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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七、真假帐簿

    定陶管氏家中,偏院库房。

    程慈看着眼前的粮仓,指着粮仓里一袋袋的粮食,缓缓问道:“这些是什么”

    管氏当今的家主管虎,他捋着须,笑眯眯地道:“九郎何必明知故问,这里一袋袋的都是粮食。”

    “我想问一声,这么多粮食从何而来”程慈心中一阵烦躁。

    他隐约觉得不对,这位管氏家主的态度太过平静,平静之中暗藏着陷阱。

    “九郎啊,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记得你一向是聪明之人,怎么偏生问出这般蠢的问题”管虎倚老卖老:“粮食还能从哪来,自然是从田里收来,从市场上买来,从口中省来。”

    他每说一句,便向程慈逼近一步,等说到“从口中省来”时,干脆就逼到了程慈面前,一张大口里喷出的臭气,冲了程慈一脸。

    “管氏向来不以田地著称,哪里能收得这么多粮食”程慈退了一步,冷冷盯着管虎道。

    “我家不以田地著称,谁说就不能有这么多粮食了”管虎哈哈大笑:“若我家粮食不多,当初又怎么能帮助程老太公,让分乳堂可以养活那么多苦命的女婴”

    他这话说得程慈怒形于颜色。

    当初程老太公欲抚养被遗弃的女婴,首先便是向管氏求助,而时为管氏族长者,却以“我管家钱粮,如何能助彼成名”为借口,对程老太公大加嘲笑,气得老太公回来后发奋,以自家不多的资财开始行此善举。

    现在过了五十余年,管家家主都换了两代,却开始大颜不惭,自称是他们资助了程老太公。

    “我不与你作口舌之争,你只需再告诉我一件事情,这些装粮的口袋上,为何织有义字纹!”他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个口袋,沉声向管虎问道。

    管虎眯起了眼睛。

    “有义字文那又怎么样”

    “齐郡义仓,所以粮食都必须以义字文粮袋分储,每袋粮一百斤,上下不得差余一斤。”程慈厉声道:“郡守朱公于《义仓策疏》中所言,这些粮食,出自义仓!”

    管虎挑了挑大拇指:“九郎当了个小小法曹掾,见识可是大长了啊,竟然还知道这个,只不过九郎你忘了一事,义仓之粮,陈粮三年须得发卖,以免霉烂变质。来人,把账本给九郎看看,让他知道,我家的粮食是从何而来的!”

    立刻有账房从一大堆的账簿中翻出一本,将之交到了程慈手中。

    程慈接过来看,却是两年之前,定陶义仓发卖一批旧粮,以此收益再去转储新粮,而管氏家族,在这一次发卖中,从义仓里买了一千袋。

    以每袋百斤来看,一千袋就是十万斤粮。

    “九郎啊,做事要小心谨慎一些,不要误伤了好人。”管虎见程慈看着账簿发呆,捻须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从程慈手中接回账本,正要继续说话,却被人劈手将账薄又夺了过去。

    靡宝这个极其灵活的胖子,动作非常迅速,抓住账簿哗啦啦一翻,然后不屑地道:“假账,这破玩意儿,在我家呆过半年的账房就不会这么笨拙了,来人,替管大族长校检一番,让管大族长学学怎么做合格的账目。管大族长莫要谢我,我老靡就是这么喜欢祝人为乐!”

    管虎对着程慈,可谓占尽先机,但面对靡宝,则又是另一个态度了。他呵呵一笑,看着靡宝:“靡家主,咱们也是熟人,我管氏也是商家四族之一,虽然定陶管氏只是分支,可两家毕竟还是有些……”

    “别和我说这个,我与你不熟,我与管季倒是很熟,但那厮做生意总是坑我。”靡宝眯着眼:“商家四族,向来就是在商言商,你若想要和我扯交情,不如直说能给我多少好处。”

    管虎嘴巴张了张,终究是怒气冲冲,挥袖转身:“你们查就查!”

    他定陶管家只是商家四族中管氏的支脉,甚至都不算是百家中的商家成员,作为定陶本地的土豪,欺一欺家境平常的程慈可以,但对上靡氏这样的庞然大物,那就完全不够看了。

    靡宝身边带着的账房们纷纷上前,开始翻看那些账簿。

    他们都是精通假账的专家,转眼之间,便翻出了数十处账目有问题的所在,旁边的管虎看得脸青一阵白一阵。

    眼见账目中的问题越来越多,管虎沉着脸,对程慈道:“九郎,这位靡家主是过江龙,那位临淄王更是过路的大神,你当真死心踏地要跟着他们一起,为难我们这些乡里乡亲”

    程慈此刻觉得心中出了一口恶气,冷然道:“义仓事关重大,乃是千百万人身家性命,谁敢当义仓之鼠,谁就别怪我不念乡亲之谊!”

    “呵,呵。”管虎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让程慈毛骨悚然。

    又过了片刻,几个账房对齐了账,小声跟靡宝嘀咕了几声,靡宝懒懒地道:“行了,不用细查了,一细查全是破绽,这么说吧,三年之内,你们管氏从义仓发卖的陈粮中购得两千七百袋,但你这里已经算出来的义字粮袋超过了四千个,多出的一千三百个口袋,从何而来”

    管虎冷着脸,没有答话。

    “我劝你还是将真正的账簿交出来吧,若是被我的人将问题算出来,你想要自辩都不能了。”靡宝道。

    管虎没看到,又盯着程慈,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你果真要查”

    “查!”

    “绝不后悔”

    程慈冷笑,到现在这种情形,这厮还敢在言语上威胁自己。

    “管家主,我后不后悔是我的事情,你后不后悔是你的事情!”

    管虎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冷笑起来。

    “那好,分乳堂程氏,呵呵。”

    他摆了一下手,他家中的账房有人迟疑了一下,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厚厚的账簿。

    账本直接交到了程慈手中,程慈翻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迅速将帐本又合上,惊疑不定地看着管虎。

    管虎脸上的冷笑更甚:“分乳堂程氏,呵,呵!”

    如同刚才一样的话,一样的冷笑,却让程慈身上冷汗直冒,抓着账簿的手也剧烈地抖了起来。

    靡宝看了看管虎,又看了看程慈,若有所思,胖胖的脸上,不觉挂起人畜无害的笑意。

    “有几分意思了。”他喃喃地说道。

    程慈攥着账簿,看了看四周。

    他们对话的地方,人并不算多,方才管虎的动作与话语,唯有他们几人才知道。

    程慈闭上眼睛,脸色变来变去。

    他偷看了一眼靡宝,靡宝用手揉着自己的下巴,一脸憨厚模样。

    他又看了一眼管虎,管虎脸上的冷笑倒是没有了。

    就在程慈要与管虎说话之时,外头突然有人叫道:“前大鸿胪任公到。”

    “任公来了,呵呵”管虎顿时大喜,大步向外走去。

    那些军士没有得程慈示意,自然就没有拦他。

    等管虎走了之后,靡宝来到程慈身边,一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程九郎啊,我这人向来好说话,我很看好你,无论你想要怎么做,我都会……”

    他做了个在嘴唇上缝针的动作,然后继续道:“总之你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说完之后,靡宝袖着手,慢慢往外蹭过去,看起来是想去偷听管虎与任平的对话去了。

    此时管虎刚对任平施好礼,起身问道:“任公,可去找了那位赤县侯”

    “找了,不过啊,管虎,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让人家半点面子都不给我”任平颤颤巍巍地抱怨:“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受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孺子之气,管虎,你们啊,当真是胡来!”

    管虎陪着笑:“任公名传天下,德高望重,那位不敬任公,必有公论唾之……任公,不能让那家伙如此妄为,他们逼得令、尉都不得不弃官,再没人管下去,恐怕就要在此掘地三尺残害无辜了!”

    任平昏黄的眼睛瞄了他一下:“人老了,耳聋眼瞎,刚才你说什么,老夫都听不见。”

    他说完之后,一振衣袖,旁边的任怨向管虎笑了一下,然后扶着他便走。

    管虎在后边追呼了两句,却没拦住任平,管虎顿时阴沉着脸,恨恨地哼了一声:“老东西,何不早死!”

    他声音很小,近乎心声,便是任怨都听不见,但话才完,那边任平猛然转过头,一张老脸上似笑非笑:“管虎啊,我与你祖父有几分交情,既然老夫没有早死,在这里就倚老卖老,替他说你两句,就两句。”

    “第一句,你赶紧招了,先招为敬;第二句,你好自为之,敢做敢为。”

    说完之后,任平慢吞吞离去,到了自家车旁,又扬声说道:“去钱家吧,钱家的钱万倒是个聪明人,他应当晓得如何去做吧。”

    说完之后,他便上了车,牛车慢慢悠悠,开始向远方而去。

    管虎在他身后,面色变了一变,但旋即咬紧了牙,冷笑起来。

    钱家钱万,将原本在定陶只是个二流家族的钱氏带到现在这规模,确实是个聪明人,但是,自己难道真比他蠢

    他回过头来,看着仍站在那儿发呆的程慈,面上冷笑更甚。

    有谁会知道,自己真正的后手藏在何处

十八、怒其不争

    一夜过去。

    定陶县的清晨来临时,薄雾笼罩着这座人口不过万余的县城,鸡犬之声连绵不绝,道上的行人则越来越多。

    心思重重的程慈站在城墙之上,他面对着的,就是前夜被彻底焚毁的义仓。

    许久之后,他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下了城头。

    骑上马,迅速来到县衙前,他机械的下马,行动僵硬,有若傀儡。

    不过在跨入衙门门槛之前,他又改变了主意。

    又是回头,乘马,飞奔向定陶城外。

    在定陶城外不过六里处,依山傍水的小村,早餐的炊烟袅袅升起,这情形既安静又祥和。

    但程慈的马蹄之声却打破了这祥和。

    路上的农人、牧者,见到程慈都会含笑招呼:“九郎,你回为了。”

    程慈勉强挤出笑来点头回礼,这些人越是对他亲近,他就越是心中难安。

    他将马停在了村东的一处院子前,在这座村子里,这处院子算是比较“豪华”的了,前后三进,有十余间瓦房,再加上茅屋、牲口棚,倒也颇具兴盛之像。

    “九郎,你来了!”

    进得院子,一个中年男子正在院子里劈柴,他赤着上身,大汗淋漓,向程慈微微点头。

    程慈立在他身后,唤了一声“三伯”。

    那中年男子将最后一根树根也劈开之后,放下斧头,回视程慈:“有事?”

    “我昨天一直在等三伯,从午后一直等到了深夜。”程慈盯着他道。

    被他称为三伯的是分乳堂程氏第三代的当家人,如今程氏老太公虽然还健在,可已经年迈体弱,不再管事,第二代男丁稀薄,唯有二人,尽皆去世,故此第三代人成为实际上程氏的支柱,这其中三伯程秀,头脑最为灵活,程家这些年兴旺起来,名声远扬,与他密不可分。

    听到程慈这样说,程秀扬了扬眉:“我也在等你回来,你只从昨日午后等到深夜,我却从前日等到现在。”

    程慈脸顿时涨红:“我公务在身……”

    “连回来拜见老太公的时间都没有?我看你挺闲的,你还有时间去管闲事,却没有时间回家一趟。”程秀哼了一声:“族中第四代子弟,包括你在内共有十一人成丁,为何族中出力费人情替你运作这临淄县法曹掾,而不是别人?”

    程慈默然无语。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在同辈兄弟中,他相当出色只是原因之一,众人念他父母双亡怜惜他是原因之二,族中认为他这人有良心为吏之后能够回报族中,这是原因之三。

    而第三个原因才是真正关键。

    “你来定陶执行公务,却连家门都不入一趟,然后又多管闲事,将整个定陶都搅得不能安生。我告诉你为何我昨日未去县城中寻你,因为昨日到我们分乳堂程氏来拜访的姻戚、故交,足足有三十余人,个个都夸你有出息呢。”程秀向旁边示意了一下,顿时有人端来茶水,他喝了一口,猛然吐在地上:“你还让不让我们程家在定陶立足,你还顾不顾程家的名声,若你说你要功劳,要自己的前程,要迎合上意,我分乳堂程氏也不是没有担待的,只要发帖说你已经自立门户就行,想来那些姻亲故旧,也不会为难我们。”

    他连番话说出来,程慈面上越来越红,到最后,程慈终于忍不住:“三伯,我只问你一句,义仓之事,我们程家卷入多深!”

    此问一出,程秀脸色顿时一变。

    见方才还咄咄逼人的三伯哑了,程慈心中惨然,他摇了摇头:“三伯,你怎么能和管虎混在一处,他们管氏与咱们程氏是什么关系,他们哪里值得信任!难怪他故意做些拙劣的假账,然后将与我们家有关的真账交到我的手中……三伯,他是要坏了我程家,是要我们分乳堂声败名裂!”

    程秀听到这,脸色却恢复过来。

    他轻松地道:“原来账簿交到了你的手中,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你敷衍一下上官就是,过几天就是老祖的大寿,到时我……”

    他原本越说越放松,可程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这再也忍不住,愤然道:“三伯,此事不是我能压得下来的,你知道那是谁么,那是赤县侯,连大宗正和御史大夫都说杀就杀的大人物,他既是亲自过问,我岂能压,岂敢压,我不压,我们家罪名还轻,我若一压,你知道咱们分乳堂会是什么下场?”

    “他便再是没遮拦的人物,可那样的大人物总不能亲自去办事,终究还是要靠你。九郎,你别翻脸不认账,你以为你这法曹掾怎么来的,若不是三伯我去走关系送钱,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我们定陶一小家族?而家中才多少亩田,一大家子吃嚼穿用,你以为靠这些田撑得住?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便是撑得住,我又去哪里得钱来,替你托关系走门路?还不是做些贱买贵卖的生意,稍稍补贴家用!”见向来恭敬的程慈发怒,程秀先是尴尬,旋即更怒起来:“我一人,最多加上我三房一家吃嚼,能花销几文钱,我现在还要自己劈柴割麦,衣不过麻簪不过木,我是为了谁才想方设法弄钱?”

    “那你也不能弄到义仓之上,你实话实说,义仓之粮,是怎么被你弄出来的!”程慈再顾不得长辈与晚辈之区的区别,向着程秀咆哮起来。

    “我又没有直接去义仓盗粮,我哪里知道,我是从别家那儿收来的粮,你去问别家去!”

    “你从谁家中收粮,那么多粮袋都是义字袋,你难道不知其出处?”程慈对这位曾经极得他尊重的三伯彻底失望了,他恨恨地道:“三伯,你老实说,是谁卖的粮给你?”

    “呃……管家钱家和骆家都有。”

    砰!

    程慈一脚踢在木柴上,将那堆木柴直接踹倒。

    他如何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分明是他三伯贪图小利,而成了别人利用的对象!

    分乳堂程氏,不是管、钱、骆三家这样的豪绅大族,但在定陶声望不低,定陶之外更是在三家之上。象萧由,从咸阳来的大人物,尚且听说过分乳堂程氏,但定陶管氏、钱氏、骆氏,萧由就从未听闻过。

    现在管、钱、骆三家,通过输让些许小利给程秀,却将整个分乳堂程氏都绑在了他们的船上。

    这样一来,就算上官来查,不怕他们这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也要顾及分乳堂程氏的名声,还有程氏收养而活的女儿们联姻之后庞大的关系。

    程慈极是失望地看着三伯。

    程秀此时也意识到问题,事情未出,他程家在整个利益链条之中只得蝇头小利,可是事情若捅出去,那程氏就成了挡在前面的盾牌。

    他有些尴尬,可还是想要保持住长辈兼家主的尊严,沉声说道:“此事也不是那么难,你在那位赤县侯面前是说得上话的,只要说清楚来,我程家自然就转危为安,实在不行,无非就是退了这些年的收益罢了。”

    程慈简直被三伯蠢哭了。

    他厉声道:“莫说侄儿我在贵人面前没有那么大的脸,就算有,三伯,你想想看,以那三家的本领,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吗,别的不说,你自称是从他三家买的义仓之粮,拿证据出来,证据,证据!”

    程秀终于神情大变。

    做这种事情,哪里会有证据?

    他倒吸了口气,喉节动了动,良久之后,才回过神,可这个时候,气极的程慈已经转身出了院子。

    “九郎,你去哪,你先别走,万事好商量!”程秀追了过去。

    程慈回头惨然道:“还商量什么,三伯你做这事情的时候,可曾与老太公商量,可曾与家中叔伯们商量?如今到这个地步,你却要商量了,可是没用啊,你与我商量能有何用?”

    “总有办法,总有办法,你想想……对了,那位赤县侯有什么喜好,咱们能不能给他送礼,此事原本就与他无关,只要他不管了,事情不就压住了?听闻他只有十五六岁,正是少年之时,所谓少艾思慕,咱们家还有几位养女,姿容秀丽,可以……唉唉,九郎你别走,你别走啊!”

