,微微笑了起来。
自己曾经的那位秦人老师说得不错,无论是于阗人、秦人还是犬戎人,只要了解了每个人心底最渴望的是什么,那么就可以一步一步将之控制住,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就象是在操纵牵线木偶。
只不过……这位自称“江充”的秦人老师,只教了自己六个月就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若是自己成为于阗王,一定要想办法将他找到,然后——
杀掉!
六一、犬戎绿冠
犬戎人营地之中。
犬戎公主迭朵儿懒洋洋地躺在毡毯之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外头。
无论是漠北还是漠西,大漠里的景致都是一样,草场也如此。所以她望见的,都是她已经看厌了的景色。
她现在想要看点不同的东西。
“于阗王呢,他怎么还不来陪我?”迭朵儿问道。
旁边的一名健妇看了看天色,露出暧昧的笑容:“天色尚早,于阗王暂时还不会来。”
“我知道,那个没用的老头儿。”迭朵儿颇为不屑地评价了于阗王一句。
对于犬戎女子来说,嫁人只不过是一道程序,在这道程序之前,她已经将该学的都学了该练的都练了。因此,对于自己的“丈夫”于阗王在榻上的表现,迭朵儿相当不满意。不过身为犬戎女子,她同样明白,自己来于阗并不是来找一个强壮的丈夫,而是来控制这个国家。
健壮的男人,随便都可以找到,控制一个国家,却不总有这种机会。
“我父亲拥有三十万骑士,一百万牧民!”迭朵儿站起身来:“我已经厌烦呆在这里了,我要去看看……去看看那些秦国人!”
健妇愣了一下,忙拦住她:“公主,这可……”
迭朵儿一把将她推开,自顾自地说道:“听说秦国人也送了个公主给我的丈夫,当真可怜,我那个丈夫连我一个都满足不了……或许我会考虑在最低贱的牧奴中为那位秦国公主寻找一位相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披起斗篷,然后迈步出了帐篷。
帐篷外的犬戎武士纷纷弯腰施礼,迭朵儿理都不理,只是招了招手,有人为她牵来了匹枣红色的母马。
迭朵儿抚摸着马鬃,在她就要跨上马时,健妇看到一个中年犬戎人大步行来,这才松了口气。
“迭朵儿,你想要做什么?”那中年犬戎人有浓密的胡须,他瞪着迭朵儿道。
面对他,迭朵儿气势稍稍弱了些:“阿达布叔叔,我要去看看那些秦国人。”
阿达布就是这队犬戎人的首领,也是犬戎的和亲使。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金策单于的弟弟,也就是迭朵儿的叔父。
听到迭朵儿的愿望,阿达布摇了摇头:“迭朵儿,你知道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大单于正忙着对付来自西边的敌人,我们必须稳住后方,这个时候,你不要任性,一定要将于阗控制在我们的手中,唯有如此,我们才能集中力量……”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每次都会这样说。”迭朵儿哼了一声,她翻身上马:“我可以不去看秦国人,但我也不愿意呆在帐篷里了。就算是羔羊,在野地里奔的也要比帐篷里关的长得健壮,更何况是人?”
她上马之后,用鞭子轻轻抽了一下马臀,枣红马小跑起来。
阿达布有些无奈地望着她,然后向几名武士示意:“追上去,保护好迭朵儿,别让她去秦人那边,于阗人还在犹豫,我们不能将他们推向秦人!”
迭朵儿纵马出了营,她虽然心里不快,终究还是不敢误了大单于与自己父亲的事情,因此只是纵马在营地周围奔驰。转了两圈之后,她觉得有些厌了,便从马背后摘下自己的弓,对着天空中飞着的鹰隼比划,不过鹰隼飞得太高,让她只能放弃。
她心中怏怏,正准备放弃,却看到一群于阗人赶着骆驼羊群,缓缓从这边南下,似乎要沿着水源到昆仑山边去放牧。
迭朵儿对这个并不感兴趣,但她目光经过这群于阗人时,却眼前一亮,然后驱着马上前,将于阗牧民拦住。
她指着其中一人叫道:“你叫什么?”
被她指着的,正是赵和。
赵和这是第二次来侦察犬戎人的营地,他们昨日来过,都制订了计划,但担心犬戎人会有什么变动,所以赵和又来再看看。
只不过今天他的运气不是很好,被出营的迭朵儿看到了。
迭朵儿是用犬戎语说的,赵和听得懂,但他心念一转,装作茫然的样子,对着迭朵儿用于阗话道:“这娘儿们是什么人,为何拦住我的路,难道是想男人了吗?”
他本来是想装作一个粗鲁不知礼的牧羊人,却不曾想这话说出来之后,迭朵儿眼前一亮,两腮微红,看着他的目光更加闪亮。
“你说对了,我是想男人了,你跟我过来!”迭朵儿改用于阗话道。
赵和顿时愣住,他身边的尉迟谨觉得毫毛都竖了起来:“犬戎人是不是发现了他们在这里窥视,所以来抓人了?”
“你是个丑女人,我家里的婆娘可比你好看!”赵和在呆了一会儿之后,一边说一边向羊群中退去。
迭朵儿哪里肯放过他,从马背后抓出一个绳套,呼哨一声,直接扔了过来。赵和见她动手就知道不好,连忙想要闪避,但不曾想她的动作竟然是假的,等赵和闪动之后,迭朵儿飞快地做出判断,才真正掷出了绳套。
绳套将赵和套住,迭朵儿立刻一收,她的枣红马与她心意相通,撒腿小跑,将赵和拽倒在地。
“这个男人我要了。”迭朵儿在马上叫道,然后催马小跑。赵和被拖了两步,衣裳都拖烂了,慌忙拽着绳索起身。他想要解开绳索,可是那绳索的套子打得极为狡猾,他又被马拖着不停跑,一时间竟然无法脱身。
眼见赵和就要被拖走,他身旁的阿图窜出来,一把拽住绳子,反向用力一拽。
迭朵儿也太大意了,本来这绳子当拴在马上的,但她抓到了一个自己看得十分满意的男人,正心花怒放,因此绳子还套在她的手上。被阿图反向一拽,顿时将她从马上拽了下来。
借这机会,赵和解开绳子,撒腿便跑。
阿图护着他冲入羊群之中,樊令叫了一声,示意他们猫腿,然后狠狠用鞭抽打着驼马。羊群驼马顿时乱跑起来,乘着这机会,他们藏在羊腹之下,总算跑得远了些。
也亏了那些犬戎武士都跑来扶迭朵儿,并不愿真心追赶,否则他们想要脱身还不容易。
迭朵儿起身之后,怏怏不乐地看着乱成一团的牲畜群,见赵和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她才再上马:“让人打听一下,刚才那个牧羊人是谁,我要他……今晚就要将他送到我的帐中来,让于阗王滚蛋吧!”
众武士没有一个敢应下这个的。
虽然犬戎人都看不起于阗王,也知道迭朵儿肯定要另外找男人,但是这事情只能背着做,这么毫不掩饰地做出来,于阗王再惧犬戎,只怕也要生气。也正是这个原因,犬戎武士宁可放走赵和,也不愿意他被迭朵儿抓住。
迭朵儿同样明白这个,她越想越气,催着自己的枣红马狂奔了一段距离。
这一奔离得于阗城更近了,她听到城中传来吹吹打打和欢笑之声,心中顿时奇痒难耐,当即下令:“我要进城!”
闻讯赶来的阿达布伸手要拦她,迭朵儿在马上扭来扭去:“若不让我进城,就把刚才那个男人给我找来,阿达布叔叔,两者你总要答应我一个,否则我就把你对我做的事情告诉我父亲!”
阿达布顿时狼狈不堪,怒视着她道:“我对你做了什么事情?”
迭朵儿似笑非笑:“我说做了什么事情,那你就对我做了什么事情!”
阿达布知道她被娇纵惯了,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心里不由有些发毛。琢磨了一下之后,他沉声道:“既然如此,我带你入城,但有言在先,不去找秦人麻烦,你也不能胡乱往营中抓男人,我们只是去看热闹,看完就走!”
迭朵儿连连点头,不管他的条件是什么,先答应下来再说。
他们当真便向于阗城奔去,于阗人敢拦秦使,却根本不敢拦这些犬戎人,只能让他们自由进城。
此时于阗城中确实热闹。
按照于阗王与秦使的约定,从今天起,于阗就要热闹起来。那些歌舞乐师们在城中载歌载舞,一直唱跳到秦人营中。而于阗百姓也不拘进出,都允许他们入秦营表示祝贺欢庆。迭朵儿只是听到声音跑来看热闹,但当问了百姓得知,这是于阗王要娶秦国公主为王后,所以才这么热闹,她顿时妒意大发。
她可以不喜欢于阗王,可以去找野男人,但于阗王怎么能这样!
就算这样,也不能弄得如此热闹!
暴怒之下的迭朵儿几乎要失控,还是被阿达布一把拽住,连拉带扯许诺了无数好处,才算是将她拖回了营中。只不过阿达布回营之后,想想也觉得恼火,于阗王与迭朵儿成亲时,可没有这么热闹。听得迭朵儿在那哭闹,阿达布头大如斗,当即下令,让人把于阗王唤来。
于阗王此时正在秦营中忙碌,哪有空暇分身,只能打发右将来应付。待右将听明白迭朵儿为何哭闹,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他心中暗自庆幸,娶这位犬戎公主的是他的兄长于阗王,而不是他本人。
“公主想要热闹,那咱们这边也热闹就是。”明白原因,右将尉迟行德没有劝说,而是顺其意而行。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那位秦人老师曾经说过,遇到难题,要顺势而为。
现在哄犬戎公主,就要顺势而为。
六二、准备杀人
能够安抚住一个女人的,除了亮闪闪的东西,就只有丝绸了。
所以大量的丝绸被搬入迭朵儿的帐中,望着这些美丽的丝织物,抚摩着这些光滑得比小兽毛皮还顺溜的宝贝,迭朵儿满意地笑了起来。
哭闹还是有用的,那么下回不妨多哭闹一些。
若是于阗王与右将尉迟行德知道迭朵儿心里怎么想的,只怕恨不得用绸缎将自己吊死。
不过安抚了迭朵儿,别的匈奴人又不干了。
凭什么城里热热闹闹载歌载舞,这边却冷冷清清毫无生机?既然都是娶公主,娶大秦的公主弄得那样,而娶犬戎的公主则又是另一个样,这明显不公平!
难道犬戎公主就比大秦公主差了吗?
一番争执下来,于是美酒、全羊、羔驼诸如此类的又被送到了匈奴人营中。借着这机会,匈奴人大吃大嚼狂饮滥喝。
从昼至夜,犬戎人都陷入狂饮之中,在胆小的于阗人地盘上,他们根本无所畏惧,就连放出来的警哨,也都喝得醉熏熏的。
而在秦人营帐中,赵和将身上沾了羊尿的衣裳给脱了,换了一身干净的。
在他旁边,陈殇与戚虎正在放肆地嘲笑道。
“我平日里不觉,怎么你就会被那犬戎女人看上了呢?”陈殇叫道。
戚虎也大笑:“对啊,今日仔细一看,发觉阿和长得还真不错,天庭饱满,剑眉星目,啧啧,就连犬戎人的公主都看中了,当真是了不得的美男子一位啊!”
赵和翻了二人一眼,看到正若有所思的李果:“硕夫在想什么?”
向来冷着脸的李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我在想若是你乘机混在犬戎公主身边,把犬戎公主给睡服了,咱们想要做的事情就更轻松了。”
“说服?”赵和摇头道:“想得倒简单,犬戎人岂是靠言语能说服的?”
众人皆是大笑,唯独赵和莫名其妙地看着李果,李果嘴角也浮起一丝笑意:“是睡服,睡觉的睡。”
“呸!”
赵和跳起来猛然推了李果一把:“你这厮心里竟然想着这个!我堂堂大秦男儿……”
“那犬戎公主长得倒还行,腰身粗壮,是个好生养的。阿和你若真将她睡服了,没准传到中原去,还有无聊娘儿们将之编成什么评话故事,取个名字叫什么大漠谣的。”戚虎又说道。
赵和大怒:“呸,我堂堂大秦男儿,犬戎未灭何以家为的人物,岂会被一个浑身腥膻的犬戎女子勾走?编这样故事的,若不是傻,那就是坏!”
俞龙在旁摸着自己的下巴,别有深意地望了赵和一眼。他没说话,但赵和觉得这厮肯定没安好心,瞪了他一眼:“俞子云,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俞龙哈哈一笑:“哪有什么坏主意,只是突然想明白,阿和你还是个雏啊,所以才会将睡服当成说服。”
赵和已经不想和这些人说话了。
他们虽然逃了回来,不过尉迟谨还是留在了犬戎营地那边,直到下午才返回。他回来之后,将自己所见禀报给赵和,赵和得知立刻起身,将陈殇等人又召集起来。
“我觉得时机到了,刚才尉迟谨来说,犬戎人闹了一场,然后在营地里纵酒痛饮,不少人已经醉熏熏的了!”他扬声道。
众人顿时精神一振,俞龙还是挺谨慎的:“犬戎人竟然会如此大意?”
“让选好的人都做好准备。”赵和道:“无论犬戎人大意不大意,该做的事情,我们都要去做!”
在场诸人,到了于阗之后都是知道赵和与陈殇打算的,闻得此言,面色肃然,微微点头,然后一起去召人。
赵和自己,陈殇、李果、俞龙、戚虎、马定、姬北、高凌、樊令、阿图……一个个人聚拢过来,总数是三十六人,皆为雄健有力胆气豪壮之辈。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被召来是做什么,因此有些莫名其妙,小声在议论。
赵和看着众人,伸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
众人静下来之后,赵和缓缓道:“今日事急矣,犬戎人派了使者来,要于阗人将我们交出!”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凛然。
犬戎人来了的消息,一直被赵和保护得很好,大多数人是直到此时才知道。
“犬戎使者人数不多,但于阗这数十年来仰其鼻息,对犬戎金策单于畏之若虎……于阗人这些时日怠慢我等,诸位可都是亲眼见到的,为何于阗人万里迢迢跑到咸阳去求亲,我们送亲过来他们却又这模样,诸位可曾深思过这其中的原因?便是因为犬戎人来了!”
赵和第二遍再提犬戎人已至的事情,众人开始骚动起来。
见有人露出担忧畏惧之色,赵和知道不能再过,再过就反而摧败自家士气了。
“诸位,我虽是赤县侯,但大家都知道这个爵位纯是戏言,大秦天下,有哪个县叫赤县?不过是天子因我与他曾同生共死,故以此来安抚旧人之心罢了。我与诸位一样,都是烂命一条……但咱们今日是烂命一条,明日却未必。马定,你兄长如今怎么样了?”
赵和猛然点了马定的名字,马定会意,沉声道:“家兄已是副都尉,因凉州之功,据闻朝廷在议封侯之赏。”
众人都知道他所说的家兄,其实是他堂兄马越。
这个最初与赵和关系不睦的家伙,因为在凉州先后几场战事中表现卓著,被赵和推荐给天子与大将军,不仅有了实权,成为实际掌握敦煌边塞军务的副都尉,而且可能被封为关内侯。
明明之前还和大伙在一个锅里抢食的,转眼便高升了。
“诸位想不想也如同马越一般,想的话就随我去做一场大事。”赵和又道。
有马越这个榜样在前,众人刚才的担忧没了,取而代之的反倒是热血沸腾。听得他这话,众人已经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一个个屏息凝神,只待他说出来。
“咱们去杀了犬戎使者,只要杀了犬戎之使,于阗人就不得不完全倒向我们!”赵和沉声道。
“犬戎人有多少?”立刻有人问。
“我这两日经常出去,可能也有人知道了,便是去观察犬戎人的情形,犬戎人总数不过百余人!”赵和往下低报了犬戎人的人数。
众人神情一振,又有人道:“我大秦使团之中,能战者超过二百,杀百余犬戎,不过是屠鸡宰狗……”
赵和一摇手:“我们若全部出动,一则无人护卫公主,二则势必惊动于阗,于阗人肯定会阻拦,故此我意已决,只有我们三十六人!”
