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耐心耐心
自那次晚宴不欢而散之后,连接着两天,赵和欲见郭昭,结果都被大都护府以“庶务繁忙”为由拒绝了。
赵和本人并没有露出丝毫急躁之情,但是手下的樊令等人却开始焦躁起来。
跟着赵和跑的地方多了,这种不配合的事情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但此前众人身边总少不了臂助,而现在他们身边却只有十余个人——就连解羽与应恨等人,也在返回北州的途中,被赵和安排返回了南疆。
他们要面对的是北疆十余万人。
原本是带着一腔热血而来,但在这里却碰钉子,那种热脸蛋贴冷屁股的感觉非常不好,特别是性急的樊令,更是觉得太过无聊。
他与赵和关系不同,故此到了第三天,他忍不住道:“郎君,干脆我们自个儿回去算了,留在这里与他们纠缠做什么,没有北州,以郎君本领,也可以收复北疆!”
赵和听他这样说不禁一笑:“你对我倒是有信心。”
“这些年来,你想做啥事没有做成?”樊令嘟哝道。
在他看来,赵和这几年可谓无往而不利,但赵和自己却有些遗憾:“我想做的许多事情都没有做到,相反,因为我犯错,死了不少不该死的人。”
樊令撇了一下嘴:“若不是你,死的人会更多……”
赵和对此不置可否,樊令又催促了一句,赵和缓声道:“你别以为这几天我在这里都是浪费时间,这几天我可得了不少消息,整个北州的文武高层,他们各自何种性格,平日里有什么嗜好,我可知道了不少。”
樊令道:“那些人要知道他们做甚,这北州,不过是郭都护一言之地,郭都护心意不改,别人岂能奈何?”
赵和笑了起来:“郭都护心意你哪里知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这些时日,你要小心,诸位兄弟都要勤于操演,另外,做好物资准备。”
樊令一愣,然后大喜:“郎君还是决定先离开这?”
赵和摇头道:“不是,我是担忧北州有什么变故……”
樊令挠了挠头:“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变故……”
二人正说话间,诸葛明走了过来:“祭酒,李弼求见。”
赵和目光闪动:“变故要来了。”
他起身出门,将李弼迎了进来。当初李弼初投靠他时,因为心意不诚,所以赵和对他其实并不是很礼遇,但现在不同,经过数月的并肩作战,李弼对赵和已经十分认同,而赵和也觉得自己足以掌控此人。
“我此次来,是向赵都护辞行的。”入内坐下之后,李弼面上露出忧色道。
赵和没开口,他身边的樊令先瞪圆了眼睛:“辞行?你小子此话何意?”
李弼没有理他,看向赵和道:“此次连番大战,北州损失极大,特别是有经验的老兵,战殁近半……故此北州新征了一批兵员,我奉命要去野马谷练兵。”
他说完之后,看赵和面上没有意外之情,独眼中光芒闪动,又接着道:“此事在赵郎君意料之中?”
赵和笑了起来:“这两日来拉拢你的人多不多?”
李弼顿时有些尴尬。
这两日来拉拢他的人当然多。
郭昭的侄子郭英,每日都邀请他游猎,大都护府的诸多将领,也接二连三邀他饮酒。在这个过程之中,众人或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话里话外都希望他能够站稳自己的北州立场。
此事不好与赵和解释,因此李弼没有提起。
但赵和却将此一语道破,让他不禁怀疑自己不作解释的行为是否妥当了。
但赵和旋即又道:“若是你答应了他们的拉拢,自然不用去那个野马谷,正因为你没有答应,所以他们才会把你打发得远远的……对了,我们这的那份北州图舆呢,取来给我看看,那野马谷究竟在哪里。”
诸葛明去将地图取了出来,这图是诸葛明此前根据李弼等人的描述绘制而成,还比较简陋。不过当李弼将野马谷所在之地指给赵和看之后,赵和沉吟了好一会儿,忽然又道:“此地离我们来的山间小道似乎不远?”
他们进北州,当然不是从石河关,而是翻山越岭,从无法大规模行军的山间小道中过来。
那条道路极为险峻,若不是李弼熟悉,他们根本不可能安然经过。
李弼点了点头:“我此次去,一是练兵,二就是守护这条小道。”
“我记得这条小道原本就有五百余人守卫?”赵和想起来时的经过,开口又问了一句。
“这五百人都是老兵,故此被调往石河关。”李弼解释道。
“既是如此……会给你多少人?”赵和又问。
李弼听他问得这么仔细,神情变得极为严肃:“如今还没有具体数额,等我到了之后才会有……”
“也就是说,这小道的旧守卫已经要调走,新守卫却还没有到。”赵和抬起眼,看了看李弼。
李弼顿时会意:“君侯放心,我到了之后,新兵未至之前,绝对不放老卒离开。”
“不仅如此,你还要盯紧小道,我这两日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赵和站起身,绕着放地图的案几转了一圈:“我若是犬戎单于,苦心积虑这么久,付出如此代价的计划未能实现,我必然会再在别处找回来……这条小道,犬戎人未必不知,此前不用,只不过是觉得太过危险,可如今情形之下,他们已经可能为胜利而去冒这个危险了。”
李弼肃然道:“是。”
“除此之外,你还要做好接应我的准备。”赵和又道。
李弼一愣:“君侯此言?”
赵和意味深长地道:“我觉得,北州有些人未必喜欢我,让你做好接应的准备,也只是以防万一。”
李弼沉默了片刻,用力点了点头:“必保君侯退路不失。”
两人说完这个,都觉得有些意味索然,赵和摆了摆手,示意李弼离开,等他走了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樊令顿时警惕起来:“李佐之这厮不可靠了么?”
赵和摇了摇头:“李佐之乃真将才,目光长远,我未入穷途绝境,他不会背弃我。”
樊令认真地又问道:“那若我们到了穷途绝境呢?”
这一次赵和没有回答。
数日之后,郭昭与霍峻议事之时,仿佛突然想起一般,向霍峻说道:“那位赵郎君如今在做什么?”
霍峻忍不住笑了起来:“在种菜。”
“什么?”郭昭一愣:“种菜?”
霍峻点头道:“头两天他还跑到都护府来求见,都被我以都护庶务繁忙为名打发了,第三日起,李弼拜访过他后,他便不再来都护府,反而带着人将馆驿的院子全都挖了出来,还到市集里买了些菜种……”
赵和这几天确实忙着种菜,每日还都会去集市之中,问卖菜的农妇,这菜该怎么个种法。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别的什么异动。
问清楚情况之后,郭昭沉吟了许久,这才徐徐说道:“那日晚宴之事,我只道他是个性子急切的人,不曾想却还有种菜的耐心……那就与他比比看,究竟是他耐心足,还是老夫耐心足。”
霍峻微一迟疑,外头突然有人开口道:“他哪里是有耐心,只怕是不得不如此。”
紧接着,郭英走了进来,先是与霍峻见礼,然后扬声道:“伯父,以侄儿愚见,可以打发他走了。”
郭昭神情淡然:“英儿,你突然作此语,却是为何?”
郭英看了霍峻一眼,然后道:“来了一支粟特人商队。”
郭昭顿时精神一振。
北州因为连番大战,所以财物颇为短缺,若是有充足时间,凭借北州自己的物产,倒可以自给自足,但现在他们缺的就是时间。
“粟特人商队来了就好,粟特人商队来了就好……”郭昭喃喃说了两遍。
粟特人商队的规模不会小,他们带来北州如今非常急缺的物资,凭借长史段实秀的本领,郭昭相信这一次贸易可以让北州缓上一口气。
但他旋即又皱起了眉,郭英的话语里可是说,这支商队来了,就可以打发赵和走了……这支商队带来的,恐怕不仅仅是北州短缺的物资吧。
他看向郭英,郭英坦然相对:“随商队而来的,还有大宛国的使臣,他如今就在都护府之外,只等伯父召见。”
郭昭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看向旁边的霍峻:“你说我要不要见此使?”
霍峻微微摇头:“便是朝廷来的使者,大都护都晾了一晾,何况这区区大宛使臣?依属下愚见,让他先呆个三五日,然后再见不迟。”
郭昭又看向郭英:“你觉得呢?”
郭英略一犹豫,然后点头:“霍叔父言之有理,若他一来,伯父便见,岂不显得我们北州心中急切?先放一放,过三五日再见才是正理。”
郭昭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郭英的打算与他内心深处的打算并不一致,但这个侄儿毕竟不蠢,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并没有露出急切之意。
“耐心,耐心。”郭昭缓缓地说道,也不知是提醒霍峻与郭英,还是说给自己听。
六十、商队主人
“这是怎么了?”
北州城虽然不大,但也有自己的集市,这段时间赵和时常来集市之中买菜,也向卖菜的农妇请教种菜事宜。不过今日的集市之中,却有种不同寻常的氛围,便是原本满脸愁色的农妇,面上都浮出了难得的喜悦。因此,赵和有些好奇地向她打听起来。
那农妇笑道:“是粟特商队来了,好大一支商队,咱们北州足足有五年都没来这么大的商队了。”
赵和循其所指望去,就见集市中间的一块空地上,有群高鼻深目的人正从骆驼上往下搬东西。这支商队人数足足有百余人,赶着两百多头驼马,还另有两百余头大小牲畜——此时粟特商队在西域,都是如此,他们半是经商半是游牧。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粟特商队来?”赵和身边的阿图喃喃地道。
“你对粟特商队很熟悉?”樊令回头问道。
“我便是他们卖到西域来,后来跟了霍勒老爹。”阿图说道。
樊令嘿嘿一笑:“那你何不去问问看,没准还有当初你的熟人,至少可以打听打听你家乡的消息。”
阿图撇了撇嘴:“那有什么打听的,已经成了火妖族的地方……”
话虽如此说,但他还是眼巴巴地看着赵和。
比起樊令,阿图可是要讲规矩得多,凡有事情,必向赵和请示,赵和此时也不再疑他是霍勒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暗探,当即点了点头,阿图顿时将手中的东西塞到樊令怀里,然后向着那些粟特人跑去。
赵和与樊令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阿图跑到了对方身边,指手划脚地与对方说话,那个被他拦住的粟特人只是摇头,阿图有些无奈,只能回到赵和身旁。
“怎么了?”樊令问道。
“这些钻进钱眼中的粟特人,不给钱,他们什么都不会说,给了钱,他们可以将自己老婆女儿都送到你的床上。”阿图愤愤地道。
“还有这等事情?”樊令惊道。
阿图横了他一眼:“我骗你做甚?”
赵和对粟特商人的大名是早有耳闻,在南疆时,也曾经与少数粟特商人打过交道,只不过那都是些零散的商客,象这样一支大的商队,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樊令则在东张西望,好一会儿之后,他目光有些发直地盯着一人:“阿图,阿图。”
阿图问道:“怎么了?”
樊令指着那人道:“去帮我问问,这个娘儿们,和她过一夜要多少钱。”
他所指的是一个粟物女人,腰足有水缸粗,胳膊比得上赵和的大腿,赵和只瞄了一眼,就不禁摇头:樊令的口胃实在有些重,怎么看得上这样的女人。
不过他倒没有阻拦,樊令随他出生入死,家中虽然已经有妻妾,但是在这里寻个女人也属正常。
他不能拿自己去要求所有人。
阿图当真跑去问了,结果才说了两句话,那个粟特女人便将一桶喂骆驼的水全都倒在了他的身上。那桶极大,寻常壮汉要想搬动都不易,那粟特女子端起来却是很轻松。
阿图灰溜溜地回来,抹了抹头上的水,听到身前樊令放肆的笑,当即恨恨地瞪了回来:“这一桶水,原该浇在你头上的。”
“你不是说只要有钱,粟特人便连老婆女儿都可以送上床么,为何此女不行?”樊令笑问道。
“别人都行,此女不行。”阿图说到这里,目光转了转:“当然,如果你想睡她的丈夫和儿子,倒是可以试试。”
樊令一愣:“啥意思?”
阿图道:“她就是这支商队的主人。”
这下不但樊令,就是赵和也呆了一呆。
西域这块地方,可谓无法无天之地。这样的地方,这么大的一支粟特人商队,竟然由一个女人掌控,这确实出人意料。
赵和忍不住又望向那个女人,结果发现,那个女人竟然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们身前。
那女人身躯肥硕,走起路来却是悄然无声,而且极为迅速,她紧跟着阿图而来,众人竟然都不曾发觉!
那女人直直地看着赵和,然后撩起裙摆,屈膝向赵和行了一礼:“伊苏斯见过贵人。”
赵和眉头轻轻皱了皱:“赵某见过商队主人……”
“请贵人呼我伊苏斯。”那肥硕的女人又抬起头看了看赵和,然后笑了起来:“贵人万里迢迢从大秦过来,实在是辛苦,而且贵人在南疆做的事情,已经随着商队传播到极远的地方,就是伊苏斯我也曾经听过。”
赵和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这可不是秦人较少的西域邦国,这是北州,市集之中来往者多是秦人,赵和虽然算得上是相貌英俊千中无一,但也不至于这么瞩目。
可这女人不但知道他是大秦的使者,甚至还提及他在南疆的壮举!
“你认识我?”赵和心中念头一转,直言问道。
“自然,我们商队多次来到北州,在北州城中,我还是有不少朋友的。”伊苏斯笑了起来。
她直言不讳地承认北州之中有人与她传递了赵和的消息,赵和心里又是一跳。
“伊苏斯……首领,你似乎非常关注我?”赵和再次发问。
“自从使者来到西域之后,所到之处,必有血雨腥风。”伊苏斯意味深长地道:“我既然在北州见到了使者,那么就必须及早将这里的生意结束,早点返回了。”
这话说得殊为无礼,简直就是指着赵和骂他是灾星了。
赵和没有什么表情,听明白过来的樊令立刻挽起袖子:“贼婆娘,你是讨打不成?”
伊苏斯没理他,又是盯着赵和:“若是贵人遇到什么麻烦,也可以找我,当然,贵人应当听说过,我们粟特人的友谊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
赵和呵的一笑:“遇到麻烦找你?你是说,北州这里会有什么变故?”
伊苏斯再次行礼:“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只是见到贵人在此,故此觉得北州这里似乎也有血腥味弥漫了。”
说完这句似恐吓又似示警的话语之后,伊苏斯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这疯婆娘究竟是什么意思?”樊令不解地问道。
赵和抚着自己的下巴,目光闪动:“谁知道呢,你不都说她是疯婆娘了?对了,知道她是疯婆娘,你还想不想上她的床?”
“呸,人疯没关系,身体没疯就行,咱就好这一口儿。”樊令情知动心机自己并不擅长,当即吐了口唾沫道。
赵和又打趣了他几句,然后懒懒地伸了伸腰:“走吧,我们回去。”
“就回去?”樊令讶然。
“怎么?”
“总觉得还要去探探那疯婆娘的底细才对。”樊令道。
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探底细测深浅这事情,就交给你了,如何?”
樊令本来想一口答应下来,但旋即意识到,这情形有些不对。
他倒也经常帮赵和打听消息,他出身市井,对于市井中的门道并不陌生。但这里是北州,那个粟特女人一看就是心机深沉之辈,他能够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消息?
意识到赵和又是调侃自己,他撇了撇嘴:“罢了罢了,回去就回去。”
赵和轻轻笑了一声,当先向馆驿方向走了回去,走了几步,只觉得一阵风吹了过来,拂动着他的衣襟,他眯了眯眼睛,沉声道:“要起风了。”
“是要起风了。”樊令抬头看天:“不过这鸟地方,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雨。”
他跟在赵和身侧,走着走着,听到赵和突然又道:“我想做一件事情,有个人可能成为阻挠,此人将会遇到危险……你说我该不该提醒他?”
樊令脱口便道:“提醒个屁,他即是阻挠,那便是敌人,对敌人好,便是对自己恶!”