    程慈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流泪。

    他少年时敬仰的那位支撑家族、安亲睦邻的三伯,已经变了。变得贪心变得短视,那还没有什么,可是变得要将家中养的女孩儿充当礼物去送人,那就已经没人味儿了。

    他骑上马,突然仰天一声长啸,声音在村中盘旋,震得村头大树上经冬未落的树叶纷纷落了下来。

    然后,他催马离开,直奔定陶县城而去。

    他匆匆来匆匆去,赶回县城时,正好是巳时左右,当他来到县衙前,准备到里面去的时候,却发现衙门前跪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身边站着的,正是管虎。

    见到他匆匆来,管虎冲他笑了笑:“九郎来得正好,能否替我进去禀报一声。”

    昨天程慈带人翻了管家、钱家和骆家的库房账簿,这几家本来都被护军围着,至少早上程慈离开时还是这样,可现在看来,管虎已经重获自由。

    “你这是何意?”程慈警惕地道。

    “哦,我家中管事私购义仓之粮,如今被我察觉,今日将之缚来见赤县侯。”管虎似笑非笑地看着程慈:“这可是惊天大案,谁,敢瞒着不禀?”

    程慈一时语塞,瞬间失魂落魄!

十九、绝对静默

    赵和看着跪在面前的程慈,又看了看面带肃容的管虎,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账簿。

    “也就是说,程慈,从义仓中盗取粮食的主谋是你,纵火焚之以免真相泄露的也是你,而这位管家的家主,清白无辜得象朵白莲花一般?”

    管虎连连点头,程慈叩首触地,双眼一闭。

    好一会儿,他抬起头:“不是。”

    正露出一丝笑的管虎愣了一下。

    “程慈愚钝,虽然贪心,却还做不得此事。”程慈回头看了管虎一眼,目光冰冷:“程慈想要为官,需要钱活动关系,故此给家中三伯出了这个主意,瞒着长辈族人,与管家、钱家和骆家一起,盗卖义仓存粮,程慈有罪,管家、骆家与钱家与程慈同罪!”

    管虎顿时呆了一呆,旋即叫道:“胡说,冤枉,血口喷人!”

    他以整个分乳堂程氏的名声为要挟,逼迫程慈担下主要责任,自己家中再推出两个断了后路的家仆,想要将事情压住。但不曾想,在衙门前答应得好好的程慈,此刻竟然不顾程氏家名,非要把管家等也拖入其中。

    赵和离开座位,来到程慈面前,一脚踢了过去。

    程慈被踢得歪倒在地。

    “在你心中,我就这么蠢么?连这件事情谁能办下都判断不出来?靡宝通过义仓残灰算出了,义仓八十万石储粮至少被盗了六十万石,这是你一个区区二十余岁的小吏能做成的?”

    赵和有些失望地看着程慈:“你难道也和这个管氏家长一样,以为我只要随意抓一个人当下罪名,就会高高兴兴了结此案?”

    管虎听到这里,心中大恐。

    他突然意识到一点,他虽然听说过这位年纪轻轻的赤县侯之名,晓得他的一些事迹,却对他为人并不了解。

    他所有的设计,都是建立在赵和与别的官员一样将升官邀名放在第一位,最多是不贪财受贿。

    赵和回到座位之上,终于开始盯着管虎。

    “六十万石义仓之粮,拿个才上任不久的微末小吏来搪塞,当真是笑话,不过,你自己送上门来,我若不接下,岂不叫你失望?”

    他说完之后,想起《罗织经》中的一件典故,当即下令道:“取一口大瓮来,架在堂前,底下烧着火。”

    他一声令下,自然有人去办,不过一会儿之后,堂前院子里,就升起大火,火上架上一口巨大的陶瓮。

    “你们二位既然自承是盗卖义仓之粮的罪人,那么依律可杀,现在请你们二位到陶瓮里去暖和暖和吧。”

    看着火起,赵和转向那两个管氏家族推出来的管家。

    那两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惊恐,这与自家主人事先交待的不一样!

    主人说只要应付掉这位小侯爷,他自然会拍拍屁股走人,待他离开之后,主人再想办法为他们脱罪。盗卖义仓虽是重罪,可也不至于立刻斩杀,只要不是当场送命,以管氏的能力就可以救下来。

    “我烹了你们二位,是表明心意,就是这件事情不查到底,我绝不离开。你们的死毫无意义,无论管虎答就你们什么了,最终都不可能实现,因为他自身难保。”赵和又道。

    “你们俩想清楚了,不得胡言乱语!”旁边的管虎听到此语,惊得大叫,向那二人喝斥道。

    然后他看到赵和抬起眼,他向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

    “咆哮公堂,视大秦律法于无物,掌嘴。”

    定陶县的差役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动手,可是赵和带来的两千护军才不管这家伙是不是地头蛇,立刻有人上前,兴高彩烈地抽他的嘴。先是拿掌抽,发觉打得自己的手痛,然后找了块板子继续抽。

    十余下抽了之后,管虎已经满脸是血,惨叫连连,就是门牙都打飞了一颗。

    “你们二位,还是速速入瓮吧。”赵和对那二人催促道。

    见自己最敬畏的家主,尚且被打成这模样,再想到若赵和非要深究,管氏自身难保,哪里还能履行承诺,帮助他们脱狱还给予重赏,这二人中的一个顿时叩头:“我招,我招,此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是我家家主他要我来顶罪,我身为奴仆,什么都不知道!”

    “贱奴,你敢胡说!”

    管虎大叫,不过看到赵和又对他笑了笑,立刻闭住了漏风的嘴巴。

    “原来如此,可记下了?”

    赵和问坐在一旁的萧由,萧由笑着点头,赵和又令那招供之人先按上手印,然后道:“这么说来,你们是准备作伪证,以谎言欺瞒我,这是羞辱于我,依大秦律,我便是将你们当堂烹杀,亦不过是罚钱。所以,还是请你们二位进瓮一趟吧。”

    此语一出,那两人顿时大哭嚎啕,而管虎则在旁狞笑起来。

    “除非你们能立功,比如说,检举你所知的盗取义仓之粮的真正黑手。”

    那两人毫不犹豫,都是一指管虎:“我家家主,他便是真正黑手!”

    “管家主,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口说无凭,这两个刁奴,因为我将他们交出来,所以对我怀恨在心,故此反咬我一口,赤县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若我是你,绝对不会采信这两人!”

    管虎狞笑不改,看着那两人,目光阴冷,凶残之意,溢于颜表。只不过他刚刚被打缺了门牙,这多少让他失了几分威风。

    赵和摇了摇头:“当真是蠢!”

    “赤县侯说的是,有的人,当真是蠢!”管虎咬牙切齿地道。

    他到这地步,反而豁出去了,直接面讽赵和。

    赵和叹息道:“管虎,以这二人口供,我确实不能将你定罪,但是,拘住你审问,却是合情合理的吧?”

    管虎挺着胸:“正想领教赤县侯的手段。”

    “我好吃好喝招待你,然后放出消息,说你因为手下出卖,抵赖不掉,为了减罪,所以检举了钱家和骆家,你觉得他们两家会不会信?”

    “这……自然不信!”

    “你这样说多少有些心虚吧,或许钱、骆两家只是将信将疑,但是我原本也不是要他们立刻相信,只是种下怀疑之种罢了,紧接着,我自然是会去查他们真正藏着粮食的地方,而不是你们抛出来无关大雅的那几千袋义仓之粮!”

    此言一出,管虎愣了愣,眼神中终于闪过一些惊慌。

    正如赵和所言,义仓少了六十万石粮,以大秦之制,一石粮约是五十斤,六十万石就是三千万斤,也即三十万袋粮。他们三大家曝露出来的才不过万余袋,尚不足十分之一,还有真正的大头并未被找到。

    “赤县侯何出此言,我们没有做就是没有做,你再是有本领,总不可能将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找出来!”

    “有你家的这两位管家,有程慈,还有这么多愿意为我效力的人,你说,真找不到那些粮藏于何处么?”赵和噗的一笑,站起身来:“带他下去,到时候我只查钱家和骆家的藏粮,你看钱家骆家的将信将疑,会不会变成确信无疑!”

    立刻有人将管虎夹住,拖离了大堂。管虎虽然拼力挣扎,可是如何挣得脱。

    转眼之间,他便被关进了一间黑漆漆的地牢。

    这地牢深于地下,不仅毫无光线,也没有任何声音。管虎被关在其中,最初时还勉强镇定,但时间稍久,他心中便暗自生疑。他越是疑神疑鬼,就觉得时间过去得越久,中间累了倦了,还迷糊了一会儿,醒来之后,觉得已经过去了一整日,他疑心就更重了。

    就在这绝对的安静之中,他以为已经过去了两三天,他饥渴难耐,可是既没有人送饮食,也没有人提审,他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疑心渐渐变成了恐惧。

    恐惧又带来更大的疑心。

    管虎终于受不住,大喊大叫起来。

    只不过他的喊叫没有任何回应,整个地牢之中,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管虎惊恐地发觉,自己的声音也与以前听到的有所不同。

    他拼命地去打门,将门敲得咚咚作响,许久之后,门外才传来脚步声。管虎心中顿时生出希望,他用更大力气去敲门,但那脚步声到了离门有一段距离处,又停了下来,紧接着不紧不慢转向远去,再也听不到了。

    无论管虎如何呼喊,那脚步声都没有转回来。

    比绝望更让人绝望的是,明明看到了一线希望,结果发现那希望贴手远离。

    管虎便觉得自己陷入了比绝望还要绝望的境地之中。

    他残存的一丝理智也因此崩溃,他哭嚎不止,拼命拿头去撞门,撞得自己的头血肉模糊,他也不觉得疼痛。

    就在这时,门上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小孔。

    光从小孔中透进来,管虎拼命将头凑到那个小孔处,睁大眼睛向光来处望去。

    光刺得他眼睛痛,他只能看得清一相模糊的身影。

    “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那个身影说话了。

    声音有些诡异,管虎听不出来是谁说的,他如今的理智也让他无从判断。

    他只是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我盗卖了义仓之粮,十五年来,我盗卖了许多义仓之粮,真正的账簿,藏在龙象寺中!”

二十、家养野猪

    “龙象寺。”

    从地牢里走了出来,赵和微笑着对萧由道。

    萧由神情有些不对:“《罗织经》你轻易不要给别人看,实在太过可怕,那管虎颇为精明,可是在《罗织经》下,也只是支撑了半日。”

    赵和点头道:“我也没有想到,《罗织经》中所记的手段竟然如此有效。《罗织经》中说,越是聪明之人,越容易胡思乱想,对待这种人,便要使其陷入绝对孤寂,如此他自己的万千思绪,便足以将其人压垮。”

    “这龙象寺是什么所在?”萧由问恭敬立于一旁的县尉刘节道。

    此时刘节是满脸钦佩、满心庆幸。

    以这位赤县侯的手段,要对付三个土豪,实在是轻而易举,幸好自己早早就看清了风向,立刻改弦更张,投靠了赤县侯,否则的话,关在那地牢中发疯的人里,便有自己一个。

    至于什么《罗织经》,他只作没有听到。

    “龙象寺是本地浮图寺,就在定陶县城之中,于城隍庙之南。”刘节犹豫了一下:“不过,本地浮图教信众甚多,以下官愚见,对此地当小心再三。”

    赵和听到浮图寺,顿时有些不快。

    他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胡僧鸠摩什,那个神精兮兮的莲玉生,这二位都让他觉得诡异。

    “而且,最近有位鸠摩什上师,要往稷下去讲法,正经过定陶,暂歇于龙象寺,故此这段时间,龙象寺里所聚信众更多。”

    刘节说到这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赵和一眼。他知道有些咸阳之人,对异族之教甚为反感,而这位赤县侯更是年少气盛,若是听了他的话之后想要压一压龙象寺,那就大为不妙了。

    好在赵和听完之后,虽是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发怒。

    “去龙象寺,管虎说在他家供奉的神龛之中,有这十五年来的所有账簿,他们是从十五年前开始盗卖义仓之粮……”

    “十五年前,呃,龙象寺也是十五年前建成的。”刘节道。

    若刘节不说这话,赵和还不会多想,但他一提,赵和立刻又想起,在咸阳城中之时,“十五年前”也是一个关键时间点。

    十五年前,星变之乱,十五年前,赵和诞生,十五年前,江充假死……

    在定陶,十五年前浮图教建龙象寺,管氏家族开始盗卖义仓之粮。

    他看了萧由一眼,发现萧由若有所思,只是发觉他在注视之后,才微微一笑,恢复了从容之态。

    萧由对此可能也有所知,但这家伙不说,赵和也没有办法。

    如刘节所言,龙象寺在定陶县城隍庙之南,离县衙相当之近,不过是两三百步,赵和便已经到了这寺庙之前。

    与大秦本土的城隍庙相比,龙象寺的规模非常大,建筑风格以大秦样式为主,但其七层高的塔,却是大秦所没有的。若是烈武帝在,横行天下的酷吏肯定要批评其逾制,少不得要砍下一大堆光突突的人头。

    赵和问了刘节一句,果然这塔是七年之前才建的。

    赵和盯着金光闪闪的塔顶,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跨入大门。

    一入门便见到一位怒容满面的神祗之像,生有三首八臂,形状颇为可怖。赵和还没有细看,便有一个浮图僧迎了上来,合掌向他行礼:“师兄,你可来了!”

    正是莲玉生。

    赵和一见他就撇嘴,而莲玉生对他却是极为亲热。

    刘节躲在衙门里没有出来,否则看到这一幕肯定要惊掉下巴,要知道这位莲玉生是上师鸠摩什的心爱弟子,甚得信众尊敬,被称为小上师。

    而这位小上师,却对赵和又是极为尊敬,那模样几乎是对鸠摩什没有太大区别。

    “师兄,这边请。”莲玉生没管赵和的那副难看脸色,他伸手引路。

    赵和不自觉跟着他走了两步,旋即悟道:“你引我去哪里?”

    “自然是去见师傅,师兄来此,当然是为了重归师门,再扬我法。”莲玉生一脸理所当然地道。

    “不是不是,我是来找……”赵和说到这,微微眯了眼:“我来找我想找之物。”

    “来找想找之物……”莲玉生听到这一句,顿时欢喜赞叹道:“难怪师尊说师兄天生夙慧、悟性绝伦,这一句随意之言,便暗含深理,师弟我要好生揣摩才行。”

    若这莲玉生态度恶劣,赵和少不得收拾他,甚至以其人为借口,连带着鸠摩什与浮图教都一并收拾,但是偏偏此人这般模样态度,让赵和就是有千百种恶念也发作不出来。

    这种情况之下,他只剩余一招了。

    “樊令!”他叫道。

    缩在一群军士当中的樊令应了一声,卷着袖子向莲玉生过来。莲玉生一看到他,顿时骇然,撒腿便跑:“师尊,师尊,祸事了祸事了,那只野猪精闯到寺里来了!”

    他嚷嚷着跑开,随着他的叫喊,即刻间有二三十名浮图僧出来,将赵和一行拦住。

    鸠摩什便在其中。

    他拦住莲玉生道:“你不与你师兄亲近,怎么怪叫怪嚷,扰得阖寺不静?”

    “师尊,你瞧,师兄边上那位,就是上回撞了我一次的那头野猪精!”莲玉生躲在他身后道。

    鸠摩什顺其所指,看到赵和身边的樊令,凝视片刻,然后哑然一笑:“徒儿,不必担忧,那虽然是头野猪精,却是家养的!”

    “家养你个光头鬼啊!”本来还只是作作样子的樊令暴怒,一头向着鸠摩什撞了过来。

    “樊令!”赵和脸色微变,叫了一声。

    但樊令动作迅猛,已经一头撞在了鸠摩什面前,只不过他身体猛然一颤,停在那儿不能动弹。

    却是鸠摩什伸出了一掌,正好按在樊令的头上,樊令的身体僵在那里,脸憋得通红。

    赵和与萧由都是倒吸了口气,两人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那里看到了惊骇之色。

    樊令的力量,他们极为清楚,就算是陈殇、李果、俞龙、戚虎,单论力量也都不是樊令的对手,新天子嬴吉让他来贴身护卫赵和,看重的就是这力量。

    但如今,樊令全力冲击,却被一个瘦瘦的胡僧单手拦住,看那模样,分明樊令已经尽全力,而鸠摩什仍有余。

    “上师好大的气力。”赵和没有出声,萧由开口了。

    鸠摩什轻轻一推,樊令登登向后退了两步,脸已经憋得发紫,但看向鸠摩什的目光,却满是忌惮。

    他退到赵和身边,用半边身体将赵和挡在身后。

    “贫僧只是略有力气罢了,力气外物,只作护法之用,浮图精深,才是立教之基。”

    这胡僧说的话很谦逊,但若仔细去想,却又带着一种傲意,萧由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一切都是误会,上师,我们今日来此,是有重要的事情。”萧由道:“与前日义仓被烧之事有关。”

    鸠摩什合掌道:“我教广爱众生,义仓被烧,是绝了无数生灵性命之举,阁下只管吩咐,让我教也能为查清此事出一份气力!”