说话之人顿时闭嘴,又露出紧张之色。
“一秦当五胡,我们三十六人,足当百余犬戎,而且我们乘夜入营袭杀,有何惧之?”赵和严厉地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讪然一笑:“我……我也没说惧怕。”
“不怕就好,我已经买通了一小部分于阗人,他们会给我们方便,天色晚了之后,我们便乘夜出营,混出于阗人的监视,然后……去杀犬戎人!”
“是!”陈殇第一个出声,紧接着,众人也皆出声应是。
“既是如此,大伙在这等着,硕夫兄,王佐兄,你们带几个人去将兵刃甲胄取来!”赵和又道。
所谓一秦当五胡,根本原因在于大秦的文明程度远胜过周边的胡人,大秦有精良的铠甲兵刃,对胡人有压倒性的优势,若失去这些,大秦的优势就会大大减弱了。
众人围着赵和的营帐肃然而坐,便是要屎尿也必须两人同行,赵和以此来防止有人走漏消息。不一会儿,李果、戚虎带人将兵刃和甲胄分批送来,众人开始选择武器。
他们这边的情形,瞒得过一般人,却瞒不过身为使团正使的石轩。
石轩最初得到消息,说赵和召集一般人聚会,他还没有往心中去,因为这些天赵和神神秘秘的已经做了不少莫名其妙的事情。但是这些人直到傍晚也未散去,而且饮食都在一处,甚至还准备好了刀兵甲胄,石轩就有些慌了。
他匆匆赶来,亲眼看到果然如此,当即一把将赵和拽住。
“你又在做什么?”他向赵和问道。
“准备去杀犬戎人。”赵和漫不经心地回应。
“你……”石轩大急:“你胡说什么?”
“这还不清楚么,犬戎人来了,要于阗人交出你我和清河公主,这些天我都在打听这事,若非如此,于阗人如何敢如此怠慢我们?”赵和拿布抹着刀刃,然后用刀刃映出石轩的面容:“你希望你的首绩被犬戎人带到北疆去么?”
石轩喉结动了动:“果真如此?”
赵和睨视他一眼,没有回答。
石轩脸上浮起讪笑:“非是我信不过赤县侯,只是你此前做的事情……”
“我便是此前做的事情,虽然胆大妄为,可哪一件是无因而发?”赵和反问道:“在咸阳,在齐郡,在凉州,你看到我哪一件事情是自己胡作非为引起的?”
石轩悚然动容。
确实,赵和胆大,敢乱来,但他少有主动乱来之时,多是时局变化,给他抓住了乱来的机会。
那现在……
想到这里,石轩不再犹豫,沉声道:“若是如此,那么赤县侯,我可以做什么?”
六三、纠纠老秦
石轩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不能阻止赵和,那么就想办法配合他能够把事情做得更顺利更漂亮。这不仅关系到事后自己有没有功劳的问题,更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安危。
赵和有些讶然地看着他,想起这一路上石轩的表现,当即笑道:“石大使虽是因人成事者,但能够做到因人,也是本领……既然如此,石大使,就拜托你为我们打掩护,我们三十六人,待得夜幕初降就会出营!”
石轩想了想道:“如何出营?”
“我们收买了一名于阗小吏。”赵和道。
石轩点了点头,但旋即摇头:“区区小吏,未必稳妥,我有一计……对面的于阗营中领兵之人,乃是于阗左骑君,这几天我也与他混熟了,我们以公主今日得闻歌舞,心中喜悦,欲赏军士为名,将他邀来,然后两部联欢……多置歌舞酒肉,彼时局面必然混乱,赤县侯便可以乘机离营了。”
他这一招更好,赵和当即同意。两人连袂来见清河公主,说起赏赐之事,清河讶然看了二人一眼,然后对石轩道:“石大使,你且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与赤县侯说。”
石轩心中一动,不过没有敢细想,只能退了出来。
好在帐中还有侍剑、王鹿鸣等,他倒不至于怀疑清河与赵和会有什么私情——若有私情,只怕陈殇第一个就要与赵和翻脸。
石轩在外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便见赵和苦笑着出来,他迎上去问道:“公主说什么了?”
赵和一摊手:“公主说,石大使是实在人,做事向来有板有眼,这突然要赏赐于阗军士,显然不是石大使的主意。因此她要问我,究竟要做什么,是不是瞒着石大使又有什么坏主意。”
石轩顿时一乐:“公主慧眼如炬!”
“如炬个啥!为何在公主眼中,你这出主意的反倒是好人,我这个只是陪你来的却成了满肚子坏水的人物!”赵和呸了一声道。
石轩知道他与清河公主关系非同一般,便又问道:“公主可是应允了?”
“允了,公主答应亲自出面。”赵和道。
石转默然了好一会儿,然后沉声道:“赤县侯,一定要做成事,莫要……连累了公主!”
赵和看了看他,这一次,没有再接口。
但事情却往往出人意料,当消息传到于阗人那边之后,监视秦营的于阗左骑君先是满口答应,还极为欢喜,但过了一会儿,却又来说,不仅他们要加入,于阗王也要来。
这让赵和与石轩愣了起来。
“可否以不合礼数来拒绝?”石轩道。
赵和摇头:“连左骑君都能见,怎么能不见于阗王,拒绝的话,必然会引起怀疑……这个于阗王,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这段时间都挺老实的啊!”
“听左骑君的意思……于阗王听说公主貌美,早想一见了。”石轩苦笑道。
赵和冷哼了一声,目中寒光闪动:“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见就见吧,不过石大使,到时你需要护好公主,无论如何,要护好公主!”
石轩点头:“放心,我必定做到,我可以死,公主不可出事!”
两人议定,分头行事。待到傍晚时分,这边果然点起了火堆,数头羊驼被架上火堆烤制,还有美酒、佳肴接二连三端了过来。能歌善舞的于阗人一见此情形,便忍不住载歌载舞,不知哪里来的乐师们,也奏起了西域风韵的乐声。
半个时辰之后,酒尚未醉,人已熏然。
连片的营地之中,唯一还保护安静的,就是赵和这边。他根据星空判断时间差不多了,当即向众人下令道:“走!”
众人依言起身,虽然不少人面上还带着紧张之色,却没有谁拖延。
众人悄然来到营后,在那里,尉迟谨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了好一会儿,当见到这么多人时,整个人愣住了。
“赵副使,你可没说这么多人……”
“休得嚷嚷,现在你把我们带出去!”赵和沉声道。
“我可没有答应带这么多人……”尉迟谨急了,他确实与赵和相约,但一次性带三十六人出去,他就算再蠢,也知道赵和是要出去搞事!
铮!
一柄短刀架在了尉迟谨的脖子上。
“现在你答应了。”握着刀的马定沉声道,然后刀贴着尉迟谨的脖子缓缓下移,一直移到他腰肾之处,向前又是一顶。
尉迟谨险些叫了出来,不过他总算明白,这个时候叫出来,不管赵和他们有没有事,他自己是先死定了。
“听我的,有好处,不听我的,当然也有坏处。”赵和笑吟吟道:“你有本事带几个人出去,那带几十个人出去也没有问题,你也知道,犬戎人想要我脑袋,我只是提前逃走罢了。”
尉迟谨面皮都在抽抽,他心惊胆战地道:“赵副使,犬戎人是不是要杀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只带着这点人手,没有任何补给,无论如何是逃不回大秦的啊……”
“你只管带我出营,至于逃不逃回去,那是我自家的事情。”赵和道。
尉迟谨无奈之下,只得同意。
有尉迟谨相助,再加上营地之中因为联欢而一片混乱,众人轻易就混了出去。尉迟谨将众人送得稍远,苦着脸告辞想要回去,却被马定又用刀逼住。
那一瞬间,尉迟谨毛骨悚然,因为他感应到一种强烈的杀意。
这个握刀顶着他的人,是真正对他动了杀机!
赵和要逃走,杀了他,自然是最好的灭口方法!
赵和却摆了摆手,笑着对众人道:“我等今日之事,若无人亲眼目睹,岂不少了一半威风,带上他!”
尉迟谨既感到莫名其妙,又觉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晓得赵和此举何意,但至少性命应当能保住。
众人带着他默然前行,走着走着,尉迟谨意识到不对了:“你们……你们走错了,大秦当是往东去……”
“往西也可以。”赵和道:“我们所去之处,便是大秦!”
尉迟谨打了个冷战,突然间明白过来:“不,不对,你们是要去犬戎人那里,你们要去杀犬戎人!”
他声音惶恐,不过总算还有几分理智,声音压得低低的,不虞惊动远方。
此时天色已晚,外边无人,他们只是借着星光赶路。不过若尉迟谨真高声大叫,也会惹来麻烦。因此见他这么知机,赵和很是满意:“你这次说对了。”
“你们这是送死,三十余人去杀三百犬戎?”尉迟谨哆嗦道:“这是送死,送死……你们不知道犬戎人凶残么?”
陈殇在旁不耐烦地用剑柄敲了敲他的头:“你这次说错了,你知道犬戎人凶残,但你知道秦人的凶残么?”
尉迟谨回头看着他,眨巴着眼睛,心里暗道:“秦人凶残,还能凶过犬戎?”
不过他也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这群胆大妄为的秦人,都不会放走他的。而且他若是说得多了,激怒了秦人,没准赵和会改变主意,直接杀他灭口。
他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也不敢打别的主意。
众人在沉默中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尉迟谨渐渐又放下心来,因为秦人并没有接近犬戎人的营地,而是顺着小河向上游前行。
他心里不禁又胡思乱想,难道赵和最初说的才是真话,他们真的是逃命,只不过为了防止追兵,所有故意不往东走,而是反向向西?
不过当到了赵和原先预定之地时,众人停了下来。
“休息半个时辰,该吃吃,该喝喝。”戚虎说道。
众人开始休息,虽然没有人着重甲,但普通甲衣也有十余斤,披着这些一路行来,众人确实累了。他们脱下甲衣,在河边吃喝,还有人给尉迟谨递来食物,尉迟谨却半点胃口都没有。
半个时辰他既想逃走,又想着赵和他们的真实用意,简直如坐针毡一般。等半个时辰好不容易过去,赵和笑道:“那个谁,委屈你一下了。”
尉迟谨还没有反应过来,双手就被人粗鲁地反扭过去,直接绑在了身后。
不仅双手,还有双脚,同样被绑住,然后缚在河边一棵胡杨树上。他连忙发问,只不过才问了一声,就被一块布将嘴巴堵住。
赵和指了指犬戎人营地的方向,对尉迟谨道:“好生看在那里。”
尉迟谨心里茫然:“那边有何好看?”
然后他发现,这些秦人抱着甲衣兵刃,赵和当先,开始下水淌河。
于阗的小河河水并不算太深,最深处也就是到胸部罢了,赵和他们缩在河水之中,只露一个头,缓缓向着下游而去。
而犬戎人的营地,便在他们要去的方向!
尉迟谨瞳孔猛然收缩,他在胡杨树上挣扎了两下。
秦人副使说的竟然是真的,他刚才猜想的竟然是真的,他们竟然真要去袭击犬戎人的使团!
以三十六人,去袭击近三百人的使团……这些秦人究竟是自信得过度,还是自大得发疯?
尉迟谨心里在震骇之余,也不禁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来:为何这些秦人,去冒这等奇险,却没有谁退缩畏惧?
六四、凶恶之徒
带着近二十斤重的装备,从水中跋涉近两里,虽然说可以借助水的浮力,但同样也必然受困于水的阻力,因此足足花费了小半个时辰,赵和他们才抵达犬戎人营地边缘。
一切顺利。
犬戎人的宴饮已经结束,犬戎人要么喝醉了,要么已经入睡,整个犬戎人营地都静悄悄的,只有鼾声和醉后的呓语,没有人发现营地边缘水中多出了三十六名敌人。
而名为护卫实为监视这里的于阗人,也早已经酒足饭饱入睡。
陈殇第一个从水中爬出来,他将顶头脑袋上的衣包放下来,拿包布胡乱擦干净自己赤着的身体,然后开始着甲。
在他之后则是李果。
然后是俞龙、戚虎,当阿图爬上来时,谁都没有看清楚他,只有他咧开嘴笑和瞪圆眼睛时,众人才发现身边还有这位可以在黑夜中隐身的昆仑奴。
众人都赤着身子,因此上来之后便是披衣着甲,李果还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保护好的弓取出,再给其穿上弦。
这段时间既是准备,也是休息。
这一次休息之后,赵和等人聚在一起,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相互交换了几个表情,然后开始分头行事。
俞龙、马定等十二人前去袭击马棚。
戚虎、陈殇等十二人前去袭击迭朵儿与阿达布的营帐。
赵和、李果,加上不肯离开他身边的樊令、阿图,作为他亲兵的姬北、高凌,等等也是十二人,袭击草垛。
犬戎人的营地不大,他们从小河中起来,就已经到了营地边缘,再按照白天观察到的方位,悄然向各自目标行去。
此时已经进入后半夜了,星空繁朗,无云无月。仅仅片刻之后,赵和便看到了草垛。
草垛堆得相当高,就在马场之旁,所以他们可以看到俞龙、马定等人悄然进入马群之中,开始割断那些马的缰绳。
有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但马定精通马性,又懂犬戎语,又犬戎语安抚了几声,那马就安静下来。即便仍然躁动,也只是原地踏步,并未发出嘶鸣。
俞龙这一组顺利。
赵和只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便开始在草垛之中掏出空窝。
堆得严实的草垛,其实没有那么容易着火,将其中间掏空,更容易让火势升起。
赵和判断了一下风向,确认风不会把火吹向自己,便向着众人做了一下手势。
众人各自掏空草垛,将一到两捆干草料背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取出火绒、火镰,开始尝试点火。
就在这时,营帐之中,却似乎传来了喝斥叫骂之声。
赵和心一凛,仔细侧耳去听,发觉并不是戚虎等人被发现了,而是一个犬戎贵人在带醉喝斥手下,令其为自己取水来。
若是其手下出来,借着星空,很容易看到众人的踪迹。
赵和心念一转,立刻放下还没有点着的火镰,拉了阿图一把。两人向那声音传出之处移去,赵和动作慢此,可阿图虽然动作快,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片刻之后,一名犬戎人打着哈欠从帐中出来,只不过他的哈欠还未打完,眼前突然凭空浮出两个白点和一道白森森的牙。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凑到自己面前的阿图。
事实上,跟在阿图背后的赵和,就算心里有准备,也很难从夜幕中分辨出这个黑肤昆仑奴的身形。
阿图的手扼住了那犬戎人的喉咙,在对方尖叫之前,便拧断了他的脖子。
熟练地将尸体扶住,缓缓放倒,然后又无声无息地回到赵和身边,阿图向赵和笑了笑。
黑夜中又露出月芽儿般的一口白牙。
显然,这厮在咸阳,没少替霍勒做过这种事情。
赵和向他挑了一下拇指表示夸奖,然后又小心回到了草垛之中。
而此时,高凌第一个将火镰打着,一朵小小的火苗开始舔舐着草垛上的干草。
没有打着火的纷纷过来,从高凌这边引火,将自己的目标点着,然后与跑回来的赵和、阿图一起,拽着一捆点燃了的干草冲向上风头。
他们直接将干草放在犬戎人的毡帐之旁,转眼之间,毡帐便也被引燃。
犬戎人营中,陈殇杀气腾腾地从一个帐篷里爬出来,浑身都是血腥味,与从对面帐篷中爬出的戚虎打了个照面,然后又各自带人爬向另一个帐篷。
他们连续潜入好几座帐篷,将里面的犬戎人无声无息地割喉杀死,此时已经非常接近最中间的大帐。但这间大帐中尚有火把的光芒,因此众人只能从外围开始扫荡,却不敢第一时间闯进去。
而俞龙与马定那里,也将所有马的缰绳都已解开,他们打开马场的围栏,然后用刀刺伤了几匹马。
马受伤之后痛嘶起来,顺着被打开的缺口向马场外跑去。
火声与马声,将犬戎人惊醒,犬戎人只道是有盗马贼——这在游牧民族当中极为常见,因此一个个喝骂出声,出帐要抓贼。
但当他们掀开帐幕出来时,迎面冲天的火光,让他们大惊失色。
更让他们惊慌失措的,是夹杂在马嘶与火色中的惨叫之声。
当火起之后,戚虎与陈殇就放弃了别的帐篷,径直冲向中间挂着金旗的大帐,他们闯入其中,迎面便看到一个健妇赤着上身抡刀劈来,戚虎愣了一愣,还是陈殇一脚将这健女踢翻,再看帐中,不由愕然道:“女的?”
