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所失所得
赵和与石轩虽然非常关注那有可能还幸存了部分人员兵力的大秦西域都护府,但西域都护毕竟在北疆,他们现在则在南疆,不唯路途遥远,更重要的是隔着大沙漠与天山,即便是于阗人都有一二十年没有得到北疆的确实消息,他们急切之间,也没有什么收获可言。
更何况,他们还有迫在眉睫的麻烦。
七月二十七日,就在清河登基为于阗女王的次日,消息传来,于阗宗室尉迟密勒在西城自称为于阗王,举兵反对清河与大秦。派往西城宣谕的使者,为其所斩杀。
七月二十八日,于阗银城,前于阗王的银城王妃以宗室尉迟祥理为子,自称太后,起兵反对清河与大秦。
七月三十日,于阗托赖绿洲截杀女王使者……
八月一日……
诸如此类的消息不断传来,一时之间,大半个于阗都已经陷入叛乱之中。而于阗周围诸国,也利用这个机会,声称要替原于阗王讨还公道,要将秦人驱离于阗,纷纷增兵边界,甚至性急的已经出兵,夺取边境上的小绿洲。
虽然这些地方都只是人口不过千余的小地方,但一时之间,于阗四境中有三境都是警报连传,唯一还算老实的,倒是东路,也是他们的来路。
另外,就是于阗东城,这里的贵人见识了秦人的手段,又被斩杀了左右两将这样的主心骨,所以倒没有什么人出来折腾。当然,他们大多在此时也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有真心与女王一起共御时艰的意思。
“当如何是好,当如何是好?”
石轩急得团团转,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明白的,不敢在于阗人面前流露出这惊慌之色,只是从早到晚缠着赵和,希望赵和能够拿个主意出来。
赵和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这位不是没有胆气,也不是没有智慧,但在主管外交的鸿胪寺呆久了,当真凡事都从外交的角度去考虑,所以一但出现群情汹汹,立刻双膝发软,总觉得得罪了周围的人就会被孤立。
“石兄,我都说过三遍了,外事不过是内事之延继,只要内事不出差池,外事不必担忧。如今看似烽烟四起,对我们来说却是好事,第一它替我们勘别了敌我,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谁是可以争取的中立之人,如今已经阵垒分明,我们完全可以用敌人之财物,去壮大我们的朋友,拉拢中立之人。第二,它也给了我很好的借口,我正愁于阗事了之后,怎么压服周围诸国,现在他们主动引火烧身,我还想着夸他们干得漂亮呢。”赵和无奈地道。
“我明白,我明白,但这些只是道理,如今终究是我们被围攻……”
“有何惧之,一群乌合之众,其中多半还是些望风使舵的家伙,只要我们打上一两场决定性的胜仗,你信不信如今这些叛乱之人立刻转投我们?”赵和摆了摆手。
“问题就在这,我们如何打,或者……我们派我们的人去打?”石轩对秦人倒是有信心,他觉得若是以秦人为主力,哪怕能战的秦人也就二百余人,但再加上两三千于阗兵,足以打一两场赵和所说的决定性胜仗了。
“我们的人不可轻动,否则无以镇服东城,如今东城是我们的根基,军员粮草,俱皆出自于此。”赵和断然拒绝:“自然是以于阗人打于阗人……算了算了,你呀,还是随我来吧。”
赵和带着石轩出了东城,径直来到原先犬戎人的营地附近,这里如今新立了一处营地,正是赵和下令戚虎与俞龙编练的于阗新军。
此前于阗虽然有几千常备军,但无论是武器还是训练,都被戚虎俞龙评价为垃圾。而且这些常备军与于阗旧贵人们的关系千丝万缕,赵和不能放心使用,因此他安排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编练新军。
新军的数量并不算太多,一千人罢了,这一千人都不用旧军,而是以扩军名义招来的新人,其成员也很特殊,都是来自于城中的奴隶。
于阗王本人是于阗最大的财主,所蓄奴隶极多,再加上赵和用他遗留下的财物向城中贵人赎买,凑出了一千青壮的奴隶。石轩并不认为这些奴隶能够派上什么用场,因为这些人都是服从惯了的,想来只能充数,真正开打起来能不倒戈就行了。
但他今日到了此处军营之中,却是突然一滞。
他原本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一支极为散漫的毫无战斗力的乌合之众,但这些奴隶兵士们一个个行列整齐出现在他面前时,却展露出一股与此前完全不同的风范。
他们的眼睛,不再象是被招募来时那样的死气沉沉,他们的精气,也不再象是为奴隶时那些颓唐。
石轩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再看向这些兵。
他分明记得,这些奴隶兵来此才不过十日,虽然现在在他面前的,还算不得脱胎换骨,但至少其精气神,已经有些兵模样了。
“这是……这是何等术法?”石轩转过身看着赵和。
赵和摊开手:“兵家能够在百家之争中有一席之地,你以为只靠着战场上的奇谋妙策么?”
“啊?”
“如何选兵,如何练兵……兵家自有妙法。”赵和淡淡笑道:“石兄,你所学何家啊?”
“石某不才……是,是儒家。”石轩嚅嗫道。
赵和微微一笑:“那你对兵家所知几何?”
“石某也曾涉猎兵家学说,但是……从未想到兵家会有如此妙术!”
“其实说破了也很简单,此前他们都不把自己当人,自然不会是一个好兵,但兵家自有妙法,让他们将自己当人。”赵和望着这些行列已经齐整的奴隶兵士,心情也很是畅快。
他说得简单,可是如果不是俞龙、戚虎这两位当今的兵家传人、李果这位将门世家,再加上姬北、高凌等稷下剑士得力,他所说的一切,也不可能实现。
“当自己是人?”
“对,以前他们是奴隶,奴隶非人,而我则给了他人的待遇。”赵和目光深沉:“对他们来说,为了成为人拼一把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此前他们一无所有,拼一把,输了不过是仍然一无所有,但拼胜了……”
“他们失去的只会是奴隶的枷索,他们得到的将是整个西域!”
赵和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时,石轩只觉得两股战战,他忍不住离赵和远了一些:“赤县侯,为何我觉得你这话……话中还藏着话?”
“那是自然,在咸阳时,我便精研西域局面,知道西域这边,有一股力量一直为人所忽视,那便是奴隶。我大秦废除奴隶之制已经有百余年,各家即便蓄有婢仆,不但不能随意残害,而且还要有契约、工钱,可西域这边,却与我等不同,奴隶一无所有,不仅此身非属于己,就连子孙妻儿,也隶属主家,生杀与夺……呵呵,据闻犬戎人当中,也有些陋习,我当真奇怪,这等不公之习,怎么能传延至今。”
赵和一边说,一边缓缓踱入军阵之中,石轩跟在他身后,所到之处,人人皆行礼。虽然这些奴隶出身的军士尚且瘦弱,但是一个个肃然无声,显然已经知道军纪之重了。
“我以衣衣之,以肉食之,以金银富之,以官爵贵之……”赵和又说道:“妻之以女,恤之以财,他们岂能不为我效死?”
“呃……”
石轩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赵和说的简单,但这一切岂会是如此简单?
他总觉得赵和背后,还有一套真正的手段,只不过这些手段掩饰在这一番大道理之下。
正是这套手段,让这些出身奴隶的人认定,他们失去的只是枷索,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西域……
然后石轩脸色大变:“赤县侯,你是说整个西域?”
“你终于想明白了?”赵和嘴角一翘。
他此前诸多话语,又是什么兵家秘术的,其实都在掩盖一件事情。
他用了某种手段蛊惑这些奴隶,不,不是蛊惑,蛊惑有欺骗之意,他则是认真的!
《罗织经》虽然是一门构陷阴谋的经书,但其中如何动摇人心的记录,再结合赵和在铜宫中所学,能够让他更明白,在希望的驱使之下,哪怕是奴隶,也会展露出可怕的力量。
甚至正因为是奴隶,所以他们表露出来的破坏力才会更恐怖!
“两部法令,自女王登基之日起,于阗国内所有奴隶皆获得自由,此谓废奴令;自女王登基之日起,凡为女王而战者,便可自叛逆手中获取牧场一份,放牧五年以上,牧场归其私有。”赵和冷笑道:“你看如何?”
石轩可以想见,这两部法令发出之后,在于阗会掀起什么样的大浪来。
事实上这两部法令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圣祖皇帝在始皇帝崩后那种群雄并起的恶劣情形下,仍然能够力挽狂澜,靠的就是废奴令与籍田法,只不过当时圣祖皇帝废的是官奴,所籍也是官田,而赵和则是废私奴,籍私牧场。
“你这般做,会将所有于阗贵人都推到敌方去!”石轩沉声道。
“不会,站在我这边的,一来可以从与大秦的贸易之中得到好处,二来我虽废奴隶,却许他雇佣,并没有让他们无路可走。至于不站在我这边的……反正都不站在我这边了,我管他去死?”赵和声音平静无波:“我们在西域,若不能彻底打破原先的,如何能建立我们自己的?”
七六、信众智深
石轩对着这些奴隶士兵,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参观完毕之后,他与赵和回城,一路也是沉默不语,良久之后他才道:“我只以为赤县侯要重建西域都护府,现在看来,赤县侯所欲,比我所想还要更大。”
“那是自然,只是西域都护,太仰赖于朝中支援,一但朝中不支援,那么西域都护便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赵和叹息道:“我终究希望,这片疆土真正归属于大秦,如今暂且借西域都护之名,二十年三十年后,则可以改用郡县。”
“如此一来,四方皆敌啊,赤县侯,你原本可以选择更容易的道路。”
“世人皆爱易,我独取其难。”赵和一笑。
石轩停住脚步:“为何如此,徐徐图之,岂不更好?”
“因为唯有如此,才让我觉得我自己是存在的,我存在在于大秦,而不是铜宫。”赵和坦然道。
石轩抿住嘴。
每当他认为自己对赵和认知得很深之时,赵和总又会表露出新的一面,让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纸上的单纯人物,而是一个经历极奇、思维极复的人物。
没有亲人,没有家族,不知从何而来,所以才拼了命也要掌握往何而去吗?
停了一下思绪之后,石轩才沉声道:“这些兵士离成为真正可用之军,还差……”
他话声还没有落下,便听到铛的一声锣响。
紧接着,他们面前嘈杂起来,却是一座浮图寺中敲响了锣声,那些善良信女,纷纷向寺内涌入,一时之间,人头攒动,就连他们也被裹挟着向寺内行去。
他们出来身边少不得护卫,但这些笃信浮图的人可不管这么多。等他们也随着人潮一起涌入寺中之后,那些护卫才算是保护着他们站定。
一个浮图僧走了出来,手中锡杖举起,重重往地上一顿。
锡杖上的铜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涌入其中的善男信女们安静下来。
“今日有法事?”赵和算是了解浮图教的,悄然问道。
旁边的一个于阗人看了他一眼,虽然认出他是秦人,却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就是秦人的首领之一,因此坦然相告:“红衣师为前王做超度。”
“前王?”
“就是于阗王。”那信徒看了赵和一眼,见到他身边只有十余名护卫,倒是不怕。
“哦?”赵和拦住脸色微变的石轩,笑眯眯地点头。
他知道已经死了的于阗王倒是个信徒,每年向寺庙捐献无度,于阗浮图教如此兴盛,与他的大力支持很有关系。
接下来的法事与大秦浮图僧所做法事颇有不同,看起来浮图教传入各地之后,根据各地的不同情况也有些变化,难怪此教能够因地制宜,所到之处都能够融入其中。
所谓的红衣师是位穿着红衣戴着红帽的浮图僧,倒是于阗本地人,他在法事之中,不断讲述那个死去的于阗王是如何虔诚,为浮图教做了多少善事,还声称于阗王虽然已死,但其神魂却西去天竺,往生于浮图莲国之中,得大自在、大不朽,享无量福、无量寿。赵和听得自然是噗之以鼻——他可是与来自天竺的鸠摩什有过非常深入的交谈,知道天竺的情形,那里连想喝上干净点的水都困难,而且浮图教本身在那里也受到了极大挑战,梵天教占据绝对优势。哪怕于阗王真能转生至天竺,只怕也是底层受苦的命。
不过于阗东城中的这些信徒,倒是信这个。
若只是如此,赵和自然不会在意,但说到后来,那位红衣师又提起现在的于阗来。
“女子为王,岂为正道?况且不礼敬浮图,苛待信众,其治岂能长久?倒行逆施,为孽不少,业力深重,必有后患。诸善男子,诸善女子,当自省自戒,不可与之往来!”
红衣师说到这里,目光穿过人群,竟然直接看在了赵和身上。
众信徒也同样向赵和望来,一个个目光之中,颇为不善。
赵和与石轩对望一眼,神情不免讶然。
在于阗贵人们都已经闭口不出声的今天,在这于阗东城之中,竟然还有反对清河的声音,而且这段话语,分明是挑动于阗人不与清河的女王政权合作,虽然没有直接反抗,却也与反抗相差无几了。
这浮图僧的胆子可真不小!
赵和笑了一声:“红衣师望着我,不知是何意啊?”
那红衣僧见他面对数百信徒,竟然丝毫不惧,反而反问他是何意,也是一愣。
他同样没有认出赵和身份,只是知道这是秦人,因此想要借助信徒人多势众的优势,向赵和施加压力罢了。
此时赵和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心念一转,便沉声道:“我观阁下,也是秦人,回去之后,当向秦人公主、大使劝说,劝其向善,莫要再倒行逆施才对!”
“没问题,我可以将红衣师的话转述给女王、大使,只不过红衣师所称的倒行逆施又是何事?”赵和说道这,还做了一个手势,正是浮图教徒行礼的姿态:“我在大秦,曾拜在鸠摩什上师座下,与莲玉生为同门,不知红衣师可知这二位?”
“鸠摩什上师?”红衣僧肃然起敬:“原来也是信众,鸠摩什上师乃是贫僧师叔。”
这么一说,那红衣僧的神态稍缓,而众多信徒的敌视目光也稍退。
赵和对自己借助鸠摩什之名丝毫没有什么愧疚,反正这浮图僧试图谋反,已经放火烧死了自己。他一脸惊喜模样,与那红衣师又聊了一些鸠摩什的事情,红衣师发现赵和是真的很熟悉鸠摩什,心中就更为相信他的话了。
倒是石轩,一直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红衣僧让赵和留下来,等信众散去之后,他邀赵和到寺后谈话。见周围没有别人,他立刻问道:“这位师弟,不知如何称呼?”
赵和笑道:“鸠摩什上师给我取了法名,唤为智深。”
“智深?”红衣僧肃然道:“上师对师弟寄予厚望啊。”
“不敢,不敢,我此次西行,也与上师有些关系,但上师倒没有和我说起,在这边还有师兄。”赵和道。
红衣僧原本想问赵和为何没有携带鸠摩什的信件,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然后面色稍稍有些愧然:“传道多年,无所成就,上师不向师弟提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上师倒是送了这个给我。”赵和知道仅凭此还不足以让红衣僧失去警惕,便又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莲玉生离开之时所送,一直被他随身携带,里面藏有一块星星铁。这盒子一拿出来,红衣僧肃然而立,向盒子施礼,然后又向赵和行礼:“原来师弟竟然是上师属意的金刚护法,难怪,难怪。”
他显然是知道这盒子的,而且还知道鸠摩什将这盒子会赠给极为重要之人。
赵和收好盒子,然后徐徐道:“我随秦使来西域,经营于阗,不仅此身安危与秦使为一体,这也是鸠摩什上师建地上浮图之国的重要一步,却不知为何红衣师对此颇有不满?”
红衣师面色有些尴尬。
他此前借助法事之名,明里暗里挑动于阗人实行不合作,却不曾想,他不合作的对象竟然与浮图教也有关系。
他犹豫了一下道:“一来是因为秦使来后,从不礼敬浮图,因此我担忧浮图教受损。二来嘛,这也是有人,呃,有人请托。”
赵和与石轩交换了一下眼神,赵和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既是如此,我令人请秦国大使来。”赵和对红衣师道。
“师弟果然可以直接联络到秦人大使?”红衣师顿时一喜:“若是如此,师弟能否美言,请秦国女王大使照顾我浮图教一二?”
赵和正色道:“那是自然,红衣师放心,我胳膊肘不会往外拐,能照顾浮图教的,当然要照顾。此前红衣师担心浮图教受损,不知所忧为何啊?”
