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当聪明人
即便于阗人都不知兵事,难道秦人也不知道兵事吗?
所以康彦虽然是满嘴自信,但实际上,他心底深处却是忧患不绝。
自然有侍从来为他披甲,他着甲出帐,看到伊屠智同样披甲而来。
伊屠智的脸色非常难看。
“小心,秦人敢这样做,他们肯定有所倚仗!”
一见面,伊屠智没有虚礼,直接就向康彦发出警告。
倒是联军的另一位首领,皮山王有些不以为然:“便是再有倚仗,也不过是于阗的那点兵力,他们总不可能变出更多的兵来。”
康彦没有理睬他,径直上马,众人一起来到营门之前。
只见在距离他们的营地约有里许之远,大约有两千骑左右的于阗军已经列好了阵。只一看他们这阵势,康彦与伊屠智的心都是咯登一下。
这不是草原上游牧民族的军阵,比如犬戎人,他们也会列阵,但哪怕列起阵来也不会整齐到这个地步!
当今世上,能够拥有如此军纪的部队并不多,而离他们最近的,只有秦国人!
“这……这是……”皮山王也看出名堂来了,结结巴巴地道:“这怎么……可能,秦人怎么可能……把于阗人训练成这模样?”
“不是于阗人……是秦军!”康彦脸色煞白,喃喃地道。
这样的唯有大秦正规军,而且是正规军中最精锐之一的边军,才可能如此!
他霍然转向伊屠智:“伊屠智,你不是说秦人受了上回重创,根本不可能调齐大军深入大漠吗?”
伊屠智同样脸色煞白:“是不可能调齐大军……我知道了,他们从边军中抽调精锐,组成这一支部队……这是、这是两千人?他们只派出来了这两千人!只要击败这两千人,秦国根本无力后续!”
伊屠智说的没错,康彦也猜到了。
难怪他的斥侯没有传回任何消息,那些游骑遇上秦国正规军,自然是有去无回。
伊屠智的解释没有让康彦心情放松,他的心情更加恶劣:“重点不是秦人有多少,而是秦人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秦人可能派出不超过五千人的小股军队入西域,是伊屠智在说服康彦之时就已经预料到的,但是他所说的秦人小股军队入西域的时间,应当是来年——此时已经是八月底,朔风飞扬,寒意渐来,再过十几天西域甚至可能下大雪,秦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行军至西域的。
但偏偏秦人来了!
秦人从边郡派兵来此,顺利的话前后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这也就意味着一个月前秦人的大军就已经从边郡动身!
“怎么办?”皮山王惶惶不安:“现在纠缠秦人是什么时候派的兵有何意义,现在最重要的是打得嬴打不嬴……”
“我们兵多,我们又是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之中作战,我们……我们能胜!”伊屠智道。
康彦回头望了望自己的部下,从他的右将开始,每个人的面色都是极为难看。
康彦咽了口口水,伊屠智说兵多……但实际上,哪怕他们拥有四倍于秦人的兵力,康彦仍然没有任何胜算。
一秦抵五胡——这五胡可不是指他们这些西域之国的士兵,而是犬戎人。三千犬戎人就足以横扫他们西域诸国上万联军,这在他们的历史上,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否则当初雄霸西域的乌孙国,如今怎么会被赶到葱岭那边去?
“他们冲了!”不等康彦拿出主意,他就听到右将惊呼。
康彦立刻又转向秦人,发现秦人已经擎起了他们特有的黑色战旗,那漆黑如夜的旗帜迎风而展,数十面连在一起,让只有两千人的秦军却露出万人的气势来。
这黑旗一起,西域联军这边就立刻有些乱了。
康彦他们知道对面是秦人,可那些普通士兵并不知道,他们最以为来打的是于阗人,而且是那些刚刚被招募为兵训练还不满两个月的奴隶兵,所以一个个自信满满。
但现在……没听说过于阗人打的旗帜是黑旗啊,而且这黑旗对于联军中的老人来说不陌生,二十余年前大秦西域都护府横行南疆北疆时,秦人用的就是这面旗帜!
“那是……秦人,不是于阗人!”
“好多秦人,成千上万!”
“他们都备有铁甲,看,他们甚至给马都被甲!”
“他们的弩比起弓箭更容易在马上使用……”
“怎么回事,不是说打的只是于阗人,最多只有五百秦人吗,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联军之中,群议纷纷,而皮山王眼睛转了转,干脆离康彦他们远了一些,回到了自己的部队之中。
他的兵力不多,不过是八百余人,但是……毕竟这是听从他命令的八百人,若是情形有什么变化,他无论是令这八百人护着他逃走,还是采取别的什么选择,都更为便利。
他的小动作,康彦看在眼中,却没有任何办法。
此时喝斥,万一皮山王当场翻脸呢?如今他们好歹还有军营可以倚仗,若是皮山王翻脸,军营之中先内乱起来,秦人会放弃这个有利机会?
“对,对,军营,好在我们都树有营垒,我们,我们……”
康彦喃喃自语,他这一刻有些想笑自己。
还想着借助犬戎之力称霸西域,秦人只来了两千人,就让他如今心胆俱伤,完全没有了自诩为雄主的镇定与器量。
他唯一可以倚仗的,也就是营垒了。
但是,康彦显然是将营垒当成了救命稻草,却忘了他们这些西域诸国设营建垒的本领,还是二十余年前秦人所教授。
他们的营垒与秦军行军中正式营垒相比,不过就是一层稀疏的篱笆。
至少在马越眼中如此。
马越胯下的大黑马不耐烦地喷着鼻息,或许是这沙漠里的气味让它祖上的记忆苏醒,让它意识到自己离故乡很近了。
这是一匹拥有大宛血统的好马。
这也是马越极为喜爱的一匹马,马越轻轻抚摸了一下马脖子,让这匹暴烈的大马稍稍安静下来。他回过头,看着身后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军士。
“诸位随我自敦煌来此,一路甚是辛苦。”马越笑了起来:“今个儿再辛苦一下,然后咱们去于阗,喝于阗的葡萄酒,睡于阗的胡姬娘!”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
马越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蔑地道:“听闻赤县侯用了两个时辰,将那个什么银城女王的乌合之众击溃。我别的地方不如他,但论打仗,他在我面前就是这个……”
他伸出的是一根小拇指,他的部下们都哄笑起来。
在这些边军心中,赵和是一个很好的统帅,但真正打仗的本领,也就那样。
然后马越又道:“所以,一个时辰,我要看到那个什么莎车王的脑袋——走!”
他说到这,一夹马腹,大黑乌咴一声咆哮,当即向前迈步。
随着他动,他身后的大旗也动了起来,而随着这大旗向前,秦军全军向前。
马越握住手中的长矛,看着越来越近的敌营,他心中一片安宁。
他觉得自己是属于这种环境的,他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的男人。
四百步……三百步……
两百步!
距离西域联军军营两百步时开始,秦军开始冲锋。
哪怕他们一人双马,爱惜马力,可是着甲冲锋也不是简单的事情,稍长距离着甲冲锋,甚至可能会让一些体弱点的马累死。
两百步左右,才是合适的距离,并且就是这样,他们冲锋时也不是一瞬间将速度提到极致,而是先慢跑,让马充分活动起来,然后才是催马冲锋。
他们才开始冲锋,那边皮山王已经回头向自己的部下下令了:“走!”
“什么?”他的部将讶然相问。
“你蠢啊,快走!”皮山王一鞭抽过去,转身就催马向后营而去。
他这队人马一动,其余联军不属于莎车的力量顿时也动了起来,并且个个都和他一样,前进的方向不是秦人,而是营后。
让莎车人先顶住,若是莎车人可以顶住秦军,他们当然不介意出来助战。但莎车人顶不住的话,他们在后营,也更容易逃跑……
大家都是聪明人,聪明人都聪明起来,那局势就有趣了。
谁都想往后挤,让别人顶上前,这样你挤我挤,结果原本只是想撤退观望,却变成了争先恐后的逃跑。而其余诸国纷纷逃跑,莎车军士看到之后,哪里还有战意?
哪怕康彦喝斥甚至斩杀,此时听从他命令去据营放箭的,也只有不足四分之一的人。
至于别的……当然也去当聪明人了。
于是秦人甫一攻击前阵,还只是停留在冒着箭矢用索套来拉扯鹿柴栅栏阶段,后营处的联军已经崩盘,不知谁被挤得受不了了,直接打开了后营营门。
哗的一下,数以百计的杂牌们便涌出了营门,众人你挤我我挤你,就听到不知谁喊了一声“秦人破营了”,于是一个个弃营而逃。
康彦听得后方传来的呼喊,竭力大呼,试图阻止,可是他的声音在数千人当中可谓微不足道!
一、为我牺牲
康彦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
他早就应该知道,秦国既然重回西域,如何会不留后手?
他就不该相信犬戎,甚至若有可能,他应当投靠秦人——反正想要成为西域霸主,由犬戎人支持还是由秦人支持,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而且,秦国远在东面,对莎车来说构不成什么威胁,他们无非就是要莎车如同二十余年前那样,派个人质去咸阳,然后定期献上几匹骆驼、好马,便能够安安稳稳获得商道,自己当真是被骆驼尿浇多了,怎么会想到去与秦国为敌……
但是痛恨完全没有用。
康彦是被亲信强行带着冲了出来——为了能够夺取逃跑之路,他的亲信甚至还挥刀砍了自己人。
这一战,让康彦失魂落魄,也让他终于意识到,无论是面对犬戎还是大秦这样的“超级大国”,莎车这样的小国根本没有什么抵抗的余地。
甚至连想都不要想。
只不过教训来得太过凶残,康彦的痛恨与懊悔已经无济于事。西域诸国联军的崩溃,简直就象是一座沙堡的崩塌,从开始之后就无法遏止。
就是制造这一切的马越本人也愣住了。
严格来说,两军还没有交锋,秦军不过是射了一轮弩箭,正准备要用绳套掀开栅栏,结果对方就自己先崩溃了。
马越只愣了一瞬,他从对方崩溃的情形判断出,这是真正的溃败,而不是诱敌之策。这样的机会,以他指挥骑兵的能力,若不能抓住,那他就没有面目回凉州了。
于是接下来的战事,便顺理成章。
如马越所想的那样,他花费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将西域诸国联军彻底打垮,在追亡逐北的过程之中,莎车人为主的联军伏尸十余里,几乎超过一半被阵斩。
一次战役,阵斩敌人超过半数,这不可不说是大胜。
但马越还有些不满意,他还希望在这一战中擒获莎车王——他此前听说过,赵和在与银城王妃的那一仗中,让银城王妃跑了,他可不想犯同样的错误。
因此康彦就心惊胆战地发觉,自己已经逃出了二十里,可身后仍然有一队秦军在穷追不舍。
双方的战马都已力疲,马越这队人甚至将富贵的马铠都扔了以减轻战马负重,时不时就有力竭的马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相对而言,极力逃跑的莎车人遇到这种情形更多一些。
让康彦稍稍心安的是,秦人虽然穷追不舍,可是双方的距离并没有因此缩短,而且跟上的秦人数量似乎越来越少,从最初的足有五六百人,到现在不过是一两百。若不是清楚自己的亲卫们已经胆寒,康彦都有些想要回头先打上一仗,将这些秦人驱回去然后再从容逃走了。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前方一小队人马的脚步放缓了。
正是抢先逃走的皮山王。
皮山王抢先一步逃遁不假,但是他的部下比起莎车人还要不堪,因此虽然先逃走,可还是被康彦渐渐追上。康彦觉得自己若是超过皮山王,那么秦人肯定会先追着皮山王,与他纠缠之间,自己就可以乘机逃得更远。但他才生出这个念头,就发觉皮山王的队伍阵形有异,他心念一转,顿时明白,立刻厉声叫道:“你敢!”
皮山王有什么不敢的!
皮山王自然也有自己的算盘要打,此次他追随康彦而来,一是因为犬戎的号召力,二是因为莎车国的压迫,三则是贪图于阗的领土——无论什么原因,他与于阗或者秦国,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故此他在逃出数十里之后,想到经此一战,所谓的联军势必分崩离析,而秦国既然派了大军来西域,那么必然要对参与联军的诸国朝廷清算。皮山国小力弱,面对清算怎么才能求生?
当然是出卖别人,换取自己生存啦!
想明白之一点,皮山王便将主意打到了康彦身上,以联军领袖作为礼物,换取大秦的宽容,这笔买卖肯定做得。
所以当他发现康彦跟在自己身后之后,便开始下令放缓,准备替秦人拦住莎车人。有什么样的王者,便有什么样的臣民,他的部下与他的心思一样,既然能够靠出卖莎车人来换取秦人的宽恕,为何还要拼死拼活逃走,而且就算逃回皮山,谁知道秦国的大军会不会尾随而至?
因此得到他的命令之后,皮山这区区两三百骑倒是焕发出勇气,他们纷纷拨转马头,反向莎车人冲去。
即便是这样,皮山王觉得还有些不妥,他看了看周围,发觉自己的一名亲卫穿着件黑袍,当即下令:“脱了衣服,当作旗帜!”
那亲卫会意,顿时解了自己的黑袍,用矛撑了起来充作旗帜,看起来倒有几分象是秦军的黑旗了。
他这边旗帜才举起,那边已经与莎车人战到一处了。双方都在逃跑过程中累得半死,因此彼此之间的争斗看似很激烈,但实际上大多数伤亡都不是战斗所致,反倒是马儿失蹄或者人力衰竭,导致不少人跌落下来。
其实追出二十里,马越也已经不太想继续追下去——他从敦煌来此,辗转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人员折损且不去说,单单是人马的体力消耗就是极大,追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但当他发现自己追的目标发生内讧,而且这是真的在互斗而不是演戏时,他精神一振,立刻下令摇旗示意。
他带领的也只是两百骑来此,见到旗帜示意,立刻左右展开,没有急着冲入战团,而是从两翼包抄过去,将纠缠于一起的皮山人与莎车人都围了起来。
被围的皮山人加莎车人总共超过五百,他两百人围五百人,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偏偏皮山人与莎车人打得热火朝天,哪怕明知道秦军围来,双方都抽身不得,也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
莎车人数次想要折转方向脱围,却都被秦人赶了回来,而皮山人在那大叫请求秦军相助,马越也毫不理会。他下达的命令很简单,围住双方,双方中任何一方想要脱离,那么用弩箭将之射回去。
这下子皮山人先傻了眼。
他们人数本来就少,原本是指望秦国人上来之后可以将战斗交给他们,自己快乐地到一旁看热闹,现在确实有人在一旁快乐地看着热闹,却是秦国人,而他们却不得不与莎车人进行殊死之战。
皮山王此时倒是有心与莎车人罢战,只不过现在这种情形下,莎车人根本不会与他达成这种默契,甚至可以说,莎车人恨他们比恨秦国人更强烈。更重要的是,与秦国人相比,还是皮山人好打一些。
而莎车王康彦,此时被十余骑护着,他自己倒是没有上战场,而是东张西望之中。
皮山王的行动,提醒了他。
皮山王可以靠出卖他莎车来换取大秦的宽容,他康彦似乎也可以卖点什么东西给秦国,换取秦国的宽容。
至少比现在这样子要好。
他甚至还偷眼往秦人之后望去,所见到的是陆陆续续都有秦骑追上来,方才还只有两百骑秦军的,但没多久就增加到三百骑。
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秦军从战斗中腾出手来。
康彦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做所选择了。
他也终于在自己的部下在发现了右骑长。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生出欢喜,右将都在逃跑中不知所踪,这右骑长却还在,当真是天助他也。
“右骑长,右骑长!”他高声叫道。
右骑长正指挥着部下与皮山人纠缠,听到叫,忙跑了回来。
他并不知道此前康彦召他入帐是想要清算他,因此并无叛意,算得上对康彦忠心不二了。
“右骑长,你是浮图教信徒,如今浮图教与大秦合作……”
右骑长刚想说自己不知道此事,便看到康彦向他一使眼色:“你以浮图信徒身份去见秦人,说我愿献出犬戎使臣乞降!”