这中间大帐之中,竟然只宿着几个女人!
哪怕犬戎当中女子的地位不低,但陈殇与戚虎也明白,这队犬戎人的指挥不可能是女的。他们心念一转,就看到一个犬戎女子猛然张弓,对着他们就是一箭。
陈殇猛然低头,那一箭钻入他的发髻之中,将他的发髻几乎射散。
“贱婢!”陈殇大怒,挥剑上前,便要刺死那个犬戎女子,但借着火把的光,他突然看清那犬戎女子的相貌。
正是白天追逐赵和的那位!
陈殇心中一动,用剑架住那犬戎女子的脖子:“你是什么人?”
犬戎女子昂然而立,抬起头望着他:“你是什么人?”
两人一个用秦语一个用犬戎语说话,陈殇勉强可以听得懂犬戎女子的话语,犬戎女子也听出陈殇所说的语言。
“秦人!”被陈殇用剑架着的正是迭朵儿,她立刻意识到袭击者是谁,顿时高声呼叫。
但声音呼出一半。
陈殇的剑已经冷酷地抹过她的咽喉,将她剩余的声音堵了回去。
陈殇没有丝毫怜惜之色,他回过头来,见戚虎似乎有点下不了手,当即变色道:“此时是什么时候?”
戚虎咳了一声,挥刀劈死一个犬戎女子,其余人也纷纷动手,将帐中的犬戎女子杀死。
“我也知罪不及妇人孺子,但是,这是国战。”出帐时,戚虎听到陈殇在他身后说道:“想想我们在河北之地所见,犬戎人会因为所遇到的秦人是妇人孺子就手软么?”
戚虎没有作声。
“对凶恶之徒,我们唯有比他们更凶恶,才能让他们畏惧,不敢再逞其凶!”陈殇又道。
但这时,戚虎转过头来,深深看着他:“你不必对我说这个。”
说完之后,他铁青着脸开始冲向犬戎人的另一座帐篷。
他们此时深入到犬戎人营地最中,火势一时间尚未波及此处,而此处营中的犬戎人却已经被声音惊动。哪怕这些犬戎人一个个还未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但草原游牧者的本能,让他们还是拎起武器冲了出来。
戚虎咬紧牙,猛吼了一声,执盾突入几个犬戎人当中。在他身后,秦人纷纷冲上,这几个反应最快的犬戎人瞬间被他们杀翻。
但更多的犬戎人出现了。
这一次出现的犬戎人当中,就有阿达布。
他此时醉意已经消了大半,看到戚虎等人是从迭朵儿的帐中出来,而且迭朵儿的帐也已经被火点着,顿时明白自己已经来晚了。
“杀了这些……”他厉声吼叫,向部下下令。
声音引起了陈殇的注意,陈殇与他还隔着好几个犬戎人,但他心中因为刚才杀了女子之事憋着一股无名之火,当即不管不顾,纵身扑向阿达布。
阿达布本来以为己方人多,对方人少,因此只想着为迭朵儿报仇,可是眼见陈殇对他猛冲过来,两名手下前去阻拦,却被对方左一剑右一剑刺翻,身上顿时冷汗冒出,醉意也荡然无存。
他的两名手下分明先砍中了对方,可对方却毫不在意,这只证明一件事情!
袭击的人披了甲,而在西域之中,能够如此披甲者……
秦人?
秦人!
阿达布脚下一屈,立刻向后退去。陈殇又刺翻一人,再看阿达布时,发觉这个发号施令的犬戎人已经退回到帐篷之中。
陈殇猜出这应当是犬戎人的真正指挥者,因此顾不得许多,直接追了进去。
只不过才掀开帐篷门帘,迎面便听到了风声响。陈殇偏过身去,肩上猛然一沉。
对方的武器没有击中他的头,却击在他的肩上。
好在肩膀处有肩甲护着,陈殇反剑一撩,将此人刺倒,再看帐中。
借着外头的火光,他看到帐后布幔摆动,那个犬戎指挥者已经割开帐篷,从后面逃走了。
六五、犁庭荡穴
阿达布喘着气,手足并用,终于从帐篷中冲了出来。
但他知道,帐篷未必能拦住那个秦人多久。
那秦人的悍猛,让他心胆俱裂。
犬戎是草原上的大国,在大秦建国之前便与中原征伐不休,阿达布觉得,他们与大秦差的唯有装备罢了,说确切一些,就是冶铁技术没有大秦高超,因此装备比不上秦人。但在勇气之上,他一直认为,他们戎胡比起大秦绝不逊色。
犬戎是秦人给他们的蔑称,他们自称乃是戎胡,或者骄戎。他们横行于漠北,打得西域诸国都抬不起头来,甚至还压制到葱岭以西的河间诸国。
但此刻,阿达布突然觉得,他们这些戎胡,只怕在胆气勇略上也比不过秦人。
至少他来到于阗东城这么久,就没有想到去袭击秦使,反而是秦使,夜闯他们的营帐,大杀特杀。
定了定神,阿达布回头望了望,看到自己的帐篷后边一阵晃动,显然里面有人要出来了。
他一声不吭,直接钻到另一所帐篷之后,而从他帐篷中钻出的陈殇,左望右望,到处都是人影,却没有看到阿达布。
陈殇骂了一声,向着另一个犬戎人冲了过去,在他身后,戚虎同样骂了一声。只不过陈殇是骂犬戎人,戚虎却是在骂陈殇。
这厮胆气豪壮,但是太过肆无忌惮,竟然单身孤剑,就往犬戎人堆中闯。戚虎不得不带着同行者,组成一个小阵,从后方追上来护住他的背部。
他们杀了犬戎人一个措手不及,很短时间内斩杀就超过十人,但犬戎人此时也反应过来,在他们周围,越来越多的犬戎人聚拢起来,将他们包围住。
“该死,给那厮跑了!”陈殇又刺翻一个犬戎人后骂道。
这些犬戎人分明是被人组织起来的,而组织他们的,很有可能就是从他手中逃得性命的那个犬戎贵人!
陈殇没有猜错,这些犬戎人背后正是阿达布。
阿达布在金策单于诸位兄弟当中,一向不以勇力闻名,而是以诡计多端著称,擅于与人交往,擅于借助犬戎的国力敲榨,因此他会作为使者护送迭朵儿来于阗。
他畏于陈殇悍勇,好不容易脱了身,哪怕已经纠合了数十人,却也不敢直接曝露在陈殇面前,只是缩在众人之后指挥。
也亏得如此,虽然犬戎人以绝优势包围了戚虎与陈殇等人,一时之间却还是无法奈何他们。
就在这时,赵和带着樊令、阿图杀了过来。
他们是从外面掩杀过来的,恰好撞在阿达布身后。阿达布反应倒快,听得身后杀声一来,他毫不犹豫,又往一个帐篷里钻进去。
那帐篷此时都已经被火点燃了,他仍然往里一钻,丝毫不顾忌火焰。
在他看来,秦人比起火焰可怕多了。
赵和在外边看到他正指手划脚,分明就是犬戎人的头领,但还没接战,他便钻进了帐篷,这反应速度与所做选择,让赵和愣了愣。
然后樊令便冲了过去,挥刀隔着毡布就往帐篷里乱劈。
阿图手中的矛也胡乱戳了过去。
那帐篷半边是火,阿达布能够容身之地不多,他也是进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已陷入了尴尬处境,再被樊令、阿图这样一攻,他咬紧牙,干脆向着火冲了过去。
帐篷终究是毛毡罢了,他闯过火焰,在地上连接打滚,把身上和头发上沾的火苗扑灭。再爬起来时大叫:“秦人不多,秦人不多!”
他反应过来,来袭营的秦人并不算多,以他所见来看,不过是二三十人罢了。他们犬戎此行可是有两百余人,哪怕已经被秦人杀掉一些,此时仍然占据绝对优势。
但他沙哑的声音喊出来,却被声浪音潮掩住,根本没有多少人听到。
而且对于犬戎人来说,虽然已经反应过来,为时也已经有些晚了。
整个犬戎人营区,有一半已经被火点燃。绝大多数摆脱火焰逃出来的犬戎人,身上无甲手中无刃,更找不到自己的头人上司。放眼所望,都是火焰,充耳所闻,皆是哭嚎。这种情形下,就算是训练有素的铁军,也只能各自逃散,更何况是这些平日散漫惯了的犬戎人。
阿达布叫了两声,看只有寥寥几个犬戎人聚到了他身边,他心知事情不可挽回,当即转身,辨明方向,向着马场方向奔去。
若是能找到一匹马,他便可以骑马远遁,哪怕逃回金策单于身边被其责罚,总好过在这里丢掉性命。
他觉得自己还算幸运,闯过那着火的帐篷之后,便已经距离马场不远,但当他飞奔了十余步眼看就能看到马群时,突然脚下一停,悲愤至极地叫了起来:“卑鄙!”
马场里空荡荡的,马群已经被赶走了!
这还不足以让阿达布骂出“卑鄙”一词来,真正让他如此痛骂的,是因为在他面前,又出现了一队秦人。
也不知他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赵和将队伍分成三小队,结果阿达布每一队都遇上了。他现在面对的,正是将马赶走后杀回来的俞龙与马定。
他们将绝大多数马赶走,但自己却骑了马回来。在外围营帐间纵横驰骋,见到犬戎人就劈砍。被从营地中间赶出来的犬戎人有许多,阿达布只是其中之一,因此初时众人倒没有太过重视他。
一名秦人勇士驭马过来,挥刀便向阿达布劈去。阿达布在地上滚了滚,避开这一刀,然后嘴一撮,发出一声呼哨。
那名秦人勇士座上的马顿时人立而起,将其从马上掀了下来。
除了马定之外,其余秦人虽然也擅长骑术,但论及精通马性,远不及阿达布这样生长在马背上的牧民。阿达布方才只是一试,当发现这些秦人所乘之马,果然是犬戎人的马后,他大喜过望,抢上去拽住马的鬃毛,然后一借力,飞身跳上了马背。
被掀下来的秦人勇士爬起来后,发现自己的刀也不知扔哪去了,而马已经被犬戎人夺去,当即发狠,向着阿达布扑来,阿达布驱马转圈,马一屁股撞在那秦人勇士身上,将之又撞翻在地。
若是有空暇,阿达布肯定要驱马去踩踏,但他心知这个时候多耽搁一息都是危险的,因此立刻用脚反踹马腹。
马咴一声大叫,纵身跃起,避开一座燃烧的帐篷,冲向营地外围。
阿达布心中正微喜,突然间听到斜地里一声呼哨,他心中一凛,这是秦人边塞骑士们常会发出的呼哨声,他与这些边塞骑士斗过不少回,自然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猛然猫腰,想要避开,但半空中还是有一根索套飞了过来,将他整个人套住,然后阿达布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他又被从马上扯落。
他夺到的马已经纵身狂奔而去,也带走了阿达布逃生的希望。
阿达布摔倒在地,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那马远去,然后只觉得头上一疼,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马定从马身上直起腰,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杀死的就是犬戎人的正使,他又看到另一个犬戎人目标,将投索扔了出去。
此时整个犬戎人营帐都成了一片火海,别说犬戎人,就算是秦人也无法在里面呆着,因此赵和、戚虎等也纷纷退了出来。
借着火光,赵和看了看众人,大家都被烟熏火燎得没了模样,仿佛是多了许多个阿图出来。
他忍不住一笑:“犬戎人不过如此!”
众人望着眼前的火海,都是纵声长笑。在他们的笑声之中,侥幸脱身的犬戎人拼命奔逃,尽可能想要远离这一片屠场。
“要不要追?”有人意犹未尽,向赵和请示道。
“不必了,穷寇勿追,此役我们已经全胜。”赵和嘴角一弯:“接下来的事情,交给那些于阗人便是!”
“而且天色太黑,犬戎人真要逃跑起来,我们也很难追到。”戚虎看了那说话之人一眼:“别怕没有犬戎人可杀,我们既是来到西域,就不愁缺犬戎人的首绩!”
众人又是大笑。
赵和收住笑容后道:“清点清点人数,想办法将自己折损的人找回来。”
因为每个人都被弄得满脸乌黑,所以众人只能从声音里去辨别彼此,俞龙、戚虎和李果分明清点了一下人数,三十六人竟然一人不少,全部都在这里。
伤势最重的就是那个被阿达布掀下马的,他走路一瘸一拐,臀部也疼得厉害。但并无性命之忧。
得知这个结果,赵和自己也愣住了。
“果然是全胜,今日之战,回去之后我可以在长安吹嘘十年!”樊令叫了起来。
“十年?”一人接口道:“一百年都可以,不过樊狗屠,你可没杀得几个犬戎人吧?”
“胡说,我杀了至少十个,也许有二十个!”樊令大言不惭吹嘘起来。
赵和咧着嘴也笑了笑,不过很快他收住笑容。
猝不及防之下的突袭,如此战果确实值得夸耀,但是,现在还不是夸耀的时候。
此战太过顺利,顺利得赵和的心又怦怦直跳。
他看了陈殇一眼,发现火光映射下,陈殇的目光炯炯,也同样瞪着他。
两人都明白对方的意思,然后点了点头。
“看看有没有活口,弄个活口出来,想办法找到犬戎正使和贵人的脑袋,我们给于阗王送礼去!”赵和吩咐道。
六六、礼物不错
尉迟谨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倒不是秦人将他缚得太紧,事实上,秦人的捆缚早就被他挣脱了,在于阗城里讨生活这么多年,他这种挣脱束缚的本领还没有人见识过。
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是犬戎营地的火光。
尉迟谨知道,自家的于阗王娶了犬戎公主——他甚至还知道,这位公主性情刁蛮,非要从西城来这东城,与大秦的公主争风,但又不肯住进东城的王宫之中,而是与犬戎使者们一起呆在营地里。这位犬戎人公主摆出来的姿态,分明是一言不和就要随使者们重归犬戎,这对于阗来说,也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尉迟谨还知道,犬戎使者中有一位身份非同一般,据说是金策单于的弟弟,在犬戎人当中一向以足智多谋著称。这样的大人物作为使者来到于阗,犬戎对于此次外交的重视可见一斑。
但现在,他知道这一切都成了灰烬了。
“他们……这些秦人……竟然真的做成了!”