红衣师所担忧的也很简单,当初于阗王许了浮图教诸多特权,比如不须纳税,比如将于阗王室收入中的一部分捐献给浮图教,再比如说允许浮图教经营一些产业。但是清河为女王之后,所有这些特权都被取消,赵和征奴隶时将浮图寺里的奴隶也尽数征走,这些事情都让红衣师觉得浮图教的利益受损了。
当然,现在红衣师的想法又不同了。
若是真能通过赵和与秦国大使和现在的清河女王搭上关系,重新恢复浮图教的特权,所有的利益自然会回来,甚至浮图教可以在这一轮的利益分配中获取更多的好处。
当然,这前提是眼前这位智深在女王与大使面前有足够的份量。
红衣师开始试探赵和的份量,赵和打了个哈哈,然后招来姬北:“你去将石大使、赵副使请来,记得说清楚这里的事情。”
姬北目光在赵和与石轩面上一扫而过,然后行礼而去。
红衣师见赵和真的请两位秦人最重要的使者来,面上浮起一丝笑意,看来这位智深在秦人当中的地位还真不低,否则哪能如此!
七七、开个好头
姬北没过多久就又跑了回来,当然,他并没有带来所谓的正使与副使。
“大使得知先生的事情,因为事务繁忙,暂无暇前来,特意请我转告,邀请红衣师和寺中有力诸僧一起前去女王宫中。”姬北恭敬地回应道。
赵和啧了一声,看向红衣僧,有些惋惜地道:“红衣师,若是此时不便,不如待他日?”
红衣师此时心中再无半点怀疑,他当即合掌向赵和行礼:“何必另待他日,今日既有师弟举荐,那便今日去见大使!”
他当即召集寺中诸僧,其中就有赵和曾经在街上见到过的那位。这家伙看到赵和时倒没有认出来,不过听到去女王宫中见秦人大使,他神情似乎有些不高兴。
不管他高兴不高兴,红衣师做出的决定,众僧都没有违抗。
加起来十余位浮图僧,联袂来到皇宫,沿途倒有不少于阗人看到后膜拜行礼。
他们恰好还经过吉骨朵的店铺,吉骨朵正好出来张望,看到赵和时明显愣住。
赵和指了指这座店铺,向红衣师问道:“这边都是浮图信徒?”
吉骨朵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红衣师看了一眼店铺之前刷着的太阳印迹,摇了摇头,轻蔑地说了一句:“此光明教徒,非浮图信众。”
“不知这光明教又是何种教派?”赵和眯着眼道。
“源自葱岭以西波斯旧地,在其地呆不住了,跑到西域来,如今已经没有几个信徒。”红衣师不愿意多谈:“我浮图教教典渊深,所以西域百姓都愿意改信。”
赵和点了点头,确实,于阗这边人信浮图的不少。
他估算了一下,大约有十分之一左右于阗人信奉浮图教,这已经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了。
清河的女王宫其实就是原来于阗王的王宫,那位于阗王与被赵和扶植起来的新右将尉迟谨同姓同名,几代人经营这王营,规模虽然比不上咸阳的宫室,但也算不小了。清河本人用不着那么多地方住,因此将临时的于阗中枢设置在王宫前院。
入了其中之后,赵和先得向红衣师告罪,说是先去见一见大使。红衣师不疑有他,便再三嘱托赵和要为浮图教说话,赵和笑着应了下来。
他与石轩入内,各自换上使者袍服,石轩百思不得其解:“赤县侯,你为何要与这浮图僧虚以委蛇?”
“或许能用得上他们。”赵和道。
他让人将浮图僧请来,红衣师当先入内,看到他时讶然道:“师弟……”
“大胆,此乃大秦赤县侯,使团副使赵公讳和,岂是你这番僧师弟!”赵和身边高凌厉声喝道。
红衣师愕然,然后大悟,面上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赵和也一改此前和颜悦色,责备他道:“红衣师,你为何与外人勾结,共同为难我呢?”
“实在……实在不知师弟……不知贵人就是赤县侯、秦国副使,贫僧有罪,贫僧有罪!”
红衣僧此时哪里还敢嘴硬,自己的老底都被赵和摸去,若是嘴硬,必然是要吃眼前亏的。他只想着先应付好赵和,想办法脱身,然后再徐徐图之。
赵和自然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赵和叹了口气:“红衣师,我方才不显露身份,便是怕你不敢对我口吐真言,如今我又以真实身份见你,是想着要与你商量,在于阗如何做,才能让浮图教受益……请问红衣师,如今于阗共有多少寺庙,多少信众?”
红衣师不想回答,但刚才在寺中时,赵和早就从他口里套出了数字,因此只能重复了一遍。
浮图教传入西域的时间比起传入中原要长,在西域经营也有百余年,因此传播得极广,在于阗国中,约有三万信众,僧徒两百余人,分布在大小六座寺庙之中。
“太少,太少啊。”赵和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浮图教入西域百余年,才只有这点成绩,我恐那光明教会成为浮图教的前车之鉴啊!”
他这话说出来,红衣师眼睛一睁,不由怦然心动。
虽然浮图教颇得于阗王室支持,但这支持还是有限的,若是秦人肯支持浮图教在西域传播,那么……浮图教为何不支持秦人?
他正转着心思,赵和又提起浮图教在西域其余各国的情形,各国情况与于阗都差不多,有的好些有的差些,但大概就是十分之一左右信众的样子。
“鸠摩什上师一直有个梦想,便是推动建立人间浮图之国,大秦地域广阔,诸子百家争鸣,浮图教有劲敌,故此难以推行。但西域诸国,国小人少,并无深智之士,正好可以建立浮图!”赵和看着红衣僧:“如今我已经控制于阗,想要借于阗之力,建一二浮图之国,以红衣师为上师,行轮转不灭之法……红衣师以为如何?”
饶是红衣僧心思深沉,这一刻也不禁面露惊喜之色。
浮图教中有轮转不灭之法,也就是所谓转世之说当初鸠摩什说赵和是他弟子转世,便是依据此说。所谓上师转世,浮图之国,就是以浮图教上师为某一国之国主,择其转生之童取代之——这可是浮图教梦寐以求的“盛世”。
“何不是于阗?”红衣僧总算还有理智,反问道。
“于阗不成,大秦要掌控此地,总不能让公主居于上师之下。”赵和面露苦色:“红衣师,莫要为难我。”
若赵和说于阗可以,红衣僧肯定不相信,但他说于阗不行,红衣僧反而信了他有意建立上师治世的浮图之国了。
两人又讨论了一番轮转不灭的道理,红师僧不知道赵和曾听莲玉生说过浮图经,只觉得赵和所知极精,不是有大智慧大觉悟者不能如此,如此精研浮图教旨,毫无疑问是浮图信徒。因此他心更是激动,而赵和也只是开了个头,却不说如何去建浮图之国,让红衣僧心痒难熬,最后忍不住主动道:“贫僧知道于阗各处叛逆之事……”
“叛逆不过小患,红衣师放心,这些叛逆这中,有我特意安排之人。”赵和徐徐说道,然后补充道:“此事红衣师莫要声张,千万别让叛逆有所知晓,我正要待他们统合起来,然后发动我安排之人,将其一网打尽!”
红衣僧吃了一惊,心念转动,忍不住又问道:“不知智深师弟安排之人是谁?”
他又顺竿子爬,称赵和为师弟,赵和也不否认,反正莲玉生当初称他为师兄他也没否认:“不是信不过红衣师,实在是事关重大,红衣师只要知道,女王迟早还是要回大秦的,到时会择一于阗人为于阗王,谁最有望为此于阗王,谁便是我安排之人。”
红衣僧喉结动了动,想起叛乱的诸人,除了那银州城的银州王妃,好象别的势力都有可能会继承于阗王位。
不等他深思,赵和又和他谈起浮图之国当如何行政的问题上来,赵和自然是知道如何治理国家的,但红衣僧却不知道,听得赵和将浮图之法与治国之政结合起来,说得头头是道,红衣僧只觉得如痴如醉,恨不得立刻有一浮图之国让他施展手脚,按照赵和所说去治理一番。
“今日相谈,尚未尽兴……”待到天夜渐晚,赵和有些惋惜地道:“我这边俗事烦琐,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与红衣师倾心相谈啊。”
红衣僧也知道,赵和不可能天天都和他谈这个问题,他若有事,此时不说,那以后再找机会就难了。他当即问道:“贫僧在寺中所说,于阗宽待浮图之事……”
“放心,免税、善待,尽皆不会少,不过……红衣师,也请浮图寺念在我的份上,莫要再做令我为难之举。”赵和苦笑道:“待此间事了之后,自有布施。”
红衣僧也没有指望只是一次对话就获得太多的好处,他觉得现在开了个好头,因此合掌告退。回到寺中,几位僧长在一起密议,有僧长便问是否站在大秦这边,红衣僧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傻啊,那位智深师弟虽然是浮图信众,却终究是个秦国大官,我们浮图教如何能骤然站在他这一边——我们浮图教,只能站在胜者一边!”
“那还要不要鼓动信众,不与之合作?”那曾经为难过赵和的锡杖僧问道。
红衣僧又白了他一眼:“你也傻啊,谁知道秦人能不能获胜,我们浮图教既然要站在胜者一边,便不可得罪过甚!”
众僧顿时愁眉苦脸,自古以来,骑墙最难,如何把握好骑墙的分寸,实在是难上加难。红衣僧倒是毫不在意,他得意笑了笑:“今日算是开个好头,智深师弟那里,我们要勤去走动,明面上得捧着秦人,毕竟如今秦人控制着这东城,暗地里与外边的消息也不要断,他们肯定需要我们打探消息!”
他说着说着,就想到赵和所称于阗徒军中有他安排之人上来,这倒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消息,传给银州王妃,想来可以结好叛军,若是叛军能胜,他们便可以此表功吧?
七八、还要再提
当浮图僧们在自己的寺庙里议论之时,女王宫中,樊令也好奇地向赵和问道:“阿和,你还真要扶植这浮图教,不怕他们知道鸠摩什是因你而死么?”
如今赵和身份不同一般,也就是樊令这样的憨人,陈殇这样的老友,还会时不时地称呼他为阿和,就算是俞龙、戚虎和李果,在人前称赵和都是以爵位或官职相称了。
不过赵和并不在乎这个,事实上,他觉得“阿和”这个称呼比起别的称呼更让他安心。
因为这是他在铜宫之中的那些老师们给他取的,不,那些老师们为给他取名字曾经争个不停,一个个引经据典,彼此辩驳,最后还是郦伏生幽幽说道“看来还只有用那个和字了”,这才确定了他的名字。
当时他已经九岁,早就懂事了,彼时尚不觉得,但现在再细想,“和”这个名字,恐怕是别人取的,交待给他的老师们,而老师们最初对这个名字都不满意,都想用自己取的名字,但争论的结果,反而是这个“和”字勉强得到众人的认可。
和而不同,和则事兴。
心思稍稍飘远了一些,等樊令问第二遍,赵和才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会卖了这些浮图僧,还让他们替你数钱,叮当一文,叮当又一文。”樊令道。
“那不就得了?”赵和笑了。
“凡是被你算计的,都不曾有什么好下场。”樊令嘟囔道。
赵和顿时叫屈:“这还真是冤枉我了,我是真心要扶植浮图教的。”
“啊?”这一次不是樊令诧异了,而是石轩满脸愕然:“赤县侯,此事,似有不妥,浮图教不事生产,蛊惑人心,实在是妖言惑众,不可使其壮大!”
以石轩的学术立场,当然是卯足了劲攻讦诋毁浮图教的。赵和听了之后,坐正身躯,微笑起来:“所以于阗国不可使浮图教太过兴盛,我大秦本土更要打压浮图教。”
“既是如此,赤县侯为何有要扶植浮图教之语?”
“于阗国之外呢?”赵和反问道。
石轩恍然大悟,仔细一想,连连咂嘴,向赵和挑起了大拇指:“赤县侯思虑深远,非我所能及!”
“其实你不是未曾想到,只是担忧浮图教势大反噬罢了。”赵和缓缓道。
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些整日彼此争辩的老师们。
“我在铜宫长大,有数位恩师照顾我,这些恩师都是学术大师,但彼此各执一端,因此往往争执不休,偏偏大家说的都很有道理。”赵和一边回忆,一边解释道:“他们争到后来,往往都要我来评判,我想来想去,在十二岁那年时总算想明白了,原来老师们都没有说错,这世间事物,原本都不简单,不只有一方的道理。”
“凡事有利便也有弊,有弊也定然有利,所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我们想要将一件事情的弊端祸处全部消灭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将此等事物完全消灭,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警惕和控制其弊端,尽可能利用其益处。”
“浮图教在西域,我们想如此安排。”
他知道石轩很快就要回国,因此细细与石轩说明自己的想法,目的也是希望石轩回国之后,在朝堂上使力,使得大秦朝堂支持他的计划。
莫看石轩此时还只是一个区区小官,可回到大秦之后,凭借出使之劳与灭国之功,他肯定也少不得封侯,甚至可能一跃而成大鸿胪的副手,至少此后大秦朝堂在决定西域政策之时,都会征询石轩的意见。
想到这,赵和继续说道:“西域三十六国,我们能投入的人力物力有限,不可能立刻将之尽数如于阗一般由我们控制。于阗有十分之一的浮图教徒,这些人对我大秦治辖于阗有弊也有利,我扶植其向外渗透,便是将其祸水它引。”
“而浮图教旨让人寄愿于来生,今世忍受诸端不公与苦难,却是有利于我秦人统治西域,消磨西域诸国逆乱反叛之心。我要以大秦财物诱惑其心,要以浮图教旨羁糜其志,以释放奴隶分裂其众,以兵锋竣法挫伤其胆……此四者,缺一不可。若以为只凭借财物富贵便能够让异人归心,不是愚人懒政之举,便是别有用心之策!”
石轩听到这里,将赵和提出的四者反复默念了几遍,直到将之背下来。
他觉得这四者非常有理,对待投靠大秦的异族,一昧施恩怀柔,只能让其得寸进尺,甚至会使其觉得自己所享受的一切优遇皆是理所当然。他们还会拼命想法子增加自己的优待,为此不惜养寇自重,与犬戎或外敌暗中勾搭。
大秦对这些人的政策,原本就应当是这样,老实服从、积极融合者方得有赏,阴奉阳违、首鼠两端者理当有罚,而且所谓恩赏,也不能超过秦人自身的待遇。
“赤县侯此举自是高瞻远瞩,但是轩愚钝,尚有一问,这般下去,时间长久之后,浮图教必然根深蒂固,恐其反噬大秦本土,如之奈何?”记熟之后,石轩又问道。
“其一,我所扶植之浮图,其宗旨自得合乎我所需,换言之,若不经大秦同意,那浮图上师也不得轮转不灭!其二,我当另引别教,与浮图相争,今日那个光明教便不错,我也会给他们一点好处,这正是异论相搅之策。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要在西域举学堂、兴教化!”
石轩茫然:“举学堂,兴教化?”
“对,我在于阗设于阗学宫,为稷下学宫分院,在此教授秦言秦字,引百家博学之士于此讲学,荐精学者入稷下进修,凡取官吏,学宫结业者优先……如今不过三五十年,于阗人所说之话必是秦语,所用之字必是秦文。书则同文,车则同轨,我就不相信,有我大力畅学,我大秦诸子百家的学问,还会争不过浮图教、光明教!”
赵和说到这里时,因为略有些激动,脸上也泛出淡淡的潮红。石轩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从赵和这番话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此时大秦对于西域,至少在学问之上处于碾压状态,若真在于阗兴秦学,让于阗人改用秦语、秦文,于阗其实没有多少抵抗之力。
只不过大秦征服四边,向来是以刀剑为先,还不曾想过自己在文化学问上的绝对优势罢了。
“若真能得行……赤县侯,你便是又开创了一种不战而开疆的新路子了。”仔细想到这些措施若效果会带来的影响,石轩再次赞叹道。
对此恭维,赵和自然不会谦逊。
刀剑是武器,笔墨文章何曾不是武器,大秦自家既不用刀剑,也不知用笔墨文章,便只能看着别家学问横行于道,只听到别家声音传播于世。自家偶尔发出两声,也没有什么人会去听。赵和以刀剑为盾,护卫笔墨文章入西域,这与当初先辈们凿通西域建立西域都护府相比,丝毫不逊色。
“贵人,吉骨朵带到了。”正说话间,阿图进来禀报道。
在浮图僧离开之后,赵和就让阿图去将吉骨朵带来。此时他与当初见到吉骨朵时不同,整个于阗东城都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中,他一呼之下,寄居于于阗的吉骨朵等人,自然不得不来。
果然,吉骨朵一见到赵和,立刻跪拜在地上,直接去亲吻赵和脚下的地毯。
赵和这次摆足了谱,迟迟没有叫吉骨朵起身。
吉骨朵心里也惶惶不安,他可是在店铺门口听到了赵和与红衣僧的对话,同样,他也很清楚,当初赵和执霍勒的信件找上门来,他却给了冷遇,这件事情,赵和不可能忘掉。
他心中也是悲愤万分:谁知道这些秦使竟然这么能干,初时缩在营地之中连出来都是躲躲藏藏,但一动起手来,不但将犬戎使者屠个精光,还将于阗王和左右将都杀了,扶植秦人公主当了于阗女王!