右骑长一愣,然后便看到十几名康彦的亲信向着犬戎使臣伊屠智扑了过去。
伊屠智身边也带有随从,数量不多,只有八骑罢了。他们此时正紧张地注意着周围的秦人,窥视何处有薄弱点,希望能寻找突围的机会,对于近在身旁的莎车人并没有多少防备。故此这些莎车人猝然动手,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有三人顿时中刃落马。
但其余五人立刻反应过来,反杀了几名莎车人之后便向一边而去。伊屠智明白康彦所想,愤怒至极:“康彦,你此时想出卖我戎胡来向秦人摇尾乞怜么,你大错特错了,秦人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没有你,他们确实是不会放过我的,但有了你,特别是有了你的消息,他们就会放过我了……”康彦嘿然喝道:“你不是说是来帮我的么,你不是说与我真心结交么,既然如此,你为我牺牲一下,又有何不可?”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部下挥手。他的部下纷纷向着犬戎人扑去,甚至连皮山人都暂时不顾了。
皮山人此时被杀得只余五十余骑,皮山王见此情形,便也将自己的部下召集过来,渐渐与莎车人脱离,看着莎车人逼向犬戎使臣。
二、换命消息
于阗西城。
这才是于阗正经国都,事实上东城与之相比,规模还要略小一些。
西域诸国,大多都是半耕半牧,以牧为主,因此少治城池。象是于阗,乃西域大国之一,可正经的城市,也就是东城、西城和银城三座。
赵和此时便位于西城,倒不是为了应对莎车人的攻势——在马越依照约定带领两千余骑来到于阗之后,赵和就知道这一战必胜无疑了。他之所以来到西城,目的是想要以西城为根据点,做好来年春暖之后对北用兵的准备。
也就是龟兹。
赵和并没有将莎车看得太重,他相信经此一战,大秦接管莎车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毕竟从于阗到莎车,沿着昆仑山北麓的草场进发,进军难度不大。但是龟兹不同,龟兹与于阗中间可是隔着大沙漠,虽然于阗河流经沙漠,给沿途带来了许多绿洲,可是这些零星散布的绿洲想要充作补给之地,还略显不足。
准备这种事情,越充分越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应当去强行冒险。
所以当马越将捆成一团的莎车王康彦、皮山王和犬戎使臣伊屠智一起带到赵和面前时,离那场战事结束才不过一日。
“一个时辰不到。”马越昂然地对赵和伸出一根手指头。
赵和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意料之中的事情,以你的本领,区区一堆乌合之众,一个时辰击溃……想来你还留了点力气吧?”
马越顿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他这人心高气傲,虽然对赵和已经服气,但是总还想着要比上一比。
“我有重要消息,我有重要消息!”
康彦不通秦语,因此不知道眼前这两个秦人在说什么,不过看他们模样,应当是能够作主的,因此他大叫起来。
赵和瞄了他一眼,莎车话与于阗话差别不是太大,他勉强能够听懂一些,然后看了看身边的一位译官,这位译官立刻道:“他说他有重大消息。”
“我是莎车王康彦,我知道犬戎人的虚实!”康彦又叫了起来。
伊屠智鼻青脸肿缩在一边,此时听到康彦的喊声,顿时急了,瞪着眼睛大叫:“康彦,你疯了吗,你真的想要莎车被灭国?”
“我正是不想莎车被灭国,我才要把消息禀报给大秦!”康彦对他怒目而视,恨不得伸脚去踹他一下。
“什么消息?”赵和不以为意地道。
康彦咳了一声:“请问贵人是谁?”
“我叫赵和,大秦赤县侯。”赵和道。
当译官将赵和的话翻译过去之后,康彦的呼吸猛然停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圆。就是伊屠智,也不禁抬起头,深深看了赵和一眼。
如今赵和在西域,已经成了一个传奇人物。
他三十六人破犬戎五百人,智夺于阗,勇服银城,如今又袭破西域诸国联军……这些事情,换作任何一个西域人来做成,那都是足以传唱千年变成史诗的功绩。
但是,这个赵和,却这般年轻!
看模样……这有二十岁么?
康彦愣了好一会儿,才下拜行礼:“我原本以为大秦派来的是位军中宿将,才能轻易征服于阗,击败我等,现在看来,莫非是老天护佑大秦,所以降下赤县侯这样的年轻英杰?”
这番马屁拍得,既捧了大秦,又吹了赵和。旁边的伊屠智却有些不服气,嘟囔着说道:“我们胡戎大单于,今年也不过是二十八岁,我们金策单于,才二十四岁,已经灭国无数,杀敌无数!”
赵和召集对犬戎语倒是比西域语更通一些,听得伊屠智这番话,他也有些讶然:“犬戎大单于与金策单于这么年轻?”
有关犬戎王庭的事情,这些年来大秦一直缺乏重要情报,如今从这个伊屠智口中得知两位单于年纪,这也是了不起的收获了。若真如他所言,那么犬戎大单于与金策单于,都是大秦退出西域之后才成长起来的一代人,难怪他们对大秦少有敬畏了。
“我是一个字都不会回答你的!”伊屠智自知失言,瞪着眼睛叫道。
赵和一笑,然后看向康彦:“不必拍马屁了,告诉我有价值的东西!”
“我愿意遣使入咸阳,以我的长子为使者,去咸阳学习大秦典章制度,并且,我会立长子为继承人。”康彦又伏身拜倒道:“我请大秦授我印绶,莎车自此为大秦藩属,大秦之意志,便是对莎车之命令……”
他叽哩咕噜说了一堆话,这次赵和听得有些勉强了。等译官翻译完毕之后,赵和皱了一下眉,面无表情地道:“你倒会打算盘,莎车还能不能存在,在大秦天子一念之间……如果你想说的还是这些废话,那就先带下去吧!”
康彦这一堆话看似向大秦表达投诚之意,但是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请赵和饶他一条性命,放他回去继续当这个莎车王。可是赵和既然能动一个于阗王,就不能动一个莎车王吗?以莎车目前的情形,赵和相信,有的是贵人愿卖身投靠,而且卖得价格一个比一个更贱。
“呃……”康彦听完译官的转译,背上的汗水直冒,他顿了一顿:“我知道犬戎的虚实……”
“你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在数个关口,都被我大军控制,你们什么都不会知道!”伊屠智又叫了起来。
“我可以从你那里试探出来,比如说,我知道犬戎大单于的王庭,如今并不在西域,他应该在金山以西甚至更远之处,距离于阗,应该有两到三个月的路程!”
康彦盯着伊屠智,这番话说出来之后,伊屠智顿时呆住,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你收买了我的随从?”
“正是。”康彦得意洋洋。
伊屠智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发闷,他自己嘴紧,也再三交待了随从们要关紧嘴巴,但架不住莎车人用美酒与美色去撬。不过他旋即定下神来:“那又怎么样,那些随从都是我招募来的,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情况!”
“我还知道,犬戎大单于驻于极西之地,为的是与强敌交战!”康彦又道:“他连年自左部抽调精锐,如今已经有三年了!这些被抽调之人,都没有回到左部!”
犬戎说是一个国家,还不如说是一个游牧部落的联合,为了便于管理,其将绵延万里的草原为分左右二部,由诸单于率领,大单于则是名义上的共主。直到这一代大单于崛起,金策、银签、铜章三位单于才被扶持起来,成为各部之上的高层。但传统上的左右二部,并没有就此彻底废除。西域诸国的左右二将制度,其实就是模仿犬戎的左右二部。
康彦说到这里,赵和的兴趣果然被吸引过来:“三年……也就是说,两年多前犬戎大举入侵大秦时,其实就在不停地抽调左部之人,难怪那次入侵,我总觉得有些虎头蛇尾了。”
“强敌太过厉害,所以犬戎才劫掠大秦,以图军资,另外,他们也增加了西域诸国的贡赋,逼迫我们交纳两倍于前的贡品。于阗王之所以想要与大秦和亲,其实也是被犬戎的征贡要求逼迫得无路可走,我之所以组成这九国联军,也是犬戎逼迫……”康彦又道。
他又是乘机为自己撇清了,赵和听得懂,伊屠智也听得明白。赵和没有回应,伊屠智先叫了起来:“明明是你自己想要成为西域的霸主,你的心思,谁不知道!”
“如果就只有这点东西,说实话,价值不大。”赵和缓缓说道。
“还有,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据我所知,大秦的西域都护府,尚未灭绝!”康彦沉声道:“至少五年之前,没有灭绝!”
赵和愣了。
此前他与石轩见到那些年号标记出现“错误”的铜钱,便怀疑西域都护府尚有残余,而且这残余应当还有点力量——否则完全没有铸币的需要。现在这一猜测,在康彦口中得到了部分证实。
伊屠智猛然冲过来,一头向着康彦撞过去,却被樊令一脚踹翻在地。
“你胡说八道,西域都护府二十年前就被灭了,哈哈哈哈……”伊屠智叫道。
康彦看着他,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你知道我想要成为西域的霸主,那么你想想,我成为西域的霸主,在大秦回来之前,最大的敌人会是谁?”
“自然是于阗……呃?”伊屠智正要讥讽几句,但说到这时,他却愣住了。
于阗王尉迟谨极为庸碌,根本不是康彦的对手,若不是犬戎明里暗里的支持,莎车早就打败于阗了。
那么康彦想成为西域霸主,在大秦返回之前,最大的敌人……反倒是犬戎!
“看来你想明白了,我最大的敌人,就是你们犬戎,所以我怎么会不想办法了解一下犬戎的虚实呢?五年多,不,六年前,我化妆之后,潜入北疆,与大宛人接触,得知你们虽然攻下了西域都护府治所,但还有大批秦人结城自守……他们的坚持,持续了许多年,直到五年前,他们还在坚持!”
三、人心如此
康彦提供的情报,让赵和确定,烈武帝时建立的大秦西域都护府果然还存在!
赵和眯着眼睛,看向伊屠智。
伊屠智此时脸色难看至极,见赵和望向自己,当即一昂脖子:“杀了我吧!”
“呵呵?”赵和笑了起来。
他喜欢这种硬骨头,《罗织经》里可是有不少炮制这种硬骨头的方法。
“先将他带下去,好生看守着……康彦,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康彦再次下拜:“愿意为赤县侯效力,愿意为大秦效力!”
赵和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你是个聪明人啊……说实话,象你这么聪明的人,在西域确实可以算得上一方人杰了,你在莎车,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康彦心中一紧,伏在地上,冷汗直冒。
“不过,你带来的这两个消息对我有些用处。”赵和继续道:“西域都护府可能尚有残余,而犬戎人在极西之地遭遇强敌……”
康彦听他口气,似乎对西域都护府的残余力量并不感兴趣,倒是对犬戎人的强敌更关注些,心里又是一跳。
他希望自己提供的两个消息对赵和都很重要,唯有如此,他才能活着,并且继续担任莎车国王。
“从今日起,你留在于阗,在我军前效力。”赵和开始宣布对康彦的处置:“你有几个儿子?”
康彦低着头:“有四个儿子。”
“长子、次子入咸阳国子监学习大秦典章制度,第三子来于阗,与你一起在我军中效力,四子留在莎车监国。”赵和道。
康彦的脸色顿时发青。
不过他也知道,这恐怕是自己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虽然被赵和拘在于阗,很难再返回莎车,但至少他可以通过亲信和幼子控制住莎车的局面,他幼子年纪小,也不怕其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
“是,是,能够跟着赤县侯效力,是我的荣幸!”在思忖了片刻之后,康彦说道。
“行,带他下去。”赵和又是一挥手。
自有卫士将康彦带下去,赵和这才又看向马越,发现马越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怎么?”
“西域都护府尚在的消息,你似乎不是很高兴?”马越道。
赵和哂笑起来:“我如何会不高兴?”
“因为你想要西域都护这个职司,可若西域都护府尚在,也就意味着你不能顶这个名了。”马越道。
赵和摇了摇头:“你的器量,终究还是小了。”
马越顿时一怒,额头青筋都跳了起来,双眼虎视着赵和。
不过赵和目光淡然,与他对视之时,没有丝毫退让之色。
马越瞪了好一会儿,这才道:“那你说说看,你的器量又如何大了?”
“如今西域的局面,我可曾借助过西域都护府半点力量?”赵和反问道。
马越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
击败莎车之后,大秦在西域南疆,再没有什么象样的敌人了。可以说,南疆几乎已经落入大秦手中,接下来只需要去一一吞食就是。而这种有利局面,都是赵和一手策划出来的,根本没有借助西域都护府半点力量。
赵和能够不借助西域都护府的力量开创如此局面,自然也就不将西域都护这个虚名放在心中。
“我所看中的,从来不是虚名,我尚实。”赵和又道:“说不客气些,除非三辅亲至,否则哪怕是一位九卿来西域充当大都护,你觉得于阗国这边,是他说话有用些还是我说话有用些?”
自然是赵和说话有用,于阗人只会服从赵和,而那些跟随赵和来到西域建功立业的秦人,更只会服从赵和。就是马越他本人,若不是赵和,他怎么会冒着朝廷责罚与大漠风沙的双重危险,来到于阗来参与这一场战事?
“呵呵,我要回军了,出来两个余月,再不回去,朝廷少不得怪罪。”马越想明白这一点后,笑了两声道。
“放心,龟兹那边,不需要你出手。”
赵和看了看他,然后在案几上拿起纸笔,写了点东西,再交给马越:“你先回东城,在东城拿上这个,休整两天,便可以护送石大使回大秦了。”
马越接过来一看,当即愣住:“这是何意?”
“你欠我的,故此你来于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你帐下将士却不欠我的,他们来这里一趟,总得有所收获回去。于阗别的没有,黄金美玉还是有些的,带回去换丝绸绢帛也好,换成铜钱也好,替我赏赐诸将士。”赵和道。
马越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将信收了起来。
他此时要撤军回去,其实是有些与赵和赌气的意思在里面,但是不曾想,赵和非常干脆地放走了他这两千余人马,而且还让石轩与他一起回去——这样一来,与赵和一起来西域的使团成员,只怕也有近半会返回大秦,这也就意味着,赵和手中可以依赖的力量被大大削弱了。
他不知道赵和为何会如此自信,仿佛任何困难都难不到他。
更不知道赵和为何在这种情形之下,不仅不对他发怒,反而还记挂着他手下将士们的赏赐。
好一会儿之后,他向赵和行了一个礼,然后出了大帐。
出得大帐之后,马越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正好迎面他的堂弟马定过来,马越唤了一声,问马定道:“贤弟,你这些时日都跟着赵和……这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定瞅了自家兄长一眼,肃然道:“赤县侯于我马氏有恩,兄长对他还是客气一些为好。”
马越瞪着他:“你我二十余年兄弟,还比不得你跟在他身边两个多月?”
马定沉默了一下,然后道:“兄弟乃私情,赵公与我,则是公务,岂有因私而废公者?”
马越心里当真是气急。
他清楚地记得,自家这兄弟以前对自己可是崇拜得不得了,处处唯自己马首是瞻,可不曾想才两个多月,他就开始改为崇拜赵和了。
“行行,你不因私废公……你好自为之吧。”马越一甩手便要走。
马定却将他拦住:“兄长何必动怒?”
“你心里都只向着外人了,还不许我怒上一怒?”马越压低声音道:“当初我将你安插到赵和身边,所为的是什么,难道你全都忘了?”