赵和笑了起来:“敌人还谈不上……他啊……”
说到这里,赵和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不过当他们走到馆驿之前时,赵和突然道:“今日再去大都护府看看,或许郭都护今日有暇可以见我了呢。”
他直接向着大都护府走了过去,樊令不知道他为何又会如此,与阿图二人对望了眼,便紧紧跟了上去。
到了大都护前,赵和让守卫前去通禀,守卫倒是极为客气,不过进去不久之后,便匆匆又回来道:“赵郎君,大都护今日不在府中。”
“那请转告一声,明日一早我再来拜会,请大都护无论如何都要拨冗一见。”赵和对此早有意料,他面不改色地道。
那守卫带着为难之情道:“转告之事,小人必然会做,但大都护能不能有时间见赵郎君,却不是我区区守卫能够决定的。”
赵和点了点头:“只须将我原话转告就行,至于别的……看大都护自己的想法吧。”
他说完之后,转身离开,虽然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樊令与阿图还是感觉到他心情甚是不快,只能紧紧跟着,没有谁说话打扰他。
走到馆驿门口,赵和才轻轻叹了一声:“药医不死病……人若是自家要寻死,谁都救不了他啊。”
六一、心有所感
赵和所不知的是,这一次都护府门口的守卫倒是真没有骗他。
郭昭今日确实不在府中,这支粟特商队的到来,到来了都护府紧缺的一些物资,这为都护府解了燃眉之急,一些此前因为资金不足而停滞下来的工作也就可以展开了。
故此,郭昭一大早便去了城外的校场,检阅新近征集的兵士。
他原本就喜欢与军士们在一起,这一去便是整日,待到日落时分回到府中,从守卫那里听到了禀报之后,不禁笑了起来。
他看向身边的霍峻:“晾了他这么多天,看来这位赵郎君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霍峻也笑了一笑:“大都护莫非要见他了?”
“当然不见。”郭昭摇了摇头,不过略一沉吟之后,他又道:“虽然不见他,但总得给他一个念想,免得将他吓跑了……再过几天便是立夏,明日他来时,你告诉他,立夏之日,我抽时间见他,会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
霍峻应了一声,并没有多问,但他身后,这几日一直跟着他的郭英眼中却光芒闪了闪。
郭昭想了想,又对霍峻道:“你也不用等明日跟他说,你如今就去他那里,只说是奉我之命前来探望,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然后再顺便提起立夏之事。”
霍峻又应了声。
在霍峻离开之后,郭昭下了马,下马的时候,他身躯摇晃了一下,郭英连忙将他扶住。
在郭英掺扶之下才站稳,郭昭半是自嘲地道:“终究是老了……”
“伯父哪里算老?”郭英说了一句。
“这种口是心非的话就莫提了,英儿,你今后要好好与这位赵郎君相处,莫要触怒他。”郭昭道。
郭英愣了一愣:“伯父之意,是要答应他的条件?”
郭昭笑而不语,直接走进了门中,到了书房之后,他坐入椅子里,屋中只有郭英与两位相随多年的随从,他才露出一脸疲惫之色:“早年象今日这点事情,我便是忙个三天三夜也不会觉得累,现在只是一天便受不了,人不服老不行。”
郭英听他再次谈到自己老了,心中那种不快的感觉越发强烈。
然后,郭昭缓缓又道:“你方才问我是不是答应他的条件,自然不是。”
不等郭英面上露出欢喜之色,郭昭又道:“他之意,是让你继任都护,但是英儿,你自家想想,你是否已经做好继任的准备了?”
郭英嘴唇动了动,很想响亮地回答做好了,但旋即意识到,这样的回答,岂不是承认郭昭已经老迈,不能够再扛着北州前行了。
见郭英没有答话,郭昭又笑了笑:“你这小儿,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如今你那些叔叔伯伯看起来敬你让你,那是因为你身后有我,你是我的侄儿,而我还活着!但若我不在了,他们跋扈起来,不说别人,那个韩四,他会服你?”
郭英想起韩四那泼皮性格,一时之间,也有些头大,不过旋即他道:“霍叔叔会帮我……”
“他们对霍峻也不服,况且若是全靠霍峻帮你,我还不如将这大都护转给霍峻,带着你回咸阳去。”郭昭哼了一声道。
郭英低下头,咬了咬牙,没有回应。
“所以我准备向朝廷上表,以这位赵郎君为大都护,他不是被朝廷任命为北庭都护吗,这样名义俱全了。”
“叔叔伯伯们连我都不服,岂会服他?”郭英忍不住道。
“他身后有朝廷,有南疆,你那些叔伯们能活到现在,哪一个不是聪明人,就算与他不睦,却也不会太过。”
郭英听到这里,就知道自己伯父已经思考出结果,他目光闪烁,闭嘴不语。
“至于你,我会表你为副都护,你与赵郎君搞好关系,协调叔伯们与他之间的矛盾,只要做得稍稍漂亮点,便可以左右逢源。如此三五年,待赵郎君返回咸阳,这大都护一职,自然非你莫属。那时你声威已立,那些叔伯们更为老迈,又与赵郎君关系莫逆,大都护之职便可坐稳来。”郭昭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英儿,这三五年里,大都护之位不好坐,让给赵郎君,也是为你好。”
郭英心里却不以为然。
他对自己的能力极有信心,哪怕那些叔伯父对他阳奉阴违,凭借他对年轻一代北州将领官吏的影响力,他深信自己还是能够掌握住局面的。
伯父终究是老了,做起事情瞻前顾后,而且进取不足,只能守成了。
“那大宛人那边呢?”郭英没有将自己的不满说出来,又问了一句。
郭昭不以为然地道:“大宛人派几个使者混在粟特商队中来,便想要我将这北州千里之地、十余万人尽数投靠于他,为他们牵制住犬戎,这也未免太想当然了。继续拖着他们,你与他们联络,该敷衍敷衍,等我见过赵郎君之后,你可以将此事告诉他,让他来处理。这位赵郎君手段高妙,没准大宛人会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听到这里,郭英知道,郭昭是将他的计划全盘否定了。
犹豫了好一会儿,郭英还是决定再做一次努力:“伯父三思,此事关系到北州十余万人身家性命,况且,那日晚宴时的情形,证明叔伯们对朝廷十分不满,若是此事传扬出去,我恐会有变故!”
郭昭呵的一笑:“你放心,我自然会安排妥当,我与赵郎君交涉之时,会为他们争一争勋爵富贵,他们得知我家让出这大都护之职,只是为了他们争取勋爵富贵,只会对我们郭家更为感激,这份人情,终就要落在你身上。”
郭英很想说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份人情,不过看到伯父已经摆手,显然不准备再探讨这个问题,他只能紧紧闭上嘴巴,默默退了下去。
才一出门,郭英就恨恨地用马鞭抽打起庭中树木来。
抽了十几下,他心中的怒意稍稍发泄,看着被抽落于地的枝叶,郭英怔怔了好半天。
若是他伯父执意如此,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除非……发生什么意外。
郭英眉头轻轻一动,北州如今的情形……发生点意外,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这意外该怎么个安排好?
“少君,你便是有心事,何苦作贱这庭中树木?”
郭英正细细思量之时,突然间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因为他正在想着如何安排意外之事,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去,发觉是长史段实秀。
“原来是段长史,我心中偶有所思……段长史来此为何?”郭英随口敷衍了一句,然后又问道。
段实秀笑道:“与粟特人的交易已经完成,府库里总算有点财货了,我寻思着拖欠大小官吏的钱俸总得先发点下去让大伙过日子,所以来请示大都护。少君这般模样,可是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与我听听。”
郭英心中忽然一动。
若说北州有什么人能够劝得动郭昭,眼前这位段实秀便是少数之一。
段实秀在原来的西域都护府只是一个小吏,初到西域时才十五岁,随着郭昭一起退至北州。此后慢慢受到郭昭赏识,在十九年前开始,进入北州文吏的高层,十年前起接替已故的长史,成为北州最高级的文官。
此人极擅财务,北州在如此困难的情形下能够支撑,与他的能力有很大的关系。
“段长史,若是我伯父不再担任西域都护府大都护一职,咱们北州……还能撑下去么?”郭英忍不住问道。
段实秀眉头猛地皱起,看了看周围,见没有闲杂之人,当即拉住郭英的衣襟:“此话不可再提,少君慎言慎行!”
郭英低下头道:“我只是一说。”
“你这一说,却已经将大都护的打算泄露出来,少君身份非常,切不可轻佻。”段实秀沉声道。
他面上隐隐浮出忧色。
正象他所说的那样,郭英只是一句话,就将可能关系到北州生死存亡的一件大事透露出来,若是处置不当,往轻里说,会动摇军民士气,往重里说,则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郭英心中又有些不服气,当即道:“我也只是对长史这样说,若长史都信不过,这北州还有可信之人么?”
段实秀呵的一笑。
郭英又道:“若真有那一日,长史何去何从?”
段实秀紧紧抿住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摆手,然后便向后院行去。
很显然,段实秀根本不想接触这个危险的话题。
郭英见此情形,忍不住在后道:“段长史,躲不掉的,终有一天要面对此事!”
他初时的念头是希望段实秀反对郭昭的计划,到后来想,若是自己还有别的打算,也必须争取到段实秀的支持,因此才会又点上一句。但是段实秀根本不理他,郭英只能看着他匆匆走入后院。
郭英心里突的一跳,段实秀不会反而去伯父面前告自己一状吧?
但旋即他又放下心来,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便是去告一状又能如何?
六二、夏至之日
因为北地苦寒的缘故,夏至对北州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这里的农作物生长,与这个节日的来临有密切关系。
所以往常物资充裕、军情又不是那么紧张的时候,大都护府都会发布命令,夏至期间取消宵禁,同时张灯结彩,允许民间举办各种庆祝活动。
今年方经大战,伤亡颇多,而且哪怕有这支粟特商队到来,北州的物资也远谈不上充裕,因此都护府虽然也宣布夏至之夜取消宵禁,但却没有说要举办庆祝活动。
饶是如此,赵和还是从百姓们身上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欢庆气氛。
最先有这种气氛的显然是孩童们,他们将难得的新衣穿了出来,眼巴巴地望着集市上摊贩们摆出来的糖人、面人和各种小吃,或者是围着那些诸如陀骡之类的玩具打转儿。也有顽皮的孩童们手执木头刀枪,在街头巷尾玩起“诛犬戎”的游戏。
然后便是北州坚强的女子们。在静默了许久之后,赵和终于听到她们的歌声,北州也唱秦腔,只不过秦腔里夹杂了少许胡调,歌词也与咸阳或齐郡有所差别,哪怕是唱给情郎听的,也总是离不开战事。
集市中听到这样的歌曲,总让赵和心中有些酸楚。那些才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她们跟着阿娘、姊姊们学唱着这些曲子,却不想到父亲和姊姊的情郎,很有可能已经倒在了战场之上,只有在梦中,才会回到阿娘姊姊的闺房。
原本不该如此。
“犬戎人当真可恶!”诸葛明随他一起上街,听了之后也不由得感慨道:“若无犬戎,哪会有这等事情?”
“你这是站在秦人这边才会这样说,若你和我们一般,往来于秦人和犬戎之间,未必会这样说了。”一个声音突然在二人身侧响起。
赵和侧脸去看,正是那位粟特商队的女主人伊苏斯。
“我是秦人,自然站在秦人这边。”诸葛明冷笑道:“犬戎,禽兽也,他们死得活该。”
伊苏斯目光从他面上移到了赵和身上,然后轻声唱起了一首曲子。
这曲子是用犬戎语唱的,甚是悲凉,赵和懂犬戎语,听明白了其中的内容,大意是“秦人出了长城,使我孩童吃不到麦糖,秦人出了阴山,使我新妇施不得粉黛,秦人深入草原,使我食无牛羊,秦人深入大漠,使我失了父兄”。
赵和眼睛眯了起来。
他了解过犬戎,但和犬戎普通牧民并未有太多接触,在他看来,所有的犬戎都是敌人,杀尽就是。
但伊苏斯唱的这首苍凉的犬戎俚曲,却让他免不得意识到,犬戎人……也都有自己的想法。
“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过了一会儿,赵和才缓声道。
“哦?”伊苏斯有些讶然。
“在大秦立国之前,犬戎便屡屡入侵,那歌中所言麦糖从何而来?不过是当初犬戎视中原之人如同庄稼,每每入侵,掠去麦子,然后熬制成糖。强盗以抢夺之物来喂养自家的孩子,养出来的只会是小强盗,而被抢者反抗、反击,在强盗家人眼中,倒成了不应该的事情……”说到这里,赵和冷笑了一声:“伊苏斯,若是沙漠中的盗匪抢你财物,被你的护卫所伤,他的家人跑来责怪你们不该携带刀枪弓箭,你会怎么回应他?”
伊苏斯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道:“这个,犬戎与你们的是非曲直,我不能做评价,我只是商人,只想着大家都不打仗,这样我们的商队才可以平平安安行走四方。”
赵和瞄了她一眼,这个粟特商队的女主人,未必只是一个简单的商人。
旁边诸葛明忍不住插嘴道:“你在这里替犬戎人说话,不怕北州之人将你赶走么?”
伊苏斯笑了起来:“自然不怕,北州人知道,我与他们做生意,我也与犬戎人做生意。事实上,若非经过犬戎人许可,我这商队也不可能轻易进入北州。”
看到诸葛明讶然的表情,伊苏斯意味深长地道:“有的时候,你觉得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未必就真的不能并存,相反,他们之间,可能会有默契。”
诸葛明心中疑惑不解,不由得看了看赵和,赵和点了点头,他明白象伊苏斯这样粟特人的真正身份,他们游走于诸多势力之间,和每个势力都交好,而就算是北州与犬戎这样的死敌,彼此之间也会有些暗中的联系,需要伊苏斯这样的中间人。
“当真是……”诸葛明想了一会儿,也不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种情况。
“来自大秦的贵人,我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带领一个最大的商队进入咸阳,据说那是天底下最大也最繁华的城市。”伊苏斯向着赵和行了一礼,笑盈盈地道:“希望那一天到来之时,贵人能够做为主人招待我,为了在那一日能够见到贵人,我可以免费给贵人两个消息。”
赵和与诸葛明对望了一眼,赵和点头道:“若你说的消息有价值,我会在咸阳招待你。”
伊苏斯道:“贵人知道骊轩国吗?”
赵和不动声色地道:“听过,他们是犬戎在西方的盟友,双方正在联手对阵火妖族。若你给我的消息就是这个,这可没有什么价值。”
伊苏斯有些讶然地看了赵和一眼:“贵人不愧是贵人,就连万里之外的事情也知晓,不过,贵人可能不知道,骊轩国皇帝左勒盖尔奈英带领骊轩军团开始东征吧?”
“什么?”赵和眉头一皱。
伊苏斯笑道:“今年第一个月,骊轩国与火妖三族进行了一场大战,虽然勉强击退了火妖三族,但是骊轩国损失极重,长期的流血让他们厌倦了,他们决意离开泰西之地,向东方而来,因为犬戎大单于告诉他们,在东方有的是富庶而虚弱的国家。”
赵和深吸了口气,眼中光芒顿时闪烁起来。
伊苏斯话中之意,是那个据说可以与大秦相提并论的骊轩国已经无法在火妖族的攻击之下支撑,只能选择东迁!
若那位骊轩匠人安敦所言非虚,这骊轩是一个可与犬戎、大秦相提并论的大国,这么大的国家举国东迁,必然会给东方带来极大的冲击,至少这一路之上的大食、波斯、天竺诸国的日子,就绝对不会欢迎骊轩人东迁。
更可怕的是,火妖三族会不会随骊轩一起东来?
赵和眯着眼睛,想了许久。
他对火妖族很是陌生,唯一的一次接触也让他非常不快,若火妖三族随骊轩东来,那么对他、对大秦同样也会构成威胁。
“事情发生才半年,商队主人就已经知道万里之外的消息,粟特人消息灵通,果然让人叹为观止。”收回思绪之后,赵和缓缓对伊苏斯道。
伊苏斯咧嘴笑了笑:“那是自然,我们这些粟特商人,自然也有我们传递消息的方法。”
她说完之后,向赵和轻轻行礼,然后那肥硕的身躯悄然离开,很快便又消失在市集之中。
等她离开之后,诸葛明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这婆娘方才明明是说要给我们两个消息,如今只说了一个就跑了!”
