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亲族故人
那应恨说到这,声音变低了,然后停下来,好一会儿后,他才苦笑了一下:“说这些与你们听有何用处,我母亲……我母亲死了,我再也没有母亲,也没有母亲之邦国了。”
他说完之后,伸手将自己头上系着头发的发带解开,让头发飘落下来,将眼睛都遮住,然后转身便走。
但一只手伸来,将他的胳膊拽住。
应恨回头一望,便见赵和微眯着眼睛看着他。
“你母亲虽然没有了,但你母亲之邦国还在。”赵和说道。
应恨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讽:“大秦么?”
“不是大秦,而是这里。”赵和伸出手指,往周围一划,将那些秦人都圈在其中:“在此之人,皆你母亲亲族故人,他们所在之处,便是你们母亲之邦国!”
他说到这,将声音扬起,大声向众人问道:“这些人,是你们姐妹之子,你们认不认这些外甥?”
众秦人原本都还以看热闹的心态望着眼前一切,想知道赵和会如何解决这些个混血儿的事情。他们最初想来,赵和为了保持秦人的纯净,应当赶走这些混血儿,他们心里对这个选择大多都是赞同。但当赵和揭出一个事实,这些混血儿其实是他们姐妹之子,这让众人心中怒意与羞惭一共翻滚起来。
在怒与羞之外,还有……些许悲悯。
“西域板荡,秦人不幸,便是我们这些七尺男儿,尚且沦为奴隶,何况那些弱女子?千万悲苦,原非她们之错,她们之子,虽生自于孽,终究还是流着她们的血。诸位父老兄弟,是我们无能,未能保护好自家姐妹,彼时时势所向,我们也无能为力,故此她们并不怪我们。但如今,时势转变,大秦重返,我们已经有多余之力,莫非还要弃亲绝爱,将姐妹们的骨血抛弃不顾么?”
这话说出,那些年长的秦人男子当中,顿时有人失声而哭。
在大秦撤离西域的混乱之中,多少人失去了姐妹,甚至失去了母亲!
自然,也有人心中仍然不快,低声说道:“他们身上有秦人之血不错,但也流着胡人之血……”
“他们父亲自是罪孽滔天,但他们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么?他们身上用的是母亲之姓,口中说的是母国言语,心中向的是我们这些母族之人……诸位父老兄弟,你们说说,他们是胡人还是秦人?”
“秦人!”解羽第一个叫了起来。
他可是记得清楚,赵和说得明明白白,多立功就可以先解决婆姨,如今赵和的心意已经明显,既然如此,他如何能不卖力气应和?
“秦人!秦人!”那些年长的秦人也叫了起来。
许多人的姐妹失散于混乱之中,安知眼前这些人里,是不是真有他们姐妹的后代!
“那就是秦人吧!”绝大多数人都叫道。
那黄眉应恨本来已经绝望的,不想赵和三言两语,便说服了秦人接纳他们——虽然这种接纳还只是表面,但是比起此前多年,他们这些混血儿既不被胡人接受,又不受秦人待见,总是好得多了。
应恨眼中泪水滚滚而落,他想要向赵和行礼,但头发垂下来挡着他的视线,他立刻伸出手去,用极熟练的方法,将自己的头发又扎了起来。
如同一个秦人一样。
扎好头发之后,他才叉手抱拳,向着赵和行了一个秦人之礼。
然后深跪,下拜,仍然是秦人之礼。
在他身后,那些混血儿也纷纷将头发扎起,束作秦人模样,然后向赵和行礼。
“今日我等,不再是无亲孤儿,我等皆有母族庇佑了!”应恨流涕说道。
赵和没有去扶他们,他背着手,目光又看了看众人:“我们所在之地,便是我们邦国,便是大秦——诸位,我已经请龟兹王准备好了车马,立刻就准备动身,前往轮台,诸位觉得如何?”
自然没有一个人反对。
事实上,众人都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是龟兹国都,虽然如今他们已经被释放,不再是奴隶,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仿佛在这里多吸一口气,都让他们回想起那没有尊严的经历。
见众人都同意了,赵和也不耽搁,回头向着迦育僧行礼道谢,然后便领着这好几百秦人一起,向着城东而去。
迦育僧在他身后合掌行礼,望着他的背影良久。
随侍的胡僧见迦育僧若有所思,当即开口道:“师尊这是在想什么?”
迦育僧叹了口气:“在想着那位赤县侯是何等人物,随便派出一个亲族,便有这等口才,压制龟兹国王,收服西域秦人……西域诸国之中,零散的秦人数量不少,只怕……只怕等要被他聚拢起来。他有轮台、它乾二城之地,再得这些秦人之助……”
说到这里,迦育师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在心中暗暗庆幸,幸好这一次浮图教是站在秦人这边。
龟兹王目光短浅,为这位使者所动,只以为最多不过是恢复到烈武帝时的情形,却不知道,这位使者与他背后那位赤县侯赵和,打的主意却与烈武帝不一样。
烈武帝或许只想着借西域之力来牵制犬戎,而赵和的目的,则是化西域为大秦!
想想他刚才的话吧:我们所在之地,便是我们邦国,便是大秦!
真如他所言,那么十年二十年后,龟兹国必然不存,甚至西域所有诸国都不存在,存在的就只有大秦的郡县了。
不过对浮图教来说,这也没有什么坏处,浮图教借大秦之力,于西域蒲犁建浮图之国,向着羌人那边传播浮图教——有一大国支持,想来浮图教传播能够更加便利吧。
如同赵和说的那样,龟兹王为这些秦人准备了车马。
数量不是太多,一共二十辆车,上面满载着粮食和一些农具,再加上五十匹驼马,上面同样载着粮食与农具。这些就是赵和重建轮台城的初始物资,数量虽然有些少,不过足够支撑他到轮台了。
唯一让赵和担忧的,就是西域的大风雪了。
好在老天帮忙,这一路上虽然也有雪天,不过那种吞噬一切的白毛风没有出现——北面的天山多少还是有些屏障作用的,南疆比起北疆风雪要少一些。经过六天的跋涉,他们终于到了自己的目的地,旧日的轮台城。
在大秦退回玉门之内后,轮台城便被废弃,当初驻军两千、民屯近万的城市,如今只余一片断壁残垣。
见此情形,赵和不禁皱着眉头。
他一皱眉头,随他一起来的左将呼何吕顿时有些不安,低头问道:“使者可是有什么吩咐?”
相比初见之时呼何吕还有些傲气,此刻的他,在这位“赵虎”面前,可谓低声下气之极。
这也难怪,在回去之后,他与卑鲁之间的关系就出现裂缝,赵和表明了有可能将龟兹一分为二的情况下,两人可谓争先恐后讨好赵和,生怕惹恼了他。
这也和此时犬戎人的沉默有关,若有犬戎为外援,就算赵和手段再高明,他们也不至如此,但让人奇怪的是,犬戎在派出伊屠智之后,竟然就没有再派出新的使者,更没有见到犬戎兵卒的身影。加上天气转寒,天山南北之间的道途断绝,所以龟兹暂时盼不到犬戎的支援,就只能先凭自己的力量来应付大秦西域都护府的索取了。
不仅龟兹如此,现在整个南疆诸国,几乎尽皆如此。在控制了于阗与莎车这南疆两个大国之后,大秦在这一片广阔的盆地之中,已经没有可堪一战的对手,即便有一两个头脑发热的国家,西域都护府一声令下,莎车人会象疯狗一样扑上去将之撕得粉碎,根本用不着秦人亲自上阵。
“怎么变成这模样了?”赵和问道。
“好叫使者得知,犬戎人在大秦离开之后,便占据这里,他们游牧为生,耐不住这边定居,便将轮台城毁了。”呼何吕小心翼翼地道。
赵和想得到,所谓犬戎人毁了背后,只怕龟兹人才是主力。
不过他也无心深究这个,无非就是开头的根基差了点,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但以此为借口,从龟兹人手中多索要点东西,倒是正经的。
打发走了呼何吕,让他去筹措物资,赵和寻了一处高地,向着眼前望去。
这是一片典型的戈壁中的绿洲之地,靠在一片荒山秃岭之中,不过有河流湖泊,有大片的胡杨林,河道蜿蜒,此时已经封冻。
“使者,知道这里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在赵和身边,那位识得秦字的秦人老者恭声说道。
“还请魏老指点。”赵和道。
“蚊虫。”名为魏叙的老人指着胡扬林:“如今天寒地冻,故此蚊虫不见,但只要到了春暖之后,这林子之中,还有河流之上,大片大片尽是蚊虫,扑天盖地如遮如幕……若为其叮咬,多会生出疾疫,不可不防啊。”
赵和心中突的一跳。
对此,他是有印象的。
在此次来西域的途中,他们也经过好几条河流,见识过那聚成一团一团的蚊虫。只不过,此前他没有想到这些蚊虫会如此厉害。
十六、自己去拿
不过蚊虫毕竟是远忧,还不足以让赵和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心思。
现在最关键的在于,整个轮台城都是废墟,除了一些断壁残垣,没有什么可以遮风挡雪的东西。
就连赵和本人,都找不到一处可以当作住处的地方。
他们一路行来,自然是备有毡帐的,游牧之人都习惯了使用这种容易拆解移动的居所。不过毡帐没有什么防御之力,特别畏火,所以可以临时用来救急,却不能长时间当作他们的居所。
盖房子就成了他们目前要做的头等大事。
赵和将人分成四营,第一营从断壁残坦中寻找还可以利用的建筑材料,比如说石块、木料这些破坏者没有带走也无法毁坏的东西;第二营去河边凿冰取水,他们接下来的工程会大量用到水,还有河边的粘土也尽可能运来;第三营往周围地方,一来放牧携带来的羊马驼牛,另一方面也是寻找可以利用的材料;第四营则留在城中,开始利用寻来的材料进行修筑。
“在我画出的圈子之外的废墟,尽皆推倒清理,但是圈子之内的部分则要保留下来。用拆下的废域材料,将之圈起,先建一堵外墙。”在轮台城的废墟之中转了一圈之后,赵和下令道。
他圈出来的地方并不大,最多只有两亩方圆,对于这四五百秦人来说,工程量不算太大。只不过赵和要求先建外墙,让众人有些不解:此时最迫切的是在最冷的时候到来之前,建好居住之所,至于围墙这种东西,应当不需要那么急吧。
魏叙这段时间总跟在赵和身边,胆子算是大了点,因此怯怯地向赵和提道:“使者,如今虽然毡帐里还可以忍受,但是再过些日子,大雪来了,毡帐未必能扛得住……不如先建居所与牲畜棚?”
赵和摇了摇头道:“风雪总还可以暂时忍耐,若是龟兹或者别的什么势力有祸害之心,我们无险可守,那才是灭顶之灾。”
“祸害之心?”魏叙微微一惊。
“这事你不必管了。”赵和淡淡地道:“总之先建围墙,此事关系重大,还望魏老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魏叙默然无语了一会儿,然后恭声应是。
这一路行来,他也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位自称赵虎的使者,虽然对待秦人甚是仁厚,但却又并不是一昧仁厚。这路上也有几个心思不正的试图挑战他的底线,破坏他定的规矩,其结果都是军法处置——军法只有一条,砍脑袋罢了。
这震慑住宵小之辈,也让刚刚获得自由的秦人们明白,他们虽然获得了此前没有的权力,却也要担起此前没有的责任。
赵和让魏叙帮忙,也只是借助他熟悉这些秦人,来安抚和解释罢了。至于真正组织工程的事情,却不是魏叙能做的,赵和自己、马定、姬北、高凌四人,各领一组,开始行动。姬北、高凌二人自稷下学宫起就追随赵和,在稷下学宫时陪他一起参与过不少工程,而马定这人沉稳好学,又善于知人用人,所以最初时他那边进展要明显慢于赵和三人,但很快他学会了统筹之法后,速度也逐渐追了上来。
更重要的是,随同赵和来到西域的人手当中,除了姬北、高凌之外,还有一些墨家弟子。
精于机关器械的墨家弟子,都受过工程培训,他们成为整个工程的骨干与技术人员,在他们的带领下,那些原本空有力量与勤奋的秦人奴隶,很快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么做速度最快又最省力气。
恶劣的天气与环境、工具的缺乏成为他们完成这一工程的两大阻碍,好在这些秦人刚刚从奴隶身份中摆脱出来,又有魏叙等老人的安抚劝解,知道自己是在建设自己的家园,因此相当拼命。
就在轮台城这里如火如荼地开工之时,距离此地约有百余秦里的一处山谷之中,一个身高足有八尺的大个,正坐在巨石之上,看着面前站立的一群人。
在他们周围,则是零零散散的牧民。
这是一支游牧部族,在大秦,他们被称为月氏,在葱岭以西,他们则被称为吐火罗。当初月氏部族也曾盛极一时,建立起一个统治西域的大国,但是在犬戎崛起之后,月氏连战连败,部族联盟而成的大国,遭遇沉重打击之后便分崩离析,大部分都西迁,放弃了游牧多年的旧地,去葱岭之西,少部分投靠了犬戎,融入犬戎右部,成为银签单于的部属,还有极少数则留在天山的诸多山谷之中,靠着辗转游牧于山坡之上过日子。
名义上他们是龟兹之民,但实际上,他们完全独立,龟兹国并不能从他们这里征发赋税,最多就是收些血税——请他们出兵帮助打仗,还得给他们付些报酬。
这八尺大个乃是这支部落的首领,用龟兹语来说,名字叫作苏袛落,在他身前站着的,则是部落中的勇士。
“今年冬天不对劲儿,部里的老人说了,今年冬天太暖和,所以明年沙中定然生虫,会将草场吃得干干净净。”苏祗落沉声道:“没有足够的草场,我们的牲畜就要挨饿,牲畜长不出肥膘,我们部民就要饿死——各位,我们必须为来年的饥荒做点准备了!”
听他提到沙漠生虫,有些年长的月氏人面上露出了恐惧之色,但那些年青的则不以为然:“区区沙虫,真的有那么可怕?”
“你们生得晚,不知道沙虫的可怕,它们的数量数都数不清,比起沙暴都还要厉害。沙暴我们还可以闪避,可是沙虫却会追逐草场,让我们闪无可闪。”一个年长的月氏人苦笑道:“苏祗落说的没错,我们必须要为来年做好足够多的准备,我们需要更多的食物,好支撑我们进行更远的迁移。”
“哪里有更多的食物,我们去与城里的贵人们交易吗,可是族中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能换食物的都被换走了!”一个月氏人抱怨道。
这与赵和还有点关系,随着大秦重新回归西域,这短短的几个月间,大量的秦国物品涌入西域,同时,西域的贵人们也开始准备前往大秦进行贸易,因此想方设法将秦人可能接受的物品收集起来。从价格昂贵的美玉,到一般般的皮毛,都被他们想方设法弄了去。这支月氏部落远离城镇,却也成了某些龟兹贵人的目标,用一些其实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就将他们举族积蓄的财富都换走了。
“我们为什么要交易,哪里有,我们就自己去拿就是。”苏祗落说道。
众人连连点头,竟然没有一个觉得这样做不妥。
这些游牧民族,原本就是牧抢结合,打不过就与人交易,打得过就直接抢,最是野蛮不过。因此,苏祗落的建议没有受到反对,但抢谁却引发了争议。
有人建议去抢和他们一样的月氏部落,在他们游牧的边缘,与他们类似的部落还有几支,实力都比他们要弱一些,若突然袭击,或许能有点收获。这也是几百上千年来这些月氏部落彼此之间相处的方式,抢人或者被抢。
但这一个建议被苏祗落摇头否定了:“周围这几个部落,比我们还要穷,抢他们能够有什么收获?根本不能帮助我们支撑过明年!”
“去破龟兹人的一个城镇吧,只要抢一个镇子,就足够我们用了!”又有人建议道。
龟兹人半耕半牧,他们垂涎大秦的富庶,但对于这大山之中的月氏人来说,龟兹人也是富得流油。不过因为龟兹国的缘故,他们若抢了龟兹人,必然遭到龟兹国的报复,因此等闲不会对龟兹城镇动手。
“龟兹人的城镇都有兵士,如果不小心被他们缠住,我们的损失也会很大。”又一个月氏人摇头:“我倒是有一个好目标。”
“什么目标?”苏祗落瞪圆眼睛问道。
“听闻龟兹人不知为什么,将奴隶尽数释放,还为他们准备了许多工具、粮食,就在那座废弃的恶魔之城。”那月氏人咂了一下嘴巴:“前两天我去看了,确实有不少东西,而且没有多少守卫——只有不到一百人,我们可以抢得下来!”