“为兄长打探消息,窥探赤县侯举止,此事我自然记得。但是赤县侯坦荡,所为者皆是公事,愚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禀报兄长的。”马定说到这,又沉声道:“倒是愚弟有一不情之请,还想请兄长成全。”
马越直勾勾望着他,然后点头道:“好,好,你算是有出息了,有自己主意了啊……你说吧。”
“请兄长给我两百骑。”马定道。
“啊?”
“我手中若有两百骑,那么在赤县侯帐下,便有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兄长已经封侯,愚弟自当奋起直追。”
马定这话气得马越鼻子都险些歪了,他用马鞭猛然抽了马定一下:“就你,也想追上我?”
“在赤县侯帐下,有的是立功机会,只要抓住,与兄长并驾齐驱,甚至后来先至,都未可知。”
马越觉得自己当真没有办法与这位堂弟交流了,他恨恨地又用鞭子抽了马定一把,然后冷冷道:“行吧,咱们家的亲族故旧,随你挑,只要他们愿意随你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莫说两百,两千我都给你!”
说完之后,他转身骑上马,离开赵和的公廨,赶到自己军中。
马定跟在他身后,连唤了他几声,马越都没有停下来等候,只是心情越发烦躁起来。
当他回到军中时,却意外地看到,有两百骑已经着装完毕,正在那里相互嬉戏。
马越眉头顿时皱起:“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身后马定赶了上来,歪着头瞅了他一眼:“这些叔伯兄弟,都是愿与我一起留在西域的……我方才向兄长求告了,兄长也已经将他们许给我!”
“你!”马越没有想到马定竟然先斩后奏,他瞪视着马定,好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是赵和的安排?”
“不是,是愚弟我自作主张。我这般做,少不得要挨赤县侯骂。”
“你对他倒是忠心耿耿,但愿他能够真如你所愿吧。”沉默了好一会儿,马越长叹了一声。
他与马定毕竟是兄弟,马家在军中的力量,并不专属于他一人,马定同样也拥有一定的权力。现在马定带走二百人,与他分道扬镳,或许对兄弟二人都好。
“多谢兄长。”马定肃然向马越行礼。
马越摇了摇头:“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之后,瞪了那两百骑一眼,看到这两百骑一个个都是平日里他甚为欣赏的,心里更是有如刀割一般。
他原本以为自己甚得人心,却不曾想,自家这个兄弟,不声不响之中,竟然也得了这么多人的拥护!
他越想越是不舍,只能一挥鞭子:“都散了吧!”
将这些人和马定都从眼前赶走,来了个眼不见为净,马越才长长叹息了一声。
“这个赵和,究竟……有什么邪术,让他会如此……”马越喃喃自语道。
四、朝廷使者
如赵和计划的那样,第三日,马越护送石轩返回大秦。而沿着于阗河南下的龟兹人得知莎车战败的消息,二话不说就退了回去。因此,于阗暂时恢复了安宁。
再过十余日,这个秋天的第一场雪来临了。
本来赵和以为,随着降雪到来,于阗这边将要休整半年左右,待到来年三月之后,他再考虑下一步计划,但没有想到的是,初雪之后第六日,中原来人了。
“没有想到又是张公。”
当看到张选时,赵和微微一愣,然后笑着说道。
张选一脸苦涩:“若非赤县侯,我也不需要在一年之内往西边跑两回,我不瞒赤县侯,这两回鞋底都磨穿了好几双,还请赤县侯补贴我一些鞋底钱。”
然后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大将军府掾吏张选向赵和讨要鞋底钱当然是一个玩笑,他是大将军所信重的属吏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亲信,其权柄之重,便是俞龙在大将军府任属吏时也比不得。因此,他的收入自然不会少,仅仅是那些想走他门路将消息传到大将军曹猛面前人的门敬,就足以让他在咸阳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了。
“张公辛苦,雪都下了,还要往这儿跑,确实是和之不对。”笑毕之后,赵和诚恳地道:“西域之地,偏僻贫穷,并无物产,只有这烤全羊尚可食之,正事办妥之后,请张公与我一起吃吃这烤全羊。”
张选点了点头,然后一顿手中的旌节。
这是使节的象征,也就是说,张选此来,不仅是奉大将军之令,还承有天子旨意。
“自作主张,擅起兵事,特废赤县侯赵和为庶人。”张选传来的旨意很简短,赵和失而复得的赤县侯爵位,转眼之间又得而复失了。
“这……”赵和身后的樊令瞪圆眼睛,满心都是怒气。
阿图则是眨巴着眼睛,一脸都是不解。
倒是俞龙、戚虎、李果等人,面色淡定,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这是肯定的事情,擅起边衅、杀戮蕃王,若是不予惩罚,只怕边境的将军们个个都要生事,那大秦就要四面边患连绵而起。莫说此时的大秦已经虚弱,就算是烈武帝壮年时那最强悍的大秦,也撑不住这种情形。
“重设西域都护府,大将军府掾吏俞龙,晓畅军事,性情沉稳,可堪大用,以为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紧接着是这封旨意的第二条。
这一条出来之后,除了赵和本人,其余人都脸色变了。
在赵和他们此前的设想当中,赵和舍去一个赤县侯的虚爵,换取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的实职,但是朝廷里来的旨意,只是黜去他的爵位,却没有将大都护之职给他,而是给了俞龙!
虽然此次西域之行中,俞龙也立下了不少功劳,但谁都知道,赵和才是众人的主心骨。朝廷这一道旨意,将俞龙抬到赵和之上,其中算计,让人思之极恐。
便是俞龙自己,一张白脸此时也涨得通红,而旁边的姬北、高凌二人,都已经愤愤地看着他了。
赵和一伸手,示意众人不要乱动,然后向俞龙使了个眼色。
俞龙却迟迟未应。
赵和又使了个眼色,俞龙犹豫着上前了一步。他本来是极为果决之人,可这一次,却变得犹豫不决起来。
西域都护府大都护,这当然是一个响亮的职位,在此一任之后,俞龙可以说登上了大秦高官的行列。任满回到大秦内地,少说也是一位有名号的将军,转任地方之后,则少不得一位郡守。对于满腔抱负的俞龙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起点。
但是,他不愿意就任,因为这本该是属于赵和的职位。
见俞龙不应,张选没有等候,又继续道:“长水司马王无忌为副都护……”
在他身后,此前一直没有作声的一个中年男子上前一步,先是向俞龙拱了拱手,然后又向赵和拱手:“区区王无忌,见过诸位。”
他行止之间,甚为合礼,一看就是那种家教非常好的。
“你……”赵和身后众人,又是一阵骚动。
这一下,众人全部明白了。
长水校尉是两千石的大员,长水校尉司马也是一千石的品秩,以他的身份,足以担当这个西域都护府都护。毕竟现在西域都护府还只是刚刚重设,手头既无兵马又无人口,用不着太大的官员来负责。
朝廷将这个王无忌安排过来,目的很明确,俞龙若是不接,那么王无忌将以副都护之职来暂代都护之权。若是俞龙接下都护之职,那么王无忌就分其权柄,同时也监视其行事。总之,无论如何,朝廷是不准备将都护的职权交给赵和了。
“朝廷如此作派,不怕寒了立功之人的心么?”俞龙再也按捺不住,沉声说道。
他虽是书生出身,一向沉稳,但实际上胸中却隐藏着一团烈火,脾气比起戚虎要刚烈得多。这种情形之下,戚虎还可以笑嘻嘻地忍着,他却有鲠在喉,不吐不快。
张选却是笑了起来:“朝廷如何作派,就不是我这区区小吏能够说的了……”
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让俞龙更是愤怒,他正要开口拒绝朝廷的任命,赵和退了两步,伸手拦住他继续说话。
“继续,张公请继续。”赵和说道。
张选看了赵和一眼,微微点头,然后笑道:“朝廷对赵侯也是有安排的,朝廷另设北庭都护府,以赵侯为北庭都护府都护。”
“北庭都护府?”赵和愣住了。
“治所便在庭州。”张选又道。
众人面面相觑。
大秦从来没有设立过北庭都护府,更没有庭州这一地。
赵和眉头微微皱起,抽肠刮肚了一番,仍然不知道这所谓北庭都护府与庭州何在。在他旁边,俞龙猛然顿足:“大秦几时有什么庭州,朝堂诸公当真是……”
“咳,这个,由王某来说吧。”
张选身边的王无忌咳了一声,忽然说道。
众人看向他,几乎所有人面上都带着不屑。
在场自俞龙戚虎往下,都是迎风战沙,来到西域,以血汗性命拼出了这一份基业,这个王无忌不过是来摘桃子的家伙,谁会瞧得起他!
王无忌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比较尴尬,他目光扫了众人一眼,然后继续道:“王某此来之前,得大将军、丞相耳提面命,故此知道这个庭州在何处。”
“那你倒是说说,我要看看,大将军与丞相如何变出一个庭州来。”一直在旁边没有作声的陈殇阴阳怪气地道:“对了,长水司马王无忌吧,我想起你了,你是太原王氏之人,对不对?九姓十一家啊,我弄死一个孙谢,也不在乎再弄死一个太原王氏子侄啊。”
王无忌淡然一笑:“王某确实出自太原王氏,不过今日之事,与王某出身无关。”
他不等陈殇再说什么,便又盯着赵和,沉声道:“大将军与丞相得知故西域都护府可能尚在的消息,便以犬戎王庭所在之地为庭州,犬戎所控制西域北疆为北庭都护府,以赵君你为北庭都护。”
原本众人都是一脸哂然,但听他这样说之后,一个个面色肃然起来。
就是赵和自己,也不禁呆了一呆,然后看向张选。
“正是如此。”张选点了点头,有些古怪地道:“大将军与丞相还说了……反正赵侯你也会去闹的,不如给你个名头,让你去闹吧。”
“正是因为赵侯必然要去北庭,故此朝廷不与其为西域都护府都护。”王无忌补充道:“朝廷不会让边关立功之士寒心,只会支持有抱负之人建功立业!”
话说得漂亮,但是朝廷这一手背后玩得花样,如俞龙、戚虎等人还是看得出来的。
以一个空头的北庭都护之名,换走赵和真正的西域都护职权,这算盘打得当真好。
而且这样一来,将赵和又架了起来,庭州……如今还在犬戎人手中,赵和要不要去,怎么去,都是问题。
赵和心念电转之间,想明白这一切之后,不由得在心底微微一叹。
都说当初江充作《罗织经》,尽是阴谋诡獝之事,现在看来,朝堂上的诸公腹中的坏水,根本不比这名声在外的江充弱!
“将印绶呈上来。”张选看到没有人再说什么,当即挥了挥手。
在他身后,又有人捧出印绶,先来到了赵和面前。
看着被红绸包着的印绶,赵和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一笑。
他伸过手,将印绶接来,却没有行礼。
“既然朝廷这样打算,那么我就接下了。”他说到这,看了张选一眼:“张公回到咸阳之后,不妨替我带句话给大将军与丞相……庭州之地,北庭都护府之职,我自去取之。”
张选淡淡一笑,仿佛听不懂赵和这带着怨气的话语。他又看向俞龙,俞龙此时脸色忽红忽白,但还是上前,将西域都护府都护的印绶取了下来。
赵和要去经营北庭,那么就必须得到于阗这边的支持,只有他担任这个西域都护,才能全力配合赵和。
朝廷上的诸公,或许正是想到这点,才会作如此安排。当然,那些大官们的打算,从来不会如此单纯,若能从中离间俞龙与赵和的关系,他们也是乐见其成的。
五、歌舞助兴
张选一直在观察着赵和的表情。
无论他带来的消息是什么,赵和的表情都比较和缓,高兴也好愤怒也好,都不是太明显。
这是与其年纪不相称的沉稳,张选此前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当今天子嬴吉。
当今天子嬴吉看似跳脱,但因为是大将军亲信的缘故,张选不只一次见到过他的真实面目,自然知道,嬴吉的跳脱倒有一大半是伪装出来的。这位少年天子,隐忍而深沉,便是大将军在背后,也不只一次夸赞,说他不愧是烈武帝之后,甚至比起其余太子胜更象烈武帝的性格。
有时候大将军还会喟叹,若是太子胜也能够有这份隐忍深沉,或许当初江充的阴谋就不能得逞,现在还是嬴胜在位,那大将军自己就用不着这么累了。
“恭喜赵公,以赵公之本领,重新封侯不过是指日之间的事情。”在王无忌也拿了自己的印绶之后,张选向赵和恭喜道。
赵和摇了摇头,笑了起来:“然后用更快的速度将这爵位丢了吗?算了吧,爵位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至今我还没吃到过封地的土贡呢!”
一般封爵都有土贡,虽然大秦的爵位不再是直接管理封国,但是封国总要向其封君进献特产,这特产便被称为土贡。赵和的“赤县侯”爵位名声响亮,但实际上大秦并没有一个县名“赤县”,这就使得他没有收到任何土贡。
见赵和还有心开玩笑,他身边的高凌姬北的眼睛都有些红了。
虽然他们这些人因为此次西域之功,一个个都得到了封赏,象高凌与姬北,合着此前在敦煌的功劳,两人竟然也晋爵为大庶长,离封侯只有一步之遥了。
以他们的年纪,还有身处西域这建功立业的地方,估计不出一年,他们便以得封关内侯。
两人对望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他们暗中拿定了主意,张选对此一无所知,而张选旁边的王无忌既然领了印绶,俨然就以西域都护府副都护自居,扬声说道:“张公远来辛苦,俞都护,还请安排宴席,为张公接风洗尘。”
俞龙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点了点头,则王无忌则是嘴角微微向上一翘。
他这丝轻浅的神情落在了陈殇眼中,陈殇更是恼怒,一脚便将身前的案几踢翻:“吃吃吃,吃你个直娘贼啊,出生入死的时候没有人来,这摘果子吃宴席的时候,一个个就都来了……”
王无忌瞄了他一眼,他心思深沉,并不想为这点事情与陈殇争执,却不曾想陈殇是个什么脾气,咸阳四恶之首岂是白说。他这一眼瞄过去,陈殇便恼了,反瞪回来道:“你瞅啥?”
王无忌一愣。
他没有与陈殇打过交道,却不知此人如此无理取闹,当即面色微沉,正要答话,却被张选一把按住。
“赵侯,你方才许诺的烤全羊还算不算数?”张选反而向赵和问道。
“自然算数,不过我如今可不是什么侯了。”赵和呵呵笑道:“已经准备好了,用了不少西域特有的香料,保管张公你吃得痛快!”
他二人这样说起话来,陈殇与王无忌便被按住,不过王无忌是心中大恨,而陈殇则不停地转动着眼睛。
陈殇心里自有算盘。
这个王无忌,来西域当副都护,但若是能够当众扫他面子,让他抬不起头,这个副都护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陈殇满心想着当如何给王无忌来个教训,念头转了两转,他悄然溜走。
赵和注意到他溜走,不过想到他的脾气,不参与宴席反而更好些。
领着张选等人,一起到了外边,此时虽然已经天寒地冻,但在外头升起了十个火堆,火堆上架着十只烤全羊,与赵和一起留在于阗的部下,还有随张选等人来的秦人,都围着这十个火堆,一时之间,人声鼎沸。
“我此次来带了三百余人,都是招募来的英杰少年。”张选与赵和并肩而行,笑吟吟地道:“有些人这一路表现得极为出众,稍后有空,我将他们介绍给赵侯。”
赵和连连点头:“能入张公之眼,想来是不差的。”
他二人笑语吟吟,径直去了最上首的火堆前坐了,王无忌也跟了过来,张选回头望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道:“王副都护,你从今往后,便是俞侯副手,当去俞侯身边多请教请教,千万莫负了大将军与上官丞相。”
他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王无忌面色微微一僵,愕然地看着张选。
张选这一路上行来,都对他极为客气,甚至可以说有些恭维他,但此时却是态度大变,让王无忌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在眼中疑云一闪之后,王无忌口中道:“俞都护自然是有本事的,不过赵君更是名声远扬,我与俞都护共事时间还久,与赵君相聚之时却未必有那么多了,我当多向赵君请教才对。”
他很客气地称赵和为“赵君”,但实际上此时用这种称呼,分明是嘲弄赵和立下大功却将自己弄成了庶民白身。赵和没有什么反应,但俞龙却是一把将王无忌的衣裳抓住,然后向自己这边一拽。
这一拽,俞龙心中微动。
王无忌的下盘极稳,俞龙用了八分力气,都没有拽动他!
