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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十、金微山南

    金微山南麓。

    方信趴在雪中,一边嚼着雪,一边盯着眼前。

    他反穿着羊皮袄,头上也戴了白狗皮帽,伏在雪里若是从远处年,与周围的雪没有什么区别。

    雪冰冷刺骨,吃进胃里极为难受,但对于腹中空空的方信来说,饥渴比起寒冷更为难受。

    “狗娘养的犬戎贼!”

    看着那十余名犬戎牧民驱赶着羊群离开,方信稍稍松了口气,低声咒骂了一句。

    此处乃是前往他的目的地的一处必经之地,但这几日都被那伙犬戎牧民所占据,方信不敢妄动,只能在这里苦等。干粮都吃尽了,若犬戎牧民再不转场,他就唯有想法子突过去——这个难度极大,眼前这一队犬戎人,说是说牧民,但犬戎牧民就是犬戎战士,他一个人要从几十名犬戎人当中跑出去,实在不容易。

    舒了口气之后,方信从雪中站起,浑身冰冷麻木的感觉并没有随着他的这一动作缓解,相反,几处关节更为疼痛,腹中的饥饿感也更强了。

    方信拿起已经没有红缨的长矛,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行李。

    一个木头制的雪排之上,放着一个个布袋。

    方信吸了口气,将雪排上的绳索套在了自己的肩上,然后拄着矛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犬戎人转场之后,原来扎帐之所就只余一片狼籍,方信原本还想在其中翻找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点残余的食物,结果却只有失望。他只能继续向前,只不过在继续向前不过百余步之后,他眼前突然一亮。

    几头羊羔正在那边徘徊,还发出咩咩的叫声。

    方信低呼了一声,若是能够抓头羊来,他肚子里便可以填些东西了。他弯下腰,解开行李,小心翼翼接近那羊羔,然后狠狠扑了过去。

    羊羔最初时很老实,仿佛在等着他过来,但当他一扑的时候,羊羔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跳,轻而易举便将方信甩开,然后蹦蹦跳跳地远去,唯余方信在那里望羊兴叹。

    “该死,狗娘养的,犬戎人养的羊都是奸猾之羊!”

    方信拍了一下雪面,突然心中一动。

    这几头羊羔并不惧人,因此不是野羊,应当就是那群犬戎人所养的,不知何帮走失了。对犬戎人来说,羊便是他们的家当,走失了肯定会来找……

    一念及此,方信顾不得去对付羊了,他又拖起自己的行李,发力欲行。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远远的犬吠之声。

    犬戎自称戎胡,而大秦和其余民族称之为犬戎,原因之一便是犬戎人爱养狗,他们几乎以犬为伴。此时后边传来的犬吠之声,让方信意识到,找羊的犬戎人已经赶回来了,而且发现了他。

    他骂了一声,用力拖着行李便跑,他很清楚,自己双足跑不过奔马驰犬,因此唯一的机会就在于那个山坡,若能跑到坡处,顺雪滑下,还有可能摆脱犬戎人追袭。

    只不过那处山坡离他至少有三百步,他能不能及时赶到,是一个问题。

    犬吠声越来越近,犬戎人的呼喝声与他们甩动鞭子的声音也传入耳中,幸好,犬戎人发现他只有一人,因此并未射箭,显然是想上来捉活的。

    方信只觉得自己的肺几乎都要炸掉,而心似乎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他的体力原本上佳,否则也不会接到这个任务,但是因为腹中饥饿,却使不出多少气力,而且随着逃跑时间的增加,他身体处处都在向他发出警告,提醒他应当停下来歇息。

    方信不敢歇息。

    在距离那长坡约二十步时,他听到身后猛犬的咆哮声已经近在咫尺,方信知道逃不脱了,只能转过身来,猛然挥矛,将向他冲来的犬戎猎犬驱开。

    犬戎人所用的猎犬个头几乎接近一只成年的羊,浑身长毛,舌头从口中拖出老长,冷酷的眼神与凌厉的牙齿,都让它更象是一头熊而不是狼。方信挥矛去刺,但这狗却灵活得紧,侧跃闪开,与方信拉开距离。

    它低伏着身躯,只要方信敢转身逃走,它必然又扑上来。

    方信拉着行李向后一步步退,看着那些犬戎人骑马围过来,还看到在这头跑得最快的头犬指挥下,别的猎犬散开去抄他的后路,他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悲痛,也没有什么绝望,有的只是狠厉。

    “狗杂种,来啊!”

    他向着犬戎人挑衅,用的是犬戎语,犬戎人却不生气,相反,他们的面上有惊喜之色。

    在此地捉住秦人,回去之后,不仅在头人那里可以受赏,甚至有可能得到铜签单于的接见与赏赐!

    但就在这时,方信转身就走,刚才缓缓退后所积蓄的力量全部爆发出来,他拖着雪排,一瞬间冲出十步。

    哪怕一头猎犬狠狠咬来,方信也未停步,而是矛掷了出去,狠狠贯入那胆敢拦截他的猎犬身体之内。

    此时他距离坡顶不远,但一头绕来的猎犬截住了他,而他手中却已经没有了武器。

    方信迎着猎犬扑去,伸出手直接塞入猎犬口中,虽然猎犬的牙齿穿透他的皮袄与衬衣,咬入他的肉中,但他的拳头也狠狠卡在猎犬的咽喉,使得其不能完全闭嘴,然后方信猛然探头,一口咬在猎犬的脖子之上。

    腥臭的狗血涌了出来,方信大口大口吞着,同时回头望去。

    在这一刻,他凶厉的眼神与狰狞的面色,将猎犬与犬戎人齐齐吓住。追来的犬戎人不由自主扯了一下缰绳,而猎犬也呜呜夹尾而退,等待头犬的命令。

    头犬回头望了一下自己的主人,需要主人给它发号施令。

    借着这机会,方信已经将那头犬的喉管咬断,又狂吸了两口狗血,将死狗扔到了一边。

    他将雪排拖上了坡顶,然后向着已经反应过来的犬戎人招了招手:“乃翁去了!”

    双足一蹬,那雪排开始顺着漫长而陡峭的雪坡向下滑动,方信连蹬了两脚,雪排速度迅速加速,然后方信跳上了雪排,叭在那几个布袋之上。

    雪排带着他呼啸而下,在他身后,犬戎人怒骂,猎犬狂吠,但无论是骑马的犬戎人还是四条腿的猎犬,面对这样的长坡,都有几分畏惧。

    因此他们在叫骂几声后,便选择了绕道——无论是为了洗刷方才的耻辱,还是为了立功受赏,他们都绝对不会放过方信。

    方信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趴在雪排之上,他不顾危险,也在拼命加速。

    虽然这条雪坡很长,可终有尽时,眼看坡底要到,方信正琢磨着接下来该如何甩脱那几名犬戎人时,雪排突然猛的一跳,他连人带雪排都摔了出去。

    雪排上放着的布袋也因此纷纷滚下,散乱于各处。

    在地上滚得天昏地暗的方信,足足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有了气力,他努力爬起来,然后开始准备收拢自己的行李。

    就在这时,一只脚踩在了一个布袋之上。

    方信心中一凛,抬头望去,看到一个犬戎人冷笑着望着他。

    方信回头望了望坡顶,那边的犬戎人已经绕道下坡去了,所以眼前这一个犬戎人是早就在这儿等着他的。

    他心头惨然,情知不免,却仍然怒吼了一声,向着眼前犬戎人撞去:“狗奴!”

    他用犬戎语骂出来,一肩将对方撞翻,顺手便从对方腰间拔出腰刀,然后心中一凛。

    犬戎人的冶炼技艺十分一般,因此所用的刀多是铜刀,甚至是石刀、骨刀,但他拔出来的却是一柄钢刀,雪亮的刀身隐隐还有纹理。

    这是犬戎人从秦人手中夺取的钢刀!

    “去死!”

    方信挥刀向那个犬戎人劈过去,但随即另外一柄钢刀伸来,将他的刀格住。不仅如此,还有几个犬戎人冲来,七手八脚将他按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手长脚长的家伙力气最大,方信无法挣脱,咆哮着伸头过去,一口咬住对方的头部,将他的帽子给咬了下来。

    咬下之后,方信突然一愣。

    因为帽子之下的这张脸,虽然有几分象犬戎,但更象的还是秦人。

    他自己的狗皮帽子也在这番撕打中被打在地上,他的发髻露了出来,并不是犬戎人的小辫,而是秦人样式。

    “秦人?”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方信抬头向那个声音望去,因为对方是自东边过来的,太阳正好悬在对方头顶,所以方信看到的只是一个金光闪闪的身影,而看不清对方的面貌。

    方信厉声道:“乃翁就是秦人,你们这些数典忘祖的畜牲,给乃翁一个痛快!”

    出乎他意料,等待他的不钢刀,而是一只手。

    方信不由自主地搭着这只手,这只手温暖,强壮,有力。周围按住他的那个人松开了他,在这只手的拉扯下,方信站了起来。

    他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人。

    咧着嘴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双眼如同启明星一样闪亮,目光温和而充满活力。

    最重要的是,对方是秦人。

    “你是谁?”感觉到对方并无敌意,方信问道。

    对方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向雪坡之侧,那些犬戎人连人带狗都追了上来,此时正在呼喝。

    “有的是时间告诉你我是谁,在那之前……”那个秦人挥了挥手:“先解决掉这些犬戎人!”

三一、来自咸阳

    追上来的犬戎人最初时将对方当作了自己人,但渐渐近了之后,发现情形有些不对,便开始放慢马速。

    他们的猎犬极通人性,也同样放慢速度,远远地狂吠起来。

    方信抬头看了看左右,那个与他说话的年轻人神情很自然,此时挥了挥手。

    众人当中一个身材稍瘦的迈步向前,绰弓便射,嗡的一声,一个犬戎人应声栽倒。

    那些犬戎人惊怒交加,他们同样取弓要射,但是骑弓与步弓不一样,骑弓追求的是射速,故此多用短弓、软弓,而步弓则是长弓。此时众人还在犬戎人射击范围之外,他们想要真正射中,就必须再催马前行,接近于三十岁内。

    犬戎人显然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应当接近。

    那名射手却没有片刻停顿,他又取出一枝箭,搭上弦,铮的一声弦鸣,犬戎人哪怕已经有了准备,也又摔下一人来。

    这次犬戎人已经胆寒了。

    “射雕儿,射雕儿!”

    他们大喊着拨转马头,在犬戎人当中,任何一位射雕儿都是了不起的勇士,他们没有把握的情形之下,实在不敢再来捋虎须。

    但拨转马头之后,犬戎人一愣。

    在他们身后,同样出现了人影。

    不多,不过是六骑,缓缓向他们逼来。

    犬戎人一时进退维谷,没等他们做出选择,方信又听到自己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下令:“上马!”

    除了那年轻人自己,还有一名壮男子之外,其余人都上了马,包括那手长脚长的家伙也在内。而且那手长脚长的家伙从马上抡起了一样少见的兵刃,至少方信就从来没有看到过。

    这是一柄长柄大刀,看样子极重。

    见方信向自己望来,手长脚长的家伙咧嘴笑了笑,然后呼的一声,纵马冲了出去。

    别人还在等命令,他倒是抢先冲出去了。

    那名神射手此时也放下长弓,一手一柄弧形弯刀,催马猛追上去。

    此时犬戎人终于做出反应,他们来处那边只有六人,相对较少,故此他们向着那边狂奔而去。

    那六人迎着犬戎人而来,轰的一声响,七八名犬戎人当中,顿时有四人翻身落马,那六人中也有一人下马。只不过看模样,犬戎人不是死就是重伤,摔下的秦人则翻了两个跟头又爬了起来。

    此时手长脚长之人已经纵马追上一名犬戎人,泼啦一声响,方信就见他手中长刀闪过,那犬戎人与所乘马一起,竟然被这一刀便斩成了两片!

    剩余的三名犬戎人回身要射,却被秦人闪过,转眼之间,他们就尽数被斩落下马。

    方信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之后,这才回过神来,转向身边的那年轻人:“阁下……阁下何人?”

    那年轻人,自然是赵和。

    赵和微看着此人,这人掳模样,应当是三十岁左右,虽然瘦,但是筋骨粗壮,显然是有些气力的,而粗粝的皮肤,则告诉赵和他吃过不少苦。

    “你是何人?”赵和反问道。

    方信挺直胸膛,叉手行礼:“大秦……大秦西域都护府武威军玄戈营骑兵队……全队在此,见礼!”

    赵和愣了一愣,猛然将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

    他身边的樊令也将自己的帽子接了下来。

    取胜的众人,此时围上来者,一个个同样将帽子摘了下来。

    赵和将帽子夹住,叉手还礼:“大秦北庭都护府都护,赵和在此,见礼!”

    众人声音最初时参差不齐,一个个喊出自己的名字,但当最后一声“见礼”之际,却又整齐无比。

    方信满腹怀疑:“这边……这边不是流石堡么,怎么成了北庭都护府……我不曾听说过西域都护府下设有北庭都护府啊?”

    赵和盯着他,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我们不是来自流石堡。”赵和沉声道。

    方信哑然一笑:“金微山一城十六堡,如今就只剩北州城与流石堡,你不是来自流石堡,还能来自哪儿,罢了罢了,莫开玩笑了。我给你们带来了军费,今年的军费……”

    他一边说,一边伏下身去,将一个布袋解开,露出里面亮闪闪的铜钱。

    正是赵和此前曾经从犬戎人身上缴获的那种铜钱,仍然标着烈武帝年号。

    “咯吱咯吱……”赵和抓起一把铜钱,仔细端祥,捏得骨节都作响。

    良久,他将钱放回袋中,看着方信:“我们确实不是来自流石堡,我们来自中原,来自大秦,来自……咸阳!”

    方信嘿嘿笑着摆手,摆了两下之后,突然间猛然抬起头,死死地瞪着赵和:“你说什么?”

    赵和指了指自己:“我,赵和,来自咸阳!”

    方信浑身颤抖:“这……这怎么可能,老郭将军与小郭将军,前后派了二十余批使者,都毫无音讯,你怎么可能来自咸阳……难道说,大秦,又……又?”

    赵和狠狠点头:“大秦又回来了,大秦重建西域都护府,又回来了!”

    方信眼睛越瞪越大,嘴唇直哆嗦,用力抹了把脸,仿佛是想知道,自己是否在梦中。他在确认这不是梦境之后,猛然又看向赵和,张嘴刚要说话,突然间天旋地转,仰头倒下,又昏了过去。

    赵和连忙抱住他,将他缓缓放了下来,看了看四周,下令道:“找块干的地方,拿皮来,给他垫好——升火,炖肉!”

    许久之后,方信才醒了过来。他听到耳畔毕毕剥剥的火声,嗅到浓浓的肉香,猛然坐起,先是看了看周围,当他发现那些装着铜钱的钱袋还在时,松了口气。

    他这才回忆起自己昏睡过去之前发生的事情。

    哪怕此时回想,他仍然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自己竟然遇到了来自大秦关内之人,而且那人还是来自咸阳,那座无比巍峨无比壮丽的城市,那座天下之都,那颗帝国的心脏。

    这一切……是真的,还只是自己昏前的臆见?

    “醒来了?”一个声音响起,方信循声望去,看到了那个年轻人。

    不是梦,那个自称大秦北庭都护府都护的年轻人,就在他的面前。

    不等他说话,赵和对帐篷外叫道:“端碗肉粥来,他身体不适,最初不宜多吃肉,所以多点粥,少点肉!”

    方信盯着他,仔细听他所说的话,确实是秦音。而且与北州城和其余堡寨的秦音不同,正是他曾从郭将军等人口中听到的,那种地道的关内咸阳腔。

    “你……真是来自咸阳,大秦果真重返西域?”方信问道。

    赵和点了点头:“不错。”

    方信忽然泪如泉涌,死死拽住了赵和的衣襟,一个大男人,哭得涕泪横流。

    赵和没有推开他,赵和自己的眼睛也有些发红。

    樊令端来肉粥,方信才稍稍稳定了情绪,他松开赵和,端过肉粥,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吃了几口,然后又抬起头来看着赵和。

    仿佛是怕赵和突然会消失。

    “如今大秦怎么样了?”他一边吃一边问道:“此次大秦重回西域,带了多少大军,打到哪里了?”

    “天山之南,南疆之地,已经复为秦壤矣。”赵和说道。

    他回避了大秦派了多少兵马来的这件事情,方信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大秦少说也是派了数万人马,否则占不住南疆之地……待到开春之后,应当可以继续北伐,可以扫荡北疆,明年此时,想来就可以将犬戎赶出北疆,我们北州……北州……”

    说到这里,他又哽咽起来,然后放下碗,再度抓住了赵和的衣袖,痛哭道:“汝等何其迟也!”