天可怜见,他们这支游牧于山谷中的月氏部族,全族人口也只有两三千,剔除妇女老弱,能够舞动刀枪开弓放箭的,不过是三五百人,因此稍大点的龟兹城镇他们就不敢下手。但当听说龟兹人只有百人,却守护着大量物资时,他们顿时象草原中的饿狼看到羊群一样,双眼闪闪发光起来。
“那还等什么,一起去吧!”苏祗落紧了紧自己的衣袖,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然后说道。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提出不同意见了,至于龟兹王可能的报复,完全不在他们考虑之中,因为他们反正都准备迁居转移,哪里还会在乎龟兹王呢?
只不过,当他们发现自己看准的羊群突然掀开羊皮,露出里面的猛虎本质时,他们的神情会是什么样,那就不是现在的他们能知道的了。
十七、出战立功
天色将晚,赵和还在工地之上观察,却听到一片吵嚷之声。
他向声音传来处望去,看到发髻有些歪斜的应恨,被解羽揪着拽了过来。
解羽与应恨有些不对付,这一点赵和早就观察到了。但这点不对付与彼此身份无关,就纯粹是二人相互看不顺眼。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些秦人,以二人为中心,隐约形成了两个小团体。
“怎么回事?”不等他们纠缠着靠近,樊令就上前将他们拦住。
樊令最近颇有危机感,随着赵和做的事情越来越大,他这个“贴身护卫”只靠着蛮勇,渐渐有些落伍了。
比如说咸阳四恶,俞龙戚虎且不去说,李果的神射都不必提,就连樊令向来不太服气的陈殇,如今在于阗也带起了人马,做得有声有色。
再比如跟在赵和身边的姬北、高凌,樊令是眼见着他们的能力在增长,就连新近加入的马定,樊令觉得其在赵和心目中的地位也超过了自己。
唯一还能和他相提并论的就是阿图——可阿图只是一个昆仑奴罢了。他樊令堂堂大秦男儿,咸阳壮士,怎么能与一个昆仑奴相比!
他拦住之后,那应恨不敢向前,解羽却不管那么多,伸手一拨。
樊令双眼一瞪,横臂去挡。
两人手臂撞在一起,解羽上半身微微晃了一下,樊令却吃惊地向后退了一步。
看到这一幕的赵和也微微怔了怔。
樊令力气之大,在赵和身边首屈一指,曾经可以硬扛鸠摩什神力。但在方才的较量之中,解羽的力气分明占据了上风。
此前这解羽给赵和的印象,就是一个刺头,若不是这一路上行来还算是有眼力,赵和都想找个机会除掉他。但现在看来,此人当刺头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在力气上面,此人非同一般。
再看被解羽揪住的应恨,应恨面色似乎有些无奈,几次想要挣开解羽的手,却还是被对方抓得紧紧的。
“你们想做什么,要冲撞……冲撞贵人?”樊令较力吃了个小亏,心里更是恼怒,当即圆睁环眼喝道。
他的手,已经悄然握在了腰刀之上。
“不是我们冲撞贵人,是这厮惹是生非,让他出去做点事情,结果他抓了两个人来!”解羽道。
赵和看了他一眼,他发觉赵和注意自己,当即挺起胸来:“贵人,某家怕这小子恶了贵人之事,所以将他拎来给贵人发落。”
“先放开他。”赵和面无表情地道。
这家伙力气挺大,不过讨好人的方式太过拙劣,至少在赵和这里,他不但没有留下好印象,反而让赵和心中更生厌恶了。
解羽大约也是察觉到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有些讪讪,松手放开了应恨。他松开手,应恨便上前两步,一只膝盖弯了下去。
“怎么回事?”赵和问道。
“不对劲,贵人,不对劲!”
应恨单膝跪在赵和面前,沉声向赵和说道。
赵和眯着眼睛看着他:“什么不对劲?”
“我们奉命在外放牧,我们几个想着能找些有用的东西,然后发现有人在窥视。”应恨抬起头道:“我们过去抓了两个回来,他们虽然不说,但我能嗅出他们身上那股臭味,那是月氏人……有月氏人到了这边上!”
“月氏人?你是说那些留在天山山谷之中的月氏遗民?”赵和讶然道。
“正是他们。”
赵和有些好奇:“他们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对?”
“贵人有所不知,那些月氏人就是盗匪,现在天气寒冷,草场枯萎,他们不应该到这里来!”应恨抓耳挠腮,颇有些着急。
他虽然跟着母亲学了秦话,但终究没有受什么教育,因此口舌笨拙,心里明明有想法,却没办法清楚地表达出来。
赵和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说,他们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轮台周围不对劲?”
听得赵和这样问,应恨连连点头。
“你怀疑他们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想要袭击我们,故此抢先动手,抓了他们的人?”赵和又问。
应恨又点头,然后指着解羽道:“他看到了,他抓住我!”
解羽此时往后缩了缩,见赵和又望向自己,勉强笑了笑:“我……我是觉得,他们太过鲁莽,对,太过莽撞!”
赵和懒得理他,而是招手向稍远处:“把那两个月氏人带过来!”
不一会儿,两个月氏男子被带到了赵和面前,他们用桀傲的目光直直盯着赵和,嘴里还不停地嘀咕叫骂。
月氏语与龟兹语相近——事实上,整个西域诸族的语言都相近似,若以大秦相比,彼此之间的差别,就象是大秦不同的方言。因此,赵和勉强能够听得懂这两个家伙在说什么,他们似乎是在咒骂和威胁。
“樊令。”赵和扬了一下下巴。
樊令立刻捋起袖子,向着这二人走了过去。
跟赵和久了,别的本领没有长进,折腾人的本领长进了不少,所以樊令算得上是赵和身边的拷问专家了。他的诸多手段接二连三用了上来,才到第四项,那两人就吃不住了,不但涕泪横飞,甚至屁滚尿流,口里也再没有咒骂,只余求饶之声。
解羽与应恨见此情形,两人神情都是有些异样。
樊令有些惋惜:“还以为这两个野人能多撑一会儿呢,乃翁我还有十八种手艺没用出来……贵人,你要问他们什么,你自个儿来问,我可不怪说他们的鸟语。”
“贵人,我来问,我来问!”解羽大约是想要弥补一下,伸出手来嚷道。
赵和又扫过他一眼:“姬北。”
他身后姬北上前,一脚踏在两个月氏人之一的身上,开始用流利的西域语与对方交流。
解羽听到姬北说话,原本还有些看笑话的,但当发觉这个其貌不扬的秦人说起西域话语如此流利,甚至有些龟兹方言特点都带了出来,他不由得再度一怔。
“这位贵人身边有力可扛鼎的勇士,有精通工程的匠师,有熟悉方言的译者……这位贵人的身份,定然大不寻常,他自称只是那位赵和的亲族,我原以为他只靠着这亲族身份上位,现在看来……倒是个有本事的!”
解羽心中想到这一点,面色不免有些懊恼。
赵和越是有本事,他就越有投靠之心,但他自己心里也明白,此前几次表现都不甚好,只怕赵和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
他一边琢磨着自己的心事,一边听着那月氏人的话语。当得知那月氏人来自天山山谷中的一支部落,他们跟随族长将要袭击轮台城时,解羽忍不住又跳出来叫道:“狗贼好胆……贵人,我去将那厮剁了!”
“剁谁?”赵和瞄了他一眼:“凭你?”
“我去将那个什么鸟族长剁了!”解羽叫道:“他竟然敢来坏贵人大计,不杀不足以平我心中之愤!”
赵和嘴角微微一弯,没理睬他,又继续询问这支月氏人部落人数。当得知这个部族也只有两千余人,人数虽然比轮台城中的秦人多些,但真论及青壮,双方数量相当之时,赵和摇了摇头。
这种情形下,若是月氏人还敢来袭击轮台,赵和倒要佩服他们的勇气了。
“你们为何好端端地来袭击轮台城?”他又问道。
那月氏人既然开了口,自然不加隐瞒。当得知月氏人判断来年西域会有蝗灾,这一下,赵和的脸色变了。
他在大秦,可是知道蝗灾有多可怕的。
而且这不是能够聚举国之力救一地之灾的大秦,这是一般散沙的西域,若真是沙蝗大起,那么西域诸国,只怕个个都要陷入危机之中。
不过对他来说,这也有可能是个机会。
“马定!”赵和微微沉吟了一下,然后抬头叫道。
马定应声来到他的面前,没有多说话,只是盯着他。
“将手中的事情交接出去,准备作战。”赵和道。
“是。”
马定明白赵和的意思,他应下之后,匆匆离开,不一会儿,鼓声响起,原本分散于工地各处的人纷纷聚拢过来。
解羽抱着胳膊,低低地嘟囔了两声,他想要看看,被赵和挑出来安排作战事宜的马定,会如何举措。
然后他看到马定在人群中一个接着一个地指出人来,最初十余个解羽还不以为意,但越来越多之后,解羽的面色就有些变了。
马定所指之人,无一例外,都是秦人当中勇力胆气兼备者。这些人不少都与解羽相识多年,因此解羽了解他们,但马定才认识他们多久?
马定不仅能够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还直接指派什长,不一会儿,便点出了一百余人。
再加上随赵和一起来的五十余人,这里就是一百六十人。
点来点去,唯独没有点到解羽,最初还是看热闹的解羽有些慌了:“我呢,我呢?”
他来到马定面前,左跳一下右跳一下,生怕马定看不到自己,但马定面色古井无波,只当他不存在一般。
解羽很清楚,此次作战绝对是一次出头的机会,他若失去这机会,以后再要出头,只怕会更加困难。见马定不理自己,他心念一转,干脆转身,跪在赵和面前:“贵人,我愿意为贵人出战立功!”
十八、割肉便走
苏祗落低头望了一下丘陵之下的那座废墟。
游牧民族四处游荡,这一块都是他们放牧的范围之内,因此他对这片废墟并不陌生。二十多年前,这片废墟还是一座夯土所建的土城,那时城周围居住了许多秦人,他们在附近开垦种植,放牧做工……这一切,对苏祗落来说已经很模糊了。
毕竟二十多年前,他还只是个几岁的孩子,跟在父亲身边,用一种仰视的目光望着这座城市,同时敬畏地看着生活在这座城市之中的人们。
据说那些人们将西域的霸主、草原的王者犬戎人都赶走了,而他们这些月氏人只是犬戎人的手下败将,甚至连自己的家国都因为犬戎人而失去。
不过现在,当年的仰视与敬畏已经荡然无存。
苏祗落没有受过秦人的教育,因此少有对历史变迁的感慨,他有的只是怒气与不甘。
这些该死的秦人怎么又回来了!
原来得到的消息,说是龟兹人在这里囤聚了大量的物资,包括牛羊、粮食还有工具,所以他打起这个地方的主意,准备抢了一票就走。
结果来此一看,已经聚了好几百人在此,而且都是秦人青壮,更让他觉得心中发悸的是,这些秦人打出来的旗帜并非龟兹之旗,而是那种在他小时记忆中留有深刻印象的黑旗。
分明都只是些奴隶一般的东西,怎么敢打出当年秦人的黑旗?
苏祗落虽是愤怒,却也还有几分明白,这几百青壮不好对付,他若是能吃下,那么部族实力大增,可以真的考虑袭击一下龟兹人的城镇了,但若吃不下,甚至还硌了牙齿,那他们部族莫说来年,就是今年冬天都难过了。
一方面垂涎欲滴,另一方面又心有顾忌,这让苏祗落犹豫不决。
而他犹豫不决之时,天色已经晚了。
他们举族前来,自然是毡帐俱全,就连族中的牛羊也都赶了来,妇孺老幼也跟着,只不过准备打仗的缘故,这些人现在还落在了后面。而苏祗落亲自派人前去侦察,结果去了五个人才只回来一个。
“该怎么办?”周围众人都看着苏祗落。
苏祗落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并无多少弓箭!”
众人都安静之时,突然,苏祗落身边的一个人叫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此人看去。
这个人又黑又瘦,腰背有些驼,手中拄着一根胡杨木杖,木杖顶端,顶着一个硕大的兽骨。
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串串珠,这些串珠共有十八颗,每颗都是拳头大小,但仔细去看会发觉,那其实是十八颗婴儿的头骨。
“什么?”有人追问了一句。
驼背黑瘦男子咧开嘴笑了笑:“还不明白吗,没有弓箭,他们与牛羊没有什么区别……去吧,袭击他们,杀戮他们,抢掠他们,然后随我一起向西而去,我们要回归大月氏,在那里,我们有自己的国度,不畏任何风险,每个人都可以拥有无尽的牛羊财富……”
“大赞这样说了,那就这样去做!”苏祗落听了之后沉声道:“大赞从神山之北而来,带来的消息不会有错!”
这个打扮古怪被称为“大赞”的人,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时间并不长,才不到一个月,但凭借手中的手段,却让这个小小的月氏部部上下都对他归心,甚至称之为“大赞”,相当于祭祀之责。
他看着众人的目光,总有些阴森。
而被众人称为神山的,就是月氏人游牧的天山。
众人议决,当即各自去动员手下。一个小部族,人手不多,青壮也就是几百罢了,片刻之后,所有人都聚拢过来,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骑飞奔而来。
“那些住在石头里的人,他们,他们……”跑得气喘吁吁的,正是苏祗落派出的侦骑,他奔来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道:“他们来了!”
定居筑城的秦人,被月氏人称为住在石头里的人,听得侦骑如此说,月氏人不免愕然。苏祗落个头虽大,心眼也不少,狐疑地道:“他们是冲我们这来的吗?”
“是,正是冲我们这来!”
“他们有多少人?”
“三十……不,五十人!”
听到这个数字,苏祗落心中一松,脸上忍不住带起了笑意。
其余月氏人也同样露出欢快之色。
“去,杀了他们,最好还能抓几个活的,问问他们的情形!”苏祗落当即道。
游牧部族,全民皆兵,这固然增加了其战争爆发力,但同时也使得其军纪出现问题。特别是这个时代,月氏人原本是一个大国,却会败给最初不及他的犬戎,便与他们在军事上缺乏专业素养有一定关系。苏祗落下令之后,月氏人纷纷上马,但所用的,还是他们放牧、捕猎的那一套。
若这一套单纯面对速度不及他们的步卒,自然就掌握了战争的主动,但对上的是与他们同样有机动能力,同时军纪还胜过他们的大秦骑兵,那自然就会头破血流了。
双方相遇于一片斜坡之侧,月氏人在坡下,秦人在坡上。
苏祗落最初看到秦人好整以暇明显在那等着他们时,心里有些发虚,但当他再次确认,秦人的数量只有五十出头,他的人数十倍于其时,便又充满了勇气。
不等他下令,他手下一个月氏头领当即驱马冲了出去。
其余月氏人也纷纷向着长坡之上催马前进。
但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声深悠的号角。
紧接着,缓坡之上的秦人开始行动了。
与他们成一个散乱之状不同,秦人保持了一个奇特的阵型,最当先,是一大个,手执长戟,在其侧后,则是两名一手执钩一手执戟的壮士,再往后是什么人,苏祗落就看不太清了。
对方这个行动的模样……
苏祗落猛然吸了口冷气,对方这模样,并不是见了他们要逃,而是冲锋!
以五十骑冲他五百骑!
苏祗落的部落与别的月氏部族或者龟兹人交战的次数并不少,他自己这个族长的位置也不是父祖传的,而是他自己打出来的,因此一点超码的军略还是有。
五十人冲阵五百人,不是愚蠢狂妄,那就是有绝对底气!
苏祗落立刻一勒缰绳,让自己的马稍稍放缓速度。
在这瞬间,他眼前已经飞出一丛箭雨。
秦人作战,弩矢当先!