偏偏于阗东城里的贵人们被杀破了胆,竟然没有谁敢出来反抗。他们光明教的余孽,一些个平民百姓,就更没有反抗的余地了。
“吉骨朵,你还认得我吧。”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才懒懒地道。
吉骨朵连连叩头,谄媚地道:“认得,认得,我的挚友霍勒也是贵人的朋友,霍勒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竟然在大秦结识了贵人这样的英杰,可惜,当初我若留在咸阳,或许也能早些结识贵人!”
“我记得当初你可不是这样对我说的。”赵和缓缓道。
“呃……当初小人,小人……”吉骨朵当然也不是什么老实之辈,搪塞之话他在路上早就想好,因此他张口就来,要为自己辩解。
但赵和一摆手,表示不想听他的辩护之辞:“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多说,但当时我希望你帮助我,你却没有给我任何帮助!”
吉骨朵脸上几乎要哭了:你不是说好不想多说过去的事情么,怎么还要再提?
“今天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助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帮助。”赵和盯着吉骨朵道。
七九、奇怪念头
银城王妃其实是前任于阗王的正妃,与之成亲已有二十年,只不过一直并无所出。
她是一个略显肥胖的女子,身着华丽的丝绸,满头珠翠,手上戴着六个镶着宝石的戒指。
在她身边跟着的便是被她收为义子的尉迟祥理。
与银城王妃的面色阴郁相比,尉迟祥理显得趾高气昂,整个人看着别人时眼睛都是睥睨而视。
“我就说嘛,那些叛奴不来朝拜我,不听从我的命令,肯定不是真心要与秦人对抗!”
尉迟祥理咆哮的声音响彻宫殿,他面前站着的于阗贵人们一个个忧形于色,而光着脑袋的浮图僧则躬了躬身,没有回应这句话。
“王妃……母亲,我们先得剿灭那些叛奴,唯有如此,才能集中起力量来,一起与背信弃义的秦人对抗!”尉迟祥理看向银州王妃。
银城王妃阴郁的面上掠过一丝阴云。
她没有理会尉迟祥理的话,这家伙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一个清醒的认知,他之所以会被收为义子,并不是因为他姓尉迟,而是因为他足够愚蠢,拥有当好一个傀儡的特质。蠢人就不该多说话,因为多说多错。
“犬戎那边还没有回应吗?”银城王妃问道。
“使者现在估计才遇到犬戎人,一般的犬戎部族根本不敢介入此事,恐怕只有单于们才能出手来管理……”她身前被任命为左将的于阗贵人一脸为难:“快的话也要一个月,慢的话……恐怕要等两个月,犬戎人才能来。”
“犬戎人来不来都没有关系,只要我们扫平叛奴,聚集力量,秦人不过只有五百人,难道还打得过我们几十万于阗人?”尉迟祥理又喋喋不休:“秦国就算强大,但他们隔得太远,他们的援军恐怕要两三个月才能到,拖到天气寒冷之后,他们的援军根本不可能离开玉门关!”
这家伙倒是说了句聪明话,银城王妃担心的从来不是秦人的援军,在她看来,秦人援军肯定没有那么快抵达,所以她要面对的,就是充作和亲使团的五百秦人。
其中还有相当数量是没有战斗力的随从使女。
但银城王妃仍然快乐不起来,因为那不到五百的秦国人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让她心惊肉跳。
“母亲,你还等什么,我们派大军前去征讨那些叛奴,我相信只要我们的大军一到,他们就立刻会投降……”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尉迟祥理的脸上,他捂着面,有些愕然地看着银城王妃。
银城王妃胖胖的手指上的戒指,在他面上留下清皙的印记。
“闭上你的嘴,不要用你那种愚蠢的想法来扰乱我的计划。”银城王妃冷冷看了他一眼,决定先让这家伙清醒清醒:“回到你的宫殿中去,你现在要做的,是立刻去和你的女人混在一起,早点生下儿子,你明白不明白?”
尉迟祥理愣了愣神。
然后他才意识到银城王妃的意思。
在银城王妃看来,他最大的作用,就是生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将会继承于阗王位,至于他么……
想到这里,尉迟祥理几乎要跳起来,不过银城王妃又是一记耳光抽过来,这一下他彻底清醒了。
这是银城,银城王妃是这里的主人,但虽然是已经死了的于阗王尉迟谨的近亲,但向来在王室中没有什么声望,也没有多少人支持他。
尉迟祥理一声不吭,捂着脸退了下去。
“蠢人走了,左将,你实话对我实说,我们现在打得过秦人吗?”银城王妃问道。
左将犹豫了好一会儿:“我们这里只有一千士兵,如果发生战征,银城和附属的绿洲,还可以征调两到三千人,但是……战争必须在十五天内结束,否则我们的粮食就会不足,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财富去购买更多的物资、军械。”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溜向银城王妃的手,银城王妃手上的那些戒指,可都是价值不匪的宝物,如果拿出来的话,一枚就可以供应三四千人一天的军资吧。
银城王妃的眉头竖了起来:“拿去吧!”
她从胖胖的手指上摘下一枚戒指,但摘到第二枚时,因为手指头太胖,所以费了好大力气,甚至弄痛了自己。六枚宝石戒指全部被她取了下来,她有些不舍地看了看,然后是自己耳上的耳环、头上的发饰。片刻之后,她所有的珠宝便已经都在面前的案几上了。
“我要五千人,这些足够支撑他们打二十天的仗了。”她强忍着不舍,以手遮面,不看那些珠宝,然后沉声道。
“王妃,其实王嗣开始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完全可以先收复西城,在西城我们有足够的军械与物资,还有一千五百士兵……”
银城王妃摇了摇头,先将浮图僧打发离开,然后才道:“如果我们能够同心协力,当然是先整合西城的物资和兵力之后再战更有把握,但是……西城有可能是秦人安排的陷阱,我不能把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
“王妃……”
“想来秦人也会以为我要先整合于阗人之力,然后再与他们对抗吧,现在让他们知道他们错了。”银城王妃又说道:“财物……财物不必担心,如果夺回东城,我们就会有足够的财物了,在秦国人糟蹋掉于阗的财富之前,我们必须将之夺回!”
她的决心已下,左将不敢违背,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哪怕有五千人,他也不觉得就一定能够获胜。
而且……
左将看了银城王妃一眼,小心翼翼地道:“近来有些谣言,有关那些奴隶……”
“那些奴隶都是一钱不值的蠢货,我听说秦国人还想让他们为士兵。”银城王妃有些不耐烦地道:“不必管他们……快去给我招募士兵,我要五千士兵,五天之内出征,十五天后我要回到东城!”
左将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只能依言退了下去。
银城王妃在宫中转了两圈,心里还是焦躁,她向右将招了招手:“再派使者去找犬戎,告诉他们,我会用一个犬戎女子的儿子作为王嗣,接替现在的这个蠢货,让他们快点来!”
“是!”右将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他出去没有多久,就一脸欣喜地跑了回来:“王妃,王妃,犬戎的使者来了!”
银城王妃愣了一下,紧接着胖肥的脸上浮起喜色:“真的吗?太好了!”
来的不只是犬戎人的使者,还有一队犬戎骑兵。
人数不多,也就是五百多人,但对于银城王妃和她的同伴们来说,这些犬戎人让他们的胆子立刻壮大起来。
犬戎人之所以此时会到来,与赵和在阳关的胜利有关,犬戎金策单于认为阿达布与迭朵儿未必是这个秦国使者的对手,所以另外派了一个名为墨里奇的当户带领五百人前来,想要支援他们。
此时犬戎也遭遇到大麻烦,故此金策单于能够抽调的人手有限。墨里奇带着这五百人才到于阗境内,便听说秦人斩杀犬戎使者、公主的消息,不敢继续前往东城,便找到了银城来。此时受到银城王妃的热情迎接,又晓得银城王妃征募了五千人,心中更是大定。
有犬戎人撑腰,银城王妃胆子更大,十日之后,她真的调集大军五千人,加上为这支大军运送补给物资的三千奴隶,向着东城进军。
不仅她自己向东城进军,还早就委派使者,命令各处城镇绿洲尽皆出兵,逼向东城。
而她很快就得到消息,于阗西城果然也出兵三千,逼向东城。
第十二日时,于阗各处的联军足足一万二千,辅助奴隶八千余,就已经抵达东城之西二十余里处。
而与之相对的,是东城中出来的不足三千人。
于阗人虽然不擅战,但有犬戎人在,犬戎斥侯发现东城派出来的秦人与于阗联军数量只有区区两千多时,顿时喜形于色,来向当户墨里奇禀报。
墨里奇听到这个数字,也不禁一乐:“五百秦人,其余不是奴隶就是心怀二意者,这一战我们必胜了!”
随军而来的银城王妃心中仍然有怒:“若不是尉迟密勒不识大体,我们合军一处,就有绝对优势,现在我们还需要小心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虽然此时西城的尉迟密勒与银城达成同盟,但实际上银城王妃半点也信不过其人,而尉迟密勒也坚决不肯将自己的军士交给银城来指挥,双方貌合神离。
有尉迟密勒带这个头,其余不满秦人的于阗贵人们同样也各怀鬼胎,各方都不肯交出指挥权,所以银城王妃真正能够依靠的,还只是自己本部的五千军士。
至于那些奴隶,在银城王妃心中连人都不是,更别说军士了。
对于于阗这样的小国来说,此次交战双方动员的兵力超过一万五千,这已经算得上是一场大会战。银城王妃望着前后连绵不绝的军势,心中涌出一股豪气,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浮了起来。
秦国的公主能够当于阗女王,她这个正统王妃,为何就不能当于阗女王?
八十、身后之乱
赵和握着剑,仔细看着前方于阗人的军阵。
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其实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一盘散沙的于阗人,不纠缠个三五个月,无法统合起来,自然就无法来攻击于阗东城。
却不曾想银城王妃比起于阗大多数男人都有魄力,一向贪财的她竟然敢倾尽家当来筹措军资,也不曾想到犬戎人竟然派出了两队使者,被他斩杀了一阵,却还有一阵在后头。
银城王妃给了于阗人一个核心,而犬戎人则给了于阗人一颗狗胆。
不过他对眼前的局势倒没有什么担忧。
当犬戎人抵达银城的第三天,赵和就接到了消息,第五天,他应对的措施便已经进行之中。
他镇定,他旁边的石轩脸色却有些发白。
“赤县侯,能打嬴么,他们那么多人,我们能打嬴么?”
他都记不得自己是多少次问赵和了,赵和也依然很有耐心地道:“于阗人虽众,但是不过是乌合之众,其仰赖的无非是犬戎人,而且各部于阗人各怀鬼胎,根本不可能齐心协力,他们人越多,过会儿崩溃得就越快。石兄,你只管放心就是,我还没有疯狂到想死的地步,若真有危险,我肯定会跑!”
石轩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就怕有了危险之后你只顾自己跑,却把我扔了下来。
而且于阗现在的局面,他也不舍得就此放弃。
双方列阵相对,于阗叛军的阵势明显要更为宽厚,而秦使这边则略显单薄。
但当银城王妃催促各部进军时,却被阳奉阴违。
如同赵和料想的那样,于阗叛军各部都颇有自知之明,不敢直接当前锋冲上去,因为冲上去就意味着要与秦人交战,而秦人的威名,现在在于阗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银城王妃催促了三遍,却仍然没有哪一部当前锋。她最初是问有谁人自愿,并许以高官显爵,结果无人回应,后来她干脆点名威胁,但被点名的于阗叛军首领借口回到部队中去指挥作战,然后就不再出现了。
这让银城王妃恼怒至极。
墨里奇看到这情形,极为不满,干脆说道:“何必让别人动手,让你的部下动手就是!”
银城王妃看了他一眼,咧嘴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呸了一声。
让我的部下动手,那为何不让你们犬戎人动手呢,五百犬戎人对五百秦人,正好,你们一动手我自然会动手……
她心中如此想,口里不敢这样说,只能叹气道:“若是我部下损失过重,这些家伙立刻就要去随尉迟密勒,当户大人莫急,且等我再催催!”
她第四次催促,这次不但许以重赏,还直接宣布,若是被催促者不发兵,那么她就先出兵将之灭掉。
不仅将其灭掉,回军之后还要将其部族家人尽数屠灭。
这一下被点到的三部叛军只能勉强上前,只不过才出阵不过几十步,他们又停下脚步。
银城王妃忍不住骂了起来,再派人催促之时,却见那三部叛军直接退了下来。
“王妃,不好了,不好了,我军中有人说……秦人已经夺了银城!”退下来的一部叛军首领叫道。
“胡说八道,你休要故意找这等借口,再乱我军心……”
噗!
不等银城王妃把威胁的话说出来,她身边的墨里奇已经上前,直接一刀将此人的脑袋砍了下来。
这人部下一片哗然,另两位首领立刻向后缩了缩,尽量离自己的部下近些,离墨里奇远一些。
“你们于阗人打起仗来还比不得我们胡戎的孩子玩游戏!”墨里奇觉得自己的鼻子都快气歪了,他厉声叫道:“前进,不前进的话,就把你杀光,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更怕秦人,还是更怕我!”
他不顾银城王妃的脸色,直接下令全军向前,又有几位叛军首领磨磨蹭蹭,直接被他砍了,这样一来,于阗叛军倒是全军进发,一起向着对方军阵前进。
只不过叛军行军的队伍乱烘烘的,实在没有军队的模样。
赵和与石轩看到这一幕,就离石轩胆子都变大起来:“无怪乎赤县侯瞧不起于阗人,他们打仗就这模样……他们究竟是如何称霸西域的?”
赵和摊了摊手:“西域这边,大多如此,于阗人还算好的,还有几国更是不堪。”
其实于阗人并不象他们现在表现的那么差,之所以会如此,一来是因为纠合起来的叛军只是乌合之众,大多数都不是正规军人,二来则是面对上秦人,于阗人心理上先天便有些畏惧。
大军前进了百余步,距离秦军阵营还有三百余步的距离,已经有心急的人胡乱开始射箭了。
这个距离,就算是犬戎射雕手来,也射不中目标,更何况这些疏于训练的叛军。
赵和这边也是于阗人,但他们的情形要稍好些,随他出战的不是原来的于阗正规军,就是那些经过二十天强化训练的奴隶兵。他们的士气也谈不上多高,但至少在真正进入危险境地之前,他们还能勉强维持住阵营。
更何况在他们身后,一百名秦人充当督战队,手中明晃晃的刀剑让想要逃跑的人不能不衡量一下,是自己跑得快,还是秦人的刀快。
当于阗叛军进到二百步时,整个阵型已经完全混乱,快的快慢的慢,不少原本互不统属的叛军混在一起,有些叛军将领已经找不到自己的部下,更多的叛军不知道自己的头领身在何处。
赵和没有再与石轩废话,他眯起眼,轻轻挥手:“击鼓,升旗!”
随着他这声令下,身边一架鼓车上,樊令将鼓摆得隆隆作响,一面大秦的旗帜升了起来。
石轩回头望了望这面旗帜,有些莫名其妙。
“准备进攻。”赵和又道。
石轩一愕,然后他惊讶的发现,于阗叛军后方突然出现了骚动。
那原本是奴隶营所在之处,为于阗叛军运送粮草物资的奴隶们被聚在了一起,位于其主阵之后。银城女妃根本不将这些奴隶算在军势之中,在她看来,这些人上了战场只会乱跑坏事。现在墨里奇催促下她全军前进,后方除了少数亲卫之外,就只剩余预备队和这些奴隶。
她的亲卫和预备队加起来,也不过是七八百人,但是奴隶数量却超过三千!
