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骊轩匠人
骊轩人安敦恐惧地望着周围。
落入秦人手中已经有好几天了,他从最初的不停求饶,到现在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内心之中所遭遇的折磨可想而知。
秦人其实对他还算可以,至少不逊色于他们骊轩人对待那些被征服的邦国人,当然,布匿除外。每日骊轩人有吃的,总少不了他的一份,而皮肉上的折磨则是从来未有过。但是,秦人始终不审问他,这让他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充满恐惧。
如果一被俘就被杀死倒好了,偏偏是这样拖延,而这又最让人煎熬。
不过安敦也明白这支秦人为何会如此。
他们正在逃亡之中,以少数人马袭击了犬戎人腹心处的要地,如果不拼命逃亡,那才是蠢到极致。
坦率地说,安敦其实看不太起犬戎人,在他心目中,犬戎人与骊轩北部的野蛮人没有什么区别,粗鲁,缺乏教养,没有艺术能力,唯一的长处就是作战——犬戎人的轻骑兵还是相当不错的,他们的勇气与战斗能力更是毫不逊色于骊轩人。
所以,一直以来安敦认为,在遥远的东方与犬戎人打得不停的秦人,应当也是蛮族,他们除了精美的丝绸和帮助人排毒的大黄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但诸神在上,赵和袭击工匠谷的行为让安敦认识到,这些秦人至少将军事指挥做出了一门艺术,少数人千里奔袭深入敌人腹心,这几乎让安敦想起自己的历史课上所知,骊轩获得内海霸权的那场战争中敌方统帅。
那位布匿人闪电家族的儿子,骊轩人的恶梦,亚平宁上的扫荡者……他也是如此,率领部队一场远征,几乎让骊轩的霸业夭折于起始。
所以,当赵和终于歇下来,记起还带着一位俘虏的时候,安敦对他的态度异常恭谨。
“杰出的指挥官、伟大的攻击将军、破墙专家、大无畏的领袖、充满活力的勇者、传奇酋长、战略高手、战术大师、著名胜利者……”
这是安敦向赵和行礼时从嘴中吐出一连串称呼。
樊令敢打赌,如果自己不是给了这厮一拳,这厮还可以滔滔不绝讲上一柱香,没有半点实际内容,尽是拍赵和的马屁。
不过挨了一拳之后,安敦搜肠刮肚找出来的所有称号,就被堵了回去。
正在研究一卷羊皮的赵和放下羊皮,微笑着道:“为何这样对待我的客人,先给他松绑,然后给他来碗热的肉汤吧。”
安敦喝了一碗肉汤,心中的恐惧稍稍收敛,他悄悄看了一眼赵和放下的羊皮,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他们这群工匠东来时画的地图,他们受聘于犬戎的同时,也肩负着骊轩交给的任务,骊轩当今那位大帝,面对越来越艰难地局势,迫切希望知道东方能不能成为骊轩人的退路。
赵和见他偷窥,不但不怒,反而将羊皮推到他面前:“你不是犬戎人,也不是西域人,应该就是那些犬戎人口中来自异乡的贵客?”
安敦陪着笑:“我只是受聘的工匠,为金钱效力,不是犬戎人的贵客。如果将军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为你效力。”
赵和没理睬他示好的话语,而是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些奇怪文字:“这是你们的文字?”
安敦略一犹豫,然后点头:“是的,这是我们的文字。”
赵和扬了扬眉:“这么说来,你们应当是一个大国。”
安敦讶然相望,赵和见他如此表情,又是一笑:“原因很简单,不是大国,不需要文字,用别人的文字就可以了,比如说西域的诸邦国,他们用我们秦人的文字,也用别国的文字,唯独没有自己的文字。”
安敦忍不住道:“犬戎也没有文字。”
赵和笑了起来:“所以在我心中,犬戎人根本不是国家,他们只是一个部族,一个从大秦中背叛出去的部族。”
安敦略一犹豫:“我理解将军所说,犬戎人只是一个部族,但为何说是从大秦中背叛出去?”
赵和道:“因为从血统上说,犬戎人与秦人实际上是从上古时同一支分化而来,只不过在很久以前,两支分道扬镳。”
安敦一惊,犬戎人从来没有告诉他这个。赵和笑眯眯地道:“你对此似乎能够理解,看来你们的国家,历史上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安敦嘴微微一撇,心中突然警惕起来。
看起来赵和与他聊的是文字、是犬戎,但实际上,对方已经通过这种无关紧要的话语,从他口中得到了很重要的消息。
“你应当不是单纯的工匠,你来到犬戎人当中,应该另有使命,所以才在你居住的地方找到了这些羊皮,而在别的人居住之地,找到的只是一些工具的图。”赵和又点了点那张羊皮,淡淡笑道:“普通工匠,可不会对地图感兴趣。”
安敦几乎要跳起来。
他来到犬戎的时间也算不短,见过不少犬戎的将军贵人,可是这些将军贵人对他暗中肩负的使命一无所知。但眼前这位秦人的将军,却只是凭借一些细小的东西,便揭破了他的秘密!
他脸上微微出现慌乱之色,赵和又道:“现在,我想知道,你是愿以我的俘虏身份存在,还是愿以遥远的异国使者身份出现。”
安敦咽了口口水:“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和道:“俘虏的话,我当然要派人审讯你,各种刑具都会用上,相信总能从你口中扒出些东西,然后为了避免你拖累我们,杀了扔掉。”
安敦身体打了个寒战。
赵和又继续道:“如果你是你们国家的使者,那我作为大秦的北庭都护府都护,理所当然要予以礼遇,当然,你得先能自证身份,证明你配得上这份礼遇。好了,你也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是很好,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你思考,你选择吧,俘虏还是使者?”
安敦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他站起身来,将手放在胸口之上,弯腰向赵和行礼:“使者,当然是使者!”
赵和点了点头:“那请告诉我,你是哪个国家的使者……阿图,听一听他的话语。”
在赵和身后,阿图走了上来,将罩住面部的帽子摘下,向安敦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安敦心中顿时又一跳。
他明白赵和为何会让这个黑人听他说话,这个黑人,只可能来自骊轩以南的那块广阔大陆,甚至有可能就是来自于埃及。若真如此,那自己说的话里,就必须尽可能少些谎言,毕竟,埃及人对骊轩也是很熟悉的。
“我来自骊轩帝国,遥远的西方,地中海的主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他说道。
“骊轩……”赵和重复了一遍这个略有些陌生的国名,然后摇头:“不,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是大秦。”
安敦嘿嘿笑了一下,没有作争辩,他不是来自希腊,也不是雄辩家,对于争辩没有什么兴趣,特别是对于刀在别人手中的争辩没有什么兴趣。
赵和开始询问:“骊轩领土有多大,人口有多少,每年赋税几何,军队数量多少,是否有常备兵力,兵器甲具如何?”
他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安敦微微变色,见他不欲多说,赵和缓缓道:“这些问题,我希望你能够如实回答,骊轩与大秦毕竟太过遥远,即便我了解了这些事情,也不可能带领大秦军队去袭击骊轩。但是,你作为骊轩的使者,骊轩的国力将决定你在大秦的待遇。当然,你也尽可以吹嘘,只不过吹得太过的话,我可能会不太高兴。”
安敦又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终于开口回答。
他所言虽然并非全真,但也并不全假,最初时赵和所问的只是骊轩当今的情形,但渐渐就问到了骊轩的历史,甚至连诗歌、音乐和艺术,赵和也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安敦最初时只能谨慎地回答,但随着问题深入,他的回答越来越艰难,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
问完历史之后,赵和评了一句:“这么说来,骊轩行帝制的时间并不长久,若不是火妖崛起,引发大动荡,你们的那位皇帝还未必能够登基。”
安敦点了点头,骊轩国制的变化,便是为了应对火妖而发生的。
“那么火妖又是怎么回事,你们既然与它为敌数十年,想来对此有所探究?”
提到火妖,安敦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将自己所知有关火妖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数十年前,天空之中出现一颗绿芒星,在那之后,原本游牧于骊轩东境的三部便自称得了神赐,展露出奇怪的力量,他们先是攻击骊轩而不成,然后便转而征服骊轩之北的蛮族,骊轩曾经反击,甚至将他们彻底从骊轩东境驱逐……”
火妖三部崛起之初其实并不算强大,他们真正强大,还是十九年前,也正是大秦发生星变之乱时。天空中的绿芒星坠落下来,不但震毁了骊轩人的长城,还让火妖诸部拥有更强更诡异的力量,从此之后,骊轩的处境,便变得艰难起来。
“绿芒星坠,天下大乱,我老师也曾经这样说。”听到这里,赵和身边只余一只眼睛的李弼突然道。
赵和回脸看了看他:“你老师?”
李弼道:“北州的一位大贤,十九年自咸阳来北州,他是都护之前唯一一位自大秦本土来此之人,他说就是想去看星坠之处,但为犬戎所阻。”
赵和心微微一动,觉得自己有必要见一见李弼口中所说的这位大贤了。
四六、觅星先生
在问了一圈有关骊轩的情形之后,赵和的话题转回到犬戎身上来:“你为犬戎效力,见过犬戎的大单于?”
安敦还真见面大单于。
事实上,他们这批工匠,就是大单于亲自从骊轩东部的一座重镇邀请来的。
此事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消息,因此,他不等赵和细问,便将自己所了解的犬戎大单于情形说了出来。
犬戎大单于如今的岁数才到三十,正值年富力强,而且还保持着年轻人的心态,爱好极为广泛,无论是犬戎人传统的那些,还是他在骊轩接受的音乐、艺术,都为大单于所爱。
“此人是个不拘一格的人物,器量非凡。”听到这里,赵和判断道。
安敦接着又道:“我们愿意万里迢迢来此,有几个原因,一是他肯出大价钱,二是他待人极是真诚,我喜欢与他说话。”
赵和扬了扬眉:“此人易得人心,部下定然愿为其死战。”
安敦接下来又说了一些他所知道的犬戎大单于的趣事,特别是与他们的骊轩王左勒盖尔奈英交往并一起旅行之事,这一次赵和一直没有打断,反而露出悠然神往之色。在安敦自己停下来之后,赵和才缓缓道:“大单于军略不凡,实为劲敌,你们的骊轩王也是一时英雄,可惜,身属敌国,不能携手共游。”
安敦有些惊讶地看了赵和一眼,他没有想到赵和会当着他的面,给这二位如此高的评价。
对待敌人,不该咒骂才对吗?
不仅安敦有此疑惑,樊令在一旁也是猛撇了一下嘴,有些不以为然。
“我从不因为对方是敌人而轻视他们的才能。”赵和一笑:“若只因为是我的敌人,我便拼命贬低对方,岂不是让自家的身价也低了,对手都是那种无能之辈,就算胜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听到这句话,安敦猛然一拍大腿:“正是,正是,将军你说的和我们国王说的意思一样,他曾说过,重视你的敌人,凡不重视敌人者,最初都将被敌人消灭!”
“你们那位名字古怪的国王是个有见识的。”赵和点了点头。
哪怕现在处境不好,安敦此时也不禁有些骄傲地道:“我们国王师从六贤哲之一的阿波罗尼奥斯,他不但是位了不起的领袖,他还是一件伟大的智者,如果他不是国王,他迟早也会成为哲人王,没有冠冕的国王……”
“行了行了,就听你吹了,什么六贤哲,什么哲人王,都什么玩意!”李弼有些不耐烦地道:“大秦之外,还有什么贤哲智者,不过是些刚刚脱离茹毛饮血之地的蠢货罢了……”
他说话之时神情颇为不愤,赵和心中一动,看了他一眼,李弼补充道:“我听我老师说,大秦五贤之会的五位贤哲,那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毅力……”
赵和霍然起身,双眼圆睁,紧紧看着李弼。
李弼愣了愣,接下来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赵和看了他良久之后,这才强捺住心中翻涌的念头,重新转向安敦:“那么这位银签单于呢,你觉得他是何等人物?”
安敦也被赵和方才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不过他不敢多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银签单于也是一位狡猾的将军,他非常贪爱财物,而且……匠人们弄虚作假,总是瞒不过他。”
安敦说了几件与银签单于有关的事情,特别是他故意布下陷阱,让偷工减料的西域匠人自投罗网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讲得很精彩,但不知为何,赵和的表现,总有点心不在焉。
讲完之后,他还等着赵和对银签作出评价,但赵和已经挥了挥手,让人把他带了下去。
然后赵和转向李弼。
李弼也有些魂不守舍。
赵和深深看着他,将诸葛明等人打发得远了,左右只留下阿图一人,然后开口缓缓道:“五贤之会?”
刚才李弼无意中提到,他的老师认为五贤哲才是大智慧大毅力,赵和几乎立刻就将其口中的五贤哲与五贤之会联系在了一起。
此时问了出来,李弼点了点头:“不错,我老师口中所说的五贤哲,就是五贤之会的五位智深德高的老人……都护,这有什么问题么?”
赵和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问题……呵呵,问题……”
当然有问题,而且还是大问题!
五贤之会的事情,在大秦并非人人皆知,能知道这个的,无一例外,要么身居高位,要么就是与五贤有关。
比如说,赵和自己。
赵和的身世,与这五贤之会有关,那五位贤哲,先后都进入铜宫之中,成为他的老师。
但是,他们直到去世,也没有揭破赵和身世的真相,赵和甚至觉得,除非能撬开大将军的嘴巴,否则自己的身世之谜可能永远都不能揭开了。
但李弼的那位老师,让他想到了太尉李非曾经给他的建议,要他远赴西域。
当时他就觉得,李非这个建议很是古怪,似乎并不是单纯地将他打发到西域来,更象是要他来西域探询什么问题。
而李弼的老师,十九年前,星变之乱后来到西域。
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赵和不得不怀疑,李弼的老师,可能是当年五贤之会的知情者。
他抿紧嘴,思虑翻腾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尊师高姓大名,如何称呼?”
李弼此时也意识到,五贤之会对于赵和恐怕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愣了一下,然后坦然道:“我之师尊,其实只是我私下所认,他老人家却从不承认是我师尊……他也从来没有告诉我姓名,人家称呼他时,都呼他为‘觅星先生’。”
赵和将“觅星先生”这个称呼在心里反复过了两遍,却没有任何印象。
他沉吟了会儿,又开口问道:“尊师所擅者何事,佐之,你别误会,我只是想从尊师事迹之中,推测他的身体。他既能得佐之你钦心敬重,又知道五贤之会的事情,定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李弼却有些为难:“我师既然不愿泄露姓名,想来自有道理,我并未被正式收归门墙,更不敢泄露太多。”
赵和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一笑:“是我失礼了……不知佐之可否荐我拜会令师?”
李弼点了点头:“家师虽然学渊如海,为人却是极亲和,都护回到北州,就是不要我介绍,也能见到他。”
将这位觅星先生暗自记牢在心,赵和道:“方才那个安敦的话语,佐之你有何所得?”
李弼正色道:“我虽然不屑听他吹嘘骊轩之事,但无论是他们骊轩王,还是犬戎大单于,都不是好对付的对手。哪怕就是咱们眼前的这位银签单于,也是狡猾多智之辈,这种人连吃了两个大亏,肯定要找回来,故此,接下来我们要小心。”
赵和点了点头,这与他心中所想一样。
“而且,短时间内,石河关那边,我们最好不要去。”李弼又道:“那位银签单于喜欢布置陷阱,若我是他,定然会在石河关那边留下一个陷阱!”
赵和脸上的激赏之色毫不掩饰。
他也曾经限制过李弼,但那并不是打压,只是为了防止李弼借势而为鸠占雀巢。但对于李弼的能力,赵和还是相当期待的。
“你说的不错,若我是银签,我会大张旗鼓将围攻石河关的人马都撤回来,此时没了石炮,围攻石河关已无意义。我甚至会安排这些撤离的人漫山遍野搜寻秦人,寻找我们的踪迹,这与其说是想要捉住我们,倒不如说是在打草惊蛇,告诉我们他已经撤了石河关之围。我们在外游击多日,人困马乏,既无援军,又无补给,得知这个消息,当然会第一时间前往石河关,好进入北州休整。但实际上,银签会在石河关外留下精锐,数量不会太多,但也不会太少。”
说到这里,赵和顿了一下,看着李弼的独目,笑着道:“佐之,你面色镇定,想来已经心有成算,知道如何破解银签之计了?”