月氏人上次与秦人作战还是许多年前的事情,至少苏祗落不记得秦人作战会采用什么战术。事实上,他们也准备了远程武器,这些月氏牧民们为了放牧,多使用一种小型的抛石器,能够将石子抛出老远。但他们只是零星甩出了自己的石头,这而这些石头除非正中要害,否则面对秦人身上的铠甲,实际伤害并没有多大。
毕竟石头不带破甲的效果。
所以双方尚未接近,已经有二十余名月氏人坠下马来,秦人却是一个坠马者都无。
苏祗落心中骇然,其余月氏人同样惊惧,忍不住就拨转马头,要避开秦人锋芒。
双方互冲之下,两边是转瞬即至,因此这一避让,秦人队伍已经狠狠贯入月氏人当中。
月氏人正好散好,他们都是极好的骑手,因此虽然在疾驰之中,却也能够做出闪避动作。双方交错而过,月氏人有十余人倒下,还不如方才被弩箭猝射伤亡得多。
苏祗落见此情形,心中暗定,这些秦人,也就是倚仗弩机铠甲。但现在既然已经明了对方的战斗方法,哪怕只凭着人多,也足以将对方全部留下了。
若他的部族有这几十具铠甲……就是龟兹人大点的绿洲,他也敢去攻了。
想到这,苏祗落心中一热,呼喝一声,拨转马头。
双方交错过后,他这边拨转马头,那么就是他们居高临下,占据地势上的优势。
但当他拨转马头之后,却险些将鼻子气歪来。
因为那些秦人,并没有和他一般拨转马头来攻,相反,他们直接冲向前方,对他们根本不管不顾。
秦人跑了!
秦人占了便宜就跑了!
秦人带着他们的铠甲跑了!
瞬间苏祗落脑子里连接浮出这三个念头,这三个念头让苏祗落顿时下定决心,这些秦人虽然器械犀利,但胆气不足,他们占了便宜就跑,那可没门!
他毫不犹豫对旁边的人道:“吹号!”
他旁边的月氏人举起牛角,吹响沉闷的号声,其实不等他吹号,月氏人便已经按照他们放牧捕猎时养成的习惯,向着秦人穷追而去。
秦人当中,最首处的马定回过头来,看着狂追而来的月氏人。
因为一个是直接奔走,另一个则是拨转马头追袭,所以秦人已经拉开了距离。月氏人初时不明就里,但等秦人开始张过缓坡时,他们才讶然省悟。
秦人原本所占据的地方,只有这一面缓坡,其余三面,都是陡坡,不能奔马疾行。现在他们只能顺着秦人的路径尾随追击,但是,双方的距离已经拉到了两里余外。
而此地,距离轮台城才不过五六里。
换言之,秦人冲杀一阵,从月氏人身上割了一块肉之后,转身便逃了!
十九、不打不行
五十骑秦骑冲到了轮台城的废墟之中。
废墟就是废墟,一片断壁残垣,根本引不起苏祗落的怀疑。
他此时心中羞愤交加,同时贪念大起。
秦人占了便宜就走,让他折损了三十余人,还吓得他险些转头就走,这是羞。
秦人的甲胄武器,还有龟兹人囤聚在轮台废城中的粮食物资,已经被他视为己有之物,这是贪。
他个头虽大,心眼却不少,因此西域这边即将迎来一场巨大的变局动荡,他是非常清楚的。
哪怕没有来年大起的沙蝗之灾,他也准备在变局动荡来临之前,迁离天山的这一片山谷,赶往葱岭以西,去到月氏国去。
但到了那里,他需要有大量的财富打点月氏国的贵人,需要有足够多的武器壮大自己的实力。
因此,与其说他是被那为大赞蛊惑来攻轮台城,还不如说这其实是他的本意。
原本的轮台城,其实是以一座四周加起来才里许长的城堡为中心的一片建筑。犬戎人将中心城堡摧毁,堡外的民居房屋也都在后来成了断壁残垣。苏祗落对这里都很熟悉,因此,不觉得秦人冲入这片废墟中能有什么变故。
他们尾随而来,因为不着铁甲,所以马速更快,几乎与秦人追了个前后脚。
当秦人顺道冲入废墟之中后,他们纵马而入,然后……
然后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他们身后的墙壁纷纷倒地,将他们的后路堵住,而他们面前,则是一堵高过一人的矮墙。
在赵和的统筹之下,利用原本轮台城的废墟,在最短的时间内建起城防——若遇上正规军队以器械攻城,这点矮墙连垛口马道都没有,自然是无法防护,但面对从山谷里出来的一群苦哈哈的牧民,这则不成问题。
没有任何攻城器械,只靠着抛石来与墙头的弓弩相抗衡,而且因为地形的缘故,数百人被挤压在一条狭长的通道之中……可以说,被诱入伏击地点的月氏人,连想要同归于尽的可能性都没有,完全陷入被动挨打之中。
在好几十人中箭落马之后,月氏人做了开战以来唯一一次正确的选择。
“投降,投降!”
苏祗落第一个大叫起来,他心知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不过是待宰的羔羊,或许投降还能为他们争来一条生路。
他第一个大叫,他的部族们自然也不会顽抗,纷纷大叫起来。至于勇士的荣耀、月氏人的忠诚……那种东西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
毕竟对于他们这些游牧部族来说,屈服于强者,永远不是什么令人难堪的事情。
只不过回应他们投降的,仍然是冰冷的箭雨。
此次来建轮台城,除了龟兹人提供的物资之物,从于阗也送来了一部分物资,这些物次主要就是军械,特别是弩矢。
两百张步兵神臂弩,两百张骑兵短弩,再加上两万五千枝箭矢,这样的储备,足以应付一场规模不小的战役了,用在这些月氏人身上,可谓是全覆盖攻击。
大秦自从与这些游牧民族交手以来,因为速度上的劣势,所以仿佛患上了一种病症,只怕自家的攻击不猛烈不密集,不能在第一时间将这些游牧强盗留下,让他们逃走之后再卷土重来。所以,他们在对付犬戎也好还是别的游牧民族时,总是毫不吝啬地使用弩箭,而大秦庞大的军工生产能力,也支持他们这种近乎浪费的奢侈战法。
随着铮铮弦动之声,一波一波的箭雨射来,足足持续了一百息的时间。
对这群月氏人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这是最漫长一百息。
幸存者哪怕多年之后,当他们听到铮铮的声响时,也会四肢发软心头狂跳。
当一百息过后,原本涌到这狭窄之处的近五百月氏人,仍然能够支撑而起的,只余百余人罢了。
这百余人连哭都不敢哭。
他们能够幸存下来,有的是运气,有的是聪明,苏祗落是二者皆有。在第一波箭雨之中,他这个大个儿就成了目标,因此他第一时间就从马上跳下来,以马来掩护自己。这波箭雨没有射死他,只是射死了他的马,他的马倒下时又压住了他。
马身上的血浸透了不停发抖的苏祗落衣裳,他看到自己最喜爱的这匹马眼睛还瞪得老大,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是想要重新站起。
苏祗落被压在马身之下,喘着气,恐惧地望着四周。他听到马的哀鸣,听到同伴的哭嚎,听到砰砰坠落倒地的声响。
当这一切都暂停之后,他仍然不敢从马尸之下爬出。
血腥味浓烈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瑟瑟发抖,直到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马定带着方才跑回矮墙之后的骑士走了回来,不过这次他们是步行而来,每个人手中都握着刀箭,遇上那些重伤哀鸣的月氏人,上去便补上一记,结束他们的痛苦。
“哈哈,原来打仗就是这么回事!”
在马定他们之后,解羽抓着一根长枪,一边走一边叫道,双眼中满是兴奋之色。
“哪里你想得这么简单。”解羽身前的高凌看了他一眼道。
“我见着就这么简单,一波箭,然后,砍人!”解羽一边说,然后猛然将长枪捅出,一个缩在马尸之后起身欲袭的月氏人被他一矛捅死,解羽然后又道:“就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自有原因,其一是我有备而敌无备,其二是我谨慎而敌粗心,其三是我装备精良而敌几无甲胄……说白了,就是咱们将敌人诱入有利于我们的战场,而且这伙敌人……算不得真正的军士。”高凌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解羽道。
他对解羽算是高看一筹,因为这家伙力气奇大天赋惊人,若能培养出来,是一员斗将的好手。
还有那上应恨——高凌向应恨那边又望了一眼,应恨双手各执一弩,双目如鹰在地上巡视,这家伙有射击天赋,接触弩才几天功夫,其准头就已经超过高凌了。
虽然高凌自己不以射术见长,可毕竟跟李果在一起这么久,多少学了一点。
高凌自知自己天赋平庸,对于这些天赋惊人之辈,当真是心怀羡慕。
他们越来越近,被马压着的苏祗落想要装死,但却听到解羽猛然叫了一声:“啊我看到了!”
解羽的秦语苏祗落听不懂,不过他还是意识到不妙,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从马尸下钻出,然后撤身想逃。
解羽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一矛捅出,却落了个空。
苏祗落避开这一矛,又逃了两步,却看那瘦高秦人穷追不舍,而周围的秦人又举弩相对,他心中念头一转,立刻举手跪下。
“投降,我投降!”他大叫起来。
月氏语与龟兹语相近,解羽听懂了他的话,却没有理睬,仍是举矛刺来:“投你娘啊!”
还是高凌一把拽住他:“且住!”
矛顺着苏祗落的胯间扎入地下,苏祗落发出与他这庞大身材完全不相称的尖叫,用手捂住两腿之间。
“方才不是说杀尽么,为何留他?”解羽不解地问道。
“战时杀尽,战后不得杀俘。”高凌道:“我们不是乌合之众,我们是大秦武夫!”
解羽哦了一声,一脚将苏祗落踹翻,然后用长矛杆在他背上抽了一记:“这样行不?”
高凌大感头痛,这小子是个刺头,想要将他培养成一个真正军人,并不容易。
除了苏祗落之外,被发现活着的月氏人只有百余个。当然还有些重伤的,考虑到缺医少药也没有人手照顾,所以都解决掉了。这百余个人当中,绝大多数带有轻伤,此时天气寒冷,疫病难生,否则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会因为所受的伤得不到好的救治而死去。
“还剩这么多?”城中,赵和得到马定的禀报之后,眉头皱了起来。
百余青壮,这人数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太多了,他们的物资有限,不可能养得活这么多人。
“要不?”马定轻声问道。
赵和摇了摇头,战场上杀死,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现在再去屠杀杀俘,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讲,都不妥。
“哈哈,我抓着一个大贼,一个大贼!”他正犹豫如何处置之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叫道。
抬眼望去,见是解羽一脸兴奋地在远处对他叫嚷,而解羽身边的高凌,气得拿起刀背就抽他。
“什么意思?”赵和向马定问道。
“这厮捉着一个俘虏,是这支月氏人的首领。”马定回应道:“他大约是觉得自己立了大功……”
“贵人记我功劳啊,贵人说了,立得足够功劳,就可以分给娘子,我要秦女,不要胡妇……”解羽一边用手护着自己避开高凌的抽打,一边继续对赵和嚷道。
这下不用马定解释,赵和也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又好气又好笑,招了招手,让解羽到自己身前来。
解羽来到赵和面前,看到赵和面无表情,他当即嚷道:“贵人,你要揍某家出气,只管揍就是,但万千要记得,某家立了大功,要给某家一个秦女啊……”
本来不想揍他的赵和这下子觉得,不打他一顿还真不行了。
二十、交换条件
苏祗落被绑得紧紧的,推到了赵和面前。
赵和低着头,看着这个家伙,面色有些古怪。
这家伙的身材极为高大,看上去和个巨人一般,哪怕被迫跪在他的面前时,也显得和普通人中的矮个子一样高了。
但此人的面上,却是一脸谄媚之色,丝毫没有半点硬气。
“你就是这支月氏人的首领?”赵和开口问道。
苏祗落偷眼瞧着赵和,心里也有些惊讶。
他不曾想到,领着这支秦人的贵人,竟然这么年轻。
单从外表来看,赵和眉目清秀,至今并未留须,所以是缺了那么点杀气。但是,苏祗落是亲眼见到的,那些凶残至极的秦人在这个年轻秦人面前甚为恭敬。因此他不敢怠慢,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道:“小人正是。”
“你们胆子不小,敢来袭击大秦西域都护府之城。”赵和说道。
苏祗落心里明白,自己是死是活,就在接下来的问答之中了。他当即连连叩首,忙不迭地叫屈,先是声称不知道这是秦人,以为这里是龟兹,因此不知者不怪。然后又开始叫可怜,他们部族人口稀少,牛羊不多,来年若是沙蝗成灾,草场被啃噬一空,他们就要挨饿,因此只能靠劫掠来积攒一些粮食。
听到沙蝗来年将要成灾,赵和面色顿时沉了下来,连接着问了几句,又召来魏叙询问了一番,得知确实有爆发蝗灾的可能性之后,他不禁喃喃骂了一声。
若真发生蝗灾,他原本想要在南疆屯田以支持北疆的计划,恐怕就要出问题了。
虽然西域食物以牛羊乳酪为主,可是麦稞果蔬也必不可少,而且蝗虫起来之后,连牧草都不放过,必然会引发一场大的饥荒。
“沙蝗一般何时起来?”想了好一会儿,赵和又问道。
“一般会在四月雪化之后起来……”魏叙忧心忡忡地道。
“那样的话还有办法……”赵和听到这个,心中微微一动。
“蝗虫乃是天灾,能有何办法?”魏叙叹息道。
“所谓天灾,若不由人祸引发,其害有限。”赵和道。
这并不是赵和自己的想法,他在铜宫之时,曾经的农家渠首蔡圃是他的老师之一,在传授他农经之时,不只一次如此感慨。
如水灾,若人不堰塞河道、注意疏浚、小心堤防,虽然也有伤害,却可以将伤害降到最低。再如地震,如果人在建城之时考虑到地震的影响,无论是择地还是施工,都能够极为谨慎,平日对震灾有所准备,那么地震来临,人也可以将其伤害降至最低。
所以天灾大行,倒有大半是因为人祸催发。蔡圃当初特别以蝗灾为例,曾经专门给赵和说过,愚民之人会以蝗为神,放任蝗灾蔓延,还美名其曰不可得罪神灵,其实质不过是官府不作为罢了。而官府不作为背后,其实并不是无能,实质上是不担当、不恤人命。如此官府,必然会遭百姓唾弃,以至民心尽失。
“如果整个南疆都发生蝗灾,你们又能避到哪里去呢?”赵和冷笑道:“不想着与蝗灾斗,不想着防患于未然,只想着抢一把就走,甚至是乘火打劫——当真是禽兽!”
他已经没有同这个家伙继续说下去的兴趣。
苏祗落听不太懂他说的意思,但从口气里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下场可能很不妙,当即大叫起来:“我们可以去北疆,我们原本准备翻过神山,前往北疆……”
赵和正要挥手示意将他带下去,可听到这话,赵和愣了一下,旋即放下手,凝视着他:“翻过神山?”
月氏人口中的神山,就是天山。
苏祗落喘了口气,连连点头道:“正是翻过神山……”
“你们举族搬迁,能翻得过神山?而且还是这个时候,天寒地冻,大雪将至?”
苏祗落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陪着笑:“我们愿意给秦人当牧奴,我们愿意归附秦人,我可以派最厉害的向导为您带路……”
赵和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旋即明白,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些。
对他来说,重建轮台城,只不过是顺道,他在这里打下一个基础,用不了多久,于阗那边,俞龙就会让戚虎过来,接管轮台城的一切,而赵和自己,则要继续北上,通过天山山口,前往北疆。
但根据此前大秦西域都护府的记载,控制天山南山口的乃是车师前国——这是犬戎人的仆从国,其上下君臣,都极亲犬戎。而控制天山北山口的,则是狐胡国——这是西域一个极小之国,举国只有柳谷一城,而城中居民仅仅五十五户、二百六十四人,其中军士四十五人。赵和觉得,只要混过南北两处山口,自己便可以抵达天山之北,然后在那儿打听故西域都护府残余力量的消息。
只不过到了龟兹这里,他得知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犬戎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控制住狐胡国,大秦撤离西域之后,犬戎将北疆视为自己的领地,还学着秦人,于柳谷筑城。虽然那城极小,只能算是一座关卡,却扼住天山南北要冲,隔绝了南北交通与贸易,使得龟兹人也有二十年不能直接前往北疆,必须从葱岭那边绕道。
这也是北疆消息断绝的最关键原因。
“我可以饶你性命,我甚至可以安排你们举族内迁,迁往大秦境内。”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赵和缓缓说道。
苏祗落精神顿时一振,脸上浮出喜气:“果真?”