还是戚虎,与俞龙配合日久,早有默契,在王无忌另一侧推了一把,王无忌才被俞龙拉过去。
“王副都护,你我多亲近亲近!”俞龙揽住王无忌,笑吟吟向着一边的火堆过去。
王无忌无奈,只能随他坐到了旁边的火堆侧,眼睁睁看着赵和与张选坐在位于最上首的火堆。
自有充当厨子的于阗人上前来,从烤羊上选取熟透的部分一一切割下来,奉与众人。张选接过穿着着肉的匕首,尝了一块之后,笑着道:“我在咸阳时也常去西市胡姬酒铺吃他们的烤羊,却没有这边的香甜,赵公在于阗,别的不说,这口福是不浅啊。”
赵和笑道:“香料罢了,有些香料,在于阗这里不值几个钱,可是运到咸阳,那就价值几等于黄金,便是富可敌国之辈,吃起来只怕也会心疼,更何况你我?张公觉得这味道还好,不妨多留几日,一来么,在这里烤羊烤驼之类的可以让张公吃个够,二来张公也可以让手下人学着如何烤制。张公回去之时,我送张公一袋香料,哪怕回到咸阳,张公依然可以吃。”
张选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同时举起杯子,将葡萄酒一饮而尽,张选喝了这葡萄酒之后,仿佛又想起来一件事,召来一个随从低声说了两句。
那随从听命之后离开,张先对赵和道:“我从咸阳来,没有给赵公带什么礼物,只带了一点酒,赵公不妨也尝尝咱们大秦的酒。”
不一会儿,那随从取来一个陶瓮,除开封泥之后,酒香扑鼻,赵和嗅了嗅,觉得这香味似曾相识。
他正想着,却听到身边一个声音响起:“这是新丰酒。”
赵和与张选都是愕然回头,只见一女子,不施粉黛,笑语盈盈,出现在他们身侧。
正是清河。
张选认得清河,当即起身想要施礼,却被清河神色所阻。清河直接跪坐于赵和身边的毯子之上,亲自为赵和斟了一杯酒。
赵和眉头皱了皱,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清河向旁边歪了一下眼色,赵和望了过去,就见陈殇得意洋洋地在那边向他举杯。
“那混人说你为咸阳来人所辱,他是粗人一个,除了打杀之外没有别的本领,因此求我来为你出这口气。”清河一扬眉头,眉宇间英气一闪:“朝廷待你,何其薄也!”
隔得稍远的王无忌等人自然听不到清河所言,但是赵和旁边坐着的张选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张选面色有些无奈,与清河目光相对时,更是露出一些敬畏之色。
“回去告诉天子和大将军,他们有负阿和。”清河对他说道。
张选拱了拱手,只能应下。
清河望着赵和笑了笑,目光转到了火堆之上。
此时众人已经三杯下肚,一个个稍起醉意,不少人目光都在清河身上打转,毕竟清河之姿色,乃是上上之选,便是王无忌,目光也在清河身上停了好一会儿,然后徐徐向俞龙问道:“此女何人也?”
俞龙讶然看了他一眼,这厮竟然不认识清河?
他不动声色,没有回答王无忌这个问题,而是开始劝酒。
他与戚虎一人一下,王无忌虽然心有警惕,但哪里架得住这二人连番来,加上王无忌也有意与俞龙戚虎结交,希望能够撬一撬赵和的墙角,因此没有多久,便已经数杯酒入肚了。
王无忌微微有些熏然,然后就听得琵琶声响,却是几个胡姬上来歌舞助兴。
不过那几个胡姬只是伴奏,却见坐在赵和身边斟酒的那女子突然起身,然后开始边歌边舞。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所唱的正是咸阳游侠儿们最喜欢的一首曲子,王无忌此前也听过,但与他家风不合,因此并不喜欢,但此刻在西域这雪山大漠草场之处,他听得觉得胸胆开张,心潮也不禁澎湃起来!
六、为何忘我
见王无忌在那里喝酒,目光也只是往清河身上溜,张选向赵和举了举杯,然后仿佛劝酒一般稍稍靠近些,低声道:“天子与大将军也很为难。”
赵和眼睛一眯:“此言何意?”
“丞相的身体年后就一直不太好,近些时日,更是有些糊涂了。”张选压低声音:“若非如此,赵侯便是因为矫制而失侯,也会因为立功而得侯,西域都护之职,也不可能会交由别人……让俞子云为西域都护,大将军已经尽力了。”
张选这话说得赵和眉头直跳,因为其中透露出来的消息,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首先是丞相上官鸿的身体。
赵和记得当初初见上官鸿时,其人虽是年迈,但鹤发童颜,驻容有术,而且精神体力都相当好,甚至还可以提剑入宫。
不过在齐郡呆了两年之后,他回到京中再见上官鸿,就发现其人已经憔悴许多了。
烈武帝留下的五辅之中,谋逆而死的前大宗正嬴迨年纪最长,三年前已经是七十岁,然后与其同党的晁冲之次之,死时六十岁。他们二位迫不及待发动政变,也与他们年纪较长有关。再然后,则是丞相上官鸿,三年前是五十九岁,如今则是六十二——以其养生之能,原本不该出现大问题才对。
“丞相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赵和忍不住问道。
“是,我来前的那段时间,可谓每况愈下……丞相自己也觉得不对,故此已经在安排一些别的事情了。”张选隐晦地道。
自然是要安排的,三年前的咸阳之乱,导致烈武帝之后的大秦政治格局发生了剧变,完全是靠着上官鸿、李非和曹猛三人的器量与政治手腕,才勉强维持住平衡。若是上官鸿有个三长两短,哪怕只是因病休息一段时间,这种脆弱的平衡也会被打破。
赵和可以想得到,若是没了上官鸿在中间镇之以静,城府深沉的大将军曹猛与性格刚强的太尉李非,必然会斗得你死我活。无论双方谁最终获胜,对于大秦的政局来说,都绝非是福。
更何况现在大秦才刚刚缓过一口气!
“上官丞相做何安排?”赵和看了张选一眼:“张公是大将军的心腹,丞相的安排……大将军必然知道吧?”
“丞相自然不会直接与大将军说,但是大将军何等人物,自然明白丞相做的是什么。”张选向着王无忌那边举了一下酒杯,脸上还带着盈盈笑意,看起来是对其劝酒,王无忌也举杯相应,却不知张选嘴里却在小声说道:“这位王副都护,就是丞相的安排之一。”
赵和眉头一扬:“九姓十一家……哦,如今只是九姓十家了。”
张选点了点头:“大将军说了,赵侯必然会知道他的苦衷,这等时候,他只能给丞相留些余地,而丞相么……总是要顾全大局的。”
上官鸿喜欢顾全大局,早在三年前的咸阳之变中,赵和就清楚了。当时废帝嬴祝与嬴迨、晁冲之等勾结,可是在赵和力挽狂澜之后,上官鸿竟然还想着保留嬴祝的帝位,逼得赵和不得不与太后联手,给嬴祝栽上一个悖逆人伦的罪名,这才将之赶下了台。
此时,上官鸿又来顾全大局了。
只不过他的大局,往往要让赵和牺牲自己的利益,这让赵和极为不爽。
三年前他不爽,转身便用上刚刚学的《罗织经》,将上官鸿的大局掀了个底朝天。如今他不爽,可是远离咸阳城中,终究鞭长莫及,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直接去掀桌子。
“九姓十家,大将军才抄了孙家,上官丞相便将他们推了出来……呵呵,上官丞相这是打大将军的脸啊。”赵和看了张选一眼,笑着说道。
张选噗的一笑,眨巴了两下眼睛,目光里满是戏谑。赵和不免有些悻悻然地撇了撇嘴:“行,行,这等粗糙的离间手段,莫说大将军那儿,就是张公这一关也过不了。”
“大将军已经足够相忍为国了。”张选叹了口气:“其实你说的也没错,大将军原本还想借抄灭孙氏之势,再将九姓十一家中的某家给抄了,这样一来,国库丰盈,朝廷许多事情都好办,甚至西域这边,也不只是我这回带来的四百余人,而是可以给你带五千乃至一万人马来,让你这个北庭都护当得轻松一些……只是丞相的顾忌大将军也明白。”
说到这,张选似乎是忍不住,又低声道:“太尉那边,总是怀疑大将军要行禅让,而丞相那里,又总是觉得要有人分大将军之权……大将军也难做!”
这又是一个重要消息。
太尉李非与大将军之间的矛盾,似乎越来越尖锐了。
大将军执掌天下兵事,手中控制着大秦帝国六成以上甚至是七成的兵力没错,在咸阳城周围,他也掌握了近七成的近卫部队也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太尉李非就没有武力了。李非手中也掌握着近两成的兵力,这兵力不足以正面打败大将军,但已经足以在某种程度上威慑大将军了。
两人的矛盾真的公开激化,那么接下来咸阳城里就好看了,把咸阳城打成齑粉都有可能!
赵和叹了口气:“我离开咸阳,非要到西域来,也就是因为这个……我这人冲动易怒,若是留在咸阳,不是被三辅当作隐患解决掉,便是被他们当作刀枪使。我虽有点小聪明,对上三辅,却不够用,所以只能避得远远的……”
这话说得张选笑了起来。
只不过笑容之外,张选还隐藏着某种别样的意思在里面。
“总之……赵侯多多担待,区区一个有名无实的赤县侯,赵侯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以赵侯与天子、大将军的亲近,再加上赵侯的本领,彻侯之位何足道哉……赵侯可知,我这次来之前,天子还专门召我入宫中,要我私下转一句话与赵侯。”
赵和呆了一下。
那位天子嬴吉……曾经有过同生共死并肩作战的情谊呢。
“天子说,他当初许诺之事,仍然未变,大将军之后,大将军之位,必然是赵侯的。”张选说道。
赵和没有想到嬴吉竟然会将当初两人私下的密谈告诉张选!
要知道,曹猛还活着,嬴吉就在与赵和谈论由谁取代他了——他实在是极为犯忌的事情!
偏偏嬴吉还是让张选转述其语,张选是大将军曹猛的心腹,嬴吉就不怕张选将这话转到曹猛那儿去?
还是说……这个张选其实有双重身份,既是大将军曹猛的亲信,同时,也是天子嬴吉的暗子?
见赵和骇然望着自己,张选微微点头,指了指天上,表示赵和猜想得不错,自己真的与天子嬴吉有着某种不一般的关系。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举起杯,敬了张选一杯酒:“天子恩厚,和无法当面致谢,只能托张公回去之后,替我跪拜谢恩了。”
张选也笑着向他举杯:“也只有在这里,我才敢说这话,离了赵侯面前,我可是什么都不认的。”
赵和点了点头,目光移向场中。
那边清河犹自在歌舞,已经唱到“秦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赵和端着酒杯,盯在清河身上,目光有些散,似乎被清河所唱的内容吸引住了。
而他的心中,却是惊滔涌起。
张选与他谈到嬴吉对他的许诺,而清河恰好唱到将军佩侯印,这看似巧合,但又是某种必然。
只不过……嬴吉终究是不了解他。
他可是差一点就坐上了天子之位的人,封侯拜将……听上去很好,但对赵和来说,不过如此。
他真正想的,倒与上官鸿那句“镇之以静”有点类似。
顺其本心。
什么事情让赵和觉得舒心,他就去做什么,至于这样做的结果,是封侯还是废黜,都不过是附属品罢了,并不能让他太过看重。
清河唱完之后,上前过来,为赵和将杯子里酒斟满,然后笑语吟吟:“为赵侯寿!”
那边王无忌为她歌舞所迷,加上旁边俞龙不动声色地劝,此时已经半醉,见这绝丽女子为赵和敬酒,心中不免有些吃味——他倒不是真想与赵和争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出身高门,又是西域副都护,这位绝丽女子,理当也为自己敬一杯才对。
不过他虽然半醉,终究还是有几分理智的,因此没有直接说自己,而是扬声道:“非但要为赵侯寿,张公远道而来辛苦,也当礼敬一杯,为其祝寿才对。”
清河看了他一眼,当真笑吟吟过去,为张远斟酒:“为张公寿!”
张选慌忙欲起,却被清河一眼止住。紧接着,清河又过去,为俞龙斟了一杯酒:“为俞侯寿!”
俞龙知道不可以平常女子视清河,加上又与陈殇是过了命的交情,当即坦然受了这一杯酒。
清河又去给戚虎、李果和陈殇斟酒,唯独绕过了与他们坐在一处的王无忌。若她一个都不斟酒,王无忌虽然为其美色所动,但还要顾及形象,可这偏偏绕过他,就让王无忌有些没面子了。
“我呢,美人为何忘了我?”王无忌扬声说道,脸上还带着些笑意。
七、汝何物也
王无忌扬声说话,举座皆静。
便是张选,也不曾想到他会这样说。
虽然不算是太过失礼,放在文人当中,甚至有可能当作一桩风流韵事成其美谈,但是,这是西域,而他说话的对象,又是大秦的公主,于阗的女王。
哪怕谁都知道清河这个于阗女王是怎么回事,可在礼仪上,是不允许被轻慢,更不允许被调戏的。
王无忌这可以说是自找没趣!
更何况,清河公主身边的男人,可是陈殇,那个在咸阳城中就以肆无忌惮出名的家伙!
为了清河,他可以远赴西域,可以手刃名王,可以弃祖宗坟丘于不顾——再杀一位出身九姓十家的王无忌,又有何不可?
反正他都杀过了一个孙谢了。
但从大将军的立场上来说,却又不能让陈殇杀王无忌,毕竟王无忌来担任这个西域副都护,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为了维持朝局脆弱平衡所需,这一杀,有可能威胁到朝堂上的安全。另一方面,王无忌这个副都护,也是朝廷派出来的监军,杀掉监军,岂不是有不臣之心?
所以张选顿时瞪圆眼睛,看向陈殇。
果然,只见陈殇这厮嘴角浮起狞笑,一手便握在剑柄之上,抬身就要从毡毯之上站立而起。
幸好,这个时候,一只手伸过来,将陈殇按住。
戚虎脸上带着笑嘻嘻的神情,然后向着清河那边一呶嘴。
陈殇看向清河,发觉清河面上仍然是笑吟吟神情,没有丝毫愤怒。
她起身向着赵和先是一福:“我知道赵侯是我的大恩人,我欠赵侯诸多,无以谢罪,只能敬几杯酒,聊充舞女歌舞以娱。”
她紧接着又向是张选一福:“张公替天子与大将军两度西行,远道辛苦,我都看在眼中,于阗偏僻之地,物产不丰,我唯借以故乡之酒,聊作待客之道。”
她说到这里,王无忌心中已经觉得不妙,若只是区区随侍美人,怎么能这样落落大方地说话?
清河紧接着向俞龙、戚虎、李果等诸人行礼:“诸位都是大秦英杰,前途远大,只因为与我家那个不成器的男人结交,远涉流沙,慨然赴死,我为弟妹,当替我家那口拙舌笨心蠢的男人礼敬一表,多谢诸位兄长贤弟。”
她说到这里,王无忌手中的杯子就已经当的一下跌落下来。
这个时候,他哪里还能不明白清河的身份?