    萧由没有隐瞒,直接说了要去管氏家族供奉神龛查看。其余僧人面露难色,甚至有人流露出怒意,却被鸠摩什拦住。

    “我教能够在秦土传播,一来靠的是教旨精深,二靠的是执义守信,私家神龛,若按寺规,是不可与无关人看的,不过今日之事非同一般,我教也要依大秦律法行事。知客,管氏的神龛在哪里,带他们去看看吧。”

    一个秦人僧侣有些不情愿地上前,引了众人穿过院落,来到了龙象寺后方的一处跨院。这跨院之内被隔成了许多小间,中间有通道穿过,每家门前都有神案,案上供有香烛。

    知客僧将众人带到其中一间前:“这就是管氏家龛,只不过钥匙在他自家手中,寺里并无钥匙。”

    赵和看了站上挂着的大铜锁一眼,那铜锁甚是洁净,看上去时常有人擦拭。门前的神案同样非常干净,证明打扫清理得很勤快。

    “破锁。”赵和说道。

    樊令憋着一肚子气,从一名军士手中取来铁锏,用力劈在那铜锁之上,铜锁当的一声脱落在地。

    樊令又一脚踹开门,直接闯了进去。知客僧在后看到这一幕,暗暗撇嘴嘀咕:“果然是头野猪精怪,就算是家养的,依旧是横冲直撞的脾气!”

    樊令听到了大怒,回头抡锏就瞪向知客僧,知客僧吓得连连后退,只抛了句“施主请自便”,然后便飞奔逃走,看都不多看樊令一眼。

    赵和跨入了那座门。

    门里的房间并不大,正面供奉着一樽神像,神像前有块牌子,写着“某某某天王,定陶管氏供养”几个字。

    赵和伸出手,轻轻敲了敲神像之下的案台,然后蹲下身,从案台下抽出一个暗箱,那暗箱之中,果然放着几本账簿。

    赵和将之取了出来,翻了一翻,脸色微变:“少了一本!”

    按照管虎的交待,这里应该有六本账簿,其中有一本,记录的是那些被盗卖的义仓粮食去向。有其余五本,已经足以给管氏家族定罪,但缺了另一本,只凭借管氏家族的口供,却不足以追查更深的幕后指使。

    “有人先我们来了?”萧由也发现这一点,眯着眼问道。

    “回去问问,管虎上一次看到那本账簿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赵和压住心中的恼怒,冷冷说道。

    他们确认再无什么发现,出来之时,赵和心中一动,又想起一件事情来。

二一、马肃马肝

    “知客僧呢,知客僧何在?”

    赵和扬声问道,就见这跨院门口处,知客僧探头探脑地望过来。

    他招了招手,示意知客僧过来,知客僧却坚决地摇头,指着赵和身边的樊令:“非是贫僧不愿去,实在是这位太过骇人。”

    赵和眯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人一起出了跨院。

    那知客僧远远地陪着,就是不接近众人。原本赵和是想乘其不意让人擒住他,现在无奈,只能指着方才的那个院子:“我听说骆氏、钱氏也笃信浮图教,他们是不是在这里也有家供神龛?”

    “有,有的。”知客僧道。

    “我看这里有不少神龛,不知定陶还有哪些人家在此有供奉?”

    知客僧顿时精神一振:“凡大家大户,在这都有供奉,就是本县闻名全郡的分乳堂程氏,也在这有供奉神龛,祈求福祇。贵客,我们这里供奉十分灵验,贵客可愿意也供奉一家?”

    他竟然向赵和推荐起神龛来,赵和也不知是该夸他敬业称职,还是该笑他胆大。

    “钱氏与骆氏的神龛在哪里?”

    知客僧苦着脸指了出来,赵和示意樊令动手,顿时就又将这两家的神龛也打开了。

    让赵和不知该夸他们聪明还是愚蠢的是,钱、骆两家,果然也将秘密帐簿藏在了这里。

    “他们经常来看神龛们?”赵和翻了翻帐簿问道。

    与管家的一样,这些账簿足以经钱、骆两家定罪,但是,也仅止于这二家,被盗卖的义仓粮食去向,依旧是个谜。

    “那倒不一定,经常来的一般一个月两次,初一、十五各一次,少来的也是每季一次,一年四次。”

    赵和心中默算,此时是二月二十一,离初一、十五都已远,他便问道:“最近有谁来了?”

    “最近来的是分乳堂程氏家的当家人程秀程三爷,哦,贵客来之前不久,他才来的。”

    此语一出,一直默不作声跟在赵和身边的程慈,脸色立刻惨然。

    赵和一直没有说如何处置他,所以他仍然跟在赵和身边,但是他自己心中有愧,所以陷入苦闷沉默之中。此时听得自家三伯又可能做了件蠢事,心底当真是瓦凉瓦凉。

    赵和听到程秀的名字,仍然不动声色:“那除了这些供奉了神龛的人家,还有谁会进这院子?”

    “剩余就是本寺僧侣了,这间跨院,每天都有人打扫。”知客僧想了想:“最近这几日,鸠摩什上师携弟子来此,他以为诸弟子不劳作则不得食,因此令弟子们打扫寺院,这一片扫的是莲玉生小上师。”

    赵和愣了愣,他心里对浮图教有些不快,因为他以为浮图教寄生于信众身上不劳而获,却不曾想,这位鸠摩什上师却有“不劳作不得食”的规矩。

    “这是个好规矩,颇近墨家之风。”旁边的萧由平静地说道。

    赵和恍然,点了点头。

    听说是莲玉生打扫这一块,赵和心里的怀疑失去了大半,莲玉生那家伙怎么看都不象是个聪明的人,蠢事会做不少,坏事只怕还没学会。

    那么最有嫌疑的,还只有程家的程秀了。

    “程家的程秀是为何而来?”赵和缓缓问道。

    “明日是程老太公九十五大寿,程三爷来此为其乞福,供奉香油。”知客僧道。

    赵和这才看向程慈,程慈缓缓点头,脸色更为惨淡。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前院,知客僧问是否要再见鸠摩什,赵和自然敬谢不敏,告辞而去。

    随着他们回到县衙,定陶县顿时又鸡飞狗跳起来,钱氏的家主钱万、骆家的家主骆宠,也分别被带到了县衙之中。他们嘴里仍然强辩,但看到从神龛中拿出来的账簿之后,面面相觑,都疑神疑鬼起来,待赵和暗示他们,是管虎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而招出他们,二人顿时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开始噼噼叭叭招供。

    无一例外,都是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自己是被骗的。

    等这二人供辞出来,再与管虎的供辞相对应,义仓盗卖案的情形就显露出来。

    管、钱、骆三家利用在地方上的关系,以小斗入而大斗出的方式来盗取义仓中的存粮,最初时他们三家做得还算谨慎,所盗者不过万石左右,但时间一长,竟然无人查问,他们胆子越来越大,终于不可收拾。

    此次之所以焚烧义仓,正是因为听说朝廷有意调度齐郡义仓之粮去支持与犬戎的战事,害怕事情泄露,故而让家中暗藏的游侠死士烧了义仓。

    但三人却对袭击驿馆之事矢口否认,坚称那边事情非他们所为。

    对义仓盗卖出来的数十万石粮食的去向,他们也交待不清,只是说由一个名为“王五郎”的豪商,每季前来运输一次,至于运往何方,他们也曾打听过地,却没有任何回应。

    “一群蛀虫。”萧由看完之后叹道。

    “那位豪商王五郎还有些问题,另外,丢失的帐簿,直到现在他们仍然藏着没有说出来的东西……这背后仍然有鬼。”赵和道。

    萧由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你还想继续查下去?”

    “是否继续查……”赵和正想说自己还在犹豫,突然听到县衙外传来嚷嚷的声音,他与萧由对望了一眼,管、钱、骆三家家主都被抓了起来,难道他们圈养的那些游侠儿和亡命徒还敢做乱?

    赵和直接来到县衙门前,看到一队人马想要进入县衙,却被护军拦住。

    赵和眉头皱了起来。

    见他出来,在外控制局面的李果轻声道:“齐郡守派来的人。”

    “让他们过来。”赵和道。

    那群人被放到他面前,足有三十余人,中间七个看上去地位更高,旁边二十余人则象是护卫。

    赵和打量了这些护卫一遍,这些护卫看上去都极为精悍,但气质上不象是正规的军中勇士,更接近于游侠儿。

    而那七个地位比较高的人,看到他时都是个个面带怒容。

    “哼,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赤县侯你的责职是什么,为何在此迁延不去?”其中看上去比较年轻的一位更是直接喝问起来。

    赵和愣了一下:“足下何人?”

    “稷下马肃。”那人昂然道。

    赵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原来是稷下马肃,难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这话一出,马肃脸顿时涨成了马肝,指着赵和几乎要哆嗦起来。

    旁边一人叹道:“赤县侯何必如此酸刻,马肃马敬之乃稷下六骐之一,学问道德都是一时之选,赤县侯这般仪态,实在没有爱才敬贤之心,如何能当得了稷下学宫的祭酒?”

    赵和“哦”了一声,算是明白这个马肃为何对他一脸愤怒了。

    他被嬴吉任命为稷下学宫祭酒,这原本是嬴吉小儿胡闹一般的任命,偏偏大将军曹猛与丞相上官鸿都同意了,想来这消息也传到了稷下,稷下学宫里那群自视甚高的博士、学生,肯定对他这个外来之人不高兴。

    “那阁下又是哪一位?”赵和问这个出言之人。

    “在下严正,字子纯,稷下名家学长。”那人道。

    所谓学长,是稷下学宫特有的一种称呼,用于那些在百家之中某一流派学有所成者。严正报出自己名字之后,上前一步又道:“此次奉朱郡守之命前来督办义仓被焚之案。”

    他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了赵和身边的李果。

    赵和打开看了看,是齐郡郡守朱融的一封公文。

    大致是说,得知定陶义仓被焚一事,朱融极为震惊,他怀疑这是一起上下勾结的大案,地方上的官吏与豪强皆不可信,而郡中也难免有人与此事勾结,故此于稷下学宫调派各家学长七名,辟为郡守掾,一起彻查此案,定要给朝廷和齐郡百姓个交待。

    赵和收了信,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七人。

    “朱郡守倒是看重你们。”他缓缓道。

    “稷下学宫,原本就不是无能之辈可以混迹之处。”那个马肃又开口,他睨视着赵和,言下之意,便是指赵和去稷下任祭酒便是混迹。

    不用问,这家伙十之八九就是儒家之人,赵和看都不看他,将信交还给严正:“只是你们七人齐来,不知谁人为主?”

    “朱郡守高义廉正,视众生皆平等,并未让我们七人分出上下主从,凡有要事,都由我们七人议决。只不过因为我口齿灵便,故此由我负责与地方官吏交接。”严正道:“朱郡守得定陶义仓被焚之时,尚不知赤县侯已经过问此事,我们也是刚刚从这些护军口中得知,还请赤县侯予以方便。”

    “这原本就是地方政务,莫说他只是区区一侯,就是当朝大将军、丞相来了,也不该越过齐郡守来管这事情。”旁边又一人道:“这不合大秦律法制度,实在是荒唐!”

    赵和抬眼看了看他:“你又是何人?”

    “法家学长何东。”那人道。

    “儒家,名家,法家,其余几位呢?”赵和问道。

    另外四人也一一报名,他们中年长的四十出头,年轻的还不到三十,对赵和当然是一百个不服气。不仅仅是这些各家学长,就连他们的护卫之中,也颇有几人虎视眈眈,似乎与赵和有着什么怨恨。

    赵和沉默了一下,这些家伙虽然都来自稷下,但分属七家,彼此之间未必没有争端,齐郡守让他们七人来共查之案,倒也是一招妙策。

    他倒有些期待这七人一起议决,能不能将这案子办实来了。

二二、绝不后悔

    “方才法家的这位何学长说赤县侯过问此事,不合大秦之律,但是朱郡守以你们七人来查此案,又合了大秦律中的哪一条?”

    赵和身边的萧由突然插了一句话。

    那何东精神一振,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张开嘴巴就要引用大秦律上的条文典故,却被萧由一挥手挡了回去:“没别的意思,你不用回答,朱郡守乃一郡之长,原本就有临机决断之权,只是有些奇怪,朱郡守为何会这样做罢了。”

    那个负责交涉的严正拱手正容:“朱郡守来齐郡,自最下的小吏做起,历二十年,终为郡守,义仓之政,乃是他一力所倡,这些年来不知活了多少人的性命。定陶仓之火,烧是烧在定陶,痛却痛在朱公心上。他也知道,地方上积弊颇多,各种利害关系盘根错结,唯有稷下学宫中还算干净,所以乘着学宫尚未被污,遣我等为其效力。”

    这一句“乘着学宫尚未被污”,又是暗指赵和到了学宫之后会把稷下弄得污烟瘴气,赵和气得都笑了起来。

    原本谭渊、公孙凉已死,他对稷下学宫的怨气已消,可这个严正很成功地将他的怒火又引了出来。

    “既是如此,那就如你所愿,这边的事情,我就交给你们了。”赵和目光冷然,向着几人点点头。

    他让护军将卷宗、证物、人犯还有县衙尽数交接给这些稷下学宫来的人,自己扬长而去。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靡宝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抖着圆滚滚的肚子,小跑着追了过去:“君侯,就这样了?”

    “靡家主莫非还有别的打算?”赵和停下来看着他:“这七人里,似乎也有商家之人啊。”

    靡宝呸了一声:“稷下学宫里的商家算是什么东西,所得者不过皮毛,与其说是商家,还不如说是轻重家,靠他们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他们既然执有齐郡守之令,此事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赵和摇了摇头:“只不过耽搁了靡家主的时间,还误了靡家主的发财大计。”

    “哈哈,君侯明察秋毫,我的这点私心就知瞒不过君侯,啧啧,本来这件大案要查到底,也不知有多少罪人家产都要发卖,官府发卖的话浪费太大,若是由我来总包,官府能落得更多的钱,而我也能赚取一点点利益。”靡宝哈哈笑着,然后脸色一变:“生意做不成就罢,唯有一件事情,还要请君侯为我做主。”

    “你是说杀了你家账房的那个凶手?”赵和问道。

    “正是,还请君侯念在我靡家出了些气力的份上,想法子将那个凶手交给我。”靡宝正色道。

    “你不是常说和气生财么?”

    “商家讲究和气生财,但一昧和气就护不住财。其实也不须君侯做什么,只要君侯许我用我自家的力量去办此事。”

    “你用你自家的力量去办,为何要我同意?”

    “私底下做事,难免会有些有违律法之处,稷下学宫的那七位未必能看得出来,却瞒不过君侯和萧王相。”靡宝轻蔑地向稷下那群人挑了一下下巴,沉声说道。

    赵和微微眯眼,不置可否。

    但他不置可否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态度了。

    虽然双方进行了交接,可等交接完之后,天色也已经偏晚,故此赵和并没有直接离开。又在定陶县宿了一夜,次日上午,又等了一会儿,才领着人马离开了定陶县。

    稷下学宫来的那伙人,也没有前来相送,倒是那个曾任过大鸿胪的任平,颤颤巍巍前来送别。

    分手之时,他意味深长地道:“恐怕不久之后,我会在临淄与赤县侯再见面。”

    等任平离开之后,大队人马前行,只不过行到途中,赵和看向程慈。

    “听闻分乳堂程氏老太公今日寿诞,我有意去为老太公拜寿,程九郎,你为我带路吧。”

    赵和没有用商量的口吻,而程慈此时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

    “老太公此前就说,让我今年不必回去拜寿……”他干巴巴地道。

    “此前是此前,此时是此时。”赵和扬了扬下巴。

    程慈眼中泛起泪光,却无法反作出来,只能低着头带路。

    并不是所有人都随赵和前来,赵和只带了两百余骑,其余人则令其缓缓前行。程家庄离定陶城不足十里,半个时辰左右便到了。

    只不过此时程家庄丝毫没有为老太公祝寿的喜庆,整个庄子都是鸡飞狗跳,还有零星的哭声。

    定陶县的衙役们已经将庄子团团围住,稷下学宫的那七位,一个不少,全都在这里。

    虽然在赵和将卷宗转交之后,程慈就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但真正亲眼见到,他还是忍不住泪下。而在此时,赵和却在旁问道:“你现在后不后悔?”

    程慈愕然。

    “若不是你多管闲事,求我来查此案,你三伯的事情未必会露出来。”赵和道。

    程慈呆呆了好一会儿,先是摇头,然后点头。

    “下吏后悔的是自己愚笨,明知三伯犯错,却不能将其绳之以法,以致于祸及全族,特别是连累了老太公……但是,求君侯查此案之事,下吏并不后悔!”他想了想,用手扪了一下胸口:“事关许多人性命的事情,下吏绝不后悔!”

    虽说如此,他仍是泪眼汪汪。

    赵和点了点头:“你不后悔就好,记着今天的话,也不枉我来替你家老太公拜寿。”

    程慈一愣,偷眼瞧向赵和,却见赵和一脸冷肃,只是扬了扬下巴。

    “去吧,通禀一声,就说我,大秦赤县侯赵和,闻听分乳堂程公德高望重,正值寿辰,特来祝贺,闲杂人等,勿要惊扰寿星与我。”赵和道。

    程慈心中的绝望顿时变成大喜。

    他驱马向前,扬声叫道:“闪杂人等速速回避,赤县侯要为德高望重的程老太公祝寿!”