    面对这种质问,赵和唯有一声叹息。

    二十余年过去了,被埋怨一声何其迟也算得了什么?

    方信又哭了一会儿,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又问道:“你们为何会来此处?”

    旁边的樊令早就看他有点不顺眼,哼了一声道:“赵都护乃是前赤县侯,他扫平南疆,重建西域都护府,又得咸阳之令,转任北庭都护府都护,只因得知旧西域都护府尚有存余,便亲冒风险,冬越天山,来此打探你们的消息。”

    方信吃了一惊,看了赵和一眼:“赤县侯?北庭都护?”

    赵和摆了摆手:“赤县侯之爵已去,北庭都护也没几个人,我只是听闻你们的消息,前来联络你们,正如你方才所言,若是情形许可,待开春之后,便可谋划收复北疆之事。幸好在此遇上你,你不妨将这边北州城与流石堡的事情,说与我听听。”

    方信将最后一口肉粥也咽掉,这才放下碗,略一沉吟,然后又看了赵和一眼。

    在最初的激动之后,他已经镇定下来,对于赵和的身份,再度产生怀疑。

    若这些人乃是投靠犬戎的秦人,那该如何是好?

    心念及此,方信不动声色地道:“如今大秦情形如何?”

    樊令不快地道:“赵郎君先问你,你这厮却不回答,好生没有道理!”

    赵和又对樊令摆了摆手,微微一笑,看着方信。方信心突的一跳,觉得自己心底的那点算计,似乎全部被眼前这位年轻人看透,这让他有些羞惭。

    不过为了北州,为了西域都护府,哪怕再惭愧,他都先得确定这些人没有虚言。

三二、北州旧事

    “你当真是北庭都护府都护?”

    次日醒来后,方信一直守在赵和的帐篷之前,等赵和出来时,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重复了十余遍的问题。

    赵和笑了笑,他明白对方的感受。

    换作他自己,也不会轻信这件事情。

    “我是大秦北庭都护府都护。”赵和点头道。

    关于北庭都护府目前还只是个空壳——甚至壳都没有,只有一个空名头的事情,他是不会说的。甚至连西域都护府如今也只是个空架子的事情,他也不会说。

    他来到北疆来,为的是给仍然顽强支撑于北疆的秦人带来希望,而不是为了破坏对方的士气。

    “当真不可思议……”方信喃喃自语,又打量了赵和一眼。

    一直以来渺无音讯的大秦,终于重返西域,而且派出了这么年轻的一位都护……当真是宛若梦幻一般。

    “有关我们身份之事,你有的时间去证实,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前往流石堡,你不是说这是旧西域都护府所剩下的唯一一座外围堡寨么?”赵和说道。

    方信点了点头。

    “能将这边的情形说与我听么?”赵和道。

    看方信还有些犹豫,赵和微微一笑:“不必涉及机密,只说那些能说的事情,特别是你们……这二十余年来的经历,这不是什么秘密,想来犬戎人是早就知道了的。”

    方信微微有些赧然,他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道:“二十六年前,朝廷突然撤出西域,令西域都护府于一年之内撤离……但是事情太过仓促,准备不足,加之犬戎人又袭扰不止,故此我们的情形非常不好……”

    赵和点了点头,没有打断方信。

    当时的情形何只是非常不好,简直可以说是狼狈不堪。

    为了经营西域都护府,大秦先后迁了三四十万秦人至西域,再加上自己跑到西域来讨生活的流民,整个西域都护府治下秦人应当超过四十万。在没有任何长期准备的情形下,将这四十余万人撤回大秦,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在判断大秦撤退之后,犬戎人迅速攻占几处要地,切断了西域都护府与大秦本土的联系,也阻绝了秦人退回关内的路径。

    这种情形之下,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窦锐忧愤而死,副都护郭昭临危受命,接过了大秦的黑龙旗。他当时三十余岁,正值年富力强之时,而且锐意进取,眼见无法摆脱犬戎人的骚扰、突破犬戎人的阻截,他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带领秦人不再东返,反而是西进。

    犬戎人没有意料到这一点,等他们反应过来时,秦人已经聚拢起来,带着全部家当向西而行。而且此时朝廷为了接应西域都护府,也在玉门陈列重兵,双方在玉门关外相互厮杀,使得犬戎不能集中力量来消灭西域都护府。

    但秦人毕竟是拖家带口,西进了半个多月之后,犬戎人反应过来,开始是小部队前来骚扰,然后是大队人马追袭。秦人用了大半年时间,才从西域都护府故地,也就是现在金策单于驻帐的蒲类海,迁到了金微山南麓。

    “自郭都护下令出发,至抵达北州,前前后后,一共是七个月十九日,行程近三千里。西域都护府分前、中、后三军出发,出发时共有人二十七万一千六百,抵达北州时只余十五万两千三百人,十余万人……近一半,都永远留在大漠戈壁与草场之上。最初那些年,我们侦骑每每经过那条来路,都可以看到秦人的白骨……后来虽然被风沙虽掩,但偶尔也可以看到。”方信说到这里,语气平静,几乎没有什么怨气。

    但赵和的心里却满是悲怆。

    这些白骨……他在来金微山的过程中看到了。

    正是这些白骨,为他指明了道路,将他引到了这儿。

    “接下来呢?”过了会儿,他又问道。

    接下来大秦彻底收缩,连玉门关外的堡垒都放弃了,西域都护府残余力量面临的压力更大,而他们的人数却是锐减。这种情形之下,郭昭以北州为核心,借助金微山的地利之势,构筑了一个庞大的防御体系。

    北州是这个防御体系的核心,大多数秦人都生活在这里。北州位于金微山之中,必须翻越群山才能抵达,是一片山间盆地。要进入北州,需要经过一处峡口,秦人在此建筑了一座名为“石河关”的关隘。为保护石河关,秦人又在通往石河关的各处路口择险要之地设立了六座堡垒,而在这六座堡垒之外,又建了十二座小型堡垒,以作警戒、掩护之用。

    外围的小型堡垒里驻有数十至上百名不等秦军,他们主要的作用是警戒,若是来不及警戒,也需要通过堡垒来迟滞犬戎人。六座大的堡垒则除了驻军之外,还有少量的百姓,每座的人口是五百至一千左右,一般都有三百余名秦军。石河关则是扼住北州咽喉的要冲,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即便是如此,常年也是有五百人在此守备,若是情形危急,甚至有可能安排上万人在此。

    而北州那座小盆地当中,则居住了十万秦人,好在盆地里水草丰美、土壤肥沃,秦人又吃苦耐劳极为勤快,连石头缝里都利用起来种上了庄稼,所以足以自给自足。更重要的是,在北州,秦人还发现了铜、铁矿山,储量虽然不算太大,却足以支撑北州所用。

    “我们北州所铸钢刀,比起大秦的毫不逊色,犬戎人对此是羡慕至极,他们甚至曾派使者来,说只要我们每年进奉五百套甲兵,便可与我们罢战言和。”说起北州的物产,方信很有些骄傲地道。

    赵和眉头一撩:“北州答应了么?”

    方信嘿的笑了起来:“怎么可能答应?一来大伙都知道,犬戎人没有什么信义可言,甲兵若给了他们,他们必然要用此来攻打我们。二来北州之人,那些前辈们,包括我们这些三十余岁的,哪个与犬戎人没有血海深仇?”

    直和想起了那条白骨之路,微微点了点头。

    犬戎人没有通过外交来获得目的,便开始对北州进攻。只不过北州的防御体系极为坚固,犬戎人前后二十年,都未能攻破。其中最危险的时候,犬戎人拔除了外围全部十二座小堡,中间的六座大堡也失其三,但秦人依旧依靠石河关和另外三座大堡将犬戎人耗得筋疲力竭,不得不狼狈退却。

    此后犬戎人见硬攻不行,便开始封锁,不让任何商队进入北州,以此来摧毁北州的经济。其封锁的最重要物资,便是食盐。北州不产盐,必须自外界购买,以往北州可以通过粟特人来买一些盐,但在犬戎人断绝商道之后,食盐便陷入紧缺状态,只能靠着翻山越岭零星带一点盐,勉强维持罢了。

    即便如此,北州还是坚持下来,不仅未让犬戎人越过石河关,甚至还稍稍壮大了一些自己——经过二十余年,北州的人口,比起当初初建之时还增长了,如今人口十八万多,放在大秦内地,也算是一座上县了。

    但局势到了这三年,又有了新变化。犬戎人不仅收紧了对北州的封锁,也加强了攻击,而且这一次犬戎人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因此北州外围的十二座小堡已经尽数被破,六座大堡也只余一座流石堡。

    “流石堡也已经被隔断了三个月,我与同伴奉命往流石堡押送军饷……”说到此处,方信声音低沉下来:“到了这里,却看到了犬戎人在此游牧……若这边还有秦人,他们绝无胆量在此。”

    赵和眼睛微微眯起。

    局势是在这三年发生变化的,如果要算起来,正好与犬戎人上回一反常态,在隆冬之时南侵的时间对应得上。

    很显然,犬戎人内部定然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伊屠牙那厮嘴硬,这件事情也始终不招,因此赵和没有头绪。

    收回心中的想法,赵和看着方信问道:“那接下来你要怎么样?”

    方信顿了一顿:“虽然我猜流石堡可能出了问题,但是……我奉命来押送军饷,终究要去流石堡看看。”

    赵和看了一眼他挂在身上的钱袋:“流石堡即便不出问题,这些铜钱又能作什么用?”

    方信抿了一下嘴:“实在不行,他们还可以将这铜铁熔了铸成箭头!”

    赵和深深看着他,方信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苦笑道:“虽然犬戎人断绝了商道,但是乌孙人有他们的办法,有时乌孙人会与粟特人一起来此,流石堡若没有被闭围,便可以用这铜钱与乌孙人交易——我们的铜钱,在乌孙人那边还是很受欢迎的。”

    赵和嘴角向下弯了弯,别有深意地道:“在犬戎人那里也很受欢迎吧。”

    方信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二十余年……孤立无援,想来有些人在这么长时间之后,会想着与犬戎人和解吧,不过就是每年五百套甲兵,若能以此换来安宁,那该多好?”赵和慢悠悠地道。

三三、太过自负

    “赵郎君……赵侯……都护,我绝无此意!”

    面红耳赤的方信急忙说道。

    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然相信你绝无此意,若你有此意,怎么会来送军饷,但北州之地,总有一些人会如此作想。他们如此想,我都不怪,毕竟孤悬于外,坚守多年,无论从哪里来说,都已经尽了本份,甚至可以说多做得太多了。”

    赵和说完之后,大步出了帐篷,而方信紧跟其后,也走了出来。

    两人举目望去,不是皑皑雪山,便是奇岩怪石。赵和用手一挥:“放心,我既然来了,必然要替北州解围,只要支撑到开春之后……无论如何,都会将犬戎人赶出北疆!”

    方信见他不再提让自己难堪的话题,心中微微定了下来,沉声说道:“定然能如都护之愿!”

    “我们先去流石堡。”赵和道。

    方信对此并无异意,随着赵和一声令下,众人开始收拾行囊,很快,他们便继续前行。

    赵和发现方信的地方,距离流石堡并不远,众人骑马前行,不过是一日便可抵达。为了避开犬戎人,方信选择了山间小道,尽管如此,他还是越来越忧忡:这山间小道上人迹罕至,可仍然能够发现大队人马经过的痕迹,这证明犬戎人的大军,已经出现在这里,只不过现在拔营离去了。

    到得次日上午时,众人攀上一座山头,方信突然惊呼了一声。

    赵和向前赶了两步,遥望运去,也不禁默然。

    在他们面前,大约七八里远之处,是一座扼住峡谷的石堡。一条激流自山间滚滚而下,将石堡的半边挡住,但在另外半边,全是乌央央的人马。

    石堡已经残破不堪,而那乌央央人马处则还在不停地抛出巨石,每块巨石砸在石堡之上,便会轰塌石堡的一角。

    “石炮!”方信望着那投石的机械,脸色苍白地道。

    赵和也注意到这些机械,它与秦人的发石车有些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以赵和的判断,它的投石重量与射程,都略胜过秦人的发石车。

    虽然准头只能说是凑合,可这样的机械数量多了,每一次轰击,便能发出数十上百枚巨石,只要有那么十分之一可以攻到城头,城头也无法支撑太久。

    赵和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起来:“据我所知,犬戎人此前并没有这种机械!”

    方信道:“犬戎人是好的战士,是好的牧民,却从来不是好的工匠,此前我们也不曾见过这种石炮,若不是这种石炮,我们也不会仅剩这流石堡!”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流石堡的城墙象雪崩一般塌了下来,过了数息之后,他们才听到隆隆如同奔雷一般的声音,感觉到地面的震动。

    流石堡外围的防线彻底被破了。

    方信双足一软,跪在了地上。赵和也咬紧下唇,却不肯移开目光。

    然后他呼了一声:“诸葛!”

    他身后的护卫当中,有一人应声上前,这人二十不到的年纪,看起来相当稚嫩,但却极为老练地放下手中的东西,伸出右手,以大拇指和小指为标,指向犬戎人的石炮。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都护,此物不难仿制。”

    赵和点了点头,伸手将方信拉了起来。

    方信还是满眼茫然地看着已经被攻破的流石堡,赵和将他的脸生生扳过来,指着那个年轻人道:“此人复姓诸葛,单名明字,乃是墨家传人,你知道墨家么?”

    方信一个激灵:“我……我知道,北州便有墨家传人。”

    赵和道:“我准备来西域者,特意从稷下学宫调人,他便随我一直来到这里……你放心,他已经看明白石炮样式,回北州之后,我们也可以自造石炮,大不了便是以石炮同犬戎人对轰就是,你怕什么!”

    方信顿时大怒:“都护为何小看我,我怎么会害怕!我只是……我只是不忍心流石堡中的将士!”

    赵和向流石堡又望了过去。

    此时流石堡上空,因为城墙垮塌腾起了浓浓的烟尘,战场的局面已经看不太清楚,只见到外围聚拢的那些犬戎人突然潮水般向着流石堡冲去,然后才听到他们呼喝喊杀的声音。过了会儿,犬戎人又退回原位,想来是进攻受挫,紧接着,那些石炮又开始轰击起来。

    如此第三次,犬戎人突然暴发出最响亮的呼声,这一次他们再冲入堡中,没有退回来。而流石堡上方,那高高飘扬的黑水龙旗,也终于坠了下来。

    方信咬牙切齿,浑身发颤,却不知该做什么好。

    他看向赵和,发觉这位北庭都护的脸色也发青。

    “走吧,都护。”方信道。

    赵和摇了摇头:“且再等等?”

    方信道:“还等什么?”

    赵和凛然道:“等灰尘散去之后,我要好好看这流石堡一眼,将它永远记在我心中!”

    此话说出,原本心灰意冷的方信不禁扬起了眉头。

    或许此时无能为力,但至少可以将仇恨牢记于心,回去之后卧薪尝胆,终有复仇之时!

    山中风大,灰尘不久便散去了,放眼望去,那座扼住山隘的流石堡只剩余一些断壁残垣。因为隔得比较远,所以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隐约还可以看到,犬戎人将一些人从石堡的废墟中拖出来。有些人还在挣扎,有些人却没有任何动静。

    “流石堡中还有多少人?”赵和轻声问道。

    “此前诸堡尽失,所以流石堡中已经没有百姓,只有军士,一共八百人。”方信说道。

    赵和点了点头,这才转过身:“现在可以走了……我已经看清楚了。”

    他们下了山,寻到自己的马,转身往北州而去。

    北州的门户是石河关,但是为了避开阻截援军的犬戎人,他们不得不绕了个大弯,先是向西而行,从两部犬戎人之间穿过,然后再折向北,绕过一处犬戎部族,再又折向东北。原本三日就可以到的路,足足走了十天,这才算是接近了石河关。

    只不过在这里,又遇到了问题。

    “犬戎人的先锋已经到了石河关下!”

    望着前方的犬戎人帐篷,方信已经面无血色。

    原本以为犬戎在夺下流石堡之后会休整一顿时间,却不曾想他们直接又兵临石河关前。幸好石河关地势比起流石堡更为险竣,而石炮运送不便,所以暂时犬戎人还没有进攻,只是阻绝了通往石河关的道路。

    赵和见此情形,眉头也是紧紧皱起:“该如何走?”