他出自家规森严的世家大族,钟鸣鼎食礼仪井然,哪曾想到清河以堂堂公主之身,竟然会抛头露面歌舞敬酒,他原本猜想之中,这个舞女的身份再了不起,也不过是清河身边的使女罢了。
此时他口中发苦,但目光却凝聚起来。
他用眼角余光看着陈殇,见陈殇被戚虎按住,稍稍放心。
然而清河已经行至他的面前,双眉一竖:“汝何物也,敢要我,大秦清河公主,西域于阗女王,咸阳四恶之首陈殇家的娘子给你敬酒?莫非你以为,我家夫郎手中之剑,斩不得你这跑来摘桃子捡便宜的衣冠猢狲么?”
说完之后,清河手中的酒杯一掷,一杯酒全部泼洒向王无忌。
王无忌横臂去挡,酒杯砸在他的胳膊上滚落在地,而酒却洒了他一头脸。
然后清河甩袖旋身,怒而迈步,扬长离去,连回嘴的机会都没有留给王无忌。
王无忌唯有在其后弯腰行礼。
他再直起身时,看到周围众人,无论是随赵和早先来到西域的诸人,还是跟随着张选与他来西域的诸人,一个个都是对他视若无物。
他心中凛然明白,经此一事,自己在这草草设立的西域都护府里名声扫地,哪怕冠有副都护之名,但实际上却没有几个人会听他的了。
王无忌心中既是羞恼,又是愤怒,他瞪向张选,张选分明是认识清河公主的,若是给他一点暗示,他也不会有此戏谑之语,更不会受此羞辱。
这一路上来,张选待他甚是亲热,可到了于阗之后,他才意识到,对方这一路上不过是敷衍应付他罢了,如同大将军对九姓十一家始终怀有戒心甚至是有意铲除一样,张选同样看不上他这个九姓十一家的成员。
“你……我……”他立在那里,却无人理会他,这让王无忌怒意翻腾,却找不到可以下的台阶,一气之下,当即离席。
在他身后,他听到陈殇哈哈大笑的声音,不仅如此,隐约陈殇还说了句“我最喜欢便是陈殇家的娘子那一句,啧啧,咸阳四恶之首……哈哈哈哈,不怕你们官大爵高,我终究是咸阳四恶之首,喝,喝!”
王无忌停住脚步,回过头,看了陈殇一眼。
此次张选来此,带来的旨意里除了官职任免,也有爵位升迁,俞龙、戚虎诸人,都得到了关内侯的爵位,唯独陈殇什么爵位都没有。现在想来,却是这厮收获最大,毕竟连清河公主都不明不白地成了他家娘子。
赶走了不识相的家伙,席中气氛好了许多,张选妙语如珠,哪怕还有人为赵和的遭遇而愤愤不平,但渐渐的,众人都欢喜起来。
就是赵和自己,也形状如常,并无半点失爵的惆怅。
只不过暗地里,张选又低声对赵和道:“此次应募而来的随员,有不少都是九姓十一家之人,你要当心些他们。”
赵和再次向他道谢,连连劝酒,张选也不再拘束,这一路来确实辛苦,吃嚼的都是干粮,此时正可饱一饱口腹之欲。
张选连饮之下,大醉而归,赵和让人安顿好他,又与俞龙一起,好生招呼了那些随他而来的人,这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让他意外的是,一个身影,站在他的住所之前。
他的住所就在女王府边上,原本是一座于阗贵人府邸,不过于阗贵人也就那样,因此规模并不大,也不象中原宅院那样几进几跨。
赵和看到这个身影时,目光一凝。
那身影听得响动,转过脸来,向着赵和行礼:“又见着赵君了……还请赵君放我入内。”
这身影,正是王无忌。
赵和扬了一下眉,他身边有樊令阿图等人,自然不会害怕此人,而且他心中也有些好奇,这个王无忌刚才颜面尽失,此时为何又来见自己。
将王无忌放入屋内之后,王无忌又是行礼:“来西域之时,上官丞相召我入内,给了我四个字,要我在西域如此行事。”
赵和眉头一撩:“镇之以静?”
“正是。”王无忌应道,然后看着赵和:“凡赵君所订之策,一律不改,凡赵君未做之事,一律不做。”
他这样表态,看上去对赵和相当尊重,但事实上,经过清河泼他一脸酒水之事,他想要在西域都护府做什么都不可能了。
因此赵和并没有被他的话打动,赵和相信,王无忌流露出这种善意,为的是接下来要说的话。
“方才我是故意失礼,原本是想让张公以为我与赵君势不两立,不曾想会有如此结果……也不知是我演得太好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王无忌又道,言语之间,却没有半点醉意了。
他目光清澈,看着赵和的神情也相当诚恳。
赵和微微愣了一下:“王副都护这是何意?”
“大秦朝廷之上,恐会有变动。”王无忌沉声道:“上官丞相,时日无多了。”
见赵和并没有表露太多的惊讶,王无忌明白,张选已经将此事透露给了赵和。他轻声道:“上官丞相最担忧之事,乃是大将军谋朝纂位……为些,上官丞相觉得,朝堂之上,仍然需要有力量来牵制大将军,让大将军不敢轻举妄动。”
“因此他看中了你们九姓十一家?”赵和略带讥意:“上官丞相当真是苦心积虑,他老人家有什么问题……”
“赵君还没有懂我的意思,上官丞相真正的目的,是维持自己身后的平衡,而决定朝堂政局是否平衡的,一在中枢也就是咸阳,二在中原主要是关中之地,从来不在西域。”王无忌看着赵和,沉声道:“我被派来西域,实际上不过是将大将军的一部分关注引来西域罢了。”
赵和噗的一笑:“我与大将军关系更好,你就不怕我把这话转给大将军?”
“关系更好?大将军想杀赵君之意,便是我这个局外之人也一清二楚,若不是有上官丞相和李太尉,赵君墓上的树,都有两丈高了!”王无忌同样噗的一笑。
赵和一时失语。
见赵和不作声,王无忌继续道:“而且,赵君,你对自己的身世,就真的不想知道么?”
赵和又是抬眼望他,目光变得极为深沉。
“赵君,虽然烈武帝和大将军做得极为干脆……但是,以烈武帝之威,要将逆太子遗孤从铜宫中弄出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为何还要专门下旨意?甚至还要安排赵君你在铜宫之中,冒充逆太子遗孤?又为何有五贤先后主动入铜宫,为赵君师长?”
王无忌一连串的问题抛了出来,赵和一个都回答不了。
王无忌最后道:“大将军自以为权倾天下一手遮天,但是,九姓十一家在朝多年,门生故吏之广,远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所以,有些秘密,大将军以为无人知晓,但对于九姓十一家来说……这不是秘密!”
八、意气消沉
陈殇紧了紧腰带,得意洋洋地进了赵和的院子。
他左顾右盼,看到樊令蹲在院子里数蚂蚁,而阿图则抱着长矛靠在墙上打盹。
陈殇愣了愣,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正值晴日,日上三竿,往常这个时候,赵和早就忙着四处奔走去了,而樊令与阿图也跟着到处跑,哪里有现在这么悠闲。
他与赵和关系非同一般,因此上前直接问道:“怎么了,今天难道西域下雨了不成,你们都这么闲?”
“一大早就不对劲。”樊令蹲在那抬起眼,翻了他一下道:“你进去看看?”
陈殇缩了一下脖子:“不对劲?怎么个不对劲法?”
他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阿图噗的一笑,而陈殇怒目相视:“笑什么笑,你这个黑炭球!”
“你怕贵人。”阿图缓慢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陈殇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阿图是指他敬畏赵和。
别的事情可以认,这事情是不能认的。因此陈殇跳着脚道:“黑炭球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如何会怕他,我是什么人?我是咸阳四恶之首,清河公主的男人——我还是将阿和那小子从铜宫里带出来的,怎么会怕他?”
然后他迎来了樊令与阿图的双重鄙视。
“呸,樊令,你说说,我几曾怕过他?”陈殇道。
樊令撩了他一眼:“自从你爬上了清河公主的床,你就怕了,你在公主的床上有多威风,你就有多怕阿和!”
“你这厮也胡说八道起,我那不是怕,不是怕,那是因为欠了人情而心生内疚,你懂不懂,你这杀狗的自然是不懂……”陈殇嘟囔着道:“兄弟之间的内疚,那能算是怕吗?”
他这话换来的自然又是一阵嘲笑。
然后阿图看着樊令:“你也怕。”
樊令笑容顿时一敛:“陈殇说你是黑炭球,我觉得他还太客气了,你根本就是一个爬粪的虫子,嘴里吐出的都是粪!”
“你怕。”阿图道。
“呸,我,我什么时候怕过他?”樊令吐了口口水,不过他自家也明白,自己心是虚的。
事实上,从齐郡回咸阳之后,樊令就有些怕赵和了。
赵和虽然没有明说,可对他的真实身份,却已经早就心知肚明。
他便是大将军放在赵和身边监视赵和的一枚棋子,当然,名义上是保护赵和。
樊令自问自己并没有泄露赵和什么秘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赵和的什么秘密,赵和的生活方式总是很简单,他就算有什么大的打算,也一般会藏在心中,轻易不会泄露出来。
但赵和的手段,还是让樊令心中担忧,哪怕明知道赵和不追究他暗中为大将军传递消息之事,樊令也依然内里难安。
这下被阿图揭破,他也有些恼羞成怒,瞪着阿图道:“你这黑子,莫非就不怕了?”
阿图很诚实地点头:“怕,从知道贵人就是最后的希望起,我就怕……怕得要命。”
樊令与陈殇都是拿掌一拍自己的脑门,他们方才忘了,这个昆仑奴可是因为什么狗屁的绿焰灭世的预言而来到赵和身边的。
“所以要找一个不怕他的人来劝。”阿图神情有些肃然:“我们都不敢说的话,那个人敢说。”
赵和今天显得意志非常消沉,他们从来未曾在其身上看到过这种情况,阿图更为敏感,因此提出这样的建议。
“你家娘儿们?”樊令看着陈殇。
从身份上来说,清河公主是不需要怕赵和的。
但是陈殇摇了摇头,多少些有自嘲之意:“实话实说吧……我怕阿和,倒有三分是从那娘儿们身上传过来的,那娘儿们……”
陈殇说到这,又摇着头。
他对清河非常了解,总觉得清河对赵和的态度有些怪异。
“俞子云?戚王佐?李硕夫?”樊令又道。
俞龙首先被他们否决掉,俞龙此时正因为抢了赵和西域都护之职内疚呢。戚虎与李果也不合适,这二位背后同样也有点名堂——陈殇很清楚,若只是为了众人之间的交情,戚虎、李果在了结西域之事后,便应该回咸阳了。但他们还留在于阗,同样是因为他们背后之人在发力。
咸阳四恶能够在咸阳城中闹出那么多是非来,偏偏达官贵人们拿他们无可奈何,这背后其会没有名堂。现在倒是俞龙的身份单纯一些,原本他背后的晁冲之等吴郡一脉在咸阳之变中已经完蛋,大将军只不过是收降纳叛收下他罢了。
“我想到一个人了。”陈殇想来想去,转身跑走。
不一会儿,他又晃了过来,只是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碗的小姑娘。
正是王鹿鸣。
若说有人不怕赵和,只有王鹿鸣了。
王鹿鸣端着碗,迈步进了房间。从亮处到暗处,她的眼睛稍稍有点不适应,因此眯眼立了会儿,然后发现赵和的堂屋里并没有人,便直接走向卧室。
进了卧室,看到赵和拥着一领皮裘,靠在床上若有所思。
“鹿鸣,你怎么来了?”
被王鹿鸣的脚步声惊动,赵和坐正起来道。
“听闻你早上没有吃东西,殿下让我给你送来这个。”王鹿鸣噘着嘴,将碗放下,然后把赵和的皮裘掀起,开始自顾自地折叠起来。
小姑娘忙忙碌碌,整理着房间,赵和看着她轻快的身影,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不过她突然停下手,回头瞪了赵和一眼:“还不趁热吃了,莫非等我来喂么?”
赵和哑然一笑,小姑娘跟在清河身边,多少沾染了点她的脾气,变得泼辣起来。三年前在咸阳城中初识的时候,小姑娘可是和王夫子一般,端庄稳重,哪里会这么和他说话?
不过不管王鹿鸣用什么口气和他说话,赵和心底都觉得一丝柔软。
当初在他极困顿之时,小姑娘的一份关怀,让他知道铜宫之外这个陌生的世界,终究还是藏着善意的。而王夫子的言传身教,也让他看清了一些迷惑,最短的时间内便从少年时代的逆反与迷惘之中走了出来。
他挪到桌子边,将碗端起,那是一碗羊肉汤。
“于阗这里少的东西太多了,原本我是想给你做豆腐脑儿来着,你最喜欢甜的,可是现在却买不着豆腐。公主说咱们自己想法子去磨,但没有豆子如何磨法?公主说那咱们就自己种些吧……可是要种豆子,只能等来年了。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可以天天喝豆腐脑儿……”
小姑娘一边整理屋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赵和这人非常有收捡,屋子里并不是很零乱,她的整理,也就是将一些东西从这边挪到那边然后再挪回来罢了。
但屋里有个人做这些事情,赵和就觉得十分安心,甚至连昨夜王无忌带来的不快,也因之而淡了许多。
他从来不是为了那些恼人的事情而活着的,他是为追逐自己欢喜的感觉而活着。
“吃好了!”
将一碗羊肉汤吃完之后,赵和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目光又变得炯炯有神了。
“樊令,准备出去了!”他开始将自己的外衣穿上,同时向外喊了一声。
王鹿鸣过来替他整理衣裳,见他真的精神振作起来,便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向他抿嘴笑了笑,收好碗便又走了。
赵和跟在她身后,先是懒懒的,不过出了门,便大步流星,直接出了门。
“去哪儿?”樊令迎上来问道。
“去马场看看,然后去见吉骨朵。”赵和道。
他到了马场,紧接着俞龙、戚虎、陈殇、李果也赶到。众人都望着他,显然,大伙都知道他今天上午的异常了。
“昨夜王无忌来找我,对我说了一些事情。”赵和看了看众人:“我心里很烦,故此今日有些失态。”
众人都默不作声。
赵和扬了扬头:“诸位与我同行至今,当知道我只想做事,不想着别的事情……但可惜,朝堂之上诸公的算计太多,他们都太聪明,还有暗中藏着的九姓十家,一个个满肚子坏水……我们在这里喝风吃沙,他们却在咸阳勾心斗角,还想着将我们都卷进去……算了,不管这些狗皮倒灶的人和事,我今日想和你们说的是……”
他说到这,环视众人,双眸凛然生威:“朝堂诸公可以不管旧西域都护府,我不能不管,所以我准备十日后出发,前往龟兹,从龟兹翻越天山,避开犬戎人的阻拦,去北疆看看!”
此语一出,众人皆是惊骇欲绝。
好一会儿之后,俞龙才沉声道:“此事不妥,此时已经是冬日,天山高绝,翻越不易!”
戚虎也道:“稍缓一缓,来年春暖花开之后,再行不迟。”
赵和看了看他们,微笑起来:“我这样做,连你们都反对,想来犬戎人更不会有准备。此行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劝了,只是我离开之后,这边的事情要拜托你们,你们别让这边也因为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生出什么变故来。”
咸阳四恶相互看了看,陈殇恍然大悟,顿时跳起:“你们……咱们四个不是兄弟么,莫非你们已经各有打算了?”