李弼独眼中目光闪动了一下,口中道:“不敢,赵都护智深如海……”
赵和摇了摇头:“这些马屁的话就不用说了,你李弼若是拍起人的马屁来,反倒让我毛骨悚然,你只靠本领建功立业,什么时候要靠吹捧上司来获提拔了?”
李弼面色微微一动,然后笑了起来。
“赵都护果然知我。”他抛开伪装,面上浮现出桀傲之色:“既然如此,我也不说别的废话了……犬戎银签单于虽然狡猾,但他终究忘了一件事情。”
赵和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李弼沉声道:“他忘了这金微山,我们北州秦人已经在此经营了二十余年,郭都护擅用兵法,从来到北州起,便带着部下跑遍金微山每一个角落。大队人马想要进入北州,唯有石河关一途,但少数人手想要进入北州,却还有别的道路!”
听他这样说,赵和脸上也露出了笑:“想来,这别的道路,你是知道的?”
李弼点了点头:“虽然不该说死者坏话,但施同之辈,唯知固守巢穴,自然没有注意这些小路,而我却总想着有一天借助这些小路出击,所以曾经专门研查过!”
四七、秦使来了
论及对金微山区的熟悉,便是犬戎人也无法与秦人相提并论,毕竟自从二十余年前开始,这一块便是秦人在西域生存的最后场所。
故此,在李弼等人指引下,赵和很好地避开了大部队的犬戎人,偶尔他们会袭击一下小队犬戎,一来获得补给,二来审问消息,第三则是帮布疑阵,让犬戎人无法摸清他们的行踪。
随着天气越发暖和,相关的消息也越来越多,金微山的局势也渐渐明朗了。
如赵和所料,在工匠谷遇袭之后,短时间内犬戎人无法再制造太多石炮,银签单于只能将石河关前的犬戎大军撤回。
从被擒获的俘虏口中得知,石河关前已经空无一人,这个消息让众人更加确信,赵和所料并无谬误。
事实上,从跟随赵和一起袭击工匠谷得手之后,这些北州秦人就对赵和极为信服,因此,哪怕接下来他的命令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众人也依然服从。
如此在金微山区中转来转去了十余日之后,赵和终于下令,突然折向西北,深入金微山之内。
他们一直在移动,而犬戎也未曾放弃对他们的追捕,银签单于调集了他手下最出色的猎人与猎犬,聚集了数十名射雕儿,再以三千名王帐精锐,死死咬住秦人的行踪不放。他们距离秦人的行踪,往往也只是迟上两三日罢了。
故此当赵和突然折向西北后两日,银签单于便得到消息。
这个消息让银签单于舒了口气,嘴角浮起了狞笑:看来这群狡猾的秦人终于忍不住要返回北州了,也就是说,自己为他们精心设置的陷阱,终于将派上用场!
他当即下令,原本撤至金微山外围的两部犬戎共一万余人迅速回军,再次堵住石河关。
银签根本不怕石河关内的北州秦人杀出来,双方战了这么多年,彼此都很了解,北州的秦人肯定是出了大问题,否则他们不会只知道一昧固守,以至于坐困愁城。
果然,他这两部一万余犬戎卷土重来,重新到石河关下之后,原本因为犬戎突然撤军而小心翼翼地出来打探情形的秦人,瞬间便又缩了回去,然后关门紧密,怎么也不肯出来。
现在,就只等着那支可恶的秦人部队自投罗网了。
就在银签单于等待好消息的时候,西行的赵和再次下达命令。
这一次他折向东,向度突袭工匠谷。
工匠谷此时已经没有了什么价值,因此留守的犬戎人并不多,他们只是做些清理谷中废墟和重建的准备工作,结果被赵和一个突击,尽数杀灭,好不容易轻易出来的废墟和重新整备的物资,再度化成一片火海。
放了把火之后,赵和继续向东,俨然是放弃返回石河关的打算,准备突入犬戎腹心,在银签单于帐下诸部之中大闹一场了。
银签单于接到这个消息,气得亲自挥刀砍了两头羊,这才稍稍解了怒意。他明白自己的陷阱已经被看穿,只能将石河关前的犬戎人再度调走,然后继续围追堵截赵和。
只不过做出东进姿态的赵和,又折转向北,再度消失在金微山中。
这一次银签单于决意彻底解决掉这伙狡猾的秦人,因此那三千王帐军穷追不舍,双方深入金微山中足有百里,最危险之时,王帐军就在山脚,而秦人则在山腰,双方目视可见。但是秦人翻山越岭的本领实在太强,加上又借助险要地势,时不时对犬戎进行反击,这让犬戎损失极重,又追击了十余日,结果折损了近五百人。
秦人自己的损失也大,从最初的五百余人,减员到不足三百人,最重要的是,秦人的食物不足了。
翻山之时,战马颇有不便,因此所有的战马都被放弃了,每个人只能自己背负食物,又面临犬戎的穷追不舍,大伙携带的食物有限,到得进山第十四日时,随身携带的干粮已经食尽。
犬戎人发现了这一点,顿时大为欢喜。
可就在当夜,他们再度失去了秦人的踪迹。
事后侦察之时,他们才发觉,秦人以绳缒下悬崖,跳出了他们的包围圈,然后在早就备好的补给地点重新补充了食物,这才翻山越岭,消失在重山之中。
这一次,犬戎人再也没有追上秦人。
摆脱了犬戎的追击之后,赵和带着剩余的两百余秦人又花了足足半个月时间,这才绕开犬戎人所有的封锁线。
此时已经到了五月。
五月的北州,早已野花怒放,各处草场之上一片生机盎然。
冬日里积蓄的雪水,此时融化下山,顺着河道,被引入金微池之中。这座由北州人花费五年时间才建起的人工湖,是北州的腹心之所在,所有农田牧场,在非雨季之时,都仰赖于金微池水的灌溉。
这座人工湖泊旁,如今也是花草繁茂。
换作往年此时,湖边总少不得少男少女,游冶玩乐——对于面对着犬戎强大压力的北州来说,这金微池畔的聚会,是为数不多的欢愉之一。
但今看却不同。
连番大战,所有的外围石堡尽皆丢失,给北州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损失。可谓家家带孝、户户哭声。那些原本年少好游的年轻人们,在这短短大半年时间里经历过太多的失利与死亡,甚至他们当中有许多人自己就已经阵亡于连番的战事之中,因此没有谁还想要出来游玩。
便是湖畔农田之中,那些耕作之人,也有绝大多数都是女子——她们的父兄丈夫或者已经战死,或者正在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应付犬戎人新的攻势,而后方的耕作放牧,只能仰仗于这些女子了。
郭英阴郁的目光从田园上扫过,喃喃骂了一声。
“四哥,你说什么?”在他身边的一个伴当问道。
“不能再这样了。”郭英道。
称他四哥的伴当有些莫名其妙:“不能怎么样?”
“与犬戎人再这样纠缠下去……不能这样。”郭英看了看周围,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伴当,于是低声说道。
众位伴当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人悠悠地道:“郭四哥这话从何说起,可不是我们想要与犬戎人纠缠,是犬戎人不放过我们啊。”
“而且我们与犬戎人是死仇,无论如何,这仇都是放不下的。”又有人道。
郭英有些不耐烦,他用马鞭狠狠抽打着身前的一棵树,直接抽断了那棵树的枝条,这才沉声道:“去年我们出来时,一共是二十一个人。”
众伴当相互看了看,都安静了下来。
“今年再来时,只剩我们十个人,骆大郎、范小五,刘二刘三,还有唐鹘宋鹞……他们都没了,这才一年不到,一半人没了。”郭英喃喃说道。
周围伴当的面色都阴沉下来,有一位伴当狠狠吐了口口水:“郭四哥,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们以为我想说什么?”郭英看了众人一眼,然后恍然:“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想要与犬戎人讲和,去投靠犬戎人?”
见众人默不作声,郭英叹了口气:“也不怪你们如此想我,这几年,确实有些人这般想……但我不会,别人投靠犬戎可以,我不行,我伯父会杀了我。”
说到这,他昂起头来:“而且我也不想降犬戎,我家十九口人死于犬戎之手,我如何能降犬戎呢?”
“四郎,你既然明白这个,方才那话又是什么意思?”
一个唇红齿白的伴当说道,只不过她一开口,就表露出真身,竟然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在北州,男少女多,女子抛头露面乃是常事,穿男装更不稀奇。
“楚三妹,我也不想在这等死,不想自己熟悉的伴当一个个……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
“怎么说毫无意义,我们乃是大秦安西都护府北州,我们守护之地,便是秦土!”一个最年少的少年慷慨地道。
众人都看向他,他有些讷讷:“怎么,我说得不对?”
“小易,倒不是说你说的不对,只不过大秦……这二十余年来,你看到过几个从大秦来的人?”郭英冷笑了一声:“大秦早就抛弃了我们,二十八年前就抛弃了我们,彼时你我尚未出生……伯父他们那一代,尚可以说是大秦臣子,到得我们这一代,谁人吃过大秦一粒粟米?谁饮过大秦一杯酪浆?”
他说到这里,众人皆是脸色微变,被他呼作小易的那个最少少年,神情有些犹豫:“四哥,长辈们不是这样说的……”
“生为秦人,死为秦鬼,他们都这样说,但大秦在哪里,咸阳在哪里?我所看到的,只有这雪山,这草场,还有这北州……我是北州人。”郭英缓缓道。
他知道自己的话语有些惊世骇俗,但眼前这些伴当对他来说又极为重要,不仅因为他们是他打小一起的玩伴,更因为这些伴当身后代表的家族势力。
因此他准备再度解释,可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一阵骚动,紧接着,骚动声越来越响,无数人呼号起来。
“大秦,大秦使者来了!”
四七、秦使来了
论及对金微山区的熟悉,便是犬戎人也无法与秦人相提并论,毕竟自从二十余年前开始,这一块便是秦人在西域生存的最后场所。
故此,在李弼等人指引下,赵和很好地避开了大部队的犬戎人,偶尔他们会袭击一下小队犬戎,一来获得补给,二来审问消息,第三则是帮布疑阵,让犬戎人无法摸清他们的行踪。
随着天气越发暖和,相关的消息也越来越多,金微山的局势也渐渐明朗了。
如赵和所料,在工匠谷遇袭之后,短时间内犬戎人无法再制造太多石炮,银签单于只能将石河关前的犬戎大军撤回。
从被擒获的俘虏口中得知,石河关前已经空无一人,这个消息让众人更加确信,赵和所料并无谬误。
事实上,从跟随赵和一起袭击工匠谷得手之后,这些北州秦人就对赵和极为信服,因此,哪怕接下来他的命令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众人也依然服从。
如此在金微山区中转来转去了十余日之后,赵和终于下令,突然折向西北,深入金微山之内。
他们一直在移动,而犬戎也未曾放弃对他们的追捕,银签单于调集了他手下最出色的猎人与猎犬,聚集了数十名射雕儿,再以三千名王帐精锐,死死咬住秦人的行踪不放。他们距离秦人的行踪,往往也只是迟上两三日罢了。
故此当赵和突然折向西北后两日,银签单于便得到消息。
这个消息让银签单于舒了口气,嘴角浮起了狞笑:看来这群狡猾的秦人终于忍不住要返回北州了,也就是说,自己为他们精心设置的陷阱,终于将派上用场!
他当即下令,原本撤至金微山外围的两部犬戎共一万余人迅速回军,再次堵住石河关。
银签根本不怕石河关内的北州秦人杀出来,双方战了这么多年,彼此都很了解,北州的秦人肯定是出了大问题,否则他们不会只知道一昧固守,以至于坐困愁城。
果然,他这两部一万余犬戎卷土重来,重新到石河关下之后,原本因为犬戎突然撤军而小心翼翼地出来打探情形的秦人,瞬间便又缩了回去,然后关门紧密,怎么也不肯出来。
现在,就只等着那支可恶的秦人部队自投罗网了。
就在银签单于等待好消息的时候,西行的赵和再次下达命令。
这一次他折向东,向度突袭工匠谷。
工匠谷此时已经没有了什么价值,因此留守的犬戎人并不多,他们只是做些清理谷中废墟和重建的准备工作,结果被赵和一个突击,尽数杀灭,好不容易轻易出来的废墟和重新整备的物资,再度化成一片火海。
放了把火之后,赵和继续向东,俨然是放弃返回石河关的打算,准备突入犬戎腹心,在银签单于帐下诸部之中大闹一场了。
银签单于接到这个消息,气得亲自挥刀砍了两头羊,这才稍稍解了怒意。他明白自己的陷阱已经被看穿,只能将石河关前的犬戎人再度调走,然后继续围追堵截赵和。
只不过做出东进姿态的赵和,又折转向北,再度消失在金微山中。
这一次银签单于决意彻底解决掉这伙狡猾的秦人,因此那三千王帐军穷追不舍,双方深入金微山中足有百里,最危险之时,王帐军就在山脚,而秦人则在山腰,双方目视可见。但是秦人翻山越岭的本领实在太强,加上又借助险要地势,时不时对犬戎进行反击,这让犬戎损失极重,又追击了十余日,结果折损了近五百人。
秦人自己的损失也大,从最初的五百余人,减员到不足三百人,最重要的是,秦人的食物不足了。
翻山之时,战马颇有不便,因此所有的战马都被放弃了,每个人只能自己背负食物,又面临犬戎的穷追不舍,大伙携带的食物有限,到得进山第十四日时,随身携带的干粮已经食尽。
犬戎人发现了这一点,顿时大为欢喜。
可就在当夜,他们再度失去了秦人的踪迹。
事后侦察之时,他们才发觉,秦人以绳缒下悬崖,跳出了他们的包围圈,然后在早就备好的补给地点重新补充了食物,这才翻山越岭,消失在重山之中。
这一次,犬戎人再也没有追上秦人。
摆脱了犬戎的追击之后,赵和带着剩余的两百余秦人又花了足足半个月时间,这才绕开犬戎人所有的封锁线。
此时已经到了五月。
五月的北州,早已野花怒放,各处草场之上一片生机盎然。
冬日里积蓄的雪水,此时融化下山,顺着河道,被引入金微池之中。这座由北州人花费五年时间才建起的人工湖,是北州的腹心之所在,所有农田牧场,在非雨季之时,都仰赖于金微池水的灌溉。
这座人工湖泊旁,如今也是花草繁茂。
换作往年此时,湖边总少不得少男少女,游冶玩乐——对于面对着犬戎强大压力的北州来说,这金微池畔的聚会,是为数不多的欢愉之一。
但今看却不同。
连番大战,所有的外围石堡尽皆丢失,给北州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损失。可谓家家带孝、户户哭声。那些原本年少好游的年轻人们,在这短短大半年时间里经历过太多的失利与死亡,甚至他们当中有许多人自己就已经阵亡于连番的战事之中,因此没有谁还想要出来游玩。
便是湖畔农田之中,那些耕作之人,也有绝大多数都是女子——她们的父兄丈夫或者已经战死,或者正在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应付犬戎人新的攻势,而后方的耕作放牧,只能仰仗于这些女子了。
郭英阴郁的目光从田园上扫过,喃喃骂了一声。
“四哥,你说什么?”在他身边的一个伴当问道。
“不能再这样了。”郭英道。
称他四哥的伴当有些莫名其妙:“不能怎么样?”
“与犬戎人再这样纠缠下去……不能这样。”郭英看了看周围,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伴当,于是低声说道。
众位伴当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人悠悠地道:“郭四哥这话从何说起,可不是我们想要与犬戎人纠缠,是犬戎人不放过我们啊。”
“而且我们与犬戎人是死仇,无论如何,这仇都是放不下的。”又有人道。
郭英有些不耐烦,他用马鞭狠狠抽打着身前的一棵树,直接抽断了那棵树的枝条,这才沉声道:“去年我们出来时,一共是二十一个人。”
众伴当相互看了看,都安静了下来。
“今年再来时,只剩我们十个人,骆大郎、范小五,刘二刘三,还有唐鹘宋鹞……他们都没了,这才一年不到,一半人没了。”郭英喃喃说道。
周围伴当的面色都阴沉下来,有一位伴当狠狠吐了口口水:“郭四哥,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们以为我想说什么?”郭英看了众人一眼,然后恍然:“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想要与犬戎人讲和,去投靠犬戎人?”