“呸,这可是大秦贵人,又不是你们这些操羊的蠢物,说话不算数的胡奴!”旁边解羽瞪圆眼睛叫道。
他狂拍马屁,赵和只作没有听到。
苏祗落固执地看着赵和,等待赵和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赵和反而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眯着眼看他:“我击杀你部这么多人……你心中就不哀伤,就不恨我么?”
苏祗落不以为然:“我们月氏人与龟兹人相互残杀,与其余部族相互残杀,与车师人也相互残杀……只要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这一次无非是死得多了些罢了。若是不给我们出路,我自然恨你,只能想法子带着族人投靠别的部族,但你既给我出路,我又何必哀伤和痛恨?”
这回应出乎赵和意料之外。
哪怕他对西域诸国已经相当了解,但月氏人的这种反应,仍然让他吃惊。
见赵和的神情,苏祗落又道:“我们以前有个月氏国,整个西域都是我们的牧地,但后来被犬戎人击破,月氏国西迁,我们这些部族留了下来。如果要伤心记恨,我们早就该去和犬戎人拼命了。”
他这样解释,让赵和不得不承认有些道理。
这些游牧民族,他们的文化便是如此,无论是恩还是仇,都比不得利益重要。
赵和点了一下头:“既然你坦诚回答,那我也坦诚相告,今年上半年的时候,大秦境内有支羌人叛乱,为大秦平定之后,他们的牧场空了出来,若你愿意,可以带着你的部族,一起迁入大秦,在那里有足够的水源牧草,而沙漠会将蝗虫隔开,使之不至于进入大秦境内。”
旁边的解羽用秦语嘟囔了一声,大约是觉得赵和竟然不是骗这些月氏人的,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
赵和确实不准备骗月氏人,他确实要将他们引入玉门关内,到祁连山麓去放牧。但是,那一片草场水源,他同时也许诺给了那些依附的犬戎小部族。月氏人在那边能不能立足,最终还需要看大秦的眼色,同时大秦也可以借助他们,分化牵制内迁的犬戎,防止任何一个游牧部族壮大。
总之对于这些胡人,最不正确的方法就是一昧讨好,使之反居秦人之上。如果不能赶尽杀绝,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将诸胡杂陈于一处,让各家混居。他们听话,大秦以粮食布匹换取战马牛羊,同时在战时征发其充当廉价而优质的轻骑。他们若不听话,大秦不用太耗自己的国力,以金银、草场诱使别的部族惩罚他们。
通过征发轻骑去打仗的方式,这是控制秦域之内胡人人口规模的方式之一,但最重要的方式,还是同化。使之与秦人同语同文同衣同制,过个两三代之后,他们便可成为秦人的一部分,就如马越、马定兄弟一般,以秦人自居并自傲了。
听赵和许诺了祁连山的牧场之后,苏祗落也不隐瞒:“我们在神山之中放牧了几百年,神山之中的每一处山谷、每一条山道我们都熟悉,在柳谷之外,确实还有一条山道,虽然极为难走,但是可以翻越神山,抵达北疆。”
赵和微微点头,眯眼看了看他。
为了防止赵和不信,苏祗落又说道:“我们族中的大赞,就是一个多月前从北疆来的,他也没死,若是贵人不信,可以问一问他!”
“大赞?”赵和愣了一下。
此时龟兹等国已经没有了这种野蛮崇拜的祭司了,因此他对大赞这个称呼有些陌生。不过既然苏祗落既然提到了这个大赞,赵和决定见一见此人。
他并不知道,自己见此人意味着什么。
二一、它们来了
月氏大赞跌跌撞撞地走着,他的身上全是血。
不过他脸上没有什么恐惧之色,相反,他神情相当镇定,仿佛认定秦人这边不会为难他一样。
他甚至还有闲心左右打量,当他看到那些刚从奴隶释放成为自由人的秦人时,面上略带着轻蔑,不过当他看到那些随赵和而来的秦人时,神情就有些肃然。
在他眼中,虽然这两个群体衣着打扮说话口音都一样,但彼此之间却还有着某种极深的差别。
直到他被带到赵和面前。
赵和坐在一个树墩做的轧凳之上,静静地盯着月氏大赞。苏祗落跪在他的面前,头深深伏下去,看起来象是一个见到可怖主人的奴隶。
月氏大赞用力甩开押着他的手,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背在背后,弯腰,微微鞠躬,向赵和行了一个很怪异的礼。
“我,月氏大赞海努,奉神之代治者、大地的主人、所有财富的拥有者、异种的征服者、众王之王阿勃兰的命令,来到这里见你。”月氏大赞行完礼之后,抬脸直视着赵和:“我带来了我主的旨意,我主要求你,异种的王子、谎言之子,僭越者,立刻向我主投降,在我主与他所带来的怒火将你们焚烧干净之前!”
他这一番说得众人都愣了起来。
就连跪在地上的苏祗落,也忍不住抬起头,看着这个家伙,满脸都是错愕之色。
赵和看了一眼苏祗落,发觉他是真的疑惑,同时还夹带着恐惧与愤怒,不由得微微摇头。
看起来……这位看似精明的月氏头人,还是被人利用了。
“你刚才说的太长了,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赵和微微挑了一下下巴道。
月氏大赞海努将手伸入怀里,旁边的秦人顿时上前,将赵和护在身后,还有人按住他的手,不许他乱动。
海努轻蔑地看了按住自己的人一眼:“你们这些异种,就是这么胆小怯懦吗?”
在赵和的示意下,按住他的人收回手,海怒终于从怀里掏出了他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张羊皮。
当他展开羊皮之后,赵和发觉,那羊皮上有一连串的字迹。
让众人惊讶的是,字迹不知是用什么墨汁写的,绿色的光芒闪动,看上去仿佛是一个个火焰在跳跃。
“吼!”
赵和还没有仔细看这字迹,他身边的阿图突然怒吼了一声,手中的长矛猛然刺出,直接将海努的手与身体一起刺穿。
但是,海努的身上竟然没有流血,从他被刺穿的体内流出来的,是带着刺鼻味道的液体!
赵和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海努却抬起脸对他一笑。
“你们的愚蠢使你们这些异种必然会在神之绿焰中哀嚎毁灭,而我,将在神之绿焰中复活并永生!”
随着他这样一句话,他的身体之上,每一个毛孔都往外喷涌着绿色的火,一瞬之间,绿焰将他整个吞没,而在下一刻,轰的一声响,他人化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团,向着四周炸了开来。
赵和被护得很紧,阿图在刺出那一矛之后,根本就挺身挡在了赵和而前,所以飞溅的火没有伤着他。但是别的人,特别是跪在地上的苏祗落,则被炸开的火团波及,身上也燃烧起来。
和他一样被火焰触着然后燃烧起来的人,足有七八个,每个人都手忙脚乱想要扑灭身上的火焰,但是那火不但扑不灭,反而立刻向别处蔓延。
“沙,用沙把着火的人埋住!”赵和退了一步,沉声说道。
没有被火沾上的人七手八脚来帮忙,终于用沙将火焰都扑灭了,但着火之人,一个个都惨呼不止,显然,这火焰造成的痛苦,远胜于一般伤势。
赵和的脸极为阴郁,他看了一眼苏祗落,苏祗落一边在地上痛得打滚,一边连连喊冤:“我不知道会这样啊,我不知道他是一个怪物……”
“怪物?”赵和身边的解羽抡起枪柄,狠狠抽了苏祗落一记,刚才他险些也被火烧着,此时看到受伤者的模样,心有余悸,便将一腔怒意,尽数发作在苏祗落身上。
“真不知道,他一个多月两个月前才来到我的部族之中,他自称是大月氏国派来的……因为他有些手段,所以我们相信了他……”
苏祗落此时心中懊恼加怨恨,若是时光可以倒流,他恨不得回到两个月将,这个名为海努的大赞初次出现在他面前之时,那样的话,他必然当场将之杀死,绝对不会听信他半个字。
两个月前,他们这支月氏人在山谷放牧之时,海努翻山而来,自称大赞。最初时苏祗落并不相信,但当海努在他们面前展露出一手很奇特的幻术之后,整个部族都被其折服,相信他真的是从大月氏国来的大赞。
若不是海努这个大赞推动,他们也不会这么仓促地拿轮台城当作自己袭击的目标。
赵和听他断断续续将海努如何混入部族的经过说了一遍,却没有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他说的那称号很长的,一大串的家伙,究竟是什么?”赵和旁边马定沉声问道。
“我不知道啊……”苏祗落声音带着哭腔:“我现在……连他是不是人都不知道……”
这个海努,口口声声说秦人是所谓“异种”,他身上受伤,却不流血,他身体里涌出的绿焰——这一切,不由得不让人往别处想,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人类。
“是人,某种秘法罢了,可能是一种油脂。”众人人心惶惶之际,赵和开口道。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了一下脚下。在众人脚下,还有那个海努炸碎后的残骸。
原本惶恐不安的人们稍稍定下心来,就连姬北与高凌二人,也都悄悄舒了口气。
唯有马定,面色依然不变。
赵和让人将残骸清理掉,又让人把苏祗落带走,等闲杂人等全部打发走之后,他这才转过脸,看着阿图。
这个昆仑奴此时仍然在喘着气,因为面色黝黑的缘故,所以很难判断出他的神怀。但那双瞪得溜圆、白眼仁亮得晃眼的眼睛,还是透露出惊恐。
“现在你可以说了。”赵和道。
刚才阿图的反应非常迅速,在海努试图捧着那羊皮上前时,立刻刺中了对方。若非如此,给海努真的接近到赵和身边,再这么炸开来,即便赵和本人无恙,他身边之人恐怕也会出伤亡。
“它们……它们来了!”阿图先是用赵和不懂的昆仑奴之语说了一遍,然后又用秦语又说了一遍。
赵和扬了一下眉:“它们是什么?”
他刚才安抚众人,说那个海努仍然是人,只不过是用某种油脂和秘法制造了刚才的爆炸,但是实际上,赵和对自己这个说法并不十分确定。
阿图应该知道得更多。
这个神神叨叨的昆仑奴,万里迢迢来到大秦咸阳,投靠了霍勒,然后又因为某种预言,转而追随赵和。赵和一直觉得他们还隐瞒了某种东西,但阿图不肯说,他也不能强迫。到了现在,赵和觉得,对方应该会开口了。
“它们……它们知道你的存在了,所以它们派他来了……”阿图又道。
赵和看他仍然是惊魂未定,没有逼问,反而回过头去道:“拿袋酒来。”
西域这边多葡萄,因此葡萄酒有的是,赵和在于阗和龟兹结交的都是富贵,自然少不得有人送酒给他,而他们来重建轮台,龟兹人提供的补给之中,有一部分就是酒。不一会儿,一个大酒囊被拿了过来,赵和示意阿图接过去:“喝一喝。”
阿图接过酒囊,咕咚咕咚往自己脖子里灌,足足灌去半袋子酒,他才止住,还了酒囊之后,翻身拜倒在赵和面前。
“贵人,西域……西域已经不是安全之地了,请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大秦,回到咸阳吧!”阿图向赵和说道。
赵和哑然一笑。
对他来说,西域从来就不是什么安全之地,他一路行来,不说恶劣的自然气候,就是与西域诸国打交道的时候,哪一次不是冒着性命危险在做事?看起来他很顺利地将一切问题解决了,但那背后,离不开他自己的算计和身边诸多帮手的浴血奋战。
“说一说,它们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这样怕它们?”赵和温声道。
阿图抬起头,看着赵和:“我不知道它们是谁……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那时还活着,我的父亲是族中最厉害的勇士,他可以徒手与狮子搏斗,他可以从河里将鳄鱼拖上岸……但他怕它们,他只能带着我的族人逃避它们……”
在阿图口中,“它们”是不是人都不能确定,他只知道“它们”是一种可怕的灾祸,不知何时起,“它们”开始在极西之地出现。
有三个部族自称为“它们”的被选者,以“它们”的名义,带着血腥与杀戮,开始向外扩张。这三个部族所制造的恐惧,给当时还很年幼的阿图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哪怕多年之后,“它们”的势力又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又重新回忆起被恐惧所支配的幼年时代。
“这三个奉‘它们’之命行事的族人当中,便有一些象刚才那家伙的怪物……这三个部族,被我们呼为火妖三族!”
二二、金策单于
“火妖?”赵和目光不由得又转到了地上。
从海努身上炸出来的碎片,有些仍然在地上燃烧,绿色的火焰只有用沙砬彻底埋住才会熄灭,但若在很短时间内将沙砬弄开,那火焰又会死灰复燃。
赵和抿着嘴,看着众人将火又重新埋起,然后才看向阿图:“火妖三族当中,象这个海努一样的人多不多?”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阿图喃喃说道。
从他那里能够得到的有用消息可能就只有这么多了,这个阿图,平时胆子并不小,但对上这个所谓的火妖三族,就成了这模样了。
赵和决定将此事先往后放放,毕竟阿图的家乡在数万里之外,而所谓的火妖三族,离阿图的家乡更远,想来就算是有个别海努这样的家伙过来,那数量也是非常有限的。
不过就在这时,阿图转过身跪在赵和膝前,将额头贴在赵和的脚背之上:“主人,请你听阿图的意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否则传火士会越来越多,它们已经发现了你,它们已经盯上了你!”
阿图似乎又陷入了恐惧之中。
赵和安抚了好一会儿,这个黑大个儿才开始继续往下说。
所谓的“传火士”是火妖三族对类似于海努这样的人的称呼,他们每到一处,便会威逼当地居民加入他们,如果遭到反对和抵抗,那么紧接着就是毁灭与杀戮。传火士有某种秘法,能够制造刚才那样的爆炸,让人防不胜防。
阿图幼年之时,就亲眼见到他的父亲,那个强壮得可以与狮子搏斗的男人,被传火士抱住,然后与传火士一起变成绿色的火焰,直到完全成为灰烬。
而在他父亲死后,他的部族失去了强有力的领导者,只能在火妖三族的追杀之中分崩离析。部族中的萨满自称得到了某种启示,将他卖给了一队商人,其间辗转数万里,终于到了大秦的咸阳,也因此认识了霍勒。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回忆。”赵和有点理解为何阿图对自己的过去始终守口如瓶,一来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地方,二来所有的回忆仿佛都浸满了恐惧与痛苦,让人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他拍了拍阿图的肩膀,将他拉了起来。
“我暂时不会回大秦。”赵和正想说那所谓的火妖三族不可能远隔万里还源源不断地派人来找自己麻烦,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他的心跳了一下,仿佛冥冥中有种预感,让他收回了自己的话。
他想到了鸠摩什。
这个浮图僧自天竺而来,似乎也是因为某种绿芒灭世的预言。若是所谓的绿芒,就是指海努身上的那种绿色火焰,那么……
他的命运或许与这火妖三族真会有所牵连。
就在赵和继续询问阿图的同时,与他隔着一座天山,天山北部的车师国,一大队人马正准备启程。
车师原本是地跨天山南北的一西域大国,但在大秦与犬戎的反复撕扯之下,这个国家被一分为二,以农耕为主的天山之南部分,成为了车师前国,而以游牧为主的天山之北部分,则成了车师后国。在旧西域都护府之时,这样的划分有利于大秦控制西域,而在大秦退出之后,同样出于控制西域的考虑,大秦的死敌犬戎也继续了这种划分。
当初车师国人因为大秦将之一分为二而怀恨在心,追逐、捕卖秦人出力甚多,却不曾想,大秦走了犬戎来了,他们依旧不能复国,甚至与愿意自己屯垦、通过买卖与之交换物资的大秦不同,犬戎人来了是直接征收走其粮食、牲畜,甚至还有女人。
此时的车师后王名为伊叻,他已经有五十岁,身体依然雄健,不过面对眼前正准备启程的人,却情不自禁让身体前倾,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在伊叻面前看着他的人犬戎发辫,但却穿着秦人衣袍。他留了胡须,不过眼睛却出奇的清亮,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称。从他粗壮的脖子与同样粗壮的手指看得出来,他充满力量,或许已经不再年轻,但却正好是一个男人最为稳重之时。
正当壮年。
“伊叻,你的忠诚,我已经看见了。”这个犬戎发辫秦人衣袍的人缓缓点了一下头:“我有要事,不得不回拜依,这边的事情,暂时就需要你留意了。”
伊叻再次弯腰:“请单于放心,我会彻底断绝南北交通,不让一个人进入北疆。”
这个正当年的犬戎人,赫然就是犬戎的金策单于。
他又深深盯了一眼伊叻:“伊叻,并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因为这一次你要面对的敌人,比起此前任何一位秦人都要狡猾。”
伊叻点了点头:“我明白,二十年前,我就见识过了秦人的狡猾与凶狠,而这一次我要面对的是……”
“不要用二十年前的眼光来看待这一次你要面对的秦人!”金策单于打断了伊叻。
他怕的就是这一点。
伊叻对秦的恐惧与痛恨,金策单于完全没有怀疑,但他对于秦的认识,始终是停留在几十年前。
“这一次你面对的是秦国的一位假皇子。”稍顿了一下,金策单于还是决定继续强调一下,他看着伊叻:“他的事迹,我已经对你们说过。”
“是的,我知道,他是那位暴君的孙子,从出生起就被拘禁在监牢之中,直到几年前才出狱。他出狱之后,挑动了秦人的内乱,杀死了自己父亲的仇敌,甚至还让秦国换了一位皇帝,那时他才十四五岁。他原本可以成为秦人的皇帝,但不知为什么,却放弃了皇位,而是远至秦国的最东端,在那里屠杀了一大堆人,那些人流出的血将海水都变得殷红。他来到我们西域,原本这里的安宁立刻就被打破,他带领着三十六个恶棍,就屠杀了热爱和平的戎胡使臣,杀害了忠诚良善的于阗王,奴役了莎车王……”
伊叻一边说,一边看了金策单于一眼。
他不只一次从金策单于口中听到赵和的事迹,这些事迹中的任何一项,都足以作为传奇被诗人们吟唱,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事迹太过辉煌,所以伊叻反而有些不相信了。
他是知道的,犬戎为了巩固自己在西域的统治,总是不遗余力地将大秦描述成恶魔,他自己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有意无意迎合犬戎的这种描述。不过可惜的是,犬戎人对于骑马打仗射箭放牧更为擅长,对于文学修辞艺术描绘则有绝大缺陷,因此在描述赵和时,反反复复都是那么几句话。
哪怕这位金策单于非常喜欢秦人的一些东西,但同样也是如此。
“我观察这个秦人的作为,他与别的秦人有些不一样……他胆量更大,所以你不要以为这是冬天,他才收拾南疆,就不会过来了……我有一种感觉,他一定会在最后一场雪下来之前,翻越天山,来到这里。”
金策单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脚下,然后继续说道:“我需要的是你挡住他,不要让他通过这条通道来到北疆!”