三千奴隶先是一阵骚动,紧接着,银城王妃就听到奴隶当中传来怒吼:“光明圣灵在上,我们要自由!”
“自由!”
“自由!”
最初只是几十奴隶在喊,但随即几百、上千奴隶喊了起来。虽然在所有的奴隶当中,这数量还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但其掀起的声势,仿佛将所有奴隶都包了进去。
墨里奇愕然回望,他们犬戎人出战,也会有牧奴协助,但是犬戎人的牧奴都被控制得很严,极少发生这种临阵倒戈的现象。
在明白身后发生了什么,墨里奇脸色一变,厉声道:“杀!”
他毫不犹豫下令斩杀那些大呼大喊的于阗奴隶。
他带来的犬戎人也很好地招待了他的命令,向着于阗奴隶冲了过去。但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办法去分别哪个奴隶是真心叛乱,哪个奴隶只是随大流,所以他们只能见人就杀。
而奴隶当中立刻又有叫道:“他们要杀光我们,和他们拼了,和他们拼了!”
数十名奴隶扑向几个犬戎人,将他们直接从马上拖了下来,紧接着更多的奴隶或主动或被动扑了上去。最初时奴隶们还有些惊怕,但发现犬戎人也可以杀死,被杀前也会惨叫呼痛,一股暴虐之情涌了上来,越来越多的奴隶开始动手。
如果给墨里奇足够的时间,哪怕三千于阗奴隶全部反叛,他也可以将之屠尽。
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
于阗叛军后阵发生的混乱声响,也传到了前阵,那些正在前进的叛军回头望去,有的看到后方乱成一团,有的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到后方传来惨叫呼喝和怒骂之声。
而这些叛军当中,立刻有人大叫起来:“秦国大军来了,秦国人攻下了银城!”
“不得了,王妃死了!”
“犬戎人被杀光了!”
混迹于叛军中的光明教徒们纷纷乱嚷起来,原本就找不到自己主官的兵士纷纷掉头逃跑,而前方的人看到敌军正在逼近,自己后面却乱了起来,还有各种各样的喊声,让他们根本无暇去分辨真假。
这种情形之下,傻瓜才继续上前作战,聪明人都会选择逃跑。
而于阗叛军,都是这种“聪明人”。
所以赵和指挥的女王军向前冲进,还没有接触到叛军,叛军就已经溃烂奔逃。女王军原本是惴惴不安,准备冲一阵见势不妙就逃的,现在却发现……似乎自己胜利了!
还没有和敌人交手,就已经胜利了?
看来自己……还挺能打的嘛!
女王军这边,无论是原先的于阗正规军,还是后来编练的奴隶士兵,顿时改变了主意,不再想逃跑,而是乘胜追击,毕竟事先女王与秦国人就做出了许诺,获胜之后,可是要以首绩论功重赏!
八一、穿阵杀透
这些原本准备逃跑的于阗军士和奴隶兵,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们嗷叫着冲向混乱不堪的敌人,在奔跑过程中,自己的队形也同样变得混乱不堪。
便是这一切的始作甬者赵和,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呆了呆。
然后他苦笑起来。
这个时候,敌军若是做一次有效的反击,毫无疑问,他将会转胜为败。
而敌军能够做出有效反击么?
显然,是能的。
赵和很清楚,对面的敌军虽然绝大多数是乌合之众,但还是有一支拥有战斗力。
犬戎人。
五百犬戎人若是反击,不,他们肯定会反击,这是他们扭转形势的唯一机会。于阗军与奴隶兵混乱的局面,根本不可能挡住这五百犬戎人,只要一个冲锋,他们被胜利冲昏了的头脑立刻就会为恐惧所充斥,他们会掉头而逃,会冲散己方军阵。而那些混乱中的敌军则可以得到喘息之机,他们的军官会乘机维持秩序,只要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军士恢复镇定,那么这一战,自己就要从一场大胜转为大败了。
好在赵和不是没有准备,他的手中,同样也有一支拥有决定胜负能力的力量。
他看了看左右,然后将自己的头盔戴好。
“硕夫。”他说道。
李果应了一声。
“你当箭头,找到犬戎人在哪里,杀掉他们。”赵和道。
李果一夹马腹,他的马开始向前。
赵和跟在其后,将剑一举:“随我杀!”
俞龙、戚虎、马定、阿图等纷纷跟了上去,樊令见此情形,连忙弃了鼓,也上了自己马向赵和追过去。
秦人都追了过去,就连石轩,在左看看右看看之后,一咬牙,他将腰间的剑拔了出来。
他追上赵和——在赵和身边,他更安心一些。
“石兄也挥得动剑?”赵和笑着对他道。
见赵和如此镇定,石轩心里也不禁安定了些,他苦笑道:“我是秦人,秦人岂有挥不动剑者?”
“那么石兄可曾杀过人?”赵和又问道。
石轩额头汗水直冒。
他挥得动剑,可哪里杀过人,也就是跟着赵和来到西域,看过的厮杀死亡才多了些,要知道当初咸阳之乱时,他都是躲在家中不出来的。
“杀人很简单……跟上吧!”赵和没有再调侃他。
因为李果已经发现了犬戎人。
如同赵和预料的一样,犬戎当户墨里奇确实看到了唯一的胜机。
他好不容易从于阗奴隶的纠缠中将人手抽调过来,不过他的五百骑也只剩下四百余骑了。虽然人力不多,但他觉得,这些鸡鸭羊驼一般的于阗人,这些人手足够了。
“当户,当户!”在他旁边,银城王妃此时完全不知所措,事先计划得很好,可是上了战场,这妇人才知道,战场与她所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情。
“让你的人赶紧维持好队伍,能收拢多少人就收拢多少人!”墨里奇叫道。
“当户,你……你这是……”
“爷爷我去救你这个蠢妇人!”墨里奇叫了一声,然后将手指塞入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雕哨。
犬戎人举起了刀,一个个哟嗬起来。
在战场上大乱之中,他们这四百人哟嗬起来,形成了一股声势,而这声势又将那些乱中的于阗叛军吸引,一个个向这边望来。
当他们望到了银城王妃的大旗,望到大旗上聚拢并开始前驰的犬戎人,他们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方还没有彻底战败。
心中的慌乱渐定,准备逃跑的也渐渐不逃了,开始能够听得到军官们的喝斥叫骂。
银城王妃总算聪明了一回,她下令自己的亲卫不要去管那些奴隶们,奴隶们失去约束,又没有迫在眉梢的威胁,自顾自逃散去了。
墨里奇带着犬戎人迅速冲向那些同样散乱不堪的女王军,他有信心在一瞬间将这些家伙打崩来。只要将之打崩,那么战局将逆转,他墨里奇必然能够成为犬戎人新一代的领袖,可以壮大自己的部族,可以吸引更多的勇士投靠,可以觊觎一下单于之位,甚至可以……
墨里奇的联想瞬间被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击破。
他对上的是那些散乱的女王军,但女王军侧后方却冲出了另一支军队。
这一支军队不仅盔甲鲜明,而且士气高昂、纪律严明——大秦重视军制,而应募加入使团为护卫的,不是京中军士,就是曾经在军中服过役的壮勇,因此只需要简单地训练,就足以让他们拧成一股绳了。
这一刻墨里奇的感觉,是自己夜半爬近心仪的女人毡帐里,脱了衣裳之后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那女人的哥哥。
关键那女人的哥哥还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在脱衣裳。
他只觉得自己双股一紧,就欲拨转马头先逃再说。
多亏了犬戎人常年行军打仗,才让他没有做出这种蠢事,这个时候调转马头逃跑,将背部交给对方,那是真正取死之道。
唯一死中求生的机会,就是击败眼前这一队突然出现的敌人。
墨里奇将指头塞入口中,又吹哨了响亮的雕哨,然后微微调整了一下马冲锋的方向,当先向着赵和领的秦军冲去。
双方战场之间的距离,不过是四百余步,经过战马冲锋,此时双方的距离非常接近,甚至不足百步。墨里奇吹出哨声,其余的犬戎人反应过来,一个个看向他。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即便是射雕儿都惊骇的一幕。
在不足百步之外,对面冲来的那队秦人当前,那充作箭头的汉子在马上人立而起,弯弓张弦。然后箭若流星,刷的一下从战场那头穿到战场这头,仿佛只用了一眨眼时间,便经过了数十步的距离。
贯入了墨里奇的胸膛。
犬戎人装备上的劣势又在这里展露无疑,秦骑无论是人还是马,至少装备有护住要害的铁制甲胄,心脏处肯定是有护心镜之类的防护,而犬戎人缺铁,墨里奇他们有铁刀就已经是装备精良了,胸膛处哪里能奢侈得用整块的铁去防护?
所以这一箭射中,那就是穿透!
墨里奇被箭的冲击力带得向后一仰,他仰望着天空,神情还有些呆滞。
自己……就这样死了?
然后他便重重摔落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所以墨里奇的雕哨声没有将犬戎人吸引得跟他一起调整方向冲向秦军,而是让所有犬戎人看到他是如何被对方的神射手射落马来。
犬戎人们顿时慌了。
哪怕比起于阗人,犬戎的底层军官要强悍的多,每一个犬戎人的战斗经验和意志也要强悍得多,但是面对这种情形,恐慌还是第一时间占据了他们的念头。
但他们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恐慌,不足百步的距离,在墨里奇中箭落马之后,已经缩减到不过二十余步。
而这已经是马上交锋的最后准备时间。
秦人的马弩已经蜂矢一般射了过来,射完之后,他们不管是否射中目标,扔了马弩,举起了刀剑。
轰!
虽然只是双方各三四百人的冲击,但这一刻两阵交接所制造出的声势,远远超过此前于阗女王军与叛军之间的冲撞。
那些在战场上只管着逃跑的于阗人,无论是女王军这边的,还是叛军那边的,这一刻都忘了逃跑,都将注意力集中到这数百人之间的冲击之上。
谁都知道,这数百人之间的厮杀,才是真正决定双方胜负的关键。
仅仅是一个照面,秦人与犬戎人都有数十人落马。
这些人中相当一部分都已经当场死亡,即便没有死的,也要小心意意在地上翻滚躲避,防止被双方的战马踩踏送命。
犬戎人击多、秦人较少,这一来是因为犬戎人的装备比起秦人弱,另一方面,是因为犬戎人不象秦人已经有所准备。事实上,若不是犬戎人的骑术远胜过秦人,只怕落马的全部是犬戎人而会出现秦人。
若只是看第一个照面双方的损失情况,犬戎人虽然损失得多些,但还有再战之力。可是实际上战情的发展,却让犬戎人陷入绝望。
他们准备不如秦人充分,因此双方军阵对撞,秦人如同利剑一般穿入犬戎腹部,其锋矢之上的李果可谓当者披靡——这可是连马越都忌惮无比的无双勇将,若论在战场上的战力,俞龙、戚虎和陈殇够猛,可三人加在一起绑着,也当不住有弓箭与长枪的李果!
所以李果很轻易就将犬戎人阵势杀透,而跟在他身后的赵和虽然拼命挥剑,却连犬戎人的皮毛都没够着。
阿图与追上来的樊令替他将能够挨着的犬戎人都屠尽了。
石轩跟在赵和身后,也挥剑乱舞,在他看来,自己四面八方都是犬戎人,因此他疯狂地挥剑四处乱劈乱刺,没劈着犬戎人,倒是将自己的战马脖子割出了一道血印,好在不深,否则他就要成为秦人损失的第一位官员了。
杀透之后,李果拨转马头,再看犬戎人时,心里也不禁暗暗佩服。
这些犬戎人对形势的判断非常准确,在被杀透之后,他们就意识到,自己一方绝对不是对手,因此他们毫不犹豫做出了和于阗人一样的选择。
哪怕刚才他们还嘲笑于阗人既蠢且怯。
跑!
八二、丢旗弃衣
犬戎人也选择逃跑,这对于刚刚停下来观望的于阗叛军来说是致命一击。
原本后方的混乱就让他们以为自己败了,好不容易出现犬戎人逆袭而上,似乎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但一转眼,这群气势汹汹的犬戎人就失去了首领,全军大溃。
于阗叛军不再有别的念头,唯有一字:逃。
犬戎人在逃,叛军在逃,叛军之中的银城王妃目瞪口呆。
这些天,犬戎人的勇武她可是看在眼中,她觉得于阗王此前如此畏惧犬戎人是有道理的,可分明是厉害得和猛兽没有区别的犬戎人,怎么逃走时和羚羊一模一样?
然后就是她纠合起来的部队。
那可是她耗尽银城资财,也卖了自己的首饰才拼凑出来的部队!
哪怕没有犬戎人,她觉得凭借这支部队,自己也可以和东城中的秦国人掰一掰腕子了,但是现在呢?
就是算是一群羊,有这么几千上万头,也可以将秦国人顶死啊。
“转身,该死,不要将背留给敌人,转过身去,迎战,你们这些蠢货,你们这些卑贱种!”
银城王妃身为于阗王妃,自然也是能够骑马的,她驱马而行,鞭笞着从前方退下来的士兵,但是士兵们被她抽打了,无非是绕过她,然后继续逃跑。
她甚至拔出自己装饰用的弯刀,想要劈砍,但这一次被她的亲信们拦住了。
这些溃兵可是六亲不认的,拿鞭子抽两下他们急着逃跑就不计较了,可拿刀砍……哪怕是银城王妃,这些溃兵也会将之拖下马来踏死!
而且现在不是耽搁的时候。
“王妃,退吧,退回银城再做道理!”被她任命为右将的大臣叫道。
银城王妃终究是心有不甘,她再看向战场的西北面。
原本战场的局面,西城自称为于阗王的尉迟密勒也领三千于人,表面上与银城王妃联合,于战场西北与女王军对峙。
此时若他们能够加入战局……
果然,如同银城王妃盼望的那样,战场西北面的西城军也动了起来。
但仿佛对此早有意料,那支刚刚击溃了犬戎人的秦军,也适时转向,向着西城军那边冲了过去。
这支秦军虽然人数不多,但刚才正面冲击一下就击溃了犬戎人,其所制造出来的声势,却是战场中任何一支别的部队都无法抗衡的。
本来想乘乱介入的西城军,毫不意外的开始动摇,然后被秦军狠狠贯入其中。
在秦军贯入其中后不足十息,银城王妃就听到了那边传来轰然的崩溃之声。
代表着尉迟密勒的大旗从空中飘落下来,原本位于旗下的尉迟密勒本人不是死亡,就是逃遁。
银城王妃这一刻除了惊恐,心底还隐隐生出一种快意。
原来不仅仅是自己的部下不堪一战,尉迟密勒同样如此!
莫说他们于阗人,就是犬戎人,面对秦人,不也是没有撑过一个照面吗?
“王妃,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右将顾不得礼仪,拉住她的衣裳大叫道。
银城王妃收回目光,咬紧了牙,掉转马头正要走。
但这时,她的退路方向,前来投靠她的其余于阗叛军突然发出一声喊,向前开始推进。
银城王妃刹那间热泪盈眶,在这种时候,于阗人身上竟然还有勇气!
“重赏那支部队……”银城王妃叫道。
但右将拽住她的缰绳,向着另外一方调整马首。
“等一等……”
“再等就来不及了,那些墙头草,他们倒戈了!”右将叫道。
银城王妃愕然,旋即醒悟过来,她误以为还有与秦人交战勇气的那些叛军,见到战场形势不对,竟然倒戈,开始帮助女王军来截她的退路!
果然,那几支多则七八百少则只有两三百人的于阗叛军,不约而同都弃了代表银城王妃的旗帜,树起了代表大秦的黑旗!
银城王妃一边逃,一边还胡思乱想:他们怎么会有黑旗,难道说战役开始之前,他们就料到有可能不利,所以才就准备好了秦人的旗帜?
这个疑问,她暂时是拿不到答案了。
在扯着银城王妃跑了一段距离之后,右将发觉那些倒戈的叛军对他们穷追不舍,而且还有人在大叫“那旗帜下就是银城王妃”,他顿时醒悟过来。
这些倒戈的叛军,毕竟是战败之后才倒戈的,他们若没有功劳,肯定会面临秦国人的清算,所以他们都非常迫切地想要抓住银城王妃,至少要得到其尸体,以此向秦国人表达忠诚,邀功请赏。
“这些叛徒比秦国人还可恶!”右将恨恨地大骂,然后挥刀,自己将银城王妃的旗帜砍倒。
这旗帜一倒,固然是让叛军们暂时失去了银城王妃的方位,但同样的,也让忠于银城王妃的部下同样无法找到王妃了。
原本还勉强维持住的撤离,立刻就变成了彻底的崩盘,原本银城王妃身边还有数百骑,转眼之间,就只余二百余骑了。
“那个穿红衣裳的女人,那个穿红衣裳的女人就是银城王妃!”