    程家老宅略显狭小的院子里,已经乱成一团,那七位稷下学宫来的,正背手而立,其中法家的何东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程氏家人,神情极是冷厉。

    他径直走到跪在当中的老人面前。

    须发皆白的老人身体佝偻得紧,如今老泪纵横。

    “不过是我一人之罪,为何累及家族!你们要捉就捉我,休要冲我祖父去!”程秀猛地冲出来,挡在老人身前。

    “滚开。”何东一声喝斥,顿时有差役将程秀拖开,程秀挣了几下没有挣脱,便只能嘴里喊几句了。

    “我平生最恨就是你们这些邀名取巧之辈,分乳堂程氏,好大的名头,程拱程锦堂,你是不是程氏家主?”

    跪于地的程老太公长叹了一声:“是。”

    他当然是程氏家主,虽然早就不过问事情,家中事务都由三孙程秀操持,但这家主之名,只要他还活着,那就得背住。

    “你身为家主,家中不良子弟,勾结豪强,巧取豪夺,盗卖义仓之粮,如今证据确凿,我要拘你入狱,你可心服?”

    程老太公身体更为佝偻,好一会儿颤声道:“国有国法,理当如此,我……心服,口服!”

    “既然如此,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将一应人犯都给我抓起来?还不搜庄查问证据?”何东见他如此说话,又是一声冷笑,不再理他,回头看向周围的差役们。

    差役们多少有些不情愿。

    他们是定陶本地之人,捉管、钱、骆三家时,赵和都有意避开他们,只使用自己手下的护军。如今来抓名声比那三家豪强不知好多少的程家,特别是抓已经九十多岁的老人,而这老人还只是被不孝孙子牵连,谁能下得了手?

    何东见差役们缩手缩脚,顿时大怒,劈手夺来一副枷锁,直接扔在了程老太公的面前。

    “先给这首恶戴上!”何东盛气地道。

    那副枷锁足有二十斤重,原本是用予可能反抗的重犯,给程老太公戴上,累都能将他活活累死。

    差役们更是犹豫,何东怒极:“你们这是何意,莫非是程家的同党,也是盗取义仓粮食的贼人?”

    此罪名一扣上来,差役们就不能再缩手缩脚了,在何东逼迫之下,一个差役头目只能拾起枷锁,先是哭着给程老太公叩了三个头:“老太公,对不住了……”

    程老太公也是抹泪,挥了挥手:“依上官吩咐做就是,这是我自家作恶,自家得此结果,原本怨不得你们。”

    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今日老朽死于国法,不须怨恨谁人,只有一事,子孙须得牢记,若后世子孙见着被遗弃女婴,仍须分乳育之,不得轻易改我家风,若能如此,老朽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老人这话说完,周围顿时哭声一片,就是稷下七人当中,出自儒家的马肃都忍不住低声道:“法理不外人情,何兄……”

    “我们早就说好,涉及法理之事,当以大秦律为准绳,你们儒家就是滥好人。”何东断然拒绝他说情之话语。

    眼见差役就要给程老太公套上枷锁,正在这时,程慈声嘶力竭的喊声传了过来。

    院中众人都是愣住,紧接着,程氏家人都面露喜色,其中以程秀最甚。而稷下七人则满脸不高兴,何东更是冷哼了一声,厉声道:“我等执行公务,哪管他什么赤县侯黑县侯,快上枷锁!”

二三、有善有恶

    程慈喊的那一句话里的含义,稍有头脑的人都能听出来。

    赵和是来向德高望重的程老太公祝寿的,这德高望重与老太公两词一用,显然是要给程家的老人一点颜面。

    这正是何东难以容忍的地方,这是以人情干涉律法,向来为法家所唾弃。

    只不过差役们同样听出了其中意思,这几天都见识了赵和的手段,差役们自然更怕赵和,同时也心向程拱,所以都站着不动,没一个动手的。

    倒是何东带来的稷下剑客中,有人抢上前来,夺过枷锁,想要给老人套上。

    “住手,他都说了让你们这些闲杂人等避开,没听懂吗?”就在那剑客即将得手之时,忽然听到一声怒吼。

    然后一样黑忽忽的东西飞了过来,那剑客闪身一躲,发现掷来的是一个篮子。

    篮子在地上滚了几滚,里面原本装着的糕点落了一地,香甜之味传了出来。

    “我的寿礼被你扔了。”赵和看了一眼樊令。

    家中有一老母的樊令,最见不得有人欺凌老人,刚才那名稷下剑客的动作,让他想起当初谭渊欺凌自己母亲的场面。

    他不理会赵和,捋起袖子登登向前猛冲,那稷下剑客见他过来,也没有拔剑,而是双掌一举,想要将他拦住。

    论身高,稷下剑客足比樊令高出半个头,但两人一撞,樊令直接将对方撞得飞出两丈远。

    “哼。”樊令想要再骂几句,但一时之间,脑中忘了词。

    而偏偏这时,在人群后方,有人赞叹道:“果然不愧是野猪精怪!”

    莲玉生的光头在人群中若隐若现,也不知这家伙怎么跑到此处来了。

    “大秦律令之中,七十岁以上老人可免受刑具。”赵和看着何东:“你只学得律法之严,却不懂律法之宽,你这只是酷吏行径,哪里配称得上法家?”

    何东原本想要引用法家学说进行抗辩的,但被赵和这一句堵了回去,连他立身之本的法家身份都给否定了,他心中顿时觉得恐惧。

    他立刻抛开此前指责赵和的那些理由,想要为自己的法家身份辩护,但赵和紧接着一指马肃:“见仁而不行,见不义而不阻,非人也,你这个儒家,也是伪儒。”

    紧接着赵和又看向严正:“名家无论是合同异还是离坚白派,终须言之有物,你眼见一近百龄的老人,无辜而受刑,却一语不发,有舌不如无舌。”

    他逐一指人,将这三人的学派身份一一否认,然后一笑,看向其余四人:“你们四位……”

    那四人脸上都是羞恼并存,同时心中还隐隐有些畏惧。

    毕竟赵和刚才的指责,可谓一针见血,何东、马肃与严正刚才的言行,确实有与自己所信奉的学说相违之处。

    赵和见他们有畏缩之意,又是一笑,继续说道:“可为见证,这三人回到稷下之后,我必将他们除名,并且明告四方。”

    “你凭什么?”何东额上青筋直冒。

    “只凭我是稷下学宫祭酒。”赵和缓缓道。

    众人顿时愣住了。

    赵和这个稷下学宫祭酒的身份,在他们看来纯粹是笑话,稷下学宫历任祭酒,哪一位不是博学多才声望卓绝之辈,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幸进之臣,根本没有资格来担任此职。所以,稷下学宫的这七位根本没有将赵和的这一身份放在眼中,他们更重视的是赵和那个“赤县侯”的实封关内侯爵位。

    特别是昨日赵和直接交出了卷宗与人证物证,更让他们对赵和起了轻视之心,觉得这人不过如此。

    但当赵和自己将此事揭开来说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赵和完全有能力从根本上惩罚他们。

    “你……你……”何东想要破口大骂,可一想起这种事情的严重后果,心中又忍不住害怕起来。

    被稷下学宫除名,他们的文途就几乎断绝,更别想再凭借学派之力,获取官职。

    “所以说嘛,闲杂人等请退下,祝寿之人请留下。”赵和道。

    众差役不等稷下七人吩咐就偷偷退出了院子,片刻之后,稷下七人也狼狈地出去,恨恨地在一棵树下观望。

    在剩下的人当中,莲玉生的那颗光头分外显眼,赵和看得极不舒服,当即一指:“这光头也是闲杂人等,樊令,赶他走!”

    樊令闷哼了声,凶恶地瞪向莲玉生,莲玉生顿时乖乖离开。

    院中清静下来,程慈扶住程拱,但程拱却要向赵和跪拜道谢,赵和连忙让在一旁。

    “程氏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老人家自有智慧,不须我多说什么。”赵和说道。

    程拱叹了口气,向程秀招了招手:“秀儿,你过来。”

    程秀慌慌张张过来,胡乱向赵和拱手道谢,等他谢完之后,程拱示意程慈:“把那个取来,给你三伯戴上。”

    程拱所说的“那个”,就是地上的枷锁。

    程秀一听这个,顿时慌了:“大父,大父,不可如此,救我一救,只要你求一求赤县侯,必然可以救我一救啊!”

    程拱摇了摇头:“秀儿,你还不明白么,赤县侯已经仁至义尽……若我早知道你所作所为,早就该将你缚住去见赤县侯了,哪里要等到今日?”

    有曾祖父之令,程慈不再犹豫,将枷锁套在了程秀的脖子上,程秀整个身体都矮了下去。

    他绝望的哭叫,但没有半点用处,没有人同情他。

    “我原本就说了,到我这般年纪,每多活一日,便是多抢了年轻人一日口粮,哪里用得着办什么寿辰庆祝?”程拱又道:“赤县侯心意,老朽领了,今日之事,与赤县侯再无关系。”

    他先是谢过赵和,再与赵和撇清,赵和明白其意,倒不着恼,只是微微一笑。

    这老人虽然有一份善心,可限于见识,终究是看得不够长远。

    “我教育子孙不力,所以出了这样一个逆孙,做了违背国法的恶事,也让诸位亲朋受惊,在此向诸位赔罪。”

    他颤颤巍巍,向着四方各拜了拜,那些原本是来为他庆寿的亲朋,纷纷还礼。

    “大伙自己散去吧,老朽将带这逆孙……前去公堂投案自首!”程拱道。

    虽然仍然是要去公堂,但投案自首与捕获刑枷可不是一回事。

    赵和没有多说什么,那边稷下学宫的七位也开始激烈争执起来,见程拱拖着程秀一起过来,他们匆匆议定,何东虽然面色不快,但也勉强点了点头。

    “程老丈向来行善,做人循规蹈矩,此事是受不肖子孙牵连,又念及其年长,故不须到堂。”出来说话的仍然是严正,他不看赵和,高声宣布,周围顿时都是欢呼声一片。

    虽然话是严正嘴里出来的,但谁都知道,让他们改变主意的是谁。

    程拱老泪纵横,先是向这稷下七人行礼,起身又要向赵和道谢,却发觉赵和已经悄然离开。

    程拱在后追了几步,跟在赵和身边的程慈跑了回来,跪在地上给老人叩头:“老太公先回去歇息吧,赤县侯还要赶路,就不在咱们家久呆了。”

    程拱无奈,只能在背后对着赵和的身影缓缓跪了下去。

    他起身之后,望着身边聚拢来的邻人晚辈,抹了一把泪,徐徐说道:“行善如何不会有好的下场?若非行善,我便要以这一把年纪,前去监牢里受苦,诸位慎之勉之!”

    将程家抛在身后,赵和微微舒了口气,对他来说,这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罢了。

    萧由看了他一眼,微笑起来。

    “笑什么?”

    “阿和,你知道我最欣慰你哪一点么?”萧由如同在丰裕坊时一样,呼起赵和的名字。

    “不知道。”赵和道:“也不用说给我听,免得我觉得你在夸我。”

    萧由顿时大笑起来。

    他最欣慰的是,哪怕出自于铜宫那样的地方,哪怕身世谜团诸多至今未有线索,哪怕胸中积闷充满怨气,但赵和始终能够控制住自己,仍然以善意来对待这个世界。

    “我这段时间看了些浮图教教旨,也有颇多劝人向善之句,所谓种善因,得善果,今天之事,倒有几分就请了浮图教中的教旨呢。”他追上赵和道。

    “道家也有说法,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人,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赵和一撇嘴:“儒家墨家,诸子百家,哪一家不劝人向善,便是法家,偏向于治恶,可惩治恶人不就是劝人向善么?”

    他说了之后,眉头微微一皱:“不过,我从铜宫出来后,将老先生们教的东西一一与这外界事情相应证,我发觉大多数人,嘴上说一套,实际做一套,背后又是一套……是诸子百家的道理没讲透么,我觉得不是,是大秦律法不够严苛吓人么,我觉得也不是,是人心本来就偏向于恶么……”

    “自然也不是,若是人心偏恶,那位程老太公怎么会收养被遗弃的孤女?”萧由原本是听他说的,但听到这一句,萧由一挑眉道。

    赵和微微一笑:“你是怕我信了性恶论?”

    “信了性恶论倒没有什么,我真正怕的是你信了……嗯,是怕你失去了心中的善念。”萧由指着自己的胸口:“善恶俱在此心之中,缺一不可,相互制衡,无恶念则人无进取之心,无善念则失仁恕之意,有善有恶方是真人。”

    赵和听到“有善有恶方是真人”,不由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放在心中细细咀嚼,直到与大队人马会合,看到董伯予那张板得和棺材盖一般模样的臭脸,这才将之抛下。

    “走吧,此间之事,告一段落了!”他扬声大叫,挥动马鞭,驱马奔驰。

    他身上很少展露出这种十五六岁少年人的活泼,望着他的背影,萧由微笑起来。

二四、不许出入

    离开定陶之后,护军动作更快,三日之后,便抵达了齐郡郡治所在的历城。

    嬴祝毕竟是临淄王,所以虽然齐郡文武都认为他是一个大麻烦,可他既然来了,总得迎接。

    离历城还有二十里,便看见迎接的队伍。

    到距离历城十里处,齐郡郡守朱融带着治下有头有脸的各级官吏来亲迎,人数足足有百余人。

    朱融年近六十,形貌稍稍有些苍老,一双眼睛倒是奇亮。

    他只是礼貌性地问候了几句嬴祝是否平安,紧接着,他便看向赵和:“此行赤县侯有首,如今有一件事情,正要告之赤县侯。”

    赵和一路行来,听说了不少他清廉爱民的事迹,对他还是颇有好感的,闻得此言便拱手道:“请朱公说。”

    “今晨接到朝廷飞羽郎传报,羽林中郎将杨夷受挫于犬戎,大将军有令在此。”朱融将一封公涵交给了赵和。

    赵和听说杨夷受挫的消息吃了一惊,再接过军令来看,原来是十二日之前,杨夷在与犬戎人野战中,因为兵力不足,不得不再次后退,犬戎人乘机分兵,有一支已经突入赵郡腹地,逼近郡治邯郸。邯郸守卫兵力不足,大将军为此急调临淄王护军和部分齐郡兵北上渡河,助守邯郸。

    见此军令,赵和微微愕然,事情竟然坏到这个地步了?

    “大将军主力耽搁了时间,怪不得羽林中郎将。”朱融合掌叹了一声。

    大将军曹猛的主力之所以耽搁时间,就是朝中先后两次政局动荡,一次是嬴迨与晁冲之的政变,另一次则是嬴祝被废黜。这两件事情中,赵和出力甚大,朱融说到这里时,也是仔细盯着他。

    赵和看到他的手腕之上露出一串珠子,便仔细打量了一眼。

    “军情紧急,我这边已经征发郡兵五千,不知临淄王护军何时能动身?”朱融又道。

    赵和又愣了一下,这位朱融果然是能吏,大早接到的军令,此时不过正午,便已经组织好了援军。

    “朱公不愧是能臣,半日功夫便备好了兵马。”他有些生涩地说道。

    “犬戎人入寇的消息一传来,我便在做准备。”朱融正色道:“赤县侯,事不宜迟,还请速速发兵吧!”

    他知道名义上护军的将主是李果,但实际上赵和奉有新天子与大将军之令,才是这队人马真正的主官,因此不停催促赵和。赵和皱眉道:“若是如此,临淄王这边呢?”

    “我又调发郡国兵,临淄王请在历城暂歇,快的话只有三日,便可以郡国兵为护军,送临淄王就封。”朱融说到这,面上出现惭愧之色:“朱某不甚称职,所以治下响马丛生,临淄王在定陶驿遇袭之事,我已上表向朝廷请罪了。”

    他说到这个地步,赵和也没有办法再推脱,毕竟这是曹猛的军令。

    自有人引李果与护军离开,赵和一行的护卫,改由齐郡郡守府的差役们来承担。朱融又以礼引他们入城,先要将自己的宅邸让出来给众人居住,却被董伯予以不合礼制拒绝,于是将一行人安排在城中驿馆之内。

    “朱公手上的这串珠子,倒是精致可爱。”一直在赵和旁边冷眼观察的萧由,见朱融似乎有告辞之意,笑着向他说道。

    朱融将手上的珠子摘了下来:“不过是寻常珠子,王相请看。”

    萧由随手把玩,又将其递还给朱融:“我一路上来,见齐郡许多人都喜好此等串珠,或套于腕,或挂于脖,这是齐郡风俗么?”