    方信抬头望了望前方的一座高山:“若是翻山,倒是可以接近石河关,但马是无论如何都上不去的。”

    赵和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能就这样进去。”

    方信望着他,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这十余日同行共食,他早已经不怀疑这些人是大秦派来的,对于赵和的事迹也略有耳闻,心中极是钦佩。但此时他们除了翻山接近石河关之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赵和看了方信一眼:“得捉一个活口……此地你熟悉,有没有可以藏身之所,我们先把这边的情形打听清楚再说。”

    犬戎人先锋已到石河关,但大部队还在后头,毕竟千军万马真聚在一起,便是吃食就可以将犬戎人的后勤拖垮。犬戎各部之间,信使往来频繁,而秦人的势力完全龟缩入石河关内,这些信使更是肆无忌惮。

    故此,赵和等人没费多少功夫,便连续截下了三批信使。并不是人人都如伊屠牙,在樊令的手段之下,这三批信使当中倒有两批做了交待,他们所知不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攻破流石堡之后,犬戎人准备一鼓作气,将石河关也摧毁,因此,大批石炮正在往这边运来。

    “这些石炮,并不是犬戎人自己的,他们征发北疆各国工匠,再从更远的西方请来匠人,花费了两年的时间才打造出来。”

    问清楚情报之后,赵和看着方信道。

    他话没说完,方信却明白他的意思,精神一振道:“你的意思,是要毁了这批石炮?”

    赵和点了点头。

    方信心怦怦直跳,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但是,他旋即又丧气道:“石炮如此重要,犬戎人必定会派重兵把守,我们才这么区区二十人,如何能毁得了?”

    赵和却微笑起来:“谁说我们只有区区二十人?”

    方信讶然望向他。

    赵和道:“你方才没有听到么,犬戎人驱使流石堡等被破大堡中的秦人为奴,让他们运送军械!”

    方信原本心中生出一些希望的,但听到这句,不禁又绝望了。

    “那又如何,这些人被犬戎人看住……我们以二十人去救他们?”

    赵和沉声道:“我曾经以三十六人击破犬戎五百人,如今我这里有二十余人,犬戎人那里至少还有成百上千秦人!”

    方信摇了摇头,还是觉得这位北庭都护太过自负了一些。

    赵和没有多说什么,方信担忧的没有错,此行所冒的风险,肯定比他三十六人杀犬戎使者时大,但是,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去做。

    总不能坐视犬戎人平安将石炮送到石河关下,让北州门户自此洞开吧。

三四、信使不断

    伊叨喘了口气,抬头望着前方的道路,口里喃喃咒骂了一声。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倒霉。

    也没有想到那伙来自天山之南的秦人会如此狡猾。

    从车师后国开始,他追踪了足足有千里之遥,前后花了一个月时间,几次都似乎抓到了对方的尾巴,但几次又都被对方甩掉。最险的一次,他带的狗甚至发现了对方,但紧接着却被对方的射手将狗射死。

    更何况,来到金微山南麓之后,他很快就被犬戎人发现。

    虽然他自己辩说是奉金策单于之令来追捕秦人的,可是到了这里,犬戎诸部听的是银签单于之令,金策单于的命令没有那么好使唤了。他与他带来的车师人,被犬戎毫不犹豫地扣了下来,然后成为押送这些石炮的苦力。

    不,比苦力还是稍好些的。伊叨看了一眼身后那些麻木的秦人一眼,半是自嘲地想。

    他们这些车师后人好歹还只需要驱赶牛马,真正要用自己力气推动炮车行动的,是这些秦人。他们每日吃的最少,但要承担的活儿最多,这几日来,伊叨亲眼见到因为饥饿与疲累而死的秦人,数量就有数十之多。

    “还有多远?”他向身前的一个犬戎人小王问道。

    那犬戎人小王骂骂咧咧了两声,然后回答了他的问题:“以现在这样的速度,还需要十天,这些该死的秦奴,他们就知道偷懒!”

    伊叨咽了口口水,看到这位负责护送的小王挥鞭就要去抽打一个站都有些站不稳的秦人,忙上前拦了一把:“小王,等等,等等。”

    那小王狐疑地看着伊叨:“你想做什么,难道说,你与秦人勾结?”

    伊叨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摆力小王,你这样做,秦人会死很多的!”

    名为摆力的小王不以为然:“秦人死得多又怎么样!”

    伊叨心里暗骂了一声,秦人若是死多了,接下来少不得要他们这些车师人去当苦力了。他之所以相劝,并不是同情秦人,而只是怕秦人人数不够后,车师人成为苦力罢了。

    他又看了看周围,声音压得更低:“这些秦人,都是银签单于的宝贵财产,他们都是工匠,农夫!”

    摆力小王微微一愣,没有再作声。伊叨又道:“小王,若是给银签单于知道,他的财产在你手中手了这么多,他会如何作想?”

    摆力有些悻悻地骂道:“还能作想,肯定会将我的牲畜夺走,甚至连我的部族与奴隶也一起夺走!”

    大约是觉得伊叨提醒了自己,摆力叹了口气:“这几年,已经夺走的够多了……该死的,但愿这一次之后,我们只有收获,不再被剥夺!”

    伊叨心中微微一惊,他作为车师后王,犬戎人对他还是比较重视的,因此隐约知道,犬戎人在极西之处遇到了一个大敌,不得不从东方抽调财富前去应对那个大敌。此前他只知道犬戎加大了对西域诸国的盘剥,现在看来,连犬戎人内部,同样也受到了这种压榨。

    他正想再说,突然间看到前面有数骑奔了过来。

    摆力皱着眉看着这些穿着犬戎人服饰的人,他手下的犬戎人也有人迎了过去,没有多久,那些人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因为天寒的缘故,这些犬戎人都用棉帽将面遮住,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头。摆力冷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奉银签单于之令,前来传递消息给小王。”对方中为首的一个用沙哑的声音道。

    摆力问道:“什么消息?”

    对方咳了一声,然后扬声唱道:“银签单于兴起刀兵,千军万马围住石河,万事俱备只待炮车。一队秦人破围而出,已经杀死数个牧奴,提醒众人多加小心,若能擒拿可算功勋!”

    犬戎人并无文字,传递消息皆靠信物与口耳,摆力的手下已经查过对方信物无误,再听得对方唱出银签的命令,再也没有怀疑。

    他旁边的伊叨更是精神一振:“恐怕不是破围而出的秦人,而是我一路追着的秦人!摆力小王,若是遇到这伙秦人,请允许我出战,我要他们当中那叫赵和的首绩,好向金策单于交待!”

    摆力点了点头,道:“只给那颗人头给你!”

    伊叨心里又是一声暗骂,这厮说得倒是轻松。不过犬戎视西域诸国为奴仆,在诸国面前骄横已久,他这个态度,也不让伊叨意外。

    众人继续前行,过了小半日之后,前方又来数骑,被带到摆力面前,仍然是银签单于派来的信使。这一次信使传达的命令里,说是那伙秦人袭击了一支栗特人的商队,有可能会化妆成栗特人,提醒摆力要严加防范,不得让陌生人接近炮车。

    第二批信使与第一批信使相识,传递消息之后,双方便聚在一起,时不时还用犬戎语高声谈笑。摆力见此情形,稍稍放松了些警惕。

    待午时之后,第三批信使又到了。这一次信使传来的消息极为严令,秦人化妆成栗特商队,已经袭击了一个犬戎当户,将其人杀死,部下也杀了大半。

    过了会儿,第四批信使赶到,说秦人再度袭击,这次甚至袭击了银签单于的一队牧奴,使得银签单于震怒,银签单于勒令诸部,若发现这队秦人,一定要将之除去。

    待得半晚时分,他们扎好营寨,几个牧奴从他们营寨前呼啸而过。摆力看到他们的马上还绑着一人,派人前去追问,才知道那队秦人就出现在附近,他们装作栗特商队又袭击了一个当户,但这一次被识破,小半秦人被杀,大半秦人被驱赶到一处山谷之中。现在秦人恃险而守,这个当户人手少,暂时攻不下,便让这几个牧奴押着擒获的一个秦人前去求援。

    得到这个消息,伊叨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伊屠牙死在他的地盘之上,他若抓不到赵和,就无法向金策单于交待,如今既然有了那伙秦人的线索,他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

    摆力对此倒是有些犹豫。

    “我的职责是将这些炮车送到石河关去,那伙秦人,与我无关。”听到伊叨向他请战,摆力想了想道。

    伊叨一顿足:“小王,你押送炮车,是你的本职,送到了地方,银签单于会给你赏赐么?”

    摆力摇了摇头,又牢骚道:“赏赐?不要我进贡就不错了!”

    伊叨也听说过,与金策单于不同,这位银签单于不仅年纪更大,而且喜好财货,极为贪婪。听到摆力这样说,伊叨低声道:“那若你在运送炮车之外,还能将这伙秦人擒住献上呢?”

    几批信使传来的消息前后应证,证明银签单于已经被这伙秦人弄得大怒,若能献上他们,确实可以从银签单于那里获得赏赐。摆力顿时心动起来,不过他目光闪烁,看着这边的炮车,还是有些犹豫。

    “这些炮车怎么办?”他向伊叨问道。

    伊叨指了指摆力的手下:“反正现在天色已晚,我们也在此安营,留下一部人守营,其余人前去杀秦人!”

    摆力想了想:“这些苦力怎么办,若是他们作乱?”

    伊叨哈哈一笑:“全部绑起来,再留些人看守,还怕他们作乱?”

    摆力终于被他说服,当即真的决定去找那队可恶的秦人。他能支使自己的部下,可是那些银签单于派来的信使他却支使不了,只能将他们留在营帐之中。

    等摆力与伊叨带着大多数犬戎离开之后,信使中一人摊开双手,对着另一人道:“你看,就是这么简单。”

    说话者正是莫逆,而另一人则是方信。

    “他们能脱身么?”方信有些担心。

    他担忧的是解羽与应恨,这二人一个假作牧奴之首,另一个则是当成了那个被俘的秦人。他们将把摆力与伊叨引走,但他们并不熟悉周围环境,因此方信害怕他们无法摆脱摆力。

    赵和淡淡一笑:“放心。”

    这二人也是从上千秦人中挑选出来的,虽然论及战阵之上的格斗之技,他们远比不得樊令,但是单论心思灵巧手段之多,却又不是樊令能够比得上的。

    “接下来呢?”方信又问道:“犬戎还是有几分谨慎,留了近百人……只靠我们这十余人,岂能成事?”

    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接下来便是你的事情了。”

    方信愕然一指自己:“我?”

    “这些秦人俘虏之中,肯定有你认识的,过会儿想办法过去,让他们看到你。”赵和将一柄匕首交给方信:“找到你认为可靠之人,将这个交给他,然后我们去将犬戎人缠住。”

三五、大鸟小鸟

    方信夹着皮袄,漫步在这些秦人中间。

    这都是外围堡垒中被俘的秦人,他们一个个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机。

    方信心中酸楚,却不得不控制住。

    他很清楚,自己若是生出意外,那么此行的目的就达不到,甚至会将赵和等人也引入危险之中。

    故此他必须找到能够绝对相信的人——不是随意寻一个人就行的,万一此人意志不坚,想要着出卖同胞以求自赎呢,万一此人情绪激动,瞬间反应让方信自己曝露了呢。

    目光转来转去,他倒是看到了好几个熟人,但他都没有去招呼。

    直到他看到缩在一个角落里的施同。

    施同不是流石堡的,他原本该在三台堡,那也是倒数第二个被犬戎人攻破的石堡。最重要的是,此人身份非同一般,原本是三台堡的副尉,以军职而言,仅次于三台堡都尉,是三台堡的二号人物。

    他竟然没有死!

    方信精神一振,慢慢向施同走了过去。

    施同一直闭着眼睛,此时仿佛感应到有人过来,便睁开眼一看。

    在施同眼中,一个犬戎人不怀好意地向自己走了过来,他心中一凛,身体绷紧,做了好决死的准备。

    此前犬戎人俘虏了他,却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又向来极受军士爱戴,没有谁将他的身份泄露出来,故此他才能混迹于俘虏之中。

    此时发现“犬戎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施同觉得,很有可能是自己身份泄露了。

    他身边,几名同出自三台堡的秦人交换着眼色,但却只能干着急,因为所有秦人都被缚得死死的,没有一个能动弹。

    “你在做什么!”就在方信即将靠近施同之时,身后突然有人厉声喝道。

    方信身体一僵,回头望去,看到一名真正的犬戎人手按刀柄,对着他怒目而视。

    “夜中无趣,我让他去挑几个秦人来相扑摔跤,怎么,你觉得不妥?”就在方信不知所措的时候,外头赵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犬戎人的生活比较简单,平日闲时便是饮酒相扑为乐,摔跤是每个犬戎人都喜欢的游戏。那名犬戎人听到赵和这样说,眼前微微一亮:“呃……可是小王走时吩咐过,不能解开这些秦人的绳索!”

    “只找几个人,有什么好担心的,摆力小王回来了,只说是我的主意。”方信大模大样地道。

    他们伪作银签单于的使者,身份自然非同一般,那犬戎人想了想,便没有再反对。

    赵和还行过来,一把将他搂住,向着外边火堆旁过去:“走走,一起饮酒吃肉去,阿骨都,你快点找到人,要找强壮能打的!”

    “阿骨都”就是方信伪作的犬戎人,闻得此言,他松了口气,笑着道:“放心,放心!”

    那名犬戎人被拖远了,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就看到“阿骨都”蹲了下来,似乎是在捏着秦人的手脚,判断其是否身体强壮。

    借着身体的掩护,方信来到了施同面前。

    “施副尉,我是武威军玄戈营骑兵队方信,长话短说,你收住这个!”他压低声音,悄悄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塞了过去。

    旋同目光里闪过一丝疑惑,但面无表情地微微挪动身体,将匕首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做好准备。”方信又道。

    这一次施同微微点头,然后同样用极低的声音道,我身边这四个,你把他们挑去。

    方信看了看他身边的四人,四人齐齐望着他,神情里满是惊喜。

    “莫要露了马脚。”方信道。

    施同道:“放心,我未被犬戎人认出,全靠他们!”

    这几句对话都是极短时间内完,别人看起来,无非是方信蹲下去,摸了一下施同的脚,施同似乎怕被挑中,挪了一下位置,然后方信又开始捏旁边人的胳膊。

    片刻后,施同旁边的四人被方信拉了起来,方信背对着身后的犬戎人,低声又吩咐道:“斗久些,斗精彩些!”

    四人会意,都是微微点头。

    方信用鞭子在四人身上抽了一下:“快走,快走,今天你们摔跤,若是摔得好,赏酒赐肉,摔得不好,挨鞭子!”

    周围看守的犬戎人也都叫了起来:“赏酒赐肉挨鞭子!”

    四人被方信驱赶出去,方信又用另一柄短刀,将缚着他们双手的绳子割断。四人活动着胳膊,对着周围犬戎人怒目而视,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

    犬戎人继续起哄,还有人上前来推搡踢踹,将四人赶到了火堆之旁。此时已是傍晚,正值犬戎人夜餐之时,烤肉的香气四溢,而酒的味道更让人熏然。这种气氛之下,摔跤还未开始,犬戎人便已经觉得欢腾了。

    “过来过来!”

    赵和坐在一火堆旁,他招了招手道。

    此时他数十日没有整理仪容,也是头发胡须纠缠,满脸都是泥垢,再加上西域太阳的照射,皮肤变得黑里透红,故此哪怕不作遮掩,别人也看不出他是个秦人。他大声一叫,被挑出的四个秦人有些犹豫,却见赵和抬了抬手中的酒囊:“先给你们喝点酒,喝了酒,才有气力摔跤相斗!”

    其中一个秦人大步走了过来,从赵和手中接过酒,狠狠地瞪着赵和,然后灌了自己两大口。赵和一把将酒囊抢了回来,又交给下一个秦人:“莫要将我的酒全喝光了,这可是我的宝贝!”

    他这模样让别的犬戎人哄笑起来,因为犬戎人当中流传的一句谚语,说是有人以酒为宝,不要父母不要妻儿,只要酒,相当于秦人自称嗜酒如命醉死沟埋。那些好酒的犬戎人纷纷举起酒囊,一个个也都用唱一般的腔调道:“这可是我的宝贝!”

    等四名秦人都喝完之后,犬戎人正要催促他们相斗,赵和突然又举了举手。他绕着四名秦人转了一圈,似乎是在挑肥捡瘦,然后笑道:“脱了衣裳摔跤吧!”

    犬戎人更是欢呼起来:“脱!脱!脱!”