眼见混乱之中,倒戈的叛军都去追逐那些军资,银城王妃她们就要脱离战场,突然又有人用于阗话大叫道。
却是一队被包围的王妃亲卫,他们被倒戈的叛军截断下来,拼命呼救,可是银城王妃从旁边经过也不去救援,顿时有人便大叫,然后数十人齐声指着银城王妃的方向高呼。
不得不说,这个高呼还是起效果的,毕竟与银城王妃相比,他们这些普通士兵能值多少功劳?那些将他们围住的倒戈叛军立刻调转马头,向着银城王妃追去。
银城王妃听到之后,破口大骂,但却无可奈何,眼见那些倒戈叛军放弃原本的目标,向着自己追了过来,她彻底慌了。
“衣服,衣服!”右将叫道。
银城王妃顿时醒悟过来,自己这一身红衣,在人群中特别显眼!
在大战开始之前,她为了庆祝即将到来的大胜,特意从自己无数件衣裳中挑了这件平时最喜欢的——而且还是用秦人的丝绸所做的,她还幻想着自己穿着这身衣裳进入东城,然后当众羞辱那位秦国公主,但是此刻,这件衣裳却成了她的催命索。
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会儿,银城王妃立刻将衣裳解开。
她的骑术非常好,因此在马上解开衣裳,马速也没有降下多少,片刻之后,她便只着内裳,将那件大红色的外袍随手向后扔出。
红色的外袍兜住风,如同一面旗帜般飞扬而起,曳风飞出老远,这才落下来。一群倒戈叛军你争我夺,倾刻之间,便将这件衣裳撕成了粉碎。
“现在,总认不出我来了吧……”银城王妃心中暗想。
然后她又听到有人叫道:“那个胖女人,那个胖女人!”
银城王妃听得声音离自己不远,霍然转过头去,看到却是另一队亲卫。
他们快要被追上了,因此指着银城王妃大叫,希望追自己的人能够放弃自己,去追逐这个更重要的目标。
他们也得逞了。
本来于阗叛军溃逃之中丢盔弃甲——实际上他们绝大多数根本没有什么盔甲,只不过将碍事的衣裳脱了罢了,所以银城王妃只穿着内衣倒也不是非常显眼。
但当认识她的人指出之后,她一个只着内衣的女人就显眼了。
更何况,还是一个胖女人。
“那胖女人便是银城王妃,抓住她,秦人必定会厚赏我们!”
“瞧她一身白花花的肥肉!”
银城王妃这一刻真想问:“现在减肥来得及么?”
减肥显然是来不及了,不过好在银城王妃厚赏之下,倒是还有些忠心于她的部下。一位部下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于马上递给了银城王妃。
银城王妃将外袍胡乱披在身上,将自己遮住,为了保险,她甚至连自己的脸也都蒙住,低着一个劲飞跑。
大战是上午爆发的,真正战斗只持续了不足半个时辰,而且这半个时辰里大多数时间都是女王军在追击叛军。到正午时,银城王妃的马已经跑不动了,只能缓缓前行,她再看看自己左右。
除了忠心的右将之外,她身边还剩余的,只有不足六十骑。
银城王妃失魂落魄,然后在马上痛哭起来。
右将听她哭得悲切,心里也是不快,当即道:“哭有何用,如今之计,赶紧回银城,将城中的财物全部带上,我们去投犬戎人!”
银城王妃哭声更大起来。
他们一路收拢残兵败将,回到银城时,倒也凑齐了两百余人,只不过出征时成千上万浩浩荡荡,回来时却只剩余这么点人还一个个灰头土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回城之后,银城王妃稍稍镇定,她一路逃回,饥渴难耐,入自己的宫室之后,让人给自己准备好冰饮。
但冰饮迟迟不来,她心情原本不好,顿时暴跳如雷,就在这时,她名义上的嗣子尉迟祥理出现了。
“母亲为何如此发怒?”尉迟祥理问道。
“这些卑贱之人,让她们准备冰饮也迟迟没有送来!”银城王妃怒气冲冲,然后突然醒悟:“你怎么在这里,快滚,快滚!”
尉迟祥理噗的一笑:“母亲马上就要坐在囚车里去东城,还要喝什么冰饮?”随着他的话,在他身后,几个武士闯了进来!
八三、一人足矣
尉迟祥理看着身前的囚笼,用手捋着自己的头发,得意地笑了起来。
没有谁愿意只当一个傀儡,特别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傀儡。
银城王妃的那一记巴掌,将尉迟祥理从被立为嗣子的得意中清醒过来,他明白银城王妃的打算了。
银城王妃根本就没有让他继承于阗王位的打算,哪怕赶走了秦人,银城王妃真正瞩意的对象,是他的儿子。
所以银城王妃竭力驱赶他去女人身上努力,而不是让他参与政事,更不让他涉及军务。
尉迟祥理明白这一切之后,便开始行动起来。
他原本只是想着自保,而银城王妃在于阗东城的惨败给了他机会,让他甚至可以奢望更多。
“唔唔唔!”
一脸怒气的银城王妃对着尉迟祥理怒吼,但是因为嘴巴被堵住的缘故,所有的叫嚷,都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呜呜。
“怎么,母亲,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尉迟祥理问道。
银城王妃连连点头,眼中都挤出了泪花。
“很重要的事情?”
银城王妃又点了点头。
“憋着吧,到了东城,你可以向女王陛下说去,或者象秦人说去。”尉迟祥理道。
银城王妃泪水哗哗流了下来,尉迟祥理却哈哈大笑,只觉得心中极为畅快。
他回头看了看被充当宫殿的豪宅,看到里面的那把椅子,面上又露出笑意。
“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秦国人不可能放过我,对不对?”他转回脸来:“可惜你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想要于阗王位,我拥护大秦公主为于阗女王,我要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银城,对,我只要银城,他们不会拒绝我。”尉迟祥理耸了耸肩:“母亲,嗯,我现在还可以叫你母亲,等送你走之后,我就要与你断绝关系了。我所求不多,秦人向来大方,他们又不费什么气力,这个银城给我……换取我的支持还有你这个叛军首领,他们会答应的。”
银城王妃眼中的泪水消失了,她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尉迟祥理,尉迟祥理觉得她一定是被自己的智慧折服,因此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然后尉迟祥理一挥手:“走吧,把我恭贺大秦公主为于阗女王的礼物送到东城去!”
尉迟祥理没有蠢到自己跑到东城去,他派出几位使者将银城王妃送去,其中有一位是他能言会道的同母兄弟。
这位名为尉迟安的于阗贵人来到东城时,颇吃了一惊。
以前他多次来到东城,虽然东城在于阗算是大城,但也就那样,可如今的东城,却焕发出一种他前所未见的活力。
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奴隶们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充满活力的……百姓。
这是女王殿下对这些被解放的奴隶的称呼,百姓。
事实上奴隶是没有姓的,绝大多数奴隶只有一个名字,有些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其主人喊他时也不过是一个“喂”字。所以这些奴隶被解放之后,得知自己能象贵人们一样有自己的姓名,一个个颇为茫然,不知该取何姓名为好。
他们壮着胆子去问秦人,秦人说他们想姓什么就姓什么,一些奴隶便指着自己所常见的东西为姓:石姓、沙姓、水姓、杨姓、马姓、骆姓,等等诸如此类。还有些奴隶,想到平时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便试探着问自己能否也姓尉迟,秦人很惊讶地反问“为何不能”?
于是接近一半于阗奴隶都姓了尉迟,尉迟从贵人的国姓,变成了奴隶之姓,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尉迟安得知此事之后,心中便深感忧虑:如此尊卑颠倒主奴不分,于阗还会不大乱么?
可偏偏于阗东城没有大乱,数百名秦人给这个不过几万人口的城市带来了新的秩序,在新的秩序中,原先的贵人分化了,一部分被打落尘埃,他们的牧场田地屋宅财富都被没收,另一部分则挤进了新贵的圈子当中,虽然没有获得太大的权势财富,但却在新秩序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在这场巨大变化中获得地位和财产的奴隶们,比起任何皮鞭抽打都要警觉,他们会检举告发一切企图破坏新秩序的行为,甚至不需要秦人出声,他们自己就会将那些试图反抗的旧贵人们屠戮一空。
尉迟安通过一些关系找到了尉吣,这位前译长,现在的左将已经彻底融入到新秩序当中,据说他的左将职位的名称将会有所变化,换成大秦所用的丞相,只不过为了与大秦有所区别,被称为“左相”。
“哟,这不是银城王妃么,早知如此,前几天你在战场上何必逃得这么彻底,甚至连衣裳都脱了?”
看到囚车里的礼物,尉吣很是满意,虽然银城王妃奄奄一息,但还活着,这实在是一件不错的贺礼。
不过他看向尉迟安时,眼神却不是那么满意。
尉迟安想错了,尉吣此时最担心的就是旧的于阗贵族前来投靠,在秦人面前努力表现,然后威胁到自己的位置。
尉吣很清楚自己这个左将是怎么来的,他时刻对那些试图接近秦人的旧贵族保持警惕。
而且以他对秦人首领的了解……
“尉迟安,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现在就去替你们通禀女王殿下和赵侯爷。”尉吣心里不满,嘴上却这样说道。
尉迟安连连行礼:“还有一些礼物,不成敬意,请左将收下。”
尉吣瞄了一眼那些礼物,咧开嘴笑了笑:“我可是听说银城王妃为了凑集五千人的军队,将自己的首饰都卖了,你们还能弄出这么多东西,实在是有心了。”
“银城虽然被这叛匪搜刮一空,但为表达对左将的警意,我们总得要找出点东西来。”尉迟安陪着笑脸道。
尉吣点了点头:“行,礼物我收下,我这就去办事。”
其实他想要见清河比起见赵和还要容易一些,赵和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新秩序看起来是一夜之间就建立起来,但这背后却是他与石轩、俞龙等人绞尽脑汁的结果。听说尉吣求见,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他知道肯定是有比较重要的事情,当即让其进来。
“恭喜赵侯,恭喜赵侯,不但尉迟密勒控首,另一位叛匪首领银城王妃也被人抓住送来了。”尉吣向赵和道。
赵和眉头微微一皱:“送到你那儿去了?”
“是,银城来使没有门路来见女王与赵侯,所以找到卑职家中,还送了不少礼物给卑职,想要卑职给他们说好话。”
“哦?”赵和稍稍有些兴趣了:“说什么好话?”
“抓住银城王妃的是尉迟祥理,也就是被银城王妃立为嗣子的那一位,他希望以银城王妃来换取银城长的任命。”尉吣道。
赵和放下手中的笔,略微思考了一下,看到尉吣嘴巴在那里动,似乎想说什么,便摆手道:“你想说只管说,我这里总有你说话的余地,即便说错了,也不会怪你。”
“是,是,卑职觉得……万万不可答应!”尉吣说道。
原本以为他会为尉迟祥理说好话的,却不曾想他竟然来了这样一句,赵和坐正身躯:“为何不可答应?”
尉吣瞄了他一眼,从赵和的神色之中,看不出他的喜怒,不过尉吣从咸阳起与赵和在一起,自觉有些了解这位赤县侯,便沉声道:“卑职有个猜想,赵侯是想将于阗并入大秦,化为郡县。”
这确实是赵和的计划,但赵和只是和清河、石轩、俞龙等少数人提过,尉吣倒是个聪明人,竟然猜了出来。
“何以见得?”赵和问道。
“这些时日,卑职一直为赵侯的大政奔走,赵侯释放奴隶,兴办学堂,奖励耕织,推广秦语秦文……这些都可看出赵和之所谋。卑职虽是于阗人,对此却是举双手双脚赞同,于阗唯有化为大秦州郡,才得长治久安……”
“好,你有这样的认知就好。”赵和大感欣慰,无论尉吣所说的是真是假,但他不敢阳奉阴违就好。
“正是因此,尉迟祥理之流不可令其为银城长。一是因为尉迟祥理以子叛母,这与大秦礼仪道德格格不入,乃禽兽之举!”尉吣道。
这话说得赵和又是一点头。
确实如此,大秦提倡孝道,尉迟祥理到少在名义上是银城王妃的儿子,卖母求荣,已经击穿了底线,哪怕是投靠大秦这边,大秦也不能鼓励这种行为,否则对于此后的统治不利。
换言之,尉迟祥理之举,不符合大秦核心价值观。
“其次,赵侯既然要以于阗为郡县,如何能容人割据自重?”尉吣又道:“若开了这个头,接下来其余诸地贵人必定会要效仿,允之则赵侯以于阗为郡县之谋不得行,不允则惹起众怨。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给他们这个希望,免得以后再生事端!”
尉吣说到这个地步,那当真是站在大秦这边考虑问题了,赵和甚为欢喜,又点了点头,然后问道:“若是如此,尉迟祥理必然还会继续叛乱,如今我们抽不出兵力去收拾他,当如何是好呢?”
尉吣一指自己:“不须兵马,有卑职一人足矣!”
八四、你这老秦
尉吣倒不是吹牛,五日之后,他便从银城返回,随行者还有另外两辆囚车,囚车内正是尉迟祥理与尉迟安兄弟二人。
此时银城王妃尚未被处死,在牢中见着这兄弟,自然是一番快意,冷嘲热讽之中,尉迟祥理与尉迟安竟然一句话也无法辩驳。
如同银城王妃所说的那样,背叛者被人背叛,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尉吣单人潜入银城,不费吹灰之力,便说动了银城中几位有势力者,他们倒戈相向,将尉迟祥理抓住,直接送给了尉吣。
至此,于阗人的叛乱算是告一段落,虽然还有些地方未曾归附,但此时东城、西城与银城三座主城已经尽入赵和手中,他也征募了一支主要由前奴隶组成的军队,将原本的于阗军解甲——奴隶军外出作战尚远远不足,但维持治下治安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在此时,咸阳城,大将军府。
大将军曹猛本人是个不慕奢华者,他身居高位,自然什么样的奢侈享受都有,但他既未广蓄财富,也不曾大纳姬妾,成亲三十载,仍然就是一位老妻。其妻鲜于氏与他性格则不太一样,不仅好慕奢华,挥霍无度,还时常有干涉政务之举。只不过曹猛念旧,不仅对她的种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每日只要公务不忙,总要回家陪着老妻吃饭。
“这胡麻饼好吃么?”鲜于氏看着曹猛问道。
曹猛正在思考着政事,有些心不在焉,听她这样说,随意地点了点头。
“你这老秦,又在敷衍我!”鲜于氏突然竖起眼来叫道:“你不过是总拿离自己最近的东西吃罢了,哪里真是胡麻饼好吃!”
曹猛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案几。
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摆满了食物果蔬,这些都是鲜于氏精心为他准备的,但只有离他最近的一盘充作点心的胡麻饼快被吃光了,其余的却动都未动。
曹猛忍不住微笑道:“是是,是我之过,辜负了夫人美意。”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去取食物,但仍然拿的是胡麻饼。鲜于夫人见此情形,有些无奈,一边起身为他将别的食物推到近前,一边唠叨道:“朝中大事就那么有趣么,每日吃饭都是心不在焉……你就不能多想想家里的事情?”
曹猛不以为然:“家中有贤妻,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想的?”
这话说得鲜于夫人心中欢喜,不过她面上佯怒:“怎么没有事情要你这老秦想,咱们家的幼娘马上十六岁了!”
曹猛与鲜于夫人向来恩爱,鲜于夫人也能生,为他生了四子五女,长大成人的则三子五女。如今三子尽皆位于清贵之职,虽然没有什么真正的权力,却地位尊崇,而五女中四位已经嫁人,夫婿尽是中年英杰,其中便有羽林中郎将杨夷这样掌握兵权的大将。唯独小女幼娘,是鲜于夫人最爱,如今正值妙龄。
“你不是向来最爱幼娘,一直说要将她留在府中多养几年么,十六岁……我曹家的女儿,便是二十六岁也不愁嫁。”曹猛明白鲜于氏的意思,当下说道。
“我是说……宫中那位置不是空着么?”鲜于氏看了曹猛一眼,轻声说道。
曹猛的手猛然停下来,他抬起脸,用锐利的目光看着鲜于氏。
“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嚼舌根了?”曹猛看了鲜于氏一会儿,然后说道:“下回再有人提起此事,直接打死,勿须顾虑!”