    “非也,这是浮图教之物……齐郡浮图盛行,我见其宗旨是劝人向善,便颇有扶持,希望能教化齐郡之民。”朱融说到这,脸上浮出苦笑:“不怕王相笑话,齐郡百姓,民风剽悍,城中好为游侠儿,乡野里则是啸聚成群以为响马,我也想了许多办法,可惜德行不到,不能移其风俗。不过近十余年来,浮图教传入,响马倒是少了许多。”

    “我也早就听说,齐郡与咸阳不同,民风勇于私斗,喜好争利。”萧由点了点头。

    朱融见他们没有别的问题,当即起身告辞,只不过出门之时,他回头又说了一句:“诸位来得正是时候,后日在历城中,有一场论辩,乃稷下学宫对浮图教上师,诸位正好要在这耽搁几日,到时不妨去看看。”

    “竟然有这种事情,我听说过稷下论辩之风盛行,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亲眼得见!”萧由惊喜道。

    朱融匆匆离去,待他走后,萧由问赵和道:“你觉得这位朱郡守如何?”

    “没有什么架子,倒是个平易的人。”赵和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印象。

    他在咸阳城中与五辅都打过交道,五辅性格各异,可就算是丞相上官鸿,也凛然生威,让人不敢过份接近。倒是这个朱郡守,无论是外表谈吐,还是行事风格,都与平民百姓没有太大的区别。

    “难怪此人风评甚好,齐郡这边有些事情,确实怪不得他,象响马一事,在齐郡足足闹了两三百年,也就是在他手中,响马少了些。”萧由点头:“他推行义仓之事,更是活人无数。”

    “只是……”赵和微微皱起眉。

    虽然他对朱融印象不错,但他心底隐隐还是觉得,这位郡守有些地方做得似乎不是太好。

    “你是稷下学宫祭酒,此时要不地去学宫看看?”见赵和沉默不语,萧由又问道。

    “那就去看看吧。”赵和应道。

    稷下学宫原本是在临淄稷门,但大秦一统天下之后,学宫几度兴废,到了烈武帝时,干脆将之迁到了齐郡郡治所在的历城,稷下只保留了很小的一部分,但名字仍然未变,还是称为稷下学宫。赵和到了这里,就算是走马上任了。

    他们出来还未至驿馆门口,就听到有人在嚷嚷。

    吵闹的人是樊令。

    赵和有些讶然,这一路上樊令还算是老实,没怎么闹过,为何到了这里反而吵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他向樊令问道。

    “小子……赤县侯,你来得正好,他们不许我们出入!”樊令指着门前的齐郡差役道。

    赵和愣了一下,旁边的萧由也眯起了眼。

    两人心中同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为何不许我等出入?”赵和上前,向那差役问道。

    差役陪着笑叫苦:“非是我等有意阻拦,实在是最近历城不是很太平,赤县侯若要出入,还请稍侯,待仪仗护卫齐全之后再动身不迟?”

    “仪仗护卫?”萧由上前缓缓道:“我们在乡野之中倒是遇过响马,现在进了历城,还需要仪仗护卫,莫非是响马也进了历城?”

    “响马如何敢进历城,就算有这胆子,也不会进城让朱公为难啊。是稷下学宫的那些学子,他们,他们……”

    那差役看了赵和一眼,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你直说吧。”赵和抿着嘴道。

    “他们听闻赤县侯要来担任祭酒,颇有不敬的言辞,有些偏狭之辈,甚至扬言要让赤县侯难看。”差役苦笑道:“赤县侯乃是贵人,他们就是除了身上青衫外什么都没有的卑贱之人,他们伤自然不敢伤赤县侯,但做些让人恶心的事情在所难免。到时赤县侯若与之计较则有**份,若不与之计较则平白受辱……故此朱郡守专门交待,若不备齐仪仗护卫,赤县侯最好还是暂勿进出。”

    理由很充分,但是赵和还是生气了。

    他又没有做什么恶事,只因为有人不服他,便要约束他的行踪,那为何不去约束那些准备搞事之人?

    他与萧由对望了一眼,萧由微微摇头。

    赵和心中一凛。

    二人到现在已经颇有默契,往往能从对方一个眼神、一点表情中判断出对方大致的想法。

    萧由摇头,分明是向他暗示,事情远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那仪仗护卫何时能到?”赵和问道。

    “小人这就去催,只不过如今历城里事情实在太多,又抽调走了不少人手,恐怕一时难以凑齐。”那差役连连拱手:“若是赤县侯有何采买之事,只管使唤小人就是!”

    赵和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双眉皱起:“原来如此,这是将我们软禁了啊。”

    他话声才落,身后就传来冷笑声。

    董伯予那张棺材板脸又出现了。

    赵和懒得理他,但萧由倒是好脾气,笑道:“董公这是为何?”

    “这一路上来,都是你们软禁我,如今你们也被软禁,如何不让我发笑?”董伯予横了他们一眼,然后一振衣袖,迈步而出。

    差役没有阻拦他。

    赵和眉头一撩,樊令早就忍不住,顿时去推搡那差役:“凭啥他这能进出,我就不能进出了?”

    “啊,董先生乃是儒家七君子之一,在稷下曾任儒家博士,是历城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出入自然不会有什么麻烦。”那差役又是一脸笑。

    樊令觉得这家伙的笑容分外可恶,便一把揪住他:“给我让开,乃翁我倒要看看,我出入此地,能有什么麻烦!”

    他推开那差役,迈步就要出门,然后就听到铮铮的声响,原本空阔的门前,突然出现数十名军卒。

    这些军卒兵刃在手,不少人甚至还拿着弓弩,直指僵在驿馆门口的樊令!

二五、第二把火

    军卒们都没有出身,刚才被樊令推开了的差役整了整衣裳,不紧不慢地又走了过来。

    “瞧,我说了会有麻烦,对不住了,还是请你回到驿馆之中,否则的话……”

    差役脸上的笑容已经变成了讥讽之色,他扫了赵和一眼。

    樊令也回头望了望赵和,他个人再勇武,如今既无甲盾,又未执兵刃,不可能突破这数十人的阻拦。

    “狗贼,还说人手不够没有仪仗护卫,怎么有人手看着我们?”见赵和没有作声,樊令只能一边嘟囔着一边退了回来。

    赵和与萧由也退回屋中,两人面面相觑。

    “果然,能为一方大员者,也没有善茬,当真是看不出啊。”好一会儿之后,萧由苦笑道。

    “确实,厉害。”赵和同样苦笑。

    他们说的是朱融。

    事实上,若是李果带着护军在此,朱融不可能软禁他们,但是朱融先是借口大将军军令,将李果与护军调走,让他们没有生出丝毫疑心。在这之后,立即将他们软禁于驿馆之中,避免出现别的意外,让他们无法及时应对。

    “刚才一点都看不出这位朱公对我们有恶意,他胆子也大,我们奉旨而来,他这样做……不对啊。”赵和喃喃道。

    朱融的行动,实在反常。

    “大将军有密令?”他心中暗想,但立刻又否定了这个猜想。大将军真要对付他,在咸阳城中动手比起在历城动手方便得多,而且赵和也想不出大将军有什么理由动他,只因为他与新天子嬴吉关系好吗?

    “定陶之事,恐怕有变。”萧由说道。

    赵和霍然惊觉。

    “稷下那些人胆敢如此?”他沉声道。

    “稷下学宫,一向胆量很大,你在分乳堂程家都威胁他们要将之除名,他们跑到齐郡守那里告个状,也不算什么大事。而且,稷下学宫在齐郡的影响,恐怕比你我想的还大,方才那个差役,只是穿着差役衣裳,其谈吐言行,都不象真正差役。我估计,他应该是稷下学宫出身的小吏,在这里故意盯着我们。”

    赵和挠了挠头,看了看身边,除一脸黑色的樊令之外,就是萧由。他不禁苦笑道:“这倒好,咱们手中无人可用,也没法子去打听什么消息……”

    “程慈呢?”萧由问道。

    “他随靡宝有事去了。”赵和摇头。

    事实上程慈就算在此,他也不敢托付大事。这位临淄法曹掾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可惜还有些年轻,欠缺太多经验。赵和不怕他会出卖自己,但怕他会被人利用。

    “我不就在儿,还要问什么程慈?”樊令哼了一声道:“莫非是瞧不起我?”

    “哪有,若是打架厮杀,我第一个就会想到你,但现在我要找的是打探消息的人,当然只能用本地之人了。”赵和安抚道。

    “谁说不是本地之人就不能打探消息了,你看我的!”

    樊令不由分说大步又往外跑,赵和拦没拦住,只能由着他,但不一会儿,就见他又探头进屋:“对了,你要打探什么消息?”

    “自然是朱融为何要软禁我们了。”赵和道。

    片刻之后,就听到樊令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喂,你过来,赤县侯让我来打探消息,朱融为何要软禁我们!”

    赵和与萧由相对苦笑。

    “这个憨人,且由他去吧。”赵和摇了摇头。

    朱融虽然是软禁了他们,但相应待遇却没有少,到得中午时分,便听到樊令在外道:“赤县侯,厨师来问你想要吃些什么。”

    “让他随意。”在吃方面,赵和不是很讲究。

    “还是你当面与他说吧。”樊令嘟囔道:“我可说不清楚随意是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领进来一个人,那人青衣小帽,确实是厨师模样,但当他抬起头来时,赵和与萧由都是一愣。

    “听闻赤县侯要打听消息,我便来为赤县侯传递消息了。”那人微笑着对赵和道。

    这个人他们有一面之缘,正是前大鸿胪任平之子任怨。

    “任兄怎么来这里了?”赵和心中一动,起身相迎:“是不是定陶出了事情?”

    “赤县侯所料不错,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致使消息未曾及时传到。”任怨拱手行礼:“赤县侯离开的当夜,定陶又发了一场火,朱郡守派来的人几乎都被烧死,唯余一人,业已半疯……他说是赤县侯指使人所为!”

    哪怕经历过咸阳城数次大变,听到这个消息时,赵和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寒气。

    “损失如何?”赵和问道。

    “彼时他们夜宿于县衙之中,整个县衙尽数烧毁,死者近百人,其中包括管虎、程秀等一干人犯,还有……”任怨略一迟疑:“还有定陶令等,亦不幸烧死,所有卷宗证物,尽数被焚。”

    赵和心中暴怒。

    那真正的纵火之人,不但杀人放火,焚毁此前他所得的证据,还将罪名扣在了他的头上,这分明是在向他挑衅!

    他现在也明白为何朱融会软禁他们了。

    哪怕朱融并不相信对他们的指责,可百余条人命,加上义仓盗卖的大案,让朱融不能不谨慎。

    想来此时朱融也很是头疼,应当如何处置这件事情,没准他已经上表中枢,请求中枢委派人员来查办了。

    “猖狂,当真是猖狂!”赵和喃喃自语。

    不过他心中又是一动,此事情与任平无关,他在定陶时还没有给任平面子,任平为何会让任怨急匆匆来送信?

    他看向任怨,任怨坦然与他对视。

    “任公让你来报信?”赵和问道。

    “家父得到消息,立刻遣我前来,家父说此事绝非赤县侯所为,但事情极为棘手,若是赤县侯需要,家父可以为赤县侯传递信件入京!”

    赵和还有些不解,萧由轻轻推了他一下,赵和才恍然大悟。

    赋闲在家的任平,虽然年纪不小,但心尚未老,还想着起复!

    他此前因为与晁冲之不和,不得不离开中枢,现在晁冲之已死,但他致仕也久,在京中没有什么助力,所以把主意打到了赵和身上。

    派任怨来传递消息,便是向赵和示好,所谓传递信件入京,实际上是想知道新天子与大将军、丞相等能够给赵和多少支持。

    若是支持力度大,毫无疑问,任平也会在地方上大力支持赵和,但若支持力度小,任平认为赵和没有太大的价值,那他的支持,也就到此为止。

    赵和没有作声,那边萧由笑道:“我来写信吧,我出京之前,原本是丞相府属吏,这便写一封信给上官丞相。”

    他又看了赵和一眼:“大将军如今领兵在外,这里的一些小事,就用不着劳烦他伤神,天子那边,是你手书还是我代你写?”

    任怨听到萧由这样说,眼中奇亮。

    赵和与新天子关系极好,而且在大将军面前也能说得上话,萧由更是丞相府属吏出身,若是真能获得赵和与萧由的支持,任平起复根本不成问题,甚至可以再以他曾任过的九卿身份起复!

    以任平的年纪,就算起复,也不会担任太久官职,但足以为任怨的未来铺平道路了。

    他忍不住弯了弯腰。

    萧由让人拿来笔墨纸砚,提笔开写,一篇文章挥手而成。等墨迹干了之后,他将信封好,交给任怨。

    任怨再看赵和,发现赵和咬着毛笔的头部,正对着纸苦思。

    好一会儿之后,赵和猛然一推纸,提笔沾墨,在那纸上写了八个字:“我现在很好勿挂念。”

    任怨悄然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这八个字,赵和的字迹实在一般,但这一句话,却让任怨心中骇然。

    这种说话的口气,根本不是臣子对君主,而是平辈朋友。

    赵和将信也封好之后,交给了任怨:“这封信你让人送到清河县主府,清河县主自会转交给天子。”

    任怨恭恭敬敬行礼:“赤县侯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嗯,如今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了。”赵和想了想道。

    他想要的事情,以任怨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做到。与其说出来让对方为难,倒不如到此为止。

    樊令又送任怨出去之后,回过头来笑道:“我说我能打探到消息,如何,我说的没错吧?”

    “是,是,你本事大。”赵和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他还在琢磨着怎么样才能从现在的困境之中脱身。

    “是不是觉得这里比起咸阳还麻烦?”萧由看他紧皱眉头,笑着问道。

    赵和点了点头,有些羡慕地道:“比不过你,你总是气定神闲,无论多急的事情,你都不放在心上。”

    “哪里是不放在心上,只不过是知道,越是着急越容易出错罢了。”萧由摇头道:“有时无计可施,也只能随遇而安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赵和觉得,自己还需要努力一下。

    在铜宫之中时,他没有任何自由,自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但现在不同,哪怕如今他被软禁,也比在铜宫中要好得多。

    他总能想到办法,或许,只需要寻找一个机会……

    赵和低头苦思,萧由看他模样又微笑起来。少年人就是不服输,却不知道,有的时候稍稍服输退后一步,却是为了获取更大的胜利、前进得更多。

    然后他一扬眉,与赵和同时望向屋外。

    “还真热闹。”萧由喃喃自语。

二六、奇货可居

    靡宝站在驿馆之前,挥动着胖胖的手,十分豪气地道:“就是这,我要见赤县侯……我是谁你都不知道,那你怎么敢拦我?”

    这厮在赵和身边时小心翼翼,但面对这些普通的军卒,他的气场就十发之足。他身材不高但足够胖,手舞足蹈之下,还真给人不小的压迫感。

    “这不得商家四姓中的靡宝行首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名拦住赵和等人的“差役”及时晃了出来,他认出了靡宝。

    “认得我就好,我为赤县侯幕僚,来这里拜见赤县侯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靡宝露出和霭的笑。

    他笑起来时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不这那“差役”却不敢将这笑当成善意的表现。

    “这个……郡守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你什么时候成为了赤县侯的幕僚?”

    “自然是在来历城的途中,我与赤县侯一见如故,我见赤县侯胸怀广阔,腹有珠玑,心中佩服,立刻纳头便拜,直呼主公,然后就成了赤县侯的幕僚了……你有意见?”

    靡宝说完之后,不等那人答话,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站他,然后猛然拍了一下自己脑门:“我瞅着你有些眼熟,你不是那个什么谁谁谁,怎么跑到这做差役了,莫非是被稷下除名……啊,想起来了,你名叫那个谁谁谁……”

    那“差役”大怒,瞪眼喝道:“靡行首,你若再羞辱于我,休怪我翻脸!”

    靡宝噗的一笑:“你尽管翻就是,你们纵横家到处生事,就算我不羞辱你,你难道就会对我客气么?”

    那“差役”脸色微变,目光闪动。

    他在稷下学宫,一直是以法家身份活动,但实际上他是纵横家一脉,只不过此事知之者甚少,却不曾想,被靡宝在这翻了出来。

    “谁是纵横家了?”他沉声喝道。

    “是不是纵横家你自己心中明白,对了,公孙凉好象和你关系不错吧?”靡宝又道。

    闻声出来的赵和与萧由对望了一眼,看向那个“差役”。

    那“差役”神色一正:“公孙太寒在稷下时声名远扬,与他结交为友者,不止我一人,莫非你要给这些人都安插罪名?”

    “我又没有说你有罪,你急个啥,我只是让你别挡道!”靡宝哼了一声,用力推开拦在自己面前的军士,然后走到赵和面前,笑着拱手弯腰:“主公,属下诚邀主公去我宅中小住。”

    赵和哦了一声:“你家在这里也有宅子?”

    “我家主要商道在海上,而齐郡靠海,故此在大多县城都有我家商号。”靡宝道:“历城是齐郡郡治之所在,几十年前我家便置了宅院,主公放心,足够大也足够安静,不虞有人上门打扰。”

    赵和与萧由对望了一眼,那名“差役”却叫道:“仪仗护卫未备,赤县侯此时出门,恐有大胆之徒拦路羞辱……”

    “不会,你看。”靡宝一挥手,指向自己身后。

    那“差役”回头一看,只见驿馆外围,不知何时出现足足有一百余人,一个个都穿着黑衣,身挟利刃,肃然而立。

    “齐郡多游侠儿,只要有钱,还怕没有仪仗护卫?”靡宝得意洋洋:“时间稍紧了些,若再给我充足点,我可以调来五百人充作仪仗护卫,甚至不用劳烦郡守,我的人便可以护送临淄王就封!”