“只要他来,我会将他的头献给你,伟大而智慧的金策单于。”伊叻道。
“不对,不对,你还没有弄明白,我是要你挡住他,不让他来北疆,如果他来到北疆,你不可能再能抓住他。”金策单于连连摇头。
他脸上已经不掩饰自己的忧色了,也不管伊叨是什么心情,直接侧过脸去,对自己身边的一个犬戎人道:“伊屠牙,你留在这里,盯住车师人,让他们不要犯错,我会给你留下足够的人手!”
被他称为伊屠牙的犬戎人,长得与赵和曾见过的伊屠智有些想象,只是更老一些——他正是伊屠智的兄长。听到金策单于的命令,伊屠牙凛然应了一声,然后睨视了伊叨一眼。
伊叨没有想到,自己意欲立功的言论,结果却适得其反。
他几乎想要回应,如果赵和真的那么可怕,那金策单于为何还要离开,为何不留在这里对付他?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若问了这话,只怕自己的车师后王之位就保不住了。
哪怕犬戎人再怎么掩饰,都好几年了,有些消息就连南疆的莎车王康延都知道了,更何况他们这些北疆之人。
犬戎人,遇到了一个极大的麻烦。
金策看了伊叨一眼,他同样也知道,伊叨心里肯定不快活。
但现在这种情形,已经由不得他去考虑这个小小的游牧国王是否快活了。
犬戎面临的局面,只有他这样真正身居高层之人才能够明白。再这样下去,多不过五年,少的话甚至两年之后,他们就不得不从西域诸国抽调兵力,将自己虚弱的一面曝露出来。
但他们又不得不支撑。
他们面临的敌人,可不是大秦——大秦虽然痛恨犬戎,但同时也有秦人认为,犬戎与大秦同属黄帝后裔,乃是夏禹之后人,算得上同种同血。因此,秦国可以接受犬戎部族为其牧民,就金策所知,秦国境内居住的犬戎小部族便有二三十之多。
他们的敌人,远比大秦更为凶残,更为可怕。
二三、真正敌人
金策单于在留下伊屠牙之后,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没有将事情嘱托给控制着谷道的狐胡人,是因为知道狐胡国小力弱,整个国家才四十余名武士,根本不可能挡得住来自南方的秦人——那个秦人是可以用三十六人击破他们五百戎胡的可怕存在,在戎胡眼中弱得不成模样的狐胡,根本不堪一击。
“单于,你为什么一直忧心忡忡?”
他的沉默压抑被一个轻脆的声音打破,金策单于向着说话之人笑了一下:“我的小月牙儿,我所忧心的,是伊屠牙与伊叨未必挡得住秦人的那个英雄。”
“秦人中也有英雄?”被他称为小月牙儿的犬戎女子,一身皮裘,满头都是小辫,用五彩的绳子系着,俏生生向他看来。
“不要轻视秦人,二十多年前,秦人曾经将我们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越过葱岭。哪怕是秦人中最威猛的皇帝已经过去,他们现在的力量,也让我们非常难受——如果我们不承认秦人当中有英雄,那屡屡败于秦人之手的我们,又是什么呢?”金策说道。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自从大单于和单于你们取代了那些昏聩的老朽,我们就没有输给秦人过!”
“达瓦,你说错了,我们并不是没有输给过秦人,事实上,前年对秦人的攻击,就没有达成我们的目标,虽然抢到了一些财富与奴隶,但我们最看中的却没有到手。”金策摇了摇头,望着远处出了一会儿神。
前年——现在应该说是大前年对大秦的入侵,是他一手策划的行动,一来是劫掠大秦以弥补戎胡,二来是乘机削弱那些不服从大单于与他的部族。这两个目的可以说部分实现了,但都不及他想象的那么完美。原本他以为秦人二十年没有打过什么大仗,应该失去了战斗意志,但是事实告诉他,秦人虽然最初应对笨拙,可当他们真正反应过来之后,戎胡就不得不撤退了。
若不是秦人内乱牵制了他们的力量,恐怕连这不完美的目的都达不到。
“如果这样的话,单于叔叔,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等把那个叫什么赵和的秦人抓住,给迭骨朵姐姐报仇,再回蒲类海就是!”
听到达瓦提起迭骨朵,金策不由得叹了口气。
迭骨朵是他的女儿,他儿女众多,但迭骨朵是最得他宠爱者之一。
可为了犬戎的大业,他还是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于阗王,还派出异母弟弟阿达布相随。原本他以为,对付区区秦使,这种准备已经足够了,可是结果却让他刻骨铭心。
定了定神,金策单于摇头道:“不行,秦人虽然危险,但他们不能追着我们一直到大漠之北,更不可能追着我们前往零丁洋……我们真正的敌人,比起秦人更为危险。据说在蒲类海已经发现了敌人的踪迹,我必须亲自前去处理……”
达瓦歪着头看着金策单于:“单于叔叔,你说的真正的敌人,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比你想象的还要可怕……我们与秦人相互厮杀了几百年,什么手段都使用过,但是……你见过喷吐着绿色火焰的怪物么,你见过那些完全不畏惧死亡的传火士么,你见过如同疯子一般蜂拥而来的火奴么?”金策单于说到这里,声音有些深幽起来。
他仿佛又回到了西面的战场之上。
在那里,犬戎人与所谓的火妖族正在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事实上,犬戎在与火妖族的战斗中只是凭借其轻骑起侧面牵制,真正硬扛着火妖族的是骊轩帝国——若非如此,犬戎早就逃之夭夭了。
“骊轩帝国和大秦一样广大吗,听说兄长和你想让我嫁给骊轩的皇帝?”达瓦又说道。
金策单于眉头皱了起来:“是谁告诉你的?”
达瓦笑着甩动马鞭:“金策叔叔,当然有人告诉我,我的消息比你想象的灵通得多。你放心,我对此并不抵触,无论哥哥和你有多宠我,我终究还是要嫁人的,我只希望我的出嫁,能够为我们找到更为可靠的盟友……这世上最大的帝国,不是骊轩,就是大秦,我听说大秦的新皇帝也还没有皇后?”
不等金策说话,达瓦又接着说道:“金策叔叔,如果骊轩人挡不住火妖……那么或许我应该嫁给大秦的皇帝,让大秦允许我们退入长城之内。”
金策深深凝视了达瓦一眼。
若是迭骨朵也能象达瓦这么懂事就好了……
抛开对死去的女儿的回忆,金策稍稍踢了一下马腹,好让自己跑到队伍的最前头。
达瓦知道他的意思,催马跟了上去。
“骊轩人在极西之地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应该和大秦差不多大吧,周边诸多小国拱卫着他们,他们国土之地,物产丰饶,因此可以养活非常多的人。他们的首都是骊轩城,那里距离大海很近,气候不冷不热,有好几十万人居住在其中……”
达瓦听到这里,插了一句嘴:“叔叔你去过骊轩?”
金策点了点头:“我去过两次,第一次是陪同你哥哥秘密前往,那个时候我们想要做的是打探骊轩的虚实,看看能不能灭掉这个国家,夺取他们的牧场与土地……”
达瓦扬了扬眉:“后来呢?”
金策微笑起来:“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兄长刚刚成为大单于,他觉得如果不能往东征服大秦,让不如往西征服骊轩,所以决定假扮商人前往骊轩。”
“大单于那时才十四岁!”达瓦叫道。
“对,那时他才十四岁,不过巧合的是,他在那里,正好遇上了一位骊轩的王子,两个人还打了一架,因为都想招徕对方当作自己的侍卫,后来又打了好几次……最后,这位骊轩王子与你兄长结成了好友,紧接着,火妖开始大举入侵,骊轩王子……”
达瓦这时发出笑声,金策停止了讲述,斜着脸看她,直到她清脆的笑声停下来。
“你在笑什么?”
“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位骊轩王子的名字呢,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就应该是现在骊轩的皇帝,我联姻的对象吧?”
金策点了点头:“他的名字,用我们的语言说出来有些古怪,用骊轩人的语言,则是左勒盖尔奈英。”
“左勒盖尔奈英……这个名字确实很古怪。”达瓦抿着嘴笑着说。
难怪叔父不愿意提他的名字,如果次次都说出来,实在又长又拗口。
“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年轻人,我见过无数英雄,我们戎胡的,大秦的,还有随大单于西征时见过的波斯的、条支的、安息的……但是,象他这样的年轻人,只有你的兄长可以和他相提并论。唔……我在秦国的那个赵和身上,隐约也看到了几分相似。”金策道。
“接次说,这个骊轩王子,后来怎么了?”
“十八还是十九年前,天上的绿芒星坠落于骊轩之北,制造的地震,击穿了骊轩人的长城……”
“等一等,金策叔叔,骊轩人也有长城?我去看过秦人的长城,那实在太……”达瓦说到这停了下来,皱起眉头,好一会儿,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形容自己对大秦长城的感觉。
“是的,骊轩人周围也有许多部族,他们同大秦一样,修建长城以抵御这些部族的入侵。在大多数时候,长城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但是,绿芒星坠落,大地震地,肩负着长城的高山塌陷,出现了一道缺口。原本被长城隔阻的部族蜂拥涌入……他们当中,不知为何就出现了火妖。”
“火妖不是人吗?”达瓦好奇又恐惧地问道。
“我不知道怎么说,他们是人或者不是人……”金策皱紧了眉。
他确实无法判断火妖究竟是不是人类。
“骊轩人也不知道火妖是不是人类?”达瓦道。
“骊轩王子有位老师,是骊轩帝国最出名的学者,他对火妖的来历有过猜测,他认为这些火妖原本是人类,但绿芒灾星坠落于地,这些人类被其带来的绿火灼烧,从灰烬之中生出了火妖……”金策想了想,摇头道:“总之火妖至少在外表上与骊轩人、西域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危险。在他们出现之后,短短的三年,骊轩失去了大批领土和人口。幸好的是,不知为何,火妖们越过骊轩西部,全力向南,去了昆仑州……”
“那些全身发黑的昆仑奴所在的昆仑州?”达瓦又问。
“你打断我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一些。”金策道。
达瓦咯咯笑了起来,不过她的眼神有些悠然。
此时的达瓦,生活在兄长与叔父的羽翼之下,她知道世间疾苦,但却不知道,这些疾苦正在迅速向她逼近。她从金策单于的话里听到了许多消息,但她更感兴趣的,是远方那广阔无边的世界。
“若是世间太平,我一定要去那些遥远的地方看看,去骊轩,去昆仑州,然后去天竺,再去大秦……”她悠悠地说道。
金策温和地看了她一眼。
“但愿能有那一日。”过了会儿之后,金策才接口说道。
二四、风雪来客
夜幕降临之时,一队人马冲入了柳谷城。
这座城是狐胡的都城,但是整个狐胡,也只不过是这一座城罢了,城中人口数百,军士还不足五十。因此,虽然狐胡人扼住了天山南北交通的一条要道,但实际上,却受制于北边的车师后国和南边的车师前国,根本不能从这条要道中获取什么利益。
特别是大秦撤离西域之后,犹为如此。
所以柳谷城干脆就不设城防,这队人马冲进来的时候,狐胡王与自己的爱妃正在饮酒作乐,听到手下禀报的时候,冲入柳谷城的人已经到了他所谓王宫的门口。
狐胡王惊怒交加,起身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伊屠牙大踏步走了进来,面色阴沉:“呼厨弥,你没有接到金策单于的命令吗,单于让你闭城,让你派人守住通道,你的人呢?”
看到伊屠牙,狐胡王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又坐了下去。
“伊屠牙逐骨都,原来是你……来,来,喝一杯吧……”
当!
伊屠牙一脚将举到他面前的酒杯踹飞,狐胡王手痛得连甩,却不敢发怒,只能问延:“伊屠牙逐骨都,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已经说过一遍,你的人,出去,守住山口!”伊屠牙喝道。
狐胡王用手按住自己的头,看了一眼旁边吓得已经没有血色的爱妃,叹了口气道:“逐骨都,你不要生气,我安排了人手的……但是,我们狐胡国小人少,他们也只能白日里守住山口,这个时候应当是去吃东西了……”
伊屠牙知道这个家伙在狡辩,但他同样知道,自己拿这个家伙办法不多。
狐胡王并不是什么高贵的职务,虽然有个王的名号,可给几百人当王,自己还是亲自放牧,又时不时面临着大国的勒索——随便哪个部族国家,似乎都比这个狐胡国要强大些。
除非真杀了这家伙,但杀了这家伙,并不能解决问题。
想到这里,伊屠牙按捺住心中的愤怒,拿鞭子往狐胡王身前的毡毯上一抽:“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从一个日出到下一个日出,山口都必须有人……不准备任何人过山品,你明白不明白?”
狐胡王点了点头:“好的好的,我会给他们交待的。”
伊屠牙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狐胡王站起送他,送到毡帐门口之后,望着他带着人又原样离开,便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来,来,喝酒,喝酒。”他对自己的爱妃说道。
他的爱妃心有余悸:“那个犬戎的逐骨都……他说的事情,你还不去叫人办?”
“呸,他说的事情我就去做,那我就不是狐胡的王,是他的家奴了。”狐胡王冷笑了一声:“秦人回来了,所以这些犬戎开始上窜下跳,和被咬伤的狗一样……就算秦人打过了天山,那又怎么样,反正我还是当我的狐胡王,到时改为秦人看守柳谷就是。”
他心里还有话没有对自己的爱妃说起。
秦人来了,要比犬戎人来好得多。因为秦人来了,商路就会通畅,秦人虽然凶恶,但他们有规矩,有律法,他们的兵卒只要抽了税,便会对往来的商贾进行保护。犬戎人来了,则什么都没有,犬戎人有的皮毛、羊马,西域也有,根本不需要,而且就算是有那么两支商队,犬戎人只要看到了必然会动手抢劫,甚至还要杀人,就算是告到大单于与金策单于那里去,也不能改变这种情形。
当初大秦控制西域时,扼守柳谷道的狐胡,每年从商贾身上抽取的税金,便足以抵他放牧千头牛羊,更别提商队还带来了许许多多异域它乡的物产。可是犬戎人控制西域后,这些好处都没有了,犬戎人只知道征税征税征税,抽取牛羊驼马,却不知道带来财富,这种日子,狐胡王早就厌透了。
“大王,我觉得……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去做个样子为好,万一那个犬戎逐骨都又回来了呢?”他的爱妃劝道。
这倒是个问题。
狐胡王只能无奈地起身,将酒囊里最后的酒一饮而尽,用手抹了抹自己胡须边的酒渍,然后出了门。
才一出毡帐的门,狐胡王忍不住缩了一下头。
毡帐之中暖和因此不觉,但出来之后,他感觉到了透骨的寒意。
此前小半个冬天,气候反常地温暖,只下了两场不大不小的雪。但从前日起,寒潮突然来临,甚至还下了半天白毛雪,到处都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这样的天气,连牦牛都不愿意呆在外头,让活人在风极大的山口整日呆的,那是怕他们死得不够快啊。
想到这里,狐胡王骂了一声,然后转身又回到毡帐之中去了。
他的爱妃见他又转回来,讶然问道:“怎么就回来了?”