鲜于氏听得这话,气得一推食案,长身站起,指着曹猛喝道:“你这老秦,只顾着自己,却不顾子孙儿女!你如今越是得意,可你百年之后呢,百年之后儿女子孙又能依靠谁人?”
她站在曹猛面前大声怒斥,唾沫都喷到了曹猛脸上,曹猛却面不改色,继续吃着自己的食物。只是等她说完之后,曹猛才抬起头,望着她道:“朝中才俊,任汝择婿,唯后宫之位,我曹氏不可觊觎。”
鲜于氏心有不甘,但知道曹猛最为倔犟,若是他能答应,自己一开口自然就答应下来,但是他既然坚决反对,那就怎么说都没有用了。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匆匆脚步之声,紧接着,张选快步走了进来。
此人是曹猛亲信,常年出入于大将军府,因此鲜于氏也不避他。他见到鲜于氏,匆匆行了一礼,然后又向曹猛行礼。
“有何急事?”曹猛放下筷筹道。
“西域,和亲使团传来消息。”张选脸上都跑出了汗水:“赵和他……他将于阗王杀了!”
曹猛坐在那里呆了一呆,一对浓眉紧紧皱起。
沉默了好一会儿,曹猛道:“说来我听。”
“犬戎人亦许于阗王一公主……”张选对赵和倒是有几分好感,因此先强调了此事,他将于阗的消息禀报之后,便没有作声。
最初时曹猛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赵和以三十六人屠破犬戎五百人的使团时,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缓缓点了一下头。再听到赵和使于阗贵族内乱,然后逼众人拥清河为女王之后,又是呆了起来。
“当真……匪夷所思啊。”良久,他才叹了口气说道。
张选也是同样的神情:“确实……杀犬戎使团之事,职下听到时虽然赞叹,说实话却不是如何吃惊,这是赵和能做出的事情,大将军令其为副使,还以咸阳四恶为其爪牙,原本就是为防着此事,但诛于阗王……职下初听时冷汗都出来了,最后以清河公主为于阗女王,职下惊骇之余,却觉得……这似乎也是一条善后之策。”
“有大秦在,大秦公主为西域一国女王,只是抬举了此国。”曹猛看了张选一眼,“只是赵和……这家伙,这家伙……”
说到这,他也不知道如何评价赵和了。
他早就知道赵和与陈殇去西域是不怀好意,总之不可能让于阗王真娶了清河,却不曾想赵和会做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丞相和太尉那边,可有人传去消息?”曹猛又问道。
“想来是有人去传消息的。”张选道。
曹猛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便又道:“此事我知道了,看看于阗人的反应如何,若是赵和能够让清河真正坐稳于阗女王之位,那么朝中自有老夫为他撑腰。若是不能坐稳……反正他是不准备回玉门关内的,就让他死在西域吧。”
张选看了曹猛一眼,却没有走。
“怎么?”曹猛眉头又微微一皱。
“职下在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去查了军报,敦煌副都尉马越于二十日之前离开敦煌,领兵三千,声称是巡游关所、训练士卒……”
曹猛眼睛顿时睁大了。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一笑:“理所当然,理所当然,不曾想老夫与夏琦,竟然都成了赵和这厮后援。只怕他在咸阳城中时就想着这一步了……呵呵,赵和倒是与烈武帝当年手段颇为相似啊……”
这最后一句话,让张选身上冷汗又流了出来。
赵和曾经被当成戾太子遗孤也就是烈武帝孙子养在铜宫之中,他若是平庸之辈,少不得因此而得一世富贵,但偏偏他是个有才华还能折腾的,他若与烈武帝相似,那当今坐在御座上的那位,还有一手策划了此事的大将军,心中能自安么?
“行了,此事我知道了,马越……事后转任别处吧,人才难得,但不能让他与赵和走得太近了。”曹猛平淡地说了一句。
张选明白曹猛的意思,马越原本是夏琦的人,现在却在帮助赵和,为的不过是报答赵和举荐之恩。赵和能给马越的,曹猛可以给更多,所以曹猛有意将之收入自己的帐下,一来收一悍将,二来也断赵和一臂助。
他悄然行礼离开,曹猛继续开始吃饭,一直在旁边听着这事情的鲜于夫人好奇地道:“那赵和……可就是赤县侯?”
“是。”
“当今宫中的那位倒是个念旧情的,只因此人替他受铜宫之苦,便封了他一个赤县侯,不过大秦可有哪个县名为赤县么?”
曹猛停下吃东西的动作,看了看鲜于氏:“赤县可有二意,一是京畿之县,二是神州,陛下取赤县侯之名,一如先兄之冠军侯。”
鲜于氏听到这,眼睛眨巴了两下:“这赵和岂能与冠军侯相提并论?”
曹猛抿紧了嘴。
他的官职与其兄有莫大的关系,其兄一直是他仰望的背影,哪怕到了现在,他也不敢说自己能够超过那位兄长。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低声道:“三十六人屠五百犬戎,再加上此前诸多功劳……便是比不上先兄,也差不了多少了。”
鲜于夫人又眨了两下眼睛:“既有圣恩,又有本领,好象……他还很年轻,与天子年纪相当,那么岂不是不到二十?”
曹猛明白过来,看了她一眼:“你想什么?”
“当然是想将幼娘嫁与他啦!”鲜于夫人抚掌欢喜道:“这等人才,倒也勉强配得上我家幼娘。”
“不行,不行!”曹猛又是摇头。
哗的一声响,却是鲜于夫人掀了他的食案。
“你这老秦,方才说了朝中才俊任我择婿,如今我择了你却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鲜于夫人怒道。
八五、能奈我何
正当曹猛夫妇为了是否择赵和为婿而争吵之时,丞相府,看起来象是在打盹的丞相上官鸿瞪圆了眼睛。
身为丞相,哪怕其事权被曹猛侵夺得厉害,但毕竟是文臣第一人,上官鸿在朝中怎么会没有自己的耳目眼线。
同样,他虽然一向“镇之以静”,但为相近二十年,再怎么不争不抢,朝中也都是他的门生帮吏了。
“这么说来,赤县侯真的杀了于阗王,还将清河公主捧上了于阗女王之位?”
他长长的寿眉垂下来,几乎要挡住视线,不过寿眉下的眼神,却清亮得出奇。
“正是。”在他面前,侍郎陈运恭敬地垂手而立。
“呵呵,呵呵。”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上官鸿发出两声意味不明的涩笑,然后长叹了一声。
“老夫就知道,这位……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儿,因此当初老夫才与大将军达成默契,将他赶出咸阳城,先是放到齐郡,结果他生生将稷下书院变成了他的赵和书院,然后拘在咸阳,他又借和亲之事冲出樊笼……把他打发到西域那不毛之地,他竟然以区区三十六人屠犬戎、代于阗、立女主……”
上官鸿看着陈运缓缓说道,言语之中,颇为无奈。
“若其人在烈武帝之时,必是一时名将,但此时国力疲弊,他这么做,恐怕于老师休养生息之策有碍。”陈运缓缓道。
上官鸿微微点头,这确实是他的一块心病。
当初赵和在咸阳之变中的表现,他甚为欣赏,双方还暂时达成同盟,但旋即他立刻赵和的不确定性太强,所以变了心思,转而压制起赵和来。
若以私谊而论,他与赵和,并无私怨,有的只是对于朝政政策上的分歧。
“现在想来,还是应当将之拘在咸阳城中,在咸阳城内,他再折腾,终究在眼皮之下,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按住,如今到了西域,鞭长末及啊……”上官鸿叹息道。
“老师或许还可以如齐郡一般,顺势而为?”陈运问道。
陈运心里对赵和的折腾能力是很佩服的,但他更佩服自家老师“顺势而为”的能力。赵和在咸阳折腾,让老师乘师与大将军一起,拥立了赵吉为帝,他在齐郡折腾,又让老师将袁逸这个关键人物推到了稷下学宫这个关键位置上,在某种程度上说,赵和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为老师与大将军做了嫁衣。
“在疆域之内,顺势而为容易,出了玉门关,想要顺势而为就难了。西域之事,不是赤县侯这样能折腾的人,如何可以辗转腾挪无中生有,做出这样一番局面?现在老夫就是安插一个人去取代他,群狼环饲之下,谁又能比他做得更好?更何况,还是那句话,鞭长末及,老夫派个人去,赤县侯便会乖乖交出于阗?他手下那些骄悍猛士,谁又会俯首听命?”上官鸿摇着头道。
“赤县侯再跋扈,若以朝廷大义的名份让他归咸阳……只说回咸阳叙功升爵,想来他不会拒绝吧?”陈运道。
上官鸿瞥了他一眼:“你呀,朝廷大义的名份……我会用,赤县侯也会用,他若是以西域局势不稳,请求推迟入京,如之奈何?”
陈运一扬眉:“若真如此,大将军必削夺其权柄,没了朝廷支持,他便是全身胆气,又如何能在西域立足?”
“这就是因小而失大了……经营西域,乃是今后二十年之国策,为召回赤县侯而乱西域国策,你觉得大将军是先夺其权柄,还是先与老夫反目?”上官鸿仍然摇头:“赤县侯去西域,跳出棋局另下一子,他已经不再是棋局上的棋子了,他如今……勉强也可以算得上一位棋手了!”
陈运吃了一惊:“老师未免太过高看其人了?”
“你啊,少与九姓十一家的人勾联于一处。”上官鸿扶着身边的侍从站了起来:“我晓得九姓十一家的人恨赤县侯,想要将赤县侯召回咸阳定是他们的建议……你不过是陈氏旁支,到如今这个地步,陈氏并没有给你多少支持,你要明白天下大势!”
他说这番话时,陈运微微弯腰下去,只觉得自己背上汗水涔涔。
保持拱手施礼的姿势许久,陈运也没有直起腰。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已经年迈的老师依旧慧眼如炬,将他暗地里的一点勾当看得一清二楚。
但老师说得轻巧,他身为颖川陈氏家族的一员,哪怕只是偏远旁支,哪怕从宦之时与寒门一般没有得到宗族太多的支持,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很清楚自己与宗族的利益是紧密捆绑于一处的。
而且……他到了侍郎之位,基本上就已经是上官鸿支持的极限了,他真正还想要再往上腾挪,也成为大秦的棋手中的一员,离不开颖川陈氏的支持。
“老师……学生虽是愚钝,却不会轻易被人所利用。”深深吸了三口气,陈运在心底暗暗重复三遍自家老师那句“镇之以静”的名言,然后才从容说道:“学生是当真以为,赤县侯性喜生事,置于边境,必启边衅,朝廷有必要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将他召回咸阳。尊位荣养,借其威以慑远国,但切切不可再予其权柄!”
“呵呵……这不是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大将军现在比我们烦恼得多吧。”上官鸿噗的一笑,回头看了陈运一眼:“赤县侯此次西域之行,借了大将军与老夫之力,算得上顺势而为了……他的《罗织经》习得不错,江充当年手段也不过如此。老夫又没有什么损失,倒是大将军,被他耍了一道,还让他跳出掌控……大将军如何应对,才是有趣的事情。还有……李太尉那边,也不知是如何神情,唔,给老夫备车,老夫要去见他!”
上官鸿突然要见李非,这让陈运稍松了口气。他明白上官鸿的意思,方才提出他与九姓十三家的关系,其实是对他的一种敲打,但只是略微敲打却没有严令他断绝与颖川陈氏的联系,实际上是默许了他暗中的行动。
只要他能够明白关键时刻站在哪一方,上官鸿并不反对他与九姓十一家保持某种秘密联系,但一定要注意距离,不过往来过密。
此时上官鸿要见李非,想必也是为了赵和的事情。
陈运忙不迭张罗上官鸿出门事宜,这些事情,原本是丞相府管家的事,他一个侍郎来做,实在有失身份,但他做得毫无心理负担,而上官鸿也坦然受之。
太尉李非没有象曹猛与上官鸿那样回到府中,他仍然在公廨里办公,听得外边上官鸿来见的通报,他皱着眉头,露出明显不高兴的神色。
“异之,看起来你不欢迎老夫来啊?”两人见面时,李非脸上仍然不高兴,上官鸿见李非模样,微微一笑,没有以官名称之,而是称了李非的字。
李非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有事说事。”
“倒是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异之……十七……十八年前,星变之乱后,张平子的行踪,异之是不是知道?”
李非脸上仍然没有露出什么神情:“张平子的行踪,我如何知晓?”
“异之怎么会不知晓呢,你是法家,最厌恶的便是私下弄法,当初五贤之会,郦伏生等自愿入铜宫,其背后乃是第六贤所安排,这第六贤不就是张衡么?”上官鸿笑了起来:“那时你便一直追索张衡下落……以异之你的能力,想来必是有所收获吧?”
李非一语不发。
上官鸿身体微微前倾:“可是去了西域?”
李非仍然没有回答。
上官鸿哈哈一笑,他不需要李非的回应,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问题。
点了好几下头之后,上官鸿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
“先帝虽然离世已经十七载,但是我们这些先帝遗臣,所忠者仍然只是先帝,对不对?”上官鸿问道。
“那是自然。”这一次李非开口了。
“我们如此,其实温舒、朱融等,也是如此啊。”上官鸿道:“赤县侯在于阗的事情,想必太尉已经知晓了。”
上官鸿改了称呼,李非目光稍稍闪了闪,然后点头:“知道了。”
“太尉心中是不是……非常欣慰?”上官鸿又问。
他问完之后,也不等李非回答,转过身去,迈步又离开了李非的公堂。
李非随手抓起一卷书册,手上青筋坟起,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放下书。
此时上官鸿已经走了许久,但李非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威仪,让他辖下的吏员们噤若寒蝉,无人敢靠近他。
几个侍从都躲了出去,唯余李非一人还在屋里。
李非沉默许久,然后突然笑了。
先是小声,然后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笑声歇止之后,他才扬起眉:“欣慰……自然的,老夫自然非常欣慰,上官老匹夫,就算你知道前往西域是老夫指点的赵和,你又能奈老夫何?”
他将手旁的书卷又拿了起来,提起笔,刷刷地开始写了起来。
八六、姓卞姓江
咸阳城中为于阗之事的产生的纷扰,就如同泉水自潭底涌出,潭面上不过微波轻澜,潭深处则是暗流汹涌。有为赵和之举而震惊者,自然也有为赵和之举而恼怒者。
比如说此时仍在大鸿胪之职上的夏琦。
他得到消息比起大将军诸人要晚一日,事情上,他这个负责藩邦异国事宜的大鸿胪,原本应该是最早接到消息的人之一,但那些知道前因后果的人,没有一个敢在他面前去触霉头,故此他只能按部就班,等到消息公布之后才知道。
这让夏琦羞愤交加。
于阗王死了,被派去的和亲副使赵和给弄死的,而和亲的清河公主则成了于阗女王——这让力主和亲的夏琦有何面目再介入属国异邦之事?
夏琦只觉得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自己的脸上,特别是前任大鸿胪常晏在朝会之时看到他,似笑非笑地恭喜他举荐得力再立新功,这些都让夏琦恨不得挥剑去于阗杀了赵和。
还有石轩。
还有马越……
夏琦意识到,自己安排在赵和身边的这二人,都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原本以为自己借九姓十一家之力推起和亲之事,又轻松令孙谢挡住赵和之怒,却不曾想,自己种种举措,被赵和借力打力,不但化解,还将他的人纳为己用!
想来如今京中,不少人都在嘲笑他识人不明、用人不当、多谋而少智、有心而无命吧。
若说丢了脸面还可以忍受,让夏琦更为难过的是,石轩回到咸阳之后会如何发展。
赵和做出这么大的事情,大将军必不容他,这一点夏琦很有把握,但石轩呢?
这个原本只是鸿胪寺行人——他下属的下属——一介区区小吏,但是随赵和去西域一趟,无论是敦煌定边之功,还是于阗夺国之勋,他全部沾上了,偏偏他还不是赵和的同党。所以可想而知,石轩回到咸阳之后不但要封侯拜爵,而且必然会受到重视大用。一个区区的鸿胪寺行人肯定再容不下他这樽大神,升一级的话要被人讥笑赏罚不明,升二升的话……那就从鸿胪寺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变成了鸿胪寺的一个新山头。
原本前任大鸿胪常晏在鸿胪寺中的影响就没有被完全清除,如今又崛起一个更年轻更激进也更有功勋的……他夏琦不被架空才怪!