九、蛀虫难制
俞龙、戚虎与李果神情都有些尴尬。
陈殇瞪圆眼睛,望着他们,好一会儿之后,才点了点头:“行了,我晓得了。”
“陈横之,你晓得个屁。”戚虎骂道。
陈殇呸地吐了口唾沫,拔出自己的剑,开始用布反复抹拭。
他的态度很明确,于阗是赵和带着大伙打下来的,这块地方是赵和的大本营与支持据点,无论俞龙、戚虎等人有什么打算,这一点都不能改变。
“我随你去北疆。”俞龙沉声道。
戚虎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赵和摇头道:“不行,你得留在这里,你与王佐在这,半年之内,给我练出一支五千人的能战之兵……你们这边动静越大,我就越安全,而且我在北疆若有什么事情,你们也可以出兵接应。”
若只是五千士兵,对于新设的西域都护府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是赵和所说五千能战之兵,那是以大秦军队为标准提出来的。若真有五千大秦精锐,在西域完全可以纠合诸国,组成十万人以上的部队——这个规模,再加上核心战力,足以对犬戎金策单于部产生威胁了。
“人的问题不大,关键是甲胄,五千具甲胄,朝廷想要凑出来,亦怕不易。”戚虎道。
他与俞龙都是练兵大师,加上手底下如今有人手可用,半年时间练出五千精兵,哪怕比不得大秦精锐,但至少可以同同等数量的犬戎人正面较量了。
大秦军队精锐,能够力压四胡,一个很重要原因在于大秦的冶铁炼钢技术远远超过诸夷。自圣祖皇帝重视钢铁,专门奖励工匠更新钢铁生产技术之后,大秦的钢铁冶炼技术有了质的飞跃,一方面是产量达到极为惊人的地步,比如靠近齐郡的徐郡,其钢铁产量足够供应半个国家的需用。另一方面则是钢铁的质量精益求精,同样是钢刀,四夷勉强弄出来的钢刀与秦刀一遇,即便不折,也要出现缺口。
但大秦对周围蛮夷实际钢铁管制,等闲钢铁产品不得外出,赵和来西域也只想着做丝绸贸易、瓷器贸易甚至是药物贸易,唯独没有把主意打在钢铁制品之上。烈武帝之时,因为对外扩张的缘故,大秦的钢铁产量受到了影响,这使得朝廷对钢铁的限制更为严格。而钢铁所制的军器,更是重中之重,秦军想要拥有自然不成问题,但是于阗这边的仆从军想要有,那就难上之难了。
赵和听到这,嘴角噙起一丝笑来:“咱们的王副都护答应解决此事,不用朝廷官匠所造。”
众人先是悚然一惊,旋即又是满面骇然。
“他如何解决?”
“九姓十一家竟然连军械都敢伸手,真不怕大将军杀绝他们?”
“这帮蛀虫!”
几人纷纷出声,便是一向冷漠少语的李果,也忍不住骂了一句。陈殇见众人都骂过了,他挠了挠头,懒洋洋地道:“日他们九姓十一家所有娘儿们!”
不怪众人大怒,王无忌做的许诺,分明透露出一条消息,九姓十一家有自己的渠道,可以绕过朝廷管制,为于阗提供五千套甲胄兵刃,甚至更多!
这背后意味的事情太多了。
首先九姓十一家有自己的钢铁产业。烈武帝时为了对外战争和提高财政收入的需要,实行盐铁官营,也就是说,民间力量很难大规模地经营钢铁产业。哪怕烈武帝去世之后,这一政策已经有所松动,但是民间力量大规模经营钢铁产业,仍然是一个禁忌。
其次是在钢铁产业基础之上,九姓十一家还涉及到了军械制造,这比起经营钢铁业更为敏感,这意味着大秦内部,有可能出现朝廷控制之外的军备力量!
第三再与此前雁门孙氏同犬戎人的勾结可以连在一起想,若是九姓十一家利欲熏心,将他们生产制造的军械向犬戎人走私以谋取暴利,这就意味着大秦面对犬戎最大的优势不再,也意味着更多的秦人将士会死在敌人的利刃之下!
“烈武帝盐铁专卖,原本就是应急之举,朝廷中有些人推动,想要将它变成长久之法,其本质是因为他们可以借助朝廷之力,在盐铁专卖之中分一杯羹。”有过齐郡的地方经历,赵和对事情考虑得倒是更深入一些,他并不意外九姓十一家将手伸到了钢铁业中。
“丞相与大将军,还有太尉,他们就不知道此事?”俞龙握着拳头,牙齿咯吱作响。
戚虎却叹了口气。
赵和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赵和道:“以我猜想,三辅自然是知道此事的,甚至有可能正是他们默许,九姓十一家才能如此……他们也需要这样,毕竟若从朝廷体制来说,三辅便是有先帝遗命,也不该如此权势倾天!”
大秦之制从圣祖皇帝开始就不断地朝廷改革,所有的改革核心都是如何协调皇权与臣权的关系,但烈武帝长期大权独揽,破坏了这种平衡,在他死后,就出现了权力真空,五辅乘机为自己攥取大量不属于他们的权力。但明面上这样做毕竟还是不对的,有违祖宗法制,因此他们需要别的渠道来获取财权与人事权这两项最重要的权力。人事权可以通过与九姓十一家的暗中合作来获得,其代价就是与九姓十一家分享财权。
哪怕咸阳之变,使得五辅之制变成了三辅,这种局面也没有改变。
“当真是肆无忌惮……”俞龙喃喃说了一句,也不知是说三辅还是九姓十一家。
“总之这不是我们这些做事的人所该操心的事情,既然都这样了,我们能想的,就是如何能够在其中获取好处。”赵和摆了摆手:“九姓十一家希望我在西域搞点事情出来,大将军也希望我在西域搞点事情出来,谁都不希望我回咸阳搞事情,那么……他们总得给我一些好处吧,一个空头的北庭都护自然不算是好处,五千套甲具军械,那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众人彼此交换眼神,俞龙戚虎都没有作声,李果却沉声道:“五千套甲具……武装西域胡人……阿和,这样不行!”
赵和眉头一扬。
“确实不妥。”陈殇也道。
俞龙戚虎仍然没开口,分明也是反对用五千甲具武装胡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赵和如今的政策是秦化胡人,将这些胡人变成大秦子民,但那也是几十年后见效的事情,现在他们还是胡人,他们还未必真心归顺。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这五千甲胄,我若不以胡人之名索取,他们不会给的。”
俞龙、戚虎同时点头。
五千甲具,意味着五千精兵,朝廷之中的三辅对赵和原本就是充满猜忌,他们怎么会放任赵和控制五千精锐士兵!
要知道,这五千人是大秦体制之外的兵力,可能只听赵和一人的,若真给了他,莫说朝廷的西域都护府,就是整个西域,恐怕都得姓赵了。
“朝廷的意思,我若真用这五千甲具武装了胡人,那便是我一大污点,无论如何……呵呵,这是我自个儿猜的。不过看起来,他们对原来的西域都护府没有多少信心啊。我以胡人之名,要得这五千甲具,更用这五千甲具,去武装西域的秦人……你们觉得如何?”赵和嘴角浮起一丝自嘲:“你们总不会和朝中诸公一样,以为我真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吧?”
众人眼前一亮,明白了赵和的真实用意了。
“我们错了。”陈殇爽快地道。
俞龙与戚虎却又对望一眼,他们四人刚才担忧赵和用甲具培养出一支胡人强兵,可能会养虎遗患,甚至成为超过犬戎更能威胁大秦的一股力量。
有这种担心,并非没有原因,以他们的角度来看,大秦朝廷上的诸公对赵和太过苛刻,甚至可以说是对不起赵和,赵和别起心思,想要自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甚至在现在,赵和的解释仍然不让他们完全放心。
但他们身为赵和挚友,又受赵和恩惠,实在想不出再如何去反对了。
两人在交换眼神中达成默契,既然不能反对,那就加入其中,确保赵和的这一计划,不会反过来威胁到大秦。
说到底,他们终究是秦人,而且是已经延续了百余年、绝大多数百姓都为之骄傲的大秦。
哪怕这个大秦有这样那样不如人意之外,哪怕朝堂之上总有不公之事,哪怕他们自己怀才不遇……再多再多的理由,都不能让他们背叛这个大秦。
这是他们家园之国,父母之邦,祖灵之所。
待赵和将这剩余十日该做什么事情一一分排下去之后,他们各自去做事,但俞龙与戚虎走得远了,两人齐齐停住脚步,回头又望了赵和一眼。
“阿和如今……”戚虎苦笑道。
俞龙也是露出一丝懊恼:“深不可测啊……或许真能与大将军他们掰一掰腕子了。”
他们此时才想起来,赵和用五千具甲的事情,成功地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忘了反对赵和十日后前往龟兹的事情!
十、没有资格
自十一月起,西域就进入了冬季极寒之时,不少牧民们不得不将牲畜放入自家帐篷之中,防止人畜冻死。
这一年的冬日冷得特别厉害,因此当来自皮山的商队抵达龟兹时,龟兹人都有些惊讶:这么冷的天气里,这些皮山人当真是为了利益不要性命了。
而皮山商队中出现的大秦面孔,则让龟兹人有些惊恐。
“这些人……真是你们商队的?”
延城城前关口,士卒狐疑地看着皮山人的商队,神情有些不豫。
延城是龟兹都城,龟兹在鼎盛之时,曾经力压于阗、莎车,为南疆之霸主。大秦当初立足西域,多方削弱龟兹,使之失去了南疆霸主之位,这也使得龟兹在大秦势力衰减之后反扑得最厉害。正因为有这样的历史,所以当得知大秦又重新向西域伸手之后,龟兹立刻跳了出来,响应莎车王康延的建议,进攻秦人控制之下的于阗。
当然,随着莎车的惨败,龟兹同样遭遇了一场溃败。不过由于马越急于回军的缘故,龟兹主力部队还是退回了国内。从此之的两个月间,龟兹人便惶惶不安,生怕大秦军队一夜之间就出现在延城城外。
幸好直到寒冬来临,大秦的军队仍然没有来,不但如此,从商队得来的消息,那支突袭莎车人的大秦骑兵,已经赶在第一场暴雪之前返回大秦,现在秦留在于阗的人手,又恢复到不足一千人。
哪怕明知道只要春暖雪停,大秦必然会往西域增兵,可龟兹上下总算是松了口气:短则三个月,长则五个月,这段时间里他们算是安全的了。
可虽是如此,当他们看到这支皮山商队中出现秦人面孔的成员时,仍然提起了警惕。
“当然是我们商队的成员,放心,我们有担保。”这支皮山商队的首领一边笑着一边将一小包香料递了过去:“瞧,为我们担保的人来了。”
士兵回头望去,看到一位光着脑袋的僧人,在十余名信众的簇拥下赶来。
看到这一幕,士兵们虽然还是满怀警惕,但还是有人合掌向那位浮图僧行礼。
龟兹的浮图僧数量不逊于于阗,国中权贵信者更多,这位来此的浮图僧,更是在延城中家喻户晓的迦育师。
见到这位浮图僧前来迎接,士兵首领更是心中暗惊。
普通商队,哪里由得这位浮图僧来迎?
更重要的是,自从秦人击败莎车之后,有一个消息便在西域疯传,秦人将蒲犁一国许与浮图教,让他们建立浮图之国,因此浮图教与秦人勾结之事,对有心人来说根本不是秘密。虽然因为浮图教影响巨大,现在又有大秦这个外援,龟兹不敢直接对其下手,可还是对其生出警惕之心。
不过接下来迦育师所做之事,就让这位士兵首领放下心来。
迦育师向他出示了一枚信物。
这是龟兹左将的信物。
士兵首领立刻向迦育师行礼:“小人有礼。”
“你知道此事即可。”迦育师回礼道:“人我接走了,注意别多嘴。”
那士兵首领会意地点了点头。
迦育师将商队迎入城中,不过对商队首领不闻不问,唯独对那几位秦人礼遇有加。
延城规模不逊于于阗东西二城,城中居民也有八千多户,也就是四五万人。因为此地是南疆北道的要道,当年大秦设西域都护府时,第一任都护府驻地,便在延城之东百余里处,所以龟兹学到了不少大秦的工艺。比如龟兹为浮图教所建的庙宇,就颇有几分类似齐郡那边的浮图庙。
商队便在浮图庙前停了下来。
“客人请进。”迦育师道。
商队中的秦人默然走入其中,那些高鼻深目的西域人反而被拦在了外边。
迦育师进到院子里,这才又行礼道:“小僧迦育,不知客人如何称呼?”
“我叫赵虎。”秦人中一个微笑道。
迦育师眉眼微动:“赵虎……与大秦副使同姓,不知客人与副使是否是亲族?”
自称赵虎的,便是赵和本人了。听迦育师问自己与自己的关系,他笑道:“上师好眼力,我与大秦副使是一家人,不过如今大秦副使已经不是副使,而是北庭都护了。”
迦育师愣了一愣:“何谓北庭都护?”
“与安西都护相应,天山之北,便是北庭都护。”赵和道。
迦育师霍然北望。
在他视线之中,那一片高耸直入蓝天的雪山,便是天山。
莫说如今是冬季,就算是一年最热的盛夏,天山之上,仍然有许多山峰被皑皑白雪所覆盖。此时望去,更是一片冻天雪地,虽然还隔着不少距离,却仍然让人心生寒意。
更重要的是这句话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
如今赵和在西域已经是传奇人物,那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能带来巨大沙暴的大人物,他没有担任新设的西域都护府都护之职,而是去担任北庭都护,其中之意,非常明显。
大秦要向天山以北的北疆下手了。
迦育师并不知道大秦中枢的种种矛盾,在他看来,赵和为北庭都护,只证明大秦要向天山以北的北疆下手,这让他高兴,同时也让他心中生出几乎忧忡。
如今浮图教的利益与大秦在西域的利益捆绑得太紧,浮图之国的畅议,足以让每一位浮图僧心中激动起来。
“果然是北庭都护!”
就在迦育师发愣之时,一个声音响起。
却是从院子后面转出来的一人说了话。
院子后面一共来了四个人,为首的一脸浓须,目光有些闪烁,他身侧稍后一个,则是虎背熊腰,目光炯炯有神。另外二人虽然也穿着华丽,不过看模样,应当就是这二人的随侍。
“大王,左将。”迦育师躬身行礼。
来者乃是龟兹王卑鲁,还有左将呼何吕。
“见过都护使者。”呼何吕推了卑鲁一把,卑鲁当即弯腰行礼道。
赵和不免有些感慨。
他初来西域之时,一个于阗王都敢在他面前摆架子不露面,但现在,就是龟兹王,也不得不亲自来会见他这个“西域都护府密使”。
“使者赵虎,见过卑鲁大王、呼何吕左将。”赵和也回了礼。
卑鲁显然有些犹豫,但呼何吕极为活跃,在其主导之下,双方见礼,然后进入一间堂室,分宾主入座,便是迦育师,也坐在其中,算是这次秘密会谈的中间人。
“龟兹此前为犬戎所迫,不得不与于阗为敌,如今已经深感后悔,愿意自从转换阵营,改为大秦效力。”在一番云山雾绕的寒喧之后,迦育师得了卑鲁暗示,当即向赵和道:“故此,特邀使者来此,想知道大秦是否愿与龟兹化敌为友……”
赵和手掌轻轻拍了一下座椅扶手,打断了迦育师的话。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这里我要插一句,大秦与龟兹从来不是敌人……”
他这话一出,卑鲁微松口气,而呼何吕却是双眉紧皱。
“大秦疆域广大,东西八千里,南北五千里;大秦人口众多,两年之前作了统计,如今大秦一共有九百五十二万户,四千九百七十七万人口;大秦兵甲雄盛,有常备之兵六十一万,战马三十五万匹;大秦财源富足,去岁朝廷收入四十七万亿钱,三千五百万石粮……”赵和掰着手指头说出一串串数据,然后看着卑鲁与呼何吕:“龟兹,西域小国,最盛之时也不过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人口不过二十万余,兵员区区四千,岁入之数,尚不如大秦一偏远边郡……这样的龟兹怎么会是大秦的敌人?这不过是一只蝼蚁罢了,不用大秦,便是只用于阗之兵,便足以灭之!”