“外头这么冷,能有什么人来?秦人生活在温暖之处,更不会来了!”狐胡王道:“伊屠牙他们是被秦人打傻了,才会要我在这样的天里整日守着山口,要去他们犬戎人自己去……明天我们就离开狐胡城,去山谷里避风!”
他嘴中如此嘟囔,结果他的爱妃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你傻了,山谷里难道还比柳谷城更暖和?”
狐胡王嘿嘿笑着向爱妃扑过去,两人纠缠在一起。
就在他们胡缠的时候,距离柳谷城约有十里许的一个山头之上,气喘吁吁的赵和趴在雪面上,向北探出头来。
才伸出头,凛冽的风就将他的毡帽掀起,险些将人都带走。
用手拽住毡帽,赵和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柳谷城。
在他旁边,解羽、应恨也都伸出头来。
“那就是柳谷城?”赵和问道。
“是,柳谷城。”
回应他的是一个月氏人,这个月氏人缩着脖子,偷眼看着赵和。
此时的赵和服饰和这个月氏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毡帽皮裘,手上还套着皮手套。
在他们身后,是一小队牦牛群——这样的天气之下,连羊马都不适应如此寒冷的行程,因此他们只赶了牦牛。
“十个人便可以夺下这座城。”
打量了柳谷城一番之后,赵和心里想道。
不仅仅是因为这座所谓的城非常小,更是因为这样扼守咽喉要道的关卡,竟然没有人守护。所有人都被寒冷驱赶回到毡帐之中,外头连个瞭望的都没有。
赵和看清楚之后,与众人顺着雪直接往下溜,不一会儿,便溜到了山脚之下。
“接下来我们怎么走?”到了山脚之后,赵和看向月氏人。
月氏人被他眼睛一望,立刻恭敬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对这名月氏向导的头领来说,赵和是极为可怕的人物。不仅仅是因为他参与了轮台城之战,亲眼见到自己的族人是如何大量死于秦人的弩箭之下,而对秦人造成的伤亡却微乎其微,更是因为他们的家人如今就在轮台城周围放牧,只等天气转暖,他们就将东去大秦。
赵和所挑选的向导,一来是需要他们熟悉偷越天山的道路,二来则是需要他们稳妥可靠。什么样的人稳妥可靠,自然是有直系亲人掌握在秦人手中的可靠。
月氏向导首领指着前方的一座雪山:“翻过那座山,就可以绕过柳谷,直接到山北了。”
众人都向那座山举目望去,别人还好,樊令与阿图两个直接双膝软倒,险些坐在地上。
那座山太高了。
而且刚经过大雪,山上全是一片银色,让人更增几分敬畏。
赵和也不禁叹了口气。
“今天不能走了,太晚了,明天若是天气能好,我们再走。”犹豫了一下之后,赵和又望了望四周:“我们得找一个避寒之处住宿。”
向导犹豫了一下道:“风这样刮,今晚肯定大雪。”
“大雪就大雪吧。”
赵和也很无奈。
他此次北行,已经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但是恶劣的天气仿佛是故意与他为难,在他启程前一段时间都是风和日丽,偏偏启程后才两天,风雪便来了。幸运的是,在来之时,他对此有所预判,因此随行之人中,除了樊令与阿图这两个亲卫,其余的便是解羽、应恨这样习惯了西域冬寒的秦人。
就算是这样,当他们开始攀爬天山之时,还是出了点问题,樊令这个自小长在平原之上的平地人,几乎是被众人抬上山的——头痛、胸闷、气喘、呕吐几乎一直伴随着他,直到翻过一片山,进入谷道之后,他才有所好转。
但现在又要翻一片山了。
赵和也没有办法,当初他是想将樊令打发回去的,可这家伙却死活不肯。
阿图同样也有些不适,不过情况比起樊令好些,听阿图自己说,他们所居的地方,在昆仑州那炎热之地,也算是比较高的地方,甚至就在他的家乡不远之处,便有一座高山,终年积雪不化,与天山这边差不多。
只不过天山这边要更冷一些。
“贵人,今夜大雪……我们最好是住个雪窝子。”月氏向导见赵和接受了他的建议,又大着胆子道。
“雪窝子?那是什么?”樊令好奇地问道。
二五、打探消息
大风雪连续了三日。
在这之后,天空放晴,可是依旧寒风凛冽。
赵和到快巳时才从雪窝子里爬了出来,看了看四周,哈出一口白气。
在他身后,或许是适应过来的樊令也伸出头来,在雪地里活动活动身子,又回头望了望他们的雪窝子,开口骂了一声:“直娘贼,住在雪里竟然比住在帐篷里暖和!”
所谓雪窝子,乃是月氏人在失去平地退入高山后的一种临时居所,他们将冰雪压实,依托山洞建造窝棚。据说这种窝棚是从极北之寒苔之地学来,当地终年冰雪,所以那里的人甚至就以冰雪为材料建造房屋,其孩童便光着身子在这样的冰屋里嬉戏。
天山这边的雪窝子自然不能象寒苔之地那么讲究,反正他们也不是长期居住,只作为躲避风雪的临时居所,再加上一些炭火,也足够让众人熬过这艰难的三天了。
赵和望着晴日里更显巍峨的山脉,下令道:“收拾好东西,准备热汤与炖肉,吃饱喝足,出发翻山!”
樊令骂了一声,又回雪窝子里收拾东西去了。热汤炖肉是现成的,这几天雪窝子里火就没有断过,因此仅仅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就赶着牦牛,向着山坡之上进发了。
这样的寒冷,就连马都受不了,也就是牦牛,才可以挤在帐篷中熬过去。
那山虽然高,但看上去并不太远,可是足足爬到了下午未时,他们才算是越过山脊——然后看到的又是一片连绵不绝的雪山。樊令几乎要绝望了,对着雪山张嘴怒吼道:“直娘——”
“贼”字还没有来得及骂出来,他身边的月氏人猛然将他的嘴捂住。
“干什么干什么,想造反不成?”将月氏向导推开,樊令对那家伙怒目而视。
月氏向导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了,紧张地看着周围,樊令伸手想要拔刀,不曾想天气太冷,刀被冻在鞘中,好一会儿也没有拔出来。
“怎么了?”赵和望了过来。
向导首领伸出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贵人,不可惊动神女,若是神女发怒,我们就完了……”
“神女?”樊令满不在乎地呸了一声,他知道当地月氏人声称这片大山是神山,而神山之中居住着神女,他做了个挺胯的动作:“若是神女来了,看乃翁我将她给办了,就在这雪地里……”
他大话是说出来了,可是还没有完全说完,便觉得隐隐不对。
因为他似乎听到了咯噗咯噗的崩裂之声。
“什么声音?”樊令道。
月氏人此时都急了,一个个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似乎是在向所谓的神女哀求饶恕。樊令正想再笑话他们,却终于听到了雷鸣一般的声音。
仿佛是春雷滚滚而来,紧接着,在他们面前,雪山之中,大片大片的雪块向下崩落。一会儿之后,这些崩落的雪已经扑天盖地,将它们下冲线路上的一切都淹没吞噬。它们掀起的雪粉也飞扬而起,如云似雾,将众人的视线完全遮住,众人只能从脚下大山的震动,才勉强感觉到这毁天灭地的灾难。
这一下,樊令的脸上也没有血色了。
幸好他们所处的位置乃是山脊之上的高点,雪块都是顺着山坡往下奔滚,只有零星一些飞溅到他们这里来,将众人埋住半截。牦牛被被惊得有些乱窜,但很快也被他们给拦住。
解羽望着周围的一切,他的嘴比起樊令更贱,当即说道:“看来那神女真来了,老樊,别愣着,解裤子吧。”
“啥?”已经有些傻的樊令愣愣地道。
“亮出你的鸟儿,将她给办了啊!”解羽道。
“我呸,这娘儿们脾气太烈,乃翁我受不起,受不起!”樊令果断认怂。
赵和也目眩神迷了好一会儿,这才长叹道:“天地之威,竟至于此……都闭上嘴,方才不过是声音震动了山上积雪,积雪纷纷滑落而至!”
他横了樊令一眼,险些就因为这厮的莽撞让众人全都完蛋。以刚才那雪崩之势,他们若不是处在现在这个位置,只怕一个活的都别想留下来。
月氏向导们死活都不肯继续前行,他们只能提前扎营,就在山脊上选择背风处,借助山石、冰块,搭起了供众人居住的场所。这一样比起前几天大风雪时还冷,哪怕升了火,仍然冻得众人睡不着,樊令干脆去将两头牦牛赶进了住所,然后抱着牦牛这才打起了呼噜。有他带头,众人也纷纷赶来牦牛,一时之间,营中到处都是牦牛身上的臭味,就连赵和也不能例外。
次日众人终于可以继续前行,一路下山,看到昨日雪崩后的遗痕,就连心最大的解羽樊令都老老实实闭紧了嘴,再没有一个人敢胡乱说话。
下山还算顺利,但在前进的过程中,紧接着又出现了新的状况。因为天晴的缘故,雪面反射阳光,变得极为刺眼,有人为此双眼什么都看不到了。
幸好这一点赵和有所准备,他让众人都在自己的眼睛上蒙上纱巾。虽然透过纱巾看外边,非常不真切,但至少还能看到一点影子,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众人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历经艰险,花费了足足四日时间,这才从山岭之中翻了过去,算是绕过了车师前国与狐胡国。这种山间之路,他们小队人马赶着二十余头耗牛没有问题,但若是大军行走,仅众人脚步声引发的雪崩这一项,就足以让他们全军尽没。
难怪这条山道虽然存在,却只有游牧部族利用,而不能成为沟通北疆与南疆的商道。
待得终于离开了白茫茫的雪山,看到了灰秃秃的戈壁,众人都兴奋起来,樊令更是趴在地上,狠狠地拿脸贴了贴那些石头,然后才笑着起来:“真娘贼,终于不用一直看着那白雪了,乃翁将这一辈子的雪都看尽了!”
向导向赵和微微躬身:“贵人,翻过神山之后,接下来该怎么做?”
赵和心里自有打算。
“你们在这边有没有熟悉的部族,能不能去打听一些事情?”他向向导问道。
向导面上有为难之色:“贵人,我们在这边熟悉的部族都是仇敌,他们是打不过我们,所以才被赶到神山之北的。”
赵和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
天山之南的气候条件,比起天山之北要稍好一些,故此天山之南甚至还有不错的农业,天山之北则几乎全是牧业,也就是秦人来了之后,才给这一带带来了农耕。
这些游牧民族,哪个不想水土肥沃气候宜人的地方,他们之所以被迫在苦寒之地挣扎生存,并不是因为他们多么能够吃苦——比起吃苦耐劳,这世上谁能比得过与天地相斗的大秦百姓——他们完全是因为打不过,所以才被赶到苦寒之地去。
哪怕只以天山南北为例,同样如此。
“行,没有你们的亲族那就更好办。”赵和没有因为对方的否定而泄气,相反,他更觉得简单起来。
无非就是打探消息罢了。
不过在这广阔的地方,想要找到一个适合的目标,还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众人花了两日功夫,终于寻到了几个牧民。那些牧民远远看到他们,调头就跑,但还是给他们捉住了一个,连带着羊群也被他们弄到手。
于是众人终于不用吃干肉了,大铁锅中炖着新鲜的羊肉,再放上各种调料,赵和一边喝着羊肉汤,一边审问抓到的牧民。
“车师后国?”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还是在车师后国之后,赵和紧接着问道:“犬戎人,就是戎胡,你知道他们在哪里么?”
那个牧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停地求饶——他知道自己若是什么都不说,那就是死路一条,可若是所有的问题都答了,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这就是天山北边的规矩。
所以他希望能够得到承诺,哪怕这个承诺的代价,是他从此也加入这群盗匪。
正是盗匪,他将赵和一伙当成一队盗匪了。事实上,因为北疆各个部族之间,甚至犬戎人内部,彼此之间的争斗几乎连绵不绝,总有一些部族被灭、牲畜被夺的人逃了出来,然后就以马贼盗匪的身份苟延残喘。他们无法加入别的部族,没有一个部族会对这些缺乏牵挂的外来者放下警惕,他们也无法自己生存,从部族中逃离的时候,他们往往除了一匹马,连身多余的衣裳都没有。
赵和也乐得对方将自己当成盗匪,在做了许诺之后,对方果然开始一一回答问题。
这个名为噍里季的车师人算是倒楣,前些天的大风雪使得他们部族走失了一群羊,他们几个是来寻羊的,结果被赵和一伙撞上了。他们部族在车师国算得上一个比较大的部族,有两百余帐千余人口,因此与车师后国国王伊叨往来密切。
“有犬戎人就在车师国都务涂谷之中?”赵和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而且,还有一位犬戎贵人,一位逐骨都在此?”
赵和需要旧西域都护府的消息,再没有比犬戎贵人更合适的询问对象了。
二六、黄金之谷
车师后国国都务涂谷。
若是中原,甚至放在南疆,这么一个半大不小之国,它的王都至少有座城。但这里是北疆,北疆城池甚少,也就是秦人开拓之时,才学着和秦人建了一些城池。
务涂谷城便是当时由秦人协助车师后国所建,秦人原本是想让车师后国面对犬戎时能够多支撑些时间,等待西域都护府的支援,因此选择地势险要之所,建起了石堡。
原本按照秦人的计划,还需要依托山麓,将这座巨大山谷用石墙封起,不给入侵者可乘之机。不过随着局势的变化,犬戎人西迁,车师后国从面对犬戎的前线,变成了西域都护府的腹心之地,这建围墙之事就不了了之——让车师后国建起围墙来防备大秦的西域都护府吗?
只不过西域局势变化太快,谁会知道,烈武帝到了晚年,竟然因为两次失利,便放弃了继续经营西域的打算。在某些人的蛊惑之下,他甚至做出彻底从西域撤出的决定,按照彼时那位儒家君子的说法,要将开拓的土地“归还原主”,如果“方称君子”,于是西域又沦入犬戎蹄下,北疆更是直接被犬戎据为己有,这车师后国自然也就乘机依附犬戎而自立。
赵和远远地眺望着这条通往务涂谷城的唯一道路,琢磨了许久之后,不由得摇了摇头。
车师后国不是于阗,在于阗他可以依赖数百大秦勇士,但到了这里,他身边只有不足二十人,其中还有四个是月氏向导,一个是被他捉来的舌头——这点力量,想去攻夺一个有数百户几千人的部落国都,实在太有些匪夷所思。
除非……
想到这里,赵和看了看那名车师人。
名为噍里季的车师人被赵和看了一下,顿时缩了缩脖子。
赵和慈祥地看着他,伸手摸着他的脑袋:“噍里奇,我有一个想法……”
噍里奇喃喃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
“放心,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相反,我会给你好处,极大的好处!”赵和指了指周围:“你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又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噍里奇讶然。
此时噍里奇仍然不知道赵和的身份,他所知道的,这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他们一路行来,至少杀了七八个车师牧人,每一个只要被活捉,都是反复刑讯之后才得一个痛快。
“呵呵,我发现了什么……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我需要你的帮助,只要你能够不停给我们放牧牛羊,少不得你的好处。”赵和道。
“你是说……要放我走?”噍里奇心中一动。
赵和噗的一笑:“哪里这么便宜……只是要你帮着放牧罢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离开。
在这之后,他们七拐八拐,顺着此前月氏人发现的道路,进入深山之中。这是一条小山谷,也有一片坡地可以放牧牛羊,不过因为草场面积偏小,最多只能放牧百十只牲畜,所以不太得车师人重视。
此地距离务涂谷约有四十里,一日可至,到得山谷之中,众人寻了地方住了下来。噍里奇心中又是担心又是害怕,不过这伙马贼倒是按照他们首领之言,给了他一定的自由,让他在附近放牧牛羊——他们一路袭击车师牧民,人没有杀多少,但是牛羊倒是抢来了好几十头。
噍里奇在最初两天不敢多问多看,只知道这伙马贼白日里除了留几个人看守老巢被押着他放牧外,便是在附近河沟中乱转。他心中好奇,不知道这些马贼究竟在找什么东西。
到了第四日时,赵和仍然一大早带着人离开,他们这一次到了一条山沟之中,若是天气暖和,这山沟原本应当有溪流,可是此时,却被冰与残雪覆盖。噍里奇放牧之地离此不远,他悄悄将牛羊往这边赶些,也没有人说他。
随着风声,这伙马贼的谈话隐约传来,噍里奇侧耳去听,只听到“金沙”、“在这附近”、“没找到”之类零星话语。他心中一动,眼睛里不由闪起了光芒。
天山之中,藏有金矿之事,对于天山南北的游牧民族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一来此时探矿技艺低下,二来便是发现了金矿,其储量也不多,开采难度也大,因此并没有多少部族太过重视此事。
只有零星作着发财美梦之人,才会专门去寻找金矿。
这伙马贼,难道就是得到了金矿的消息?