    四名秦人都是心中发怒,有人不由自主就向方信望去,却看到方信也在那大叫“脱”,心中顿时醒悟过来。

    这是在拖时间。

    所有的秦人都被绳索绑起,虽然方信将匕首给了施同,但是真正要在犬戎人眼皮底下割断绳子,终究还是需要一点时间。

    四人当即磨磨蹭蹭脱了起来,先是脱了外衣,然后又是里衣,到后来连犊鼻裤都在犬戎人起哄之下解开,当真是赤条条无迁挂了。

    赵和又叫道:“拿肉来,拿肥肉来!”

    樊令屁颠屁真跑到犬戎人那边,取了好几块生肉来,将其中的肥肉涂抹在这四名秦人身上,他们顿时浑身油光发亮。犬戎人都狂笑起来:“好,这样好,这样摔跤才有趣!”

    摔跤原本就是赤手相搏,但如果身上涂了油脂,便会滑不留手,摔起来不好用力,原本的摔跤便会非常滑稽。

    紧接着赵和又道:“今日你们先两两相斗,胜者再相斗,最后胜者,可以喝酒吃肉,至于输的人,就这般在营里爬三圈吧!”

    犬戎人更是兴高采烈,光着身子在营里爬三圈,那可是狗才做的事情,这分明是在羞辱秦人,而秦人那气极却不敢拒绝的模样,更让这些犬戎人心中快意。

    他们却不曾意识到,赵和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拖延了许多时间。

    而赵和尚且不足,干脆将一把铜钱叭地甩在了地上:“我押这个大鸟的胜,鸟大即是本钱!”

    犬戎人先是一愣,然后暴笑着纷纷下注,有跟赵和一搬押大者,也有觉得小些的会更灵活更持久的,总之笑骂吵嚷,不一而足。

    拖到此刻,摔跤终于开始。先上场的两名秦人都知道轻重,因此施展出浑身解数,斗得极是激烈精彩,不一会儿,身上都带了血迹。周围犬戎人看得血脉贲张,一个个欢呼咆哮。

    就连原本负责看守俘虏的犬戎人,也被这边的呼声所吸引,忍不住往这边望。

    纠缠好一会儿才分出胜负,第二场又要开始,输了一把铜钱的赵和再次做庄:“我次还赌大鸟胜!”

    犬戎人们于是又纷纷开始“大鸟”、“小鸟”地叫了起来,这一次两人斗得更久,这边胜负分出,那边也有近半秦人的绳索被解开。有些性急的秦人已经按捺不住,而赵和也担心拖延下去会生变故,他突然将犬戎人下注的钱往怀中一搂,然后向着天空撒去:“去捡你们的钱吧!”

    对于犬戎来说,这些钱也是一笔不错的财富,虽然犬戎人彼此之间用钱用得少,多数是以物易物,但他们可以用秦人的铜钱,去与栗特人、乌孙人买东西。因此看到赵和搂钱,顿时有犬戎人发怒,但在赵和将钱撒开之后,他们又纷纷弯腰去捡钱。

    然后方信便厉声叫道:“动手!”

    方信身边的是一个犬戎人,听不懂秦语“动手”,瞪圆了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说这个!”方信一刀捅了过去,然后对着身边的犬戎人疯狂砍杀起来。

三六、为时已晚

    伊叨跟在那几个犬戎牧民身上,总感觉有些不对。

    他原本也是急着想要去立功的,只要抓住那些秦人,特别是抓住那个赵和,他才能重新取回金策单于的信任,回到车师后国,而不必象现在一样,带着自己的亲信跑到金微山麓来。

    他自己心中很清楚,他与其说是来追踪赵和,倒不如说是来托庇于银签单于帐下,以避开金策的怒火。

    但是,在最初的心动之后,他渐渐意识到有些不对。

    毕竟在车师后国时,他已经上过一次类似的当了。

    当然,没有把握的情形下,伊叨也不准备和摆力说出自己的怀疑,并无证据,他说出怀疑只能徒为所笑。

    此时伊叨怀疑的只是引路的这几个牧奴,还没有想到留在营地的那些所谓“信使”,毕竟他也没有想到赵和会那么大胆,分批冒充信使。

    “还有多远?”他忍不住催问道。

    “不远,就在前方。”冒充牧奴的解羽回答道。

    他们在西域呆久了,如今又一个个肮脏无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牲畜的膻臭味,所以根本没有谁会把他当成秦人。听到他这样说,伊叨仍然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解羽让马跑得稍快些,来到应恨的身边,低声道:“我觉得不对,这个车师人盯着我们,他似乎起了疑心。”

    应恨冷冷瞥了他一眼:“怕的话,你就滚。”

    解羽顿时大怒:“怕什么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若怕了,怎么会和你这个蠢货一起来此!”

    应恨道:“那就少废话,专心些,莫要露出马脚!”

    解羽呸了一声:“我是怕你这厮露出破绽,谁知道你这厮面上看起来镇定,心里怎么想!”

    应恨这次没理睬他,目光望着前方,好一会儿后提醒道:“快了。”

    解羽也往前方望去,以秦里计算,大约十余里处,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到了那里,他们就可以依照计划,摆脱犬戎人了。

    不过他们如今的位置,仍然是金微山中,因此所行之路,也是山路,甚至不可以称之为路。这一片林海雪原之中,无论是猎人还是牧民都少有往来,故此虽然只是十余里,他们骑马也花费了大半个时辰。

    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就连摆力也觉得不妥,正要催促之时,解羽突然指着前方不远处叫道:“到了,看,火光!”

    摆力向着那边望去,果然,就在前方一处山腰之上,有火光在闪动,看情形应当是有好几个火堆。摆力心中大喜,正要下令全速进发,那边伊叨却大声道:“不急,不急,慢慢来!”

    伊叨怀疑前方有埋伏。

    摆力也旋即觉得不对:“怎么没有厮杀叫喊之声?”

    既然秦人恃险而守,犬戎人将他们围在山腰之上,那么双方肯定有叫骂甚至厮杀之声,但此时前方只有火光,却无声音,明显有些不对。

    他心中生疑,便厉声喝道:“停下,你们停下!”

    但就在他们犹豫之时,那些“牧奴”已经催马加速,当他喝出声时,“牧奴”们与他们的大队人马拉出了十余丈的距离,在听到他的喝令后,“牧奴”们不但不停,反而加速,瞬间双方的距离拉到了十余丈。

    摆力再蠢也意识到不对,当即下令:“射!”

    他虽然只是小王,但部族之中也是有射雕儿的,那些早有准备的射雕儿顿时举弓瞄准,可就在这一瞬间,那些牧奴们全部消失了。

    却是前方有一处拐角,解羽应恨等数人已经跑过拐角。

    他们选择此地作为摆脱摆力一行的预设阵地,并非没有原因。摆力看到对方从自己视线中暂时消失,又是一声厉喝:“追!”

    他左右的射雕儿最先催马冲出,只要拐过那拐角,便可以向目标放箭!

    但他们还未到拐角,就听到摆力又大叫:“回来,回来!”

    摆力的声音被一种古怪的隆隆之声压制,射雕儿猛然抬头,就看到半空中一颗如帐篷大小的圆形巨石轰然滚下。

    然后砰的一声巨响,大地震动,碎石乱溅,那隆隆之声传出,甚至使得周围群山之间出现了积雪崩塌!

    摆力勒住住,面色铁青地看着与巨石一起滚滚而下的沙石,它们不但压死了冲得最前的那两个射雕儿,还将前进的道路彻底堵住。

    “快回,快回!”伊叨毫不犹豫地向着自己的部下下令,甚至顾不得提醒摆力了。

    摆力也立刻醒悟过来,当即回转马头。

    只不过在这狭窄的山道之上,他们又在前进之中,人马拥在一起,转身容易,可要回头跑起来却是不易。

    好不容易从慌乱中恢复过来,他们顺来路返回,才过半里,便看到来时的路上,一处狭窄的隘口,也被滚落的山石挡住。

    这些山石其实不能彻底断绝他们的道路,但足以让他们绕道,而此时此刻,摆力如何会不知道,对方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而是他护送的那些石炮?

    此时他的脸色,已经不只是铁青,而是毫无人色了。

    若是石炮出现意外,他毫不怀疑,银签单于会将他的脑袋摘下来,吞并掉他的部族,睡他的妻子,让他的儿子唤自己父亲!

    “该死,都是你!”他气急之下,一鞭子便抽打在了伊叨的身上。

    伊叨被抽得嗷的一声叫,却不敢说什么,因为摆力前来抢功,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实是他所怂恿。

    而此时,他更不敢提起,自己刚才已经怀疑这些牧奴的事情。

    摆力还要再抽之时,伊叨突然用手举着侧方,大声惊呼起来。

    摆力顾不得抽打他,顺其所指望去,不禁呆若木鸡。

    他们所处的地方,已经是金微山一条支脉的山腰,相对于此前他们扎营之地,可谓居高临下。

    因此他们可以清楚看到,营地方向,一团团的火点升起,然后这些火点迅速聚在一起,形成一团烈火!

    摆力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偏偏他现在被堵在山腰,想要回去,只能绕更远的路!

    “回去,快,回去!”

    好一会儿之后,他回过神来,厉声叫道。

    现在只能乞求,那火只是扎营留下的火把,或者……哪怕是秦人对他的营地发起进攻,也只是营地着火,而不是护送的那些石炮。

    哪怕明知这种可能性非常渺茫,但是人到绝境,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紧紧抓住。

    更何况这是摆力唯一的希望。

    他们绕了一个大弯,比起原先多转了两个山头,近十里地,虽然不顾惜马力地奔驰,回到营地之时也已经是两个多时辰之后了。此时已经夜半,月朗星稀,在离着营地还有半里时,摆力几乎连马都坐不稳了。

    到了营地前,更是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小跑着冲入到一片火海的营前。

    不仅营地被烧,那些炮车也被架在一起点燃。炮车所用的木料非常扎实,故此烧了两个时辰都还没有彻底烧掉,甚至可以说大半炮车都还有个框架在那里,但是也只剩余一个柜架,其中那些重要的部件,已经被拆掉烧毁。

    破坏永远比制造来得快,擅长破坏而不擅长制造的游牧民族终于也体会到这一些。

    摆力双膝一软,直接跪在火前,失声痛哭起来。

    “小王,小王,这不是哭的时候!”旁边的一名部下将他拉起:“救火啊,能救多少,救多少!”

    摆力霍然惊觉,忙下令众人救火。只不过他们连桶都没有,只能从溪涧中砸来冰块,或者滚来雪团,以此来灭火。折腾到次日清晨之时,火倒确实给他们扑灭了,但放眼所有,数十架炮车无一完整,便是框架尚存者,也不过四五架罢了。

    摆力很清楚这些炮车来之不易,靠着犬戎人自己的工匠,根本造不出来,这些都是大单于利用与骊轩人的关系,从极西之地请来骊轩工匠,花费许多气力与时间才造出,想要重新造出这么多炮车,至少也得过两三个月的时间!

    这些炮车,远比他的性命精贵,甚至比他这个部族都精贵!

    “那些奴隶呢?”回过神来,摆力转眼四顾,冰冷冷地道。

    他要杀人泄愤,在他死之前,一定要有更多的人先去死!

    “逃了……全部逃了!”部下也都惊慌失措。

    他们清理完毕现场,找到了数十具犬戎人的尸体,更多的则已经被扔进火场之中烧成灰烬。他们甚至找到了几具秦人苦力的尸体,应当是秦人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收拾。

    原本营地中留下的挽马,也被全部带走,一些充作口粮的牲畜同样被杀死、取走大量的肉。秦人做得非常彻底,就象他们去劫掠秦人时一样。

    摆力眉角都要竖起来了,他猛然转头,还有一个可以给他泄愤的对象:“车师后王呢,他人呢!”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突然意识到,那位车师后王与他的部下,似乎在返回营地之前,就已经悄然与他们分开。

    当时他们一心尽快赶回,所以并未在意!

    摆力见连车师后王也跑了,啊啊啊怪叫起来,声音凄凉无比。

    叫着叫着,他突然回过头来,脸色阴冷:“车师后王与秦人勾结,里应外合,坏我炮车!”

    他的部族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都明白过来:“是,车师后王投靠了秦人!”

三七、彼此分歧

    “都怪你,带错了路!”

    “休要罗嗦,你就不能闭住你的鸟嘴么?”

    “我是鸟嘴,应恨,你是想挨揍了么?”

    “解羽,只要你不怕我夜里去寻你屁股,你只管揍我!”

    解羽与应恨一面斗嘴,一面催马赶路。

    他们一行六个人,也是到了天明时分,才赶到了预定的集合点。

    “咦……人呢,人怎么不在?”发现这预定的集合点无人,解羽愣了下。

    应恨则用力嗅了嗅,他的嗅觉极为惊人,因此隐约嗅到了不少异样的气味。正当他满心怀疑地向四周观望时,突然听到前方山坡处传来了鸟鸣之声。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其中穿了出来。

    正是诸葛明。

    他口里叼着一个奇怪的口哨,吹出来的声音与鸟鸣别无二致。他向众人招了招手,解羽顾不得与应恨斗嘴,连忙上前,沉声问道:“怎么了,都护呢?”

    诸葛明笑了起来:“无事,人比预想的要多些,又担心犬戎人追袭,故此换了个地方,你们随我来。”

    众人跟在他的身后,又走了里许多路,爬到了一座山坡,便见坡上有数十人值守,看到来都是拱手致谢。解羽望了诸葛明一眼,诸葛明抿着嘴,稍稍点头,解羽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上了山坡之后,他们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山坡之上有一块平地,秦人选择这里扎营,十余堆火堆上,正烤着牛羊肉。但是解羽看得出来,这边其实是分为了两派,一派人数甚众,都是被解救出来的俘虏,另一派人数则相对较少,诸葛明正带着他们往人数较少处行去。

    到得近前来,解羽看到樊令一脸愤愤之色。

    “诸位此行辛苦。”不等解羽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到赵和的声音响起。

    解羽忙上前见礼,赵和神情倒还是很从容,看到他们一个不缺全部回来,甚是欢喜,甚至拉着解羽与应恨之后,笑着道:“派你们出去之时,有人对我说,你二人不合,怕是会误事,我说绝对不会,解羽与应恨小事上争执,但大是大非之上,却绝不会糊涂,瞧,我说的不错吧!”

    诸葛明在后笑道:“山长有识人之明,我们在稷下之时就知道了。”

    他出身于稷下学宫,对赵和的称呼还是在学宫时的“山长”,解羽听到赵和此话之后,只觉得心中暖洋洋的。

    他正要说话,赵和摆手道:“你们拖到现在才回来,想来路上有些波折,先去吃点东西,然后休息休息。”

    解羽叫道:“我不累,我也不饿!”

    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解羽,你如今可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了,你身边还有兄弟,你不累不饿,他们也不累不饿?带他们去吃吧,休息好再来见我!”

    听赵和这样说,解羽心中顿时欢喜,情知赵和怕是要拔举他了。他转过头来,正要向应恨炫耀,却见应恨已经带着他的两个同伴直接走去吃东西了。

    解羽忙追了上去,很快便有肉汤、乳酒奉来,他心中有事,因此飞快吃完之后,便跑去找到樊令:“我看这里情形有些不对,究竟怎么了?”

    樊令撇着嘴,向着人多那边呶了一下:“那些蠢货,不欲听从阿和的,自作主张呗。原本我们在预定地方等你们,不得不转到此处,也是他们的主意。”

    解羽顿时明白过来,心中大怒:“当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护从南疆甘冒奇险来此,不全是为了他们,如今还将他们从犬戎人手中救起,他们这样也太……”

    他正说话间,忽然看到人多那边有十几人行人,当先一人到了他们这堆火前,向着赵和行礼:“副尉请郎君前去。”

    樊令腾地窜了过去:“让你们那个副尉来此!”

    赵和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施副尉年长,我去见他无妨。”

    应恨在旁不明就里,拉了解羽一把:“这是怎么回事?”

    解羽哼了一声:“还能怎么回事,不过是不认咱们都护呗!”

    对方对赵和看似以礼相待,待不称赵和都护,而是称为郎君,身为副尉的施同不主动来见赵和,而是请赵和过去,这都看得出,他们并不将赵和这个“北庭都护”放在心中。

    应恨弄明白后大怒:“这等蠢货,就该让他们在犬戎人手中受苦,救他们作甚!”

    他们在背后嘀咕,来请赵和的那人也听见了,神色微怒,向他们扫了过来。解羽与应恨瞪圆眼睛,毫不客气地盯了回去,对方身后有人便欲上前,但赵和一伸手,指着二人道:“还未给你介绍这二位,这二位便是昨日甘冒奇险引开犬戎人的勇士,诸位能脱此厄,他二位立下首功!”