见众人默不作声,郭英叹了口气:“也不怪你们如此想我,这几年,确实有些人这般想……但我不会,别人投靠犬戎可以,我不行,我伯父会杀了我。”
说到这,他昂起头来:“而且我也不想降犬戎,我家十九口人死于犬戎之手,我如何能降犬戎呢?”
“四郎,你既然明白这个,方才那话又是什么意思?”
一个唇红齿白的伴当说道,只不过她一开口,就表露出真身,竟然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在北州,男少女多,女子抛头露面乃是常事,穿男装更不稀奇。
“楚三妹,我也不想在这等死,不想自己熟悉的伴当一个个……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
“怎么说毫无意义,我们乃是大秦安西都护府北州,我们守护之地,便是秦土!”一个最年少的少年慷慨地道。
众人都看向他,他有些讷讷:“怎么,我说得不对?”
“小易,倒不是说你说的不对,只不过大秦……这二十余年来,你看到过几个从大秦来的人?”郭英冷笑了一声:“大秦早就抛弃了我们,二十八年前就抛弃了我们,彼时你我尚未出生……伯父他们那一代,尚可以说是大秦臣子,到得我们这一代,谁人吃过大秦一粒粟米?谁饮过大秦一杯酪浆?”
他说到这里,众人皆是脸色微变,被他呼作小易的那个最少少年,神情有些犹豫:“四哥,长辈们不是这样说的……”
“生为秦人,死为秦鬼,他们都这样说,但大秦在哪里,咸阳在哪里?我所看到的,只有这雪山,这草场,还有这北州……我是北州人。”郭英缓缓道。
他知道自己的话语有些惊世骇俗,但眼前这些伴当对他来说又极为重要,不仅因为他们是他打小一起的玩伴,更因为这些伴当身后代表的家族势力。
因此他准备再度解释,可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一阵骚动,紧接着,骚动声越来越响,无数人呼号起来。
“大秦,大秦使者来了!”
四八、北州之人
“来自咸阳的大秦使者到了!”
如雷般的欢呼声除了传到郭英的耳中,同样也传到了他的伯父郭昭耳中。
二十余年前,当大秦撤离西域时,郭昭年方而立,正值壮岁,但二十余年过去,当初雄健如山的男子,如今已经白发苍苍。
因为殚精竭虑为北州寻求生存之术的缘故,郭昭的睡眠严重不足,头发脱落得厉害,脸上的眼袋极重。
不过当有别人在场时,他仍然目光炯炯,显得精力充沛。
他站在北州衙署的小楼之上,望着外头欢呼的人群,眉头轻轻挑了一下。
在他身边,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哼了一声:“咸阳……咸阳……几十年没有回咸阳了,也不知那边情形如何,天子是不是还在位。”
郭昭呵的一笑:“天子若还在世,岂不年过九十……自古人君,岂有长寿如此者。”
说完这话后,郭昭自己愣了一下。
当初他可是对那位天子尊崇无比,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谈起那位天子时,是如今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仿佛那位御宇多年雄视四方的大秦皇帝,只是一个可以随意谈论的普通人了。
“犬戎人那边说,天子早就归天了。”一个人闷闷地道:“就连太子都死了许多年……天子,嘿嘿。”
郭昭望了一眼这个在众人中最显年轻的将领一眼,缓缓摇头:“那又如何,大秦毕竟还在。”
那个最显年轻但事实上也已经年过四十的将领沉声道:“这二十七年来,我们只知北州,只知都护,不知咸阳,不知大秦!”
郭昭双眼一瞪:“霍峻!”
那将领回视着郭昭,眼中并无多少屈服之意。
郭昭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霍峻,你且收敛些,莫要让咸阳来人轻视了我们。”
霍峻垂下头,应了一声。
郭昭背转身去,继续向着南面眺望。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这位副将口中应下,但心里却是另一个想法。
但他也没有办法,旷日持久的战事,已经消耗掉他太多的精力,而一日更胜一日的衰老,让他不得不放出手中的部分权力。
就在这时,他看到在北州城南之处,一队人马行了进来。
郭昭努力眺望,但因为老眼昏花的缘故,也因为隔得比较远,所以怎么也看不太清楚。
“霍峻,你且看看,那是不是大秦的旌节?”郭昭问道。
霍峻大步来到他的身边,举目向着南方望去。
北州城为了不占据太多可耕作的平地,所以是依着山坡而建,他们所处的都护府衙署位置,就在城最北的高处,从他们这里眺望出去,整个北州城都一览无余。
正对着都护府衙署处的那条道路上,距离他们约有一千余步处,那队人马正行了进来。
在人马最前,高举着的,正是大秦的黑龙旗。
紧随黑龙族之后,则是一根节杖,那节杖上的牦牛尾随风飘动,看起来分外显眼。
哪怕霍峻方才对大秦表示了不满,但当他真正亲眼见到这黑龙旗与旌节之时,还是忍不住心潮激荡,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
直到郭昭再次问他,他才沉声道:“都护,确实是黑龙旗与天子使节节杖!”
然后他听到郭昭轻轻的叹息之声。
郭昭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自己曾经朝思暮想的东西,但他实在太老太累了,所见到的终究还只是模糊一片。
他并没有看到,在那大旗与旌节之下,赵和被众人簇拥护卫,驱马而行。
而街道两侧,越来越多的北州民众涌了出来,看着这一队进入城池的人马。
北州城乃是北州首府,因为有石河关天险的缘故,所以北州在经营北州城城防时并没有花费太多气力,城墙低矮,看上去与内地的一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区别。
也因为建于缓坡之上的缘故,城池的规模并不大,以赵和的估算,这城池里能够居住三到四万人就是极限,再多便会显得拥挤。
但北州最盛之时,有人口二十余万,哪怕是现在经过连番大战损失惨重,也还有十六七万左右的人口。因此大多数北州人,是分布在北州城为中心的山谷、林地、草场之中。
哦,还有守卫石河关天险的数万人。
想到那里聚集了北州几乎全部兵力,赵和就有些不以为然。
以郭昭的军事才能,理当明白,石河关这天险只能做为最后的倚靠,留三五千人守那里和留三五万人守那里,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他仍然囤聚数万人在石河关,只证明一件事情,他还是想要出关反击的。
但他虽然做了这个准备,实际操作之时又瞻前顾后,不免有些胆气不足。
这位曾经支撑起北州的宿将,终究是有些老了。
心中虽是如此想,赵和还是继续观望这北州城的情形。
北州城是个不规则的长方形,大体来说,东北长约有四里,南北宽约是两里,因为依山成城的缘故,城中只有一条南北向的主路与两条东西向的大街。城中的房屋,大多都是由山上采来的碎石垒成,颇类于赵和见过的羌人房屋,木制建筑相对较少。在城中各处险要所在,都设有望楼,但城墙本身反而并不高大,可以看得出城防的主要理念还是防内而不防外。
这一点有些出乎赵和意料,他原本以为北州位于强敌环饲之下,会将自己弄成一座牢不可破的坚城,现在看来,北州将防御的希望尽数寄托于石河关了。
不过仔细想想也属正常,毕竟小小北州城,平时只住着三万余人,若犬戎真的打到了北州城下,必然会封锁内外物流,那时饿都要将北州人饿死,城防再高也没有什么用处。
“赵君觉得北州如何,与大秦诸城相比?”
就在赵和四下打量之际,突然间,他身边的郭英开口说话了。
郭英是在半途中拦住赵和的,因为他是郭昭的侄子,所以讨了个“奉迎使者”的差使。一路过来,郭英都在观察赵和,最初之时,他惊讶于赵和的年轻,随着不断接近北州城,他将最初的惊讶压住,开始试探起来。
赵和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笑了一声。
郭英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大秦诸城”便已经曝露出了立场。
“北州若放在大秦,比县城稍大,比郡城颇为不如。”赵和缓缓道:“哪怕与敦煌这样的边郡之城相比,亦有差距。”
他这话说出之后,旁边的李弼眉头微微一跳,但赵和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李弼那只独眼只能挪向别的地方,强忍着不去看郭英的神情。
郭英面色果然有些尴尬。
“不可能,北州在西域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城……”郭英的伴当中,那位小易张口说道。
“呵呵,西域三十六国加起来,也不过是大秦一郡的人口罢了。”赵和淡淡一笑:“甚至不是上郡,只能算是下郡。”
那小易脸红起来,脖子上也冒出青筋,有些生气地道:“你吹牛!”
赵和哑然失笑,看了他一眼:“大秦初统之时,有三十六郡,事易时迟,拆分兼并,开疆拓土,至前年之时,已有五十八郡之地。五十八郡之中,有上郡十六,户口皆在百万之上……我所去过的地方不算多,去过齐郡,人口便有一百七十余万,郡治所在,人口十余万……”
赵和没有说咸阳的情形,而是从齐郡开始,将齐郡、琅琊、南阳、颖川、河东、吴郡、南郡等诸多大郡一一介绍了一番。这些北州少年生长在小小的北州山谷之中,便是西域诸国的情形都是听长辈们说的,哪里知道中原的繁华,听赵和将各地人口物产一一说出,甚至连每年缴纳的赋税都报了出来,他们最初时还发出几声置疑,到后来就只有惊呼,而最后之时,连惊呼都没有,只剩余一片沉默了。
郭英面色微微阴沉下来。
他见自己的伴当们都不再说话,当即开口道:“大秦有口数千万之众,每年财赋以亿钱计算,为何却奈何不得区区犬戎,弃我等于不顾,二十余载不通音信?”
这个问题,直指要害,让赵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无论怎么说,大秦是欠了这些被遗留在西域的秦人的。
因此这个问题,赵和并不好回答。
就在这时,跟随郭英一起的那位楚三妹也道:“大秦若真如赵君所说如此强盛,为何只见赵君区区十余人来使,便是赵君护卫,也是我们北州将士?”
楚三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
毕竟这个自称大秦使臣的家伙,翻过金微山,绕过石河关天险,出现在北州境内,这一过程实在太过突兀了。
赵和勒住了马,看了楚三妹一眼。
少女的面色十分倔强,见赵和看自己,她回瞪了过来。
赵和然后一笑:“我只带十余人来,是因为不明白北州情形,只能带这十余人为使,将来打探消息。我的护卫是北州将士不假,但是……他们也是秦人,秦军!”
他说完之后,看了李弼等人一眼。
楚三妹不愤地扬声叫道:“你们是秦军还是我们北州军士?”
四九、自以为谁
楚三妹话才说出,心中便知道不妥。
赵和的目光瞄向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而李弼的独目则狠狠瞪着她,神情极是狠厉。
楚三妹胆子不小,可李弼此时只余独目,加上平时就凶名卓著,当他凝视之时,楚三妹不免心中发寒。但看到赵和那丝淡淡的笑,楚三妹心中又觉得不快,当即瞪着赵和:“莫赵君觉得我问的不妥?”
赵和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道:“你说得自然不妥,不过也无所谓。”
他没有进一步批评,可偏偏是这种态度,让楚三妹觉得心中恼怒,忍不住就举起马鞭,狠狠抽了一下座马。
“与这些骗子在一起做甚,没来由还被他们狐假虎威!”她愤愤地说着,驱马跑到前面去了。
郭英神情微微一动,看了赵和一眼。
楚三妹说赵和他们是“骗子”,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赵和一行人中,绝大多数都是此前被俘的北州士卒,他们虽然打出了黑龙旗与使者旌节,可实际上一个个衣裳褴缕,甚至可以说,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恶臭之味。
毕竟是在金微山中钻了好几个月的大山,一个个形象与乞丐没有什么区别。
便是赵和自己,也是须发横生。
“郭少君也以为我们是骗子?”赵和缓缓问道。
郭英摇了摇头:“凡事不可仓促定论,你们是不是骗子,自有我伯父等来判断,我只是好奇,所以前来当这奉迎使。”
赵和哑然一笑,然后说道:“郭少君的心思,我约摸能猜到一些,也能够理解……换作我,只怕猜疑之心比起郭少君还要重。”
郭英默不作声,只是听赵和说,但赵和说到这,却嘎然而止,然后指了指面前:“这便是旧西域都护府衙署所在之地?”
郭英抬头望去,这才惊觉,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到了衙署门前。
所谓衙署,其实也就是郭府。郭昭在与大秦失去联系之后,便被推举为西域都护府都护,营建北州城时,一切从简,便将府宅与衙署放在了一起。
“正是。”郭英坦然道:“请赵君下马。”
赵和笑了笑,微微眯起眼睛,却没有下马。
郭英眉头一皱,又道:“请赵君下马。”
赵和环视四周,扬声说道:“不知郭都护何在?”
郭英这才明白过来,赵和竟然是在等郭昭出来迎接他!
郭英眼中凶芒一闪,沉声道:“我伯父身系北州安危,乃堂堂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等闲不得出来!”
话说得还有些委婉,但言下之意很明确:郭昭身份非同一般,不可能来迎接赵和这样的等闲人物。
赵和点了点头:“郭都护乃是大秦故西域都护府代都护,乃大秦有功之臣,我一直很是景仰的。”
赵和此语同样说得很委婉,首先郭昭的都护之职是部下推举,未得朝廷明旨授予,因此只能算是代都护,其次无论郭昭身份如何,功劳多大,终究只是大秦的臣子,既是臣子,对于赵和这位来自中枢的使节,理当礼遇,而不该如此无礼。
事实上,郭昭未曾出城迎接,便已经是失礼了。
他这话说完,郭英的伴当们脸上的怒气已经无法掩饰,但郭英却是一伸手,将众人拦住,然后面无表情地道:“既是如此,还请稍待。”
他说完之后,自己下了马,将缰绳交与士卒,带着众伴当直接进了衙署之中。
“山长?”诸葛明在赵和身边轻声问道。
赵和摆了摆手,然后看向神情抑郁的李弼,微笑着道:“虽然尚未见到郭公,但以其侄风采来看,郭公非简单之人。”
李弼勉强笑了一下,旁边的樊令一撇嘴:“那位郭公我不知道,但方才那郭英,什么玩意儿嘛,愣头青一个!”
他说别人愣头青,让赵和不禁哑然失笑,然后摇头道:“郭英颇有城府,而且深受伴当爱戴,能得人用,若非稍稍高傲了些,只怕佐之早已倾心,愿为之效死了。”
李弼听到这,终于笑了笑,然后不屑地撇了撇嘴:“为他效死,呵呵!”
在郭英陪同的过程之中,赵和已经对此人有所了解。
郭英颇能得人,但因为是郭家独苗的缘故,被理所当然认为是郭昭的继承者,因此,他所接触的范围,往往是北州中高层官员、将领子弟,这些人虽然愿意为他效力,却自然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而如同李弼这样出身寒微靠自己本领冲上来的人,是无法融入到这小圈子之中的。
想来郭英也曾经注意过如同李弼这样的年轻将领,甚至招揽过,可是他身边的小圈子的隐隐排斥,使得李弼始终无法融入,这又让郭英以为李弼无意投靠,自然而然便会疏远他。
不过对赵和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坏事。郭英和他的伴当们对大秦隐隐有抵触之意,若是他们真的上下齐心,赵和反而难以解决了。
就在赵和琢磨北州的情形时,郭英已经迈步走到了望楼之上。
他向着自己的伯父先施礼,然后又与众长辈一一见礼,神情倒是极谦逊,自然获得一片赞声。
郭昭有些不耐这个,指了指仍然停在马上的赵和:“怎么回事,那位使者为何不进来?”
郭英也不添油加醋,只是将自己方才与赵和的对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默然不作声。
他不作声,郭昭身边有人已经忍耐不住了。
霍峻冷笑道:“狂妄至极,一黄口小儿,便敢想着要大都护出府迎接,他以为自己是谁?”
“正是,这些年来,咱们未食一粒秦粟,未得一文秦饷,咱们靠的全是自己。如今倒好,一个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真是假的秦使,便想让大都护亲迎,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大都护,依我之见,将这狂妄小辈赶走算了,落得个眼前清净!”
“呃,赶走就不必,要不……我替大都护出去迎一迎?”