他心念一转,还没有细想,就听到了那边,那个漆黑的昆仑奴突然大叫了一声:“找到了,找到了!”
西域这边昆仑奴不少,而且高山之人日照强烈,一些牧民同样被晒得皮肤发黑,故此噍里奇并不觉得对方队伍里有昆仑奴可疑。只不过这昆仑奴突然大叫,既惊且喜,实在让人心怦怦直跳。
找到了什么?
他忍不住向那边望去,发觉众人都纷纷往昆仑奴那儿聚集,就连看守他的几人,此时也顾不得他,向着那边跑了过去。
他也悄然往那昆仑奴处移去。
他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寻了个稍高的地方,向着那边望去,只见那昆仑奴站在溪中一处拐弯的地方,身旁一块石头明显被挪开,而众人全都冲到了这边,往那溪中的坑洞望去。
噍里奇又接近了一些,放眼一看,只觉得眼前发花。
此时天气晴朗,阳光之下,只见那石头移开后的洞窝之中,金晃晃的一片!
金沙!
噍里奇心只闪过这个念头,然后看到这伙马贼的头目推开众人,半蹲下去,伸手在那窝窝中掏了一把。
随着那头目将手举起,他指缝间,金色的小颗粒往下掉落。
噍里奇喉结猛然上下一动,他看了看周围,悄悄向后退了退。
“都散开,都散开,别围着!你们去看着那个车师人,休要凑过来!”
马贼首领在狂笑了一阵后,突然恢复冷静,厉声喝斥,还拿鞭子抽打了好几人。那些马贼果然散开,他们纷纷去翻石头,唯有看守噍里奇的四人,骂骂咧咧地行了过来,大约是觉得自己可能会吃亏吧。
此时噍里奇已经退得远了,他假装好奇地问道:“那里找着什么了?”
“休要多管闲事,你这狗才,放好牛羊就是!”
回答他的除了喝斥之外,还有一鞭子。噍里奇心中暗骂,不过面上却只能忍着,他不敢再往哪边看,只能用眼色余光去瞄。
此时在阿图身边,赵和望着身下结了冰的溪涧,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
老天在上,神山作证,他只不过是来演一出戏的,却不曾想,假戏真作了。
他到这边,原本是要布一个局,以发觉金矿为诱饵,将车师后王从务涂谷里引诱出来,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他让阿图作戏,结果阿图真发现了金砂!
“你确定这不是我给你的?”他忍不住道。
阿图将怀里的一个小布袋递了回来:“贵人给我的在此。”
阿图的面色倒很正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发现金砂有什么特别之处。
赵和又蹲下去,捻了几粒金砂,放在指尖仔细端祥,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摇了摇头:“这也太过巧了吧……”
“这有何巧?”阿图道:“贵人秉承天命,是预言之中的救世希望,贵人说这里有金砂,那这里自然就会有金砂了。”
赵和觉得没法子和他解释。
他看了看周围,心中有了初步的判断。
在这溪流的上游,可能真有金矿,雪山融水形成的溪流,侵蚀了矿层,将金砂冲刷下来,到了这下游拐弯处,金砂沉积,因此形成了他眼前的这些。
不过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直起腰,看着随自己来的人,无论是秦人还是月氏人,如今都跟疯了一般到处翻石头,不禁摇了摇头。
原本只是让大伙演戏给噍里奇看,现在好,根本不用演了。
噍里奇被赶得远远的,直到下午,太阳西去,他被允许回到住处。回到众人临时的宿处,就见这些“马贼”们一个个满脸红光,头领甚至还连声让人取酒出来,众人载歌载舞,显得非常高兴。
就连他,也被头领破格赏了一半袋酒。
喝酒吃肉,众人闹到了夜中时分才安静下来,横七竖八围着火堆睡着。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噍里奇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周围,见所有人都睡了,便悄然起身。
但才到门口时,突然听到有人问:“做什么去?”
噍里奇吓了一大跳,忙回头道:“尿尿,尿尿!”
那人醉熏熏的,眼睛都没怎么睁开,嘟囔了一声后,翻了个身,又继续睡着了。
噍里奇咽了口口水,出到门外。
此时圆月当空,雪山反射,照得周围有如黄昏,并不是很影响视线。噍里奇悄然来到白日里马贼们围聚之所,翻开石头,果然在其中捡到了闪闪发光的金砂!
他按住心中的兴奋,又悄悄回到宿处外,不过他没有进去,而是来到畜栏之中,牵了一匹马,蹑手蹑脚地脱身而去!
二七、半途劫击
在西域,黄金同样是极为珍贵的财富,甚至因为西域作为勾连东西的商道中冲,黄金的作用比起中原更为重要。
毕竟西域诸国并无货币,大秦的圆形方孔钱流通于此也有些困难,唯有黄金,无论是拿到大秦去,还是带到葱岭以西的波斯、天方甚至是极南的天竺去,都是可以充当货币的财富。
车师后国同样重视黄金,无论是贵人们的装饰之物,还是用于与别族交易,黄金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帮此,当噍里奇在夜间被带到伊叨面前,将自己带来的几粒金砂展示给他看时,伊叨毫不掩饰自己对此的贪婪。
“距离务涂谷不足一日的距离——这还是因为是山道,若换作平地,纵马疾驰半天不到?”他在油烛之下再次确认了那几粒金砂是真正的黄金后,侧过脸去问道。
“是的,大王,就在不远的地方,我们以前放牧都去过那个山谷……只不过因为那里牧场狭小,所以我们一直没有留意,不知道那里竟然有黄金!”噍里奇叫道。
“好,好!”
伊叨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他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么近,这理所当然是我的财富!”
不过旋即他眉头一皱:“你是说,一伙马贼,竟然在盗窃我的金矿,偷走我的财富?”
噍里奇点点头:“马贼人不多,有月氏人,有龟兹人,还有车师人……”
车师国人在西域长相有些特殊,他们与秦人更为接近,因此噍里奇将赵和随行的秦人当成了车师人。说完之后,噍里奇又补充道:“他们当中,还有一个昆仑奴,金砂就是昆仑奴发现的!”
听到这队马贼来源如此混杂,伊叨毫不意外,他破口大骂:“这些在草场上打洞的兔子,咬破我皮裘的老鼠!来人,来人!”
他身边的右将立刻上前,将他安抚住:“单于,如今天色已晚,你唤人来做什么?”
伊叨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知道自己确实有些急了。
然后右将看了看左右,吩咐道:“把噍里奇带下去,给他奶酒,肉,再给他一个女人。”
噍里奇高兴得舞蹈拜谢,退出了大帐,右将这才对伊叨低声道:“单于,事情不可声张!”
“什么?”伊叨歪头看向他。
“这几年,犬戎征发的太多了,从牲口到武器,再征发下去,他们就要征发咱们的人了。”右将低声道:“如果让逐骨都知道这里有了黄金,他会怎么样做?”
伊叨愣了一愣:“伊屠牙是金策单于的忠犬,若他知道了,一定会飞速禀报金策。”
“对,金策若知道了,那么这里的黄金就不属于我们车师人了。”右将说道。
伊叨缓缓点了点头。
他确实忠于犬戎,这一点都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心里没有自己的小念想,更不意味着他愿意将自己的财富都献与犬戎。
有了黄金,他可以换取更多的牛羊武器,可以招募更多的勇士,可以去抢更多的财富。可前提是这些黄金属于他,若黄金不属于他,哪怕这个金矿距离他的王庭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那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你的意思是?”
“犬戎人不是要我们堵住南北通道,不让秦人过来吗,明日起单于可以离开王庭,巡视各方,防备秦人。”右将说道。
伊叨顿时会意,当即点了点头:“你去安排一下……唔,那个噍里奇,把他看紧些,我看他不是一个嘴巴严的,莫要走漏了消息!”
右将应声而退,在他离开之后,伊叨又看了看帐中的一隅。
“你去盯紧右将,如果他去找了犬戎人……速速来向我禀报。”伊叨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能够在犬戎的挟持之下,坐稳王庭近二十年,靠的可不仅仅是贪婪。
还好他的疑心是多余的,第二天,当他向犬戎逐骨都伊屠牙告辞之时,伊屠牙完全没有任何怀疑,反而对他如此“忠诚”非常高兴。伊叨终究还是小心谨慎,他带着大半个王庭离开——那小股马贼不放在他的心上,但无论是保护金矿还是采掘金砂,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因此,王庭这边人手就变少了。
当伊叨赶到那座山谷时,发觉山谷之中已经没了马贼身影,他也不疑有他,想来那些马贼应当是在噍里奇逃走之后,知道消息泄露只能一哄而散。
他却不知,几乎在他赶到金砂山谷的同时,务涂谷之中,几乎人人都在谈论黄金了。
消息是从一个牧民口中传出的,而那牧民又是从一群经过的月氏人口里得知——这群月氏人声称,他们亲眼见到车师后王伊叨带着亲信,在一处山谷之中发现了巨大的金矿。
“那里遍地都是黄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都是黄灿灿的闪耀着金光!”
犬戎人在车师后国自然也收买了密谍,因此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伊屠牙的耳中。
伊屠牙此时恍然大悟,此前督促伊叨去防备秦人,伊叨都不太当回事,但今天一大早就去做所谓的巡视,原来目的竟然是这个!
不过这毕竟只是流言,他当下直闯王帐,来见留守于此的右将。
车师后国右将此时正心如乱麻,他奉命在此,原本就是敷衍应付伊屠牙,不让犬戎人发现他们的秘密,却不曾想连一天都没有过去,发现黄金的消息就传得到处都是。
而伊屠牙闯来见他,更让他心中的慌乱溢于颜表。
“黄金?”伊屠牙没有废话,劈头盖脸问道。
车师后国右将期期艾艾:“这个,或许是假的,或许是真的,不知是假,还是真的……”
伊屠牙气得拿鞭子直接抽了他一鞭。
犬戎金策单于倒是对这些附庸国家的王室贵人很客气,但对伊屠牙这样的中上层来说,他们不考虑太多的大局,也不用去考虑收买人心之事,在他们心目中,这些附庸国家,不过就是他们的奴隶,放养的牲畜。奴隶与牲畜能有什么财产?他们竟然敢对属于犬戎的黄金下手,这实在是太过大逆不道了。
所以他直接抽了车师后国右将几鞭,泄了心中怒气之后,这才厉声喝道:“找一个向导给我带路,我要去见那些属于大单于和金策单于的黄金!”
挡住名为赵和的秦人固然重要,但与一个巨大的金矿相比,则又不是那么重要了,毕竟这样的天气,赵和未必会跑到北疆来,而一个巨大的金矿,其财富对于现在的犬戎来说无比重要。
有足够的黄金,他们甚至可以重修打通前往大秦的秘密商道,将大秦更多的武器军械买来,这样的话,金策单于也不用不着为了那个小小的地方而头痛万分了。
车师后国右将没有办法,只能给他找了个向导。不过他心中有气,并未给伊屠牙安排更多的人手护卫,伊屠牙也怕他派人给伊叨通报消息,因此得了向导之后,立刻下令部下封住王庭,自己只带了二十余人为护卫,在向导的带领之下,赶往那座据说遍布黄金的山谷。
行到中途,迎面看到两个牧民赶着群牛羊,就在他们前方架起烤架,而烤架上一头羊正烤得焦黄,哪怕隔得老远,都能闻到那羊肉的香味。
他们仓促行来,准备不足,此时正好腹中饥饿,见这又只有两个牧民,因此伊屠牙没有多想,直接下令道:“去,取下他们的羊!”
他身为的护卫顿时冲了上去,考虑到这里乃是车师后国,这些人十之八九是车师后国的牧民,因此倒没有直接杀人,而是连呼带骂,要那两个牧民将烤好的羊献上来。
那两个牧民却跟没有听到一般,只顾着拿小刀切肉自吃。
伊屠牙的护卫赶上前去,只不过抵达烤羊之处,要经过这两个牧民的牛牛。他们穿入牛羊之中时,突然之间,牦牛那长长的腹毛之下,钻出了十余个男子。
这十余个男子张手扬臂,弩机之声铮铮作响,伊屠牙的护卫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倒下了大半!
伊屠牙惊怒交加,他初遇袭之时,还道是车师后国要藏住黄金的秘密,故此只是怒喝“大胆”,但旋即意识到不对。
这种手弩,结构精巧,车师后国那群粗笨之辈,哪里能够造得出来。在伊屠牙所知的西域诸国里,根本没有几个能够造出这样手弩的。
而且,习惯以手弩为中远程射击武器的,就唯有秦人!
这一瞬间,伊屠牙明白过来,他所要防备的秦人,不知何时已经翻过天山,越过他苦心经营的数道防线,而且出现在他面前。
他甚至推测得到,今日他所遇的,就是一个专门针对他的陷阱!
他只待拨转马头逃走,但突然间一个手长脚长的男子从一头牦牛腹下钻出,然后嗷了一声,向着他扑过来。
与此同时,一个咬牙切齿的男子已经举起短弓,对着他的马就是一箭!
伊屠牙座下马中箭之后痛得人立而起,哪怕伊屠牙骑术高明,也滚落下来。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乘机拔出弯刀,正好面对那个扑来的男子!
二八、刮目相看
扑向伊屠牙的正是解羽。
西域诸国防备秦人,因此象他这样沦为奴隶的,都未曾正经受过武技训练,比起格斗之术,解羽其实比不上伊屠牙。
但解羽的力量与速度却是远超一般之人,两人身形一会,伊屠牙一刀捅出,被解羽闪开,只是贴着他的肩划过,而解羽却已经撞在了他的身上。
碰的一声响,伊屠牙趔趄后栽,但还没有倒在地上,就给解羽抓着执刀的手又揪了回来。
在伊屠牙视野之中,解羽狞笑着的面庞越来越大,直到砰的一声,解羽的头狠狠撞在伊屠牙的鼻梁之上。
这一撞之下,伊屠牙只觉得眼前一花,鼻子上又酸又痛,眼泪鼻涕与鼻血混杂在一起,哗哗便流了出来。
不待他回过神,解羽又一头栽来。
他没有什么格斗技艺,靠的就是头撞,连撞三下,伊屠牙的面上已经开起了大红染坊,而耳畔则是鼓乐齐鸣。
其人也昏昏沉沉,刀从手中滑落下去,没有了抵抗之力。
解羽将伊屠牙夹起,正待捉回去,却发现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了伊屠牙的脚上。
是应恨。
应恨满脸戾气,狠狠瞪着解羽:“我的!”
解羽满不在乎:“屁,一边去,分明是某家所擒!”
应恨一扬手中的弓:“我射伤了他的马,他才落马的!”
解羽嘲笑道:“那你去抓他的马去,这人,是某家捉的,谁也别想抢走!”
应恨挥拳便打过来:“狗贼,早就知道你要为难我!”