尉迟谨喃喃自语,身体因为激动而在轻轻颤抖。
三十六人,闯过二百余人的营地,放火将之烧毁——以火势来看,犬戎人的营地给烧毁得非常彻底,而火势丝毫没有被控制的迹象,证明里面的犬戎人处境不妙。
“啊,什么声音?”他正呆呆望着远处的火场,突然听到了马蹄声,他浑身一激零,向马蹄声传来望去。
星光之下,他看到了二三十个身影。
“哟,挺厉害的嘛,绳子都缚不住你?”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略带着戏谑。
尉迟谨又激零了一下,脸上顿时堆起了笑容:“啊,啊,这是小人的一点微末本领,小人是心急,想要去帮忙呢……各位贵人,如何了,那些养狗的如何了?”
“养狗的……呵呵,你说犬戎使者?”赵和笑了起来:“他们太不小心了,夜里让帐篷烧了起来,烧得那个惨啊……”
此时众人已经接近,尉迟谨目光向下,看到几乎每一骑秦人的马脖子下,都挂着几颗人头,不由得激零零又打了一个冷战。
“总之大多都死了。”赵和轻描淡地道:“事情办完了,我们来接你一起回去。”
“多谢,多谢!”
尉迟谨心中发紧,这伙秦人当真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难怪他们说西域只知道犬戎人凶,不知道秦人凶……他们确实比犬戎人还要凶恶!
“呃,不知各位贵人还有什么要小人效力的,小人别无二话!”尉迟谨又道。
赵和扫了他一眼:“是个聪明人啊,聪明人好,我喜欢聪明人,聪明人总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
尉迟谨恭敬地道:“算不得聪明,只不过不蠢罢了,还请贵人吩咐!”
他最初时称赵和是副使,现在连副使都不敢叫,只敢称之为贵人。他心里很清楚,秦人回头来找他,肯定是因为他能够派上用场。
“你姓尉迟,应当也是于阗的宗室吧?”赵和问道。
尉迟谨心里琢磨了一下,然后苦笑道:“小人祖上可能是宗室的一支,不过小人早就是平民,向上数四代都没有一个为官者……”
“呵呵,是于阗宗室就行,过会儿要你帮个忙,我们杀了犬戎人的事情,还请你说给于阗的贵人们听,我想他们很乐意从你口中听到这个过程。”
“可……可是小人并未亲眼见到……”
“编啊,编故事不会么?”赵和歪了他一眼。
尉迟谨身体微微一抖,然后大声道:“会,会,小人最会编故事,小人在于阗城中可是有名的故事好手,每日都有人催着小人更新故事……”
他不敢有半点违逆赵和之意,完全是顺着赵和的意思说话,赵和笑着又点点头。
果然是个聪明人,他就需要这样的聪明人。
“除了帮我们说这些事情之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麻烦你。”赵和又道。
尉迟谨喉结动了动,心里越来越发毛:“请吩咐。”
“到时候再说,现在么……走吧!”
他们来的时候前后花了不少时间,但回去的时候不怕惊动别人,又骑着犬戎人的马,所以很快。在半途之中,还遇到乱纷纷的于阗人——都是看到了犬戎人营地着火而来救火者。那些于阗人望见他们,想要拦下来喝问,可借着火把的光芒看到马脖下挂着的首绩,便又一个个缩了回去。
不过消息却赶在他们之前传回了秦人营地。
此时秦人营地当中,于阗王、右将尉迟行德等于阗贵族一个个面色难看,在他们前面,石轩的面色也同样难看。
“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使者实话实说。”右将尉迟行德心里惊疑,他觉得事态不对,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什么怎么回事?”石轩不耐烦地问道。
“那边火起……”
“废话,那是你们于阗的地界,火起与我们秦人何干?”石轩瞪圆了眼睛:“莫非你认为是我们秦人跑去纵火了?”
“不敢,不敢,我只是想知道,赵副使去了哪儿?”尉迟行德道。
石轩哼了一声:“我哪里知道,赵副使一个大活人,他去哪里了难道都要向你禀报?我们大秦的使者,向你于阗的右将禀报行踪……尉迟右将,你似乎太高看自己了!”
尉迟行德愣了愣。
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位石轩石大使是典型的秦人书生风格,对礼仪面子看得非常重,但说话温吞,言辞委婉,可没有象现在这样锋芒毕露的。
他狐疑地打量着石轩。
石轩越反常,他就越怀疑犬戎人营地的火势与秦人有关。
事实上,在得知火起之后,于阗王与他一起立刻赶到秦人营地来,而不是去犬戎营地,就是因为二人认定,是秦人袭击了犬戎人。
只不过到了这里,闹得纷纷扰扰,也见到了秦人的大使石轩,可石轩的态度非常强硬,不准他们搜查营地,也不准他们召集秦人来算人数,总之就是极不配合。
尉迟行德定了定神,沉声道:“若是赵副使再不出现,我就只能当是赵副使在我们于阗地界纵火行凶……还请石大使将人交出来!”
“笑话,纵火行凶?杀的是谁烧的是谁,让他们出来亲口对我说说。”石轩道:“没有苦主就在这胡说八道……莫非是你们于阗人对我们秦人的财物起了贪念,想要给我们乱扣罪名……”
“你!”尉迟行德双眉一扬。
他被气得不轻,于阗王更是被气得要跳脚。
见石轩完全没有合作之意,于阗王再也忍不住:“你们袭击了犬戎人,你们不怕……”
“犬戎人!”不等于阗王说完,石轩先跳了起来。
他双眼怒色闪动:“你是说,你们一方面向大秦请求和亲,一方面还与犬戎人往来?”
“呃……”于阗王一愣。
“犬戎,秦之仇也!”石轩声音更大了:“你身为大秦女婿,竟然与大秦的仇敌勾结?”
“此乃我国之事,与贵国不相干。”尉迟行德道。
石轩跳脚:“怎么不相干,于阗既与大秦结成婚姻之好,自然就应该站在大秦这边,私下勾通犬戎,怎么会与大秦不相干?这么说来,据我所知,于阗与莎车不合,我大秦去与莎车结盟,也与于阗无关了?”
“呃……”这一下尉迟行德也无法反驳了。
不过旋即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这个平日里很老实的秦使给带歪了。
应当是他们来兴师问罪,怎么变成了秦师在质问他们?
他正想要再说,却听到外边喧哗声响起。
紧接着,一位于阗军官满脸惊怖地冲了过来:“犬戎……犬戎使者死了,全都死了!”
“什么?”于阗王与尉迟行德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这一刻也还是忍不住呼吸一凝。
紧接着,外边骚动更严重,于阗士兵缓缓后退,然后让出了道路,赵和等人牵着马走了过来。
“挺热闹的啊。”赵和扬声说道:“这么晚了,于阗王,还有尉迟右将,你们怎么会在我们这里?”
尉迟行德瞳孔猛然收缩。
赵和等人是从外边进来的!
他正要搭话,赵和却又抢先开口:“不过在这也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夜咱们就将喜事给办了,我这儿还准备了贺礼呢。”
他一边说,一边向身后示意了一下。
阿图咧开嘴巴笑了笑,将挂在自己屁股后边的两颗脑袋扔了过来。
一颗是迭朵儿的,已经被火烧得有些焦了,另一颗则是阿达布的,倒是没有被火烧着。
两颗人头在地上滚啊滚,直接滚到了于阗王与尉迟行德的脚下。
于阗王吓得大叫了一声,连忙后退,避得远远的,这才仔细去打量这两颗人头。当他认出这两颗人头属于谁之后,又发出一声惊怖的尖叫。
“你……你……你……”尉迟行德指着赵和,手指在发颤。
他同样也认出了这两颗人头属于谁。
“怎么样,这礼物还不错吧,犬戎金策单于的弟弟和女儿,死在于阗……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样面对犬戎人的报复?”赵和笑吟吟地说道。
六七、要见王兄
若说最初看到两颗人头,于阗王与尉迟行德只是震怖,那么在听了赵和的话之后,他们感觉的就更为惊恐了。
如赵和所言,犬戎人在这里死了一个单于亲弟、一个公主,哪怕是秦人所杀,于阗人也脱不了身。
除非……
于阗王与尉迟行德眼中闪动出凶恶的光芒,他们打量着赵和。
除非能有什么礼物,可以平息犬戎人的怒气。
“想要杀我们以应付犬戎人?”赵和呵的笑了一声:“你们好生想想,凭借我们这些使者,可以平息犬戎人的怒气么?还有,杀了我们,大秦的怒火你们又受得了么?”
于阗王与尉迟行德又对望了一眼。
“所以,你们现在只有一条出路,全心全意投靠我们大秦,大秦重返西域,自然能够护得住你们,大秦不返西域,那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于阗王只觉得双足发软,直接跌坐在地上。
确实如赵和所说,全心全意投靠大秦,成为大秦在西域的打手,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但这条出路,对大秦有利,对于阗则未必有利。
“小国就要有小国的觉悟,小国想要在大国之间左右逢源,没有问题,但想要愚弄大国,就要考虑后果了。大国之怒,小国岂可承担?”赵和又道:“记住我的话,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后衷告。”
于阗王呆坐在地上,几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尉迟行德瞄了他一眼,然后赔着笑,对赵和说道:“赵副使说的是,赵副使智勇双全,赵副使,我们于阗从此忠于大秦,忠心耿耿,绝无二意,还请赵副使……”
“其他的话不必多说了,如今于阗既然忠于大秦,那么接下来就请于阗王与公主成亲吧。”赵和缓声道。
“啊?”
“什么?”
尉迟行德愣住了,石轩也呆住了,倒是坐在地上的于阗王一咕碌又爬了起来:“对,对对,成亲,成亲,我是大秦的女婿,我是大秦的驸马!”
“赵副使,且等一等,我有话和你说。”
石轩将赵和拉到一边去,沉声道:“赤县侯,此时成亲,不妥,不妥!”
赵和笑道:“有何不妥,妥得很呢。”
“于阗王心怀二意,他此时虽然嘴里说是对大秦忠心,实际上怀恨在心,如何能让公主与他成亲?”
赵和抿着嘴,看了他一眼:“没事,放心。”
石轩还想再阻止,但是与赵和眼神一对,他心中咯登一跳。
自从与赵和认识以来,赵和虽不是算无遗策,却也一步三计步步连环,象这样的疏忽,绝对不会犯。
而且以赵和与清河公主的关系,也不可能看着清河往火坑里跳。
他握紧拳头,没有再说话。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成亲,成亲之后,清河公主就是于阗王后。”赵和见石轩不再反对,便又说道。
于阗王手舞足蹈,他此刻是真的想要投靠大秦了。成为大秦女婿,若是犬戎来了,实在挡不住,他也可以往大秦跑,大秦驸马的日子,可比一个西域邦国国王的日子更好!
但尉迟行德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犬戎使者的死,让他原本的打算完全被破坏,局势脱离了他的控制,让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希望能够挽回局面。
而从赵和的安排中,尉迟行德感觉到了一种不安。
“来人,给于阗王打扮打扮,然后送到公主那边去。”赵和又道。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呵呵,我自己来!”于阗王道。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自己的亲信使眼色。
顿时有几人上来,将他护住。赵和看了他一眼,向后点头,在他身后,几个熏得黑忽忽的身影跟了过去。
于阗王看着这几人:“这是何意?”
“犬戎人并未杀尽,我们总得遣人保护于阗王,保护公主殿下。”赵和道。
“我自有护卫,不用他们。”于阗王态度稍稍强硬起来。
赵和刚刚突袭杀了犬戎使者,此时他如何敢让赵和的人跟在自己身边,万一也来个突袭呢?
赵和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便随意,若有什么事情,须得不怪我们。”
此话出来,于阗王与尉迟行德都听出了一种森森的寒意。
于阗王脚步一缓:“我这样成亲,呃,是不是对公主不太恭敬?不如我先回去沐浴更衣,斋戒九天再成亲吧?”
他一边说,一边想要向外走。赵和身边樊令向旁一移脚步,将他们拦住。
“我就实说了吧,今日若不成亲,我不放心。”赵和抬眼盯着于阗王:“你们于阗翻来覆去,一边向大秦求亲,一边又去迎娶犬戎公主,我怕你们再做此事。”
于阗王心中一动,听了这句话,他算是想明白了。
他担忧大秦使者,大秦使者同样担忧他!大秦想要稳定西域,借助西域诸国牵制犬戎,那么就避不开于阗,就必需他的帮助。
想明白这个,于阗王自觉更有了些底气,他昂头道:“既是如此,那更应该慎重。”
“呵呵。”赵和笑了笑:“于阗王,你再想想。”
赵和一边笑,一边看向尉迟行德,过了会儿后又道:“反正,我们只要一位于阗王与公主成亲,至于这位于阗王是谁,无所谓。”
于阗王顿时毛骨悚然。
他突然间明白过来,然后瞪着尉迟行德:“你,你?”
尉迟行德脸色微变:“不是我!”
于阗王深深看着他,然后向赵和笑了起来,神情再度变得谄媚:“一切都依赵副使,赵副使说怎么就怎么,我是大秦女婿,自然要听大秦使者的!”
于阗王此前心里还有一个疑团,奇怪秦使怎么从他的监视之下离开营地,突袭了犬戎人。此时他自觉已经想明白了一切:右将尉迟行德与秦人勾结!
若是尉迟行德与秦人真正勾结在一起,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尉迟行德将犬戎人出卖给秦使,暗中放秦使出了营地!
尉迟行德为何要这样做?
当然是为了他这于阗王的位置!
于阗王目露凶光,又看了尉迟行德一眼。
此时他完全忘了自己在尉迟行德身边安插眼线的事情,只想着自己一向是如此重视这位兄弟,给他大权,结果却换来他这般“背叛”。
“我这就去与公主成亲。”他喃喃说了一句,然后便向着后方走去。
他不信任赵和派出的“护卫”,于是赵和只派了一名向导,将他带向清河公主的大帐。待他走了之后,赵和转过身来,看着面色苍白的尉迟行德,耸了耸肩:“方才我给了于阗王一个忠告,如今也要给你一个忠告。”
尉迟行德此时心中那个懊悔!
他原本以为,凭借那位秦人老师教他的本领人,他可以轻易玩弄人心,无论是于阗王,还是犬戎人、秦人,都会如牵线木偶一般被他操纵,但现在他突然发觉,自己所牵的木偶当中,突然走出了一个大活人,而且是一个凶恶无比的大活人!
更让他觉得心中慌乱的是,赵和方才分明是在挑拨于阗王与他的关系,而于阗王那个蠢货毫不意外地中计上当。今夜成亲之后,只怕用不了几天,他就会被于阗王找个借口杀掉。
至少尉迟行德此时已经想到了自己的罪名:与犬戎勾结,暗算秦使!
越是如此想,尉迟行德的心就越觉冰冷,若是犬戎人没有被杀,他还可以向犬戎人求援,可现在呢?
目光转来转去,他看到赵和似笑非笑的神情。
“赵副使有什么衷告,我无上欢迎!”他心中一动,开口试探道。
“做人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要以为小小蚊蝇,可以戏弄猛虎狮子。”赵和不紧不慢地说道。
尉迟行德脸色更为难看,他猛然拽住赵和的胳膊,但旋即有两柄刀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之上。
他根本顾不得这刀剑,连声向赵和哀求:“赵副使,我一向亲近大秦,对大秦忠心耿耿啊,求赵副使救命!”
赵和哈的一笑:“救命,何出此言啊?”
虽然知道他是在明知故问,心里厌恶万分,可是尉迟行德还是按捺住心底的愤怒,先将眼前这一关混过去再说。他连声道:“赵副使,我现在命如风中之烛,若不得副使庇护,活不过七日!”
“呵呵,近些年来,我们大秦那边,可是流行这样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呐。”赵和看了看他:“命是你自己的,若你自己要命,谁能夺走?”