“她已经给了我们两个消息了。”赵和道。
诸葛明愕然。
这里毕竟是大街之上,集市之中,并非说话之所,赵和没有多言,也失去了继续逛街的兴趣,与诸葛明转身便回了馆驿。
他如今行踪,大都护府自然都会关注,赵和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担忧这样做会让那个粟特女商人出什么事情。事实上,粟特女商人敢在大街上拦住他,对他透露那“两”个消息,这背后另一个意思就是有恃无恐。
“今日恐怕会有事情,让大伙都警戒起来,到时随我一起去大都护府。”赵和召集众人,然后说道。
诸葛明心中一凛,顿时明白,赵和所说伊苏斯已经给了两个消息中的另一个是什么。
那女商人通过某种他还不理解的方式,在向赵和示警!
他心念一转:“既然今日可能有事,祭酒何必还要去都护府?”
大都护府肯定戒备森严,他们去了那里,若是北州真的对赵和怀有敌意,只怕就无法离开了。
赵和沉声道:“一则是我要做最后的努力,二则是……大都护郭昭无论如何总是秦臣,他哪怕另有打算,也不会伤害我们,故此他的都护府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说完之后,他还补充道:“若是郭都护有意为难我们,我们在这馆驿之中,与在大都护府中有什么区别?”
众人点了点头,他们不过是区区二十人,在哪里都是身处险境,倒不如去大都护府,那里虽然是最危险的地方,却还暗藏着生机。
跟随赵和的这二十人,原本就是最为胆大妄为者,他们自中原来西域,功名爵禄富贵都已经替家人攒下,再从南疆来到北疆,那当真是为了赵和可以出生入死,因此既然赵和主意已定,众人都二话不说,开始做面对危险的准备。
六三、惊涛骤起
虽是不准备大肆操办夏至节,但是北州大都护府还是举办了一次宴会。
对北州来说,夏至比起新年更象是一年的真正开始,这场宴会规模比起上次的欢迎宴会要小,菜肴也不过相当,但是热闹程度却是胜过了上回。
而且此次受邀的人,当初的武将们多不在,倒是文吏数量有所增加。
赵和在傍晚时分准时来到都护府前,这次在门口迎接他的仍是郭英。
只不过郭英面上有着明显的不愉。
他深深盯着赵和,皮笑肉不笑地道:“赵郎君在馆中做得好大事业。”
赵和扬了扬眉,不解地道:“少君何出此言?”
“听闻赵郎君在馆中种圃,这不是若大的事业么?”郭英道:“此时北州风起云涌,犬戎虽然暂退,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赵郎君不思为我北州出力,却去学着农妇种菜,显然是将种圃看得比军国大事更重啊。”
赵和原本与他一起并肩往里走的,听他这样说,停下脚步,转脸正色道:“少君此言大错。”
郭英噗的一笑:“还请郎君指点,郭某之语错在何处。”
“少君看着这天空中的星河么?”赵和指了指天上。
郭英抬起头来,仰望苍穹。
此时天色入夜,虽然北地夏天夜晚来得迟,但是天色渐暗,空中的星星已经显露出来。
七八颗亮星点缀于天穹之中,仿佛在眨着眼睛。
“郎君何意?”
“此时少君所见者,只是这七八颗亮星,但到得夜半时分,天色全黑,那么银河横贯天空,星穹之中,群星闪烁,大多数都是那些看上去并不怎么亮的星星。”赵和仰着头:“若以沙场征战而胜为这亮星,那么农耕种圃、放牧纺织便是这些不怎么亮的星星,亮星固然显眼夺目,这些并不耀眼的星星却也是这帝国星穹不可或缺的存在。”
不等郭英反驳,赵和又道:“前线将士固然是浴血奋战,可后方农妇,献出丈夫、儿子,送别阿兄少弟,于日下耕作,于夜中纺织,若非她们,前线将士所食何来,所衣何凭?少君只将军略当作军国大事,却忽视这些,实在不该。”
郭英面色涨红,辩驳道:“我并非此意,我如何不知道农牧纺织之重要,我只是,我只是……”
他正想着如何说话,赵和突然转脸向他一笑:“少君只是心中有气,想要发作罢了。”
郭英一愣,紧接着便听赵和又道:“为人上者,不可轻易发作无名之怒,少君精研兵法,当知此事。”
说完之后,赵和迈步向前,竟然不再理会郭英。
郭英迟疑之中,赵和已经迈出七八步,他这才回过神来,心中大怒,却不好再说什么。
而且他心底在愤怒之余,隐隐确实有几分惭愧。
赵和说的没错,他只是心中有怒气,想要找个由头发作,却又不好直接,但以赵和种菜之事嘲笑他。结果,赵和的辩术胜他数倍,连消带打,不仅未受其辱,反而还教训了他一顿。若深思赵和之意,其中不无告诫:就算是在郭英自负的军略兵法之上,郭英也远算不得胜任,更何况治理北州这么大的事情?
且不说郭英胡思乱想,赵和入内之后,原本以为这次宴会又是一次剑拔弩张的过程,但出乎他意料,大约是郭昭有意安排,那些个平日里叫嚣得最凶的将领,比如说韩罡等都没有在场,在场的大多是文官,掌握军权的也就是霍峻等数人。
众人对他都甚为客气,而且都有意回避了郭昭将在今夜做出北州最后决定的事情,纷纷讨论起北州这边的物产与中原的异同。若只从面上看,这次晚宴可谓宾主尽欢,而郭昭本人,也未在宴会上宣布什么事情,只是在宴席过半之后,他又以尚有余事为借口,提前离席而去。
赵和对此不以为意,反正从霍峻给他带的话语中看,郭昭今天肯定要拿出主意来。
又过了片刻,郭英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过来:“赵郎君,伯父有请。”
赵和明白,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起身来,跟着郭英出门,到得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向着樊令他们使了个眼色。樊令与阿图停止饮酒,目光四处乱瞄起来。
一时之间,宴会之中竟然有些冷场。
而就在此时,代替郭昭主持宴席的段实秀起身离席,追了两步到了赵和身边,他凝视着赵和,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赵和也点了点头。
两人此前几无交集,但此刻对方释放出善意来,赵和自然不会拒绝。
点头之后,赵和再走时,眼角余光看到霍峻也走了过来,神情端肃,向着赵和拱了拱手:“赵郎君。”
赵和停下回礼:“霍将军。”
“无论结果如何,还请赵郎君念在我们这些去国游子支撑不易,多多担待。”霍峻道。
赵和笑着点头。
郭英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一切都等伯父做了决断再说,赵郎君,请移步,勿令我伯父久等!”
赵和此时自己不会去怪他失礼,当即又向霍峻、段实秀拱手,然后迈步上前。
宴饮之处,距离郭昭的书房还有段距离,从长廊中行了过去,大约有一百二十步。赵和听着脚下木板的咯吱声响,原本平静的心渐渐有些不安起来。
郭昭这个人比起此前他面对的对手都难对付,难就难在此人不是真正的敌人。
所以郭昭才可以有那么多条件与他讨价还价,才让他在北州归属问题上陷入被动。
接下来郭昭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心中诸般念头翻腾,赵和终于到了郭昭书房之前。
到了这里,郭英停下脚步,不满地回头看了赵和一眼:“伯父只让你一人进去。”
赵和微微一愣,原本以为做出这么重大的决策,郭昭会让一些重要人物都在现场,却不曾想到,连最亲近的侄子郭英,郭昭都将之排除在外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旋即心念一转,回头望了望郭英:“少君呢?”
“我就在这里等着。”郭英道。
赵和又看了他一眼,这才迈步进了房门。
房中点着一盏灯,而郭昭的身影便在灯下,坐在那里,正低头沉思。
赵和进来后先是行了一礼:“大都护。”
郭昭仍然在沉思,并没有回应他。
赵和心中微讶,迈步上前,然后突然脚步一停。
郭昭的姿势……不对!
他坐在椅子之上,头垂得太低,仿佛是睡着了。
因为灯光比较暗淡的缘故,又是侧对着赵和,所以赵和看得有些不真切。但他还是忍住起步上前的想法,而是回头看着门外的郭英。
郭英在黑暗之中,屋子里的灯光辗转照着他的脸,让他面色阴阳不定。
此时赵和的位置,就在入门口后两步左右,郭英深深盯着他,目光里满是恶意。赵和心中念头一动,笑着道:“少君开什么玩笑,都护并不在这里面啊。”
郭英听得此言,抢步上前,伸头进去便看到了郭昭的身影,他开口正要出声,却听到头上嗡的一声响。
却是赵和一肘击下!
郭英只觉得耳畔轰的一声,然后整个人就陷入到昏迷之中。
赵和一把扶住郭英倒下的身躯,将他的脖子夹在自己的肋下,凝神屏息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来什么动静。
端坐着的郭昭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外边也没有任何声响。
赵和夹着郭英缓步上前,来到郭昭身侧,这才看清楚,郭昭胸前插着一柄短剑。
那柄短剑刺透了郭昭的心口,将他钉在了椅子之上,让他没有从椅子上摔下来。
赵和呼吸停滞了一瞬,低头望向手中的郭英。
此时郭英还没有苏醒。
稍稍犹豫了一下,赵和将郭英放下,他又深深看了郭昭一眼,然后取了灯,仔细照了照周围。
周围并无什么异样,屋子里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再检查郭昭的伤口,那短剑长不过一尺半,可以轻易笼在衣袖之中,剑透胸而过,却没有流多少血——这位老将在多年的征战生涯之中,血已经快流尽了,因此哪怕受到了这致命之伤,也没有太多的血流出来。
赵和最后看了看郭昭面上的表情。
郭昭眼睛半睁半闭,面容有些扭曲,也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惊讶。
应该不是因为痛苦,短剑刺入得非常快,郭昭死时没有太多痛苦。
赵和将灯放回桌上,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走出了郭昭的书房。
书房前的院子里仍然是一片安静,此时夜色比起晚宴开始时要深得多,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星穹之中,银河灿烂。
赵和抬头望了望那满头的星斗,看到天狼星处,一颗明亮的流星闪耀而过。
他没有循原路返回,而是将身影藏入到黑暗之中。
片刻之后,匆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再又过了一会儿,原本静寂的书房附近传来喧哗之声,紧接着,郭英尖锐的呼声响起。
整个大都护府都被这呼声震动,无数灯笼、火把亮起,无数人喧闹纷纷,无数人呼号奔走。
这个夜晚,北州将无安宁。
六四、些许冒犯
段实秀迈着沉重的步伐,再次走进了郭昭的书房。
此时都已经是丑时时分,忙乎了大半夜,他身心俱疲,但却不得不继续强打精神支撑下去。
书房里挤满了人,段实秀一进来就皱紧了眉,他看了一眼围聚于此的那些将领们,又望了望不知所措的郭昭家人,目光最后停在了郭英身上。
郭英跪于地上,长时间的哭泣让他嗓音已经完全嘶哑了。
“诸位,呆在这里于事无益,诸位还是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段实秀沉声道:“如今大都护不在,人心各异,诸位只有在自己的位置上,才能稳住局势!”
他话声不大,不过在如今一片沉寂只是偶尔有啜泣之声的情形下,让人有一种无法拒绝感。围在书房中的诸将大多数都出去了,唯有霍峻,得了段实秀眼神示意,留了下来。
“还有你们,大都护既然仙逝,丧事总要准备起来,你们守在这里做何,快去将准备事宜办好!”紧接着段实秀又对那些郭府家人道。
郭府家人也散去,只余一个仆从留在这里照顾郭英。
屋子里总算宽敞些了,段实秀阴沉着脸,走到郭英身前:“少君,将事情再说一遍!”
郭英哭得有些昏沉,因此并未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到段实秀揪住他的胸襟又喝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赵和……赵和他安敢如此!”郭英颤声开口:“他竟然做出这等事情!我伯父原本都想着要回归大秦,他却,他却……”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而是事情前后经过,并非少君你的判断!”段实秀打断了他。
郭英愣了愣,直直地看着段实秀。
平日对他相当客气的段实秀,此时目光冷然,望着郭英时仿佛并不是在看北州的继承人,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北州青年。
郭英喉节动了动,很想问一声段实秀安得如此,但旋即明白过来。
郭昭在,他是理所当然的北州少君,大都护的继承者,但郭昭不在,一切都未有定数。
这一瞬间,郭英觉得自己想透了许多事情。
他又看了看旁边的霍峻,同样阴沉着脸的霍峻对他点了点头,郭英吸了口气,开始将自己如何陪同赵和来到书房前,赵和如何单独进了书房,又如何将自己诳进去然后打昏自己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也就是说,你并未见到赵和刺杀大都护?”段实秀听完之后眯着眼睛。
“虽未见到,但当时屋中就只有他与伯父二人,若非他所为,难道还会是伯父自己?”郭英带着怒气反问。
段实秀目光向着仍然端坐于座椅上的郭昭望去。
他的目光深幽,然后抬头看了霍峻一眼,霍峻微微摇头。
两人配合时间久了,因此也有默契。他们不是郭英这样的毛头小子,他们很清楚,单凭郭英那一句话,并不足以推测出赵和刺杀了郭昭。
“大都护今日会做出何种决定,你清楚不清楚?”段实秀又向郭英问道。
郭英喉节又动了动:“我方才说了,伯父想要归秦。”
“直到最后一刻,大都护都没有改变心意?”段实秀再问。
“并未,虽然我又劝了一回,但伯父心意已决。”
段实秀点了点头,此时那些仆人又有几人回来,他们抬来小床,准备将郭昭放在床上,只不过看着郭昭胸前的短剑,谁都不敢去拔剑。
段实秀道:“少君,你替大都护拔了剑吧。”
郭英挣扎起身,踉跄了一下,伸手去拔剑,但手搭在剑柄上时,整个手又颤抖起来。
“快些,还要替大都护整理仪容。”段实秀面无表情地催促道。
郭英回头又望了他一眼,然后咬住牙,将剑拔了出来。失了剑的支撑,郭昭的遗体滑倒下来,被段实秀与霍峻伸手抱住。然后两人一起动手,将遗体抬上了小床。
段实秀回脸看着郭英,郭英仍然抓着那柄剑,浑身颤抖,魂不守舍。段实秀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顺手将剑接了过来:“前来吊唁的人会有很多,你是大都护唯一子侄,速速换上衰衣……无论如何,我们要好好送走大都护这最后一程。”
郭英应了一声,看着段实秀与霍峻二人联袂出了门。他心中突然一片惶然,只觉得自己孤立于天地之间,哪怕身处这书房之内,却仍然是无依无凭。
望着小床上伯父的遗体,他忍不住又哭出声来。
段实秀与霍峻二人出了门,段实秀忍不住叹了口气:“少君还是年轻了些,经历得少了。”
霍峻也叹道:“以往有大都护在,我们总觉得还有时间,可以让少君慢慢学……如今怎么办?”
二人都是默然无语。
片刻之后,霍峻又道:“找到赵和了么?”
事情发生之后,整个大都护府都是一片慌乱,段实秀挺身而出,将各方事情安排下来。他虽然只是文官,但在诸将心中也颇有威信,此时众皆茫然,众人很自然地就按着他的吩咐办事。缉拿搜查赵和的事情,也是他一手操持,因此霍峻才有此问。
段实秀摇了摇头:“问遍了仆役,都没有人看到他……他跑得倒是快。”
霍峻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道:“他跑不出北州……他的那些手下呢?”
“没有抵抗,似乎早有准备,自愿被押入牢中,我也没有为难他们。”段实秀道。
霍峻有些讶然:“竟然早有准备……果然早有准备!”
段实秀叹了口气:“我与赵和打的交道不多,以霍将军所见,此人究竟是不是凶手?”
霍峻眼中寒光顿时闪了起来,他盯着段实秀:“你莫非觉得他不是凶手?”
“难道霍将军只凭如今这些许线索,便觉得他是凶手?”
霍峻一把抓住他,死死盯着段实秀的眼睛:“若他不是凶手,还有谁会是?段长史,你想要北州生乱么?”
段实秀沉默了会儿,然后缓缓道:“我自然不想北州生乱,但是……我原本是从中原流落于北州的一介书生,若无大都护,三十年前我就死了,所以,我不但不能让北州生乱,我还要找出凶手,为大都护报仇!”