    原本要发作的众人面面相觑,便是心中还有气,此时也只能忍了。

    解羽与应恨觉得自己瞪眼睛瞪赢了,顿时欢喜起来,他们要跟着赵和前去,赵和却摆手,强令他二人留在火堆旁好好休息。赵和可是知道这二位的,他们虽然已经初步有了军人模样,但时间终究还是短了,自己接下来去会晤,没准就要发生争执,这二位过去之后,很有可能把争执变成吵架甚至群殴,因此还是将他们留在原地为好。

    他只带了阿图与诸葛明,甚至樊令都被他留了下来。见他只带三人,来请者也有些羞赧,因此一路上都没有再说什么。

    很快,赵和便到了对面居中的大火堆前。

    施同正坐在火堆边,身上披着件从犬戎人的那抢来的毯子,面色阴郁地看着火,而方信跪坐在他身侧,看到赵和来,神情里多少有些愧色。

    “施副尉请我来,不知有何事?”赵和问道。

    施同这才看向他,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昨夜在烧了犬戎人的炮车之后,他与赵和正式相见,初时可谓相见甚欢,不仅仅因为赵和救了他,还因为赵和带来了大秦的消息。但当得知赵和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家伙,便被任命为北庭都护府都护,而且只带了二十余人前来,他的神情就有些不自然了。

    再到后来,双方因为人手分派之事,又出了些分歧,哪怕如今面上还客气,但实际上却已经有点貌合神离。

    “赵郎君,非是我不信你这北庭都护府之职,实在是二十余年与中原隔绝消息,我又只是区区副尉,无权判断……”

    他嘴中有些含糊地说着,越说自己越是尴尬,到后来,干脆就闭上了嘴。

    赵和见他不说话,便笑着道:“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若是能解了石河关之围,回到庭州之后,有的是时间来解决这些问题,施副尉不必放在心上。”

    施同有些诧异地看了赵和一眼,他始终想不明白,这么年轻的一个少年,身居高位,又乍立奇功,怎么会没有流露出丝毫矜傲之色。

    “我昨夜所说,施副尉考虑得如何了?”赵和又道。

    施同眉头顿时皱起。

    这是他昨夜与赵和话不投机的根本原因。

    “我觉得还是不妥。”好一会儿之后,他沉声说道“我这些兄弟们才出虎口,我不能再让他们去送死!”

    赵和凝视着他道:“若不如此,施副尉有何打算?”

    施同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带他们前往石河关。”

    赵和徐徐说道:“若我是犬戎头领,我也会这么想。”

    施同一扬眉:“赵郎君此言何意?”

    赵和一笑道:“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么,若我是犬戎首领,想到我们这些秦人,刚刚才从俘虏状态之中脱身,可谓魂不守舍、胆战心惊,就如那些受惊的猎物,除了躲回老巢,还能做什么呢?”

    施同沉默起来。

    赵和又道:“犬戎人不仅是好的牧民,也是好的猎人,犬戎犬戎,与猎犬为伴,方是犬戎,我们想要回石河关这件事情,犬戎如何不会知晓?换作我是犬戎头领,我必然在前往石河关的各处隘口设伏,只等你们自投罗网。只不过这一次自投罗网之后,他们无需秦人运送炮车,只怕等待施副尉和这些兄弟们的,就只能是屠刀了。”

    施同抬头反看着赵和:“那赵郎君的建议就不凶险么,你想要反其道而行之,折行向东,但你看看,这些兄弟们多少都是伤病累累,如何能跟着他东去?而且东去途中,犬戎人怎么会不调集大军前来围追堵截?这些兄弟们便是死,死在石河关下,总胜过死在没有意义的胡奔之中!”

    赵和苦笑道:“我如何会让他们去死?我只是想要跳出犬戎人的陷阱罢了,最终还是要回石河关的。”

    施同不以为然地道:“谈何容易,我们兵刃缺乏,又无粮秣,根本不可能做到你说的那些事情。”

    赵和低下头,思忖了好一会儿,这才抬头徐徐问道:“施副尉,我想问你一句真心话,也请你真正回答我。”

    施同道:“你只管问就是,能答,我自然会答。”

    赵和站起身来,凛然道:“施副尉之所以拒绝我,究竟是真的看不起我的策略,还是不放心我这个外人,或者干脆就只是因为不愿意放下兵权,听候我这一个年轻的外来之人差谴?”

    此问一出,施同顿时面色涨得通红。

三八、搏命求活

    从见到赵和起,施同眼中的赵和就是一个和气的年轻人,脸上总是带笑,与身边的部下侍卫能够相互取笑玩闹,遇到不同意见也可以耐心倾听,感觉此人似乎没有什么脾气,说话也总是委婉,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仿佛生怕伤害到别人一般。

    但是,当赵和的三个原因说出之后,施同就意识到自己恐怕看错了这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不是没有锋芒,而只是藏着罢了。当他真正露出獠牙之时,言语直指人心,甚至连一点余地都没有留。

    因为赵和所说的三个原因,正是他心底反复权衡的三个原因,他之所以拒绝赵和的建议,这三个原因起了决定作用。

    只不过三者都藏有他的私心。

    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涨成了猪肝之色,施同身边那四位曾经参与大鸟小鸟相扑的壮汉,个个起身对赵和怒目而视,而赵和身边的阿图也是站了起来,将始终罩着脸的兜望掀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死鱼一般看着他们。

    看得他们有些不寒而栗。

    赵和又继续道:“若是看不起我的策略,那我倒觉得奇了,我这策略,说起来并不是什么新鲜之计,当年郭副都护能在大厦将倾之时保住半个西域都护府,靠的不也是这一招么?”

    围在施同边上的那些旧西域都护府之人,闻得此言,不免都是一愣,然后有人暗暗点起头来。

    赵和说的没错,他要求不回石河关改向东进的策略,确实与当年副都护郭昭不再东撤而是西进的思路如出一辄,若是否定赵和的策略指责这个策略愚蠢,就是指责当年郭昭保下半数西域都护府秦人的策略愚蠢。

    赵和又继续道:“若是不放心我这个外人……我虽然不出自旧西域都护府,但我是秦人,我并未带多少人来北疆,所以我不依靠诸位还能依靠谁,不把诸位当作自己的兄弟袍泽还能把谁当作自己的兄弟袍泽?我与方信都接近石河关,原本如今可以在北州安然高卧,若不是将诸位当作自己手足,又为何会甘冒奇险,来救出诸位,放火烧去犬戎人的炮车?”

    此语让点头的人更多了。

    赵和做了这么多事情,若还将他视为外人,甚至怀疑他是犬戎人的奸细,不是愚蠢就是坏得透顶。

    便是施同,也无法将这种想法公开说出来,公开说出来之后,别的不说,只怕他身边的方信就要第一个起来反对。

    赵和又开始说最后一个原因:“至于放不下兵权听我一个年轻之辈的命令,那就更不用提了。我来北疆,一是联络旧西域都护府,二是建北庭都护府。我所求者,乃是整个北疆,我想收拢的兵权,是所有在北疆的大秦壮士和附秦胡族,这里区区不足千人的兵权,我如何会看在眼中?”

    听到这,众人心有不免有些怒气,也有些沮丧。赵和又没有说错,这里的秦人,还不到一千人,其中还有些伤病,短时间内没有战斗力,对赵和来说,夺这些兵权,并无多大意义。

    赵和继续道:“我虽年轻,且不说我在中原之事吧,也不说我在南疆,只说到了北疆,只说将诸位自犬戎人手中救出这一役,诸位觉得我智略胆气如何?”

    这些秦人当中,有人便应道:“赵郎君智略胆气,我们都极为叹服。”

    赵和一摊手:“既是如此,那不就得了,施副尉你还犹豫什么呢?”

    施同面色越发难看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他沉声道:“我不否认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终究还是不合时宜,我既为副尉,就必须对在此众人负责,不可以诸位兄弟的性命,去成全你个人的冒险!”

    赵和听到这里,当真是须发皆张:“我个人的冒险?”

    施同抬眼看着赵和:“便是你个人的冒险,你不过是想以我这里千条性命,去成就你个人功业!”

    赵和险些没有气得笑起来。

    他意识到,想要说服施同完全赞同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倒不是说施同就是个恶人,但很明显,此人的立场与他的立场有分歧。

    他站起身,走到一处稍高之地,然后回头望着施同:“施副尉既然如此说,那么我也就直说了吧,施副尉,你至今尚不知北州面临的是什么,你这般人物在北州窃居高位,无怪乎会使得如今北州面临绝境!”

    施同手忍不住往腰间摸,但总算还有些理智,没有将腰刀拔出来。

    “一派胡言!”他喝斥道。

    “原本北州有一城十二堡,如今十二堡何在?”赵和冷笑道:“十二堡未能锁死犬戎,犬戎已经兵临石河关下,难道石河关就能守住?”

    “石河关乃天险,定能守住!”施同没有说话,稍远处有人呼道。

    此大多数秦人都已经围了过来,一个个也都神情肃然看着赵和。

    赵和举起一只手:“石河关是天险,那流石堡是不是天险?其余诸堡,难道不是天险么?石河关就算是比这些堡垒更为险要坚固一些,又能险要坚固到哪里去呢,难道就不会被攻破么?”

    又有人道:“外围诸堡,皆是为石炮所破……如今石炮已经被烧了。”

    赵和用手一指自己:“是的,石炮被我带人烧了,但犬戎人既然能够造出一批石炮,难道就造不出另一批石炮?这批石炮烧了,接下来呢,下一批石炮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后送来?这一次有我出其不意将之烧毁,下一次谁来烧毁它?”

    众人不禁哑口无言。

    “施副尉说我是要带你们去送死,要以你们的尸骨去支撑我的功业……没错,我确实是要带你们去送死,若是能成,确实会以你们的尸骨来支撑起我的威名与功业,放在将来史书之中,我少不得一个名将之号,你们的姓名却无人会记起。”赵和又道。

    施同一愣,没有想到赵和竟然大大方方承认了这个,原本安静听着赵和话语的众人,也有些骚动,稍远处,跟随赵和来的秦人也纷纷靠拢过来。

    “但是你们想想,我便是不带你们去送死,你们就能活么?”赵和话锋一转:“你们便是历经艰险,成功回到了北州,便能活下去么?犬戎人攻破石河关,你们还能活下去么?不说你们吧,说说你们的父母妻儿,犬戎人这般攻下去,他们还能活么?”

    众人又静了下来。

    这些旧西域都护府之人不得不承认,他们其实面临的是一个绝境,哪怕回到了北州,回到了石河关的保护之下,等待他们的,也不过是推迟一段时间的灭亡罢了。

    “所以我要带你们去死,你们去拼死,看看能不能替你们父母妻儿争出一条活路!”赵和瞥了施同一眼,昂然说道:“我带你们,不回石河关,就留在外围,若能得成,至少可以牵制一部分犬戎人,让石河关能够守得更久一些,若是运气更好,甚至能为北州争来一线生机。即便是运气不十分好,我们也可以多杀几人犬戎人,将来死后,与家人在黄泉之下相聚时,也不至于有怨愧在心!”

    说到这里,赵和伸手指向自己:“至于我自个,若是你们不同意,我大不了拍拍屁股回南疆去,等待来年春后再带朝廷大军北进,但愿到时还来得及替你们收殓尸体!”

    有人听得他说到这,忍不住在下道:“赵都护并无私心!”

    接下人便有人附合:“对,我这条性命是赵都护救的,便是卖给赵都护,也已经多活几日了!”

    赵和乘机一指自己所在的那边火堆:“诸位若是觉得我所言有理,过会儿不妨到那边去,我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愿意与我一起,为北州搏一搏性命!”

    他正说之间,底下有人对施同低声道:“副尉,便由得他如此蛊惑人心?”

    施同横了一眼:“不然怎的,毕竟是他救了此处之人,若我如今下令火并掉他,你觉得有多少人会听令?”

    说话之人看了看周围,心中盘算了一番,不由得悻悻然。

    在场的秦人,虽然有不少都是施同的部下,但也还有一些分属别的石堡,施同并非他们的上司,因此未必会无条件服从施同。相反,无论赵和与施同意见如何不一致,终究是救了众人,而且纵火焚去石炮之事,更是在某种程度上救了北州,故此众人即便不同意赵和的观点,也不会因此而去忘恩负义。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他将人拉去!”那人稍停之后又道。

    施同嘴微微下抿。

    他真不喜欢做这种事情,大敌当头,自己人却还要意见不一。

    但他又不得不去做这种事情,一来是因为他仍然觉得赵和的策略太不可靠,二来则是因为他也必须聚拢更多的人。

    否则即便逃回石河关之内,他又如何向上头交待?

    想到这里,他低声道:“他们毕竟是外人,你不妨带人私下去说说,咱们一起在北州喝风吃雪二十余年,我就不信,他一个区区外人,真能拉去多少人!”

三九、借势而为

    施同并不看好赵和。

    他虽然对赵和不乏感激之情,但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因此不可能为这区区感激之情,就将自己的性命和近千秦人的性命一起搭上去。

    直到现在,施同还是觉得赵和的想法太过大胆,太过疯狂,太过不现实。

    二十余年来,北州始终处在犬戎人的围攻之下,象他这样的军中中坚力量,也在残酷的战事之中变得保守起来,所有激进的手段,都不在他的选择之中,他更喜欢稳重的不出意外的选择。

    不仅是他,就连北州的高级官员,大多数也是如此。

    但是他却忘了,他们这样想,那些年轻人未必这么想。

    所以当这些秦人做选择之时,施同惊讶地发觉,有近四分之一,毫不犹豫地便走到了赵和那边。

    这些人回头望向他时,眼神都有些不善。

    “这些蠢货,只被别人三言两语就煽动过去,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是送死么?不行,我要去将他们叫回来!”

    施同身边的一个曾经参加大鸟小鸟相扑的汉子愤怒地道,然后大步就要向赵和这边走来,却被施同一把拽住。

    “副尉!”汉子叫道。

    施同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旁边另一位汉子却冷哼道:“你看那些人,原本就不是我们堡中的,他们不会听施副尉的!”

    那汉子转头看了看,确实如同伴所说,去往赵和那边的,几乎都不是他们堡的人。

    既然不是他们堡的,那就不归施展管,所以这些人可以毫不在意施同的反对。

    但紧接着,原本跪坐在施同身后的另一人也站了起来。

    方信。

    方信深深看了施同一眼,转身便要走。

    这一次施同也不能忍了:“方信,你这是何意?”

    方信沉声道:“我要去助赵都护。”

    那大鸟小鸟汉子不满地道:“什么都护,朝廷几时设有北庭都护了,只有西域都护!”

    方信根本不搭理他,而施同则稍一沉吟,缓声说道:“方信,我知道你被赵郎君救了性命,所以想要为他效力,我也愿意以此性命报答他,但是,咱们不能看着他将这么多兄弟都带往死路……”

    方信呵地笑了起来。

    笑声初时还有些压抑,但到后来,就是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

    良久,笑声暂歇,方信看着施同:“施副尉,当初赵都护说要烧了犬戎之石炮并救出你们时,我也与你一般想法,觉得拿性命报答他没关系,可不能看着他去送死……但如今的情形证明,我错了,我觉得赵都护是带人送死,实际上却是我自家才智不足。”

    施同眉头一皱,不满地道:“情形并不相同。”

    方信不管他说什么,自己自顾自又继续说道:“当时赵都护说了一句话,彼时我不觉得那句话是对的,但如今再看,赵都护之话,才是至理。”

    他转头看了看施同周围的人,朗声说道:“赵都护说,时代变了。”

    众人都是一愣,然后就听方信又道:“如今犬戎欲灭北州之心已经彰显无疑,而他们能建石炮,再靠着这些石堡层层防守御敌于境外的策略已经不行了,龟缩于雄关之内,确实能再拖延些时日,但是一昧挨打而不反击,最终也只能挨打……所以若要取胜,必须跳出旧日策略,必须跳出石堡,深入到犬戎之后去,要搅得犬戎后方不得安宁,再寻找机会,攻其要害!”

    施同冷笑起来,有些轻蔑地道:“方信,这并不是赵郎君独创,不过是些浅显的兵家之法罢了,你未曾随兵家学习,故此有所不知,但对北州尉级以上军官,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方信呵的一笑:“对,你们只知其术,却不能用其法,而赵都护能够学以致用,这便是你们与赵都护的差距。施副尉,对于我来说,比起对赵郎君策略的信任,报答他救命之恩,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原因。”

    听他说完,施同身边一人怒道:“那你为何不早些去投靠他,偏偏在施副尉身边装模作样!”