“韩四,你是什么东西,也能替大都护去迎人?少在那说些屁话……”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起来,也有个别人觉得没有必要弄得那么僵,建议遣人出去代迎的,但无一人觉得,郭昭当出府迎接。
郭昭自己则在望楼上眯眼,继续看着赵和。
在这个距离里,他已经可以看清赵和的轮廓了。
不知为何,郭昭觉得,这位衣裳褴缕、须发横生的年轻人,有几分眼熟。
他隐约在此人身上,看到了某位故人的身影。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回忆的闸门打开了,一点一滴的旧事,慢慢涌了出来,然后变成了汪洋大海。
郭昭在那里沉思,他身后的众人仍在议论,而郭英则有些讶异地看了伯父一眼。
郭英是郭昭三弟之子,但是其父早就在与犬戎人的大战中阵亡,而郭昭自己的儿子也尽数阵殁,因此,郭英从小就被郭昭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养。
郭英很清楚自己这位伯父的性格,按理说,他不会让身边人争执太久,无论是去迎接还是不去迎接,他都会立刻下决断。
毕竟郭昭曾经不只一次对他说过,哪怕是错误的选择,也远比犹豫不决要好得多。因为犯了错尚可有时间去弥补,而犹豫不决则会将最后的一点时间都浪费掉。
只不过看伯父那模样,郭英也不敢出声提醒。
伯父是老了没错,但还没有老到需要别人替他做决定的时候。哪怕郭英自己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他都尽可能地小心执行,不敢因此惊动郭昭。
望楼之上犹豫不决,望楼之前,赵和也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烦地迹象。
他只是笑着看向李弼:“如此看来,似乎是亮出那些东西的时机了。”
李弼点了点头,然后回头望了一眼。
最初时赵和对他明显有几分防备,所以不将人手交与他带领,甚至有意将他架空,但几乎战事之后,特别是工匠谷之战后,赵和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戒备之意了。
李弼也觉得,在赵和手下办事,比起在此前自己任何一个上司手下办事要开心。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猛然挥手。
在他身后,那些随护而来的秦军士卒,见到他的命令,纷纷开始解衣。
片刻之后,这近三百人,一个个只着犊鼻裤,将自己的身体露了出来。
此时围观之人颇多,大多数原本是为了看来自大秦的使者而来,可此际见众人脱衣,不禁都愣住了。
“你们这是……”门前的守卫当然要喝问,只不过话才出口,便又收住。
因为在他们面前,这近三百具赤着的身体上,到处都是疤痕。
穿着衣服的时候不显,但衣服脱下之后,那遍布身体上下的疤痕,给人一种极大的冲击感。
不少人的伤口还有心腹要害之处,很显然,他们受伤时,如果运气稍差一点,那性命就不在了。
紧接着,李弼又挥了挥手。
众人笑吟吟从自己的随身包裹之中,扯出一面面旗帜来,
皆是犬戎人的部旗!
五十、欢迎凯旋
犬戎各部为了彼此区分,各有其旗帜,特别是自如今的大单于主事以后,他从骊轩学来所谓“家纹”之制,要求各部都在旗帜之上标有家纹。
这被掷在地上的数十面旗帜,代表了犬戎数十个小部落。
缴获这些旗帜,证明众人曾经这数十个小部落作战,并且在战斗中占据了优势。
伤疤,部旗。
这些展示出来的东西,让周围看热闹围观的众人瞬间沉默,然后又窃窃私语。
“不是些逃离犬戎人控制的俘虏么?”
“听说是翻山抄小路回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多部族?”
“身上的伤疤……与犬戎人作战时受的?”
周围的议论之声,自然也传到了赵和的耳中,赵和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又向上方望楼处瞄了一眼。
事实上,望楼与他所在的位置相距并不远,大声点的话,都可以进行对话。
他看到了被簇拥着的郭昭。
郭昭同样低下头来看到。
赵和面上带着微笑,郭昭却是面无表情。
在郭昭身后,那些反对出迎的人声音小了起来,而开始出现主张出迎的声音:“却迎一迎倒也无妨,反正不过就是个表面功夫……”
“正是,就算不去迎这个所谓使臣,也当去迎一迎脱险归来的勇士。”
郭昭听到这些新起的声音,面上仍然没有什么神情。在他身后,霍峻额头青筋一跳,突然回头喝了一句:“住嘴!”
众人哂然。
霍峻是郭昭重点培养的将领不假,但如今在望楼之上的,哪个不是多年宿将,多少人都是和郭昭一起出生入死的,甚至有人是看着霍峻长大的,故此,对他的喝斥众人不以为然。
霍峻也明白这一点,脸色更青得难看,他望了望郭昭一眼,沉声道:“大都护,我替你去出迎吧!”
此前他坚决反对出迎,哪怕是派人代替都不可,但现在,他却提出自己代替郭昭出迎。
郭昭眯着眼睛,没有作声。
“大都护!”霍峻又道。
郭昭轻微叹了口气:“小霍,不要急,再等等……我们要有耐心,连底下的那个年轻人都那么有耐心,我们如何能不如他?”
霍峻腮梆子鼓了鼓,终究没有出声。
赵和在望楼之下看到上面的郭昭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扬声说道:“犬戎人连破石堡,靠的是石炮,好教诸位得知,犬戎人的石炮,已经被李弼等尽数毁了!”
此语一出,围观众人再度寂静下来。
紧接着,有人惊呼道:“难道犬戎人撤围,就是因为这个?”
此前犬戎人堵住石河关,已经等了十余日,看起来就是在等攻城器械。但突然间犬戎人撤走,也没有什么攻城器械来到石河关前,这让北州诸人很是怀疑。他们从擒获的俘虏口中得知,似乎是一支重要的辎重部队遇袭,所以银签单于才下令撤军。
此时听赵和一句话,众人便将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终日生活在与犬戎作战的一线,这些北州人没有一个傻子,对于军略情形,自有自己的分析。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众人再度看向李弼等人的目光,那不仅仅是敬佩了。
而李弼也是愣住了。
突袭犬戎人辎重那一役,完全是赵和布局,他们只是在那一役中被赵和解救出来的俘虏,但赵和方才的话语,淡去了自己的作用,却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都护!”李弼忍不住叫道。
赵和目光闪动,冲他微微一笑:“何事?”
李弼沉声道:“都护,这使不得!”
赵和却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非此不可,北州需要英雄,需要一位出自北州的英雄!”
李弼独眼闪动,嘴巴张了张,然后垂下头。
他是聪明人,他同时野心勃勃,因此他很清楚赵和此语的意思。
北州如今的情形,可谓暗流涌动。上一代的英雄老去,英雄迟暮向来是人间惨事,更何况是在这风雨飘摇之间出现英雄迟暮的现象。
所以北州需要有新一代的英雄出来力挽狂澜。
若这英雄是外人,比如说赵和,虽然也有一定效果,但哪里能让北州人心服?
没准儿起到相反作用,让北州人心中妒恨。
相反,若这英雄出自北州,若这英雄原本就是北州年轻一代将领中的佼佼者,若这英雄还是北州最底层士卒出身——还有比这更符合众人期待的传奇么?
李弼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望楼。
望楼之上,郭昭无意识地伸手按住了栏杆。
此前他站得笔直,根本不需要扶着什么,但这一刻,他却忍不住要扶住栏杆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楼下,看着赵和,与赵和目光相对。
身为北州的最高将领和实际统治者,他的消息比别人要灵通得多。外围石堡为什么会被犬戎人一一拔除,犬戎人为何会突然出兵……这背后的原因,他都有所知。
现在赵和将他知道的事情当众说了出来,这就让他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之中。
立下如此大功的李弼等人,值不值得他下楼相迎呢?
可以说,若没有摧毁犬戎人的炮车,以石河关天险,也未必能久守。摧毁炮车那一役,在某种程度上挽救了北州。这等功劳,莫说下楼相迎,就是出城相迎都是应当的。
否则,必令英雄心寒,壮士志短,民众失望。
但他就此下楼,去迎的除了李弼等英雄,还有赵和。
毕竟这位大秦使者,是将自己与北州的新英雄们绑在了一处。
郭昭心中非常挣扎,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七年前,那个时候他要做选择,究竟是继续东退回到大秦,还是转而西进摆脱犬戎。
当初他瞬间就做出了选择,但现在,他却迟迟未能做决定。
他心里浮现出许多念头,这些念头纠缠在一起,让他犹豫不决。
然后他看到赵和又微微一笑。
“李弼亲带精锐死士,突袭犬戎人的工匠山谷,将其炮车匠人截杀殆尽,一年之内,犬戎人再无炮车可用。”赵和再度扬声道。
你做不出选择,那我就逼你做选择!
此话一出,周围民众再次沉寂,然后欢呼声直破云霄。
不仅是欢呼,还有一些女郎,纷纷掷出自己手中的花朵、绢帕,掷向那些伤痕累累的身躯。
一时之间,花飞如雪。
而李弼等人,便屹立于这片姹紫嫣红之中,茫然不知所措。
赵和再度轻轻拍了拍李弼:“休要露怯,这原本就是你们应得的。”
“这原本就是你们应得的!”
此话一出,李弼突然用手捂住独眼,几乎失声痛哭。
这话不是对他一人说的,是对在场的两百多北州秦军说的,是对那些阵亡的兄弟们说的,是对方信等等众人说的!
只是呜咽了一声,李弼放下手,独目紧盯着赵和:“大都护,李弼这条性命,以后就是大都护的了!”
赵和一笑:“不是我的,是北州的,是大秦的,是亿万秦人的!”
李弼点了点头,他再次抬起头来,向着望楼上看去。
这一次,他的目光多少有些冷漠,少了些此前的景仰。
在李弼看来,北州如此对待赵和与他,实在有些令人寒心。
不过看到望楼之上时,他微微一愣。
因为原本站在望楼之上的郭昭,已经不见了。
李弼眉头轻皱,紧接着,就看到郭昭从望楼之下的门洞中走了出来。
除了他之外,他的背后,还跟着一大群身影,全是北州军中的宿将。
当他们来到与赵和等人相距二十步时,郭昭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赵和。
赵和从马上下来,轻轻拍了拍有些不安的马,同样看着郭昭。
然后郭昭将自己的头盔摘下。
在他身后,所有的北州宿将一一摘下自己的头盔。
头盔遮掩着的时候不明显,但头盔摘下之后,赵和愣了一愣。
因为他所看到的,全是白发。
一个个白发苍苍,一个个面容憔悴,一个个神情肃然,一个个愁眉紧锁。
赵和嘴角微微一抿,突然间心中有些不忍。
无论这些人如何失礼,但他们都是百战劫余的老兵,都是为了大秦的边疆而失去鲜血、青春还有亲人的秦人。
是朝廷对不起他们,而不是他们对不起朝廷。
当这些老将们纷纷摘下头盔之后,围观的民众再度沉寂下来,紧接着欢呼声与痛哭声同时响起。
周围的士卒,一个个也都摘下了头盔。
赵和放眼望去,要么就是些五十岁以上的老卒,要么就是些十五六岁还带着稚气的少年。
青壮男子,十不存一。
再望向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多为老弱妇孺,几乎没有什么男子。
赵和心中更是沉重,他紧紧抿着嘴,失去了用言语刺激郭昭的兴趣。
而郭昭将拳头猛然击打在自己的胸甲之上,向着李弼等人行礼。
“欢迎凯旋!”郭昭说道。
“欢迎凯旋!”他身后众将齐声说道。
“欢迎凯旋!”围观的百姓们惊天动地地说道。
“欢迎凯旋……”李弼等士卒口中喃喃说道。
“欢迎凯旋。”赵和在自己心中默默说道。
五一、英雄垂暮
北州西域都护府府中。
外头的喧嚣之声,还隐约能传到这里。郭英神情稍稍有些不安,特别是看到赵和迈步走进来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偏过头去,不与赵和目光相对。
赵和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间堂屋。
这是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的客堂,面积不算太大,墙壁上不象中原官员家中,挂着书画条幅之类的东西,相反,四壁中有两壁都悬挂着刀剑,剩余一壁,也挂着一张白色的熊皮。
郭昭将他引进来之后,便自顾自于主位坐下。他也一直在打量着赵和,见赵和的目光停在那张白色的熊皮之上,当即缓缓道:“十五年前,我与诸将巡视金微山,霍峻射杀白熊一头,将此熊皮献与我。”
赵和一笑:“晚辈听说过黑熊、灰熊和棕熊,唯独白熊未曾见过,因此多望了几眼。”
郭昭道:“天下之大,世间之广,没有人可以尽知尽晓,你未曾见过白熊,倒也寻常。”
郭英听到伯父这话语,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他在猜测,伯父这话究竟是顺着赵和的话语而说,还是在讥讽赵和孤陋寡闻。
赵和却没有猜郭昭言下之意,他笑道:“白熊我确实未见过,不过黑白相见之熊,倒是听人说过。有人告诉我,在汉中之南,大山之中,生有食铁兽,原是熊种,黑白相间,颇为稀罕。”
郭昭愣了一下:“这个……老夫倒是没有听说过。”
“前辈早离中原,多年未返,未曾听说过倒也寻常。”赵和道。
这几乎就是对郭昭方才那句话的回应,郭英眉头皱了皱,隐隐有些怒意。在他看来,郭昭自然是有讥讽赵和的资格,赵和有什么资格反击?
郭昭自己却是哈哈大笑:“朝廷以赵郎君为使者,当真是人尽其才,赵郎君……”
他说到这,微微沉吟了一下,然后收住笑容,正色说道:“赵郎君,给我一句准话,朝廷打到哪了?”
赵和毫不犹豫地道:“天山之南,南疆之地,尽已归朝廷。因为不知西域都护府尚存,朝廷重建了西域都护府,以吴郡人俞龙为都护。”
郭昭眉头一扬,有些意外:“朝廷重返西域几年了?为何此前我一直没有从犬戎人俘虏或者栗特人商贾口中得到消息?”
赵和道:“一年……去年我为副使,护送清河公主和亲于阗……”
赵和将去年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最初时郭昭的神情都比较平静,但听到他以三十六人屠犬戎使团,又诛于阗王立清河为女王时,郭昭忍不住坐正了身躯,眼中满是惊讶之色。
等听到他纵横南疆,一一收服南疆诸国,然后领命为北庭都护,带二十余人于严冬之时越天山北上,郭昭已经满脸肃然。
因为事情比较长,赵和说了好一会儿,有些口干舌躁,郭昭听完之后,闭眼沉吟了会儿,然后对郭英道:“宗佑,给赵都护上茶。”
郭英愣了愣,屋中自有仆役,哪里轮得到他来端茶送水。
但只是一愣,他就明白了郭昭的意思。
无论赵和所说是真是假,他终究带了北州盼望已久的好消息,郭昭是以这种方式,向赵和表示歉意。
郭英看了赵和一眼,默不作声地出门而去。
就在他去倒茶之时,郭昭捋须道:“赵都护,朝廷如今何人禀政?”
“大将军曹猛,丞相上官鸿,太尉李非,三人禀政。”赵和说道。
郭昭眉头又是一皱:“那当今天子,乃是何人?”
他知道烈武帝已经去世,但对如今的天子丝毫不熟悉。
赵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当今天子乃太子胜遗孤,讳吉……”
听到太子胜的名字,郭昭身体猛然动了一下,然后看着赵和。
赵和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动作,声音一停:“怎么,有何不妥?”
郭昭嘴巴抿得紧紧地,好一会儿之后叹息道:“当初我在咸阳时,曾为太子宾客,我来西域,原为太子所荐。不意当年一别,太子已经殡天……太子未曾为帝?”
他言语中颇为惋惜,显然,他与那位太子胜的关系,曾经非常不错。
赵和便又开始说起星变之乱。
他原本以为自己说起此事时会有些激动的,但是,整个讲述过程都很平淡,郭昭一直仔细在听,没有问一个字。
只是等他说完之后,郭昭才又叹了一声:“前些年自犬戎俘虏口中,也约略听闻星变之乱的事情,只不过都以为是欺诈之言,不曾想这二十余年间,朝中也不太平。”
接下来便是嬴吉如何成为皇帝的事情,赵和对此说得比较简单,也没有谈自己在其中的作用,只是提及,嬴吉尚在民间之时,自己就与之交好,故此自己甚得其信任,当朝廷欲以和亲之名重新经营西域时自己才会为天子所任用。
听到这,郭昭点了点头,赞叹道:“当今天子能不拘一格,重用赵郎君这等人物,想来也是一代英主。二十余年未闻故国消息,得知此事,心中甚为快慰!”