霍峻松开手,哼了一声:“那还要你说!”
“我回去换身衣裳。”两人在黑暗中沉默以对,霍峻沉声说道。
段实秀点了点头:“我也回去……家中总要交待两句,接下来的日子,有的忙了。”
他二人原是便服来赴宴,此时要回去换上衰衣,好在北州城不大,二人的家宅离得也近。
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段实秀便回到了自己的宅中。
身为北州长史,他的宅邸面积自然不小,但因为北州上下都穷乏,他这个长史更是被众人盯着,所以他的家中除了一妻二孩之外,便只有两个仆人。若大的宅邸空空荡荡的,他自己走在其中,都觉得荒凉。
心里想着今日之事,他来到了自家卧室之前,然后双足一定。
情形不对!
大都护府那么大的动静,他家离得如此之近,按理说,家人早就该被惊醒,可此时此刻,他卧室之中却是一片漆黑。
他转身要走,却听到屋中一个声音响起:“赵某见过长史。”
段实秀慢慢转身,便看到卧室门前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借着星光,依稀可以看出正是赵和。
赵和手中还抓着一具弩,在他身后,卧房的门敞开着,隐约听到了低低的哭泣之声。
“长史放心,尊夫人和令郎令爱都无恙,只是令爱年幼,胆子小些,被我这不速之客吓哭了。”赵和声音里带着一些苦涩:“长史乃是北州智者,知道如今我的处境,想来些许冒犯,长史不会罪责于我。”
段实秀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看着赵和:“朝廷让你来,莫非是让你先杀大都护,然后再诛我这长史么?”
赵和叹了口气:“长史不必试探,今日事情,乃是有人苦心积虑布局所为,大都护非我所刺。”
“那你为何击昏少君然后逃走?”段实秀质问道。
“以郭少君脾气,还有他一心想着投靠大宛人,当时那种情形,会容得下我解释么?”赵和反问道:“而且那种情形之下,换长史是我,第一个怀疑布局之人会是谁?”
段实秀沉默了一下:“你怀疑是少君?”
听他这样一问,赵和心中顿时雪亮,段实秀心里只怕早就确实自己并不是刺客,而是另有所疑。
他心中稍稍一松。
今日之事,虽然布局者布下种种疑障,但因为事起仓促,也留下了诸多的破绽。关键问题在于,赵和是不是有机会为自己辩护,若是没有机会辩护,那么刺杀郭昭的罪名,肯定会扣在他的头上。
“彼时我与郭英一起到了书房之前,郭英停下脚步,让我一人入内,我才进门,便察觉不对,距离门口不过两步,便停了下来。”赵和缓缓说道:“我看到大都护端坐椅中,但头垂胸前,仿佛睡着一般,于是我便诳郭少君入内。若大都护无恙只是睡着了,我二人对话,大都护自然被惊醒,若大都护出了意外……”
说到这里,赵和声音停了下来。
六五、计中有计
段实秀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和。
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赵和未尽之言。若是郭昭没有出意外,赵和呼唤郭英的动静惊醒了他,那么赵和只作是与郭英开了一个玩笑就是。
但赵和只是这一试探,就将郭英骗了过来,由此也可以看出,郭英年少,哪怕经过郭昭的倾力培养,却还没有成长到足以充当北州领袖的地步。
“你怀疑郭少君?”在停了好一会儿之后,段实秀才又道:“他是大都护唯一侄儿,唯一的亲近晚辈!”
“为了权势,便是父子相残、兄弟反目的事情,难道少了么?我可是在星变之乱那一夜被投入铜宫的,我很清楚,对一些人来说,父子之情……是可以放弃的,更何况伯父与侄儿?”赵和沉声道:“况且,郭少君一向对朝廷缺乏恭敬,他一心一意只想着投靠大宛,此事想来段长史也知道吧?”
“那你为何在发现之后,又独自逃遁,而不是将自己的怀疑公之于众?”段实秀追问道:“以你之智,只要控制住少君,等我们来之后,很容易便可以为自己洗清罪名……”
“我不觉得容易。若真的凶手是郭英,确实简单,但若是凶手……是旁人呢?”赵和紧紧盯着段实秀:“若郭英只是被人利用,而真正的凶手,却是心怀叵测,藏身暗处,他手绾大权,思虑深远,他不想投靠大宛,他想的是……投靠犬戎呢?”
此语一出,便是段实秀也不禁脸色变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段实秀再凝视着赵和:“你这是怀疑所有北州高层。”
赵和叹息道:“若郭公不死,我自然不会如此怀疑,但是郭公之死,让我很难相信北州的高层。”
“那你为何还来寻我?”段实秀眉头挑了挑:“我不也是你怀疑之人么?”
“若只以权势地位来看,段公你确实是我怀疑之人,若以思虑心智而言,段公你的嫌疑甚至最大。”赵和缓缓道:“但段公你有一个缺陷。”
“哦?”
“没有兵权,你不掌兵,所以哪怕郭公出事,你也不可能最后获利,以段公之智,自己不能获利,反而有损于北州,这种事情,向来爱惜民力、关怀属下的段公怎么会去做?”赵和道:“所以,当我意识到有人布下这陷阱,想要算计我之后,我便琢磨着在北州哪里可以获利帮助,想来想去,就只有段公这里有破局的希望!”
段实秀抿了一下嘴,面上虽然还算平静,心头却是巨浪翻腾。
他此前就听赵和说过自己的一些经历,但是总觉得这其中有一些自我吹嘘的成份在内,但现在他真正相信,赵和在咸阳、在南疆,能够做出那么多大事,能够在那些关键之时做出关键抉择。
“你为何觉得我会相信你,会帮你?”段实秀思忖了一会儿,又向赵和问道:“如今你别无选择,我的选择却还有很多,比如说,我去找到那个布局之人,与他合作……”
“布局之人无论是谁,他想要稳固自己在北州的统治,必须挑选外援。郭英郭少君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遗余力与大宛勾结。若郭英不是布局之人,那个隐藏的布局者甚至有可能会与犬戎合作。无论与谁合作,都是与异族联手,都是与虎谋皮。我这些时日并未浪费时间,一直在观察段长史在北州推行的政略,段长史绝非愿意投靠异族之人。”
赵和这样说,段实秀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他知道,这只是赵和拿出来的表面理由,赵和会选择他,只怕还有别的更深的原因。只不过赵和拿出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无法再继续追问下去。
彼时时间紧迫,也不可继续追问这些枝节了。
“我信赵郎君没有刺杀郭公,因为我是少数知道郭公选择的人,郭公早已拿定主意要归秦,赵郎君根本不需要刺杀他。”段实秀坦然道:“而真正刺杀郭公之人,显然也是知道郭公选择,他不愿意北州归秦,所以才做出此举。”
赵和点了点头,这在他猜测之中。
“据我所知,真正知道郭公心意的人,除了我之外,就是郭英,我也是从郭英那儿知道的。”段实秀又道。
赵和摇头道:“虽是如此,我反倒觉得郭少君的嫌疑不大,他并非口风极紧之人,既然他能将此事告诉段公,那么就也能将此事告诉别人!”
段实秀叹了口气:“虽然自大都护到我们都有意栽培少君,但他还是轻佻了些,若他有赵郎君一半稳重……”
话说到这,他就没有再说,因为这种话继续说下去没有意义了。
“赵郎君既然来找我,想来已有定策,事不宜迟,我当如何去做?”在确定赵和的心意之后,段实秀没有浪费时间,径直向赵和问道。
赵和望着这位北州长史的目光更为欣赏。
段实秀很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而且一但下定决心,他便不再犹豫反复,这一点与赵和了解的完全一样。
“我此前为防万一,曾经布下一条后路,让李弼注意接应我。”赵和看着段实秀:“今夜……昨夜之变,虽然事起仓促,但那布局之人,想来是准备已久的,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李弼与我的关系,也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我让李弼接应我的事情。他此时必欲得我而后快,而且,他希望得到一个死的我,所以……”
他说到这里,段实秀顿时一惊:“你欲以身为饵?”
赵和坦然点头:“此时非是惜身之时,唯有如此,才能最短时间内将此人找出来,也才能尽可能减少北州的动荡……想来段长史也明白,此人既然可能与犬戎勾结,那么想必犬戎大军已经离北州不远了。”
如果北州内部不发生问题,石河关还在,犬戎人暂时拿不出足够的石炮,北州自然暂时安全。但若北州内部发生问题,石河关天险便形同虚设,北州的安危也就可想而知了。
想明白这个,段实秀没有再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我会尽量与你方便!”
二人都不是罗嗦的性子,既然已经坦开心扉,接下来自然就是布局细节。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布下了陷阱的具体细。
半个时辰之后,赵和悄然离开了段家,在他走了之后,段实秀的夫人这才上前道:“夫郎,你真信得过这个外人?”
段实秀苦笑道:“如今大都护遇刺,别人都不可信,反而他这个外人,更值得信赖……况且你我活得够长了,但咱们的孩子,我总希望他们不会为寇虏奴役。”
段夫人闻得此语,将小些的孩子紧紧抱住了。
段实秀又叹了口气,然后将衰衣翻了出来,换上之后匆匆出门,返回大都护府中。他虽然与赵和没有耽搁太多时间,但当他回到大都护府时,比起别人已经晚了一些。当即便有人问道:“段长史,你怎么来得晚了?”
问话的正是韩罡。
因为上次宴会不欢而散的缘故,此次宴会时,郭昭有意没有邀请韩罡,他是后来得到消息,这才匆匆赶来。听得他问,段实秀瞄了他一眼,沉声说道:“杂事繁冗,总得有所安排……倒是你,你人来了,石河关那里情形如何?”
韩罡负责的军务,正是石河关那一块。
“我已经遣人去石河关了,让他们小心盘查,万勿走了赵和!”韩罡杀气腾腾,两只眼睛几乎都成了红色:“这狗贼,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这狗朝廷,我就知道没有打好主意,只可惜大都护不听我的……”
“你在这里骂能将赵和骂死?”听他越说越不象话,霍峻打断了他:“如今大都护不在了,我等正该冷静处置,如今赵和虽然嫌疑最大,但是不是真凶,尚无定论,你这些话,除了徒扰人心之外,还有什么用处?”
韩罡跳了起来:“霍峻,你少来教训我,我随大都护南征北战之时,你小子还只是一个小卒!当初若不是我,你尚不知要为犬戎人牧奴多少年……”
他暴跳如雷地揭起霍峻老底,霍峻气得面色血红,猛然甩手,转身便离去。
段实秀见此情形,上前扯住韩罡:“韩公,少说几句,少说几句!”
韩罡余怒未消:“这厮倚仗大都护器重,总觉得自己是副都护,不将我们这些老东西放在眼中,如今还想要教训我!”
段实秀叹了口气,指了指后面停放着郭昭遗体的屋子:“大都护尸骨未寒,你就要在这里闹笑话给他在天之灵看么?你就不怕大都护爬起来一剑刺死你?”
韩罡愣了一愣,然后放声痛哭:“若是大都护能够再爬起来,我倒宁愿他一剑刺死我……呜呜呜呜……”
他哭得涕泪纵横,段实秀目光扫了扫跪在灵前的郭英,郭英仍然是一片恍惚之色,段实秀暗暗叹了口气。
赵和推测应当是对的,郭少君……虽然胆大,却做不出这种事情来,那么,真正的凶手会是谁?
段实秀的目光又转到了韩罡面上。
六六、在此听着
无论赵和是生是死,至少在北州高层心中,他是刺杀郭昭的最大嫌疑人,因此当天色明亮起来之后,整个北州城顿时骚动起来,大街上到处都是巡街的武士,而随着这些武士们的行动,郭昭遇刺的消息不可避免传播开来。
对于北州之人来说,这宛如晴天霹雳。
虽然这几年郭昭年纪已老,而且隐隐有他身体不好的小道消息在民间传播,但在北州绝大多数百姓心中,郭昭就是擎天之柱,是如同山顶上那针叶林一般永不凋谢的存在。无论时局多么困难,只要郭昭还在,大伙就有信心。
这种信心在平时并不太明显,但当失去郭昭之后,满城缟素与哭声中,北州的人情立刻就激荡起来。
惶然、茫然,害怕、担忧,悲恸、痛苦,诸多负面情绪充塞于北州城中,让这座原本就缺了些活力的城市,瞬间变成了一座孤寂凄冷之城。
伊苏斯对此颇有些不适应。
身为流浪四方的粟特人,伊苏斯经历过许多大事,见识过许多变故,但此次在北州的感受,给她的冲击最大。
“晚了一日……”望着紧闭的城门,她苦笑着说道。
“什么晚了一日?”在她身旁,一个鹰鼻深目的胡人面无表情地道。
“晚离开了一日,我原本就准备提前离开的,但是因为你的缘故,还是晚了一日。”伊苏斯看了他一眼,面上的苦笑换成商人特有的奸笑:“昧彻贵人,如果因此有什么损失的话?”
“如果因此有什么损失,我们会全部赔偿,而且,会给你更多的好处。”
被称为昧彻贵人的胡人翻了她一眼,慷慨地做出了许诺。
伊苏斯对此还不满意:“如果只是财富上的损失,那倒好办了,现在一片动荡,我恐怕我们都出不了城了。”
昧彻淡淡地道:“出不了正好……我们回头吧。”
伊苏斯又望了他一眼:“回头?”
“你安排一下,我要去拜见那位大都护的继承人。”昧彻脸上终于浮起了笑容:“这是机会,最好的机会!”
伊苏斯摊开手:“这个时候,我恐怕无能为力。”
“你有办法的,伊苏斯,只要能够成功,以后你们商队在大宛境内的贸易都可以免除路税。”昧彻低声道。
这又是一个许诺,不过比刚才的许诺具体了些,伊苏斯笑了起来:“这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大宛王的意思?”
“是我替我们国王对你进行的犒赏。”昧彻说道。
伊苏斯听得此语,当即扬声道:“停下!”
商队的驼马都停了下来,伊苏斯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众人便调转了头,又向宿处回去。
他们的异样举动立刻吸引了巡街武士,很快就有人来将他们拦住,带队的小吏眼色发红,恶狠狠地瞪着伊苏斯:“你们大队人马在街上来来回回,究竟是何用意?”
伊苏斯陪着笑道:“贵人,我们原本准备今日离开,但因为大都护的缘故,北州城门封闭,我们出不得城,只能回头……”
那小吏眼中疑色不减,伊苏斯又道:“而且,我往来北州多次,一向都承蒙大都护关照,如今大都护不幸去世,我总得前去吊唁致礼。”
听到她这样说,那小吏神情才稍缓,不过仍然下令对商队朝廷搜检。北州对商队极是照顾,哪怕这种情形之下,巡街武士也没有动商队的财物,他们搜检的重点,还是人员。不仅核对伊苏斯携带的人员名单,那小吏还亲自拿着一张画像,一个接着一个与商队中人进行对应。
伊苏斯瞄了一眼那张画像,虽然画得不是十分准确,但依稀就是赵和模样。
“你认得他?”小吏见伊苏斯的神情,沉声问道。
伊苏斯连连点头:“我们商队在市场里贸易,他是一个大主顾,听说是大秦来的贵人……他犯事了?”
“休要多问,若是看到此人,立刻报官。”小吏喝了一声,将商队打发离开。
伊苏斯带着商队回到原本的宿处,立刻领着那个大宛使者昧彻前往大都护府。此时郭英已经稍稍缓过神来,听闻伊苏斯来吊唁,他心中一动,正要出来单独接见,却被段实秀拦住:“这粟特女商人来吊唁,大都护在时对她甚是重视,少君不可失礼,当在此见之。”
郭英无奈,只能让伊苏斯来灵堂。伊苏斯献上祭礼,在灵前痛哭流涕,伤心欲绝之态,简直如同死去的是她父亲一般。郭英上前劝了两句,但是段实秀始终跟在身边,让他们不好私下再说什么。郭英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倒是伊苏斯,瞬间就明白了情况,她哭着哭着,突然“呃”的一声,双眼一翻,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啊,来人,快来人!”