    那名“差役”张大了嘴巴,喉结连接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颓然。

    他确实可以强行拦住赵和,但理由呢?

    便是齐郡郡守朱融软禁赵和,也不敢直接拿出罪名来,只是拐弯抹角行事,何况他?

    而且真的强行拦下,这分明铁了心要投靠赵和的靡宝没准就敢让那些“护卫”抢人。凭借朱融留下的几十名军卒,挡住赵和几人是可以,要挡住这百余人,除了真正动手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直在历城动手,出现死伤,这就不是他一个弄权小吏能够撑得住的了。

    他眼睁睁看着赵和、萧由等人跟着靡宝出门,心中猛的一动,向身边一军士使了个眼色,那军士会意,立刻跑了出去。

    这是去通风报信了。

    “多谢你……只是靡行首,你这样行事,不怕得罪朱郡守么?”出了馆驿,虽然被软禁的时间不长,赵和还是忍不住舒了口气,然后向靡宝问道。

    “那家伙叫徐钰,字元晖,稷下六骐之一,性子阴险,如今在齐郡郡守府为掾史,不过一弄权小吏,得罪他还不算是得罪了朱郡守。”靡宝得意地笑了笑:“况且朱郡守清正廉明,最是公正,只要我未曾有违法之举,他便不会为难我。”

    “前面一句是真心,后面一句,只怕未必真心吧。”赵和听得有些怪,想了想问道。

    靡宝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停下之后,他肃容道:“赤县侯明察秋毫,我的一些小心思是瞒不过的,早些年朱郡守对我们商家还算宽容,但这几年却限制颇多,我就算再去讨好他也没有用处……他是轻重家之人。”

    赵和心中一动。

    诸子百家之中,有几家名声不响,但并不意味着其影响就小。

    比如靡宝所说的“轻重家”,虽然往往依附于儒家或者法家之中,但是轻重家在大秦的朝堂里,也颇有支持者。

    他们主张由朝廷干涉一切贸易与生产,平准物价,节制财货。与主张自由行商少作干预的商家,可谓是天生对头。

    难怪靡宝说自己再去讨好朱融也没有什么用处,双方根本在理念上就有冲突。

    “即便如此,靡行首讲究和气生财,也不必为我这不相干的人去招惹堂堂郡守啊。”赵和又道。

    “我就知道我的心思在赤县侯面前藏不住,赤县侯可知我商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靡宝拍着自己鼓鼓的肚子,眼神有些深远。

    赵和知道商家主张以贸易来带动财富流动,在财富流动中赚取利益,因此他猜测道:“可是赚更多的利润?”

    萧由在旁咳了一声,提醒道:“吕不韦。”

    赵和霍然明白:“奇货可居?”

    靡宝点了点头:“商家最大的愿望,就是奇货可居,昔日吕不韦得一奇货,而成大秦相国,今日我靡宝,也是将赤县侯视为奇货啊。”

    赵和有些无语。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说将他当成一件货物,虽然是奇货,但赵和还是不觉得有什么荣耀。

    “赤县侯以为我刚才对那个徐钰说的要拜你为主公只是诳他么?”靡宝又道:“这一路行来,我看赤县侯行事,又仔细打听赤县侯过往,便知道赤县侯是我一直在找的目标了。”

    赵和眉头一皱:“一直在找的目标?”

    “十五年前,星变之乱起于咸阳,那时我父亲尚在,得知消息之后,他便唤我入密室,对我说大争之世又至矣。”靡宝胖胖的脸上极为严肃,再没有半点戏谑之意:“商家四姓虽有财富,但这财富如藤蔓,必须依靠大树才能向上生长、开花结果。从那时起,我们靡氏就一直在寻找能够帮助我们在大争之世中立足的大树,直到我结识了赤县侯。”

    又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在诸多目光长远之人眼中,似乎意味着某个特殊的节点降临。

    商人追逐利益,自然对利害最为敏感。

    “我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大树?”赵和摇了摇头。

    “赤县侯现在当然不是大树,还只是一棵小树,但十年后呢?十年后赤县侯正值少壮,领军在边疆立些功劳,便可入朝为一军将主。再过十年,左右将军或者卫将军之职,赤县侯便可任之,甚至……彼时大将军若是身体老病,那么这大将军之职除了赤县侯,还有谁能担任?毕竟赤县侯与天子的交情,非比寻常!”

    确实是非比寻常,虽然结识的时间只有大半年,但是赵和与嬴吉曾经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若是等赤县侯真的腾飞之时我再来攀附,那时赤县侯正眼都不会瞧我一下,可现在我就归附,那便是赤县侯元从旧部……”靡宝笑着道:“我野心不大,不想着如先贤吕不韦那样投资一人而获利一国,我只想着依附于赤县侯,在大争之世中保全家业罢了。”

    赵和轻轻说了一声“大争之世”。

    他知道大争之世,铜宫教他的那些老先生们描述过彼时的恐怖。大争之世中,诸子百家人才辈出,智士谋士毒士相继登场,整个天下都变成棋盘,而这些杰出之士为了自己的理念彼此算计、争斗,直至流血、死人。

    更有甚者,大争之世会演变成旷日持久的乱世,如同被始皇帝结束的战国,二百余年混战不休,一场大战下来,可能就有数十万青壮被活埋坑杀,无数英杰毫无价值也毫无尊严地死去。

    赵和看了旁边的萧由一眼,难道让萧由产生急迫感的,也是因为这大争之世的来临么?

    旁边一直在听着他们对话的樊令此时瓮声道:“胖子,你恁多心眼,怎么还能长得这么胖?若我也和你一般思量这许多,定然头突身瘦,不成人形!”

    “若我也象你樊兄一样上阵冲杀,定然会变成一团烂肉。”靡宝拍着肚子哈哈大笑。

    笑容收住之后,他后退了两步,牵住了赵和马的缰绳,拜倒于马前:“如今,就请赤县侯许我从今日起称你为主公!”

    圣者晨雷说

    四更一万二千字,再度感谢第一位盟主“他很懒什么也没留下”

二七、寺中勘尸

    靡宝翻身下拜,跪于赵和的马前。

    赵和在马上低头,心里的感觉怪异极了。

    一方面,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此前他结识的,都是一些朋友,象陈殇李果等,哪怕跟在他身边的萧由,那也是赵和的师兄兼朋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他为主公。

    另一方面,赵和心底也隐隐有些欢喜,那种居于人上、甚至可以决定别人命运的感觉,让他有些陶醉。

    只不过铜宫中的老人们给了他太多的道理,而咸阳城中不足一年却丰富多姿的经历,也让他对命运有足够的警惕。

    “主公之说就算了吧,我们……唔,我们算是相识,能不能成为挚交,则要往前看。”好一会儿之后,赵和吐出一口浊气:“我欲择友,友亦择我,怎么能草率做出这样的决定呢。或许不用多久,你就能寻到更适合你的奇货,也或许明日后日,我就觉得我们理念不合。”

    他一边说,一边下马将靡宝扶了起来。靡宝的身体甚是沉重,要将之扶起可不容易,偏偏这胖子自己不用力,口中还不忘夸赞道:“还是主公说的有道理,我想要投靠主公,总得有所表现才是……主公想不想去见朱郡守?”

    赵和愣了一下。

    朱融匆匆离开,将他们软禁起来也没有多交待几句,分明就是不愿意见他们。靡宝与朱融的关系涉及理念之争,并不和睦,他怎么会提这个?

    “呃,瞧我都胖糊涂了,我是问,主公想不想看到那些被火烧死的人?”靡宝改口道。

    “不是在定陶么?”赵和皱着眉。

    “事关重大,所以全运到历城来,朱郡守要亲自查看!”靡宝瞧了瞧周围,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有办法让主公比朱郡守更早看到!”

    “这些尸体离了现场,还有什么作用?”赵和摇了摇头,不准备去看了。

    但身边的萧由却咳了一声,徐徐说道:“还是看看吧,带上一位有经验的杵作,有的时候,死人说的话比活人还多。”

    这么多尸体,而且都是横死,自然不会轻易入城。

    第二日下午,在靡宝的向导之下,赵和来到历城外清泉寺。

    这又是一座浮图寺,位于历城西南山脚之下,往南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往北则是一望无边的平原。寺周围有许多开垦出来的良田,只不过此时尚不是农忙时节,故此没有什么农人耕作。

    “这些田不错。”跟农家大师蔡圃学过稼穑之事,赵和习惯性地捻了点土,在手中捏碎之后道。

    “这些都是清泉寺的庙产,足有一千二百亩,原本我想入手的,但后来被清泉寺占了先。”靡宝道。

    赵和点了点头,这一路上过来,看到齐郡城乡之中不少浮图寺庙,大多都有些田地充作庙产。

    “清泉寺与龙象寺一样,也是鸠摩什上师所建,不过时间不如龙象寺早,建成至今有八年……因为在历城之外,往来的人比定陶更多,所以鸠摩什上师在清泉寺里设有义庄,那些旅途中骤死没有家属收殓者,都会被葬于义庄中。”靡宝说到这个,神情有些庄重:“我家也为这义庄捐过些银钱,所以知之甚详,那些逝者便被葬在南边山脚之地。”

    赵和顺其所指望去,南边郁郁葱葱的山中,隐约有一条路延伸进去。

    他们不是从正门入的庙,而是从边门。当他们到的时候,早有一浮图僧在门前等着,一见到靡宝,那浮图僧便眉开眼笑:“靡行首,你可来了!”

    靡宝先是低声对赵和说了一句“我给庙里捐了不少钱”,然后笑着合掌向那浮图僧行礼,两人小声寒喧几句,靡宝指了赵和一下,那浮图僧微微点头,然后便领着众人入庙。

    这座寺庙占地甚广,穿过一座小院之后,有一处巨大的空院,在这空院之上,十余具棺木停在那里。

    “死的人太多,不可能都搬到历城来,所以只有稷下那七位和他们随身的一些护卫,再加管、钱、骆三家家主和程秀一起被运来。”靡宝向赵和道。

    他说完后,向身后一人点了点头,那个始终阴沉着脸的人拿着一个箱子,大步走向一口棺木。

    棺盖已经被揭开,那人探头往里面看了看。

    赵和也跟着往内看,看到的是一具烧焦了尸体。

    “面目全非,如何判断是谁的?”他问道。

    “随身物件,所宿房间,由此判断。”靡宝解释道,自己却连退了几步,离那些棺材远些,然后拍着胸膛道:“我胆小,可见不得这个。”

    赵和没理他,在咸阳城中各种各样的尸体他见得多了,自己亲手杀的人都有好几个,所以虽然也有些不适,但还谈不上害怕。

    看着那阴沉脸的人迅速地翻动着焦尸,赵和忍不住问道:“审杵作,可曾看出什么名堂?”

    “不是烧死。”审杵作冷声道:“先被杀死,然后再被焚烧。”

    赵和心中一凛:“何以见得?”

    “口鼻之中,都没有什么灰尘。大火之中烧死者,多是为烟尘呛死。”杵作拿出一根小棍,直接撬开了那焦尸的嘴,示意给赵和看。

    紧接着,他又从箱子里取出针、刀,在那尸体上检验了一番,然后又道:“是在昏睡中先为人用重物击杀,然后再被纵火焚尸!”

    这一次赵和没有问他的理由。

    “奇怪,奇怪。”

    连续检查了数具尸体之后,杵作停住手,皱着眉细细思量起来。

    赵和心中一动,知道他可能有所发现了。

    “这个人……并不是在睡梦之中被杀,他见到了凶手,但是他却没有做任何反抗。”杵作看了看那棺木头的灵牌:“原来是他,严正。”

    赵和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这位名家的学长,两天前还对着他侃侃而谈的人,现在已经几乎被烧为焦炭了。

    “可惜,不在现场,从他身上能得到的东西不多。”对严正的尸体检查许久之后,杵作摇了摇头,开始检查下一具。

    一具接着一具,没多久,杵作发现第二具同样是醒着的时候被杀的尸体,和严正一样,这位护卫也没有进行任何反抗。

    眼见着最后一具尸体就要检查完,赵和突然听到惊喜之声:“咦,二师兄,是你啊!”

    回过头去,浮图僧莲玉生合掌站在他身后,笑容灿烂,显然见到他非常开心。

    赵和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怎么又是你?这一路上来,只要出事的地方,必然有你,你说,这些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莲玉生眨巴着眼睛,一脸敬佩:“师兄所说话语,道理精深,小弟我越发不能理解了。”

    “我是说,怎么从咸阳一直到历城,哪儿出了事情,你就在哪儿出现?”赵和说到这,心里突然的一跳。

    这个莲玉生或许蠢得可以,不能做什么坏事,但鸠摩什那天竺胡僧呢?

    莲玉什莫名其妙:“这不理所当然的么,从咸阳到历城,我们与师兄前后脚,行程速度都差不多……哪里出事情,哪里有师兄,自然哪里就有小弟我了。”

    赵和哑然失笑。

    自己倒真是疑神疑鬼,小僧人说得不错,如果说他有嫌疑,自己的嫌疑也绝不会小。齐郡守朱融想必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不立刻认定自己是清白的吧。

    “那你倒是说说,你们为何与我们同路?”樊令恶声恶气地瞪着莲玉生。

    “野猪……啊,罪过罪过,这位施主,因为我们原本就是要从咸阳来这历城啊。”莲玉生合掌向樊令道歉,然后解释道:“去年八月,师尊受咸阳信众之请,入咸阳讲法,但年底之时,稷下学宫诸子百家以为我教乃是外来之教,颇有诬斥之言,于是师尊决意返回历城,与稷下学宫进行辩经之会……”

    赵和略略有些惊讶:“辩经之会?”

    “稷下学宫以为,唯有诸子百家中的显学,方可称经,其余各家,方可称典,我教之书,只可称卷,不可称经。我家以为,除浮图之外,其余一切论作,皆属外道,虽有一二可取之处,却不能称经典。因此稷下学宫要与我浮图教对辩,各执己见,看谁才是真正经典,谁只能称为卷章。”

    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赵和知道,诸子百家彼此之间没少辩驳非难,只不过现在听起来,是浮图教一家对抗整个稷下学宫中的诸子百家。稷下学宫是大秦国子监之外的学术中心,若是辩输了,诸子百家只怕颜面不存,而在整个大秦学术界中,也必然会生起一场喧然大波。

    哪怕只是平手,也意味着浮图教学说的影响极大增加,诸子百家之中,又新添一门派。

    而且从咸阳到历城这一路行来,赵和发现诸子百家有一个比不上浮图教的特点,那便是没有浮图教那么有组织地深入乡民之间。

    诸子百家只是在识字之人中流传,甚至可以说只是那些有学问的精英的事情,浮图教则不然,一开始就将目标对准了那些根本无法深入接触到学问的普通市井、乡野之民。这些人虽然才智或有不足,但为浮图教壮声势却是绰绰有余。

    “这辩经之会,就在明日?”赵和问道。

    他这一问,发觉莲玉生脸上突然现出忸怩之色。

二八、可否无愧

    “辩经之会,是在下个月,明日之会,却是由师弟我与稷下学宫年轻学生一起讲法。”莲玉生有些腼腆地道:“师弟我学问不精,上去只怕要献丑,若是师兄能上去,必然可以舌绽莲花,说服四方。”

    难怪这小僧人如此忸怩,原来明天代表浮图教上场,与稷下学宫作垫场辩论的竟然就是他。

    赵和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

    莲玉生虽然信奉的是外来的浮图教,但本人倒是大秦人,肤色如玉,眉清目秀,若不是一个显眼的光头,倒是一个十足的翩翩美少年。

    他年纪看上去不大,也就是和赵和差不多的模样。

    赵和心中一动,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

    “小弟我是八月初八出生,以俗世年纪而论,今年虚岁十六。”

    “哦……”赵和抿了一下嘴,虚岁十六,实岁就是十五,与他一般大的年纪!