在他们说话之时,郭英已经端茶回来,听到郭昭这话,郭英脸色微微一变。
“方才对赵郎君颇为失礼,还请郎君勿怪,今日天色不早,我令人为赵郎君收拾好了住处,晚饭时再替赵郎君接风洗尘。”郭昭又说道。
赵和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显然,郭昭对他的话,还不是全信,对于他这个北庭都护府都护的身份,更是不置可否。
这也难怪,郭昭甚至对重建的西域都护府不以为然,毕竟若俞龙是西域都护府都护,那他郭昭在北州坚守近三十年,又是个什么身份?
此事绝非一日之功,而且既然说了晚上要举办宴会接风洗尘,赵和也不着急,他站了起来,拱手道:“如今,晚辈暂且告退。”
“宗佑,替我送送赵郎君。”郭昭向郭英又吩咐道。
郭英将赵和送出了都护府,引着赵和在都护府旁临时辟出的馆驿住下之后,便又匆匆赶了回来。
在郭昭的客堂之中,如今已经挤满了北州的宿将们。众人一个个神情异样,显然,他们已经从郭昭口中得知了赵和带来的新消息。
也不知郭昭与他们说了什么,在郭英回来之后,众人纷纷散去。
郭英只得又出门相送,不过霍峻有意落在众人之后,待众人都离开之后,他转过身,紧紧盯着郭英。
“霍叔父可是有什么吩咐?”郭英低声道。
“西域都护府大都护,唯有郭公可为,其余小儿等,皆不配此位!”霍峻沉声道。
然后,他便转身而去,留下郭英一人在门口若有所思。
想了好一会儿,郭英又回到了客堂之中,发觉伯父仍然保持着众人离开时的姿势,靠在椅中一动不动。
他轻轻唤了一声,发觉郭昭已经睡着了。
郭英唤人抱来毯子,给郭昭盖上,然后悄然欲退出客堂,就在这时,郭昭的声音响起:“宗佑,你觉得这赵郎君所言,有几分可信?”
郭英转过身来,沉声道:“七真三假。”
“哦?”郭昭笑了起来:“我原本还以为你会觉得他说的没有半点可信呢。”
郭英摇了摇头:“他这等聪明人,说话自然不会全假,因为全假很容易被看破。所以,他的话语,应当是七真三假,但那七分真的,都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那三分假的,却全是关键所在!”
“你觉得哪些东西是假的?”
“大秦和亲于阗之举应当是真的,但是所谓已经尽复南疆,必定是假的,他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唯恐我们北州面对如今情形会投降犬戎,特意以此大言来坚定我们抵抗之念罢了。”郭英道。
郭昭嘴微微抿住,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你觉得我们可以投降犬戎么?”郭昭轻声问道。
郭英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与犬戎有杀父之仇,如何能投犬戎?”
郭昭又轻轻叹了口气:“宗佑,你只记得家恨,却忘了国仇啊……我们大秦与犬戎,终究有一方要败亡,那么为何败亡的不是犬戎,投降的不是犬戎?”
郭英听到这句,眉头不禁一挑:“伯父,你还心念着大秦?”
此话一说出,郭昭靠着椅子的身体立刻坐正起来,他目光炯炯,深深盯着郭英。
好一会儿,郭昭才缓缓道:“那是我与你父亲的父母之邦,家中故宅旧塚,祖先灵地,尽皆在秦,我如何能不心念大秦?”
他说到此处,目光开始飘散,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郭英垂下头,没有说什么,但在他心中,却很想说一句,他对大秦却没有半点印象,他的故宅旧塚,不在大秦,而在北州。
就在他如今的脚下之地。
“你这几日,好好伴随这位赵郎君,无论他的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都是个人物,今日他在望楼前之举,几乎将老夫架在了火上烤……呵呵,当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郭昭没听到郭英争辩,又倚在了椅子上,含含糊糊地说着,话说完不久,他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五二、后生可畏
“后生可畏?”
郭英停住脚步,在门前想了想,然后忽然笑了起来。
他眼睛眯了眯,迈步出了门。
如同郭昭希望的那样,郭英出了都护府,便来到了馆驿之中。
因为此前从来没有来自朝廷的使者,所以北州的馆驿,原本是接待犬戎或栗特、大宛等部族使者的,条件相当简陋。
当郭英抵达之时,看到赵和的那些随从们正自己在打扫院落。
长期缺乏照料,所以院落里杂草丛生,枯叶满地。赵和的这些随从们忙得不亦乐乎,却没有谁出声抱怨。
郭英心中微微哂然。
从这个细节不难判断,赵和的随从都是出身卑贱之辈,所以才会自己动手如此熟练。
这么说来,他自称在市井之中与当今大秦皇帝结交,倒有可能。
见到郭英到来,诸葛明将扫帚放下,上前拱手行礼:“郭少君来此,可是有事?”
郭英瞄了他一眼,此人虽然外表文质彬彬,但从他粗粝的手掌与面容不难看出,也是一个惯于做粗活的。
他微微点头算是回礼,然后笑着道:“方才得了伯父之令,来看看赵君是否还缺了什么,赵君人在何处?”
诸葛明不慌不忙地又拱手行礼:“我家祭酒正在屋内,郭少君请。”
他伸手示意,也不通禀,直接带着郭英便走向正屋。郭英一边前行,一边好奇地道:“我听别人称呼赵君,不是都护便是赵侯,也有呼为主上的,唯独诸葛君称之祭酒,不知这是为何?”
诸葛明笑道:“在下出身稷下学宫……”
听到稷下学宫四字,郭英神情一怔,然后肃然叉手行礼:“郭某失礼了,不意诸葛君竟然是稷下弟子!”
郭英对于大秦的印象是非常模糊的,无论是大秦都城咸阳,还是大秦天子,他都从未见过。但稷下学宫的大名,他却是牢牢记住,原因无它,他的伯父郭昭,便是出自稷下学宫,而追随郭昭的诸多宿将之中,也有不少乃是学宫学子或者剑士。
当初烈武帝经营西域,征调关东良家子,不少稷下学宫出身的人应募,这些人虽然来自不同地方,但因为同出自稷下的缘故,自然而然就在这旧西域都护府里形成了所谓的稷下党。
诸葛明笑了一下:“我在稷下不过是无名之辈,赵祭酒在稷下之时,那才是风采无双。”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看得多,郭英对赵和颇为轻视,至少是不服气。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没有办法改变郭英的偏见,不过在谈话中捧一捧赵和还是做得到的。
果然此话一出,郭英立刻会意,情不自禁失声道:“赵郎君莫非是稷下学宫祭酒?这么年轻的稷下祭酒?这怎么可能?”
他一连串的问题说了出来,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诸葛明扬了扬眉:“赵祭酒身兼数家之长,不仅学问渊深,而且德行高洁,如何作不得稷下祭酒?”
郭英嘴巴动了一下,心中仍满是怀疑,不过他懒得说什么,毕竟诸葛明的话语无法应证,而且就算揭穿其谎言,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本来还想问问稷下学宫的一些细节,但二人说话之间,已经到了正屋门前。
诸葛明扬声道:“稷酒,郭少君来访。”
郭英停住脚步,片刻之后,便见赵和亲自到了门口,而阿图则紧随其手。
郭英的目光在阿图身上打了个转儿,他在西域久了,但因为困居于北州,如同阿图这样来自昆仑州的人也向来少见,只是在栗特人的商队中曾经见到过一两人。
“这位赵郎君虽然好为大言,他的随从说话也是虚多于实,但他手下来源倒是极广……就连昆仑奴也有,当真是奇了。”
郭英心中如此想,面上堆着笑道:“在下来此,是看看赵郎君这里还有什么需要的……鄙处偏居漠北,条件简陋,比不得咸阳那样繁华便利,并不是有意怠慢郎君。”
赵和笑道:“我在咸阳城时,也不喜欢高楼华厦,宁可居小院眠陋室,并无多少讲究。此处可以遮风避寒,不须风餐露宿,已经比我们这一路上要好得多了。”
赵和说话时语气和缓,没有丝毫怨气,但是郭英自家心知肚明,将赵和一行安置于此,其实是有些失礼的。
不过这是郭昭的安排,郭英无从反对。
“那么赵郎君可还需要什么?”他又问道。
赵和略一沉吟,然后笑着指了指樊令:“我这随从,无酒不欢,此前因为军务,不许他饮酒,如今既然已经安顿下来,还请赐酒。”
郭英愣了一下,没有想到赵和真的会提要求,更没有想到赵和所要的仅仅是给自己的伴当随从提供酒。
他忙连声应了下来:“诸位远道辛苦,区区酒水算得了什么,我们北州别的没有,葡萄酒、羊乳酒管够!”
说完之后,他回头吩咐了一声,立刻有随从小跑着出去。
赵和见他这般作态,情知他是有意留在此处,便一伸手:“站在这里却是我失礼了,郭少君,请进。”
郭英随他一起入了屋,落座之后,郭英又看了一眼周围,这屋子里确实简陋,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他心里稍稍有些不安,觉得伯父这样安排似乎有些不妥,便笑着道:“这屋中太过简陋,我让人再送些物什来……”
赵和摆了摆手:“不必多此一举,我来北州,是传达朝廷消息的,而不是来享乐的。”
两人说来说去,都是围着这些完全无关紧要的话题在谈,郭英想要赵和先开口说正事,但赵和却始终不提及正事,这让郭英心中渐渐有些焦躁起来。
想了一想,郭英道:“听闻赵郎君曾为稷下祭酒?我虽然远处北州,但稷下学宫之名,却也屡屡闻及,心中实向往之,还请赵郎君与我说一说稷下人物风貌。”
赵和笑了起来。
他将稷下学宫的一些情形缓缓说与郭英听,最初时郭英是本着挑刺的心理听的,但将赵和所言与自家长辈们说的稷下学宫一一应证,发觉赵和所说的竟然大多数可以证实。那些少数与长辈们说的不一致的地方,也可能是因为时间过去数十年而发生了变化。
看来赵和即便不曾为稷下祭酒,但曾经在稷下学宫呆过不短的时间,这一点没有假了。
想到这里,郭英稍稍前倾身体,凝视着赵和:“赵郎君,朝廷遣赵郎君为使,不知准备如何安置我北州上下?”
赵和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又笑了起来。
从郭英这一句话里,赵和又推测出一些东西。
《罗织经》中有一卷名为“言行卷”,便是教人从对方一言一行中窥探其内心真实想法的。
郭英问的是如何安置“我”北州上下,这一个“我”字,分明透露出他对北州的看法。他将北州视为己有,才会如此措辞。而且,他在北州并无实职,只不过是郭昭唯一的侄子,原本不该由他来问朝廷对北州的处置。
“我们出使于阗经营西域之时,尚不知北州之事。”虽然觉察到郭英心中有某些不合适的念头,但考虑到他特殊的身份,赵和还是对他说道:“我们在南疆击败犬戎之后,才知道旧西域都护府尚存于北州。朝廷于南疆设新西域都护府,又以我为北庭都护,便是为了接应北州。”
郭英眉头轻轻动了一下,他对朝廷的这一处置是非常不满意的。
北州如今还顶着西域都护府的旗号,朝廷另设西域都护府,又以北疆为北庭都护府,这置北州于何地,置郭昭于何位,置他郭英的利益于何处?
赵和看到他眉头轻动,便又继续说道:“彼时朝廷对北州之事知之不详,如此应对,也是临时之举。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北州实情,待击破犬戎,尽复北疆之后,朝廷必不会吝惜名爵封赏。以郭都护之功勋,关内侯之爵,尚不足赏,以我对天子和大将军、丞相的了解,少说也是一个彻侯,甚至有可能为大秦世袭异姓王公。”
当赵和提到异姓王公之时,郭英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赵和特别注意了他的呼吸节奏,同样也没有任何异样。
这一点细节证明,郭英根本未将大秦的异姓王公放在心上。
赵和心中微微一凛。
大秦的世袭异姓王公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自始皇帝至今,被封为世袭王爵或者公爵的异姓,数量不超过十位!
这可以说是人臣之勋的极致,便是大将军曹猛,以其托孤拥立之功,以其专断天下之权,尚且没有获得世袭王公爵位!
这个郭英,心中应该自有打算,在他的打算之中,北州……并不会回到大秦的手中。
赵和心中想明白这一点,面上的神情却是不变。
他继续说道:“郭都护年迈,离乡多年,北疆苦寒,朝廷必定是要征郭都护回咸阳的。中枢五辅九卿之职,总得空出一个给郭都护。”
听到这里,郭英神情仍然不变。
赵和身体微微仰了仰,让自己在椅子里靠得更舒服一些,然后缓缓道:“至于北州这边,少不得需要年富力强、威望足以服众者坐镇,这坐镇人选,朝廷想来会听取郭都护意见。”
五三、何去何从
郭英微笑着与送出来的赵和作揖道别,但当他转过身后,面上殊无笑意。
他身边的伴当也感觉到他的不快,因此一个个都不敢出声。
径直回到了都护府之后,郭英在门口稍停了一会儿,然后便走向郭昭的客堂。
郭昭仍然在客堂之中打盹,但郭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立刻睁开眼睛,手紧紧握在刀柄之上。
看到进来的是郭英,郭昭又放松下来:“是几时了?”
郭英回答道:“已经申时一刻了。”
郭昭嘴巴咂了两下,郭英立刻给他倒来茶水,一饮而尽之后,郭昭觉得口中的苦涩之味稍淡,这才又问道:“你去见过赵郎君了?”
郭昭点头道:“在他那里呆了半个时辰。”
“怎么说?”
郭英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想着该如何措辞,郭昭有些不满:“有什么说什么,对我你还要玩什么花样么?”
“侄儿觉得,若赵和真是朝廷派来的使者,那么朝廷对伯父毫无诚意。”
郭英此语,让郭昭默然了一会,然后缓缓道:“说说看。”
“赵和替朝廷许诺的不过是爵禄官职,但却要征伯父入咸阳。”郭英直言道:“同时设新西域都护与北庭都护,分明是要夺伯父权柄。离开北州,伯父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朝廷今日可以封爵明日就可以夺爵,今日可以赐官明日就可以罢官……伯父,别的都是虚的,地盘、军队和人口才是实的!”
郭昭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直直地盯着郭英。
郭英凛然不惧,回视着自己的伯父。
郭昭轻轻叹了口气:“你是如此想的?”
“侄儿确实是这么想的,伯父在北州经营多年,这里的每一块牧场、每一亩田地,都流着我们北州人的汗,流着我们北州人的血,朝廷只派一个使者,上嘴唇碰碰下嘴唇便要将北州收去,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莫说侄儿,就是咱们北州的子民百姓,也没有一个人会服气。”
郭昭哑然一笑:“你如何知道北州的子民百姓会不服气?今日迎接赵和时,百姓的呼声你听到了么?”
郭英凛然道:“那不过是一时激动之语,当不得真。”
郭昭闭紧眼睛,好一会儿之后又道:“那么,英儿,你想过没有,若是我拒绝了朝廷征辟,不肯离开北州,朝廷追究起来,我们当如何应付?”
郭英摇了摇头:“朝廷鞭长莫及,能作何追究?”
“好吧好吧,朝廷就算不追究,那你再想想,犬戎人的石炮如今虽然被摧毁了,但最多不过一年,短的话可能只要大半年,犬戎人必然卷土重来。没有朝廷支持,我北州还能支撑么?”
郭英嘴巴动了一动,想要说话,但看到伯父苍老的面上那些皱纹紧紧挤在了一起,他心中突然一跳,便没有再说什么。
“你别只看着北州的地盘、人口,看不到北州如今的困境。英儿,我老了,支撑不了多少年了,若是回到咸阳,气候适宜,或许还可以多活些岁数,但留在北州,也就两三年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郭昭缓缓睁开眼睛,紧紧盯着郭英。
郭英低声道:“伯父身体还强健,能吃能动,还可上阵杀敌,不说长命百岁,总还有一二十年……”
“这种屁话就不要再说了,我的身体,我自己心中有数。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命长了,你父亲,你叔父,还有你的那些兄弟们……北州能活到我这岁数的人,十中无一,我已经很知足。”郭昭一对白眉紧紧皱到了一处:“我不惧死,唯一担忧的便是你和这北州。这是我毕生事业……”
“伯父放心,哪怕朝廷不支持,北州也自有生存之道。”郭英抬起眼,沉声道:“这二十余年,北州没有朝廷支持,不也活下来了?今后北州仍然能活下去,而且会越活越好!”