郭英惊得手足无措,旁边的段实秀忙呼道,有两个健妇上来将伊苏斯扶起,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刹那,她睁开一只眼,隐蔽地对着郭英眨了眨。
郭英顿时会意,当即沉声道:“将她扶到隔壁厢房之中,让他们商队派人照顾……待她醒来之后再作道理。”
他这样安排并无什么错处,因此段实秀也没有反对。过了一会儿之后,郭英向段实秀道:“那位粟特女子,不过是商队主人,只因受伯父照顾,竟然哀伤如此,我不能不去探望……段长史,这边就有劳你替我照看一下了。”
段实秀点了点头,郭英走了之后,他嘴角轻轻向下一抿。
郭英到了隔壁厢房,伊苏斯仍然躺在榻上,在旁边抱膝而坐的,正是昧彻。
“昧彻贵人。”郭英抬头望着这位大宛的秘使,沉声说道:“你这次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前些日子,少都护拒绝了我的建议,但如今呢?”昧彻也知道时间紧迫,当即开门见山:“大都护既然不在了,谁还能阻止少都护?”
郭英嘴紧紧抿起。
昧彻又道:“少都护,你只要控制住北州,我们大王立刻会派五万大军前来帮助你,事情成败,就在你的一句话!”
郭英低着头,仍然没有说话。
他心中充满犹豫。
他对大秦的印象并不深刻,身为生长在北州的一代,他更熟悉的是北州附近的胡人。犬戎是死敌,自然不必说了,大宛、康居,还有葱岭以西的那些三五个城便自称一国的小国,郭英与他们打交道的次数比与大秦打交道的次数要多得多。因此,在北州面临窘迫之境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与葱岭以西最强大的国家大宛相联合,而不是远在数千里外的大秦。
但是伯父却不赞成他的想法,若是伯父在,他自然可以据理力争,甚至可以做一些小动作,但如今伯父去世了,反让他犹豫起来。
“少都护,你在担心什么,你在犹豫什么?这样的大事情,如果不能立刻决断,反复犹豫只能自取灭亡!”昧彻等了一会儿,看郭英仍然低头深思,有些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你要坐失良机么?”
“我伯父……还是想归秦。”郭英抬眼看着他:“我若答应你,就违背了他的遗愿……”
“所以你伯父死了!”昧彻声音抬高了一点,然后迅速又压低:“这不正好么,他反对你的建议,他死了……”
刷!
郭英猛然拔出腰间的剑,指在了昧彻咽喉之上,将昧彻的话堵了回去。
昧彻虽然没有继续出声,但眼神里也没有多少畏惧,只是死死盯着郭英。
“你觉得,是我杀死了我伯父?”郭英一字一句地道。
昧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郭英脸色越发苍白:“你是不心里这样想,因为伯父拒绝了我的建议,所以我……我就弑死了他?”
昧彻低声道:“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想。少都护,你与我们大宛往来的事情,不少人知道,你伯父欲归秦的事情,也不少人知道,你屡屡建议而被你伯父否决的事情,仍然有不少人知道……你若不能够执掌权柄,不能够控制局面,那些有野心的人,必然会利用这件事情。无论大都护是死于谁人之手,最后罪名必然会被扣在你的头上,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危险么?”
郭英心中如同被雷殛了一般。
他猛然想起,在确定伯父死去之后,长史段实秀还有大将韩罡等人态度都有所变化。
他想到从昨夜起,北州的军事调动,没有任何人征求过他这位少君的意见,想到今日的丧事,段实秀对他几乎是寸步不离,与其说是怕他因为悲伤失礼,倒不如说是在监视他的行动。
他们……除了怀疑赵和是刺客,也在怀疑他郭英是刺客!
此前他没有细想,但现在被昧彻提醒,这些变化若背后隐有深意,那就太可怕了。
“大都护不在了,北州终究是需要一位新都护的,那位新都护为何不是你呢?”昧彻又说道。
那声音里满是诱惑,而郭英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他眼中先是惊骇,然后是混乱,再然后,则慢慢变得明亮起来。
他盯着昧彻,沉声道:“你有什么建议,全都说出来,我……在此听着!”
六七、不能呼吸
郭昭的灵堂之中,段实秀望了望香烛,又瞄了一眼门口。
恰好在此时,郭英迈步走了进来。
与出去时相比,郭英的神情更为疲倦,整个人仿佛大病了一场。
跪在地上之后,段实秀听到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段实秀关切地问道:“少君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郭英阴沉着脸摇了摇头。
因为该来吊唁的人几乎都来过了,所以他二人跪在灵堂之前,并没有什么别的事务。郭英一直沉默,目光涣散。
段实秀观察了他好一会儿,便又开口道:“少君,你方才去看那位粟特商人,她情形如何?”
郭英猛然歪过头,死死盯着段实秀,过了足足有两个呼吸的时间,他才勉强启唇:“已经好了,我打发她离开了。”
段实秀被他那诡异的目光盯得极是不舒服,他示意周围之人离开,然后微微扬起眉:“少君神情不对,莫非有什么事情……不欲我知晓?”
此时灵堂之上,唯剩他们二人,郭英仍然盯着段实秀,段实秀静静等着,然后听到郭英道:“长史认为是谁刺杀了我伯父?”
段实秀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然后瞄着眼道:“少君不是一直说是赵和么?”
“不是赵和!”郭英说出了一句让段实秀震惊的话语:“或许与他有关,但下手之人,不是赵和!”
此前郭英一直认定,刺客就是赵和本人,如今他突然改口,哪怕明知此事,段实秀也不禁微微变色。
“我此前只是深恨赵和罢了,他若不来,伯父不会死,所以我说他是刺客……但是,他没有时间,他进门之时,我看着他,他入门才两三步便停住脚步,然后诳我进去,将我打昏。那时伯父已经遇刺了,否则伯父必然会召呼警卫。”郭英缓缓说道。
段实秀喉节动了动,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那会是谁呢……最后见着伯父的是我,段长史这么聪明的人,想来早就怀疑我了吧。”郭英接着又道。
不等段实秀回答,郭英又侧过头,死死盯着他:“所以段长史今日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我,所以今日所有的军务政事,没有一人告知我……段长史,其实你们都在怀疑我,包括方才那粟特女商人带着大宛秘使来与我相会,你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对还是不对?”
他终究是年轻,心中思虑难平,被段实秀一试探,便将心里的话尽数吐了出来。这一次轮到段实秀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若赵郎君不是刺客,那么少君就是最后见到大都护之人。大都护遗体我仔细观察过,没有任何防备,刺客是他绝对不曾想到的人。”
最后与郭昭见面之人,必定就是刺客,而且那个刺客肯定是郭昭非常熟悉也非常信任之人,因为郭昭死后的模样,证明他完全没有防备。
这世上还有谁比郭英更让郭昭熟悉、信任?
郭英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他缓缓点头:“是啊,是啊,若不是赵和,那就是我嫌疑最大了……赵和若是活着倒还好,若他死了,那么必然是我杀人灭口,我被击昏之事,并无旁人在场,那想来也是我自编自演……最后,你们以我弑亲之罪,将我处死……现在我有些明白赵和为何发现伯父遇刺却不动声色了,因为这个陷阱,根本让人辩无可辩,挣脱不得!”
段实秀有些讶然地看着郭英。
这个郭英,才是一直以来被郭昭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郭英。
他冷静下来了,他认清了局面。
“那么少君,大都护之死,是否与你有关呢?”段实秀此时也不讳言,直接开口问道。
郭英抿紧嘴,目光闪动,再次盯着段实秀:“我若说没有,你信么?”
段实秀扬了一下眉:“我说信,你信么?”
郭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所以……所以……”
他正要再往下说,突然间外头传来动静,紧接着,一个人急冲冲跑了进来,到段实秀耳畔低语了两句。
郭英听到了“找到”、“已死”四个字,心念电转之间,他神色微变:“发生什么了?”
段实秀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郭英心中焦急,忍不住又道:“段长史,你莫非真的要做得如此难看?”
段实秀用手将自己支撑着从地上爬起,轻轻叹了口气:“少君好手段,少君好心思。”
“怎么回事!”郭英怒道:“告诉我!”
“找到赵和了,不过……他已经死了。”段实秀看了郭英一眼:“为少君之人杀死。”
郭英愕然。
然后他急忙分辩:“这如何可能,这段时间,你寸步不离,我几时派过人去追杀赵和?”
“呵呵……”段实秀毫无感情地干笑了一声,然后看了看外边:“去将所有人都请来吧。”
门口有几名小吏守着,闻得他的吩咐,一个个都快步跑了出去。
郭英心中焦躁,忍不住又叫道:“段长史,你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段实秀深深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召集众将,发现了赵和的事情,难道我还能隐瞒?”
北州高级将领几乎都在大都护府附近,或是在门口守候,或是在厢房休息。小吏们飞奔而出,不一会儿,众人便齐聚于此。
“听闻发现赵和了?”韩罡也在其中,一见面便问道。
“确实如此。”段实秀道。
韩罡精神一振,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人呢,人在哪里,别的不说,先让老子痛殴一番再作道理!”
“韩老四,你咋唬个什么,还轮不到你出这个头!”一个向来与他不对付的将领叫道:“要痛殴,也是我先动手!”
“呸,先与四爷我分个高下,若你能打得赢我,让你先动手何妨?”
他们嚷嚷起来,郭英面无表情地看着,以往他觉得这些叔伯们是通过这样的争吵来表达感情,但今日他仔细看来,却发现这样的争吵底下,其实都有着权衡与交换。
他紧紧抿着嘴,目光又瞄向段实秀。
今天段实秀的表现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按理说,段实秀不当如此。他只是北州的文吏首领,说好听点是北州政事第一人,但事实上论及权势,在场的任何一名将军都不逊于他——除了那位新被任命然后打发到山沟里去练兵的李弼外。
但在郭昭去世之后,这些高级将领各有算盘,郭昭副手霍峻又不能完全压服他们,而郭英这个侄子也不好出头,段实秀倒是最合适的平衡者。只在众人之间做平衡,却没有决定权。
想到这,郭英意识到,自己对于段实秀此人在北州的重要性似乎还认识得不够。他甚至可以想见,接下来,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任何一位将领获得了北州的控制权,都需要借助段实秀来弥合各方之间的关系,也需要借助其人能力来维持北州政务的运转。
“诸位都且安静下来。”正当灵堂之前闹成一片之际,段实秀的声音适时响起:“诸位若是能将大都护吵醒来,那就只管吵去,若是不能吵醒,先将今日之事解决了再继续吵吧。”
他声音不大,往常想要让大家安静下来,大家十有八七不会理睬。但今日众人却都静了下来,只不过方才争吵的众人还会交换很隐蔽的眼神。
以前郭英没有注意到这种眼神交换,今日却观察得清清楚楚。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为何伯父郭英想让赵和担任大都护,而只让他当副都护。
确实,自己的这些叔伯们,都不是省油的灯。
众人都安静之后,段实秀这才继续道:“方才……大约是一刻之前,巡城小吏前来禀报,发现了赵和。”
众人又骚动起来,只不过这次骚动很短暂。
段实秀又接着道:“只不过发现时,赵和已死,现场除了赵和之外,尚有……易小郎与楚三娘。”
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有人低低问了一声,然后立刻明白他们是谁。
易小郎易况,在场的偏将军易神通幼子,楚三娘楚红巾,在场的牙门将军楚鹤龄三女。
便是郭英,也不禁眉头一扬,露出意外之色。
易况与楚红巾,都是他的伴当,也算是他的死忠。易神通与楚鹤龄二人,是北州诸将里少数早就表态支持他的人。
怎么会是他们发现了赵和?
段实秀面无表情,继续向下说:“巡城小吏发现他们时,易小郎与楚三娘带着十余个少年,手执兵刃,他们声称是奉少君之命,捉拿赵和,但赵和试图反抗,因此被他们所格杀。”
众人呼吸都是一屏,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转向郭英,郭英面上完全没有血色,他死死盯着段实秀。
他感觉自己象是掉进了一个罗网之中,又象是被关进了一所铁屋子里,无论他怎么挣扎,罗网只是越来越紧,屋子里也越来越憋闷。
他不知道这罗网是谁为他而设,也不知道这铁屋子是何时建起,他只知道一件事情。
“我……不能呼吸了……”
六八、灵前对质
随着段实秀的话语,众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郭英,而郭英的反应,也让众人并不疑他。
“小易和三妹在哪里,我要……我要问问他们,我是几时吩咐他们去抓捕赵和的!”急切地喘了几口气之后,郭英涩声说道。
段实秀面无表情地向外做了个手势,片刻之后,便见两名小吏抬着具尸体走了过来。
那尸体面上满是血污,身上横七竖八尽是锐器刺划的创口,依稀就是赵和。
易况之父易神通与楚三妹之父楚鹤龄快步跑了过去,两人检查了赵和的尸体,好一会儿之后,他们抬起头来,面色难看。
但二人都微微点头,表示确认了尸体的身份。
“这便是赵和的尸体。”段实秀又道:“至于易小郎与楚三妹,如今被我暂时请在长史府中,等诸位商议出一个结果再作道理。”
郭英厉声道:“为何不将小易与三妹带来,我要与他们对质!”
段实秀又瞅了他一眼,然后叹了口气:“少君,你确定要将他们带到大都护灵堂前来?”
“那为何……”郭英一指前方赵和的尸体,问题问出了一半,旋即住嘴。
赵和是刺杀郭昭的嫌疑人,自然要带到这里来,而易况与楚红巾他们此时来这里做什么?
众人看着郭英的目光都有几分古怪,郭英此刻再度意识到,自己终究年轻,临事沉不住气,所以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只不过此前一直对他咄咄相逼的段实秀,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这一次竟然没有逼他。
郭英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最后停在韩罡脸上。
原本吵得最凶的韩罡,这一刻也沉默下来,只是目光闪动,似乎想说什么。
而向来站在郭英这边的易神通与楚鹤龄,此际都是面色焦急,不停地望着郭英。
灵堂前诡异地沉默起来,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有人第一个开口了:“赵和既是杀害大都护的凶手,何不取下他的头颅,以祭祀大都护?”
“我来,我来!”韩罡这一次倒是先出来,他大步走向地上的尸体,但是才迈了两步,就被段实秀伸手拦住。
“段长史,你这是?”韩罡看着段实秀。
段实秀面上依然是一片冷漠:“如今还不是取下他头颅的时候,发现其人之后,他立刻就被带到这里来了,过会还要送去给仵作验尸。诸位,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该有规矩,不可率性而为,否则的话,恐怕生乱……”
韩罡不满地嘟哝了声,不过他也知道段实秀说的在理,因此并未再争执。
段实秀目光往他身上瞄了瞄,再转向郭英:“少君,你似乎有话说?”
“我……我没有派人去杀赵和,这段时间,你与我寸步不离,我根本没有时间派人去!”郭英颤声道:“我……”
“说起此事,我倒有一言。”不等郭英把话说完,有一人突然插嘴道。
众人目光转过去,发觉说话之人,就是楚鹤龄。
他神情有些紧张,目光瞄了瞄郭英,然后道:“少君说他并没有派人去杀赵和,但是……但是小女昨日曾向我禀报,说少君派他们盯着李弼留在城中的人手。”
易神通点了点头:“犬子也说过此事,他还说少君不信任赵和,也不信任李弼,总觉得此二人将会不利于北州,为防万一,故此派他们带人盯着。”
郭英猛然向后退了一步,看着这二人的目光,几乎与山谷中的恶狼没有什么区别。
竟然是他们!
原来是他们!
这二人一直是他的支持者,但在此刻人,他们却拆下了郭英脚下的梯子。
无论他们是出于保护自己的孩子的目的,还是别的什么打算,此时此刻,他们开口,就是将郭英推往绝境!
郭英此时心头完全冷静下来,他还有余暇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段实秀,想知道段实秀在这件事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段实秀那一直古井无波的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神情,是一丝意外。
看来他对此……并不知情?