    稷下学宫的人,要和这个才十五岁,看上去清秀腼腆的少年浮图僧辩论,派出来的人年纪不能太大,若是太大,就算能胜,也胜这不武。

    可是年纪小的话……学问只怕不够精深,未必是这个有点憨憨的小浮图僧的对手。

    这一路上,赵和也不是第一次和莲玉生打交道了,知道这小僧人不仅熟识浮图教典籍,更涉猎百家,人又聪慧,几乎举一反三。除了有些书呆子气不太通世务之外,实在可以说是一个饱学的学者。

    如果稷下的代表,只是跟眼前这些被烧成了焦炭一般的蠢物一样,那么胜算可能真不大。

    “既然明日要辩经,你今天怎么还在这闲晃,还不速速回去做功课?”赵和一板脸,对着莲玉生训斥道。

    莲玉生本能地合掌应是,转身就要去做功课,但旋即明白过来:“师兄,我可不是在这闲晃,是师尊让我来做些准备,他要亲自为这些人做超度法事。”

    他说完之后,便开始招呼人手,那些跟他而来的清泉寺僧众,开始布置场地,抬来各种各样的乐器。

    “我倒是未见过浮图教超度法事,今日开一开眼界。”萧由道。

    赵和也点了点头。

    那杵作已经检查完所有的尸体,默不作声退到一旁,取纸笔开始记录自己发现的疑点。赵和等一行则站在外围,看着那些僧众奔走忙碌。好一阵之后,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好,莲玉生过来与赵和告了一声罪,便匆匆去请鸠摩什了。

    “阴阳家中,有一派也是擅长超度之事,只不过烈武帝时对这一派打压得极厉害,所以如今示微了。”萧由轻声说道。

    赵和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便听到细碎的脚步之声传来,紧接着,以鸠摩什为首,十余个浮图僧连袂而至,莲玉生也在其中。

    这十余人浮图僧所着僧衣分为红、黄两色,在最前的鸠摩什着红,其余皆为黄。他们脖子上、手腕上,都套着念珠,看起来与郡守朱融手腕上的念珠差不多。

    正想着郡守朱融,赵和便看到其人。

    在这些浮图僧之后,朱融未着官服,一身布衣,带着二十余人也走了进来。

    他看到赵和,虽然面色不快,但还是颔首示意。

    见他没有过来攀谈的意思,赵和也只是回以点头罢了。

    一声铜钹声响,整个院中都静了下来。

    鸠摩什当先,开始以天竺语念诵咒文,那咒文的内容是什么,赵和完全听不懂,但是其语气温和悲悯,腔调柔和婉转,倒有几分象是乡野中的摇篮曲。赵和自己小的时侯自然是没有听过摇篮曲的,但在丰裕坊中,每每听到有年轻的母亲用这古老的曲调哄着哭闹的孩子,他便会忍不住泪盈满眶,避开不听。

    哪怕是现在,他也觉得心中酸楚,只不过他意志力足够强大,不将自己心里的情绪表露出来。

    鸠摩什念过一遍之后,又是一声铜钹响,紧接着,那些黄衣僧们手执各色乐器,唯独莲玉生身前放着一个木鱼,他笃笃笃笃敲打着木鱼,以一种奇妙的节奏,带动着各色乐器合奏,使得不同的旋律能和谐如一。

    鸠摩什又开始念诵咒文,这一次他起头,其余僧人都跟着念了起来。每个僧人都是盘膝闭目,坐于放置的蒲团之上,整个人都沉浸于其中,俨然已经忘却外物了。

    赵和连连退了几步,直到身体靠在了墙上,才稍稍放松。

    他低下头,不去看那些僧众的脸。

    良久,一声鼓响,木鱼声嘎然而止,僧众们也都闭嘴不言,包括赵和、萧由在内,凡在场听者,都情不自禁长出了口气。

    僧众们开始退出,莲玉生又指挥着一些灰衣僧侣清理现场。

    赵和与萧由对视了一眼,赵和神情复杂,而萧由面带隐忧。

    “浮图教如此手段,只怕要兴盛于大秦了。”他低声对赵和道。

    “嗯……确实如此,人心终非草木,皆须慰籍。”赵和想到自己刚才的感受,又是微微一叹。

    “若是如此,诸子百家……只怕要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大争之世啊……”萧由也是一叹。

    “京中国子监,虽然也作学问,但求仕作官之风更浓,稷下学这,天下学术圣地,等我们去那里看看再说,或许能有一二个历害人物呢。”

    赵和口中这样说,实际上心里并不抱太大学问。

    百家彼此内斗得太厉害,他们看到了浮图教的威胁,所以才会有这次辩经之会,但他们是否真正意识到浮图教的厉害,实在让人担心。

    两人看到齐郡守朱融过来,便暂时中止了对此事的讨论。

    “赤县侯不在馆驿呆着,却只带着这几个人四处闲逛,莫非不怕么?”

    朱融一开口,就带着明显的不快,赵和心中也同样不快,翻了他一眼道:“怎么,朱郡守还是要将我们软禁起来么?”

    朱融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这是为了你好。”

    “我自己却不觉得。”

    “赤县侯,定陶县的第二场火……你嫌疑最大,若想要洗刷清白,你还是好生呆在驿馆之中,等候朝廷旨意最好。”

    “第二场火分明与第一场火有关,我本来已经查到关键之处,偏偏你寻了些不通实务的书呆子强行接手,最终造成这模样,你却还以为我嫌疑最大。朱郡守,这一路上人人都称赞你是能吏,清正廉洁,可单从此事上来看,我倒觉得你是直足糊涂!”

    赵和毫不客气地嘲讽过去,让朱融极不适应,他在齐郡久了,哪曾遇到这样的人?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赵和,背在身后的手飞速地转动着念珠,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苦笑道:“赤县侯年少气盛,锋芒毕露……好吧,我直说了吧,赤县侯以为如今齐郡的头等大事是什么?”

    “是……”赵和说了一个字,就没有再说什么。

    朱融自己回答道:“是支应赵郡的大战,远水解不了近渴,唯有齐郡,才能援助赵郡,所以齐郡必须集中力量办好此事,不可节外生枝……我如何不知道定陶两场大火都与赤县侯无关,我也知道赤县侯想要将案子追查到底,可是赤县侯想过没有,你在定陶才数日,定陶就鸡飞狗跳,从县令县尉到下边差役豪绅弃职自囚者不知凡几,若是我放手让你去查此案,只怕历城也要被你翻成这模样!”

    “到那个时候,谁来做事?只靠着你少年能干的赤县侯,便可以将支应赵郡的所有事情都扛下来么?”

    赵和默然无语。

    “事有轻重缓急,为了大局,每个人都必须有所牺牲,我只是暂时约束你,并非真的疑你为凶犯!”朱融说到这,轻轻哼了一声。

    若他不说这一句,赵和其实都被他说服了。但说了这一句,赵和立刻想到,在晁冲之等的政变结束之后,丞相上官鸿不欲追究嬴祝与公孙凉时说的话来。

    那时上官鸿也提到“大局”。

    但这大局,就真的是大局么?

    赵和抬起眼:“郡守若是如此作想,大可以与我说明来,何必调走护军,再以郡兵拘禁于我?”

    “其一,我并未真正拘禁于你,是我府中掾吏私自所为,他为何如此,想必不用我多说,天子与大将军给你这个稷下学宫祭酒的官职,实在是激起不少民愤。其二,调走护军乃是朝廷军令,非我之意,我只是顺势而为。其三么……我与太尉李公颇有书信往来,从他信中颇知赤县侯在京中的作为,赤县侯可是愿意为大局而抑私愤之人么?若你真愿意如此,废立之事便不会发生,大将军便能够提前几日动身,羽林中郎将便不致于寡不敌众,赵郡局势也不至于败坏至此!”

    说到这时,朱融声色俱厉,怒火当真是毫不掩饰。

    赵和一时无语。

    这也是在得知杨夷受挫、犬戎人乘机突入赵郡后一直横在他心头的心病。

    赵和无语,旁边的樊令顿时横起了眼睛,上下打量着朱融。朱融则面沉似水,死死盯着赵和,从牙齿缝中吐出一句话来:“事已至此,你能问心无愧否?”

    赵和整个人靠在墙上,直到朱融抖袖回头,他也没有说话。

二九、是也不是

    朱融转过身去,迈步走向那些尸体。

    但他走了才五步,便听到身后赵和幽幽的声音道:“若朱郡守不问我,我心底确实有愧,总觉得局势败坏到这个地步,是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而致。”

    “但朱郡守问我,我心中反而无愧了。”

    “我是什么人物?铜宫一孤囚,不知父母是谁,连自己的姓名都是自己取的;丰裕坊中一学徒,每日只吃两顿饭、以棺材为床榻;咸阳城城市井小民,与斗鸡儿为朋,和屠狗辈为友……天下局势败坏至此,怎么就成了我这样小人物的责任了呢?”

    “烈武帝死后,控制中枢的不是五辅么,专治地方的不是朱郡守这样的能吏么,咸阳城接连事变,动荡不安,难道没有我就不会出现么?齐郡如此要地,豪绅勾结响马,不法之徒盗取义仓之粮,难道没有我就不会发生么?”

    “这些是我的责任,边关中浴血而战的将士可以这样指责我,给朝廷纳粮输税服徭役的百姓可以这样指责我,受此牵连身死命消的王夫子和市井小民可以这样指责我,朱郡守,身居高位,手绾大权,治政一方,你却没有资格这样指责我!”

    赵和越说,眼睛越发光亮,面上的消沉之色也舒展开来。他一步步走向朱融:“朱公,你要问我如今这齐郡局势是谁的责任,我要说,是你的责任,你主政齐郡十年,兴义仓,修水利,聚财货,平道路,做了不少实事,我所到之处,民间皆是赞你,但是,为何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响马仍未断绝,义仓常年被盗,你若问心无愧,我这初来乍到的人怎么会问心有愧?”

    “我想来想去,朱公,这正是你们这些官吏,无论是清官贪官都拿手的一招,若是不能消灭问题,那就消灭发现问题之人!你一时解决不了义仓被盗之时,于是我这个发现义仓被盗之人就要被你软禁起来……是也不是?”

    从赵和发出第一个质问开始,朱融就站在那儿没有动,等赵和最后一句“是也不是”说出来,他才缓缓回头,看着赵和。

    两人目光相对,却没有什么火星四射。

    朱融将双手叉在一处,拱手,弯腰,向赵和深施一礼。

    “赤县侯教训得是,我为官多年,不自觉中也沾染上官场积弊了。”他行完礼之后,站起身,侧脸又对身边的一个幕僚道:“回去之后,替我在屏风上写上‘响马仍未断绝、义仓常年被盗’这十二字,我要日日瞧见,以为警示。”

    说完这个之后,他略一沉吟又道:“义仓推行日久,也渐生弊端,如今河北战事已起,急需大量粮食,令各处义仓查验仓储,不足者须得于半年之内补足,立刻自淮郡与徐郡调粮,囤于大历仓。我不信就在我眼皮底下,还会出现什么问题!”

    他说完之后,再没有别的话语,转身向着那些尸体去。

    在赵和与朱融对话之时,朱融带来的杵作也开始验看尸体,此时验了好几具,朱融上前查问,他们便一一禀报。

    赵和有些惊讶地看着朱融,心底隐隐生出一丝敬佩。

    这位朱郡守不愧在民间的清正之名,刚才他连续反驳加质问,竟然没有生气,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坦然受之。

    难怪能但倡导义仓,行此大事。

    此时他在庙里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也不愿继续久留,因此与萧由稍稍商议,便要离开。只不过他们才到庙门之前,迎面就看到一大群人哭哭啼啼行来,不少人都是素衣素帽。

    靡宝望见这些人,神情微变:“他们怎么来了?”

    “怎么?”

    “稷下学子。”靡宝面露忧色。

    “哦……我们先避一避吧。”赵和心念一转,便知道他为何不怕朱融,反而担忧这些稷下学子们。

    朱融虽是高官,但身为官场之人,行事就要符合官场的规矩,无形的制度约束着他,他反而不能胡乱行事。这些稷下学子则不然,年纪轻轻,冲动易怒,分明对天下认知尚浅,却一个个自以为真理在手,再加上一个群聚心理,总以为法不责众,所以反而容易做出些突破规矩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只不过赵和刚欲闪身避开,那群稷下学子中已经有人认出了他,大叫道:“就是他,他是赤县侯赵和,他便是凶手!”

    “杀人凶手,竟然还敢来此,他就不怕人死有灵么?”

    “我们法家有位先贤说,世上有种恶人,做了恶事之后,非要重返现场,观察别人看到他为恶后的反应,以此来满足其心中怪癖——这小贼就是这种恶人!”

    “他在咸阳便凌迫天子,逼迫天子不得不退位,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一时之间,稷下学子之中群情汹汹,纷纷叫骂,三言两语之间,不但将烧死查案特使的罪名给赵和扣得牢牢的,甚至觉得他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了。

    赵和本欲避让,听到这里,却停住脚步。

    旁边的萧由叹了口气,伸手拉他,他才心有不甘,跟着萧由往寺侧门处走。

    无论他心思多重、所学多杂,终究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有些事情,他根本忍不了。

    但他们要走,那些稷下学子中又有人忽然大叫:“这小贼要逃,捉住他,让他给无辜死者磕头赔罪!”

    “对,对,捉住他!”

    “上啊,他此刻身边护卫不多,正好行事!”

    稷下学子们快步追来,赵和停住脚步,这一次就算是萧由拉他,也无法拉动了。

    赵和看了萧由一眼:“萧大夫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么?”

    萧由又是苦笑:“记得,真要如此么?”

    “我若是步步退让之人,早在咸阳城中莽山贼入丰裕坊的时候,我就退让了。”赵和咧开嘴一笑。

    笑虽是笑容,萧由却体会到森冷之意。

    知道赵和的意思,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赵和为摆脱那伙采生折割的恶人而纵火,在混乱之中,萧由却仍然将人记得清清楚楚,把那几个恶人都一一点出来。

    “缩在人群之中,那个两道眉一高一低者是认出你之人,叫得最凶的,是人群左后方那个嘴有些斜者,还有一个有些可疑,就是那个正在拾碎石者。”萧由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开:“打架的事情,我可不擅长,你自己解决吧。”

    赵和就没见他与人动手过。

    此时赵和身边,只有樊令一个算是从咸阳带出的护卫,另外几人,都是靡宝家中的剑客,靡宝站在赵和面前,伸出胖胖的手:“主公先走,此间之事,交给我了!”

    “哦?”

    靡宝一脸悲愤:“令主公身陷此险境,是靡某之过错,我……”

    他话声还没有落,就发觉赵和迈步,轻快地从他身边绕了过去。靡宝睁圆眼睛:“错了,主公,往这边跑!”

    赵和绕过他,却不是逃走,而是冲着那群气势汹汹的稷下学子而去。

    铮!

    他一边走,一边拔出了腰间的剑。

    自从咸阳之变后,赵和身边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剑,因为他知道,有的时候他能依靠的,恐怕也只有手中之剑。

    寒光闪动的剑出鞘之后,那些稷下学子追赶之势一滞。

    但旋即,那个歪嘴的学子又在人群叫叫道:“休要害怕,他才区区数人,就算有剑,又有怎么样,难道还敢杀人不成?而且我们身上,不也有剑么?”

    他说着说着,发现赵和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脸上,便又往人群中躲了躲。

    赵和仍然是大步向前,嘴里喊道:“樊令!”

    樊令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一只手拿着根不知何处捡来的门闩,另一只手里则是不知何时拆下的门板。听他呼唤,瓮声应道:“在此!”

    “为我开道!”赵和怒吼。

    樊令脚下加速,小跑迅速变成狂奔,整个人如同野猪一般,狠狠撞入了那些稷下学子中。

    如同那歪嘴之人所言,这些稷下学子,不少人都腰间佩剑,此刻也纷纷拔剑相向。但是樊令举着大门板,仿佛是举着一块巨盾,轰然扫过,将稷下学子纷纷赶开。

    有人用剑去劈他,可是剑短门板长,根本无法近身,反倒是被门板扫中,在地上连滚带爬。

    原本稷下学子们追赶的阵型顿时被樊令冲出了一道缺口,那些学子注意力不由自主转到了樊令身上,而在此时,樊令身后,大步走的赵和不知何是也变成了狂奔冲锋!

    长剑挥起,剑身拍在一名挡在赵和面前的稷下学子脖子上,那学子以为自己被剑劈中,惨叫翻倒,在他之后,那歪嘴的学子彻底曝露于赵和面前。

    “你要做什么,你想干什么,我们这么多人……”

    歪嘴学子连连后退,赵和步步紧逼,他与赵和目光相对,从赵和眼中看到了死亡的漆黑!

    “啊,杀人,杀人了!”歪嘴学子狂叫起来。

    旁边的学子们有想要来助他的,但樊令护住了赵和身侧,凡有敢接近者,都被他用门板扫翻,一时之间,为赵和争取到一个独自面对那歪嘴学子的机会。

    “剑,你有剑!”无法及时救援的稷下学子,情急之下大叫。

    那歪嘴学子才恍然,忙去拔腰间之剑!

三十、似人者死

    稷下学宫不仅文风极盛,也不乏习武之气。受齐郡游侠儿、响马的影响,学宫学子,几乎人人都佩剑练剑,但是,大多数只是虚有其表,最多不过两三下假把式。

    这位歪嘴学子,便是其中之一。

    他拔出剑之后,一剑在手,突然生出胆气,觉得自己似乎可以面对赵和了。

    因此他以剑指着赵和,厉声喝道:“弃剑跪下,饶你不死!”

    然后他就看到赵和挺身直突,剑贴着他的剑而来,瞬间便至。

    噗!