    方信失望地道:“我只是想着咱们都是秦人,既然都是秦人,既然赵都护比起大伙都要高明,那么咱们能将力气拧成一股,一起来打败犬戎就是。只不过没有想到的是,施副尉你会如此不听人劝……”

    他说完之后,摇了摇头,然后便转身离去。

    施同脸色极为难看。

    不是因为方信的话语,而是因为他离开。

    方信虽然并非北州的重要人物,但此时他身份略有不同,他是北州派往流石堡的军饷押运官。对于这些被俘时久的秦人来说,他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北州与众人的联系。

    而且,施同还明白一件事情,如今北州高层内部,暗流涌动,自己兵败未死,回去之后,总得有人证明他未曾投降,随他一起的部下无法替他证明什么,方信的身份则最合适证明他的清白。

    他身边人还想去追,施同又一把拉住。

    “罢了,由他去吧,他一人去留,决定不了什么。”施同说道。

    方信大步走到赵和身边,单膝跪下,叉手行礼道:“都护,方信愿意听都护之令!”

    赵和伸手将他扶起,点了点头,正待说话,突然听到施同那边又是一阵喧哗。

    他放眼望去,却看到施同那边有十余人向施同行礼。

    施同看着这些行礼之人,神情有些异样:“你们这是何意?”

    这十几人中为首者道:“我们原本都是副尉部下,如今要离开副尉,终究得来向副尉通禀一声。”

    施同身边那个总出谋划策者闻言怒极:“你们说的是什么话,为何要离开副尉,你们是想当逃卒么,你们莫要忘了,在我北州,逃卒不仅要追究其人之罪,便是家人也要受其牵连!”

    那为首者沉声道:“少拿北州军律来说话,以北州军律,施副尉丧师失地,职位已去,更何况我等尽为犬戎所俘,业已暂停军籍,我等来此与施副尉说一声,不过是大丈夫行事须明明白白——诸位兄弟,咱们走吧!”

    他们不再说话,而是径直又往赵和这边行来。

    他们这一动身,又有百余人跟着过来,如此算来,倒已经有接近一半的人来到了赵和这边。

    施同眉头紧紧皱起,心中涌出不快之情。

    他想要回石河关之内,但是他也明白,此时的石河关,肯定已经被犬戎人堵住。人数少了,他根本不可能冲破犬戎人的阻截,安然冲到关城之下。

    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绕道,避开犬戎人的大部队,绕道崇山峻岭,翻山走小路来到石河关前。

    他正考虑如何回去之时,突然间这边又有人骚动了一番,紧接着,一个高大的秦人站起,向着赵和那边走去。

    此人一起身,施同心中一凛,慌忙上前拉住:“李弼,你怎么也要过去?”

    名为李弼的秦人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施副尉觉得我不能过去?”

    施同只觉得心中一闷,然后才道:“李弼,你已经是军侯,如何甘愿听一孺子之言语?”

    李弼推开他的手,淡淡地道:“因为他说的有理啊。”

    施同一愕:“什么?”

    李弼道:“时代变了,大秦既然要回归西域,甚至已经收复南疆,又在北疆设北庭都护,那么此前我们的那一套自然就要变变了。”

    他说到这,还噗笑了一声:“况且,不变也不行了,如今北州就只剩石河关可恃,但在石炮之下,石河关能撑多久,你我心知肚明。这等情形之下,再不求变,就是坐以待毙。”

    施同急道:“你是郭都护爱将,郭都护对你寄予厚望,你如何能背弃他之方略!”

    李弼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没背弃郭都护,我只是不愿意与你这等胆薄无能之辈同列罢了!”

    他说完之后,迈步踏上一块较高的石头,扬声道:“我,李鬼眼也,愿随我者,一起去为赵郎君效力!”

    他此言一出,应者哄然,转眼间,竟然有近三百人兴奋拥在了他的身后。

    赵和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吃惊,向着方信问道:“方信,此何人也,为何一呼百应?”

    方信讶然道:“是李弼李大眼,北州勇将,他竟然也成了俘虏,我此前还没有注意到他!”

    见赵和又看向自己,方信沉声道:“这位李弼极为勇武,在北州年轻军官之中几乎无人可比,而且为人豪义,军士皆乐与之结交!”

    赵和点了点头,望着正向自己走来的李弼,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李弼如果真如方信所言,那几乎是天生的领袖人物,这种人,驾驭得好,自然是得力臂膀,但若是稍有不慎,则有可能受其反噬。

    毕竟,方信看不出李弼方才一番做作是何用意,而已经熟读《罗织经》的赵和,却不能不怀疑,他种种作态,特别是一下子带来三百余人的行为,是不是还有私心。

    毕竟若只凭着李弼本人,赵和不相信他真能召集三百余人——他能做到这一点,最重要的,恐怕还是《罗织经》中所说,借势而为!

    借的,正是赵和之势!

四十、以待时机

    “赵都护!”

    来到赵和面前,李弼叉手行礼,神情甚为恭敬。

    在他身后众人,也都跟着行礼。

    一时之间,赵都护的呼声如雷滚滚。

    赵和上前两步,一脸欢喜地将李弼扶起,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李鬼眼之名,我方才也听说过了,不仅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且军略超群,乃是北州一等一的年轻战将!有你支持,我便放心大半了!”

    李弼也是一脸受宠若惊,又是行礼,然后再沉声道:“赵都护,我带来这三百余名兄弟,个个都愿意与我一起,为赵都护效力!如今局势板荡,我们何去何从,赵都护当早作定夺,不可如某人那般,犹犹豫豫,坐失良机!”

    赵和哈哈笑道:“李鬼眼说的不错,我们不可坐失良机,现在暂请鬼眼兄稍候,待我将人数清点过来,还有重任要托付于兄!”

    李弼面上微露喜色,向赵和又施了一礼,只不过弯腰低头之时,脸色突然有些阴郁起来。

    赵和向樊令施了一下眼色,樊令上前,请李弼围火入座。李弼却停下脚步,又向赵和道:“赵都护,小人还有几分颜面,清点人数之时,小人还可以助力三分!”

    赵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李兄一片热忱之意,我已经知晓了,李兄不负于我,我也定然不负李兄。清点人数这等小事,我自有安排,还请李兄先去吃喝休息,待到明日天亮,我要借助李兄锋锐之气破敌!”

    李弼面色又是微微闪动,没有再说什么,跟着樊令去了。赵和一一安抚随他过来的秦人,诸葛明负责清点人数,而看到李弼过来,那边有更多秦人跟了过来,足足花费了一个时辰,这边才稍稍安静下来。

    此时赵和再看向施同那边,只不过剩余两百余人,一小部分人愤愤不平,大多数人则是惴惴不安。

    赵和看了樊令一眼:“去请施副尉来此说话。”

    樊令嘿的一笑,然后快步走了过去,不一会儿,他便又跑了回来:“那厮说他累了,已经准备休息,不好再打扰都护。”

    赵和嘴角轻轻往上一撇,神情有些无奈。

    依他本心,并不想将自己的智慧心力,用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勾心斗角之上,但是,总有些人或是觉得他年轻好欺,或是觉得自命不凡,要将他拖到这种勾心斗角的境地之中去。

    他也没有再请,招呼众人都歇下,然后沉声对阿图道:“阿图,你与樊令辛苦一下,排好轮值,当心有变。”

    阿图应了一声,樊令压低声音道:“那个李弼,似乎不怀好意。”

    赵和点了点头:“我明白,也算不得不怀好意,只不过其人野心极大……看今夜吧,若他不妄动,我这里总有他立功的机会,若只是离去,也不用阻拦,让他走就是。”

    “让他走?”樊令吃了一惊:“这行么?”

    “不唯他,若我所料不差,施同只怕也会乘夜离开。”赵和又道。

    樊令顿时怒了:“如何使得,不可令其离开,他知晓得太多了。”

    赵和却是一笑:“一来他虽然离开,但不太可能投靠犬戎,二来他确实知道不少东西,但他却又一无所知!”

    樊令有些摸不着头脑,思忖再三,嘟囔道:“行吧,反正这种事情,听你的总不会有错。”

    因为要值夜,他与阿图各自领人前去休息,赵和与诸葛明等却在继续清点人数。所谓清点人数其实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上是通过清点初步将这些秦人整编起来,以十人为一伙,五十人为一伍,临时任命伙长、伍长,通过这些伙长伍长将所有人掌控在自己手中。

    这个过程之中,赵和有意将所有人都打乱编组,哪怕临时牺牲一点组织度,也避免出现小团体。

    直到后半夜之时,清点才算完毕,众人按照新编的伙、伍,分别前去休息。

    他们这边休息没多久,李弼便悄然起身,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有素来与他相好的十余人,这些人悄然聚在一处,个个看着李弼。

    “诸位兄弟如今情形如何?”李弼沉声道。

    “孟二郎得了一个伯长,吕麻子和洪大臂得了伙长,至于我们,都是小兵一个。”有人低声道。

    另一人忍不住抱怨:“我瞧这位赵郎君,也不是个会用人的,咱们这些兄弟,竟然只得一个伯长、两个伙长,而且还都被打散,分落在各伙之中……”

    李弼听到这,却是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

    他心底其实也很不快,但刚才装睡之时,他想了许多事情,故此能够暂时比较冷静地看待赵和的整编。

    在他心中,若自己处地赵和的位置上,只怕也会这样整编,好通过这个,将军力都牢牢抓在手中。

    只不过这样一来,却对他的计划甚是不利。

    如同赵和所想的那样,他确实是野心勃勃之辈,虽然在北州年轻一代军官之中,他是后起之秀,但因为出身资历等诸多因素,哪怕他打仗再勇猛,也不过刚刚勉强成为一个中层军官,根本影响不到北州的军略大局。

    自认本领高强却沉沦于下位,倒是施同那样的平庸之辈身居高位,这让李弼非常不满。此前他没有办法,赵和的出现却让他看到了打破如今北州按资排辈的机会。

    只不过,赵和面上对他客气,实际上却防着他几分,让他完全没有插手整编,他在底层军卒中的威望也就未能展出,这让李弼很有些失落。

    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该如何选择。

    “鬼眼哥,你说,咱们该怎么做,当真就这样么?”又有一人问道。

    李弼看了看众人:“你们觉得呢?”

    他目光信在了那位孟二郎身上,他得了一个伯长之职者。

    在赵和临时建立的军制之中,伯长管五十人,已经算是不错的职司了,毕竟赵和这边总共的人数,也就只有七百出头。

    孟二郎面色有些阴郁,他闷闷地看了李弼一眼:“我听鬼眼哥的。”

    李弼又看了看其余几人,见他们纷纷出言说听他的,李弼叹了口气:“若诸位兄弟都听我的,那么咱们就先各自归队,先睡上一觉,明日随这位赵郎君先离开,有什么事情,都等先离开这里再说!”

    众人都是一愣,就在这时,却看到对面施同那边,两百余人纷纷从火堆旁站起。

    李弼心中一凛,连忙摆手道:“先都回去!”

    他们纷纷散了回去,李弼才回到自己位置躺下,便看到身旁有双眼睛直愣愣瞪着他。

    李弼吓了一跳,正待起身,却被那人一把拧住。

    李弼用力一挣,却没有挣开。

    然后他认出此人,正是赵和身边的护卫樊令。

    樊令冷冷地看着他,李弼恼怒地回瞪:“你这是何意?”

    樊令呸了一口:“算你这厮走运,你这厮全身上下,都有马越那狗贼的气味,一见就知道是养不熟的,乃翁我原本想着你若生出反意,及早杀了免得后患,但你这厮倒是有几分机灵,晓得老老实实的……”

    李弼不知道马越是谁,但听得樊令的话语,心中不免惴惴,然后冷笑问道:“是赵都护让你盯着我?”

    “都护才没那么闲,是乃翁我自己想的,乃翁最厌的就是马越这样的人,不过他兄弟马定倒是个实诚人,虽然乃翁也不喜欢,但也不敢得罪那厮。”

    他乱七八糟说的话语,算是激起了李弼的兴趣,不过此时,显然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李弼一抬下巴:“那边施同要走了,你没看到?”

    樊令看都不看一眼:“走就走呗,都护说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只要他不是想着要火并咱们,大伙儿好聚好散,没来由为此伤了和气。”

    李弼不禁又是默然。

    哪怕李弼明白,这是赵和为安抚人心而不已的选择,他还是有些钦佩。

    施同毕竟是北州任命的副尉,赵和若是强行要阻拦他,不动武是不行的,但是动起武来,就是让北州人自相残杀,哪怕他对这些北州秦人有救命之恩,真闹起来这恩情也就耗得差不多了。

    相反,放任施同离开,分裂的责任不在赵和身上,留下来的众人多少会有些歉疚,有助于赵和进一步控制住这些北州秦人。

    但能够忍住这一口气,在赵和这个年纪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李弼看着那边人已经整理好行装,沉声又道:“赵都护就不怕他们动手?”

    樊令嘿嘿一笑:“自然怕,所以我才一直醒着啊,你不妨猜猜,多少人都醒着,只为了防备这个?”

    李弼心中又是一凛:“赵都护在诱其火并?”

    赵和绝对不能发起火并,否则人心就会散了,但若是火并是由施同发起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樊令噗的一声冷笑:“赵都护说了,若那边是你,倒真有可能火并,因为你这人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但那边是施同,则必然不会火并,因为那厮在官场上混得油滑了,既下不了这个决心,也没有如此胆气。”

    见李弼还有些不解,樊令便又道:“我也不明白,赵都护说了一句,施同被俘,那是苟且偷生,李弼被俘,那是以待时机。”

    此话一出,李弼双眉一挑,险些叫了出来。

四一、敢为死士

    北疆与南疆相比,每年降水要稍多一些,南疆有些地方往往终年都没有几滴雨水,北疆这边,每年降水可以达到三至五次,甚至更多。

    但此时刚刚入春,北疆的降水仍然是以下雪为主。

    茫茫的雪原,不仅仅让人步履艰难,也对人的眼睛会造成极大压力。

    李弼呼噗呼噗喘着气,艰难地跋涉于雪地之中。

    在他身边,方信比起他还要狼狈。

    “呵呵,樊令那厮就是这般跟你说的?”虽然是狼狈,不过方信总算勉强跟上了李弼的步伐,还有余力开个玩笑。

    李弼点了点头:“他便是如此说的……”

    方信有些好奇:“你又如何回应?”

    李弼看了他一眼,然后扬了扬下巴:“我现在做的,不就是回应么?”

    方信摇了摇头:“我是问你当时是如何回应的?”

    李弼略一沉默:“我当时说,不意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懂我李鬼眼,既是如此,敢为先登死士!”

    方信瞅了瞅四周,压低声音道:“真心还是敷衍?”

    李弼怒道:“在你方信眼中,我李鬼眼就是这等言不由衷之辈么?”

    不过怒完之后,他又有些赧然:“不过当时确实一半真心一半敷衍,我心意既然被看破,不敷衍岂不是自寻死路?我还得留下有用之身,建功立业扬名青史,怎么能随便就被杀了?”

    方信呵呵笑了起来。

    李弼又回头望了望身后跟着的百余人,然后低声道:“而且,赵都护既然是真正懂我,那必然能够好生用我,我等武人,这一世最幸运之事,只怕就是能遇到一个懂你且能用你的上司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伤感,方信默然了一会儿,然后也点了点头:“是,若能如此,就不至于死也死得无意义。”

    他这句话同样是有感而发。

    此时距离施同带人逃离已经过去了七日——在前两日,他们与赵和分开之时,便遇到了一个跟随施同离开的秦人。只不过彼时此人已经奄奄一息。

    从此人口中,他们得知施同分别之后的情形,他们一意想要绕道前往石河关,可是犬戎人早有预料,派出许多人沿途拦截,哪怕施同极为谨慎小心,但终究还是落入犬戎人的包围之中。犬戎人对于石炮被毁之事极为痛恨,因此包括施同在内,绝大多数离开走都已经被杀死。他们的死,就象方信方才所说,死得无意义。

    这件事情,也是促使李弼真心效力的原因之一。

    “此话就不必说了,马上到了山顶,接下来,我们就要稍作休整。”李弼抛开回忆沉声道。

    他们踏上一大块冰原,举目向下望去,只见一片山谷就在脚下。山谷之中,浓烟滚滚,至少有十余处着火之地。

    从他们驻足之处,至山谷之下,是一段长达千丈的悬崖,虽然不是垂直上下的绝壁,但在这天寒地冻的时间里,想要下去绝非易事。

    “这些烟尘之处,应当就是犬戎人的铸炉,我们得到的消息果然不假,犬戎人在这座山谷之中开矿冶铁,伐木造车!”方信趴在地上,只露出个头,向着山谷之中望去。

    因为隔着太远,他们看到的人影比起蚂蚁还要小,但犬戎人的营地还是展露无疑。

    “犬戎人只道我们会去袭扰他们的牧民,却不曾想我们直接冲着要害而来!”李弼冷笑了两声:“只要将此处捣毁,再杀了那些骊轩工匠,犬戎人短时间内不可能再造出石炮,石河关便能守住了!”