这一番话说出来,迦育师唯有苦笑,而卑鲁更是面如土色。
赵和的意思只有一个:你连当敌人的资格都不配有,更何况当大秦的朋友?
呼何吕见此情形,不得不咳了一声,亲自开口道:“大秦国力,自然是远胜过龟兹,但是……这里乃是西域,离大秦敦煌郡有两千里之遥,离大秦咸阳更是足有五千里。大秦欲胜龟兹自然轻而易举,可损龟兹一人,大秦便要折损一兵,夺龟兹寸土,大秦便要耗费十万钱……这样亏本的买卖,想来大秦不愿意做吧?”
赵和哑然一笑:“尔等偏僻小国,不知进退,以黄沙为天险,以距离为阻拦……于阗,西域大国,国力更在龟兹之上,大秦不过派区区五百使者,一鼓而平之,莎车纠合诸国,拥兵数万,大秦也不过边军两千,一战而溃之……秦人若怒,虽万里之遥亦不过步履之间,虽千仞之山亦攀援而过,何况西域不过是大秦卧榻之畔?至于这笔买卖亏不亏本……”
他说到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用手往南一指:“以西域都护府如今之威,令龟兹周边诸国各发其兵,拥兵足有五万之数,三面围攻龟兹,灭其国,分其土,役其民,不耗大秦一人,不用大秦粒米,可得龟兹一国之地,这买卖怎么会亏本?”
此话一出,卑鲁脸上连土色都没有了。
十一、辩才无碍
龟兹虽然不希望大秦重返西域,因此积极响应犬戎与莎车的联军号召,但在经过一次溃败之后,其国王卑鲁与左将呼何吕算是看清楚情况了。
小国向来是墙头草,对于他们来说,转换阵营丝毫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但是,他们希望能够将自己卖出一个好价钱,因此,当他们从迦育僧那里得知,有几位大秦西域都护府的使者,假借商队之名将要来到龟兹,他们便秘密商议,要在谈判之中为龟兹争取最大利益。
只不过,赵和这位“使者”的不客气,让他们意识到,想要哄抬价格,恐怕有些困难了。
呼何吕还想做一次努力,因此他咳了一声道:“若真如此,来的就不是贵使,而是大军了。”
赵和笑了起来。
“龟兹不配为大秦之敌,但在西域,大秦还是有敌手的。”赵和缓缓道:“犬戎如今三大单于尽数西移,其中金策单于便在天山之北,大秦欲与其争夺西域,就必须合取诸国之力。”
他这番话说得呼何吕连连点头,卑鲁的脸色也好看了些。
“所以,龟兹不为大军所临,应当感谢犬戎——但是,若是龟兹以为凭借此事便可以在两国之间摇摆不定,那就大错特错。无论是大秦或是犬戎,都经统合己方之力,绝对不会容忍第三方在此。二位既是龟兹贵人,当知此事。”
两头猛虎争食,总不会容忍旁边有小野狗在偷窥的,这一点卑鲁与呼何吕都一清二楚。
“所以留给龟兹的时间不多了,若是龟兹摇摆不定,开春之后,便是大秦西域都护府不派兵至此,犬戎也会派兵至此。”赵和又道。
卑鲁与呼何吕对望一眼,神情都有些黯然。
赵和说得一个字也没有错,事实上,犬戎的使者,早在赵和之前数日便已经抵达龟兹。他们喝令龟兹做好准备,只待开春之后,犬戎大军便要来到龟兹,再与秦人决一死战。
所谓做好准备,就是供应粮食补给,龟兹国力弱小,如何能够供应充足?而且大战一场,龟兹的绿洲、草场必定要成为战场,商路断绝,农牧荒废,哪怕只打上半年,龟兹也会完蛋。
更何况犬戎人最快也要等明年开春后再来,而于阗与龟兹相距甚近,龟兹周边几国又在上次联盟中被秦人击破了胆子,若是秦人严令他们在冬日便开战……好吧,哪怕诸国都只是象征性地应付,可对龟兹来说,那也是极大的压力。
“二位,如今局势很明显,大秦强而犬戎弱,智者不立危墙,慧者不随破舟,龟兹此时为何还要站在犬戎那一边,做这自取灭亡之举呢?”赵和又进一步问道:“二位,我作为使者,不能在龟兹久留,是战是和,全凭二位一念决断!”
话说得客气,但是威胁之意却已经按不住地溢出来了。卑鲁与呼何吕又是对望了一下,呼何吕咳了声:“若我方愿归顺大秦,不知要如何去做?”
赵和伸出了三根手指:“三条,第一,以王长子入侍咸阳,为大秦天子侍从。第二,恢复轮台、它乾二城,供大秦所用。第三,释放奴隶,特别是秦人奴隶!”
这三条出来,卑鲁与呼何吕面色开始犹豫。
这三条条件,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苛。
使王长子为质这事是他们意料中的事情,莎车王康延能够保得性命,便是答应了这个条件。因此,这也是龟兹做好答应准备的一项。
但是,恢复轮台、它乾二城,就踏在了龟兹人的底线之上了。
这两座城,乃是烈武帝时经营西域,在西域所设的秦人城池——甚至有一段时间,西域都护府治地便放在这二座城中。
正是因为有这二座城在,龟兹在烈武帝时被压制得非常厉害,最惨之时,甚至被分为东西二国。若不是在大秦撤退之时重新统一起来,只怕现在龟兹还是一个分裂的国家。
有这两座城,龟兹就得仰大秦之鼻息,此后一举一动,都在大秦控制之下了。
所以,卑鲁与呼何吕根本不想答应这个条件。
至于最后一个条件,更是他们所难以接受的。
将所有奴隶都释放,那么他们这些贵人还凭什么来聚敛财富,显示地位?
“以王长子为侍,我们可以答应,至于后边二条……”卑鲁喃喃地说道。
“不可拒绝。”赵和目光在他面上一扫,然后看向呼何吕:“若依大秦烈武帝时故事,将龟兹分为龟兹、乌叠二国,以左将为乌叠王,右将为龟兹王,左将以为如何?”
呼何吕脸色顿时一变,而旁边的卑鲁更是跳了起来,怒道:“不可,不可!”
赵和笑眯眯地望着他们,没有开口说话。
卑鲁与呼何吕脸色变来变去,此前他们多有眼神交流,这一次却没有了。
烈武帝时因为龟兹降叛不定,所以将之一分为二,各立一王治之。若赵和答应立左右二将为王,卑鲁这个龟兹王不仅仅王位不保,只怕性命也堪忧。
虽然他信呼何吕的忠诚,但是,除了左右二将之外,赵和还可以在龟兹贵人中挑选合适之人——大伙都是墙头草,此时想要倒向大秦的龟兹贵人绝对不少。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这第二条我答应就是!”卑鲁心念一转,不顾呼何吕,自己先出口说道。
不过接下来的第三条,却让他极为为难,他苦苦哀求道:“但这第三条,事关国本,当真是……以小王之见,秦人为奴者,尽皆释之,西域人为奴者,依如既往……”
赵和叹了口气:“卑鲁王,你还不明白,这第三条与第一条一样,可都是为你好!”
卑鲁愣了愣:“此言何出?”
“你有多少奴隶?”赵和反问道。
卑鲁犹豫了一下:“我有牧奴一百一十户,匠奴四十户……田奴二十二户。”
说到田奴时,他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秦人最擅长耕作,故此所谓田奴,很有可能就是大秦撤离西域时失散的原西域都护府囤田秦人。
烈武帝时可是发天下三十万户囤西域,而烈武帝晚年匆匆撤离西域,这三十万户中绝大多数都失陷于西域。在于阗,赵和释放奴隶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发现奴隶当中,有许多都是秦人。
“那诸位贵人呢?”赵和指了指呼何吕:“比如左将,有奴隶多少?”
呼何吕咽了口口水,干笑道:“我有牧奴五十一户,匠奴十二户,田奴二十五户。”
“国中贵人之所以不太听从龟兹王,不就是因为他们手中有这些奴隶吗?有奴隶为其劳作,他们就不仰赖于龟兹王所发的俸禄,有奴隶为其作战,他们就敢于反抗龟兹王的命令……欲强王权,先得释奴!”赵和眼睛又看向呼何吕:“若是龟兹王释奴,而贵人不肯释奴,其必有私心,至少是不愿意与龟兹王同进退!”
他这话完全是胡搅蛮缠似是而非,不过却让卑鲁与呼何吕意识到,赵和所提的条件,当真是不允许打折扣,要求他们做到的,那就必须做到。
二人这次又交换了一下眼神。
呼何吕心里暗暗发苦。
他是倾向于拒绝赵和的这个要求的,毕竟这会损坏他的利益。
但是赵和方才说了要将龟兹一分为二另立两王的话,他若出言拒绝,卑鲁会不会怀疑他的动机?
呼何吕很清楚自家这位龟兹王是什么德性,莫看他懦弱而没有主见,但心却极是凉薄。此时卑鲁有多依赖于他,那么当猜忌起来时,卑鲁就有多恨他。
可不拒绝的话……
呼何吕心中一动,当即道:“我等大体上可以同意使者的三个条件,但又有两个难处。第一个难处,释奴之事,确实牵连甚广,而且大王与我家中生计,都依靠诸奴,若是释奴,我等生计如何?第二个难处,我国中贵人,颇多都心向犬戎,若不给他们好处,只怕他们还是会反对……”
“第一个难处我理解。”赵和点了点头:“但是西域诸国,最得利之事是什么,自然还是贸易,转手丝绸、瓷器、香料、宝石,这比起蓄养奴隶得利更多。释奴之后,龟兹为我大秦属国,便可以与于阗一起,组织商队,前往大秦贸易,这商队获利,龟兹王自然可以抽取税收,而这税收又可以充作大臣之俸禄。”
“可是商税能有多少……”呼何吕眼前一亮,不过他还想尽可能争取更多的有利条件,因此又开口道。
“商道繁盛,自然商税就多。”赵和一摆手:“而且这条贸易路线获利之丰,想来你们不必我来解释吧?”
大秦丝绸贩过葱岭,价值可增八倍,瓷器可增五倍,而药材等诸多物产,价值也可以上三倍。甚至连大秦的竹子,制成竹杖卖到葱岭以西去,也能翻倍赚取利润。而西域的美玉、宝石、香料,贩至大秦,也可以获得极为丰厚的利润,只要商道通畅,这样的贸易一年走个两到三趟,就远胜过耕种放牧所获了。
“至于龟兹中心向犬戎之人……这等人你们还留着做什么,等新年来的时候宰了当羊么?”赵和接下来又说道。
只不过他谈笑宴宴,所说的话,却让卑鲁与呼何吕通体泛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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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谈笑功成
迦育僧合掌侍立在赵和面前,看着赵和的目光里,既有敬服,也有畏惧。
因为从始至终都参与的缘故,所以他是亲眼看到,赵和如何以言辞威服卑鲁与呼何吕,在原本一体的二人中间挑出裂缝,再利用这裂缝逼迫二人同意了大秦的苛刻条件。
此时距离双方初次谈判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里,卑鲁与呼何吕天天都来寺中拜访赵和,而赵和只回两个字“不见”。与此同时,沙海之南的细作也传来消息,于阗向诸国派出使者——所谓诸国,就是所有与龟兹相接的西域邦国,唯独没有龟兹。这给卑鲁与呼何吕二人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在此压力之下,他们终于不敢再拖延,今日将国中亲近犬戎的六大贵人尽数召入王宫之中议事,然后刀斧手出来砍掉。
可以说,如今龟兹国中,明面上倾向犬戎的人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至于私底下倾向犬戎的人……就连龟兹王与呼何吕二人都是首鼠两端,遑论他人。
不仅如此,龟兹王还发布命令,释放奴隶——不过他总算明白,直接释放奴隶必然会让自己的统治动摇,给秦人更大的可乘之机,因此他采用了赎买之策,即龟兹王室出钱,以一定价格从富室贵人手中将奴隶赎买出来,并赐之自由。
“使者一言而变一国策,当真是了不起……使者风采如此,想来那位赵都护更是何等的英杰人物!”迦育僧想到这里,忍不住赞叹道。
赵和却是摇头:“还是给了这两个狡猾之徒取巧的余地。”
他所说的取巧,是龟兹王卑鲁虽然废除了奴隶之制,给予奴隶自由,但是奴隶在获得自由的同时,却没有任何财产,既无衣食,也无居所。这种情形之下,赵和只能默许龟兹王为代表的贵人们再与奴隶们签订契约,以低廉的价格雇佣其为己效力——说白了,奴隶们在名义上获得自由的同时,却已经一无所有,不得不再出卖自己以求谋生。不过这总好过此前,比起之前什么权力也没有,终归算是进步了。
而且赵和更重视的还是秦人。那些秦人奴隶他可不允许卑鲁这般行事,卑鲁与呼何吕也狡猾,他们知道这是赵和的底线,便将秦人奴隶交与赵和,并且答应赵和带领这些秦人前去重筑轮台城,筑城所费资财,还有来年桃花汛后春耕的种子、羊羔,龟兹全部提供。
正因为二人还算聪明,赵和默许了他们的偷机取巧。
赵和很清楚,自己能够压服龟兹,最重要的还是大秦的国力,特别是在于阗的西域都护府。言语的武器,永远比不上武器的言语,战场上不能获胜,那么外交场上自然也就不会获胜。
他的这些翻云覆雨的手段,仍然是来自于《罗织经》,只不过此时赵和细细推敲,发现这《罗织经》的秘法,本质上应当是源自于纵横家。这么看来,江充的底子,应当还是出自于纵横家。
“使者,人已经来齐了。”
迦育僧正要再与赵和说话时,外头一个僧人进来禀报道。
赵和精神一振,不顾迦育僧,向着外边走了过去。
此时在僧院之中,稀稀拉拉站着数十个人。
这些人都是面黄肌瘦,看上去颓唐肮脏,大多数人面色不安,只有少数目光东张西望,看着僧院中的布置。
当赵和出来时,这些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赵和身上。
赵和扫了众人一眼,眉头微微一皱:“就这些?”
“小寺院内拥挤,容不得许多人,大多数都在外头街上。”迦育僧道。
赵和这才松开眉头。
这些人全是秦人。
当年大秦自西域撤出,西域都护府被犬戎攻破,在西域已经居住了一代人的秦人,一部分随大秦撤回关内,一部分与西域都护府一起失陷不知所踪,一部分在混乱中死去,还有一部分则流落诸国,成为诸国的奴隶。
秦人勤奋刻苦,精通农业与工艺,故此甚得西域诸国的欢迎,成为诸国贵人的奴隶。在于阗,赵和打着解放奴隶的幌子,释放了足足七八百秦人奴隶。而龟兹因为曾是西域都护府中枢的缘故,当年秦人更多,散落的秦人奴隶也就更多。
赵和又看了众人一眼:“随我一起出去,到街上说话。”
他当先出来,到了街上一看,果然,街头还拥着数百秦人。不少秦人的服饰都已经改了胡人模样,但大多数都还留着秦人的发髻。当他们看到赵和在随从簇拥之下出来时,微微有些骚动。
“贵人……贵人可是大秦来的使者?”有一个年长的秦人直接从人群中出来,颤声向赵和问道。
赵和看了他一眼,这秦人外表看上去有五十余岁,应当是当年响应烈武帝召令来此的关东秦人。
“亮出来。”赵和回头向着身后道。
他身后的樊令从怀里掏出一面旗帜,将之挂在一杆长枪之上。
大秦的黑旗!