“我命由我不由天?”尉迟行德愣住了。
他的那位秦人老师,教过他顺势而为,教过他以一根小小撬杆,撬动庞然大物,却没有教过他这样的话语。
这话乍听起来很狂,细想下去很虚,但再仔细去推敲,却似乎又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在里头。
“我命,我命……由我不由天!”连念了几遍,尉迟行德突然心中一悟,他看着赵和:“赵副使,大秦只是需要一位于阗王来匹配公主,至于这位于阗王是谁……不重要,对不对?”
赵和咧嘴一笑,面容森然:“那是自然。”
尉迟行德猛然迈步:“我要去见我王兄!”
六八、绝不反悔
于阗王带着复杂的心思,来到了清河公主的营帐之前。
他刚想要往帐篷里走,却被侍剑拦住。
怒气冲冲的侍剑瞪着于阗王:“你这个时间来做什么,公主殿下已经休息了!”
于阗王脸上堆起尴尬的笑。
若换作此前,他根本不会将一个小小使女放在心中,哪怕是大秦公主的使女也不过如此。
但是现在,他却不敢得罪这个张牙舞爪的少女。
他听不得侍剑说的秦语,但能猜得出对方的意思,因此只能用于阗语道:“是赵副使让我来的,让我今日来此成亲。”
侍剑听不懂他的于阗语,就是不准他过去,侍剑不准他过去,门口的护卫自然就不让开,而门口护卫不让开,于阗王便只能在那呆着。
于阗王心思转了转,让一个侍卫去找赵和来,这事情是赵和惹起的,想来赵和能够解决。
那侍卫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身边还带着一个满脸不耐的人。
正是陈殇。
已经洗净脸的陈殇斜睨着于阗王,于阗王也认出他来,面色微变。
这厮是清河公主的追求者,如何肯放他进入公主的帐中?
他看着陈殇,带着戒备之色:“你来做什么?”
陈殇却是会说几句于阗语的,当即瞪着他道:“不是你求赵副使派人来么,我自告奋勇来了!怎么,你不愿意?不愿意我就走!”
“不是,不是。”于阗王此时哪有什么挑捡的余地,连忙拱手:“我只是没料想你来了……”
侍剑见来的是陈殇,也是一脸讶然,气鼓鼓地道:“陈殇,你这个废物,你跑来做什么,难道你真要送这个老东西入公主的帐篷?”
陈殇呸了一声:“我来做什么,我总不是来吹箫祝兴的……你放他进去,别的就不要管了!”
侍剑愣了愣,然后尖叫:“你疯了?”
“阿和的意思,你知道的!”陈殇向她挤了挤眼。
侍剑仍然满腹犹疑,赵和的意思……赵和这是什么意思?
她还不想退,在她身后,门帘一掀,王鹿鸣走了出来,牵着她的手,向她使了个眼色。
侍剑看到王鹿鸣,知道她一直跟着清河,甚至两人睡觉都睡在一起,她出来,定然是代表了清河的意思。
她心中犹自不解,但既然清河的意思是如此,那她也无从拒绝。
她毕竟只是一个使女,哪怕在清河面前再有面子,再有情份,也不可能去左右清河的心意。
因此她只能恨恨地看着陈殇:“陈殇,在咸阳的时候,你这泼皮死皮赖脸,我还道你是条汉子,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这样……”
陈殇白了她一眼:“我怎样又与你无干,别说废话,快走,快走!”
王鹿鸣又用力拉了拉侍剑,侍剑这才跟着王鹿鸣离开了帐门前。她让出道路,但王鹿鸣却没有停下的意思,拉着她继续往旁边行,侍剑跟着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警惕地道:“小鹿鸣,你别是被赵和那家伙骗了……你们一起要将公主推到火坑里?”
王鹿鸣清脆的声音响起:“阿和哥哥没有骗我,我们也不会将公主推下火坑,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事情,都是公主自己乐意的。”
侍剑眉头紧紧皱在一块儿:“你只管信他,那个赵和,年纪虽小,就已经一肚子坏水,我在咸阳时就觉得……想想也是,整日和咸阳四恶混在一起,便是好胚子也变坏了。陈殇当真不是汉子,俞龙、戚虎就是废物,那个李果整个就是冰块……”
她将赵和与咸阳四恶骂了个遍,却也知道,自己是无力改变什么。
目光又转在王鹿鸣脸上,举着火把的王鹿鸣脸上带着浅笑,对她的骂声充耳不闻。侍剑终于泄了气,只是流着泪:“我也知道,公主既然选了和亲,终有这一日,我只是为公主不值……”
侍剑此时掀开另一个帐篷的帘子,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侍剑话声还没有说完,就听到里面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不值的?”
侍剑愣了一下,然后瞪圆了眼睛:“公主……你怎么在这儿……你在这里,那帐篷里要成亲的是哪一个?”
在她面前,清河公子拥衾而坐,脸上带着浅笑:“我自然在这里,至于那帐篷里是谁我就不知道了,是不是要成亲我也不知道。”
侍剑心念一转,她也不蠢,顿时有所明悟:“啊……赵和那奸猾小鬼,是不是要杀了于阗王?”
说完之后,她眉头又一展,露出喜色:“哈哈,于阗王死了的话,公主你就不要成亲了,对不对,我们就可以回咸阳,对不对?”
清河哑然一笑:“你就这么想要回咸阳?”
侍剑微微有些窘迫:“也不是很想回,但回咸阳总是比在这地方要好,虽然也不算吃风喝沙,但这里哪有咸阳舒服?”
清河嘴角上弯,然后发出似叹似喜的一声轻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咸阳……我是不会回去了,这是我和大秦的约定。”
侍剑狐疑不解地看着她,实在不明白,为何公主非要到远离大秦的地方来。
看了好一会儿,侍剑才小心翼翼地道:“可是……若于阗王死了,公主,你还嫁给谁啊?”
清河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看着一旁的烛火,好一会儿之后才道:“那个男人或许会死,但于阗王……会有一个于阗王,活着来到这帐篷里,然后和我成亲。”
侍剑听得不太明白,她心中还在琢磨,清河所说的和大秦的约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被清河厌恶地称为“那个男人”的于阗王,在侍剑走了之后,又看了陈殇一眼,然后向自己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们立刻守在了帐篷门口。
有一个护卫还伸手掀开门帘,想往里面望,但却被一名秦人卫兵扯了出来。那护卫向于阗王摇了摇头,示意并没有看到什么,于阗王缓了缓神,心中觉得,秦人就算想要做些什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真要对他做些什么,何必带到公主帐篷前?
想明白这个,他整了整衣裳,然后迈步,走进了帐篷之中。
一进帐篷,他就嗅到了若有若无的香气,这让他心神一荡。
早就听说这位清河公主是个美人,但他还一直未曾得见,今日只嗅到这香气,就让他有些神魂颠倒。
于阗王目光转了转,看到帐篷最内侧的毡毯之上,一个身影若隐若现。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帐篷中只有门口处有一烛台,上面燃着一根红烛。
于阗王借着红烛之光,向着那身影走去,口中叫道:“公主殿下,我来了……”
那身影轻轻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应。
此时于阗王已经迫不及待,他想要快些成就好事,然后以大秦驸马的身份对秦人发号施令。
或许可以对公主吹吹枕边风,好生惩治一下那个叫赵和的副使,那家伙的嘴脸,实在让人望之生厌!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向着那身影行去。
那藏在被中的身影又扭了扭,似乎对他的到来极为不安。
于阗王来到毡毯边,蹲跪下来:“公主,请转身……”
被中的人影转过身来。
于阗王骇然变色:“怎么……”
“是你”两个字没有说出来,便被从被中伸出的利刃堵了回去。
右将尉迟行德脸上布满了阴云,掀开挡着自己的被子,喘着粗气:“你这蠢货,凭什么去娶大秦公主?”
于阗王感觉到自己的生命随着血液一起迅速地离开自己,他另一只脚也软了下来,双膝跪倒:“行……行德……你果然……果然与他们……”
尉迟行德知道他在说什么,听他在这时还怀疑自己与秦人早有勾结,尉迟行德心中既是愤怒,又是庆幸。
“若不是知道你这蠢货肯定会怀疑我与秦人勾结,我怎么会杀你?”他瞪着于阗王:“你知道么,是你逼我杀你的,你是自己找死!”
于阗王很想说“我什么都没做,哪里逼你了”,但是力量已经离他远去,随着尉迟行德抽走刀,他整个人扑倒于地。
门帘此时被掀开,开始探头进来查看的那个护卫又探头过来。
尉迟行德将手中的刀举了起来,那名护卫脸上露出喜色,然后单膝跪下,向着尉迟行德行礼。
尉迟行德大步走出帐篷。
在他面前,随于阗王一起来秦人营地的护卫们一个个跪了下来。
原本只是几个人带头跑的,但所有人都从敞开的门帘处看到了里面的情形,再看到同伴跪下向尉迟行德行礼,心中一琢磨,便也跪了下来。
最初时,尉迟行德对于自己“被迫”杀掉于阗王还有些抵触,可看到这些人纷纷跪下,向自己宣誓效忠,还口中称呼自己为“于阗王”,他心中的那点抵触如薄霜遇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丝笑意浮在了他的脸上。
他看到陈殇站在面前,抱着胳膊看他,他才算是缓过神,向着陈殇一拱手。
“尉迟帖与犬戎勾结,想要暗算大秦使者,早已不配为王,故此,我,尉迟行德,以于阗王子身份诛之。”他向陈殇说道:“于阗自此效忠大秦,世世代代,绝不反悔!”
六九、心胆俱寒
站在陈殇面前,尉迟行德声音铮铮。
他知道陈殇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陈殇就是奉赵和之命,来监督他办事的。
若他不亲手杀死于阗王,赵和绝对不会信任他。于阗姓尉迟的王室子弟近支远支多的是,赵和完全可以再找个来取而代之。
所以他必须要过这一关,亲手杀死自己的兄长,然后向大秦宣誓效忠。他心里对此并无多少负担,反正杀死兄长取而代之是他早就有的打算,至于向大秦宣誓效忠,用他老师江充的话来说,不过是顺势为之。
尉迟行德心里有些惋惜,江充当初反复告诫他,千万不要在秦人面前提起“江充”这个名字,否则的话,他真想说出自己老师的姓名,好与大秦再拉近些关系。
陈殇上下打量着他,看着他身上的血迹,点了点头。
“做的好。”陈殇说道。
尉迟行德微微低头:“接下来,赵副使有什么吩咐?”
陈殇笑了一下:“自然是在于阗贵人面前当众宣布此事。”
他往边上一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尉迟行德迈步向前,经过陈殇时略微顿了一下,恭声道:“我会敬清河公主如母。”
说完之后,他还特意对陈殇歉然一笑。
陈殇点点头:“行啊,乖儿子。”
尉迟行德假装没有听到陈殇占便宜的那一句话,他是真心这样想也准备这样做的。在他没有把握摆脱赵和之前,他都会把清河公主供起来,他才不是色令智昏的前于阗王,听了赵和的话信以为真。
赵和这手段……倒与老师江充所言有几分可以互相应证啊。
尉迟行德一边想,一边走向前方。
很快,他又来到秦人的营地之前。
如同秦人所言,在他面前,有许多于阗贵人。这些于阗贵人有些是随他与于阗王一起来的,还有一些是前不久闻讯赶来的,此时都面色难看,死寂一般。
大多数人脸上都有恐惧之色。
尉迟行德心里微微一动,他明白这些家伙为何会畏惧,远的来说,是畏惧犬戎人的报复,近的来说……秦人在于阗肆无忌惮地杀死犬戎使者,这过程中展现出来的勇气与战力,都让小国中打转儿惯了的于阗人震怖。
“我……”尉迟行德正要开口说话,却被陈殇摆手挡住。
陈殇向旁边一指:“尉迟谨,将今日事情……不对,是这一夜发生的事情都说出来,说与你们于阗贵人听听。”
在场的于阗贵人目光不由自主地顺陈殇所指,望向站在一隅的一个于阗人。
尉迟谨咽了口口水,目光在尉迟行德面上扫过,然后再看向那些贵人们。
他的身份,以前很难在这些贵人面前开口说话,甚至连凑到近前来都有可能被呵斥责骂。
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他忍不住抬起胸,心里想起秦人以三十六人破二百余犬戎人的丰功伟绩,而自己作为这一切的唯一见证,不由得有些自傲起来。
“呃……事情如此。”他咳了一声后,开始说话了。
他将赵和如何带着三十五人夜间从河水中接近犬戎营地,然后大杀特杀的事情说了一遍。有些事情是他亲身经历的,他说的绘声绘色,有些事情是他臆想的,他也吹得天花乱坠。倒真如他自己所说,他很擅长编故事,而且他也没有在故事当中美化自己,比如他早就忠心于大秦,看穿了于阗王与尉迟行德的阴谋,所以帮助秦使是出于主动而不是被收买。
其间尉迟行德几次想要打断他为自己辩护,都被陈殇挡住。
尉迟谨说得越精彩,那些于阗贵人们就越震怖,特别是知道秦人只去了三十六人,便将两百多近三百犬戎人杀得落花流水,他们一个个看着秦人的目光都不一样了。若说刚开始时,还有于阗贵人在那里用敌视和不服气的目光看着秦人,现在就全部都是敬畏。
要知道犬戎人能够压服西域诸邦国,横行大漠草原,靠的就是其战斗力。但现在秦人展示出现的战斗力更是远远胜过犬戎人,让于阗人有一个直观的比较,他们不得不再次考虑自己处在秦与犬戎之间的哪个位置更有利。
说完大破犬戎之后,尉迟谨咳了一声,然后又看了尉迟行德一眼:“秦使问罪于大王和右将,右将乃杀大王以自证。”
他说得言简意赅,虽然这时仍然没有见到于阗王,这些于阗贵人心里已经有所准备,此时却仍然忍不住骚动甚至惊呼出来。
他们想到于阗王没有好下场,却没有几人能想到,动手的竟然是右将尉迟行德。
尉迟行德终于获得了开口的机会,他顿时叫了起来:“我是为于阗诛伪王!”
他口齿比起尉迟谨更伶俐,而且比尉迟谨也更会编故事,若说尉迟谨会被人催着更新故事,那么他便会大红大紫。先是开场说自己如何忍辱负重,劝于阗王亲近大秦而远犬戎,甚至还让译长尉吣迎来大秦公主,然后说于阗王如何背信弃义暗地勾结犬戎,自己又如何与之对抗,最后虚以委蛇……总之他编了一个相当圆满的故事,听得不仅那些犬戎贵人连连点头,就是他自己,也几乎相信了这一切。
至于杀于阗王的事情,他就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了。
说完之后,他回头看了陈殇一眼,陈殇点点头,表示赞许。
“有请大秦副使赤县侯赵公讳和。”陈殇扬声道。
在众人注视之下,赵和从帐中踱了出来。
此时天色已经发亮,东方一缕阳光射了过来,照在赵和的脸上。赵和面上带着笑,微微点头,仿佛是在向于阗贵人打招呼。
到得最中间的位置上,赵和沉声道:“于阗亲近大秦,这原是好事,但为在大秦与犬戎间取舍之事,闹成这模样,也是令我心中极为悲恸。”
于阗贵人们心有戚戚地连连点头。
“于阗王如此下场,自有其取死之道,他确实有罪,但原该由我秦人押至咸阳,明刑正典,诛之于刑场之中,悬首于国门之上。”赵和又说道。
尉迟行德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赵和这意思,他杀死于阗王倒是个错误了。不过他也明白,赵和这是将杀于阗王之事与秦人撇开,反正他如今是铁了心,暂时借秦人之力稳住局面,坐上于阗王的宝座,为秦人背这个黑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赵和又说道:“也就是说,于阗王该死,可不该由于阗右将尉迟行德杀死。右将身为臣子,身为兄弟,弑君杀兄,上逆君臣之礼,下违兄弟之义。他虽是想以杀于阗王之事脱罪,讨好大秦,但此等乱臣贼子,大秦如何能容之?”