一切都怪赵和,一切都因为赵和!
夏琦在家中砸了不知多少个杯盏,骂了不知多少赵和,而且是一连砸了三天骂了三天。这三天他怕被人笑话,干脆称病不出,但到第四天时,他又不得不出去。
因为他听说了,常晏这老匹夫已经在放话,说他年老多病,不可久居要职,不如腾出位置来给年富力强的年轻人——这不就是指石轩么,常晏这老匹夫分明是在向还没有归京的石轩示好,他也不想想,他这老儿年纪比自己还大,一遇大事便打瞌睡,白瞎坐上了御史大夫这个尊崇之位!
此前夏琦还对御史大夫之位颇有野心,但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保住自己的大鸿胪之职了。
因此第四天他又一脸肃然上朝,在朝堂上还狠狠弹劾了赵和一番,连带着将俞龙、戚虎、李果、陈殇等人一并斥责,说他们擅权矫制,当诛当斩,刷了一波存在感之后,这才下朝回去。
没去公廨,而是回家。
他这番操弄,所有人都知道他色厉内荏,就是大将军、丞相与太尉,也没有与他计较,在明眼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他的垂死反扑,估计到下半年某个时刻,他就要“被辞职”了。
但是当夜幕降临之时,夏琦却又精神奕奕地出了门。
他没有穿官袍,穿的是便服,看起来就象是一个普通老人,面上也没有这几日暴怒而显露出来的戾气。
只带了一个贴身老仆,他穿街过巷,来到了白云观中。
白云观乃是咸阳城中第一大道观,其占地面积相当之大,而且观中的道士是否是修仙有道很难讲,但经营有道是毫无疑问的。哪怕夜晚之中,道观里仍然灯火通明,数个院子里人来人往,都是商贾与顾客。
夏琦缓步来到卞道人的院子,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开了门之后,他让老仆呆在外头,自己一人进去。
卞道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大鸿胪,你可来了。”
夏琦也笑眯眯地看回去:“卞道人,你可来了。”
两人都是哈哈一笑,卞道人摇着头:“大鸿胪现在知道为何我要避出咸阳了吧,赵和风头正盛,我若不避开,他知道和亲之事与老道有关,拆了白云观的事情他不会做,但砍了我这区区一老道的脑袋,却是不须犹豫!”
夏琦冷笑了两声,这个卞道人,依旧在撒谎。
他以为自己不知么,赵和离京之时,他还曾经前去相送!
“你今日邀老夫来此,只是为了这个么?”夏琦收住笑容之后缓缓道:“赵和能砍你的脑袋,莫非老夫这大鸿胪砍不得?”
卞道人示意他往内:“夏公自然也砍得老道的脑袋,若是老道的脑袋能够让夏公这大鸿胪的位置坐得更久些,老道倒不吝惜。”
夏琦心中怒气翻涌,不过面上终究还是沉静下来。
他眯着眼,看着卞道人:“和亲之议,虽是出自我口,但与阁下也不无关联,当初是阁下有意让我起和亲之心吧?”
“是。”卞道人不否认。
“呵呵,我只道我玩弄孙谢于股掌之间,不曾想反被你这野道人玩弄……”夏琦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徐徐道:“这等手段,这样的本领,这二十年来,只有一人……你究竟是姓卞,还是姓江?”
卞道人微笑起来。
夏琦深深盯着他,两人目中都有隐有深潭。
良久之后,夏琦冷笑道:“你胆子倒是不小,今上乃是太子胜之遗孤,你和他有杀父之仇……”
“呵呵,与今上有杀父之仇的,乃是江充,于我这野道人何干?”卞道人笑道:“夏公,这样的话可没有意思,你当年也应当是见过江充的,你看我全身上下,哪里半点象江充了?”
夏琦默然无语。
他刚才只是在试探,事实上,这个卞道人的相貌,确实与江充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就算是某些奇人异士有改变妆容之能,却也不能改得如此彻底吧。
“老道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夏公是否要坐以待毙?”卞道人又道。
夏琦眉一扬:“此言何意?”
“赤县侯其人,可是不会宽容敌人。”卞道人道:“而且咸阳习性,都是踩低捧高,如今夏公颓势已显,接下来少不得有要借夏公之名为自己登高之阶者。”
夏琦一笑:“那又如何,和亲之事,老夫确实思虑不周,幸有赤县侯为老夫补过,待他回京之时,老夫亲自上门道谢,然后辞去官职回乡养老就是。老夫虽不是道家之人,却也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
“道家还说,柔不能守。”卞道人摇了摇头:“夏公如今之位,离位极人臣只差一步罢了,如此言退,一来可惜,二来……夏公之敌未必会放过夏公,不,绝对不会放过夏公你啊。”
夏琦一脸无所谓,但他心中却明白,卞道人说的没错。
他自己能得大鸿胪的位置,这个过程中便夹杂着血雨腥风,即便赵和不与他计较,那别人呢,比如说,曾经扶植过他,却又被他背叛过的雁门孙氏呢?
雁门孙氏因为孙谢勾连犬戎之事被连根拔起,但九姓十一家彼此联姻太多,相互关系有如瓜蔓果藤,其余十家是不会放过他的。
“废话不要再说了,你究竟有何话说,更重要的是,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夏琦沉声道。
“我愿意为夏公做个中人,介绍一个人给夏公。”卞道人道。
“你?”
“是。”
“介绍的是谁?”
“侍郎陈运。”
陈运的名字一入夏琦的耳,夏琦眉头再往上撩了一下。
他认识陈运,也知道对方背景。此人是颖川陈氏旁支庶流,在仕途上没有得到陈氏多少支持,倒是受到丞相上官鸿的赏识,入了上官鸿的道家一脉。
只不过官当到夏琦这个位置,考虑事情不会那么表面。
陈运表面上与颖川陈氏利益纠缠不深,实际上呢?
若说当初陈运还是个微末之官时,颖川陈氏可以不重视这个旁支庶流,但现在他已经是侍郎之身,再进一步可望九卿,又是辅臣丞相上官鸿的门生弟子,颖川陈氏还会不重视?
“你是想要我与九姓十一家和解?”夏琦沉吟了一会儿道。
“你与九姓十一家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么?”卞道人反问。
夏琦微微一愣,然后恍然。
有不可化解仇怨的是雁门孙氏,而雁门孙氏近些年来人才凋凌,如今又被灭亡,他与其余九姓十家,哪里有什么直接矛盾?
就算九姓十家要计算孙家之事,赵和才是罪魁,他无非就是利用了孙家一下罢了!
八七、九国联军
咸阳城里无论在策划什么阴谋,终究要很长时间才能传到于阗。
当时间到了八月底之际,西域的气候已经变得甚为寒冷,寒风凛冽,让人不得不裹紧身上的毡衣。
比起寒风,更让吉骨朵觉得冷的是刚刚收到的消息。
光灵教虽然已经式微,但在西域还拥有一条自己的情报网,吉骨朵正是这张情报网在于阗的中枢,霍勒推荐赵和来于阗后寻找吉骨朵,便是希望光灵教利用这张情报网为赵和效力。
最初时吉骨朵是不情愿的,有关光灵的预言,他自家早就不相信了,也只有霍勒还在相信那个。但赵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于阗一国收入囊中,这种手段让吉骨朵心底生畏。哪怕光灵之预言为假,但至少赵和控制着于阗这件事情不假,所以他想着投靠赵和,为光灵教谋复兴。
顺带也为自己谋些私利。
但眼前这个消息,让他觉得自己投靠的举动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银城王妃的败灭,与光灵教有莫大的关系,正是光灵教徒跑到银城王妃的奴隶当中传播赵和解放奴隶的消息,才令银城王妃的奴隶们阵前倒戈。
“不行,不行,我得另作打算……”吉骨朵心里嘀咕着,快步出了门,但才一出门,他心念一转。
虽然得到的消息很是骇人,但是……赵和更骇人啊。
若给赵和知道自己隐瞒这个消息,那会是什么下场?
想到这里,吉骨朵改变了原先的方向,向着女王宫奔去。
女王宫分为前后两部分,后边是清河的居所,前边则是秦人和于阗新贵们一起办公的所在。
吉骨朵也算是近来这里的红人,因此一路过来,没有什么阻拦,只是在进入赵和的公堂之前,被樊令拦了下来。
“有什么事?”
“有紧急消息,需要立刻禀报赵侯!”吉骨朵道。
他一边说还一边看了旁边的阿图一眼,只不过阿图却歪着头不看他。
直到现在,这昆仑奴仍然不原谅当初他的所作所为。
“来的人都说有紧急消息,最后都是些胡麻蒜皮的小事。”樊令撇着嘴,向里边望了一眼:“你先等着,里面有正事呢。”
吉骨朵跺了一下脚:“不能等,十万火急的事情,还请帮我通禀!”
樊令狐疑地望着他,想到赵和的告诫,还是进了公堂之内。
不一会儿,他出来道:“让你进去。”
吉骨朵进去之后,看到赵和在这里正与红衣僧说话,吉骨朵心里突的一跳,狠狠翻了红衣僧一眼。
“吉先生,你来了?”赵和见吉骨朵到此,笑着先与他打招呼。
这让吉骨朵受宠若惊。
虽然被称为“吉先生”,还是让吉骨朵有些不习惯,但是如今于阗从上到下都推行秦制,包括姓名也一律秦化,所以他便以吉为姓了。
“有紧急消息,自莎车而来。”吉骨朵看了红衣僧一眼:“赵侯,这个……”
赵和与红衣僧交换了一下视线,然后笑道:“可是有何不妥?”
“这个……乃是军情机密,我只能禀报给赵侯!”
红衣僧哈的一笑:“什么军情机密,无非就是莎车扬言要替于阗尉迟氏复仇罢了。”
吉骨朵愣了一下,看向赵和,赵和也面带笑容。
然后吉骨朵眼睛一转:“若只是这等小事,哪里算得上是机密,我这可是真正大事!”
赵和这下有些好奇了。
红衣僧今日来,就是自称有紧急军情,说是于阗西面的莎车国得知于阗之变后,扬言要为尉迟氏报仇复国,正在莎车招亡纳叛,银城王妃与尉迟密勒的部下中,颇有前往投靠者。
这事情并不放在赵和心上,莎车确实也是西域强国,国力与于阗不过相当,真正要打起来,赵和有绝对信心。
但吉骨朵慌成这样子,莫非还有别的变故?
“你说吧,红衣师不是外人。”赵和道。
吉骨朵心里暗恨,这些浮图僧明明是首鼠两端,没有象他光灵教那样全部投靠,但依然成了赵和的座上客,无非就是当初选边站得比他早些罢了。
他定了一下神,沉声道:“莎车王康彦明里说要为尉迟氏复仇,暗地里却与蒲犁、皮山、疏勒、尉头、捐毒还有温宿、姑墨和龟兹联合,准备共建联军,一道讨伐于阗,就在八日之前,他们已经在莎车城会盟了!”
“嗯?”赵和这下微微动容了。
红衣僧更是直接从座位上翻身下来:“果真?果真?”
“自然是真的,千真万确!”吉骨朵这下有点得意了:“红衣师,你们浮图教不是遍布三十六国么,怎么没有得到消息?”
红衣僧喃喃念叨了两声,他也得到消息,只不过消息没有吉骨朵这么明确。
事实上,谁也想不到,莎车王康彦竟然拉出了这样一个联盟来。
若以国力而言,莎车的国内与于阗相当,可能还要稍弱一些,彼国与周围诸国的关系不是很和睦,比如说它与皮山便打了十几年。但现在,当秦人重返西域,要在这里重建西域都护之时,它却做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情。
“他们怎么可能结盟,彼此之间,都有争端!”红衣僧目光转来转去,然后对吉骨朵道。
吉骨朵嘿的一笑:“这件事情,我还真知道。”
莎车能协调诸国关系,结成这个联盟,最关键的是康彦的外交手段。
他首先力排众议,将与皮山争执的边境两个绿洲让给皮山,然后再如此这般,协调诸国之间的边境争端——诸国之间的矛盾,归根到底无非就是争夺水源草场或河谷田地,他解决的办法简单明了,赶走秦人帮助尉迟氏复国之后,尉迟氏于阗只保留东城一城,其余地盘,包括西城与银城,尽皆由参与联合的诸国瓜分。
“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难道就不怕大秦报复么?”红衣僧听到这个,还是难以理解。
“他们自然是怕的,但他们也有靠山。”吉骨朵看了赵和一眼:“犬戎人金策单于派了一位名为伊屠智的使者,帮助莎车王康彦。”
这一下红衣僧直接发起抖来。
“赵侯……赵侯,这该如何是好?”
自从在野战中击败了银城王妃之后,红衣僧不敢再称赵和师弟,都是以“赵侯”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相称。这也没有办法,赵和原本是和亲副使,现在和亲自然是和不成了,再呼其副使有些不妥。而在于阗的官制之中,又没有给赵和留下位置,但他偏偏代替清河,实际上掌控着于阗的最高权力。
“什么?”赵和看向红衣僧。
“犬戎人来了,诸国组成联军,这该如何是好?”红衣僧看赵和一脸茫然的模样,心里突的一跳,暗道这位智深师弟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呵呵,恭喜红衣师,贺喜红衣师。”赵和道。
红衣僧心里更是连叫不妙,这位智深师弟不只是吓傻了,干脆是吓疯了。
“喜……何喜之有?”他颤声问道。
“你们久居西域,犬戎人的行事风格,你们难道不知晓么?”赵和笑道:“若是以力能服人,犬戎是否会派使臣?”
此话一出,红衣僧顿时不抖了,吉骨朵也是眼睛一转,脸上的惧意没了。
确实如赵和所说,犬戎人只有在无法打胜的情况下才会考虑外交手段,只要能打胜,他们一定是派军士来的。
“金策单于派这个什么什么……”赵和一时记不起那位犬戎人使者的名字。
“伊屠智。”吉骨朵道。
“对,金策单于派伊屠智来,证明他没有别的办法,抽调不出兵力,才会如此。”赵和伸出一根手指,将红衣僧与吉骨朵最担心的第一件事情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那……诸国联军?”
“这便是我要贺喜红衣师的地方了,参与联军的诸国之中,依我之见,蒲犁不错,正合红衣师为上师,以浮图之法治国。”赵和缓缓道。
红衣僧愣了愣,旋即大喜。
当初赵和许下上师之位和一国之主这两件事情,换取浮图教在西域的全面支持,这许诺红衣僧其实并不太当真,但是没有想到的是,现在赵和竟然要履行这个诺言!
虽然蒲犁在西域三十六国中只是一个少国,举国人口也就是几万,但毕竟是一国啊,而且蒲犁靠近昆仑山与葱岭,与信奉苯教的博康西羌接壤,博康西羌如今分为四十小邦,每一邦力量都弱小,若是真得了蒲犁,或许可以借助于阗之力,向博康西羌发展。
不过在大喜之后,红衣僧又是心中不安:“可是……可是先得打败了他们这联军再说吧?”
赵和微笑起来:“打败联军的事情交给我,但打败之后的事情,却是需要红衣师多多帮助,这可不只是助我,也是助浮图教自己啊。”
红衣僧略一沉吟,当即慨然道:“只要能打败这九国联军,贫僧自有手段,可以让他们的联盟分崩离析,让其中数国投入大秦麾下!”
这正是赵和所需要的!
八八、西域“雄主”
莎车国主康彦在西域诸国中算得上是一位“雄主”了。
他继位之时,莎车内忧外患,几位兄弟与他争位,周围诸国蚕食领土,其中又以于阗最为凶悍。彼时正值大秦从西域撤离,整个西域都处在混乱之中,康彦一方面结好犬戎,另一方面则是使出种种手段,将自己的兄弟们尽数诛杀,终于稳定了国内局面,并且将失地收复了不少。
但西域复杂的形势,使得他将莎车恢复到如今的局面就是极限了——犬戎不允许西域出现哪个一家独大的国家,对他的政策从最初的扶植转而变成抑制。
幸好秦人又来了。
每每想到已经死了的于阗王尉迟谨,康彦就想笑话这位老对手。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出的主意,竟然想要借娶公主之事在犬戎与大秦两个大国间左右逢源,却不知这样最遭大国忌恨。
这不,尉迟谨身死国灭,尉迟氏从于阗的王族变成了普通人。相反,他因为一心一意投靠犬戎,所以得到犬戎的大力支持,犬戎还专门派来了一位使者,帮助他登上南疆诸国盟主的地位。
只不过……显然,秦国未必会甘心。
想到这里,康彦望向骑马在自己身旁的那位犬戎人。
伊屠智感应到康彦的注视,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大王是有什么想法?”