郭昭听他这样说,突然笑了起来,良久,他才止住笑声,面上的笑容也尽数收住,死死盯着郭英,缓缓道:“你的意思是,依靠大宛么?”
郭英的神情愕然。
“你做的那些小把戏,怎么可能瞒得过我?”郭昭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所想者,不过是这几年大宛势力在葱岭一带颇有增长,正是新兴之国,便想投靠大宛,借大宛之力与犬戎抗衡……但是大宛又不是你爹你妈,凭什么要为你与犬戎对上?”
郭英得知自己一直打的小算盘竟然早就被伯父知晓,最初是有些慌张,但旋即他镇定下来。听到伯父如此质问,他沉声应道:“自然是因为大宛不得不如此!”
“哦?”
“这十余年间,犬戎的主要力量不在西域,也不在葱岭,如此给了大宛复兴之机。但大宛人很清楚,只要犬戎缓过神来,他们面对的就是灭顶之灾,故此他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如今西域诸国尽皆弱小,葱岭以南诸国与大宛又颇多积怨,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盟友便是我们!犬戎若攻我们,大宛必定会来救,而犬戎若攻大宛,我们也可出兵袭其王帐!”
听到郭英侃侃而谈,郭昭面上初时没有表情,但渐渐的变成了苦笑。
在郭英说完之后,他缓缓摆了摆手,有些疲惫地道:“你啊,太小瞧犬戎,太高看大宛……大宛算是什么狗屁东西,那点儿战力,若是老秦军,我只需要六千骑就可以灭了它,它能帮上什么忙?”
郭英面上发涨,不过却还有些不服气:“伯父,如今大宛兼并数国,有人口五百余万,挟弓之士二十万,虽然战力比不得咱们北州,但距离北州近,我们互为犄角……”
郭昭不快地又摆手,打断了郭英的话语,幽幽地道:“互为犄角?此次犬戎以石炮攻我,大宛何在?”
“这不还是没有正式结盟么,若两家结盟,大宛自然会遣兵来救……”
“天真!”郭昭猛然怒喝了一声。
郭英吓了一跳,当即讷讷不言。
郭昭冷冷瞥了他一眼,好一会儿之后,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你啊……大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不指望血脉相同的大秦,却去指望异族他国……这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不等郭英再说什么,他挥了挥手:“下去吧,下去吧!”
郭英有些狼狈地出了客堂,一出门,他的脸色又再度阴沉起来。
他很熟悉自己的伯父,在他的印象之中,伯父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失望过。
他甚至可以猜测得到,伯父在他这般劝说之后,不但不会听从他,反而会更坚定回归大唐的念头。
但回归大唐对他没有任何益处。
赵和虽然间接许诺,将由他接替郭昭的位置,可那种许诺如何当得了真,而且朝廷必然会派遣监军前来,那监军很有可能就是熟悉北州情形的赵和,从此之后,他事事掣肘,哪里比得上伯父大权独揽一言九鼎?
放更长远些来看,等北州回归大秦数年之后,局势稳定下来,大秦如何会容忍他仍然在北州?少不得找个借口,好一点就给他升个官职召回咸阳,从此被拘于咸阳城中当个圈养的牲畜,坏一点寻个罪名罢免甚至杀掉,他能找谁哭去?
郭英实在不明白,一向疼爱自己的伯父,为何就看不透这一点。
他在客堂门口重重跺了一下脚,大步出门,迎面却看到霍峻行了过来。
霍峻是郭昭重点培养的将领,如今在军中地位仅次于郭昭本人,不过他对郭英向来客气,此前郭昭也不只一次说过,若自己有什么意外,还要霍峻扶持郭英一把。
郭英也明白霍峻地位的重要性,因此虽然心中不快,见到霍峻之后,仍然是行礼道:“霍叔叔。”
霍峻还了一礼,正准备走进门,但经过郭英时脚步一停,侧脸仔细看了看郭英,露出意外的神情:“怎么,少君不高兴?”
郭英的神情终究有些异样,被他敏锐地发觉了。
郭英勉强笑了笑:“也没有什么。”
霍峻回过身来,一把将他揽住,笑着摸了摸他后脑勺:“你这小郎君还想瞒我,打小我便看你长大,你有什么心事,我如何看不出来,你肯定是不高兴了!说说,且说与我听,是何事让你不高兴?”
郭英垂下头,没有作声。
霍峻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可是大都护训斥你了?”
郭英勉强道:“是。”
霍峻摇了摇头:“你这小子,休要不高兴了,大都护训斥你也是为你好……唔,以往大都护很少训斥你,可是与那位赵使者有关?”
自然是和赵和有关,若赵和不出现,想来郭昭虽然已经知道了郭英的小动作,也还会假装不知道,毕竟与大宛结盟,对北州来说算得上一条出路。
因此郭英点了点头。
霍峻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大都护这就差了,你是他亲侄,乃是北州少君,那位赵使者不过是一个外人,他为了一个外人训斥你,不妥,非常不妥,我过会儿去劝劝大都护,你也莫将此事放在心上!”
五四、只管拿去
听到霍峻如此话语,郭英心中稍安,霍峻乃是军中实权将领,有他这一句话,郭昭不会因为他的打算而生出什么别的念头。
霍峻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少君,大都护就只有你这一个子侄,你莫要让他失望,有些事情,还是顺着大都护一点。”
郭英点了点头,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我知道,对伯父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北州这份基业,如今北州虽然暂安,但只要犬戎再来,必然又是风雨飘摇,待到彼时,如何为北州寻一条出路……唉,霍叔父,你觉得北州当何去何从?”
霍峻哑然失笑:“这个问题,你如何能问我,我反正是唯大都护马首是瞻。”
郭英抬头看了看他,压低声音道:“伯父有意归秦。”
霍峻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这是大都护夙愿,他一直想要生入玉门……如今朝廷又已经派来使者,只要打通东归之路,想来大都护是会归秦的。”
郭英叹了口气:“霍叔父信得过朝廷?”
霍峻摇了摇头:“我信不过朝廷,但我信得过大都护,大都护智虑深远,他定然会给我们指一条明路。”
郭英知道霍峻乃是伯父死忠,见自己连续试探,他都一意追随郭昭,郭英心中想要说服他并不容易。不过此事并不着急,因此郭英又是轻叹了一声:“叔父可是有事找伯父?”
霍峻一拍自己的脑袋:“只顾着与少君说话,险些将正事忘了,我要问一问大都护,李弼那些人当如何安置。”
他说完之后,又拍了拍郭英的肩膀示意告别,然后大步走向堂屋。
进得堂屋之时,他特意加重了脚步,果然,里面传来郭昭的声音:“霍老三,直接进来,你到我这里还需要讲究什么?”
霍峻咧开嘴笑着走了进去,先向已经坐正的郭昭行了一礼,然后道:“大都护,李弼等人,如何安置?”
郭昭眉头轻轻一皱:“怎么?”
霍峻略一犹豫:“此前虽有战败士卒逃回之事,但象他们这样,逃出之后屡立战功者并无先例……若按旧例,他们应当先集中看置,待辨明并未投降犬戎之后,再行安置。”
郭昭摆了摆手:“他们所立之功,并无虚假,若非他们,犬戎也不会撤军,石河关未必能守得住。此番大战,他们可谓首功,而且,战败之后,知耻而勇……北州需要英雄。”
霍峻点头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此时人心激荡,北州特别需要英雄。既是如此,我便以卓勋为他们论功,普通士卒转升三级,各级佐官升二级,不过……李弼若也依此论功,他便要跻身将军行列了。”
北州这二十余年来为了便于对抗犬戎,也有了自己的一套勋爵将佐制度,勋爵与大秦本土没有什么区别,但在将佐职官上,则颇有不同。最高级自然是大都护,北州军政的第一人,大都护之下,则是将军,将军又分为三级,专名将军、杂号将军和偏将军,专名将军只有五人,霍峻便是其中之一,杂号将军有七人,而偏将军则是十二人。这些人乃是北州军事层面上的最高层,所有的军略会议,他们都可以参与。
李弼此前便屡立战功,升为校尉,但是到这一步基本上就是他在北州的极限了,想要成为将军,没有一二十年苦熬是不可能的。但此次他们所立的功勋太大,完全可以将这一二十年的苦熬抹去。
当然,大都护府也可以只升其爵,而不拔其职,不过这样必然不能服从。说来说去,还是此次毁石炮车、屠匠人谷所建立的功勋实在太大,甚至可以说是力挽狂澜,大都护府不得不破格提拔他。
郭昭眯了一下眼睛:“那便给他偏将军名号。”
霍峻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属下方才与李弼谈过话,此人对赵郎君极为推崇……”
郭昭冷笑了一声:“那是自然,赵郎君将全部功劳拱手相让,他若再不推崇感激,那就是忘恩负义之辈了。”
霍峻忍不住道:“赵郎君推功于他,是不是就想着咱们提拔李弼?”
郭昭沉默起来。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赵和几乎将所有功劳都交给李弼,就是为了让大都护府不得不提拔李弼。李弼成为北州军事上的高层人物,自然要领兵,这也就意味着赵和将手伸进了北州高层。
哪怕心中归秦之意已决,但是郭昭对此还是有些不舒服。
霍峻静静等着,好一会儿之后,郭昭叹了口气:“那又如何,李弼终究是北州之人,他生于斯长于斯,便是为赵郎君所用,也不会损我北州根基。提拔他为偏将军,反而能让赵郎君见到我北州气度,让朝廷对北州更放心。”
霍峻应了一声:“是!”
郭昭看了他一眼,苦笑着道:“这二十余年来,我无日不盼朝廷来人,总觉得只要朝廷来人了,北州诸多纷扰自然迎刃而解,但如今朝廷果然来了人,可是麻烦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
霍峻点头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朝廷派来的只是区区一使,加上他的伴当随从也不足二十人……若朝廷派来的是十万大军,大都护也不需要再想那些麻烦了。”
郭昭狠狠点了一下头。
霍峻终究是最知道他的,这番话才是关键。
赵和虽然口中说朝廷重返西域,将要调动资源经营南疆与北疆,但他在叙述自己入西域后的经历时,还是泄露出了一点真东西:朝廷并不准备征发大军来西域与犬戎决战,也不会为西域投入太多的资源。
那么朝廷如何经营西域?
至少在人力上,必须依靠北州。
而对北州来说,这就是朝廷拿他们当对抗犬戎的消耗品。这二十余年近三十年来,北州盼望朝廷到来,是希望通过朝廷的帮助,摆脱受犬戎威胁和攻击的局面,可朝廷如今确实来了,却不能扭转这种局面,相反,更有可能是加剧北州的人力和物力消耗。
而已经慢性失血二十余年的北州,实在是消耗不起。
“朝廷也不知如何想的,哪怕只派个三万五万人马,打痛犬戎一两回,咱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些。”霍峻抱怨了一句道:“可是如今,就派了一个乳臭小儿,带着几百名亡命之徒,便想着经营西域……即便是在南疆给他一时侥幸,到了北疆岂有这么容易?北疆乃犬戎腹心之地,哪里会象南疆那么容易?”
郭昭听他这样说,知道他心中也有些怨气,却也没有办法。
何只霍峻有怨气,自己心中难道就没有怨气么。
往大的上讲,朝廷不加大对西域的投入,北州的生存就得不到保障,往小的上说,他们北州还在,朝廷就弄出一个新的西域都护府和一个北庭都护府,置他们这些在北疆苦苦支撑近三十年的于何处?
“朝廷或许有朝廷的难处,从赵郎君口中,我们不是知道了么,朝廷这几年也动荡不安,就连天子都有废立之举……呵呵,曹猛倒是厉害,当初不过是随在他兄长身后的一默默少年罢了,如今都成了能行废立之事的大将军。”
郭昭半是讥讽半是感慨地说道,他为军中宿将,三十年前就是西域都护府副都护,与曹猛的兄长曹无疾曾经一起出击过犬戎,自然有资格嘲笑曹猛。
霍峻撇了一下嘴:“可见朝廷也是实在无人可用了。”
郭昭摇了摇头:“曹猛只要有曹无疾一半本领,就算得上是人杰了,你未曾见过曹无疾,不知其人厉害。”
说到这里,郭昭又哑然一笑:“唉,人老了就喜欢回忆旧时的人和事,不提这个了,你先去将李弼等安置好来,咱们北州,不能做让英雄流汗流血又流泪的事情。你与段长史商议一下,府库之中若有财货,赏赐之上莫要亏待了。”
霍峻应声告辞,他出了都护府,先是向右拐去了都护府右边隔着一条街的一座衙署,以他的身份,出入这衙署自然不需要通禀。他直接向公堂走去,还没有到公堂门口,便听到“砰”的一声响,里面有人暴跳如雷地喝道:“钱钱钱钱钱,老子去哪里给你们变钱去?如今府库之中都已经空得养不活老鼠了,哪里还有什么钱粮?你们这些蠢货,就不能节省一点儿用?”
霍峻脚步微微一停,然后笑道:“是什么事情让段长史如此恼怒?”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进去,就看到公堂之上的都护府长史段实秀。
此人个子不高,相貌丑陋,如今满腔怒气,更是让面容显然扭曲狰狞。
他听到霍峻的声音,没好气地道:“你说还有什么事情,与你一般的事情,你这厮来我这里,准没好事,丑话说在前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若是想要粮食,将我这百八十斤剁吧剁吧还能剁出几十斤肉来,只管拿去就是!”
五五、长史实秀
霍峻笑眯眯地道:“段长史这话说得,我要你这几十斤肉做什么……”
“那你为何此时来我这里?大秦有句老话,叫作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你这厮到我这里,难道会有什么好事不成?”
霍峻已经走了进来,随意扯过一条凳子,自个儿坐上去,然后对旁边一名小吏道:“给我拿杯水来……你们这些闲杂人等,该做什么做什么,都别杵在这了。”
他仿佛是此地主人一般,将那些正被段实秀训斥的人打发走了,等屋里再无别人,这才正色道:“大都护说了,李弼他们的赏赐须得及时足额发放。”
段实秀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我知晓,我已经腾出了一些布帛钱货,先顶上去再说。”
霍峻没料到他竟然会这么好说话,原本以为要与他争吵许久的,因此愣了愣道:“你这厮这次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李弼他们的赏赐若不能及时发放,且不说那位赵郎君必然会因此生事,就是我们北州军民,也会因此寒心。今番新遭大败,李弼他们是唯一亮点,我们需要英雄,而不可使英雄流血又流泪。”
他说完之后,两人默默相对,许久霍峻一声长叹:“不能再这样了。”
段实秀苦笑:“如今就看那位赵郎君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若说的是真话,朝廷年内真有大军可以来北疆,我们便活了,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没有再往下说,霍峻点了点头,转而岔开话题:“说起来,你从哪腾出这些布帛钱货的?”
段实秀看了看左右没人,压低声音道:“此前我早有准备,为的就是备不时之需……这话你别告诉别人,你若说出去,我是不承认的。”
霍峻呸了一声,恰好那位小吏已经端了水来,他接过一饮而尽,然后拍拍屁股扬长而去。走到门口时,还抛下一句话来:“记昨啊,今晚的晚宴做得体面些,这可是要招待从咸阳来的贵人!”
段实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少废话,做你的事情,你们能打胜仗,我这边就什么问题都没有!”
见霍峻走远了,段实秀看着茫然站在那的小吏,招手道:“你可知今晚晚宴之上有什么菜品?”
那小吏忙不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回禀长史,这是今晚晚宴上的菜品。”
段实秀接过来,眯着眼睛瞧了一瞧:“驼峰、熊掌、全羊……啧啧,驼峰去掉,如今骆驼这样的大牲畜留着有用,全羊给他们再加上同只,另外,弄点鱼吧,熊掌……最近可有猎着熊?”