樊令再后边,高凌咧开嘴,又亮出另外一面旗帜。
镶着黄边,绘着五星,还写着“大秦西域都护”六个字的旗帜。
这是西域都护府的旗帜。
那年长秦人愣愣地看着这两面旗帜,看着看着,忽然泪涕横流,直接跪倒在地。
“爹,娘,兄长,你们瞧着没有,大秦的旗帜,西域都护府的旗帜!回来了,回来啦!”
他嚎啕大哭,原本赵和神色还很淡然,但在此刻,却不禁动容,上前将他扶起。
但那年长秦人挣脱他的手,又是跪倒在地,对着这两面旗帜连连叩首。
周围年纪稍大的秦人,几乎人人流涕,不少人拜倒于尘土之中,哭声响成一片。
樊令眨巴着眼睛,对此有些不解,旁边的高凌则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旗帜,迟迟不肯低头。
赵和连拉了数人,都拉不起来,也只能由着他们了。
但就在众人哭声震天之时,突然一个声音咆哮出来:“哭,哭他娘的哭!”
十三、西域弃民
这声音从众人之后传来,赵和循声望过去,却见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模样,皮肤黝黑,头上胡乱挽着一个发髻,既不象秦人,也不象胡人。
他手长脚长,虽然瘦,但关节指节,却是极为粗大。
见赵和向自己望来,这男子呸地吐了口唾沫,满脸都是怨怒之色:“弃我们于不顾二十余年,如今……又想做什么?”
赵和嘴角微微向下一抿。
那瘦高男子不等赵和回答,自顾自又说了起来:“某家河东解氏,父兄受大秦朝廷诳骗,说是来这西域分田分牲口,带着某家来此……举族一百一十七口,尽数迁到西域,如今上上下下,唯余某家一人。在这里的诸位,有些比某还更惨……大秦弃我等如敝履,如今怎么又想起我等了,莫非又要诳骗我等?”
人群中骚动起来,不少与他年纪相当的人,脸上都露出同样的愤慨之色。
这些人大多数出生在大秦腹地,为烈武帝经营西域之策所诱,来到这片四敌环饲之土。好不容易他们凭借自己的勤劳奋勇建起了家园,可是烈武帝又退出西域,使得他们失去了庇护,沦为奴隶之属。
故此,他们不象年纪更长的那一辈人,对于大秦有这么强的归属感,相反,大秦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荣耀与利益,只带来了无尽的苦难。
赵和心一沉。
他原本以为,这些沦落于西域的秦人,能够成为自己最好的根基,可现在看来,他想的有些单纯了一些。
不仅是对龟兹这里的秦人,还有,他想要去寻找的旧西域都护府残余——那些已经音讯隔绝了二十年的西域都护府之人,还认自己是秦人么?
对此,赵和实在不觉乐观。
“这二十年诸位确实受苦了,但大秦对此无时不忘,故此稍有余力,便遣使来西域,为的就是救诸位出苦海……”他扬声说道。
“呸!”那手长脚长的汉子又吐了一口口水,粗鲁地道:“救个球,不过还是想要咱们当苦力罢了,听闻要重建轮台与它乾城,便想到咱们啦?”
赵和眉头一皱。
那手长脚长男子直视着赵和,然后又道:“咋的,某家在此受了二十年罪,今日在这骂大秦一天都不行?”
赵和心中的怒意压了下去,默然无语。
他可以凭借自己的辩才,说得龟兹王改弦更张,却无法在这些沦落异域的大秦遗民面前舌灿莲花。因为所有的话语,比起他们所受过的歧视与苦难,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正如这男子所言,他们因为自己是秦人的身份而受了二十余年的苦,那么在这里骂一天大秦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不欠大秦的,他们为大秦开拓新域,为大秦守护边疆,为大秦流汗流血牺牲性命,他们不欠大秦的,是大秦亏欠了他们。
当初撤离西域之举,实在太过草率。
那手长脚长男子见赵和默不作声,又冷笑了一句,然后看了看周围,三下两下跃到了一棵树上,扬声说道:“秦人,秦人……咱们这些年,为了这个名字,受了多少罪……好了,如今大秦又来到西域了,又想到咱们这些被弃之民了……只不过,这位贵人,我想先问一句,大秦何时再弃西域,能不能提前给咱们说一声?”
赵和扬起双眉,斩钉截铁地道:“自从之后,大秦绝不再弃西域!”
那人没有想到赵和竟然会如此干脆地回应这个问题,在愣了愣之后,他一笑道:“哈哈,绝不再弃……绝不再弃,好啊,当真是好,那么,贵人能不能让我们回到大秦去,让我们原到祖坟之所故园之乡?”
“回大秦,我们要回大秦!”
“对,我们要回去!”
他这话一说出来,众人又骚动了,就连那些跪拜于地的老人,此时也禁不住站了起来,然后扬声说道。
赵和愣了一愣,却没有办法回应他们的这个要求。
他可以逼令西域诸国释放大秦奴隶,却不能逼令大秦重新接收这些流落于西域的遗民——这些遗民在大秦早已没有了户籍,回去之后,如今安置?就算有办法安置,在这过程之中,又要花费多少钱粮,需要协调多少关系?
赵和可以肯定,若他向中枢提出这个要求,大将军与丞相肯定会再派使者来,劈头盖脸将他痛骂一顿。
“怎么,原来贵人来这里不是接我们回大秦,那是为什么呢,我明白了,是要我们为大秦再在这西域流汗,流泪,流血,送性命,对不对?”那手长脚长的男子阴阳怪气地道:“呵呵……贵人,你想的倒好,但凭什么?”
他从树上又跳了下来,一亮自己的胳膊:“某家有气力,某家不畏死,但是,某家凭什么要为那个抛弃了我父我母我兄我族还有我自己的大秦流血送命?某家如今给主人家当奴隶,一日二餐不得饱食,衣不遮体冻饿难耐,但是至少主人家只要某家出力,不要某家性命!”
周围人虽然没有大声响应他,但不少人默默点头,显然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那男子说到这,又指着赵和:“贵人为何不说话了,莫非贵人也心中有愧?”
赵和抿紧嘴唇,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他原本的计划当中,这些流落西域的秦人,确实是他的根底。他要依靠这些秦人,再建北庭都护府——他很清楚,朝廷中枢的那几位大佬,绝对不会象支持西域都护府那样支持他的北庭都护府。
所以,他需要这些秦人劳作,需要这些秦人作战。但此时他才明白,这些秦人沦落为奴,所受的罪已经够多了,再想要说动他们效力,实在是不容易。
思忖了好一会儿,赵和才扬声道:“这位……这位解兄说的有道理。”
原本看着他的这些秦人奴隶顿时嗡的一声,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赵和静静等着他们,过了好一会儿,他举起手示意道:“这位解兄说的确实有道理,但这世上,只靠着道理,人能活得好些么?”
众人都是一愣。
“若这世上都依着道理,那么大秦便不该抛下诸位,诸位也不至于沦落为奴!”赵和将声音抬得更高了些:“所以今日,我不来与诸位讲什么国家大义这样的道理,我只来与诸位讲利!”
“利?”众人议论声稍稍安静下来。
(这几天有点忙……)
十四、便宜行事
赵和看着众人,目光特别停在那手长脚长的男子身上好一会儿。
那男子坦然不惧,回视着他。
最初时赵和怀疑那男子可能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煽动出来捣乱者,但现在来看,他可能真是一腔愤忿,长期得不到发泄,在此表达出来。
“我所说的利,乃是诸位自身之利……据我所知,为人奴隶,便是他人私产,不仅生杀受制于人,便是侥幸不死,妻儿家当也都隶属主人。诸位一年劳作到头,流血流汗,不知能为自己置下多少家当,能不能让妻儿吃口饱饭,能不能在这冬日里为家人添置件袄子衣裳?”
众人骚动了一下,不知何人嘀咕了一句:“妻儿……啥子是妻儿?”
然后有人哄笑起来。
赵和点点头,目光更是凝实:“看来不仅这些没有,甚至连能否成家,是否得有妻儿,都要看主人家的心意——诸位,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利了。”
他扬起眉毛,猛然抬高声音:“你们若这样下去,唯有两条出路,一条是继续给人当奴隶,自己一无所有,另一条则是想给人当奴隶而不得!我的到来,大秦西域都护府重回西域,则给你们多了一条出路,那就是做自己的主人,自己决定自己的贫富贵贱乃至生死!”
那手长脚长男子撇了一下嘴,正待说话,赵和却是一指他:“你,堂堂丈夫,大好男儿,莫非就是想要继续给人当奴隶,或者怕想给人当奴隶而不得?你就不敢舍命博上一把,拼成了自家翻身为主人,拼输了大不了一条贱命?”
那男子猛然打了个冷战。
“怎么拼?”
“说的好听,究竟怎么拼,你快说正经的,别的都莫提了!”
“正是正是!”
本来都对他持怀疑态度的秦人中骚动了一下,然后终于有人叫了起来。
那男子也只是蠕动着唇,没有再说什么冷言冷语。
他们倒不是已经被赵和说服,但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听赵和说一说他的打算了。
“诸位都听说了,大秦西域都护府要重筑它乾、轮台二城,它乾、轮台二城你们知道在何处么,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那里有着这西域最缺的水源与耕地,有草场,只要去那里,每一个大秦之人,便可分得份地,耕地不少足五十亩!”赵和目光炯炯:“去了之后,先分地,再筑城,分得田地,耕作五载之后,便是属于你自己的私产,可传诸子孙!”
“说白了还是画一个大饼,那饼看得到,可是吃不到啊。”手长脚长男子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赵和瞄了他一眼:“那大饼就在轮台与它乾,你得自己去抓住它,莫非你这老大男子,还需要乃翁我将饼喂给你么?”
这下又有人笑了起来。
如同赵和此前强调的那样,他们什么都没有,去它乾与轮台能让他们损失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条贱命罢了。若是有希望,哪怕只是些许希望,谁又愿意真正成为永世的奴隶呢?
当即有人道:“我们如何得去,还有,贵人你说话能不能算数?”
赵和一笑,向后伸出手来,姬北立刻上前,将一张纸递到了他的手中。
“有没有还识得秦字的?”赵和展开那张纸,向众人问道。
数百人面面相觑,还是那位最初跪拜的老人,颤抖着上前。
“大秦西域都护府令谕……”他凑在那张纸前,一字一句将纸上的文字念了出来。
纸上是一道命令,命令内容与赵和所说相差无几,都是要重建轮台与它乾二城,在末尾还有一句,许执此谕令使者便宜行事,所做所为,西域都护府都承认具有法律效力。
大秦重视法令,凡具有法律效力的谕令,哪怕是地方政府所颁布,也大多能得执行,除非有新的律法取而代之。那些年轻的秦人不明白这一点,年长的秦人则很清楚,见上面真的让眼前这位名为赵虎的使者“便宜行事”,等于是为赵和的一切决断做背书,年长的秦人们都是精神一振。
年轻的秦人很快从年长秦人口中得知了情形,一个个神情也激动起来。
“除了分配田地之外,没有婆姨的,西域都护府还会想法子给你们寻个婆姨。”赵和看了看众人,来到这里的,大多数都是青壮男子,只有寥寥一些女人,他又扬声说道。
顿时众人的目光就更热切了。
“贵人所言当真?”那个手长脚长的男子也站直了身躯,不再是那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所说的每一句,都千真万切。我姓赵,与大秦副使赵和同族。”赵和抬出了自己的招牌:“我答应的事情,都是赵副使耳提面命,绝无虚假!”
此时赵和之名,在西域当真是如日中天。
虽然他没有被任命为西域都护,甚至被黜去爵位,但是普通西域人并不明白这些,他们只知道,赵和凭三十六人杀了犬戎数百人,又夺了于阗一国,还正面交战中两次击败西域之军,每一次都是以少胜多。
那手脚皆长的男子咂了一下嘴,挺起胸道:“若真的给某家寻个婆姨,那某家这条性命就卖与朝廷了!”
“解羽,你不是说决然不与朝廷效力的么,还说朝廷害了你全族。”一个听他这样说,嘲笑他道。
“某家如今第一大的事情,就是传宗结代,莫令河东解家在某这里断了传承,都护府肯给某家寻个婆姨,了却这件大事,某家何惜此命?”那解羽昂然挺胸,毫不以为耻。
“虽然说都护府会想办法给大伙寻婆姨,但有两件事情,我要说在前头。”赵和举起手指:“第一,西域这边,只有胡妇,秦女太少,所以有时可能需要以胡妇充当。”
有人叫道:“只要是婆姨,秦女胡妇有啥区别,夜里没了亮光,摸起来都是一个模样!”
“你怎么知道摸起来是一个模样,说得你好象摸过一样。”又一人道。
“呸,乃翁我没摸过,那你摸过?”先前那人道。
他们眼见要争起来,被明事理的拦住:“都闭嘴闭嘴,且听贵人说第二件事情!”
赵和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大伙人多,婆姨人少,所以总有个先来后到,谁先谁后,以功劳来算。象这位解兄,若是立下大功,那自然最先可以得到婆姨,做那传宗结代之事,但若不立功,甚至有过,那么抱歉,这等好事,别人在先,你只有往后排,甚至没有!”
“正是正是,解羽,你还是往后排吧。”有人起哄笑道。
那解羽面色涨成了枣红色,巴掌一扬,就要去捉说话人来揍,但被赵和目光撩起,讪讪地又收了回来。
“贵人怎么说怎么算!”他道:“某家必不落后于人!”
众人都快活地笑了起来,仿佛赵和画出的饼他们已经摸到了一般。
就在一片欢乐之声中,突然又一个声音响来:“我们……也一样?”
这声音有些古怪,众人纷纷看去,然后向两边散开。
却见七八个男子,从人群之后显露出来。
这些个男子与别人不同,他们身上除了秦人模样之外,还保留了一些胡人的特征,或高鼻,或深目,或卷发,不一而足。
赵和眉头微微一凝,侧过脸看向身前的那位老秦人:“长者,这些人是……”
那老秦人面色有些复杂,然后长叹了一声道:“他们都是秦女与胡人之子……”
赵和面色顿时变了起来。
秦人沦落为奴,最惨的反而不是这些男子。作为劳动力,他们只要不反抗,会是主人的重要财产。最惨的还是那些秦人女子,她们父兄皆无,夫离子散,飘摇沦落,任人欺凌。她们留下的孩子,许多都带有胡人血统,既不为母族所容,又不为父系所认,因此也成为了奴隶。
此次赵和要求龟兹将秦人奴隶都交出来,这些混血儿也被当作秦人奴隶送了过来。
赵和看着这些混血儿,眉头微皱,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我们呢,我们能不能一样?”那个说话的混血儿有对极浓的眉毛,只不过眉毛与他头发一样,都是淡黄色。他开口再次向赵和问道,赵和还没有回答,已经有秦人冷冷地道:“你们又不是秦人……凭什么?”
那黄眉儿目光淡了下去,往后退了一步,他旁边的混血儿们也同样眉目阴冷。
赵和微微低头,然后迈步向前,走到了这黄眉儿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赵和问道。
黄眉儿看着他,顿了一下,才回答道:“应恨。”
这个名字让赵和愣了愣:“姓应,名恨?”
“姓应,名恨。”黄眉儿重复了一遍。
“这应姓,是你父姓还是母姓?”赵和又问。
“我只有母亲,自然是随母姓,我没有父亲。”应恨冷冷地道:“我母亲乃是河间应氏,她说她家在河间沙桥村,她家在村子最东头,有一棵大榆树,每年春天来的时候,上面的榆钱叶很好吃……”
赵和嘴唇微微向下一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