    方信眯着眼睛望了好一会儿,然后看了看身后趴下来的士卒们:“升火,吃饭,然后睡觉,待天晚之后,借着月色下山!”

    李弼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那位诸葛先生怎么样,还撑得住么?”

    他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向着被两名士卒掺扶的诸葛明望去。

    随他们而来的不足两百名秦人,都是从那些秦人当中挑选出来熟悉山地情形的北州人,唯有诸葛明,乃是赵和指派前来的中原人。中原人生活在平地之上,对于高山往往不适应,哪怕诸葛明此前翻越天山之时已经受到了考验,但到了这里,还是引发了严重的身体不适。

    见他二人望来,诸葛明脸色惨白,一边喘气一边道:“没事,我马上就来……”

    李弼大步走了过去:“不需要你劳作,你只要在旁看着就好!”

    诸葛明摇头道:“山长遣我来,不是在一边看着的。”

    李弼冷笑道:“他派你来也不是让你送死的,你这样的人,可是他的宝贝疙瘩,若我让你死在这里,今后在他面前就休想要有好日子过了!”

    诸葛明还待再说什么,李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少废话,你一入仕便能追随赵都护这般人,是几世得来的福气,真不知你上一世是不是救了大秦……来人,干活,将绳索放下去!”

    “扶我过去,我来选择道路!”诸葛明勉强说道。

    两名士卒扶着他来到山崖边上,他眯着眼睛,四处打量了许久,还时不时伸出手指笔划计算,好一会儿之后,摇了摇头道:“此地不好,从那边,往东再去两里,那边应该更合适些!”

    自千丈高的山崖缒下,自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虽然他们来的时候准备了大量的绳索、铜钉,可是仍然需要进行一番计算才能找到最合适的道路。诸葛明被赵和指派来,便是为此,他是墨家传人,精擅各种工程规划与计算,也唯有他,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如何安置缒绳这事情办妥来。

    他们分出数十人开始缒绳,然后沿着峭壁开凿方便上下攀登的石窝,众人轮流而来,有诸葛明统筹兼顾,速度并不慢。因为都穿着羊皮袄,所以他们的身形与周围山岩的颜色相近,并不害怕被人无意中发觉。

    另外一批人则开始升火,他们对此同样做了充足的准备,一般的柴禾会导致浓烟,因此众人带的都是烧透了的木炭——这些天收集木炭也是他们主要工作之一。木炭无烟,不虞被人发觉,然后再将肉干就着雪水煮熟,待到傍晚之时,他们就已经饱餐了一顿。

    接下来是轮流休息,待休息了一个时辰,天色已经彻底晚下来之后,他们从准备好的绳缒之地开始向崖下下坠。经过百尺左右的绝壁,接下来是一段两百余丈的长坡,然后又是一段千余丈的陡坡,众人用绳索相互牵连,虽然中途也发出了好些意外,但好在只是伤了数人,却没有谁坠入悬崖死去。

    待到黎明时分,他们终于来到了山谷之中。

    此处距离犬戎人的营寨还有半里左右,因为这边是绝壁,犬戎人在这个方向完全没有防守,他们很顺利便接近到营寨之外。

    到了这里,众人就不再向前,犬戎人养狗,再向前进,狗就要嗅到人的气味了。

    他们开始耐心等待。

    足足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此时太阳都已经升起,只不过在这处山谷之中,东面的山峰挡住了太阳,因此还是略显阴暗。方信等得有些不耐烦,低声道:“怎么了,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李弼沉声道:“不出意外才不正常,出意外再正常不过!”

    随着他的话声,突然间狂风大作,一团乌云看着从南面过来,然后将整个天地笼住,雪粒沙沙落下,仿佛雨点一般。众人都是骂了一声,紧紧裹住衣服,却不好找地方避风。没过多久,雪籽变成了雪花,沸沸扬扬迷迷离离,将他们的视线都完全遮住了。

    李弼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想来也是遇到这场雪,所以来晚了……不能再等了,咱们自己来。”

    “什么?”方信一愣:“不等赵都护?”

    李弼咧嘴笑了笑:“这般大雪,赵都护肯定是赶不上了,如今在这里,咱们还有两块干肉可嚼,若是赵都护到傍晚才到,咱们就会部要冻死。”

    几乎是被抬下山的诸葛明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声:“山主肯定赶到。”

    李弼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向方信:“方九郎,你是条汉子,你说吧,是听我的,还是继续等下去?”

    方信心中犹豫起来。

    从本心来讲,他希望能够按计划行事,等待赵和佯攻,将寨中守卫都吸引过去,他们再从背后突袭,唯有如此,他们才可以凭借这么点人完成摧毁犬戎此处工匠营寨的目的。

    但是李弼说的也不错,他们如今并无补给,那些木炭都被扔在了山崖之上,众人只是随身带着干肉,用体温焐着才没有冻成冰块。若一直等下去,干肉吃完,在这寒冷的环境之中,磊伙冻也冻毙了,根本无法作战。

    犹豫了好一会儿,方信点头道:“便依你所言,咱们自己来——与兄弟们讲清楚,这是为了咱们自家妻儿!”

    李弼沉声道:“那是自然……传令下去,将带着的肉吃了,准备作战!”

    随着他这声话语,这百余名秦人都开始从怀中掏出被捂得暖暖的干肉,一条条撕下,塞入自己的嘴中。

    诸葛明虽然身体极度不适,此时还是忍不住坐起,看了看这些秦人。

    所有人都在沉默,只有咀嚼之声传入耳中。

    诸葛明长长叹了口气,他突然有些理解,赵和为何非要在严冬之时就翻过天山来到北疆了。

四二、进退失据

    虽然有施同那样的愚顽之辈,虽然李弼充满野心,但是,北州的秦人,仍然保持着秦人坚韧不拔的品质,仍然是这世上最吃苦最勇敢也最骄傲的民族。

    这是骨子里的豪气,哪怕漫天雪花也遮掩不住,哪怕冰冻三尺也绝不凝结。

    所以明知若赵和不来,他们这不足二百人出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仍然慨然赴死。

    诸葛明挣扎着起来,扶着他的士卒想要说什么,他却摆了摆手。

    “诸葛先生?”李弼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你还要做什么?”

    “我也是秦人,我虽然身体不适,但还不至于要拖累袍泽。”诸葛明说道,从一名士卒身上摘下一柄匕首,勉强举起向李弼示意:“我也可以上阵,也可以杀人。”

    李弼深深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之后,转过头来道:“还有一刻钟,过了一刻钟咱们就动手,都准备好了!”

    一刻钟的时间并不长。

    诸葛明按住恶心呕吐之感,匆匆将两块干肉嚼碎咽下之后,李弼已经起身了。

    他手执长刀,当先前行:“走!”

    这些兵刃原本都是秦人的,犬戎人攻破十二座石堡之后夺走,但赵和火烧炮车之时又夺了回来。所有秦人都最后检查了一遍武器,然后跟在李弼之后,向着犬戎人的营寨行去。

    因为这边是绝壁,犬戎人的营塞在这一段里并没有栅栏,他们将这一块当成了自己的排泄之所,故此前行之中,众人最大的问题反倒是踩着犬戎人的粪便。不过当他们接近外围,看到堆起来的牲畜粪便之时,李弼突然心中一动。

    “涂上这个!”他当先过去,将一团马粪糊在自己身上,甚至脸上都有。

    众人都有些不解,李弼咧嘴一笑:“狗吠不出气味!”

    众人顿时明白过来。

    他们这么多陌生人出现,肯定会惊动犬戎人所养的猎犬,猎犬嗅觉灵敏,隔着老远就能闻出他们身上气味不对。但是,涂上马粪和牛羊粪便之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遮掩他们的体味,让猎犬没那么容易发现他们。

    这也多亏了犬戎人习惯收集动物粪便为燃料。

    又向前进了百余步,此时犬戎人营寨之中人影都可以清楚看到,他们默不作声行来,犬戎人初时也没有什么反应,都将他们当成了自家同伴。不过再接近过去,想来犬戎人就会发现不妥。

    然而就在此时,这处山谷谷口之处,突然传来了凄厉的号角之声。

    原本忙碌之中的犬戎人顿时慌乱起来,所有人纷纷向着谷口方向望去。

    谷口那边,三道浓烟腾空而起。

    那是狼烟!

    犬戎人在草原之上示警,如同秦人一般,喜欢点燃狼烟为号。这三道狼烟,是十万火急之意,凡是看到狼烟的各部,都当整备装备,骑着快马前去救援。

    而这座无名山谷,乃是犬戎人暗设于金微山之中的匠所,这里云集着犬戎从北疆诸国勒索来的工匠、犬戎本身的匠人,特别还有从极西的骊轩邀请来的工匠大师,因此是方圆数百里内最为紧要的所在。事实上,如果不是这附近有铁矿与铜矿,还有大量的木柴可伐用,犬戎人根本不会将匠所设在此处。

    平日里守卫这里的是一位直属于银签单于的千骑长,这位千骑长此时正在帐中,听到号角之声后立刻冲了出来,待看到谷口的浓烟,顿时知道事情不妙。

    “是秦人来了吗?”他厉声喝道。

    下一刻,他就肯定地自答:“一定是秦人,除了这些秦儿,没有谁这么大的胆子,随我去谷口,与秦人作战!”

    他一声令下,犬戎人纷纷上马,向着谷口奔去。他倒不担心打败仗,虽然他只是一位千骑长,可是因为匠所这里太过紧要,实际上他手头指挥的犬戎人足有二千,而且再加上数量与此相当的工匠,他自觉此事不会有什么问题。

    身边一名百骑慌忙上前,拉住了他的缰绳:“千骑长,敌势不明,不可轻易离开……”

    “放心,没有多少秦人。”千骑长哼了一声,甩了甩鞭子:“那日你不是也听说了么,单于让我们加强戒备,因为有一支七八百人的秦军俘虏逃出,他们毁了石炮,有可能向此地而来,也就是说,他们最多不足千人!”

    百骑听他如此解释,不好再拦,只能带领本部,也跟着向谷口而去。

    在号角声起狼烟腾空之时,李弼又带着人躲了起来。这一片区域都属于工匠区域,只是有些卫兵巡视,但此时谷中混乱,没有谁注意他们的行动,便是偶尔有人看到他们,也只当他们是胆小的西域匠人,唾骂两声便匆匆向谷口集结而去。

    眼见犬戎人杂乱无章地冲向谷口,李弼意识到,机会来了。

    他转过脸,满脸戾气:“杀光,烧光!”

    “是!”

    众人纷纷应诺,然后哗的涌了出去。

    犬戎人以帐篷为居,不过这里是匠所,又有足够多的木料,因此这边木石房屋居多。严格来说,纵火便不是很方便。但他们这些人冲出去后,见人就杀,转眼之间,便在谷中制造出一片杀戮场。

    而此时,那千骑长也冲到了谷口,看到了守卫们摇摇所指的那一片身影。

    方才的大雪确实阻拦了赵和他们的行程,使得他们比预计的时间晚到了两个时辰。但也对他们有帮助,一来大雪之中犬戎巡视的斥侯没有出动,二来固定哨岗中的人视线受到影响,直到他们接近谷口足有两里之时才被发觉。

    而千骑长带队赶到之时,他们也已经接近谷口了。

    双方相隔不过两百步,见到秦人都是步卒,犬戎人勒马列阵,准备出寨冲击——犬戎向来不以防守见长,加之眼见敌军数量并不多,因此他们有意主动攻击。

    但就在这时,后方谷中浓烟腾起,哭喊惨叫之声传入耳来。

    那位千骑骇然回头,对他来说,谷中的一切可比谷口的守备更为重要,护住里面的工匠与各种材料又比杀伤秦人重要!

    他毫不犹豫地下令道:“回去,回去!”

    犬戎人回头就走,然后那千骑猛然意识到,此时回头,绝非好的选择!

    他一把拽住方才劝他的百骑长,下令道:“我分兵与你,你守在这里,别人秦人突破过来……”

    话声未落,就听到前方呼声如雷,秦人竟然直冲过来。

    那千骑长心念转来转去,一时之间,进退失据,而此时哪里是他犹豫不决的时候!

    转眼之间,秦人已经攻至面前!

    此时千骑长才骇然发觉,秦人虽未骑马,却踏着雪橇,速度之快,在这雪地之中,更胜过奔马!

    而且雪橇之上,还架着粗木,待双方逼近之后,秦人猛然跳下雪橇,那雪橇借着冲力,轰力撞在谷口犬戎人树起的栅栏之上。

    不但栅栏被撞得七零八落,雪橇之上的粗木也因此腾空飞起,形成滚木,瞬息之间,便在栅栏之后的犬戎人中掀起一场血肉之雨!

    转眼之间,犬戎人当中便出现一道道明显的“疤痕”,人可以灵活躲闪,但战马却没有那么容易闪避,因此这一轮攻击,犬戎人不仅第一阵尽乱,死伤也超过百人!

    千骑长睚眦俱裂,哪里还敢犹豫,当即下令:“挡住,挡住他们!”

    但为时已晚,粗木与倒下的栅栏不仅破坏了犬戎人的阵型,还形成一条条通道,秦人已经踏着粗木而来,甚至有些乘着雪橇继续冲入,狠狠贯进犬戎人当中,将已经乱作一团的犬戎人赶得四处乱奔。

    千骑长的怒喝,只是身边的亲卫听到罢了,而他在一片慌乱中忙着指挥,恰恰成了秦人的目标。

    解羽从一根圆木上跳了下来,长刀挥动,双足飞奔,瞬间就突到了那千骑长面前。只不过到了这里,他却被拦住,千骑长的亲卫五骑冲出,眼见要将他围起。

    他身后嗖嗖箭声不绝,有一箭几乎是贴着他的脸而过,解羽大怒骂道:“应恨我儿,莫要射着乃翁我了!”

    一边骂,他长刀已经抡足,整个身体旋了起来。

    他天生神力,虽然没有怎么学过武艺,可所用长刀足足有八尺,这一旋风般抡转起来,所到之处,挡者披靡。再加上解羽在他身后十余步处飞矢有若流星,转眼之间,那五名千骑长亲卫就尽被他二人击杀!

    他二人如同锋矢一般,破开了前往千骑长的道路,紧接着赵和亲自冲来,一手执剑一手执钩,先挡住那千骑长的劈刀,然后一钩狠狠钩在他大腿之上,将其直接掀下马来。

    千骑长还没有来得及呼喊,阿图已经冲上,一矛贯入其胸。千骑长浑身一颤,意味尚未完全消失,便见一柄刀劈头而下。

    樊令砍下了千骑长的头颅,随手抓起,洋洋得意地吼道:“杀敌者,咸阳樊令是也!”

    解羽与应恨都是大怒,可是想到此人乃赵和亲卫,不敢上前争攻,便将愤怒发泄到别的犬戎人身上去了。

四三、小卒罢了

    半个时辰之后。

    天气已经放晴。

    整个山谷中已经是一片狼籍,到处都是火焰,血腥味冲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赵和大步行走在这战场残迹之中,手中的刀已经出现明显的裂纹,上面的污血,厚厚一层,有如铁锈一般。

    不只他一个人,还有数十人与他一起,在残墟中翻捡,收拾得用的战利品,也给伤重未死的人补上一刀。

    无论是犬戎人还是秦人。

    这一战他们自然是获胜了,犬戎千骑一死,其部下就陷入各自为战之中,而后面李弼在谷中制造出来的混乱,又让犬戎人无法正确判断局势——他们根本不知道有多少秦人已经潜入了山谷之中。所以犬戎人最后的选择是逃遁,两千余骑犬戎人当中,有千余骑从谷口逃走。赵和也有意留出一条脱逃之路,以削减犬戎人的死战意志。

    但就是这样,秦人的损伤仍然很大。

    赵和亲自带领的五百多人,折损超过两百。

    接近半数伤亡,让赵和脸上失去了笑容。

    “李弼何在?”在翻检许久之后,他沉声问道。

    李弼带了一百余人潜入谷中,不仅杀戮工匠、驱赶牧人,而且还直接冲到谷口这边,试图接应赵和。他们的伤亡,也绝对不会小。

    “都护。”一瘸一拐诸葛明双眼之中尽是泪水。

    赵和眉头微微一皱:“李弼与方信呢?”