解羽抓住他拳头,同样喝骂:“贱种,某家想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俩人撕扯起来,解羽力大,原本是占据优势的,但他又舍不得肋下夹着的伊屠牙,因此二人还算是势均力敌。
他们这闹起来,犬戎人也已经回过神。原本各自为战的犬戎人发觉伊屠牙已经落入敌人手中,顾不得面前的对手,纷纷向二人这边冲来。
依犬戎人的规矩,他们若失了主将,回去之后也要被处死!
二人原本打成一团的,此时被犬戎人一逼,两人不得不暂时住手,改作相互扶持起来。
好在赵和带着樊令、阿图等人也及时赶到,众人一齐动手,有心算无心,片刻功夫,便将伊屠牙的护卫尽数杀散。有两个乘乱逃走的,众人也没有去追。
危机才一解除,解羽与应恨又撕扯起来,赵和再也忍不住,上前一人给了一鞭子,将二人抽开。
“打我作甚,分明是这贱种要来夺我的功劳……”解羽嘟囔着道。
然后他又挨了一鞭子。
应恨气鼓鼓地瞪着赵和:“你说过,我们也是秦人,对我们一视同仁的!”
赵和笑了起来:“我一人抽一鞭子,解羽因为嘴贱故此被我多抽了一鞭子,这难道不是一视同仁么?”
应恨指着被解羽夹着的伊屠牙:“将此人给我,才算是一视同仁,他的马是我射中的!”
他与解羽投入赵和麾下不久,若不是二人精通西域语言,又熟悉西域风俗,赵和根本不会带他们来北疆。此时稍有事情,果然二人就完全忘了军纪之事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赵和并不苛责。
“放心,人虽不在你手中,但今日头功,非你莫属。”赵和拿鞭子轻轻触了一下应恨的肩膀:“大战之中,头功为贵。”
解羽闻得此言,不满地叫道:“那我呢,我为擒此人,衣裳都被他撕破了,险些挨了他一刀!”
赵和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道:“你也有大功,夺帅之功。”
解羽有些不解地道:“我的功劳大,还是他的功劳大?”
他一指应恨,应恨同样专注地看着赵和,等待赵和的评判。赵和苦笑起来:“战场之上,头功最大,因为头功决定胜负,而夺帅之功可谓次之……”
应恨顿时笑逐颜开,解羽则不满地一松手,将伊屠牙扔在了地上:“呸,看这厮有模有样的,却不曾想,活捉了他立的功劳,还比不得这狗奴!”
他所说的狗奴,自然还是应恨,因此也理所当然又换来了赵和的一鞭子。
伊屠牙被一摔,反倒从昏迷状态摔醒了,他抬起头看着四周,因为血的缘故,看得并不是很真切,伸手抹了脸上的血迹,才清楚地看到了赵和。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袭击……”
伊屠牙的喝问没开始,就给樊令一巴掌抽了回去:“犬奴,你还没弄清楚情形么,现在是我们在问你!”
他这番话是用秦话说的,伊屠牙虽然听不懂,却立刻醒悟过来,大惊失色:“秦人,赵和!”
赵和微微一愣:“你认识我?”
赵和是用犬戎话问的伊屠牙,伊屠牙愣了愣:“你是谁?”
赵和道:“你方才说赵和……你为何要说赵和?”
伊屠牙眼睛转来转去,赵和面上浮起冷笑,看了樊令一眼。
樊令会意,将伊屠牙架起,带到了一边。片刻之后,伊屠牙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响了起来。
这叫声足足响了一柱香的功夫,当伊屠牙再度被带到赵和面前时,浑身已经被汗浸透,整个人也再无半点气力。
樊令得意洋洋地道:“犬戎人也不过如此,可以问他了!”
“你方才为何说赵和?”赵和又问道。
伊屠牙勉强睁开眼睛,虚弱地道:“秦人,秦人当中,单于让我防备的,就是赵和……”
他断断续续将金策单于的交待说了出来,然后还不停地瞄着赵和,赵和听完之后微微一笑:“不曾想我的名字竟然让金策单于如此看中,你猜的没错,我就是秦人赵和!”
“我就是秦人赵和”这七字传入伊屠牙耳中,哪怕早有猜测,哪怕被刑罚弄得筋松骨软,伊屠牙还是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我的弟弟,便是死于你手?”他咬着牙问。
“你弟弟是谁?”赵和微微讶然。
伊屠牙道:“他叫伊屠智,他为使者,前去助莎车……”
赵和哦了一声,想到是谁,当下点了点头:“伊屠智,我倒还记得,我之所以会此时来北疆,与他交待的事情有关。废话不与你说了,两件事情,你告诉我。”
伊屠牙很想说“休想”,但他旁边樊令已经在狞笑了,伊屠牙打了个寒战,沙哑地道:“你问。”
他自问不怕死,但这世上比死更恐惧的事情太多了。
赵和伸出手指:“第一个问题,西域都护府残部在哪?”
伊屠牙浑身一激灵,猛然抬头看着赵和。赵和微微一笑:“我说了,这是你兄弟交待的事情,若不是为了西域都护府残部,我如何会在这种天气里翻过天山,来到你们占据的北疆?”
伊屠牙嘴抽动了一下,然后道:“你们拖我去受刑吧,别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此事,我绝对不会说。”
这个回答,倒让赵和对他刮目相看了。
刮目相看归刮目相看,受刑还是要受刑的。樊令恼怒地将此人又拖到了一旁,不过片刻之后,又只能拖回来。
“昏过去了,不肯招。”樊令道。
赵和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樊令的刑罚手段,是赵和亲自所传,而赵和所来的刑罚手段,一部分来自于铜宫之中的目睹,另一部分,则是来自于《罗织经》的记载。
只不过《罗织经》的记载当中,更多的是攻心之术,若这个伊屠牙是秦人,赵和有的是办法收拾他,可他是一个无牵无挂的犬戎,那些办法就没有效果了。
想了一会儿,赵和道:“把他弄醒来。”
一盆冰水浇了下去,伊屠牙又醒了过来。
他喘着气,抬头看着赵和,惨笑道:“杀……杀了我吧!”
赵和凝神看着他,这厮倒是条硬汉,放在犬戎人当中,应该是其英雄吧。不过彼之英雄我之寇仇,自己此次设计,便是为了擒他,总不能从他嘴里什么都掏不到。
“第二个问题,犬戎在西边,究竟是遇到了什么?”赵和又问道。
这也是赵和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从上回犬戎入寇大秦时,他就一直好奇,犬戎究竟遇到了什么情况,才会做出如此疯狂之举。
包括现在,虽然犬戎看起来声势强大,但很明显,其国力已经外强中干,否则也不会给赵和区区一个使团就逼得丢了南疆,更不会为了拉拢一个于阗,就奉上犬戎公主。
而金策单于的反应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赵和的揣测,面对大秦在西域的卷土重来,金策不是迎头痛击,却只是想着将他挡在天山之南。
这个问题到了伊屠牙的耳中,伊屠牙面上再次浮起了惨笑。
他摇着头:“还是拖我去受刑吧,这个问题,比起方才那个问题,我更不能回答!”
赵和眉头猛然皱得紧紧的。
伊屠牙虽然不肯回答,但从他的态度中可以判断出,这个问题比起上一个问题更重要!
樊令气呼呼地要拖走伊屠牙,赵和却摆了摆手,此人既然两度熬刑仍然不招,那么第三次施刑也就没有什么意义,若他受不住死掉,那就更便宜他了。
“捡你觉得你可以说的告诉我,我让他给你一个痛快。”赵和缓缓道。
二九、竟成回响
北风呼啸而来,哪怕戴着皮帽,赵和也感觉到身上发寒。
他皱着眉,仔细打量着自己身前的雪面。
樊令蹲在一旁,歪头看着他:“你在画什么呢,我觉得好象是一条狗啊。”
赵和没理睬他,樊令起身伸头过来又看了看。
雪地上被赵和用树枝画出许多杂乱的线条,无论樊令怎么看,都觉得象一条狗。
“阿和,阿和?”樊令问道。
赵和沉吟好一会儿:“这是地图,你若想要独当一面,至少要能看得懂这地图,否则就算放你出去,也领不得兵。”
樊令“哦”了一声,然后摇头:“我要独当一面做什么,我不过是一屠狗之辈,如今有了爵位,家里老娘衣食无忧,我还有何求?”
赵和歪头看了看他,然后呵的笑了一声:“你几时学会这样说话了,跟俞子云在一起呆久了?”
樊令呸地吐了口唾沫:“我哪里是学他,难道我没有学问,就不会拐弯抹角说话么,只不过我觉得拐弯抹角说话太累,所以不愿意这样说罢了。”
“那你为何要拐弯抹角劝我不要再求什么,老老实实呆着享福?”
樊令有悻悻地道:“既然都知道是拐弯抹角劝你,为何还要说破……好吧,我说实话吧,我觉得你这样做,比我拐弯抹角说话还要累。”
樊令是真心这么想。
从咸阳城开始,他就一直追随着赵和,跟着他东奔西走,如今还在这么冷的天里翻过天山,跑到北疆来费心费力,为的却只是和他毫无关系的旧西域都护府。
樊令实在不能理解,赵和为何要这样做。
哪怕是想避开咸阳城中的纷扰争斗,非要留在西域,赵和也可以留在南疆,莫说于阗、龟兹,就是呆在他们重建中的轮台城,也比在这天山之北要好吧。
赵和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会儿,这才道:“不是我闲不住,也不是我骨头贱,实在是因为……我觉得,有某种力量在吸引我,让我不得不在此时此刻,到此处来。”
“故西域都护府之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不知为何,我心里觉得,我欠了他们。”赵和说到这,呵呵笑了笑,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他自己绘制的北疆地图。
解羽正在旁边刨坑,他将伊屠牙的尸体塞入坑中,然后用雪埋了起来。回到赵和身边,正要抱怨,就听到樊令说道:“你到此处来也没啥用,那个犬戎人什么重要的都没说,尽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赵和失声一笑:“你这厮就知道满嘴牢骚……你怎么知道那犬戎人没透露出来重要的东西?”
樊令用手指头掏了掏耳朵,奇道:“都是些哪边有多少牧场,哪边放牧时出现过羊群之类的废话,有什么重要的?”
赵和摇头道:“有时候一言不发都是说了关键的东西,更何况他说了这么多话,你注意到没有,他扯来扯去,唯独有二处所在没有提,一处是莆类海,这地方我们事先便打听过,乃是金策单于大帐驻处,算得上是犬戎的关键之处,此人骨头硬,不提就是怕泄露此处机密。第二处在这……”
赵和在雪地地图的最上方点了一下,目光闪动。
樊令侧着头看了好一会儿:“这是哪?”
“金微山。”赵和道。
樊令嘟囔了一声:“没听说过。”
“烈武帝时,大秦征犬戎,最远便打到这里,还在此处设了一个屯堡。”赵和目光在代表金微山的线条上转来转去。
“你的意思,旧西域都护府的残余,有可能在此处?”
赵和微微点头:“若我想的不错,他们十之八九在此处,只不过金微山虽然不如天山雄峻,也是连绵千里,要在这么大的一块地方找到他们,也不容易。”
“怎么可能跑那里去?”解羽在旁听了后失声道:“那边太偏,太远了吧?”
赵和摇了摇头:“正是那边太偏太远,所以是唯一生路。”
他目光在雪面上逡巡了一番,仿佛通过这雪,穿透时空,回到了二十余年前。那时大秦突然从西域撤出,而犬戎乘机大举反攻,短短的两三年内,西域局面就已经崩坏。西域都护府想要将秦人撤回关内,可是犬戎看破这一点,便抢先夺了蒲类与楼兰,断了西域都护府东撤的道路。
想来当时西域都护府也是能人辈出,因此当发觉东归不成,他们便做了一个大胆的选择,举族西进、北上。犬戎害怕大秦反击,因此没有及时跟上,于是这支西域都护府的残余力量,便乘机抵达金微山,在金微山某处地方借地利坚守,一守便是二十余年。
这个过程中,定然是荆棘满路、血雨腥风,哪怕赵和只是推测这一过程,心里都禁不住豪情激荡:大秦终究有的是力挽狂澜的英雄!
定了定神,赵和又道:“金微山之地,乃呼揭人游牧之地,呼揭人为犬戎所败之后,这里便人烟稀少,就是西域胡商去的也不多,最初之时,可能就是这个原因,给了秦人喘息之机,也使得他们的消息,迟迟未被大秦知晓。到后来犬戎在西域的统治稳固下来,北疆与南疆消息隔绝,他们的消息就更被犬戎人有意瞒下。”
他每说一句,樊令就点一下头,待他说完之后,樊令叹了口气:“我是听不明白你所想的事情,不过,我就知道一件事,咱们是不是得动身了?”
赵和哈哈一笑:“自然是要动身了,再不动身,只怕车师后王就要来找咱们拼命了。”
他说完之后,将雪面上的地图给抹了,翻身上马,便催马前行。
众人跟在他身后,纷纷催马而去,就连耕牛与羊群,都扔下不管了。
在他们离开半日之后,一队人马疯狂地赶来。
伊屠牙的手下里还是有两人逃走的,他们没有逃回务涂谷,而是直接去那发现黄金的山谷,去找了伊叨。
在得到伊屠牙遇袭的消息之后,原本因为发现一个金矿而狂喜的伊叨,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他很清楚,伊屠牙是金策单于的心腹,派在这就是为了盯紧他、监视他的,现在伊屠牙出事,那么金策单于肯定要来追究责任。
这责任,他无论如何者跑不掉,无非是大是小。若是能将杀死伊屠牙的凶手找出来,那么责任小些,再将金矿献与金策,没准还有点小功劳,至少不担忧金策寻他算账。相反,若找不到……
伊叨打了个寒战,声嘶力竭地怒吼道:“找,给我把人找出来!”
周围的随从们一片愕然。
伊叨才意识到,自己这种愤怒既无力量也是徒劳。
“就是在这里?”他回头望向逃出来的那两个犬戎人。
两个犬戎人连连点头,面上还是心有余悸。
伊叨冷笑了一声,这二人是伊屠牙的直属手下,按照犬戎规矩,伊屠牙战殁,他们去逃走,落到金策手中,仍然是死路一条。
不过此时他们心中应当还怀有侥幸,希望能找回伊屠牙吧。
只不过放眼方才的战场,一片狼籍,只有犬戎人遗留下的尸体,另外就是一群牦牛和羊,四散分布,无人看护。
伊叨下了马,一具一具地翻了一遍地上的尸体,没有看到伊屠牙。
他眯着眼睛,吩咐道:“将狗牵来!”
不一会儿,几头獒犬咆哮而来。这几只狗东嗅西嗅,很快找到了解羽挖的雪坑,不停地刨动。
赵和敬伊屠牙是个硬骨头,虽然杀死了对方,但还是命令解羽将之掩埋,避免被野兽拖食。但解羽哪里耐烦为这犬戎死人费此气力,原本雪坑挖得就不深,只不过在上面堆了点石块砂粒,因此很快就给这几只狗刨了出来。
伊叨自己也是个行家,检查了一下伊屠牙的尸体之后,沉声道:“被审问过……袭击他们的,不是寻常马贼。”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噍里奇。
噍里奇脸色大变,因为他从伊叨眼中感觉到不善。
此时伊叨基本可以肯定,金矿的消息是有人故意借助这个蠢材之口散出来的,目的,就是将他与伊屠牙先后引出务涂谷。
而对方的目标,也从一开始就在伊屠牙身上。
这必然是噍里奇将务涂谷的情形泄露给了那伙“马贼”。
他大步走了过去,噍里奇步步后退,却被伊叨的护卫夹住。
伊叨拔刀,一刀捅入噍里奇的腹中,狠命搅了搅,喷出的鲜血溅在他的面上,他将之涂了涂,然后又挥了挥手。
噍里奇还没有完全断气,便看到伊叨的亲信冲了过去,将逃出来的那两个犬戎人也杀死。
尸体摔倒在地之后,伊叨收回刀,他看了看四周,沉声道:“给金策单于传信,伊屠牙遇袭,自伊屠牙以下尽数阵亡,我已经亲自率领人马,前去追拿凶手。”
说到这里,他声音稍缓,又补充道:“告诉他,凶手极有可能是他所防备的秦人赵和。那个秦人……绕过了神山,他到北疆来了!”
他说到后来,声音猛提,风雪之中,“来了”、“来了”的声音绵延不绝,竟成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