那小吏在旁飞快地点头,听到他最后一问,忙说道:“也巧了,前日少君带着伴当,正好猎了两头熊。”
“连少君的猎物都要用在招待客人之上,我这个长史当得可真有够差的……”段实秀自嘲了一句,然后将菜单一掷:“罢了罢了,就这样做吧,连一顿晚宴上用什么菜,都需要我过问……”
他心中极是黯然。
这原本是都护府管家做的事情,但只因如今都护府里缺财少钱,整个北州被大战弄得疲惫不堪,郭昭为避免浪费,便将都护府的一应开支也交给他掌控。
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近一年。
“长史辛苦。”那小吏很明白段实秀的难住,打心底说道。
“我辛苦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累得你们……连接着两个月都没有发俸禄,家里情形如何?”段实秀问道。
小吏苦笑道:“我还好,我跟着长史,总有口饭吃,家里么……若是这个月再没有俸禄,只怕就要断粮了。”
段实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放心,如今犬戎退兵,栗特人的商队很快就会来,那个时候都护府多少会有些进项,到时我便将拖欠的俸禄全发下去,狗娘养的,无论是哪个来要钱都不足了,总不能咱们妻儿老小饿着肚子干活吧?”
小吏有些无奈地道:“长史,你这是两个月里第五次这样说了。”
段实秀哈哈一笑,自嘲道:“老子说话不算数之名,算是落实了……今夜晚宴,你随我一起去,有什么家里孩子喜欢的,只管带回去,我记得你家娃儿才三岁?”
酉时二刻,郭英准时出现在赵和下榻的馆驿之前。进门之后,他打量了一番四周,微微愣了一下,然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原本破败的院子,竟然给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些乱堆的杂物也被分类摆好,看模样,这位赵郎君竟然是想在这馆驿之中长住了。
郭英压制住自己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大步走向正堂。在正堂门口,他又看到了诸葛明。
“少君来了。”诸葛明拱手相迎道。
“赵郎君如今在做什么,一刻之后,便是晚宴开始,我特意来此迎接赵郎君。”郭英面上堆着笑道。
诸葛明笑道:“我家祭酒正在屋里,少君请进。”
郭英走进门,便看到赵和坐在被抹得干干净净的案桌之后,提笔正在写字。他瞄了一眼,看到了“南北夹击,犬戎必破”八个字,心中又是一声冷笑。
这位赵郎君还是在做南疆北疆夹击犬戎的春秋大梦,说来说去,还是要将北州人当作他立功晋身的台阶,至于在这过程之中,会死多少北州人,他根本不在乎!
心中如此想,郭英面上却露出赞叹之色:“赵郎君写得好字,这一手字……与北州书写样式颇不相类啊。”
赵和放下笔,笑着回应道:“我少时贫困,用树枝在沙上练字,不好书写隶书,只能作行楷……”
“行楷?”郭英觉得这个词有些陌生。
“三十余年前,稷下学宫中有人观望圣祖皇帝遗书,揣摩其意,将隶书改为楷书,取其字方正可为楷模之意,二十年余年前,稷下郦公讳伏生又取楷书之形体,另僻蹊径,创出行楷,楷即楷书,行则是行云流水之意。”赵和道:“北州与咸阳隔绝日久,故此不知此事,如今大秦之内,行楷盛行,几欲取代隶书了。”
郭英心中猛然一动:“郦公讳伏生……可是那位郦先生?”
“正是。”赵和点头。
郦伏生三十年前就已经天下知名,名声传到北州来并不奇怪。不过赵和口中应付着郭英,心里却想的是另一件事情。
郦伏生便是参与五贤之会的五贤之一,李弼的老师知道五贤之会,只不过李弼从军之后,便很少见到其师,也不知那位老人如今下落何在。
若得空闲,还是要打听一番。
郭英不知赵和心中所想,他别有深意地道:“山高路远,黄沙漫漫,北州虽然出自大秦,但近三十年时光,风俗已与大秦颇不相类矣。”
赵和抬眼望了望他:“山川虽异,日月同天,花开百朵,共生一木。”
郭英愣了一愣,然后哈哈笑道:“赵郎君不愧曾在稷下任过祭酒,果然话藏玄机,我非名家之流,不是赵郎君对手……赵郎君,酒宴已备,还请移步。”
赵和也是一笑:“请!”
他面上虽然带笑,心里却又是一声长叹。
这位郭少君,身为郭昭唯一的血脉亲人,也被北州上下视为郭昭的继承人。但是他对大秦的情感,明显远不如郭昭本人,他的话语之中,都分明将北州视为大秦之外的疆域。
自己此行要达成目的,恐怕还需要进行一番艰苦地努力。
这让赵和感觉到有些疲惫。
他一路行来,在严冬之时翻过天山,又在车师后国的追杀中来到金微山,此后带着李弼等东奔西走,消耗的精力体力都极大。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身体其实已经到了某种极限,必须要尽快休息,但是他有心休养,可源源不断的事情却不让他有喘息之机。
不过他并不后悔。
赵和很清楚一点,若他没有出现,此次犬戎攻北州,石河关必定不保,而石河关失守,北州门户洞开,犬戎轻骑源源不断杀来,整个北州都会毁灭。
因此他强按住疲惫,跟着郭英出了馆驿,向着都护府行来。
此时都护府中,人来人往,不少人都在奔走。
到得都护府门前,赵和看到李弼带着数人正候在那里。
见赵和到了,李弼忙上前行礼:“都护!”
听到李弼以“都护”之名称赵和,郭英眉头轻轻跳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冷色。
赵和摆了摆手:“在这里只有一位都护,你们称我赵郎君便可。”
李弼独眼扫了一下郭英,应了一声:“那我便称郎君君侯吧。”
赵和曾为赤县侯,称为君侯也没有问题,总之李弼就是想要将自己对赵和的尊敬表露出来,赵和自然也不会拒绝。
旁边一位陪同李弼来的官吏上前凑趣道:“李将军早就到了,不过听闻赵郎君还没来,一直不肯入内,执意在此等赵郎君呢。”
赵和微微一笑道:“何至于此……李将军,呵呵,佐之,恭喜恭喜,郭都护升你为将军了?”
五六、酒宴之中
“大都护在北州二十余年,其实并不怎么讲究。”
大都护府的院中,李弼随行在赵和身侧,一只独眼东张西望,看着都护府内的摆设建筑,突然间开口说出这样一句话。
赵和点了点头,陪同他的郭英扬了一下眉,颇为骄傲地道:“伯父常言,犬戎未定,何以家为……”
“这是曹冠军的说话。”赵和幽幽地插了一句。
郭英愣了愣,然后不免有些尴尬。
他倒是忘了这一茬,第一个说出犬戎未定何以家为的,乃是冠军侯、骠骑大将军曹无伤,也就是赵和口中当今大将军曹猛的同父异母兄长。
“大都护当年与冠军侯曾是同僚,一起征伐犬戎,想来对旧日之事,念念不忘,才会将冠军侯这句话挂在嘴边啊。”赵和又道。
这算是给了郭英一个台阶下,郭英轻咳了一声,心中既是羞恼,又有些尴尬:“是,呃,家伯父向来勤俭,家中不积余财,凡有所蓄,都分赠将士,便是家宅,若非破败,亦不修葺,故此门庭简陋……”
赵和点了点头:“大都护高风亮节,非常人所能及。”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郭英一眼。
虽然是赞郭昭,但郭英总觉得他看着自己的这一眼有些古怪。
自然有些古怪。
郭昭确实勤俭,但郭英自小长在大都护府中,对于钱财之事,可没有太多的短缺。因此,他身上穿的衣裳,是来自中原的绸缎——一匹绸缎卖到西域,价格已经是中原的四倍之上,再辗转从粟特人手中卖到北州,价格更是十倍于中原。
他身上的各种饰物,不是镏金便是镀银,就连手中的马鞭,都嵌着宝石。
他对此可能习以为常,但是赵和觉得,他一边夸耀自己伯父勤俭,一边摇着嵌着宝石的七宝鞭,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不谐。
偏偏他还不自知。
郭英并不明白赵和心中所想,只是顺着赵和的话语又说道:“伯父曾有言,华堂美宅,若无兵士可守,必为贼仇所用,对住处他是真不讲究,不过颇好酒食,又曾言,壮勇之士,唯肉食可供之……”
就在他有些生硬地说话之间,众人已经又进了一进院子,来到了都护府中堂。
无论郭昭本人怎么想,他这都护府的规模终究是不小,特别中堂之后的后院,更有一个小小的演武场。此时演武场周围火把通明,十余张案几再加十余张大桌放在其中,已经有一些客人入坐其间,而奔走往来以供瓜果的仆役穿梭往来。
郭昭便坐于上首之案几后,在他之旁,尚有另一案几。
郭英将赵和引到那案几之侧,待赵和入座之后,他便侍立于郭昭身后。跟着赵和来赴宴的樊令、阿图二人也侍立于赵和身侧,而诸葛明等则自有人引入大桌。
李弼倒也有单人单几的待遇。
赵和算是明白过来,这十余张案几是给他和一些身份较高的人用的,至于身份不够的人,则围聚于大桌之上。这种礼仪与大秦自然不相同,不过还是保有一些大秦的风格。
赵和身为主宾既至,郭昭与他寒喧几句,那些仆役们便将今日的主食与酒菜都奉了上来。
“北州困顿,只能略备酒菜,以奉佳宾,还请赵郎君勿要见怪。”郭昭举起酒杯:“为赵郎君寿。”
赵和却笑着起身,举杯道:“大都护,这第一杯,当为大秦寿!”
郭昭眉头轻轻一颤,然后有些无奈地笑道:“是,为大秦寿!”
他起身举杯,扬声说话,众人纷给也举杯而起,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说了一声为大秦寿。
饮尽之后,自有侍者倒酒。赵和又举起杯:“这第二杯,为天子寿。”
郭昭稍稍犹豫,与赵和目光相对,还是有些无奈地起身:“为天子寿!”
他身后的郭英神情抑郁,他看出来,赵和在借这一次宴会之机,极力增加大秦的影响力。但偏偏他伯父不知为何,不仅没有斥责赵和,反倒在配合对方。
赵和第三次举杯:“这一杯,为大都护寿!”
听赵和这样说,郭英面色这才稍缓,而郭昭站起身后,举起杯来,不过却不是说“为老夫寿”,相反,他声音微颤:“这一杯,为北州寿!”
此语一出,众人皆轰然相应:“为北州寿!”
便是赵和,也不得不大声如是。
放下酒杯之后,赵和坐了下来,心中稍稍有些悔意。
此前他两次祝寿,正如郭英所想,是借着郭昭之力在竭力增加大秦对北州高层的影响力。第三次祝寿,则是向郭昭示好,同时也是他打心底深处敬佩这位为国守边为民护境多年的老将。但显然,此前郭昭的配合让他放松了警惕,郭昭借着“为北州寿”一句,不仅将北州众高层的心重新聚拢,消打了此前他两次祝寿的效果,而且还向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不必再多试探,郭昭的立场已经很明确,他本人可以回大秦,但北州必须保留一定的独立性,最好……大秦不要插手北州的人事与军政,只需要给北州足够的支持。
而这偏偏是赵和不能保证的。
赵和很清楚,自己此次北疆之行比较仓促,并未得到朝廷的全力支持,哪怕他有把握说服皇帝嬴吉无条件支持他,但大将军、丞相和太尉三人那关却不易过。
甚至就算三辅都愿意支持他,大秦全力动员起来,真正能够派大军出西域,恐怕也是三五年之后的事情——大秦的钱粮也短缺,能够出塞作战的骑兵更是不足。
所以,他能够指望朝廷给予的,只有一些空头名额、部分物资,最多再加上马越那边的部分边军。他必须将北州掌握在手中,统合北疆与南疆之力,唯有如此,才能够与犬戎抗衡,为大秦争取更多的时间。
偏偏这与北州人的打算有矛盾。
倒不是说郭昭本人有什么坏心思,但显然,他在被大秦抛弃近三十年后,在他心目之中,北州排第一位,大秦排第二位,而他本人只排在第三位。他可以为大秦牺牲自己,但若是为了北州……他会不会牺牲大秦?
想到这里,赵和心中不免有些忧急。
此次西域之行,先是南疆,后是北疆,那位银签单于倒还罢了,但赵和深知,金策单于绝非一般人物,绝对是犬戎人的一代英豪,而金策单于之上的那位大单于,更是有明主之姿。犬戎这几年间在西域、在大秦边疆的行动,证明大单于与金策单于都陷入了某种不得不为的境地之中,想来是西方的所谓火妖族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压力。这种情形下,大单于与金策单于绝对不会给北州太多的时间。
他们甚至为了攻破北州的石堡,万里迢迢请回了骊轩工匠!
“赵郎君为何停筹不食,莫非北州菜肴,不对赵郎君口味?”赵和正思量之时,突然听到有声音响起。
赵和收住遐思,看向郭昭,发现郭昭神情虽然带笑,都眼中却尽是意味深长之色。
“我出身寒微,少年之时险些乞讨为生,后来给棺材铺的老板当学徒,每日粗菜淡饭,多吃几筷子米饭便要被人冷眼。”赵和定了定神,笑着道:“这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已经胜过当年不知多少倍,如何会不对我口味?而且北州羊肉,甚是鲜美,让我回味无穷,几欲忘却中原滋味了。”
郭昭闻得此言,哈哈大笑,然后鼓掌道:“我北州还有更好的,保证让赵郎君忘却中原……”
随着他的掌声,突然之间,琵琶弦响,铮铮如同铁马金戈一般。赵和一扬眉,而在场原本喧闹劝酒的众人也都静了下来,紧接着,便看到一队甲士,双持刀盾,列队而来。
樊令与阿图对望了一眼,毫不犹豫站在了赵和身前。
赵和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如此,但二人仍然不退。
哪怕他们也看清楚,这列队过来的甲士一个个身材婀娜,其实只是一些女子,他们也都不肯让开。
当这些甲士于席前站齐之后,琵琶声歇,紧接着,密集的羯鼓之声响起,然后这些甲士怒声一喝,开始随鼓声舞动起来。
虽然是女子,但她们的动作刚劲有力,举手投足之间可以看出,都是进行了艰苦训练的。
而且她们的舞姿,分明是来自于军中杀敌搏击之术,无论是目光还是节奏,都带着凛然的杀意。
自始至终,为她们伴奏的,唯有羯鼓与琵琶,乐声苍凉豪壮,正如北疆风光。
良久,曲罢舞止,诸女行礼而退,郭昭举杯在手,似笑非笑地望着赵和:“赵郎君,如何,我这北州帼国,比起中原佳丽?”
赵和肃然道:“北州帼国,不让须眉……”
郭昭面上微微带上欢喜之色,但赵和旋即又道:“中原佳丽,亦可倾城倾国,不逊于开疆拓土的名将。”
郭昭心中一动,想起赵和所说的清河公主之事。
但在场人多,并非所有人都知道清河公主之事者,因此有人笑道:“赵郎君,中原佳丽,真可倾城倾国?”
五七、不欢而散
赵和扬了扬眉,看向那说话之人。
方才酒宴开始之前,郭昭介绍过此人,此人乃是北州将军之一,姓韩,名罡,因为排行第四,所以向来被北州高层称为韩四。
他说话时颇有傲意,显然,对于赵和所说中原女子倾城倾国之言有些不以为然。
赵和举起酒杯:“既然韩将军问起,恰好我这里便有一件中原女子倾城倾国的事情……就在去年发生的事情,可以说与诸位听听。”
听他这样说,众人喧哗声又暂时低了些。
赵和徐徐道:“大秦离开西域久矣,这二十余年来,大秦内部颇多事端,因此虽然有识之士对西域念念不望,可一直都未曾下定决心重返西域,直至有一日,南疆于阗国遣使至大秦求亲……”
那韩罡眉头顿时皱起:“什么,求亲?”
赵和点了点头:“说白了,就是要大秦遣宗室之女和亲。”
韩罡冷笑起来,花白的须发都在颤动:“大秦……连于阗都敢向大秦索要宗室之女么?”
他言语中颇为失望,甚至不屑,赵和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记下此人,然后又道:“大秦朝堂之中,也有人觉得,于阗在西域勉强算得上一大国,因此遣一女子,与之结好,于大秦有百利无一害,因此鼓噪于朝堂和市井之中……”
“当杀,当杀,凡此鼓噪者,皆当杀之!”韩罡一拍案几道。
“好叫韩将军得知,首倡此议者,乃是九姓十一家中的雁门孙氏。”赵和抬起眉看了韩罡一下。
韩罡神情微变:“九姓十一家?”