    诸葛明看向身后,赵和抢了几步过去,先看到了方信。

    这位送信的兵士,斜靠着一块石头,双眼瞪得老大。赵和只快走了两步,就又停了下来,然后再缓缓行了过去。

    象是怕惊动了他。

    方信的胸膛上插着两枝箭、一枝断矛,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面容为血污所遮掩,如果不是诸葛明提醒,赵和几乎认不出他来。

    来到他身边之的一,赵和伸出手,缓缓闭上了他的眼睛。

    赵和参与的战事也不少,在这过程之中,看到太多的伤亡,有一些他极为看好的人,便在他面前死去过。他原本以为自己对此能够习以为常,可当真发觉方信已经阵亡之时,他还是热泪盈眶。

    这只是一个小卒罢了……虽然在他手中得到了重用,但在北州,在西域都护府,在整个大秦,方信只是一个小卒罢了。

    无数个如同方信般的小卒,支撑起大秦的胜利。他们许多人都没有留下名字,他们又在大秦的青史上镌下了自己的名字。

    沉默了一会儿,赵和再次问道:“李弼何在?”

    这一次他声音轻柔了一些,诸葛明又看向另外一个方向,赵和大步走了过去。

    李弼坐在尸体堆中,甚至他所坐的便是一位犬戎百骑,身边有一名秦卒正在用布给他包扎,听到赵和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看了赵和一眼。

    他被包扎的地方,乃是左眼。

    有鬼眼之称的李弼,在大战之中失去了一只眼睛。

    对着赵和咧嘴笑了笑:“都护,我可为一路大将么?”

    赵和嘴唇用力一抿,然后说道:“一路大将?便是太尉、大将军,你也可以做得!”

    李弼哈哈大笑,只不过笑声沙哑,笑着笑着,血水从他那受伤的眼睛滚滚而落。

    “接下来的事情,便请都护安排了,且让我稍稍歇息。”李弼道。

    他是大秦的下层军官,是北州年轻一代军官之中的佼佼者,他这样的人,构成了大秦军队的骨干。他野心勃勃,他想要借用赵和之势,若有可能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赵和之上。但无论他这样还是那样,他终究是大秦军官,终究在关键之时,起到关键之用。

    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过身,沉声下令:“将咱们自己人寻出来,烧掉,收拾可以收拾的东西,特别是马匹,半个时辰,准备离开!”

    此地如此重要,狼烟起后,犬戎人便会来援,他们根本没有太多时间来休整,因此,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打扫战场,彻底摧毁这里的冶炉作坊,尽可能破坯掉一切。

    随着他此声令下,众人再度忙碌起来,而李弼一行的伤亡同样也传到了赵和这边。他们的伤亡比例同样惊人,除了方信之外,还有九十余人伤亡——在这种战场之上,伤与亡没有什么区别。真正留存下来尚可行动的,只剩四十人不到。

    倒是诸葛明,战事一开始,就被方信敲昏,所以反而安然无恙。

    他为墨家传人,统筹之术学得很好,将剩余的人分配得井井有条,故此半个时辰不到,所有的事情便已经结束:整个山谷中所有的建筑被完全摧毁,十余堆干柴、毡布等易燃之物已经堆起,而秦人的尸体也已经被放入火堆之中。

    赵和亲自替方信洗去面上的血污,亲自点燃了火堆。

    浓烟腾空而起,原本山谷就有不少余烬,此时更多的烟升空,烟中还夹带着细小的火星,仿佛一个个魂灵,飘然向空而去。

    赵和肃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回过头来:“走吧。”

    众人都翻身上马,那些还能动弹的轻伤员也在同伴的帮助之下上了马。

    赵和又回头望了一眼山谷,此时那十余堆干柴已经全部点燃,整座山谷都成了一片火海。就算这个时候犬戎人大举来此,夺回山谷后组织灭火,也挽回不了什么。

    哪怕明知道此时不该笑,可是李弼望着这片火海时,还是忍不住咧了咧嘴,带得他眼睛的伤势也痛了起来。

    “这里被咱们破了,犬戎人短时间内无法造出大量石炮,便不可能攻破石河关……都护,石河关之围该解了吧,北州该安全了吧?”有一名秦人也忍不住凑到赵和身边问道。

    赵和嘴角微微翘了翘:“那是自然,没有石炮,犬戎人就算拿十万条性命去填,也攻不下石河关……但北州未必就能安全了。”

    李弼微微点头,那只看着赵和的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如此一场大胜,赵和竟然毫无骄矜之色,也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以他的年纪,有这等品质,实在是太难得了。

    “为何北州还不能安全?”那秦人一惊,忙又问道。

    “犬戎人能从骊轩请来第一批工匠,自然还可以去请第二批。”赵和看着一匹马上绑着的一个隆鼻深目的胡人,缓缓说道:“犬戎人即便一时暂退,短则半年,长则一年,终究还是要再来的。”

    这个胡人是李弼的俘虏,能说犬戎话,自称是骊轩国匠人。原本秦人是要杀他的,但被诸葛明拦了下来,赵和为此大喜。

    李弼听到赵和的话语也是心中一沉,赵和的认知很清醒,犬戎人卷土重来之时,可再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他们不可能第二次摧毁犬戎人的石炮基地了。

    “有赵都护在,我们不怕,无非就是再胜犬戎一次罢了。”那名问话的秦人却道。

    李弼忍不住又看了赵和一眼。

    这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赵和便已经得人心如此了。

    赵和仍然没有丝毫骄矜,他摇了摇头:“你却是高看我了,能够胜过犬戎,靠的不是我,是你们,是如李弼、方信还有你们这样的秦人。”

    那名秦人忍不住挺了挺胸,便是李弼自己,听得这句话,胸中也隐隐有热血翻腾:身为武人,最怕的不就是自己流血、牺牲却不被认可么?

    他们来之时都弃了马,离开之际夺了犬戎人的马,因此行得极快。走了约有一个时辰,留在后边扫尾的十余骑匆匆追了上来:“都护,犬戎人来了!”

    赵和勒住马:“多少人?”

    一骑之上的秦卒道:“不多,两百余骑。”

    李弼目光闪了闪:“都护,要不要回头?”

    这些扫尾之人是赵和留在山谷外的,他们的责任有二,一是扫除赵和主力离开时的痕迹,防止犬戎人衔尾追赶,二则是监视犬戎人动向,看看来援的犬戎人有多少。

    听到李弼的话语,赵和摇了摇头:“李鬼眼……”

    李弼插嘴道:“请都护唤我佐之,我字佐之。”

    将自己的字说出来,证明李弼是真不把赵和当外人了。赵和点了点头:“佐之,以你之智,当知我们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根本不必再作纠缠,你为何还想杀回头?”

    李弼咬了咬牙:“方信之死……我心中终有遗憾。”

    赵和看了他一眼:“来日方长,报仇不急在一日两日。”

    李弼默然不语。

    赵和扬鞭指了指前方:“而且,我们虽然获取此胜,接下来的日子才是难熬,若我是犬戎单于,接下来必然穷追不舍,哪怕翻遍这金微山,也要将我们翻出来。在这个过程之中,佐之,你觉得自己还会没有仗打么?”

    他声音压得稍低,有意只让李弼一人听到,李弼看了看那些还因为胜利而有些兴奋的秦军士卒,心中凛然。

    正如赵和所言,他们这些原本是俘虏的秦人,此时想来已经成为犬戎单于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且既然不能再攻石河关,那么也就意味着犬戎人可以调动更多的人马对他们围追堵截,所以,等待他们的必然是更多的恶战。既无补给又无援兵的他们……能撑得住么?

四四、银签单于

    银签单于今年四十余岁,与大单于和金策单于相比,他的年纪要大十岁。

    他在犬戎当中的处境比较微妙。若说铜章单于守旧,对大单于与金策联手推行的各种改革不满,那他就游离于双方的争执之外,最大的想法就是不断地替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他成功了,大单于出于某种考虑,对待他不象对铜章单于那么苛刻,甚至还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他对财富的欲求,比如说,将可以获取巨利的工匠产给他。

    这其中还有从骊轩请来的工匠!

    对于只习惯游牧而不擅长工冶的犬戎人来说,这些骊轩请来的工匠虽然数量不多,但个个都是宝贝,为了将他们的作用发挥最大,银签不仅从西域诸国强征了数以百计的工匠,还为这十余名骊轩工匠安排了美女。就连银签单于手下的实权千骑长们,都酸溜溜地说,一个骊轩工匠的待遇,抵得上两个千骑长了。

    银签单于也很清楚,他能侍弄好这些骊轩工匠,那么大单于与金策单于对他的迁就就能维持下去,但若是这些骊轩工匠出了意外,那么大单于与金策单于也会毫不犹豫清算他。

    所以,当得知工匠谷出了事情之后,银签单于踢开帐中正寻宠求欢的女人,只穿着单衣便冲了出来,足足冲出两里,才有属下追上,为他穿上外袍。

    然后就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狂奔。

    战马都跑死了两匹,银签终于赶到了工匠谷。

    此时距离秦人突袭工匠谷已经过去三天,他到这里看到的情形,就是一片雪与灰。

    血迹都被雪与灰遮掩,整个山谷里只有灰白这两色。银签翻开一堆雪,看着下面的尸体,沉重地喘起气来。

    “该死,该死!”他忍不住怒骂,眼中凶芒毕露。

    一腔怒火翻腾不止,无处可去,他目光四处搜寻,当看到一位百骑长战战兢兢位于一隅后,他总算找到了出气之所。

    他大步行了过去:“你叫什么名字……算了,不重要了,就是你,抛弃自己的将主,然后带头逃走?”

    那名百骑长扑嗵一声跪下:“不是,不是,我是死战之后,突围而出的……我没有抛弃将主,将主一开始就被他们杀死,我,我……啊!”

    所有的自辩都化成一声惨叫,那名百骑长颓然倒地。银签单于将从身边护卫腰间抽出的刀又还了回去,心中的怒意尚未去尽,他冷冷地道:“依我戎胡旧例,所有弃将主而逃者,尽杀不赦……全部给我杀了!”

    他一声令下,周围的人纷纷拔刀,将一小队犬戎人围了起来。

    赵和攻破这匠人谷时,有近半犬戎在混战之中逃脱,如今其中数百人回来,此时被围,一个个痛哭不止。

    也有人大声叫嚷:“大单于有令,只要不是有意抛弃将主,力战不敌而退,可以功抵死,银签单于,我们不至于死啊!”

    银签单于听到这声音,面皮上抽动了一下。

    按照犬戎旧制,将主死了部下若不死,那么就要诛部下以祭将主,但这几年大单于有感犬戎人力受损过多,因此修改旧制,允许这些失了将主的犬戎人以战功自赎。说白了,就是在下一场战事之中,将他们编入先锋,若能不死,则功过相抵。若非如此,这些失了千骑长的犬戎人也不敢回到山谷之中。

    但此时,银签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哪怕大单于如何神武,金策单于又如何辅佐,犬戎说白了仍然只是一个游牧部族的联合体,银签单于愿意的话,自然会遵守大单于的改制,若他不愿意,如同铜章单于那样,不将大单于的命令放在心上,也未尝不可。

    更何况他现在怒火攻心呢!

    “你拿大单于压我?”他望向那名犬戎人。

    “大单于是戎胡共主,他的命令,就是长生天的意志!”那犬戎人也怒了,顾不得尊卑之分。

    银签点了点头:“把他斩碎了喂狗!”

    立刻有他忠心部下将那人拖了出来,然后一刀劈死,剁碎了喂狗。一时之间,众人俱静,只有银签所养的十余头猛犬噬人的咆哮之声响起。

    银签厉声又道:“还等什么,全部杀了!”

    那些犬戎人也不甘束手,有人想要反抗,但银签此次将自己的亲卫尽数带来,哪里会给他们这个机会,转眼之间,他们就被尽数砍翻,这山谷之中,又再度弥漫着血腥。

    “将他们部族全部拆了,他们的家人全部发配为奴。”银签余怒未消,又下令道。

    自然有人记下此事。

    银签这才稍稍缓过怒意,他一语不发地催马走到谷中最深处,看着秦人缒绳而下的悬崖。

    然后他一时失神。

    虽然这悬崖算不得绝壁,可是银签很清楚,哪怕是精擅山地攀爬的那些野猎,要想从这山上上下,也需要花费不少气力。

    秦人竟然敢干出这样的事情,他输得……似乎不冤。

    但就算不冤,他也不能忍。

    没有石炮,不能攻下北州,这原本就会让大单于怀疑他的能力,而工匠谷被毁,更会让大单于生出怒火。他虽然并不是十分在意,可是,如果不做什么出来,大单于还有那个该死的金策,会怎么瞧他?

    无能之辈?

    “有没有秦人的尸体?”他首先想到的是秦人遗弃的尸骸,以当时的情形,他相信秦人根本无暇带走尸体,他们最大的可能,就是将尸体就地安葬:“刨出来,喂狗!”

    身边一名百骑长小心翼翼地道:“我们最先来此,秦人的尸体……都被他们烧掉了。”

    银签瞳孔一缩:“那他们人呢,你最先来,可曾发觉他们的踪迹?”

    那百骑道:“秦人收尾收得很小心,不仅痕迹全部雪掩盖了,甚至连气味,也被他们破坏了。”

    这么多年来,北州与犬戎持续战斗,秦人也总结出了一些对付犬戎的经验,比如说追踪,犬戎主要依靠猎人和猎犬。猎人好办,遮掩行迹之后,可以最大限度清除自己的遗迹,但是猎犬难对付一些。不过秦人也找到了办法,西域这片地方,从来不缺香料,所以秦人就以大量香料的气味来破坏猎犬的嗅觉,使得猎犬难以凭借气味追踪他们。

    赵和原本对此没有什么经验,但是李弼他们却都是老手。

    听得追踪也不成,银签面无表情,微微点头:“让石河关前的各部都解散,返回,回程之时散开来,这伙秦人,肯定要回北州,给我拉网找到他们!”

    百骑不敢出声,这不是他一个低级将领能够开口的事情,银签身边的一位贵人却开口道:“这就放弃石河关了?”

    这是银签的右骨都,他在银签部族中声望颇高,哪怕心里仍然还残余着怒意,银签也不能太过怠慢他。因此,银符只是冷冷哼了一声:“没有石炮,用什么攻石河关?”

    “那些石堡呢,我们已经有牧民迁去放牧,难道也放弃?”那位右骨都又道。

    秦人的眼光还是很好的,选择修建石堡的所在,除了地势险要之外,还有一个就是附近有水草牧场。若是放弃的话,对于牧民来说,颇有些可惜,特别是此时正值初春,原本快到了牲畜怀孕的时节,这个时候再度迁移,多少会蒙受一点损失。

    “不放弃等着秦人来杀么?”银签没好气地说道:“现在头等大事,是找到那伙秦人,将他们杀光,用他们的血肉来重建匠户谷。只要能重建匠户谷,我们随时可以重新攻打北州!”

    那位右骨都有些悻悻:“话虽如此,谁知道秦人会不会再来这一场……”

    叭!

    哪怕银签再给这家伙面子,此时都忍不住了,挥手一记耳光,将他的牙齿都抽飞一枚。

    右骨都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须卜茹,我可是你舅父!”

    他急怒之下,干脆叫出了银签的名字,银签冷冷地看着他:“老东西,如果你不是我舅父,你现在就是一个死人了,贪婪不是你的错,但贪婪加上愚蠢,那就大错特错了……你回去吧,你不要再当右骨都了,呼都儿弥,接替你的父亲当任右骨都,让你的父亲回去养老吧!”

    右骨都身后的一人面露喜色,大步上前,应了一声,然后向着左右使了个眼色,顿时有人上前,将原本的右骨都夹住,然后拖了下去。

    右骨都叫了两声,嘴巴便被堵住,拖远了带走。

    银签单于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同意大单于与金策单于的说法,我们戎胡之中,蠢人真的太多……那伙秦人,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不仅仅是扫了我的颜面,更让秦人士气大振!他们必然会成我们的心腹大患,如果不能在他们回到北州之前解决掉他们,以后……我们想要给秦人当牧奴只怕都不能了!”

    众人都是凛然。

    呼都儿弥看了看周围,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既然这样,那为何还撤去石河关前的围兵,堵住石河关,他们就回不了北州。”

    银签嘴角微微一翘,意味深长地道:“如果不这样,他们又怎么会老老实实地往北州走,又怎么敢出现在石河关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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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