郭英又去看韩罡,向来给人粗豪印象的韩罡,这个时候则眨巴着眼睛,向后缩了缩,似乎要将自己藏在人群之中去。
这位韩叔叔……难怪伯父有什么不好做的事情,总是这位韩叔叔跳出来做得罪人的活儿,他还真是会观察风向啊。
郭英仿佛是一个旁观者一般,在心中点评了一句。
他目光在众将面上一一看过,最后停到霍峻脸上。
从一开始就沉默的霍峻,这个时候神情分外沉重。
见众人都不再出声,霍峻沉声道:“你们都不说……那就由我来说吧。”
他开口之后,众人隐隐松了口气。
便是郭英,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稍松了些。
霍峻身为副都护,虽然在郭昭那巨大的身影下不起眼,但如同段实秀一样,他是北州不可或缺的人物。
最重要的是,他这个人公正。
由他牵头,至少会给郭英自我辩护的机会。
“少君,你一直认定赵和是刺杀大都护的真凶,现在你还如此认为么?”霍峻转过脸,沉声向郭英道。
郭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艰难地摇头:“不。”
“为何不?”霍峻又问道。
“伯父已经决定归秦,赵和没有刺杀他的理由。赵和入书房之时,我一直盯着他,他只进门两步就将我诳了进去,然后打昏我,所以他也没有杀人的时间。”
霍峻目光一凝:“多谢少君坦言相告。”
周围众人小小地骚动了一下,郭英听到小声的议论之声,不过都很零散,看起来大伙对此应该有心理准备。
“接下来……此前少君为何一口咬定是赵和刺杀了大都护?”霍峻又问道。
郭英紧紧抿着嘴,不肯回答。
易神通此时道:“这个……此事我也曾经听犬子提过,少君一直不喜欢赵和,背地里没少与犬子等伴当骂过赵和。”
“赵和为朝廷使臣,向来与少君没有恩怨,少君为何……”霍峻又问道。
这次不等他问完,郭英就惨笑起来:“不用问了,我告诉你们,我生长于北州,所见者皆为胡人,我只知道大秦背弃了我父兄们,大秦于我没有任何恩义,所以我无心归秦,我暗中与大宛使者相通,希望能够与大宛结盟,而不是什么虚无飘渺的归秦……霍叔父,此事难道你不知道么?”
霍峻默了一下,然后缓缓道:“我知道,但是有些人尚不知道……”
郭英死死盯着他,眼中里的希望之色变成了疑惑。
“第三个问题,郭达,大都护在时,最后一个见着他的人是谁?”霍峻转过头,没有与看郭英,而是看着一个老迈的仆人。
被称为郭达的仆人面上尽是惶恐之色:“副都护,是……是公子。”
霍峻道:“果真是少君么,你把当时的情形再说一遍与我听。”
郭达连连点了几下头,然后说道:“彼时前边在开宴会,大都护离席回到书房,我在旁伺候着,为他倒了茶水,然后公子便走了进来……大都护让公子去请赵郎君,公子问大都护被朝廷骗了这么多回,还想继续被骗么,大都护甚是生气……不过接下来,大都护打发我离开了。”
霍峻一扬眉:“你是大都护贴身老仆,服侍了大都护二十余年,大都护为何要打发你离开?”
郭达小心地瞅了郭英一眼:“大都护若是要教训公子,都会打发我们这些伺候之人离开,大约是……大约是怕损了公子颜面。”
霍峻微微叹了口气:“大都护对少君是真的爱惜,视若己出……你出门之后,就没有听一听大都护与少君说了些什么?”
郭达摇头道:“大都护军法治家,小人哪里敢偷听……不过……”
他说到“不过”时,神情有些犹豫,霍峻也不催促,只是看着他,郭达过了会儿才道:“小人离开时隐约还听得公子提高声音问了一句,说他父亲是怎么死的、兄长是怎么死的……”
灵堂中的诸将尽皆默然。
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叹了口气。
霍峻又点了点头,再次转向郭英:“少君,郭达所言是虚是实?”
此时郭英虽然恢复了冷静,但心中憋着一股愤忿之气,死死盯着霍峻,惨笑着道:“是,全是真的,没有半句虚言。”
霍峻看着众人:“诸位……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还有什么要问的,如今情形不是很清楚了么,谁最后见着活着的大都护,谁激怒了大都护,谁不欲大都护归秦,谁就是刺客!”一人咬牙切齿地道。
“郭英,是不是你弑杀了大都护?”又一人喝问。
众人都是怒发冲冠,因为目前暴露出来的线索指明的真相,实在是太过骇人。
事实上,对赵和刺杀郭昭的消息,在场众人原本就不尽相信,而此刻随着赵和的死,种种原本被遮掩的疑团尽数被显露出来,让他们一个个怒火中烧。
“且不急下定论,少君,郭达的话没有虚假,那么在郭达离开之后,你在书房之中与大都护相处,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情?”霍峻一伸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沉声再度向郭英发问:“少君,事关重大,你不要遮掩,切莫自误!”
六九、阴阳峡上
就在北州城中郭昭灵堂前的质问尚未开始之时,北州城往东南约五十余里处,名为野马谷的小小山谷之中,李弼面色阴沉地望着面前的信使。
“确定了?”他身边一军士忍不住又问道。
“确定了,昨夜消息一传出,我便缒绳出城,然后赶紧赶来。”被李弼留在北州城中打探消息的军士神情极度不安:“将军,该怎么办?”
李弼眼睛眯了眯:“如今我是偏将军,算得上北州高层,你是私自前来,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而州中信使来野马谷,只需要半日……你都到了,州中信使却没有到,看来州中有些人,还是信不过我啊。”
“将军,他们信不过就信不过,咱们都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与他们信不信没有关系。如今大都护不在了,咱们何去何从,才是关键!”身边另一名亲信有些焦急地道。
无论是谁都知道,郭昭的死在北州必然会掀起一场风暴,他们追随李弼,都是些拿命熬出来的北州底层,此时此刻,自然只会相信李弼。
李弼独眼中闪动着森冷的光芒。
“封锁消息,我要练兵。”好一会儿之后,他吐出这八个字来。
众人一愣。
此时野马谷中聚拢了三百余名老卒和一千五百名新募之兵,总共人数并不多,虽然李弼奉命而来,为的就是将新募之兵练成劲旅,但是此时此刻,如何应对郭昭之死带来的危机才是正事,他怎么还有闲心去练兵?
“下达命令,每人携带三日行军口粮。”李弼又道:“全副武装,半个时辰之后,我要开拔!”
此语一出,众人顿时凛然。
开拔练兵,倒也是一种练兵的方法,北州劲卒能够在不利的局面中与犬戎对抗,少不得这样的演练。但对新兵来说,才几天功夫就开拔练兵,这是很少见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刻,李弼将全军带离野马沟,目的地是哪里?
只带三天口粮,不要辅兵的情形下全副武装,证明他的目的地不会太远。
而此时此刻,北州城……守备正空虚!
见众人都有些迟疑,李弼眼中杀机流露出来:“怎么,为何不执行军令?”
身边诸人都是他的亲信,闻得此言,顿时意识到,他的决心已下。他在这些亲信之中素来有威信,因此虽然人人皆心中不安,却还是按着他的命令前去执行了。
只是片刻之后,便有一位校尉冲了进来:“李将军,你下令要开拔练兵?”
李弼这个偏将军是北州在情不得已的境地中提拔起来的,没有给他正式的部队,只给了他三百老卒,再加一千五百新兵,僻居于野马谷练兵。饶是如此,把持着北州军权的那些军头们仍然不是很放心,因此在他身边,自然也明里暗里安插了不少人。
这位名为胡准的校尉,便是大都护府安排的人手,名义上他是李弼的副手,实际上却是履行监军之职。
他一声问来,李弼冲他笑了笑,然后伸手过去,直接揪住他的胸襟。
“绑了!”不等胡准反应过来,李弼便将他按在了地上。
胡准大惊,拼命挣扎道:“李弼,李弼,你想做什么?”
早有李弼亲信上前,将他五花大绑缚住,胡准挣不脱,当即大骂道:“你这贼军,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是想要兵变造反么?”
李弼冷嗖嗖的目光扫过他:“我为将军,你为校尉,你只是我的属下,胆敢质疑主将军令,莫说我只是绑了你,便是将你军法从事,这官司到大都护府里也有得打……你是要逼我杀你么?”
在他目光之下,胡准打了个冷战,不敢再骂,当即叫屈起来:“我不是质疑将军,我只是……只是奇怪,这些新军才集合没有几日,为何将军就要开拔操演,没有大都护府的军令,所有军卒都不可擅自离营,将军这样做,实在不慎……”
“堵住他的嘴巴,将他人带上。”李弼“呵”的冷笑了一声,然后下令道。
他原本就是舛傲不驯之辈,此刻决心已下,哪里管那么多。手下将胡准的嘴堵住之后,直接带出去绑在了一匹马上。此时军士们都已经聚集于校场之上,见连军中副将都被绑住,那些原本有些不解的老卒们一个个鼓噪起来。
李弼大步行来,挥手便给了一个老卒一记耳光,抽得他原地转了几圈,牙齿都飞出两枚。
诸老卒越发生怒,但见李弼即亲信一个个都按刀而立,老卒们只能暂且隐忍。
“都还记得军令么?”李弼登台冷哼了一声:“我不需要向你们解释什么,你们只需要服从我命令——时间紧急,立刻开拔!”
他说完之后,下台上马,诸军士面面相觑,只能跟在他的马后出了营寨。行了里许之后,李弼面前便是一条三叉路口。
身后是他们野马谷的军营,往西北通往北州城,那些心中有所猜测的军士原本以为李弼会走这条路,但出乎他们意料,李弼却走了第三条路,也就是通往东北的那条小道。
“将军……这偏不是往北州城。”一名亲信提醒道。
李弼阴沉着脸,用独眼看了看他,那亲信顿时浑身一颤。
“我们的敌人不在北州城,敌在东北。”李弼说道。
然后他当先催马,向前直行而去。
原本以为李弼得到大都护去世消息要发动兵变,此时众人才明白,他竟然不是想乘着北州城空虚前往北州城,也不是想去接应那位所说刺杀了大都护的朝廷使者赵和,反倒是要赶往那荒无人烟的小道!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便是被缚着的胡准,发现大军并不是赶往北州之后,也不再挣扎了。
不是往北州去,就不是发动兵变,而不是兵变,事后追究起责任来,最多也就是李弼擅自行动,而不会迁罪于他们这些属下。
胡准心虽然稍安,但另一个疑问却又浮了起来:“此时野马谷的这支部队,虽然以新兵为主,但毕竟是距离北州城比较近的部队之一,李弼擅自行动,所图究竟为何,难道真如他所言,只是为了开拔练兵?”
而明白真相的李弼亲信,则更生出一丝异样心思:此时此刻,北州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弼做这种选择,莫非是有意避开北州城中的风波?
无论他们心中如何猜想,李弼都没有回答他们。
一个半时辰的急行军,很快让他们到了被称为阴阳峡的峡谷。这座峡谷上方,有一座营寨,上头原本驻扎着百余名老卒,但这些老卒如今都已经被调到了李弼手下,因此阴阳峡寨已经空了。
“你们都是老卒,废话不多说,立刻将寨子占了,在阴阳峡道路封住。”李弼回头望了望,那些新兵大都掉队,此时跟上来的,唯有那三百老卒。
老卒们此时也累极,听得此言,又望了望山头的寨子,一个个面色难看。
李弼目光在寨子上方转了转,突然脸色变了:“立刻入寨,封锁谷口,点着狼烟!”
那些老卒还有些莫名其妙,但旋即有斥侯出身的指着寨子上方惊呼:“飞鸟……有大队人马!”
在寨子后方,阴阳峡的对方,山谷上空有着许多飞鸟盘旋!
老卒们顿时也明白过来,一个个脸色大变,这附近唯一的北州部队就是他们,而阴阳峡对面却出现了大队人马,能够惊动那个规模的飞鸟,其人数恐怕不少于几百人,这意味着什么?
山道骑马难行,因此李弼干脆弃了马,一手执矛,一手握刀,大步当先向着山寨冲去。
山寨所扼的山头并不算太高,至少从他们这边去,不过是三百余步的样子。李弼虽然跑得飞快,但是当他到了山头之上时,还是发觉山寨门口处,已经有人影在晃动!
“晚一步……还好,人不多!”
李弼心中一凛,但旋即发现,在那里晃动的人影并不多,他见对方正手忙脚乱似乎准备将山寨寨门闭上,当即怒吼了一声,右手长矛飞掷而出。
这一掷倾尽他全身之力,长矛如同被巨弩射出一般,向着寨门处飞去。就在寨门将闭之前,长矛狠狠贯入门口一人的脑门,直接将他人都击飞了出去。
寨门为之一停,然后又合拢关上,但李弼人也已经冲到,他一肩狠狠撞在寨门之上,寨门轰然倒塌,压倒了其后的一个身影。
幸好,只有这二人!
李弼心中庆幸,手里却不敢停下,此时他一人冲在最前,谁知道寨子里还有没有别的敌人!因此他毫不犹豫,挥刀剁下,将那被压倒之人砍死,然后才举目向前。
才一向前望,他的独眼中就感觉有什么光芒闪了闪,他立刻飞身扑倒,就听到嗖的一声响,一枝利箭几乎是插着他的肩膀飞过去。
“射雕儿,犬戎人!”李弼咆哮着大叫,伸手将地面上那若大的门板抓起,然后当作盾牌顶在前方,自己开始向着那射雕儿隐伏的方向冲了过去!
七十、进退两难
那名射雕儿显然没有意识到李弼会做如此决断。
他只是倚仗身手敏捷而上来的先导,犬戎大队人手还是在后头,当李弼闯入他身前十步之内时,虽然他已经连发五矢,其中还有一矢甚至射穿了门板,但门板之后的李弼还是冲到了他面前。
然后巨大的门板就被掷了过来。
门板将射雕儿撞翻时,射雕儿心中闪过的念头是惊骇。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大力气之人,如此沉重的门板,他竟然可以顶着狂奔!”
这个念头才一闪过,他就看到刀光闪起。
李弼一刀斩下这射雕儿的脑袋,顺手将他手中的牛角弓夺了过来,抬头向后望去,只见山寨后门处,又有两个人影在晃动。
他将带血的刀含在嘴中,从射雕儿的箭壶里抽出一枝箭来,将弓拉满。
嗖!
见这一箭并未如自己所愿命中对方咽喉,而只是射在其肩膀上,李弼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
若是他双目俱在,这等距离里这样一箭,应当不会射差才对。
虽然心中如此想,但李弼又搭上一枝箭,第二箭再度射出。
这一次从后门处出现的犬戎人已经有所准备,缩头避过这一箭。
但是李弼身后,那些北州老卒已经赶了过来。
最初时他们对李弼的命令相当不满,颇有些抵触之情,但此时此刻,哪个不是双眼血红浑身血液如同沸腾起来一般!
打犬戎,根本不需要动员!
他们冲了上去,与从山后小道上攀爬上来的犬戎人撞在了一起。
山后小道既狭窄又险峻,犬戎人擅长骑马射箭,只有少数猎人才习惯攀山越岭,因此爬上来的人并不多。而这三百老卒又都是见惯血的,冲上去之后,转瞬之间,便将爬上来的犬戎人淹没。
等李弼也跟上来时,所见只有犬戎人的尸体了。
李弼伸手搭在一块巨石之上,伸出头向着后山小道望了一眼,只见后山小道之下有数十名犬戎人正仰头望来。李弼喘了口气,冷笑着道:“将尸体给他们扔下去!”