“我还是有些担心……”康彦并不讳言:“秦国毕竟是大国,莎车只是小国,若是得罪了秦国,秦国事后的报复,仅凭我莎车之力,根本无法应对。”
“大王不必忧心……大王可是觉得秦国能取于阗,就能取莎车?”伊屠智道。
“是。”
伊屠智微笑起来:“大王过虑了,大王想一想,秦国人最好面子,可是他们取于阗的手段,却没有什么面子。”
康彦愣了愣。
见他似乎有些不明白,伊屠智道:“以秦国之力,要灭于阗,派遣几千兵马越过沙漠便行,但事实上,秦国却是怎么做的?”
康彦恍然大悟:“秦人以和亲为名诈取于阗,这固然是他们手段高明,于阗王愚蠢,但也曝露出秦国无法派遣大军前来的事实!”
“正是如此,秦人离西域最近的地方在敦煌,那里有秦人几千兵马,但随时会面临我们戎胡的威胁。而且前两年,我们戎胡刚刚在秦国境内取得了大胜仗,他们没有足够的军械粮食,支撑这几千人远行数千里来西域。”伊屠智说到这,微微抬起下巴,有些骄傲地道:“这草原与大漠,终究是我们这些胡人的地盘,秦人只能在平地上种种田,他们没有足够的马匹,没有足够的骑兵,所以永远只能被动挨打。”
康彦连连点头。
确实,伊屠智的解说让他心放宽了些,不过他面上虽然带笑,心里却又生起一个念头。
他不必担忧秦国,那么……犬戎呢?
犬戎不派兵来与秦人争夺西域,而是派来一个使者,以他们向来不太擅长的外交手段与秦国竞争,这岂不也意味着,犬戎如今也无法抽调兵力来西域?
“或许,这也是我的机会……我不愿意做秦国的奴仆,同样也不愿意做犬戎的奴仆。”康彦心中暗想。
他看了看自己身后,来自诸国联军的数千兵马看上去甚为雄壮,这让康彦的野心更加膨胀起来。
这几千人马并不是联军的全部,从各方达成盟约到现在时间太短,真正要各国联合起来,没有几个月时间做不到。但是每国象征性地出几十数百人,组成这样一支联军,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之所以如此急切,一来是想乘早将联军盟约落在实处,二来也是人为制造一个敌人,好让各国更加服从他这个盟主。所以,康彦并不打算一举将于阗的秦人赶走,他觉得,自己乘秦人立足未稳之机,将于阗边境上的一些绿洲夺来,若是有可能,夺其一座大城以为据点,那么今年的战事就可以暂时结束了。
至于秦人会带领于阗军队前来抵抗……
康彦完全不在乎这一点,因为他这里虽是联军的主力,但是在于阗之北,龟兹人顺于阗河南下,同样在攻击于阗的边境,而在于阗西南,蒲犁与皮山人也联合了一支两千余人的部队,沿着昆仑山东进。
这么算起来,各方军队联合数量足有万人,这可不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从,象银城王妃的部下那样,根本不算军队!
康彦同样计算了秦人能够调动的兵力,听闻他们竟然以奴隶为军,倒是让原本于阗的正规军被裁汰,这么算起来,秦人能够调动的兵力不超过四千,哪怕秦国那五百人再擅战,也不可能弥补数量上这么大的差距。
想到这里,康彦完全放下心来,这一战,哪怕不能够取得决定性胜利,但只要能够夺取于阗的一些领土,就算是实现了他的战略目标了。
“到哪里了?”他看了看前方,向身边的右将问道。
西域诸国制度相近,一王统领国事,分左右将来辅助其治政,康彦此次前来,留左将守土,带着右将为副手。
莎车右将招来一个向导,向导很肯定地告诉他们,他们已经进入到于阗的势力范围之内了。
西域三十六国之间的边界极为模糊,哪怕是一国之主,也很难确定自己国家的边界在何处,但各国的势力范围还是大致有数。康彦又问离此最近的一处绿洲,也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还有多远,得到的答案是只需要小半日时间了。
到得秦人所说的酉时,他们果然看到了稀疏的胡杨树林,这标志着附近就有绿洲了。哪怕习惯于沙漠之中奔波,莎车军队此时也不禁欢呼起来,他们用来运送物资的骆驼甚至开始吃起道旁的骆驼刺,直到赶驼人用鞭子抽打,它们才继续向前。
很快他们就听到了流水声响。
这是于阗河的西支流,顺此河往下两百秦里左右,便可以抵达于阗西城。
“去打探一下,有没有兵马守卫。”康彦吩咐道。
按照原先的消息,这里应该有几十名士兵,这些士兵主要起的是捕盗作用,若真有大战来临,他们会点燃狼烟然后撤离。莎车军数千人到此,人喧马哗,早就该惊动了周围的牧民,但直到现在,也没有看到狼烟点起,这让康彦的心又悬了起来。
右将派人前去没有多久,便带着几个当地贵人模样的于阗人过来。
“没有兵,据他们说,秦人于三天前将所有的兵都召回了。”右将问讯了一番之后,兴奋地说道:“这片绿洲空无守卫,我们可以以此为补给据点!”
虽然这片绿洲很小,提供不了太多的粮食与牧草,但关键这里有水——西域诸国之间的战争,都是逐水源而战,其行军路线与交战地点,绝对不会离水源太远,这是他们彼此争斗多年养成的习惯。
“等一等!”康彦正待下令,犬戎使者伊屠智突然开口道。
“呃贵使有什么发现?”康彦心中一凛,向伊屠智问道。
伊屠智眯着眼,看着那几名于阗本地的贵人。
这种小贵族其实比平民高不到哪里去,家里有几个奴仆、畜养着百十头牲畜罢了。在伊屠智的盯视之下,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显得极为不安。
“你们在说谎!”看了好一会儿,伊屠智突然开口道。
这几个贵人哆嗦了一下,有一位颤声道:“我等……我等不敢说谎,若是贵人不信,派人到部中去看就知道真假了。”
“我们会派人去的,但是,这并不能证明你们没有撒谎……很简单的道理,你们看到这么多军队来此,竟然不逃跑,这不合常理!”
这些半游牧民族行军打仗可没有什么军纪可言,对他们来说,战争的最终目的就是劫掠,而劫掠必然导致屠杀与破坏。这几个于阗贵人面对这种危险,不仅不逃避,反而一召即来,所以伊屠智判断其中必然有诈。
康彦却是在旁笑了一下,没有作声。
那个开口的于阗贵人直接就跪在地上:“不是我们不想逃,没有奴隶,我们无法将自己的牲畜全部赶走啊,而且……贵人老爷,自从秦人来到这里之后,我们的日子完全没法过了,我们竟然需要自己亲自去挤羊奶……”
那于阗贵人叭啦叭啦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秦国人解放奴隶的政策,让他们这些依靠奴隶劳作的贵人们陷入了极度困窘的情况之中。他们比起莎车人还要恨秦国人,因此当得知莎车大军来此,他们立刻前来迎接,为此,他们甚至愿献出自家的牲畜,以充作大军的口粮。
伊屠智耐心听完之后,噗的一笑:“你们这样说,以为我会相信?”
旁边的康彦又是一笑。
伊屠智不相信,康彦则相信了。
他清楚这几个于阗贵人想做什么,于阗人是丝路上的商人,他们其实是在投机,想要用自家的牲畜,来换取富贵罢了。
毕竟,莎车若胜了,尉迟氏重新被立为于阗王,总是需要一些贵人们充当臣下的。
**、直接冲营
与惯于在丝路充当商人的这些小国不同,犬戎虽然是游牧民族,但其思维里却没有多少商业念头,哪怕是伊屠智这样在犬戎当中算是多智的人物,同样如此。
而且伊屠智根本不在意这几个于阗小贵人是不是真心迎接联军。
他又盘问了几句,然后轻飘飘一摆手:“杀了吧。”
那几个于阗小贵人顿时慌了,都跪了下来,那个口舌伶俐些的更是大叫道:“饶命,饶命,我们愿为大军带路,我们……”
“联军来为于阗带来自由,你们死在自由的刀剑之下,便作鬼,也值得。”伊屠智笑道。
他回头看了康彦一眼。
康彦心中一凛,顿时明白了这位犬戎使者之意。
犬戎并不真正想莎车成为西域霸主,只是借其来牵制大秦罢了。因此,犬戎并不希望莎车真正得到于阗人心,获取那些于阗贵人们的支持,他们更希望的是,莎车虽然占据了于阗大部分领土,但却陷入当地的流沙之中,永远需要借助犬戎之力。
心中明白过来,康彦面上却没有任何犹豫,一挥手道:“既然贵使这样说了,你们还等什么?”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那几个贵人拖到一边砍了,然后肆无忌惮地剥着他们身上的衣裳。康彦催促士兵进入绿洲,许诺他们进去后可以大杀特杀大抢特抢,于是士气顿时高涨起来。
很快,这个绿洲的部族便在联军为其带来的自由下毁灭了。
不过康彦倒是个谨慎的,虽然大军驻入此地,可夜间他还是安排了非常仔细的巡查,果然找到几个侥幸未死的于阗人,把他们拖回来也杀了之后,康彦才与伊屠智宴饮。伊屠智对莎车的葡萄酒甚是欢喜,又被康彦一力奉承,不免多饮了几杯。
见酒意已浓,康彦才笑着道:“此间事了之后,我欲亲自去朝拜大单于与金策单于,只是不知如今大单于与金策单于在何处?”
伊屠智听到他这句话,并未生出什么怀疑,不过他摇了摇头:“金策单于你倒是可以见到,他便在北疆,但大单于如今却不在这附近,你要去……来回恐怕得小半年时间了。”
康彦心中又是一凛,犬戎大单于为犬戎共主,虽然金策单于位高权重,但是大单于才是王庭所在,以往他的部族都是在金山附近,从莎车去,有一个月时间足够了。
想到犬戎人抽调不出足够的兵力前来西域与大秦抗衡,康彦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西域诸国为东西贸易的中转,消息向来灵通,他也早就听说,如今大秦往西极西之处,似乎不是很安宁,有一支新的势力崛起,若其向东扩张,犬戎身为大秦以西的一个霸主,必然面临其强力挑战。
想明白这一点,康彦心里有了主意。
在伊屠智称兴尽去睡之后,康彦召来右将,向他吩咐道:“伊屠智极为狡猾,从他嘴里得不到准确的消息,犬戎王庭终究出了什么事情,你想办法从他的随从那里打探打探。”
右将依言而去,等到夜中,他前来求见,唤醒康彦之后,神情有些狐疑:“据伊屠智的随从说,金策单于如今就在北疆,大单于王庭已经连续数年都自各单于部抽调人手往极西之地去,据说有万里之遥!”
说到这,他又压低声音:“所抽调之人,大多都没有回来,回来的那些,也对极西之事避而不谈。”
康彦听到这,觉得基本可以确认,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极西之地新近崛起的那股力量,拖住了犬戎人的主力,所以犬戎人的反应才这么异常。
甚至前一次金策单于策划对大秦的入侵,也可以从中得到解释。大单于将主力都放在了极西之地,担心其余诸部乘机逆乱,所以安排了这次入侵,一来通过劫掠大秦获取军资,二来也乘机借大秦之手削弱那些不怎么忠诚的东方部族。
想明白这一点,康彦眨巴的眼睛,让右将下去休息,此事不准对任何人提起。
第二日除留下少数人占据此处绿洲之外,莎车军继续向着于阗西城进发,到得下一个绿洲时,发觉这个绿洲已经完全空了,所有人都离开,显然昨夜他们虽然杀了,却还是有于阗人逃了出来,已经把消息传给了这里。
“只怕秦人很快就会前来迎战了。”
康彦接下来更是谨慎,每日绝不多行,只攻取一个绿洲获得一些补给便扎营。到第三天时,他派出的侦骑声称已经与于阗侦骑相遇,第四天甚至还抓了一个于阗侦骑为舌头,从其口中得知在于阗的秦国人得到了消息,正在收缩兵力,只不过因为此前裁汰于阗正规军得厉害,所以暂时还无法出来迎战,只能据守于阗东城。
这侦骑还带来另一个消息:龟兹人同样进军得很快,已经距离西城不远了。
这让康彦心中一惊。
此次作战,他希望的最大战果,就是于阗西城。
若是于阗西城被龟兹抢先夺了去,他可不觉得对方会将西城再让出来。
因此他当即下令,全军进发,疾速向着西城而去。
伊屠智也未反对,只是反复提醒他,要广派侦骑,别让于阗人偷袭得手。
其实不必伊屠智说,康彦也会如此。他能够在极端不利的情形下,将自家这一亩三分地经营到如此地步,靠的不是鲁莽而是谨慎。
不仅广派侦骑,他还特别注意了自己的后方,防止出现于阗人断绝他的归路之事——虽然他与银城王妃不同,所带者尽是骑兵,不需要那么多奴隶来运送军资,但小心谨慎一点总是不打紧的。
别说,他这一查,倒还真的查出了东西。
几个信奉浮图教的莎车士卒在后方传播谣言,说那个秦人赵和乃是浮图座下尊者的大弟子,来西域是为弘扬浮图之法,非人力所能抗拒,鼓动莎车士卒在打仗时逃走。这个发现让康彦鼻子几乎气歪,要知道浮图教虽然入西域不久,但已经成了西域最大的教派之一,他们在信徒之中传播这样的谣言,分明就是选择站在了秦国的一边!
那几名不谨慎的士卒,自然是被砍了脑袋示众。见康彦如此愤怒,夜间议事之时,右将出言劝慰道:“其实这也是好事,若不及早发觉,等到临战之时他们发动,虽然人数不多,却也是一个大麻烦,银城王妃之败,便与其后方的奴隶临阵倒戈有关。”
康彦气呼呼地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我只是觉得这些浮图僧当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对他们还不好么,他们怎么敢如此!”
右将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康彦对浮图教自然还算好的,布施支持都没少过,但也换取了浮图教一直以来的支持,特别是在他最困难之时,浮图教可是帮过不少忙,双方谈不上恩义,无非是一种交易罢了。
“所以,这次于阗之事结束之后,我们一定要收拾浮图教,这些年,他们聚敛的财富太多,吸纳的人数也太多了!”康彦又道。
右将心中一凛,旋即明白,康彦之怒是伪装出来的,他心底只怕还十分高兴。
别人不知晓,右将却是知晓的,康彦一直有野心成为西域诸国的共主,如同大秦皇帝那样在西域可以一言九鼎,而不仅仅是一个盟军领袖。要想成为共主,就必须有实力,要有实力,就需要有财富和人口,若是对着别国扩张,除非遇到于阗这样的好机会,否则容易引发其余诸国的联合反对,相反,浮图教如今又有钱又有人,却偏偏没有力量自保,对他们下手,反对的声音会小得多。
没准别的国家国主见此情形,也会忍不住扑上来咬浮图教一口呢。
“对,这浮图教实在罪大恶极,理当惩处!”想到浮图寺和信徒们的财物,右将忍不住咕的一声咽了口口水,然后厉声说道。
见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康彦又道:“军中还有不少信奉浮图之人,特别是右骑长,你将他召来,我现在要见他。”
这右骑长也是康彦的亲信老臣,右将听了之后眼中掠过一丝同情,但旋即又被贪婪所取代,康彦分明是要对右骑长下手,至少会软禁起来了。
不一会儿,右骑长入帐来见康彦,但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外头一片哗然之声。
康彦一愣,心念一转,先让右骑长入座,又使右将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右骑长有些莫名其妙,与他聊了两句,并未觉得有什么异常,然后就看到右将一脸异色匆匆赶来。
“于阗人,于阗人来迎战了!”
右将的禀报也让康彦心中突的一跳,他沉声问道:“多少人?”
“两千左右,如今正在列队,看起来……”右将声音有些古怪:“看起来象是想要直接冲营。”
“直接冲营?看来秦国人真的将于阗军都解散了,竟然没有一个懂得军事的人吗?”康彦闻得此言哈哈大笑,可是口中虽笑,他面上却毫无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