尉迟行德听到这的时候,已然觉得不妙,几乎跳了起来,正要大叫,却觉得后背一凉。
一柄利刃自他后心透出。
执刃者,正是陈殇。
在赵和出现之后,尉迟行德的目光就一直集中在赵和身上,完全忘了陈殇,因此才会疏忽,根本不知道陈殇是何时混到了自己身后随从之中。
而他的随从们也变今夜连番变化吓住,加上弄不清楚尉迟行德与秦人的真正关系,对于陈殇混迹于尉迟行德身边,并无防备!
“原本这一刺是给于阗王准备的,你既是杀了于阗王,那么就转给你了。”陈殇贴在尉迟行德的耳畔低声说道:“去见你兄长吧,乖儿子!”
尉迟行德此时心中终于明白,陈殇为何会称他为“乖儿子”,这并不是占他便宜,而是陈述事实:陈殇视清河公主为自己之妻,如何能容得另人娶她?哪怕是假作聚她实际上敬其如母,那也不行!
只不过想明白这一点,已经于事无补。
尉迟行德最后的念头,是二十年前,自己的那位秦人老师离开时说的话。
他只学得皮毛,若遇到真正精通老师之术者……会步步受制,到死都未必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尉迟行德死的时候,是不明白,为何赵和会杀他。
动手杀他的是陈殇,但决定杀他的只能是赵和!
他有把柄在赵和手中,只有借秦人之力才能坐稳于阗王之位,这么好的一个傀儡,他实在想不明白,赵和怎么舍得杀他。而且他既然已经投靠大秦,那么生死就不该是赵和这样一个副使来决定,理当由大秦高层来做最后决定,赵和怎么就敢这样做?
这些疑问,他是永远也不知道答案了。
但周围的于阗贵人们却可以知道。
见陈殇杀了尉迟行德,哪怕从赵和方才的话里早就听出其意,可于阗贵人们仍然骚动起来,其中左将等高层,更是毫不犹豫向自己的护卫使眼色,然后躲在执刃的护卫当中。
“大秦使者,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于阗右将厉声喝道。
他如今就是在场身份最高之人,而且他也有于阗王室血脉,此时若能够收拾好局面,于阗王之位,他也可以争取争取。
人永远是如此,哪怕前两位于阗王的身还在流淌,新的竞争者便已经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
赵和抬眼看着那于阗左将,微微一笑。
这一笑,却让对方心胆俱寒。
七十、名正言顺
当赵和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之时,在场的于阗贵人顿时已警醒过来。
无论是尉迟谨还是尉迟行德的话语里,他们都听出了赵和在秦使中的地位和重要性,知道这个看上去很年轻的秦人,实际上是个极为恐怖的存在。
甚至在不少于阗人的心目中,赵和的恐怖,足以同犬戎的三大单于相提并论了。
就连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于阗左将,此时也缩起了脖子。
赵和一摆手,樊令立刻给他搬了个马扎过来,赵和坐了下去,再看那些于阗贵人,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
他这才缓缓道:“很好,你们现在总算明白,在说话之前先听听我们大秦的声音了。”
于阗贵人们神色各异,但就是没有谁露出愤怒之色的。
“方才左将问我,究竟想做什么……不是我想做什么,现在是你们想做什么。”赵和说道。
于阗众贵人愕然。
赵和伸出一根手指:“清河公主已经与于阗王成亲,这件事情你们认不认?”
这话一出,于阗众贵人顿时倒吸了口气。
他们突然间明白赵和的意思了。
“你……你休想……”左将憋不住了,说出这几个字来。
赵和又伸出一根手指:“右将谋逆而死,现在右将这个位置已经空了,尉迟谨,我觉得你可以为于阗右将。”
正呆呆在旁边的尉迟谨突然打了个哆嗦:“哈哈,哈哈,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太累了,我方才竟然出现幻听,听得了了不起的话……”
众人都看着这个露出白痴一般笑容的于阗人,尉迟谨喃喃自语了几句,突然又哆嗦了一下,然后狠狠拧了自己一把:“不是梦……不是梦……赵大使,你方才说……”
“我说于阗现在缺个右将,我认为你不错,可以胜任右将之职。”赵和漫不经心地目光瞄向刚才说话的左将:“或许今日还会空出左将一职,谁想当的?”
刚才还想要出言反驳的于阗左将立刻挺胸而出,正气凛然地道:“我想起一件事情,正要禀报大秦使臣。”
赵和看着这老儿,点头道:“你说,今日总要让你们于阗人说个够,今日不说,以后未必有这样的机会了。”
众于阗贵人在心里疯狂吐槽:今日若真乱说了,以后才肯定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那左将捋着胡须,好一会儿之后道:“我于阗国在此前曾有国主不能视事,而王储年幼,于是王妃执掌国政之事。”
他这话一出,哪怕于阗贵人们明白他是害怕“空出左将”的威胁,却也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声“无耻”。
“王妃掌政?”赵和连连摇头:“这不可,这不可,怎么能这样?”
于阗贵人们瞪着他,心道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见这些于阗人不能理会自己的意思,赵和正要再开口,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我听说秦人有句话,叫作名不正则言不顺……王妃掌政,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能行?”
所有于阗贵人的目光都看向这个胆大的家伙,却发现开口者,正是于阗译长尉吣。
他也是于阗派往大秦的求亲使臣,此时他的脸色惨白,目光闪烁。
众于阗贵人都是讶然望着他,这位译长是右将尉迟行德的人,显然会是秦人清理的对象,他此时开口,莫非想要激起于阗贵人同仇敌忾?
诸位于阗贵人心中顿时打起了小算盘,若尉吣真干了这种事情,自己该怎么样才能缩在后头,然后想法子让秦人把冲出来的贵人们砍了,空了的位置即使不能给自己,也可以给自己的亲朋好友嘛。
尉吣对于这些乱瞄的眼神毫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赵和。
看到赵和目光停在自己脸上,他脸上浮起一丝笑,然后又收住:“方才左将之言也不对,那位王妃掌权,但幼主年长之后,便将之流放,左将这个提议,其实包藏祸心!”
他前面一句还算正常,但后边的话跟了出来,于阗贵人们一个个把眼珠瞪得溜圆。
这浓眉大眼的……莫非也打算改换门庭,投靠秦人?
就见尉吣又往下说道:“其实我们于阗在百余年前,乃是乌孙国下属一邦国,而乌孙国……”
“乌孙国有女王!”不等尉吣说完,有于阗贵族就忍不住叫道。
尉吣笑了起来,连连点头:“大家都知道就好,乌孙国有女王,乌孙当年是我们于阗的宗主之国,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于阗有女王之旧制。”
他转向赵和,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如今于阗内乱,先王不幸,为右将所害,诸贵人纷扰相争,还请大秦公主、于阗王后,念在数十万黎庶苍生性命之上,勉为其难,登于阗王女之位!”
“请公主登于阗女王之位!”那个方才呆住的尉迟谨在旁边猛然一抖,大声叫道。
若只是尉吣一人,众人只会冷眼旁观,但尉迟谨一开口,仿佛就有人支持他的建议了,又有两位原本地位比较低想要乘机向上爬一爬的于阗贵人,跟着叫了起来,紧接着,更多的于阗贵人叫道:“请公主登于阗女王之位!”
赵和眨了眨眼睛,他对天发誓,这个译长尉吣真不是他安排的!
他看了看周围,大约有一半左右的于阗贵人都叫了出来,左将在那边脸色变来变去,似乎想要叫,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剩余没有开口的于阗人,要么茫然失措,要么就是心有不甘。
赵和伸出手来,向众人示意。
于阗贵人们安静下来。
“此乃大事,我可不能替公主作主。”赵和道:“不过,以我想来,公主肯定是不愿沾染这个麻烦的,于阗小国,还不如大秦一郡之地,公主如今正好可以返回大秦……”
“请公主一定要留在于阗,请公主一定要登于阗女王之位,于阗可一年没有太阳,却不可一天没有公主……女王!”
尉吣听到赵和的话,一边扬声大叫,一边干脆跪了下来,连连顿首叩头,叩得梆梆直响。
赵和忍不住要为此人竖起大拇指点一个赞了。
尉迟谨也跪了下去,他想着自己亦步亦趋,这表现哪里配得上右将这个位置,当即嚎淘大哭:“若是公主不答应,我就不活了,反正犬戎人来杀也是死,不如死在公主面前吧,还能沾上点大秦之气,若有来生,能够转生大秦,便是作鬼,也是好的!”
又是一片嘈杂声,赵和咳了咳,将声音压了下去,然后道:“诸位如此盛情,公主不答应似乎有些不好了……不过,诸位能确保所有于阗人,所有于阗贵人都同意么?”
这如何能保证?
那些口中狂呼要清河公主登于阗女王位者心中犯难,他们哪能做这个保证?
还是尉吣,他与赵和相处时间最久,最为了解赵和,当即抬起头来,等着赵和的下文。
“我看在场的诸位于阗贵人当中,便似乎有些人不同意呢。”赵和又道。
于阗贵人们面面相觑,确实,在场的贵人当中,还有近一半都没有表态。
其中就包括地位最高的于阗左将。
尉吣慌忙爬了起来,他向左将施礼道:“左将,左将……”
左将皱着眉,正琢磨着自己该怎么回答尉吣接下来的话,突然间尉吣身体向前一扑,一柄匕首直接刺入了左将的胸膛。
左将抚着伤处瞪圆了眼睛,口中喃喃道:“我也……支持……啊……”
但无论他是真支持还是假支持,都已经无法支撑他的身体,他倒了下去,在血泊之中抽了抽。
拔出匕首的尉吣大叫:“左将与右将勾结,欲图谋逆,已经被我当场杀死!”
赵和点点头:“好,好,尉吣,你便是新的左将了。”
此话一出,尉吣欣喜若狂,而那些明白过来的于阗贵人中,原本投机的那些顿时拔刀,对准自己看中了的位置主人冲了过去。而那位置的主人反应快的,也立刻跪了下来,高呼支持女王登位。
片刻之后,这些于阗人,无论是贵人还是贵人们的护卫,都跪在了地上,赵和耳畔一片,都是“女王万岁”的声音了。
赵和堆着笑:“诸位请起,诸位请起……我这就让人去禀报公主,大秦公主为于阗女王,诸位都是于阗贵人,也就是我们大秦高官,大秦高官去中原买些丝绸、瓷器和药物,想来朝廷必不会为难。”
这一下,那“女王万岁”的呼声变得更为响亮,也更为真诚了。
“另外,今日谋逆之人不少,这些位置,不能久空,我是秦使,不了解于阗情形,这样吧,左将尉吣!”
尉吣一挺胸:“小人在!”
“右将尉迟谨!”
那尉迟谨立刻跪在赵和脚下:“小人在此!”
尉吣与尉迟谨对望了一眼,都在心中暗骂了对方一声“无耻”。尉迟谨觉得这尉吣是个见风使舵的背主之奴,而尉吣则觉得尉迟谨从一介平民到右将是乍得高位的走运小子。
“你们二位商议商议,哪一位德才可配其位。”赵和笑了笑道:“议好之后,将名单给我……如今太阳都出来了,早些定下,各位也好早些上任!”
尉迟谨与尉吣的眼中几乎都有电火闪动了,赵和却不管他们,而是看向陈殇:“去吧。”
七一、王的男人
陈殇虽然离开,但是戚虎、李果和俞龙尚在,樊令与阿图更是一左一右站在赵和身边。
那些于阗贵人此刻正在小声议论,地上的尸体都被搬走,但空出来的位置怎么填还是个问题。
尉吣身为译长,在于阗官场之上颇有人脉,因此不少人与他关系亲近,都希望他这个新的左将能够提自己一把,而尉迟谨好不容易抓到这个机会,他也希望能够通过这些位置,为自己拉拢一些助力。
他们在那急论,却不敢大声。
赵和目光扫过他们,轻轻噗笑了一声。
此时他身后,石轩晃着脑袋走了出来。
过去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让石轩目不暇接,他这时还没有缓过神来。
“赤县侯……这事情……是不是你们早就这样打算?”他梦呓一般说道。
赵和看了看他,见那些于阗人一时半会儿争不出结果,便拉着他到了帐篷之中。
“确实,在咸阳时,我与陈殇决定送公主入于阗,便做了这个打算。”进入帐篷之后,赵和低声道:“这一路来为了隐瞒我们的真实意图,颇有得罪之处,还请石大使见谅。”
石轩苦笑道:“我算明白了……大将军是不是也知道你们的这个打算?”
赵和一摆手:“大将军自然不知道,他只知道我要在西域搅事,却不想我是要夺一国。”
石轩笑容顿时收敛:“那这样做……朝廷那里恐怕不好交待?”
确实不好交待。
大将军虽然权倾天下,但是毕竟还有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和他分庭抗礼,更重要的是,赵和这番作为,没有事先征得大将军的许可,这必然会导致众多攻讦。
这些攻讦当中,有纯粹就是不赞成赵和这种手段的,也有是嫉妒的。而大将军、丞相和太尉之间暧昧的关系,就给了这些攻讦者机会。
石轩可以想得到,大鸿胪夏琦便肯定是反对者之一。
赵和抬起下巴:“那又如何,反正我又不准备回咸阳了。”
石轩张大嘴:“啊……什么?”
赵和道:“咸阳……我去的话很多人都会不开心,倒不如就留在西域。”
石轩愣愣看着他,好一会儿,猛然摇头:“不可,这样不对。”
“什么不对?”
“赤县侯在于阗所作所为,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大秦,流血流汗者不能衣锦还乡,这自然不对!”石轩道:“赤县侯放心,我回咸阳,一定会为赤县侯制造舆论,不令有功者遭此不公之遇!”
他以为赵和是不愿意与夏琦之流争执,故此留在西域,却不知道赵和真正忌惮的,却是大将军曹猛。
赵和也不说破,只是向他道了声谢。石轩又问道:“事已至此,赤县侯觉得公主这女王之位能坐稳么?”
赵和摇了摇头:“坐不稳。”
石轩顿时又急了:“坐不稳岂不有危险?”