他是北州宿将,虽然当初大秦退出西域时地位还不高,但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九姓十一家这些世家大族的名头。相反,当时九姓十一家虽经烈武帝压制,却依然势力庞大,因此他深知其厉害。
赵和淡淡地道:“好叫韩将军得知,这雁门孙氏,因为与犬戎,我来之时,已经被从九姓十一家除名了。”
韩罡脸色又是一变,看向赵和的目光有些迟疑。
稍聪明点的人,都可以听说,这个庞大的雁门孙氏之所以会被除名,显然是与眼前这位赵郎君有关!
而一个大家族“除名”,其间的血雨腥风,无须多想便可知道。
赵和能够将盘踞于朝堂一两百年的一个大家族连根拔起,此人在朝廷之中的能力,还远在众人揣测之上!
“话题有些远了。”顿了顿之后,又一名北州将军道。
赵和笑道:“确实有些远了,回到于阗求亲之事上来……彼时众议纷纷,因为孙氏推动,和亲呼声,压制住了反对之声,但遣哪位宗女和亲,朝堂诸公,尚未决断。”
他将清河自告奋勇上书和亲之事说了出来,北州诸将既是感慨,又是愤怒。感慨的是清河以宗室郡主身份,竟然主动远赴西域,这等气概,绝非寻常人所能及。愤怒的则是就连西域的区区小国,也敢强索大秦宗女,这实在有损大秦体面。
但赵和又接着说下去,说到于阗同时向犬戎与大秦求亲,于阗王已经与犬戎公主成婚之事,众人怒发冲冠,破口大骂。等听到赵和以三十六人破犬戎使者五百人,他们又抚掌欢呼,连称痛快,再到赵和与清河联手,诛于阗王,扫平于阗国内反对势力,清河甚至自立为于阗女王之时,众人就只余瞠目结舌了。
好一会儿,那韩罡端起酒杯,起身恭敬地向赵和一揖:“中原帼国,果然倾城倾国……赵郎君,若有机会,且替我向清河公主致意,我这北州莽夫,苍头老朽,未能亲拜于公主驾前,实在遗憾!”
赵和笑道:“何须赵某转达,若是一切顺利,今年年尾之时,韩将军便可亲自见到公主了。”
韩罡闻得此言心中一动,扬眉道:“赵郎君言下之意?”
“有一件事情,我不瞒诸位,近年来大秦屡屡生变,因此无论是兵力还是物资,都颇不足用,尚不能与犬戎全面开战,想要犁庭荡穴,还须时日。”赵和先抑了一下。
果然,此话说出之后,原本因为清河壮举而兴奋起来的北州诸人,目光都黯淡下来,不少人甚至面露愁色。
赵和观察这些北州高层的神情,虽然不知道他们面上的神情是不是真心,但至少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北州高层哪怕对朝廷有所不满,但总体上还算是心向大秦。
他接下来要“扬”一下了:“但是,虽然举国攻伐之举尚不能做,可大秦敦煌君已经屯聚秦、羌和内附犬戎诸部骑士五万有余,其中三万,将在今年八月西进,攻伐犬戎!”
此话并非赵和虚言。
事实上,因为去年犬戎入寇、青狼羌反叛之事,敦煌如今聚集的兵力,甚至超过了五万,从此前赵和得到的消息来看,朝廷准备在敦煌聚兵十万,在今年年底之前,其中有七万人要到齐。
对于这几年动荡不安的大秦来说,这已经是大将军曹猛与丞相上官鸿竭尽全力能够给予赵和的最大支持了。
但是出于谨慎,这些兵力,还是以防备犬戎入寇为主,真正能够出塞作战的,只有马跃领下的三万秦羌联军。
赵和看了看众人,然后又道:“三万人虽不多,但一秦抵五胡,三万人便足以抵得上犬戎十五万大军了,犬戎此前来攻北州,才动用了多少兵力,不过七八万骑罢了。”
“只靠三万骑,却是打不到我们北州来。”韩罡连连摇头。
赵和笑道:“原本这三万骑便不是打到北州来的,他们的目标是天山的蒲类海,牵制住犬戎金策单于!”
听到金策单于之名,众人都面露异色。
比起此前的对手银签单于,这位金策单于更让北州人恐惧。事实上,这二十余年来,北州被压制在金微山这一片山谷之中,金策单于起了最大的作用。
“那北州这边?”韩罡又问道。
“自然要靠清河公主了。”赵和说到这,声音变大了起来:“清河公主与新西域都护府大都护俞龙,将发秦与诸胡兵十数万,取道天山山口,北上北疆,打破银签单于之围,断绝金策单于与犬戎大单于之间的联系!”
众人都是熟悉北疆地图的,自然知道从南疆到北疆,可供大军行走的道路并不多,但无论如一条,只要秦人控制住了,那就意味着能够直接威胁到银签单于王帐。若真能如此,北州如今的危机自解,甚至可以考虑借这良机反击了。
郭昭淡淡地看着赵和。
赵和说的话,确实可以提振众人士气,因此他没有打断。
甚至他身后的郭英想要开口质疑,都被他按住。
他看到那些将军们大多数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只有少数个别的立刻振奋欢喜。
他看到来此赴宴的中低级军官和随李弼而来的士卒们都是满脸红光,一个个憧憬起打败犬戎之后会怎么样。
他也看到有些人皱着眉头面露不屑。
他与赵和目光相对之时,发觉赵和同他一般,都在注意众人的神情。
郭昭眯着眼睛,轻轻吐了口气。
赵和则是微微点头,然后还向他拱手。
两人在交换眼神之中,已经确定了对方的底线。
赵和所说的南疆之事,当然是在吹嘘。
事实上,南疆的兵力,他有把握的,无非是让来之前让俞龙戚虎用半年时间练出的五千人罢了。
再凭借这五千人,去胁迫南疆诸国派兵加入,料想最后能够拉出一支五六万人马的部队就已经不错了,而其中真正有战斗力的,恐怕还是俞龙戚虎的五千人。
至于南疆诸国,他们最大的作用只怕是摇旗呐喊。
“赵郎君,你在吹牛!”
就在赵和以为郭昭不揭破自己,就没有人会在这些细节上纠缠时,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赵和愣了愣,就见那个此前一直都表现得非常配合的韩罡脸上露出冷笑,将酒杯已经放在了桌案之上。
赵和轻轻扬眉:“今日赵某只吃牛,不吹牛。”
韩罡冷笑着道:“赵郎君是欺我不知南疆情形么?当初我可是在南疆呆了十年,我便是轮台城中出来的……南疆诸国,就算是赵郎君有本事让他们举国来战,也不过凑出十万兵马罢了,哪里能有十数万之众?况且南疆诸胡,战力低下,若说我们秦人一个可抵五个犬戎,那一个犬戎便可抵南疆三个胡人,他们就算是有十数万之众,有没有胆子向犬戎进攻都成问题,莫要上了战场,反受他们反噬!”
赵和嘴角下抿,再看方才兴奋起来的众人,发觉他们都安静下来。
韩罡又道:“朝廷还是老伎俩,不过就是想要我们北州死战罢了。赵郎君,我实话与你实说,要我韩某死战,没有问题,但韩某只想明明白白地死,不想象二十八年前一般,又被朝廷欺瞒着不明不白地被抛弃!”
他说到这里,霍然起身,又看了赵和一眼,然后转身道:“大都护,韩四无礼,先行告退!”
说完之后,也不等郭昭同意,他便转身离席,竟然头也不回!
五八、有所猜测
韩罡一怒退席,让原本还算融恰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郭昭不动声色,仿佛在打盹,而赵和则眯着眼睛,目光在北州诸将领面上一一扫过。
坐在这一群北州将领末席的李弼面上涨得通红,欲言又止。
好一会儿之后,霍峻才起身笑道:“韩四向来性子暴躁,爱耍酒疯,三两杯马尿入肚,便会胡说八道。赵郎君不要往心里去,他的话语,也不是针对赵郎君。”
他说完之后,离席来到赵和面前,举杯亲热地道:“赵郎君勿怪,我替他敬你一杯赔罪。”
赵和也举起酒杯,但是却按住了霍峻的手:“当是我敬诸位一杯才对,诸位这三十年来辛苦,我为朝廷使者,自当实情禀报,不让诸位一腔热血而不为人知。”
他说完之后,将酒一饮而尽。霍峻也饮了酒,笑眯眯地回到自己位置上。但他才坐定,赵和已经抬眼看向郭昭,正色说道:“我来北州的时间虽然短了些,但也知道,北州万众,心思不一,大都护身为北州定鼎之人,当出面以正视听。若大都护以为我赵和不可信,朝廷不可恃,大秦不可归,也请实言相告,我转身便走,必不让北州万众为难。”
他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
北州天高皇帝远,又有犬戎阻挠,当然可以关上门自己乐自己的。但是,他们有犬戎这一大敌,若是真正独立,不依靠大秦,他们怎么去面对犬戎?
而且如同赵和所言,北州万众心思不一,有人想着自立,有人想着自重,也有人心向大秦,甚至可以说,心向大秦的人在北州占的比例绝对不少。这么多年来,北州能够苦苦支撑,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齐聚在大秦的旗帜之下。若真的放弃了大秦旗帜,哪怕郭昭凭借自己的威望,可以暂时压制住反对的声音,但只要郭昭一死,北州肯定分裂。
原本赵和是准备徐徐图之的,可是郭英、韩罡等人的情形,让赵和心中生出一种危机感。他觉得北州的情形很有些不对,因此在这里公开让郭昭表态,逼迫郭昭不能够再如此采取模糊政策。
这一刻,郭英勃然变色,霍峻面色阴沉,诸将也一个个神情不快。
便是李弼,此时也只能低下头去。
众人听得明白赵和话语的,都怒视着他,赵和却是夷然不惧,直视郭昭。
他当然想要将这北州十余万秦人带回大秦,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北州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北州人自己支持才行。若是北州人只想着借助大秦来解决犬戎的威胁,却不愿意回归大秦,那赵和就要另作计划,不可在此浪费时间了。
郭昭此时的神情有些发愣。
他凝视着赵和,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说话:“赵郎君……真是市井出身?”
赵和坦然道:“我自出生之时起便被拘于铜宫之中,十四岁时方得脱困而出,此后混迹于咸阳市井……大都护可是觉得我出身卑微,不足以为朝廷之使?”
郭昭却是摇头:“非也,非也……象,真象……赵郎君可知自己身世?”
他问出这一问题,让赵和又忍不住扬起了眉。
略一顿,赵和沉声道:“我并不知自己身世。”
郭昭将身体向后靠了靠,直直看着赵和,许久之后,他才笑道:“北州何去何从,非我一人可定,也不必这么仓促,无论如何,赵郎君远来是客,还请在北州多停留些时日,容我们略尽地主之仪……今日老夫有些累了,霍峻,郭英,你们替我招待好赵郎君,老夫先行告退。”
他说完之后,竟然也起身离席,让赵和愣在当场。
虽然一部《罗织经》让赵和对于每个人的心理都能够有所揣测,可这部经书毕竟不能让他全知全晓,更没有想到郭昭会将话题转到他的身世之上,然后突然离席而走。
郭昭虽走,霍峻与郭英仍在,郭英脸上怒色只是勉强按捺,霍峻倒还是带着笑与赵和说话。赵和有些心不在焉,胡乱填了填肚子,便自称不胜酒力请辞,霍峻与郭英只是略微相劝,然后送他离席。
这一次晚宴,可谓不欢而散。
只不过赵和离开之后,还没有走出院子,便听到里面呼喝劝酒之声又变大了起来,显然他虽然走了,北州将领却不准备浪费这一桌酒宴,仍然在那里大吃特吃。
赵和出了大都护府之门,并没有急着回自己的馆驿,而是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没多久,看到一些文吏模样的人从中出来,相互拱手道别。其中一小吏举袖之时,不小心从袖中掉出了一个纸包,纸包散落之后,露出里面的肉菜来。
周围的小吏们都有些尴尬,那小吏苦笑着将纸包拾起,重新拢在袖中,然后徐徐道:“数月并无俸禄,家中无肉,已经有两个月了。”
对面一个小吏也苦笑道:“同样同样。”
他一边说,一边还拿出一个纸包晃了晃,然后其余小吏也纷纷摸出纸包,众皆大笑起来。
看到这一幕,赵和嘴紧紧抿了一下。
北州这边武将骄横傲慢,这些小吏身上,却让赵和看到了某些不一样的东西。
不仅是这些小吏,还包括李弼、方信这些下层出身的军士,他们身上闪烁着那些大人物们看不到的光芒,他们看似微不足道,但正是他们,才组成了帝国星穹中的那条灿烂星河。
“君侯有何所见?”当那些小吏纷纷散去之后,赵和也准备离开,樊令开口问道。
“见到了自己喜欢见到的东西。”赵和回了一句,然后停住脚步:“樊大哥,你去问一问方才的小吏,他们的上司是谁。”
樊令飞奔而去,拉住了一个小吏,片刻之后,他跑回来道:“他们上司乃是北州都护府长史段实秀,他们能来此赴宴,也是段实秀所安排。”
“段实秀?”赵和想了想,方才在宴席之上,却没有见到此人。
他寻思着要找个机会去见见这位段实秀,此人能成为北州长史,定然深得郭昭信任,与那个霍峻一样是郭昭的左膀右臂,或许能够通过他来影响郭昭。
大都护府中,饮酒呼呵之声传到了书房里,书房中的郭昭拿着本书,对着灯正在看。
只不过他虽然是在看书,半天也没有翻上一页,目光更是涣散。
外头喧哗之声渐渐安静了一些,片刻之后,霍峻走了进来。
“大都护。”霍峻行了礼道:“赵郎君已经离开了。”
“嗯。”郭昭点了点头,将书放了下去。
霍峻看了他一眼:“大都护,此人殊为失礼,性子又急,想来还会催问大都护……大都护可是为此事犯愁?”
郭昭却摇了摇头:“有什么犯愁的,我们都是秦臣,归秦是应有之义,无非就是能不能将大伙的身价卖得高些。如今赵和还只说我郭昭如何安置,却没有提及汝等,汝等随我辛苦数十年,我怎么能不给你们争取一些好的身价?”
霍峻愕然。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道:“属下别无所求,只求追随大都护……我看这位赵郎君,他未必得到朝廷全力支持,他便是许诺了些事情,只怕也算不得数。”
“这个赵和身份非同一般,他许诺的事情,能算数。”郭昭缓缓道。
霍峻再度愕然:“大都护莫非知道其人身世?”
方才酒席之中,郭昭突然问起赵和身世之事,霍峻还以为只是找个借口岔开话题,不正面回应赵和的询问,却不曾想,郭昭竟然真有可能知道赵和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郭昭紧紧抿着嘴,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道:“象,真象。”
“什么?”霍峻问道:“象谁?”
“方才酒宴之上,赵郎君问我时的神态,象极了……若我料不差,那人应当就是他的父亲,不,那人肯定就是他的父亲,也就是说,他……”
郭昭说到这,眉头突然挑了挑,露出一个古怪的笑:“难怪他会来西域,或许这位赵郎君对自家的身份,其实也有些猜测。”
霍峻呆呆看着郭昭,只觉得郭昭这突然而来的恶趣味,实在让他有些昏乱。
“大都护猜到了这位赵郎君的真实身份?莫非他的身份,有何特殊之处?”霍峻试探着问道。
郭昭看了他一眼:“我还只是猜测……唔,我记得二十年前左右,那位先生从咸阳来到西域,孤身闯到了我们北州?”
霍峻心中一凛:“大都护说的是……那位先生?”
“正是,彼时我还让你监视其人,只不过此后那位先生始终没有什么动作,故此渐渐放松……如今那位先生何在?”
霍峻有些尴尬:“十年前起,我便没有再监视那位了……如今他是否还在世,尚且不知。”
郭昭微微叹了口气:“你去找到那位先生,那位先生与我一般,曾经见过那个人……他或许也能认得出赵郎君的真实身份……不对,不对,赵郎君所言,二十年前星变之乱,那位先生恰恰是星变之乱后离开的咸阳!”
说到这里,郭昭眉头一撩:“你回去之后,立刻找到那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