这山后小道足有百余尺长,他们来得及时,抢占了这高处,犬戎人若不上爬,弓矢都射不到他们这里,但若是他们来晚了,山寨为犬戎所占,那么犬戎人可以借助山寨为防御,后续部队源源而来。
故此在场所有老卒,此时也都松了口气,一个个再看向李弼的目光里不但带着钦佩,更有着某种惊敬。
“将军怎么知道犬戎人会偷袭阴阳峡?”有人忍不住出声问道。
李弼淡淡地道:“自然是知道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着实高兴,这些老卒生死见惯,可不是那么容易敬服一人,但从此之后,这三百老卒对他可谓绝对归心,不亚于那些与他同生共死的旧袍泽了。
他忍不住向着北州那边望了一眼。
知道这件事情,自然与赵和有关。
他们绕过犬戎人的埋伏回到北州,走的就是这条翻山越岭的小道。赵和在与他告别时,再三交待的也是这条小道的安危。
虽然彼时他更重视赵和的安危,曾主动提出若是北州有变,他会带队前往接应赵和,却被赵和断然拒绝。
也不知道如今赵君侯情形如何,犬戎人自小道来袭的事情,既然在他意料之中,那么,想来北州那边的局势,也应该在他的控制之内吧。
“派人去催后边,让他们快点上来,犬戎人数量不少,虽然无法携带器械,但若一起涌入阴阳峡,我们也不好应付。”李弼收回思绪之后,对身边老卒呼道。
立刻有人应了一声,撒开腿就向后跑去,而别的老卒们则一起,将刚才杀死的十余名犬戎人的尸体扔下了山道。
那山道极为陡峭,尸体连翻带滚,几乎直接滚到山底。而山底的犬戎人则纷纷破口大骂,然后去收捡尸体。有老卒想要搬石头往下砸,却被李弼止住:“别急,还不到时候。”
一名亲信凑了上来:“将军,犬戎人难道还敢攻寨?”
“他们非攻寨不可,若不攻寨,就只能过阴阳峡,而我们从山寨往下,便是搬石头扔,也可以将他们砸死在阴阳峡中。”李弼道。
阴阳峡足有百余丈长,最宽处却只有不足三丈,大多数地段都是羊肠小道,其两边尽是绝壁,只要占住山寨,他们就可以威胁到整个峡谷。若是派上百十个人堵住这边谷口,犬戎人就只能一个接着一个往前走,上面还要面临乱石飞掷,所以想要过阴阳峡,他们必须要将山寨夺去。
“他们会不会退走?”那亲信问道。
李弼摇了摇头,冷笑起来:“如何退?他们对这里情形不熟,翻山越岭而来,能带多少干粮?若是他们敢退,我就敢追,让他们死在莽莽群山之中!”
众老兵都笑了起来,有人幸灾乐祸地道:“这岂不是说,犬戎人如今进进不得,退退不得,只有等死?”
正如李弼料想的那样,犬戎人现在的处境确实非常尴尬。
“大当户,这是诡计,这绝对是诡计!”底下的一个犬戎百夫长飞奔回林中,见到了阴沉着脸坐在块石头上的将主,声带悲愤地叫道。
他一边叫,一边还瞪向大当户身边立着的一个人。
此人也作犬戎人打扮,但将毡帽压得低低的,几乎要遮住半边脸。
“怎么说?”大当户也看向此人。
“我家主人与我奉金策单于之令,潜伏于北州已经二十余载,我们如何施诡计?”那人沉声说道:“艾瑟楞大当户,如果我们不值得信任,金策单于怎么会让你随我来这条路?”
“你家主人和你口口声声说这条路并不设防,但是,现在这条路上却有秦人。”艾瑟楞大当户哼了一声:“金策单于是信任你们不假,但我可是银签单于的部帐,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面对秦人的怒火吧。”
他言下之意,倒不是怀疑这个毡帽遮脸者设计陷害他们,但对方办事不利是肯定的,否则这支意外的秦人部队就不该出现在此。
“艾瑟愣大当户,你们携带的粮食足够支撑你们离开这莽莽群山么?还有,如果没有我带路,你们会不会在无边无际的大山中迷路?”那毡帽男子也有些恼了:“凡事总有意外,如今出现了意外,你不该只想着推诿,而应该想着如何解决!”
他话声还没有落,周围的犬戎人突然鼓噪起来。毡帽男子先是一惊人,但旋即明白,这鼓噪并不是对他发出的。
而是因为那山头之上的山寨里,有一道笔直的烟柱直腾半空。
这是狼烟。
山寨里的秦人烧狼烟示警,如今天色晴好,这道狼烟很快就会将消息传到北州城!
若是北州城做出了反应,立刻会加强对阴阳峡的防守,同时提高警惕,自家主人想要做的事情,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得手了。
想到这里,毡帽男子眉头猛然一撩:“没有别的办法,刚才我远远地望着,山头上的秦人最多只有两三百,乘着他们人少,拿性命去填,哪怕死掉一半人,只要我们能够夺下阴阳峡,接下来我的主人就会派人来接应……”
“屁话!”阿瑟愣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语。
他抬起头,又望了望山顶。
对方说的是对的,如今只能强攻。
阿瑟愣很清楚自己此行的重要性,他虽然是银签单于的部下,但因为匠人谷的失利,也因为西方对火妖三族的战事出了变故,如今金策单于都已经到了银签单于王帐处,而大单于也会在近期赶来。哪怕银签单于再不情愿,他们都必须尽快解决掉北州这腹心之患,同时夺取北州的匠人、作坊和矿山,以此作为犬戎下一步应对变故的资本。
想到自己奉命而来时金策单于与银签单于的目光,阿瑟愣大当户哆嗦了一下。
阿瑟愣这个名字在犬戎语中是雄狮之意,代表的是勇气,但他自己很明白,自己的勇气在两位单于特别是金策单于面前不值一提。
比起眼前的险要地势,还是两位单于更可怕些。
若不能夺取胜利,那就只能死在此处。
想明白这一点,阿瑟愣看了看左右,伸手一指方才退下的百夫长:“靳惹,带着你的手下继续进攻。”
百夫长愣住了。
阿瑟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你之后,我会让呼延厨接替你,军中所有的射雕儿和神射手都聚拢起来掩护你们,另外,聂鲁,你带着自己的人进入峡谷,分散秦人的兵力!”
他连连指派,众人都是一片哗然,但当阿瑟愣将靳惹直接砍翻之后,众人这才凛然遵命。
阿瑟愣见众人都去做进攻准备之后,他回过头来,又看着那毡帽男子。
“大当户,这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那毡帽男子此时也有些心虚。
“现在你就乞求你家主人不要误事,否则的话,就算是金策单于也护不住你们,你们这些养不熟的秦狗!”阿瑟愣骂了一句,然后又笑了起来:“你和我在一起,如果他们都拼完了,那就是我们一起上阵的时候了!”
七一、长史救我
北州城,郭昭灵堂之前。
郭英抬头望了霍峻一眼,目光中的疑惑尚未完全消退。
定了定神,他开口说道:“郭达离开之后,我确实最后劝谏伯父,要他改了归秦的主意,与大宛联合……伯父不同意的劝谏,我便以父兄们之死为例,问伯父是否还想让北州之人如同我父我兄一般,被大秦朝廷牺牲。伯父因之震怒,郭达听到的,便是伯父对我发怒……”
众人彼此交换眼神。
郭英这段话,在某种程度上将他身上弑伯的嫌疑又增加了几分。
郭英自己也明白这个,他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道:“诸位叔伯,我所言无一字虚假,伯父虽然斥责了我,我虽然不赞成归秦,但我也不会为了这点事情就做出那天理不容的勾当!”
“少君,你放心,有我在此,决无人能随意冤枉你。”霍峻安慰了他一句:“你继续说,接下来呢?”
郭英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接下来,伯父执意要见赵和,我……”
霍峻一摆手:“且等一等,有件事情我不明白,大都护想要归秦之意既然已决,那他为何要在书房之中单独见赵和?此事大都护完全可以一言决之,他在宴席之上宣布即可,想来赵和也对此不会有异议!”
此问题一出,在场诸将中不少人都露出疑色。
这确实是一个让人想不明白的问题。
众人都看向郭英,而郭英脸色更差。
他嘴唇蠕动了几下,迟迟没有说出话来。
他能说什么?
郭昭要私下见赵和然后再做决定,归根到底还是一点私心。郭昭希望能够与赵和做一笔交易,哪怕他决定归秦,也希望能够借此从赵和或者说赵和身后的朝廷那里争取更大的利益。
人总是难免有点私心,英雄如郭昭亦不例外,但是,郭英若将这个说出来,对于郭昭身后的形象还是会有所影响。
他伯父已经不幸遇刺,郭英不希望伯父身后之名还会受到影响。
他思忖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伯父是希望赵和能够做出承诺,以其特殊身份,在朝廷之中为诸位叔伯邀请封爵……”
“少君,你方才说了,你所言无一字虚假……”霍峻叹了口气:“大都护若是想要为我们邀功请赏,又何必离席去与赵和单独说?”
郭英的面色涨红:“我是如此猜测的,伯父要如此,其究竟为何,我哪里知道?事实上,伯父在世之时,他单独见赵和,诸位叔伯也没有谁提出异议!”
他终究是忍不住抗辩了。
只不过这话出来之后,他便自知不妥,再看诸将,果然一个个神情更加诡异。
就是韩罡,也皱起了眉头,不知喃喃说了声什么。
郭英胸脯激烈地起伏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知为何,一个念头突然浮现:赵和在书房中发觉伯父遇刺时,他的心情是不是与自己此刻有些类似?
都是那种身陷罗网难以呼吸的感觉……只不过赵和击昏自己,抓住了机会,然后逃了出去……但他终究还是被那网缠绕住,还是死于那罗网之中。
他的目光忍不住就瞄向易神通与楚鹤龄二人。
原本他怀疑这二人有问题,可是出乎他意料,在为自己儿女辩护之后,这二人就一言不发起来。
别的人也同样如此,虽然一个个与伯父活着的时候有明显差别,但是都没有急着出声。
一直以来开口询问的,不是段实秀,就是霍峻。就连向来咋咋唬唬的韩罡,都在大多数时候做了闷嘴葫芦。
这是为什么?
郭英有些揣摩不透这些人的用意,这也与他如今无暇细思有关。
霍峻见郭英神情激烈起来,便转到另一个问题:“少君,你奉大都护之命来召赵和,在出来的途中,可曾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郭英收敛心神,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霍峻望向众人:“诸位还有什么问题么,我已经问完了。”
众人皆是摇头。
霍峻轻轻叹了口气:“既是如此,我们先去偏厢,莫要再在此处打扰大都护在天之灵了。”
他说完之后,还拍了拍郭英的肩膀以作安慰,然后当先出了灵堂。
众将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一离了灵堂。转眼之间,灵堂之中为之一空。
唯有段实秀留下来陪着郭英。
见到郭英面露茫然之色,段实秀也是叹了口气:“少君想知道他们是去做什么吗?”
郭英愣了愣:“他们自然是去议事……”
“他们去商议谁来代理这个大都护。”段实秀平静地道。
郭英心腾的一跳,面色顿时涨红了起来。
得了段实秀这一句,他此前的诸多疑惑,在这一刻霍然得解。
这些叔伯们为何一个个神情诡异大异于常?
无非是现在伯父已死,没有人能够压制住他们,而自己这个少君,又有弑杀伯父的嫌疑。北州一日不可无主,这种情形之下,当然应该有人来代理大都护。
若此人能够稳定住局面,哪怕事后查明他郭英纯属被冤,这大都护一职,也将彻底与他无缘。若是此人还念着伯父旧情,让他醇酒美人英年早逝,若是此人还不放心,干脆就不查明郭昭死因,只将罪责栽在他头上就是!
“我……我明白了,谁当这代理都护,谁才是真正的真凶!”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郭英顿时大悟,他瞪着段实秀:“段长史,你是北州智者,你定然……”
“我没有兵权,我如今虽然可以调动巡街武卒,但是只能让他们巡视街头缉捕小偷罢了。”段实秀摇了摇头:“更何况,少君,只要对方稳住诸将,接下来就会找到你的罪状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方的刺杀之局虽然预谋已久,但真正触发点还是赵和的到来,因此对方做的还不够缜密。但只要大权在握,那一切就都好办了。
郭英心中忧急如焚,他原本还能强自镇定,这一刻却泪如雨下,哽咽着道:“长史救我,段长史,请念在我伯父的份上救我!”
“怎么救你?”段实秀反问道。
郭英心里一片空白,段实秀没有兵权,哪怕现在私自放了他逃走,他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与赵和一般,被人捕拿然后格杀。而且他若私自潜逃,那真凶甚至都不须为他栽赃了,或许如今,真凶正等着他醒悟过来逃走呢。
段实秀等了片刻,见他只是流泪,不禁又叹了口气。
“大都护在时,我便曾私下劝谏过,少君你虽然天资聪慧,但被保护得太好了,若有什么缓急之事,仓促之间,恐怕会束手无策。”他开口说道。
郭英抬眼望他,心中羞恼,但旋即明白过来:“长史有办法?”
“办法始终不在我身上,而是在你身上。”段实秀道。
郭英仍然有些不明白,段实秀无奈地道:“私印何在?”
“私印……你是说,啊,是这个?”
郭英一激灵,从腰带上取下一枚印绶。
这是郭昭的私印,向来由郭英保管,郭昭去世之后,郭英心中一昏乱,完全忘了这东西。
“大都护的私印此时还有些作用。”段实秀一边说一边取出纸笔,然后挥笔书写起来。
转瞬之间,一段文字便写就,郭英望去之后,心中顿时一凛,失声道:“这笔迹、这笔迹!”
“我模仿大都护笔迹已经有十五年了,五年前起,就基本上可以以假乱真。”段实秀吹干墨迹,用私印一盖,抬眼望着郭英:“少君,你不如赵和多矣。”
“什么?”郭英又有些茫然:“此与赵和何干?”
段实秀道:“赵和一见大都护不对,立刻便能做出反应,诳骗你入书房……少君,你以为他只是为了打昏你方便逃走么?”
“怎么,难道说他还有别的意思?”
“那是自然,他诳你入书房,你不疑有它,直接进去,这就让你弑杀大都护的嫌疑少了大半。”段实秀道。
郭英也明白过来,若他是刺杀郭昭之人,明知道书房里郭昭已死,怎么会毫无戒备地进去,又如何被赵和得手?
“那他当时为何不与我说明白?”郭英道。
段实秀笑了起来:“当时他无论说什么,只怕少君都不会同意,他打昏你逃走,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他能顺利逃离大都护府,证明真凶对大都护府的掌控并不严密,这又再次减轻了你的嫌疑。”
郭英此时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心念转动之间,他惊道:“长史如何知道他的想法,难道说……长史与他……”
段实秀抖了抖自己手中的那份伪造的遗书:“他逃离大都护府之后,便去了我家,与我见了一面。”
此时哪怕他不说,郭英也能猜到这一点,而且由这一句话,郭英还猜到了更多:“那外头的那具尸体……”
“人是真的。”段实秀嘴角噙起了一丝笑。
“但不是尸体,而是活人。”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
郭英回头一望,那血肉模糊的赵和,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七二、偏厢之变
看到赵和活蹦乱跳地出现,郭英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可一时之间,心中也是一片茫然。
好一会儿,他才失声道:“方才楚叔叔和易叔叔分明检查过……”
“若是你被扣上弑伯的罪名,向来支持你的楚将军与易将军会是什么下场?”赵和一笑道。
“这……这……”
“我先说服了易况,然后通过易况又说服了楚红巾,见到了他们二位,再奉上段长史的私信,一切自然水到渠成。”赵和回望了一眼段实秀:“现在结果应当出来了,段长史?”
段实秀点了点头:“我自去行事,赵郎君,你与少君一起去厢房吧。”
他说完之后,向着郭英拱了拱手,然后拿起方才伪造的郭昭遗书便出了门。
屋中只余郭英与赵和,郭英觉得恍惚如梦,目光移来移去,好一会儿他又道:“赵……赵郎君,你就这么信任段长史?”
赵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我信任的是他的器量与眼光……对北州来说,什么样的选择最好,段长史与大都护早就心知肚明……郭少君,我们动身么?”
郭英默然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赵君何必问我,如今一切事宜,都由赵君作主就是……”
赵和知道他心中终究还是有些意气难平,不过那也无所谓,反正只要他肯配合就好。
两人出了门,郭英见到院子中的樊令、阿图等人,脚下微微一滞,但旋即明白,这些人由段实秀扣着,放出他们也不过是段实秀一句话的事情。
众人出了正院,向西到跨院厢房那边去,在穿过院门时,有几名护卫刚想呼喝,却被郭英伸手止住。
“真凶已经找到了,赵郎君是被冤枉的,我现在就是通报给各位叔伯。”郭英沉声道。
“可是……可是霍副都护有令,不得他命令,谁人都不可擅入。”那护卫有些犹豫。
“这里是大都护府,在这府中,你是听我的,还是听霍叔的?”郭英眉一扬,那股居高临下的傲气又浮了出来。
此时大都护府中护卫并未撤换,都还是原先的人手,郭英对他们发号施令惯了的,他们也不知道郭英已经背上了弑伯的嫌疑,听他这样说,想到他是郭昭血脉上的继承人,这些护卫只能退开。
“除了我、段长史之外,不许任何人出入。”郭英跨入院门中时又吩咐了一声。
那护卫首领欲言又止,郭英歪头看着他:“哪怕是霍副都护也不行……记住了!”