赵和道:“有惊无险……放心,军务之事,交给我们。”
见石轩仍然一脸紧张,赵和无奈,只能将自己的分析说与他听:“前面的于阗贵人,他们现在老实,但当他们坐稳位置之后,必然要想驱逐我们。而于阗王和右将统治多年,岂会没有一二死忠者?再加上于阗虽然国小,却不乏野心之辈,所以今日之事传出去之后,于阗必然会乱上一段时间。”
“但是,我扶植起尉迟谨,此人底层出身,能起一个千金马骨的作用,必然会有更多的底层于阗人愿意投靠我们,以求晋身之阶。利用这些于阗人,我们便可以抗衡那些旧贵人。而此次诛灭犬戎使者之事,已经让于阗人破胆,若再打上一两场战事,干脆利落地将叛者击败,于阗人便只能接受现实。”
石轩点了点头,他还有些不放心。不过想起那些于阗贵人的种种丑态,他又觉得,如赵和所言,即便有所不稳,也是有惊无险的事情。
虽然于阗人吹嘘自己有数十万人数万军队,但实际上其常备兵力不过数千,还要分镇各个绿洲、城镇,没有了于阗王和左右将这样的首领,他们想要反抗,自己首先得打个你死我活出来。
“所以接下来还要劳烦石大使与我一同署名,请自敦煌调拨一千兵马来于阗,有这一千兵马,于阗便能稳稳拿下,而控制了于阗,便足以压服南疆诸国。”赵和最后说道:“我在来之前便已经交待了马越,想来他此时已经派人来了。”
石轩想到赵和在敦煌时想方设法将原来的玉门、阳关二都尉给弄下来,原来那时就在为今日做准备了。
“不经大将军许可,马越恐怕不能调兵?”石轩问道。
“以接应使团返回为名,调兵无碍。”赵和一笑:“石大使,恭喜你,想来一个月之内,你就可以回咸阳了。”
石轩心里顿时一喜,从咸阳出发到现在,都过去了小半年时间,他确实想回去。但又想到赵和可能要留在这里,他心中颇为惭愧。
若能让清河公主坐稳于阗女王的宝座,他们此行可谓开疆之功,在大秦帝国,这是极大的功劳,石轩作为正使回去,少不得一个关内侯,甚至有可能得彻侯之封!而且可以想见,他在鸿胪寺中的职位肯定要向上升,成为大鸿胪的副手都有可能。
但此行他最多就是给赵和打了点掩护,可谓因人成事无功受禄,石轩究竟还是要脸之人,因此忍不住又道:“赤县侯,我并无寸功……”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你回咸阳之后,肯定能在鸿胪寺里升迁,没准可以与夏琦分庭抗礼,离九卿这个级别也很近了。”赵和拍了拍石轩的肩膀:“若你在朝堂之上也有发声的机会,莫要忘了我们这些留在西域为大秦守护西疆的人。”
“不敢忘,不敢忘。”石轩道。
事实上,若真如赵和所说,石轩回咸阳之后,其利益便与于阗彻底绑在一起,他无论如何都得为于阗这边争取更多的支持。
他们在商议如何应对咸阳朝廷上的各种麻烦,另外一边,陈殇已经来到了清河公主临时的帐篷之前。
看到他到来,护卫们难得没有阻拦。
陈殇到了帐篷前停住脚步,怔怔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掀开门帘进去。
清河端坐于一隅,旁边是侍剑、王鹿鸣。看到他大步进来,清河放下手中的书卷,徐徐说道:“前面发生什么了,我听到那边一片叫嚷声,然后又安静下来了。”
陈殇看了她一眼:“于阗王已死。”
这是清河意料之中的事情,她微微点头,然后自嘲地道:“也就是说,我还没有正式出嫁,我丈夫便已经死了啊。”
陈殇嘴唇动了动,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清河目光稍稍在他面上停留了一下:“接下来呢,阿和那个家伙,肯定是要扶植一位新的于阗王,这位新的于阗王自然还是要娶我的……他或许会将我供起来,如同供奉神灵一般?”
陈殇咧开嘴,露出一个相当难看的笑:“确实……于阗右将尉迟行德杀死于阗王……他说要好好供你。”
清河缓缓低头:“我知道了……”
陈殇见她始终是云淡风轻,心中一股火焰开始翻涌。
他不知道清河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也不理解清河为何会如此。
他向清河前走了两步:“尉迟行德是这样说的,所以我把他也杀了。”
这话一出,清河脸上终于露出讶然之色。
她盯着陈殇:“扶植尉迟行德,应当是阿和的计划,你把他杀了,那阿和的计划怎么办?”
“你能不能不考虑什么计划,考虑考虑我,想一想我是什么感受,看你嫁与番胡?”陈殇忍不住咆哮起来。
清河神情微微一黯。
“就算不考虑我,你就不能考虑一下自己?”陈殇追问道:“你莫非真的死心踏地,非要和亲?”
清河抿着嘴,脸色有些发白。
她的眼中,终于有了盈盈的泪光。
看到这泪光,陈殇的心突然又软了。
他在咸阳城因为始乱终弃而落得个咸阳四恶的名头,向来心硬如铁,但对上清河,却是处处受制。
“于阗的事情,阿和另有计划,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让你嫁给番胡。”陈殇沉声道。
清河愕然:“什么计划?”
陈殇看了看侍剑与王鹿鸣,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
侍剑翻眼想要说话,却被清河一按:“先出去吧,等我叫你。”
侍剑狠狠瞪了陈殇一眼,与王鹿鸣出了帐篷。
帐篷之中,唯剩下陈殇与清河。
“可以说了。”清河道。
陈殇盯着她:“阿和迫使于阗贵人奉你为于阗女王。”
清河愣住了:“女王?”
“正是,于阗女王!”陈殇上前两步,单膝跪下:“今日起,你不再是清河公主,也不是来和亲的大秦公主,而是征服了于阗的女王!”
清河坐在毯上,陈殇此时离她很近,甚至可谓有些失礼。她盯着陈殇,好一会儿微微一笑,声音低了下来:“若只是这个,你用不着将侍剑和鹿鸣赶出去啊。”
陈殇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说的对……”
“你想做什么?”清河眉头一皱,睨视着他。
陈殇猛然将她拽入自己怀中:“我想做什么?我想做女王的男人!”
七二、应当没事
帐篷之中,温度不知为何突然升高了。
当陈殇说出那句“我想做女王的男人”之后,清河的脸上飞起红晕:“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陈殇盯着她道。
“你……”清河眼中波光流转,想要斥骂,但与陈殇目光相对,突然间又有些不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若不是觉得陈殇是个英雄,当初就不会结识他。
哪怕陈殇此前在咸阳城中名声极坏,但清河很清楚,在认识自己之后,陈殇便再没有四处风流,甚至可以说洁身自好。
更何况,这些年来,陈殇在军阵战场之上拼命,刀头上出生入死,其目的不过是博取封侯,好有资格迎娶当时还是郡主的她。
而在得知她要来和亲之后,陈殇拼了前途不要,割掉孙谢的鼻子,又追随他从咸阳那花花世界,不远万里来到于阗。
然后还甘冒奇险,去突袭犬戎营地,去杀于阗右将……
陈殇为她做了这么多事情,虽然赵和是这一样的主导,但拼死而战的却有陈殇一个!
“你放开我。”清河目光低了下去,轻声道。
她却不知,男女之间的关系,却是你退一步那么他便要进一步。
陈殇不但不放她,反而用力,将她扯得离自己更近。
鼻息相闻,耳鬓斯磨。
“清河,我以前错了……我早就该去求样娶你的!”陈殇蛮横地瞪着清河:“不过现在觉悟也不算晚……”
“你……唔!”
清河还想说话,可陈殇却凑了上来,直接将她的嘴堵住。清河骇得一跳,眼睛瞪得老大,拼命想要推开陈殇,但陈殇力气比起她一介女流可是要大得多,无论她如何使力气,陈殇就是纹丝不动。
陈殇心神荡漾,接下来所为之事,就不足道也。
在前面帐中,赵和与石轩商量完毕,他们一同出来,却见尉吣与尉迟谨两人怒目相视,似乎要将对方吞吃了一般。
赵和问道:“怎么样,有结果了么?”
尉吣抢着道:“赤县侯,这厮蛮横不讲道理,他想让一群连贵人都不是的平民乍得高位!”
尉迟谨却道:“赵大使,我所选之人,只看他是不是忠于大秦,是不是愿意为公主……女王效死力,可不管其出身高低。倒是尉吣,他所选之人,一个个都与恶王、右将等有这样那样的关联,这些人必定是不忠的!”
尉吣吓一大跳,这个状告得他头疼无比,当即向赵和施礼:“这厮纯粹是恶人先告状,我所挑的人,自然也是忠于大秦的!他挑的那些人,口头上说是忠于大秦,实际上却都是些有奶便是娘的家伙!”
这两人还在争吵,赵和与石轩对望了一眼,石轩笑道:“此事便交由我来办吧……赤县侯辛苦,可以去休息休息?”
赵和也不能将所有事情都独揽了,总得给石轩留点立功的事情去做,不过这一夜虽然辛苦,他年轻精力旺盛,暂时还不渴睡,因此便在那看石轩处置。
必须承认,这种和稀泥的事情,确实很适合石轩。石轩先是问还有哪些空余的位置,另外能不能再弄些官位出来,将这些位置从低往高排列,然后再让尉吣与尉迟谨各推一人选。二人一个一个,轮流着来,很快就将所有的官职都填满了。
见二人还有些悻悻,石轩笑道:“你们也别着急,又不是说此次安排好官职之后就不动了……你们可以盯紧些,看看哪些人不合适,然后禀报女王殿下,令人取而代之就是。”
尉吣与尉迟谨对望了一眼,这分明就鼓励他们两人争斗嘛!
不过他们也明白,大秦以此突变而控制于阗,实际上根基不稳,不这样让他们相互监督,只怕秦人连睡都睡不着。也正是二人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才会争得这模样。若是他们两人真的在所有问题上意见一致,少不得秦国要让他们也变成空位置。
见两人会意,石轩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甚是和霭地道:“大秦对于藩国向来慷慨,你们放心,公主殿下登位女王之后,于阗与大秦便是亲如一家,你们的商队进入大秦,自不象其余邦国那样艰难。一句话,你们有好处,于阗百姓也有好处,只要你们好生去做,这些好处就跑不掉!”
尉吣与尉迟谨连连点头,只不过眼睛都看着赵和。
在他们看来,这位石大使虽然是秦人的正使,但真正可靠的,还是在旁边笑眯眯不作声的赵副使——这位赵副使可是真正的狠人!
“尉吣,你熟悉礼仪,如今又是左将,我让人护送你回城中,你将王宫清理出来,然后令全城官吏百姓迎接女王殿下入城。”赵和道。
此时于阗的贵人几乎全部集中在秦人营地之中,因此城中并无领袖,但赵和还是有些担心,消息传入城中后,总有几个胆大的会挑唆举事,因此必须先稳住城内局势。
他让尉吣回去,但给他安排“护送”之人,本意就是监视。尉吣心知肚明,当即鞠躬行礼:“还要小人做些什么?”
“子云。”赵和侧头去叫道。
俞龙走了过来,赵和向他使了个眼色,俞龙会意地点头。赵和再转过来对着尉吣道:“还要做什么事情,你与俞龙商议就是,你到过咸阳,当知俞龙乃是大将军幕府长吏,有他助你,你应当能够将城中局面稳下来吧?”
尉吣看了俞龙一眼,他知道俞龙出身大将军幕府,而此时赵和将他推出来,让他心中更起了猜测:赵和杀于阗王立清河为女王的事情,莫非真是大秦大将军的授意?
心里胡乱猜测,他口中却笑道:“知道,知道,我一定唯俞先生马首是瞻。”
他是用秦语这样说的,还引了一个秦语中的成语。俞龙自然不会是孤身随他入于阗城,从营中挑了三十名军士,俞龙才出行。走到他身边时,还有意无意地道:“昨夜杀犬戎不过三十六人,如今有三十一人入于阗城,足够了。”
尉吣心突的一颤,忙不迭地点头:“便是有一两个不开眼的,也用不着上国勇士动手,我先将之灭了!”
他们走后,尉迟谨可怜巴巴地看着赵和,赵和招手道:“你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尉迟谨顿时精神一振。
“于阗有兵多少?”赵和道。
“常备之军四千余人,若是战时急征,可得两三万人。”这一次尉迟谨没有再搪塞,实话实说。
“于阗东城这里,有多少?”
“于阗有东西二都,每一都各备有一千二百人。”
“我要你做的,就是将东城这里的一千二百人牢牢控制住。”赵和又回头看了看:“王佐!”
戚虎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重重拍了一下尉迟谨的肩膀,尉迟谨只觉得自己身体向侧一歪,险些被这厮一掌拍倒。
“戚虎在大秦咸阳,乃是拱卫咸阳的北军郎将,治下有三千人。”赵和面不改色地替戚虎小吹了一下牛:“我让他助你,他精通军务,你有什么不懂的,多多向他请教。”
所谓请教,就是请示的意思,尉迟谨对此一清二楚,当即点头应了一声。
戚虎同样也带了三十人前去,他本来想叫陈殇的,但叫了两声,陈殇也没有出现,便把李果和马定叫上了。
“接下来呢?”石轩看赵和一一安排妥当,便又向他问道。
“接下来再见那些于阗贵人,让他们陪我们等着。”赵和笑道。
在秦营中的这些于阗贵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的人质,至少短时间内,赵和是不会放他们离开的。
他出来见这些于阗贵人,他们看到尉吣与尉迟谨先后离开,一个个都心中不安。再见赵和,哪怕赵和和颜悦色,他们也仍然担忧。
赵和看他们有些躁动,当下一笑:“诸位莫急,新的左将、右将已经去做准备,诸位随我在这里等着,女王殿下少不得要见诸位。”
众人一听“女王殿下”要见他们,心里稍安。不过左等右等,好一会儿也不见女王传召,他们又开始不安起来。
赵和也有些惊讶,他让陈殇去通知清河做准备,怎么这么久了人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他心中一动,当即让石轩先安抚众人,自己起身向后边走来。
没走多远,便看到陈殇雄纠纠气昂昂地迈着大步过来,赵和眉头一皱,狐疑地打量着这厮:“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因为我将清河给办了!”陈殇道。
“办了……什么意思?”赵和莫名其妙。
陈殇得意地一笑:“我倒忘了,你还是个雏儿,办了就是办了的意思,那个那个不可说的意思!”
赵和这下总算明白过来,整个人都呆住了,好一会儿才骂了一声:“你这贼厮鸟!公主人呢,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我自然能干这种情!”陈殇趾高气昂:“如今我做了女王的男人,阿和,你最好对我客气些,小心我吹枕畔风!”
赵和一脚踹过去,将这厮踢了一个趔趄。
他心中当真是无语至极,这几年陈殇都算老实,赵和将这厮咸阳四恶之首的恶名都忘了,他混得这名声,不就是因为一向行事混蛋么?
不过看这厮的神情……清河那边,应当没有事情吧。
七三、旋即变色
陈殇与清河两情相悦,这是赵和早就知道的事情。
清河因为某种原因,非要来西域不可,陈殇为之可以舍去中原的一切,这也是赵和很明白的事情。
因此这两人搅在一起成就好事,并不出乎赵和意料,他安排陈殇去与清河联络,在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在促成两人。
只不过陈殇这混蛋竟然在这个时候……
转过头一想,赵和又觉得,如果在这个时候陈殇还不动手,那么他与清河之间,恐怕就要越行越远了。
清河此女,有不小的政治抱负,真当上了于阗女王,肯定又会将自己的婚姻当成政治筹码。
而陈殇这人,说实话,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至少现在不是。
若现在不能成,此后成事的机会就更小了。
想明白这点,赵和又是踹了陈殇一脚:“蠢物,我怎么就认识你这样一位大哥?”
这一声大哥让陈殇心中舒坦,不过他笑了两声之后,突然间敛容,正衣,然后深深拜倒在赵和身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和睨视着他。
“一是谢媒,二么……我以后也不回咸阳了,我随清河一起呆在于阗,清河的脾气性格我晓得,我自家的本事我也清楚,我们想要在于阗真正站稳了,唯有依赖于阿和你。”陈殇抬起头来,沉声道:“阿和,清河一直视你为弟,你又认我这个浑球一声大哥,我这当大哥的也只能厚着面皮求你。”
赵和沉默了会儿,然后第三脚踹了过去:“你便是不求我,你若有事,我难道会坐视吗?公主若是有事,我能不尽力吗?”
对陈殇,赵和甚是宽容,毕竟这是将他从铜宫之中接出来的人,而且在咸阳与齐郡,两人都是同生共死的交情。对于清河,赵和同样也心怀感激,当初在咸阳若不是清河相救,他未必能从温舒手中活下来,而小鹿鸣在失去了王夫子这个父亲之后,也是依赖于清河照顾。
更何况,赵和在短时间内也不会回到咸阳,于阗将是他的一个落足之处。
陈殇笑道:“虽是如此,但我若不向你道谢,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赵和伸出手,陈殇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之后,轻轻拍了一下赵和的肩膀,仰头看着天空,突然间一声感喟:“真不知这世上是不是有造化老人,竟然将命运织成如许。”
赵和噗的一笑,然后推了他一把:“你这厮休要在这效仿那无聊的文士,还是赶紧去将公主殿下请出,那些于阗贵人还等着她来喂定心丸呢!”