    那歪嘴学子的嘴巴更歪了,他的喉间,出现红印,而他的面上,则满是惊恐不信。

    在他惊恐不信消失之前,脖间那道红印处,血水与泡沫一起挤了出来,然后他手中剑先当的一声倒地,整个人也仰面朝天倒下。

    周围的稷下学子,都是一滞,呆呆地看着歪嘴学子的尸体。

    他们看到一只脚踏在了尸体之上。

    赵和在尸体胸衣上慢条斯理地拭净了剑上的血迹,他提剑四顾,目光盯住了又一人。

    正是那捡了碎石试图砸他的那个学子。

    那学子面色发白,手中的碎石落在地上,这才打破了周围的安静。

    哄的一声响,紧接着这些学子们无论手中是否有剑,都是向后急退。

    这一退,人群便散开,而那捡碎石学子又曝露出来。

    赵和举剑,小跑向他冲过来,他惶急大叫:“不是我,不是我……”

    嗡!

    在他大呼之中,赵和的剑已经挥出,狠狠拍在他的脸上,将他口中之牙都打飞数过。

    “跪下!”赵和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学子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就跪在了赵和面前。

    “我非常讨厌你这种人,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有恶心却无恶胆,只敢在背后捡石头砸人……我非常讨厌。”赵和眯眼看他:“你只有一次机会说服我不杀你!”

    身为稷下学子,有幼稚冲动的,却没有真正傻的蠢的。

    那学子愣了一下,然后大叫道:“是他,是他指使我,让我捡石头砸你,说是这样必然激怒于你,让你杀伤一两人最好!”

    他手所指,正是那个双眉一高一低者。

    “许成,你怎么能胡乱樊咬?”

    “稷下学子,怎么有你这般人物,我等羞于与你为伍!”

    “何不让这小贼杀了你!”周围稷下学子愣了一下后纷纷叫骂起来。

    那个名为许成的学子脸上已经汗泪横流:“真是如此,来之前就说好了,是他与黄峰一起对我说的,他黎应是主谋,还说只要成了,输要推举我为学长!”

    这一下,众学子的叫骂声稍定,那个双眉一高一低的黎应,此刻神情也有些不对劲。

    “许成,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厉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你为大义而死,死得重于泰山……”

    “那是因为死的不是你啊,你瞧,黄峰都死了,死了,赤县侯第一个就杀了他,第二个就要杀我……可我不想死,我还年轻,我不能死!”许成嚎啕大哭。

    赵和默不作声,迈步离开了他,在确认赵和的剑从自己的脖子处移开之后,那许成才松了口气,整个人都瘫了下来。

    赵和踏踏的脚步声响起。

    他神情冷漠,举剑行向黎应,而黎应则步步后退,所有人都看到,这个方才还满嘴大义,要别人为之而死的家伙,如今满头都是大汗。

    他手中明明也有剑,却不敢以剑面对赵和。

    在赵和接近他十步之内时,他哇的一声大叫,扔了手中剑,转身就逃。

    逃跑的速度还挺快的,至少赵和觉得,自己一时半会追不上他。

    赵和收剑入鞘,环视周围的稷下学子,这些稷下学子个个都面有愧色。

    “现在你们知道,我欲杀人,根本用不着用放火遮掩。”赵和声音响起:“所以那里面的人不是我杀的。”

    “我再以即将上任的稷下学宫祭酒身份,给你们说一声,明日就要与浮图教辩论,浮图教首辩之人,尚不足十六岁。你们不思精研学问,却被三两个心怀不轨之徒三言两语煽动,便要围攻我,赤县侯、学宫祭酒,你们脖子之上长的那颗脑袋,究竟是用来想事情的,还是用来扮蠢的?”

    他这话出来,原本气氛极为紧张,但学子中有一个年少些的,怯生生地道:“思想事情,不是由心么,怎么有脑袋?”

    “回学宫去翻书,《大秦医例》第十一卷第五章,脑受重击者之症,常有离魂失心不能言语者,心受重击者,不过身残体伤乃至毙命,但只要一息尚存,仍能言语思想。”赵和说到这,声音猛然提高:“连书都读不好的蠢货,竟然学人闹事?不滚回学宫好生读书,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这一声厉喝,稷下学子们原本气势就为其所夺,此时更是慌慌张张,那个方才问他的少年,更是转身就跑。

    毕竟他手中的剑还在那儿晃着,眼睛也不断地瞄向众人的咽喉。

    自然,这些稷下学子并不是就此离开清泉寺,他们跑出去后,又慢慢聚拢,在一起商议。

    “许成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有人问道。

    “须得找到黎应对质才行……”

    “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很简单的一件事情,黎应有没有和你说,只要揍那赤县侯一顿,哪怕就是言辞上的羞辱,都足以让我们名扬稷下,为今后争取学宫学长之位打下基础?”有一人突然冷笑道:“反正他是跟我这么说的!”

    “跟我也这样说了!”

    “还有我!”

    几乎所有人都有同样的经历,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与黎应乃是同窗,平日里这厮的性情,大伙都知道,最喜的是美丽女子,爱说些下流的笑话,虽然学业还勉强过得去,但是真不是很上心。

    “看来许成说的不假,赤县侯说的也不错,咱们真是被人利用了……”那个冷笑声摇了遥头:“哈,我江河向来自诩聪明,却被些许虚名迷惑,结果反而为黎应之流所利用,罢了罢了,我是回去读书去了,学业不成,再也不出学宫,尔等自便吧!”

    他转身就走,有几个学子迟疑了一下,也跟着他离开,其中便包括那个向赵和提问者。

    他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想了想,突然转身又跑向赵和。

    看到这一幕,诸学子都是大怖,有人干脆拼命叫他,要把他唤回来。

    他却跑到赵和面前,拱手行礼:“赤县侯,能教我如何读书么?”

    这家伙去而复返,赵和也很是惊讶,听到他的提问,就更是惊讶了:“我?我出自铜宫,一向不曾读什么书,你还要我教你读书?”

    “赤县侯来之前,稷下得知消息,多以为赤县侯不学无术,靠着天子旧友的身份逢迎天子,这才获得官位,所以对赤县侯多有不满。不过今日我听赤县侯说话,都是发人深省之句,甚至连《大秦医例》这医家专攻之书,赤县侯亦有涉猎,哪里是不学无术之辈,分明是博学多闻之人!所以我想向赤县侯请教读书之法!”那人道。

    赵和哑然失笑。

    他确实学过不少东西,但都是铜宫中的老先生们口头教授,让他背诵下来,真正他亲眼读过的书并不多。至于《大秦医例》这冷门的医术专著,他更是不曾看过,只不过是近来一直翻阅《罗织经》,看到《罗经织》中提到此事,这才将之记了下来。

    他哪里能教这学生怎么读书!

    不过对方目光殷切,而且此时此地,也不好过多解释,因此赵和只是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舒含,字世容,乃稷下学宫道家学脉弟子。”

    赵和点了点头,记下这个名字,然后正容道:“我读书并不多,故此你问我的问题,我实在不能回答。”

    舒含不免有些失望,但赵和又继续道:“但是,我在铜宫时,有位也出自稷下的先生曾对我说过,稷下学风,往往别人以一种方法读书获益,便有无数人跟风效仿,全然不顾各人资质天赋境遇皆有差异。世无定法,最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方法,学人者生,似人者死。”

    “学人者生,似人者死……”舒含喃喃自语,若有所悟,然后向赵和行礼:“多谢祭酒指点。”

    此前他一直称赵和为赤县侯,而现在改口称祭酒,分明是从心底认可了赵和学宫祭酒身份。

    他行礼退开,回到了那些学子当中,那些学子里有人心中不愤,便讥讽道:“同学尸骨尚未寒,舒世容,你就迫不及待要讨好赤县侯了,你这般人品,不怕受同学唾弃么?”

    舒含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今日原本就是受人愚弄而来,赤县侯杀黄锋,固然不合律法,但因一事而废一人,岂是与人相处之道?我见贤思齐,向学问比我强者讨教,岂不正合尔等儒家先师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从之?至于同学唾弃……因为此事唾弃我,那证明此人心胸狭隘,不分是非,不明事理,我还懒得与这种蠢物结交为友呢!”

    他对上赵和时有些怯生生的,实在是被赵和挺剑便杀人的气势所慑,但此时侃侃而谈,那个方才质疑他的稷下学子,才恍然想起,这一位在稷下,原本也是后起之秀。

三一、性情之变

    “了不起,二师兄果然句句都含大道。”才打发走那些稷下学子,又有一个让赵和头疼的人走了过来。

    小和尚莲玉生不知何时到的,赵和对舒含说“学人者生似人者死”死时他就到了,因此听得真真切切,将这句话放在心中咀嚼许久,这才上前来见赵和。

    “又有何事啊?”赵和很是无奈。

    “师尊想见二师兄,方才超度法事并不方便,他问师兄现在有空否?”莲玉生道。

    “没空。”赵和不假思索,果断回答。

    莲玉生也不着恼,他笑道:“那师兄几时能有空?”

    “都没有空,总之就这样,我先告辞了,哦,最后再强调一句,我不是你的师兄!”赵和抛下这句,扭头就走。

    莲玉生在他身后看着背影,有些发呆,待赵和都走出了门,他才收回目光,然后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吓了一大跳。

    “师兄,师兄,这里还有个死人呢!”他冲着赵和背影叫道。

    “留给你了。”赵和道。

    “留给我做什么,我又不要死人……”

    “给你练习一下超度!”

    赵和这话说出来时,人都已经不见了,莲玉生看着地上的尸体,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何必如此,你话语犀利,完全可以说服他们,用不着杀人啊。”出了门,萧由叹道。

    “若不杀人震慑,他们会给我说话的时机么?”赵和双眼却是冷芒闪动:“这等鼠辈,杀了便是!”

    “杀人毕竟有违大秦律令……”

    赵和回头看着萧由,脸上的笑容让萧由都不自在起来。

    好吧,什么杀人有违大秦律令就不用提了,自从除夕之变以来,赵和杀人哪杀少了!

    但此前杀人与这一次杀人,却有些不同。此前赵和都是在不得不杀人的境地中出手,而这一次,他却是在事情还没有恶化之前就主动出手。

    这让萧由心中暗自生忧。

    “不对……不对!”想到这个,他猛然停住脚步,死死盯住赵和。

    “又有哪里不对了?”

    “你是何时开始想用杀人来解决争执的,是一入咸阳就有,还是……在后来?”

    赵和沉默了一下。

    他当然不是一入咸阳就要杀人,虽然在出铜宫的途中,他也动手刺杀了一个莽山贼,但那是在对方劫持他以为人质的情形之下。

    此后在平衷家的棺材铺子里,无论是平衷老娘的小气刁难,还是平衷的叫骂怨习,或者平衷儿子的蛮横闹腾,他都没有想过用杀人来解决问题。

    是什么时候,他开始在解决问题时第一个想法就是杀人了呢?

    想来想去,冷汗冒了出来。

    “《罗织经》!”他自己没有回答,萧由替他答了。

    “是!”

    赵和习惯用杀人来解决问题,正是源自于他得到《罗织经》之后。

    他一直在研究这本书,或许正是因此,在不知不觉中,他受到这本书中内容影响,行事开始走向暴戾。

    “你要小心,《罗织经》肯定有问题,那个黄怒也有问题!”萧由悚然抬头,望向北方。

    以公孙凉的手段和对刺奸司的控制,怎么会不知道《罗织经》被温舒交给了黄怒?

    唯一的可能,就是《罗织经》根本不是黄怒交给温舒的,而是另有他人!

    那个虎贲军的小卒黄怒,在咸阳之变后就被他们忽略,现在再细想,这很不合理,黄怒与其说是被他们忽略,倒不如说是凭借高明的手段,主动从他们身边离开,而没有引起他们的警觉。

    “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你我都上当了,他背后……难道才是真正暗中推动咸阳大局变化的黑手?”萧由沉吟许久,才叹息道。

    在他的眼中,却有兴奋的光芒闪过。

    公孙凉之后,一直没有合适的斗智对手,萧由多少有些惫怠,他现在只是急于将自己所学的东西,转授予赵和,对自己却没有什么追求。

    现在不同,他觉得自己又满是斗志。

    “再转到如今……那人在咸阳隐藏得那么深,甚至公孙凉都有可能不自觉中被他利用,那么,他在齐郡是不是有所布局,我们这一路来的遭遇,会不会也是他在设置陷阱?”

    萧由想来想去,微微笑了起来。

    赵和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萧由突然间满是斗志总是好的。

    他们回住处的途中,接到朱融派人送来的口信,朱融在口信中毫不犹豫地训斥了赵和,说他擅自杀人,恐怕会激起稷下学宫诸生之怒,这事情完全是他惹出来的,自然要由他自己前去安抚。

    末了,朱融补充了一句,若是需要兵卒相助,可以向他申请。这倒是没有将双方的关系完全僵死,而是稍稍留了一条后路。

    赵和拒绝了对方调兵的建议。

    他看向靡宝:“我昨日才至靡行首府上,今日就又要搬出来了,有劳靡行首给我一些人手,不需要太多,能够帮我打扫和作饭即可。”

    “赤县侯这是要搬到哪儿去?”靡宝一愣问道。

    “稷下学宫,我身为学宫祭酒,自然要住到稷下学宫!”赵和道。

    靡宝大吃了惊,连忙叫道:“这如何行?”

    黎应慌慌张张跑回了稷下学宫。

    在学宫门前,他跃下马,将缰绳随意扔给学宫的仆役,又脚步匆匆冲了进去。

    在他之后,另一骑也飞快赶来,只不过这一骑上跳下的,却是程慈。

    这位临淄县法曹掾,面色已经成熟许多,下马后看了黎应的背影一眼,不慌不忙跟了上去。

    黎应冲到了学宫东侧,这里有好几排数百间屋舍,都是稷下学子的居所。每间学舍可住三人至四人,整个学宫,最多时可以容纳一千二百名学子入住。

    再加上学宫周围,还有此人家将自己家的房屋租给不愿与人合住的学子,所以稷下这宫,如今仍在校内的学子足足有近三千名,而博士、教谕等老师,数量也有三百余人。

    黎应直接冲到其中一间屋舍前,用力拍门,但门内不应,他这才抽空看了一下门锁,发现门锁是从外边关着的,也就意味着住在这里的人不在。

    黎应便又匆匆跑向学宫的西侧。

    如同东侧一样,西侧也有许多居所,只不过这里的居所都是小院,足足两三百处小院,让学宫几乎成了一座城池。

    稷下学宫的山长、祭酒、博士、教谕,甚至那些被公推出来的学长,便住在这些小院之中。

    黎应冲入其中一个小院,口里叼着根草茎的程慈不紧不慢,跟着他也到了这处小院。

    他一路上已经打量过了,这里的小院从外形上看都一模一样,因此他绕到院后,看看左右没人,便立刻将耳朵贴到了墙上。

    学宫的居所,自然不会太好,隔音效果只能算是一般,所以程慈听到里面断断继继传来了争辩之声,似乎是有人在训斥黎应,而黎应则连连在为自己辩解。

    听了一会儿之后,程慈慢慢退开,离得稍远,终于看到了一位正经过此地的学子,他上前拦住,见礼之后道:“我在找法家的学正,请问此处是不是韩学正的居所?”

    稷下学宫有三大显学,这三大显学都设有学正,其地位在一般的博士和教谕之上,仅次于祭酒。事实上,若非朝廷多一,空降了赵和这样一个祭酒来,按理说学宫稷下有缺,也是优先由学正中补的。

    那名学子看了看程慈所指,摇了摇头:“错了错了,这不是韩学正的居所,这是彭教谕的居所。”

    “彭教谕?哪一位彭教谕,不知他所学是哪一家,学问情形如何,现在是否要收弟子?”程慈缠着问道。

    “是纵横家的彭绅彭教谕,他的学问么,非我所能评价,不过听说他少收弟子,至少也只收了两位……其中一位,还已经死在了定陶。”

    程恕惊道:“死在定陶,不知学兄能否给我细细说一下。”

    “你这几日在做什么,莫非是去了外地,连齐郡发生的大事都不知晓?”那人睨视了程慈一眼,满脸都是喃夷。

    “正是正是,还请学兄指点。”

    “是这样,朝廷不是派了个赤县侯来我们这任祭酒么,他人还没有到历城,就先将麻烦给我们喧来了……”那学子倒是个健谈爱说的,将赵和发现义仓盗粮一案说了一遍,还不忘痛骂赵和,到未了,却草草说起学宫七子等是如何死的。

    “彭师知道此事之后,伤心异常,那位被绕死的师兄,不仅是彭师高徒,更是他多年挚交的独子,交到他手中原是想让他个前程,结果却死了……所以彭师这一天来火气都是极大,师弟,我若是你,此时就不会凑上前去自讨没趣!”

    程慈连连点头,又向此人道谢。那人倒是热心,揪住程慈开始介绍自己的老师,似乎是想替自己老师招徕一个弟子。

    但是此时程慈已经看到,那个黎应已经垂头丧气地从屋中出来,整个人看上去心灰气冷,毫无生机可言。

    他低着头,也不看左右,就要往外行去。

    程慈嚼了一口嘴里的草茎,然后将之吐出,没有急着跟上去,反而是与那位热心的学子又聊了几句,这才不紧不慢地追着那个黎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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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