那护卫首领只能应了一声。
他们入了院子,经过一条长廊,便到了厢房之外。还没有入门,就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却是韩罡在大叫:“凭什么,凭什么!便是少君有嫌疑,毕竟还没有实证,凭什么让霍三儿代署大都护?他霍三儿可以代署,我韩四为何不行?”
“废话,这里谁代署都可以,唯独韩四你不行!”有人阴阳怪气地道。
“我韩四不服,说不服就不服,除非……呃,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罡正大叫,突然里面传来铮的一声响,大约是有人拔出了兵刃。
“韩四,大都护在时,你这厮就看我不顺眼,如今众议公推我暂代大都护,你又在此反对。我就不明白了,我与你并无怨仇,你为何总要与我为难?”霍峻的声音传了过来:“如今北州大厦将倾,生死存亡便在一瞬,你反反复复做无理纠缠,究竟是何用心?”
“我说为何你霍三儿要带护卫进来,原来是在这为我准备着啊。”韩罡声音在稍顿之后再度提高:“来啊,你有种就真杀了我,否则别想我服你!”
“诸位都看到了,并非我心胸狭隘铲除异己,实在是韩四太过了。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易兄,楚兄,你们二位替我擒下韩四!”
里面顿时一片哗啦的声响,大约是韩罡掀了什么东西,而有人劝说,有人叱骂,有人叹息,其间夹杂着兵刃出鞘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韩罡惊怒交加的吼声:“霍三儿,你这狗娘养的,真要杀我?”
“你若反抗,格杀勿论!”霍峻森冷地说道。
郭英听到这里,心里一片茫然,而赵和则是轻轻啧了一声:“真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位霍副都护!”
“霍叔……他……他为何会如此?”郭英喃喃自语。
“这个问题,我们当面去问他吧。”赵和一边说一边向樊令点了点头。
樊令微微猫下身子,以肩扛着盾,然后冲向厢门之门,轰的一声响,将闭着的门直接撞开。
屋子之中都是北州宿将,因此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虽然吃惊,却没有出现吓得惊叫之类的事情。
相反,众人都不约而同伸手拔刃。
直到他们看到郭英进来。
“诸位叔伯。”面无表情的郭英第一个踏入其中。
“少君……你怎么来了?”有人沉声问道。
“自然是来看看某位叔伯演得好戏。”郭英回道。
他的目光自踏入房中起,就死死盯在霍峻脸上。
霍峻面色如常,在他身前,两个护卫保护着他,而韩罡则被另外四个护卫用刀架住。
“霍峻……你演得可真象……便是吐火罗的幻术师,也比不得你啊。”郭英咬牙切齿地道。
霍峻眉头微微皱起:“少君这是什么话?”
“你才是幕后真凶,我伯父是你刺杀的,你想要当大都护!”郭英一字一句地道:“你与犬戎人勾结!”
他这一番质疑,并没有让霍峻露出惊慌之色。
相反,霍峻哈哈大笑起来:“荒唐,荒唐……少君,你为了给自己脱罪,开始胡乱栽赃了么,此前你说赵和是刺客,如今又说我?”
“我好象听到有人提到我。”霍峻话声才落,便听到一个声音响起。
紧接着,脸上仍然有血迹的赵和翻着白眼走了进来。
“呃……”
霍峻一看到他,心中突的一跳,猛然向后要撤步。但就在这时,在郭英进来时就已经悄然接近他的易神通与楚鹤龄二人突然扑出。
两人一左一右,便要将霍峻抓住!
霍峻眼角余光看到了二人的动作,他心中瞬间闪过二人检查赵和“尸体”的事情,立刻明白,这二人至少是与赵和有所勾结。
他的身体也在瞬间做出反应,一手拔刀,身体急退。
砰!
霍峻的身体重重撞在了墙上,这一退闪开了楚鹤龄,同时他又挥刀逼退了易神通。
他的那几名护卫也反应过来,向着楚、易二人迎去,将二人挡在身后。
霍峻听到自己身后的木墙发出奇特的声音,他向前行了两步,厉声大叫:“郭英与赵和勾结,共同刺杀大都护,你们还不明白么?”
他这一嗓子,让屋中诸将愣了一下,如今风波诡变,除了易况与楚鹤龄这样有心理准备的人,谁都不免有些迷糊。
因此有人开口劝说,也有人伸手试图将屋子里的情形平静下来。
但是霍峻第二次向后急退,猛然撞在墙上。
墙轰的一声又响了起来,紧接着,墙上出了一个大洞。
他身后充当墙壁的木板竟然给撞断了!
霍峻从容自这洞中退了出去,而赵和与樊令等来追时,他那六名护卫已经结阵,将众人拦住。
“杀了他们!”霍峻冷冷说道:“一个不留!”
随着他的话语,赵和脸色一变,叫道:“伏下!”
然后就听得噗噗声响,十余枝弩矢破墙而入,在屋中激射!
赵和在大叫的同时,也冲过去将郭英按倒,他们倒是幸运地未曾被射中,但急着追击霍峻的易况与楚鹤龄二人,却是闷哼出声,他们二人追得近,所以各中一矢,翻身载倒。
屋中诸将,也有两三人中箭,不过大多数还是躲过了这一波冷箭。
“他在墙外留有埋伏,这院子靠着后边小巷,他早有准备!”郭英心念电转,顿时明白过来。
“好痛,好痛,好痛啊!”屋里的混乱之中,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却是韩罡。
他是最倒楣的那一个,身上中了三箭,不过幸运的是,这些弩矢透墙而过,射着他时余力已经消了许多,因此虽然三箭插入身上,却不致命,只是痛得他连连大叫。
随着大叫,他的脸上血气翻涌,一张黄脸变得鲜红,然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不好!”退到外边的霍峻脸色微变。
无论此前他与韩罡多不对付,却也知道这位军中宿将年轻之时的威风,韩罡能够成为郭昭帐下攻坚克难的第一将,与他年轻时的血性有关。这些年这种血性虽是少见了,可这一刻,愤怒与疼痛共同作用之下,这位老将原本枯败的气血竟然又沸腾起来。
霍峻又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就看到韩罡咆哮着向他留在屋子里的护卫冲去。
完全不顾防备,任那些护卫手中的刀向自己劈来,韩罡仅是凭借手中开始掀起的一只椅子稍作格挡,然后凭借自己的速度与力量,狠狠地撞在他们身上。
当先被他撞着的两名护卫顿时向后飞出,后面四名护卫齐齐发力想要阻住他,却被他一人带着轰的一下,撞在了木墙之上。
原本就被霍峻暗中做了手脚的木墙哗的一声再次破碎,四名护卫与韩罡一起从碎口翻滚出去!
七三、提请决断
“霍三儿!”韩罡翻身爬起,厉声吼叫。
但他看到的是霍峻已经翻身上了马。
霍峻回过头来,瞥了韩罡一眼,转身驱马就走。
“拦住他们!”在离开之前,他又抛出这样一句话。
他埋伏在这墙外的人手并不太多,只是二十余人,都是他的心腹亲信。原本在他的算计之中,不仅自己带了护卫入厢房,还在外留有埋伏,就算有什么意外,也足以制住这些没有什么准备的北州将领。但却不曾想,段实秀将本该关在牢中的赵和护卫放了出来,这不到二十个人却是他意料之外的力量,而且赵和与郭英出现,霍峻便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败露,他必须乘着消息尚未传出之时赶紧赶往军营,将北州城中的军队控制住,唯有如此,他或许还有一线反败为胜的希望。
“你们身为北州之人,莫非也与霍峻一般,同犬戎勾结?”郭英见霍峻的那些心腹亲信都拥了上来,瞠目大叫道。
那些人面有愧色,但却并没有让开道路。
相反,他们还给弩机上弦。
“啊啊啊痛煞我了!”不等他们举弩瞄准,韩罡咆哮着而起,伸手将地上被他撞翻的两名护卫抓住,然后将这二人当作石头一般掷出,将举弩瞄准的几个护卫砸翻。
樊令、阿图,还有那些北州宿将们此时也都从门洞中冲出,众人蜂拥而上,与这二十余名埋伏的人手战在一起。赵和这边人数略占上风,但对方早有准备,身着甲胄携带军弩,双方暂时纠缠在一处。
郭英双目尽赤,他自家虽然想要勾结大宛,大宛使者甚至还诱劝过他,但他并没有背叛北州之心,如今霍峻阴谋败露,他此前心里有多悲愤,此时对霍峻就有多痛恨。故此拔剑而上,也加入到战团之中。
反倒是赵和,此时却还有暇东张西望。
也是他,第一个发现来自东北方向的狼烟。
赵和眉头轻轻一扬,看到这狼烟,他的心反而缓了下来。
李弼果然依计行事,既是如此,想来阴阳峡那边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他这才不慌不忙地拔剑上前。
随着这边声音传出,都护府的护卫闻声赶了过来,巡街的武卒小吏们也纷纷聚拢,因此己方很快占据了上风。但是霍峻安排的这些心腹,一个个倒是忠心得紧,哪怕最后只剩余两人,竟然也没有谁弃刃投降的。
最后余下的两人也已经遍体鳞伤,他们靠在墙上,准备作殊死之搏。
“等一等……你们都是北州之人,大好男儿,为何要与霍峻为伍?”郭英见对方已经没了退路,他心中还有诸多疑团,想要留下活口审问,因此叫道。
一名霍峻心腹惨笑道:“少君,我们正是为了北州……北州到了今日,除了与犬戎和解之外,还有别的活路么?”
“朝廷大军,指日可来……”
“若真可以指望朝廷,少君你也不会与大宛人勾结了。废话不多说,今日事已至此,我们死则死矣,只是你们且回头看看……”
众人此时都回头望去,然后也发现了东北方向的烟柱。
在场之人,除了赵和之外,无不变色。
“犬戎人来了……诸位,犬戎人已经过了阴阳峡,石河关天险已经没有意义了。”那名霍峻心腹疯狂叫道:“你们不识时务,自己死就死了,还连累了北州十余万人尽作劫灰!”
“如果犬戎人就是你们的指望,那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赵和见众人都露出惊慌之色,特别是那些闻讯而来的普通小吏与武卒,甚至有人露出恐惧之色,当即开口说道。
他声音很平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众人不由自主都望向他。
“早在我向大都护示警之时,我就担心北州有变,因此让李弼守住阴阳峡。”赵和淡淡地道:“你们想想也就知道,若犬戎人真轻易过了阴阳峡,那这狼烟是谁人所点?”
“你说谎!你这骗子!”那霍峻心腹叫道。
“便是奇兵受挫于阴阳峡,你们拿什么去挡石河关犬戎大军?”另一名心腹此时也道:“犬戎人卷土重来了……如今北州穷乏至极,人力物力都已耗空,你们用什么来与犬戎人……”
噗!
他话声未落,郭英已经从地上捡起一具弩,直接将他射死。
放下弩之后,郭英沉声道:“杀了……这些叛徒!”
“军营!”
自有人去杀剩余的那名霍峻心腹,但就在此时,韩罡叫了起来。
众人看向韩罡,身上插着箭的韩罡脸上仍是一片鲜红,他咆哮道:“快去军营,霍峻这厮肯定在军中也留有人手……”
“无妨,半刻钟之前,段长史已经执大都护遗令前往军营了。”赵和望了一眼韩罡,虽然这厮向来对他不客气,但赵和此时还是心中一沉。
韩罡的面色,分明不正常。
韩罡听到他这句话,愣了一愣,目光转向他,然后哈哈笑了起来:“赵小儿,我一直觉得你是个骗子……不过霍三儿这厮,合该遇着你这个骗子!”
赵和抿了抿唇,没有回答道。
韩罡又看向郭英:“少君,你老老实实给这骗子打下手吧,若还有什么别的心思,只怕被这骗子卖了都不自知。”
郭英愕然,韩罡虽然嘴臭,可这个时候,怎么会说这种话语。
然后就见韩罡抬起头来,又大叫了一声:“痛煞我了!”
叫完之后,韩罡便真直栽倒,脸上的红色迅速退去,转眼之间,便已气绝。
“韩四叔,韩四叔!”郭英冲上去将他抱住,可是韩罡已经没有半点反应了。
郭英抱着尸体,一时之间,竟然哭不出声来。
赵和默然看了一会儿这个临死仍然称自己是骗子的北州宿将,久久之后,他吐出一口浊气。
在北州,韩罡算得上一个人物,但放在整个大秦,他不过是秦军之中的一个中层将领,默默无闻,隐于将主的身影之后。
但大秦帝国的星穹之中,能少得了这样并不是非常明亮的星星么?
“韩四,你这狗娘养的倒是一了百了,我们这些人还得来收拾烂摊子!”
一名北州宿将上前试了试韩罡的鼻息之后,哽咽着说了一声,然后将郭英扶了起来。
“少君,事不宜迟,无论是阴阳峡那边,还是石河关那边,都得派人去。”楚鹤龄也上来道。
城中军营有段实秀,问题应当不大,但阴阳峡那边不派人去看看,终究是不放心,而石河关那里,如今韩罡已死,更需要有人赶去主持大局。
楚鹤龄一边提醒郭英,一边向他使眼色。
郭英初时有些不明白,但经历过这几天的事情之后,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位楚叔父究竟是何意思。
他回头望了一眼赵和,发现那些叔伯们小半都在与赵和说话,而且一个个眉飞色舞,仿佛与赵和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
虽然说的只是些寒喧的话语,但此时此地,他们如此,在某种程度上就已经是在表态了。
甚至连易神通此时都没有靠近他,而是在一旁发呆。
与易神通一般发呆的还有好几人。
这几人不是向来同霍峻关系好的,就是此时曾经辱骂过赵和的。
郭英又看了一眼楚鹤龄,从楚鹤龄脸上的紧张之中,他又想明白,为何楚鹤龄此时仍然站在他这边。
他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以感情而言,楚红巾最有可能成为他的妻子。在郭昭活着的时候,也曾不只一次半开玩笑地提及此事。
如果此事能成,楚鹤龄就是他的岳父,他在这些叔伯心中,因为此次事件,只怕评价会降低,若想要控制大权,便必须依赖于岳父之力。
想透这一点,郭英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厌意。
此前他对于大都护之职权是势在必得,但此刻,他却觉得,那个位置,正如伯父临终前所言,并不适合现在的自己。
他放下韩罡的遗体,站起身来,大步走向赵和。
那些正与赵和寒喧的北州将领们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对他的接近似乎带着某种猜测。
然后便见郭英单膝跪在赵和面前。
“若非赵都护,不但我们误信了仇人,还要让北州军民上下尽皆落入万劫之地!”郭英抱拳行礼:“赵都护,请受我一拜!”
他这一拜下去,那边的楚鹤龄忍不住一顿足,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而那些原本用审视目光看着郭英的将领们则是面露惊疑之色。
赵和也稍稍一顿,然后上前将郭英扶了起来。
郭英此前称呼他,向来是赵郎君,甚至整个北州上下,哪怕是有意归秦的郭昭与段实秀等人,对他的称呼也只是赵郎君。
如今从郭英口中听到“赵都护”之词,赵和明白,至少在明面上,他的北庭大都护之职,开始得到北州人的认可了。
但至于能认可到什么地步,还要看他接下来的表现。
“同为秦人,我奉朝廷之命来此,个人又极敬佩郭都护与诸位在北州的功勋与气节……能替大都护找出真正凶手,也是我的心愿,当不得少君如此道谢。”赵和说道。
郭英站起身来,双眼凝视赵和:“如今元凶尚在逃窜,北州之事,如何处置,还请赵都护决断!”
此语一出,诸将稍作骚动,然后一片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