陈殇自去请清河不提,在折腾了大半日之后,到得下午时分,俞龙与尉吣来迎,清河公主总算移驾进入于阗东城。
于阗有东西二都,分别为东城、西城,两城相距并不是十分遥远。那个死了的于阗王祖孙三代经营东城,因此这东城的规模比西城略大,其王宫也稍稍象点样子。不过与大秦咸阳中的宫室相比,自然差得不只是一星半点。
接下来的事情,就由着清河发挥。赵和看着清河安抚那些于阗贵人,同时不动声色地将于阗的军权、财权收拢过来,心中不免有些佩服。这位清河公主若是个男子,只怕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一夜未眠的倦意终于袭来,看了一会儿之后,赵和实在撑不住,便寻了个地方睡觉去了。
没有赵和在,清河与石轩二人反而更有精神,再加上尉吣与尉迟谨竭力表现,到傍晚时分,至少这座东城算是被清河控制住了,各处要害地方都安排上了心向大秦的于阗官吏与军卒——至于秦人,总共也只有不到五百人,有战力的只有三百,当然不会四处撒出去,而是聚拢于一起,随时准备应对不测。
幸运的是,至少东城的于阗人对于换个人为王并没有太大的抵触,毕竟犬戎人的营帐还在那里冒着余烟呢。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石轩才想起,犬戎人营帐的战场还未打扫。他没有参与昨夜一役,对此战的经过也是非常好奇,因此便亲自带了几人为护卫,再让尉迟谨陪同,前往城外的犬戎人营地观看。
此时犬戎人营地外,仍然远远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于阗人,他们看到石轩等秦人时,一个个恭敬地行礼。这让石轩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快乐,在鸿胪寺为吏多年,虽然各个番国见他也都客气,但真客气与假客气,石轩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再看到犬戎人营地的狼籍模样,他忍不住吸了口气。
旁边尉迟谨也是一夜未睡,不过他强打精神,指手画脚地道:“上国勇士,便是从这里登岸,然后杀进犬戎营中,犬戎人虽然悍不畏死,但上国勇士一个个以一当百……”
他说得口沫横飞,仿佛当时他在现场一般,事实上他也有意将当时自己的处境稍稍改了一下,从被绑在两里之外,变成了随赵和一起来到犬戎营地之中,甚至还吹嘘说自己亲手杀了一个犬戎。
反正如今身边没有参与那一战的人,也就由得他吹牛。
在废墟中转了转,石轩感慨了一番之后问道:“这些尸体,为何还不处理了?”
尉迟谨陪着笑:“怕是上国还有什么用处……”
石轩愣了一下,这些尸体还有什么用处?
不过旋即明白过来,他向尉迟谨挑起拇指:“你说的不错,确实还有用处,你安排一下,让于阗诸贵人也来看看,瞻仰一下赤县侯与三十六勇士大破犬戎之地!”
这就是凌之以威。
那些犬戎贵人们其实都看过一遍,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这般老实。但是石轩既然有令,他们只能再来又看一回,等有头有脸的人都看过了,石轩这才下令:“于阗气候炎热,尸体赶紧处理掉,免得腐烂发瘟。”
尉迟谨自然指挥着于阗士兵去做这事情,石轩转了一圈,准备动身回城时,尉迟谨却又跑了过来,将一个布袋子交了过来:“石大使,这些东西,如何处置?”
这袋子还沾着血,石轩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全是金银,还有一些铜钱。
他狐疑地望了尉迟谨一眼,尉迟谨搓了搓手,干笑道:“犬戎人身上搜来的,我已经下令他们不得私藏,应该都在这里。”
石轩象烫手一般一扔,那袋子落在了地上。
里面的金银铜钱散落出来,滚得石轩脚边到处都是。
石轩倒不是有洁癖,不愿发死人财,只不过这些出身犬戎人身上的东西,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
“你赏给那些做事的人吧,我说你,如今也是堂堂右将,这点金银铜钱也放在心上做什么?”石轩嘴上道。
但他心里还是挺受用的,这个尉迟谨虽然没有尉吣那么懂事,但好在恭谨。
他正要走,突然又停下脚步,眉头微微一皱。
他看着脚下的铜钱,然后向尉迟谨问道:“西域这边……我记得不用铜钱吧?”
西域这边有点铜都熔了制造兵刃,除了秦人的铜钱,诸国并不另外发行铜钱。尉迟谨点了点头:“一般不用,我们都是以物易物,不过若是秦人的铜钱,我们也收。”
石轩弯下腰,捡起一枚铜钱,放在手中掂了一掂。
这种圆形方孔钱,正是秦人铜钱式样,这些犬戎人身上携带秦人的铜钱,极有可能就是他们在秦地劫掠所获。
地上总共有数百枚铜钱,放在中原这不算多,但放在这里……近三百犬戎人身上携带有七八百枚铜钱,这就显得有点多了。
他看了看那铜钱,确实是大秦所铸,上面还有大秦文字。
石轩仔细看了看那文字,然后笑了起来:“原来是伪造的假币……”
尉迟谨讶然道:“石大使,这些铜钱是假币?”
“正是,你看,这上面写着元安二十一……元靖是大秦烈武帝时的年号,烈武帝自登基十二年起开始设年号,一共用了元初、元瑞、元靖、元武、元安、元和站个年号。元安只有八年,哪里有什么元安二十一年。烈武帝下罢西域屯诏,就是元安七年的事情,算起来,元安二十一年都是烈武帝去世十年之后了。”
说到这里,石轩又愣了一下。
他想起烈武帝最后一个年号:元和。
元即改元的意思,和嘛……倒是与赵和的名字相同。
石轩是知道赵和曾经被当成逆太子遗孤而囚于铜宫之事,他心中突发奇想,烈武帝是不是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会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以元和为年号?
旋即他将自己的这个奇思抛开,又捡起了两枚铜钱。
与那枚元安二十一年的铜钱相似,这两枚铜钱上也有文字,分别是元安十八、元安十九。
石轩笑着摇了摇头,这铜钱也只能在西域保有,若是拿回中原,无论是用的人还是收的人,只怕都会因此获罪——烈武帝可是将诸侯国的铸币之权都收归了中央,私铸货币,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烈武帝时,全天下有铸币之权的,就只有将作监,哦,当时的西域都护府因为路途遥远,运输不便,倒也是有铸币权……
旋即石轩脸色猛然变了。
七四、五年之前
赵和打着哈欠,不满地看着石轩。
“于阗人叛乱了?”他问道。
石轩摇了摇头。
“犬戎人打来了?”他又问道。
石轩仍然摇了摇头。
赵和又躺回床上:“那你唤醒我作甚,我已经有一个多月两个月没在床板上睡了!”
石轩将手中的铜钱送到他面前:“你看这个!”
赵和瞄了一眼铜钱,懒懒地道:“不过是区区铜钱罢了,有何好看的,石兄,你可别大惊小怪!”
“不是我大惊小怪,若是我所猜不差的话……”石轩拽住赵和的胸襟,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西域都护府尚在,至少五年前尚在!”
赵和怔怔了一下,然后一咕碌爬了起来。
他来西域之前可是做足了功课的,因此知道西域都护府的事情。
烈武帝五年时,为了面对犬戎人源源不断地骚扰,决意开边北伐,要将犬戎人从大秦的北方赶走。
当时大秦经过百年积蓄国力,已经强盛至极,带甲骑士便有三十万之众,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是北伐却很不顺利,虽然一秦当五胡,可胡人神出鬼没来去如风,让秦人非常头疼,不得不想要寻找盟友,以尽可能削弱犬戎人。
最初大秦选择的盟友是曾经兴盛一时的乌孙,但乌孙人被犬戎灭国,使者至乌孙故地却只能空手而还。不过使者带来了西域诸国的消息,于是烈武帝招募勇者来到西域拜访诸国。
在一代代使者的努力之下,烈武帝十二年时,整个西域诸国,几乎都与大秦结盟。然后就是定远侯班汤等人以五千秦军统合西域三十六国十万兵马,与犬戎在南疆、北疆各战数场,将犬戎人势力彻底赶出西域。
为了巩固大秦对西域的控制,班汤上书烈武帝,请设西域都护府,于天山南北各设屯所,移秦人屯田。烈武帝雄才伟略,同意了他的观点,有文臣力谏此举劳民伤财,烈武帝称西域劳一民而中原可安百民,甚至下令招募全国自愿者与刑罪之徒迁居西域,前后入西域者,数量多达二十万!
彼时是烈武帝十五年,也就是元初四年。
这二十余万百姓,再加上一万军士,分屯于西域南北二疆,其中主要便集中在北疆。但烈武帝晚年,因为连连开边国力消耗极大,内部又动荡不安,烈武帝从雄才伟略的一代英主,变成了猜忌多疑的老人,而犬戎人在经过二十余年休养生息之后国力复振,又卷土重来,西域都护府面临极大的压力。
在烈武帝四十年,也就是元武三年,犬戎人奇袭西域都护府,西域诸国尽皆背叛或中立,犬戎人夺取诸要道,西域都护府岌岌可危,于是派人入咸阳请求支援。可是烈武帝在听闻此事之后,只是改元,将年号改成了元安,以此表示不欲再兴武事。此后西域都护府连年告急,到元安七年时,犬戎人彻底夺取北疆之地,西域都护府自此再无使者入咸阳,而烈武帝干脆就下旨罢去西域都护府,迁当时尚屯于南疆的教护府残余回玉门关内。
自此以后,经营二十余年的西域算是彻底放弃,大秦龟缩回玉门关内,至于西域都护府那二十余万军民……大秦早就认为他们不存在了。
但是现在,石轩却说西域都护府还在,至少五年前还在!
“何出此言?”赵和沉声问道。
石轩将一把铜枚递了过来。
赵和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些铜钱,若有所思。
“非是安西都护府尚在,不可能铸造这此仍然使用元安年号的铜钱,大秦本土没有人会造,犬戎更没有人会造!”石轩深深盯着赵和,胸脯起伏不定:“你想想,二十万秦人,有可能更少,在数百万异族环伺之下,远离本国,被朝廷放弃。他们却仍然打着大秦的旗帜,使用大秦的年号,铸造大秦的圆形方孔钱!”
赵和仔细端祥着手中的一枚铜钱,正面是大秦通宝四个字,背面则是元安廿一四个字。
廿一便是二十一的意思,元安二十一年……
赵和又看了看其余铜钱,数字最大的是元安廿八,正是五年之前。
在这之前,几乎每隔两三年便有一枚铜钱,唯独元安廿八之后,再无铜钱了。
赵和死死拽住那枚元安廿八的大秦通宝,手微微有些发颤。
他眼睛眯起,瞌睡已经不翼而飞。
抬起眼来,看了看石轩,赵和让自己镇定住,然后才问道:“石兄,你可曾问过于阗人,他们……知道些什么吗?”
“于阗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唯一知道的是,这些年犬戎人在北疆的统治一直不稳,似乎有些邦国屡降屡叛,北疆往西的康居,这些年也已经同于阗断了往来,他们只能通过大宛再往西,与西面诸国进行贸易。不过他们到达天方之后,据说西行就极为艰难,西面战事之频,较之犬戎还有过之!”
自从发现这些可疑的铜钱之后,石轩已经做过一番调查,于阗没有文字,因此他只能询问那些宿老和行商,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于阗与北疆诸国,也已经失去直接联系达十余年之久。
“犬戎人呢,该死,我们在凉州时擒获的那些犬戎人怎么没有露一点口风?”赵和眼中泛着杀气。
此时远在敦煌,正在马越马前马后效力的两位犬戎部落首领,不约而同觉得冷气逼人,都情不自禁紧了紧衣裳。
他们的动作看到马越眼中,马越轻蔑地瞪视着他们:“如今这天气,你们就冷得受不了啦?我听闻大漠之北有白毛风,吹至人身,哪怕身裹三层羊皮也会冻死,你们犬戎人怎么熬过这白毛风的?”
“若是真起了白毛风,那就是一个部族一个部族的冻死。”奄顿年长,经验丰富,因此说道。
格鲁丹也点了点头:“人还好些,若是羊群冻死了,那就只有去抢别的部族,抢不到就死。”
马越呸了一声,冷笑道:“蛮夷!”
格鲁丹心里有些不服气,他也知道,这马氏此前也算是胡人,不过入秦百载,就以秦人自居,称呼别的胡人为蛮夷了。他不敢正面对驳,只能侧面迂回:“不知大秦是否有这等灾患,若是遇到,又当如何?”
“大秦地域广博,自然也会有些灾患,不过大秦自二代圣主以来,便有救济赈灾之策。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所以大秦为礼仪制度之邦,而犬戎是蛮夷禽兽之国。”马越昂然说道。
虽然大秦的救济赈灾制度还有这样那样的缺陷,虽然常会有拖延敷衍之处,但比起犬戎这种,那是要好得多了。
以马越所知,大秦水旱之灾,从未间断过,每年都会有约十分之一的地盘受到或大或小的灾难,但大多数灾难所造成的饥荒都不会太久,因为朝廷总会想办法从别处调来粮食,哪怕是最贪腐的官吏,在这个问题上也不敢不稍作收敛——所以河北、齐郡前些年又是犬戎入寇又是浮图教谋反,诸多事情下来,却仍被大秦扛住了。
“呃……”格鲁丹觉得马越是在吹牛,他才不相信大秦有马越说得那么好。不过他很明智地避免与马越争执,而是向马越问道:“都尉,我们何时返回?”
如今格鲁丹、奄顿两部已经投靠大秦,作为内附犬戎放牧于凉州——他们在剿灭参狼羌中颇立功劳,所以从原来参狼羌的牧场里划出一大块给了他们。但大秦的宽厚是有条件的,两部的青壮逢三征一,需要为大秦敦煌都尉所效力,因此他们也就成了以副都尉之职代行都尉之权的马越的嫡系。
“我不是说了嘛,巡视边境,巡视一番就回头。”马越有些不耐烦地道。
“可是……”奄顿瞧了瞧前面泛着白色的沙堆,喉结动了动:“这已经到了白龙堆……”
“继续向前。”马越冷冷道:“粮水充足,士气正盛,你们怕什么?”
奄顿与格鲁丹当然害怕,这里已经是犬戎的势力范围,他们这两个叛徒犬奸,怎么会不怕被犬戎金策单于盯上?
只不过现在他们更怕马越一些,毕竟马越就在面前,而金策单于还不知道在何处。
“过了白龙堆,可就是楼兰了……”奄顿干巴巴地道。
“到了楼兰,可以休息几日,然后回军。”马越面无表情地道。
他当然知道,到了楼兰还不会回军。
按照他与赵和的约定,他必须在九月之前领兵抵达于阗,幸亏他所带的兵不多,否则便是粮草支应,便足以让他这个敦煌都尉所破产。
看了看身前的数千人马,还有这些人马驱赶的羊、驼,马越摸了摸胡须,心中不由得烦躁起来。
不只是格鲁丹与奄顿不安,马越自己同样也不安。他以巡边为名出兵,其实是深入西域,这可是违背军律的事情,也就只有他这样胆大之人敢这样做。而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赵和临别时的一番话。
“我能让你当上这个副都尉,自然也能让你丢了这个副都尉。九月之前,也就是八月三十一日你必须到于阗,若是不到……你知道我有的是办法。”
马越可以不把赵和当回事,但却不敢把赵和的威胁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