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想你死
阿图在故土之时,就是最好的猎手,哪怕辗转来到大秦,也依然是出类拔萃的武士。
他的长矛既狠且准,出矛迅速。
但公孙凉的动作比他还要迅速。
剑光如电般闪起,一瞬间公孙凉长剑便出鞘,然后下瞬间,又是一声铮响,公孙凉的剑已经还鞘。
阿图狼狈地向旁打滚,手中的长矛就在那一瞬间失去了矛尖。
他避开公孙凉,然后将失了矛尖的矛柄向公孙凉背影掷去。
公孙凉头也不回,剑又拔出,在身后划了个弧,矛柄便被拨回来,打在了阿图自己的头上。
阿图本来还要追的,被这一击打得昏头转向,脚下一慢。
公孙凉已经摆脱了他,飞奔向前。
然后,赵和出现在公孙凉面前。
赵和举着剑,剑柄在自己的胸口,剑尖摇摇指向公孙凉。
公孙凉稍稍放慢了脚步。
“竟然是你……我还以为是萧由呢。”看到赵和,公孙凉心中电光闪动,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此前的判断出现了失误。
说动皇太后,布下这罗网的,是赵和!
公孙凉在继续向前,而赵和却缓缓后退。
“《罗织经》被温舒交给了你?若不是见过《罗织经》,你们应当不会想出这么阴损的计策来。”公孙凉说到这,嗓子有点发哑,他干笑了一声:“说来当真是笑话,我原本想等温舒将你们一网打尽之后,再把他收拾掉,没有想到他暗中却与你们有勾结,看来咸阳令署对你刑讯之事,应当是他演戏给我看……不错,他这种人,演这种戏,完全可能,只不过他却被你这蠢货掀翻下来,又被晁冲之安排人刺死。”
他一边说,一边接近赵和。
虽然陈殇很强,虽然阿图同样很强,但公孙凉在面对他们的时候,却没有面对赵和这么慎重。
公孙凉明白,真正厉害之人,不仅仅要拥有过得去的剑技战力,更需要有足够的聪明智慧。他能一击伤陈殇,能一剑退阿图,并不是他实力比这二人强太多,而是因为他比这二人聪明太多。
可赵和不同,哪怕赵和剑技看起来不怎么样,但太过聪明,能将他公孙凉逼到如今这个地步,怎么还能小觊他?
所以,公孙凉口中不停说话,说的都是与赵和相关的事情,等两人之间距离到了十步之时,公孙凉突然提高声音:“可想知道你究竟是谁?”
那日晁冲之、嬴迨政变之夜,赵和让众人分心的问题,就是自己究竟是谁。
这一刻,公孙凉面对赵和,同样问出了这个问题。
赵和神情瞬间有些恍惚。
而公孙凉的身体已经随之前冲,他抓住了赵和的这一丝恍惚。
剑铮的一声出鞘,剑光似电。
既然判断出赵和是那个设计之人,也就意味着赵和是追击他的主心骨,只要能杀赵和,那么他公孙凉接下来的逃亡压力就会减轻大半。
剑瞬间划开赵和的衣裳,刺入他的左肋。
铮!
赵和闷哼一声,身体后退,但这同时,他空着的那只手却扬了起来。
漫天石灰。
公孙凉剑一刺中赵和便知不对,赵和在衣内暗衬铁甲,他露出的左肋破绽,实际上是诱饵!
再看到赵和扬手,公孙凉立刻想起长乐宫勤政殿中,赵和以石灰逆转局势的那一幕。
虽然当时他不在殿中,却也躲在殿后,因此清楚看到赵和是如何凭借石灰粉将嬴迨置于死地的。
所以赵和扬手,他毫不犹豫地闭眼,身体后退,然后手中剑没有归鞘,而是在身前狂舞。
“铮铮铮铮!”
连续的剑击之声传来,赵和双手握剑,疯狂猛攻,大多数攻击都被公孙凉格开,可乘着公孙凉身体倒退失去平衡、双眼紧闭不能视物的机会,赵和还是在公孙凉胳膊上留下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公孙凉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他退了几步,双眼睁开,尽是凛冽的杀意。
挥手,扬剑,当的一声响,赵和手中的剑被他击飞。
不等赵和闪退,公孙凉双膝微屈,蓄力前突,长剑狠狠劈向赵和的头颅。
赵和衣下藏甲,可以护住胸腹,却护不住头!
赵和手中无剑,退犹不及,眼看这一剑就要劈中。
赵和的身体突然一折,以超乎人相像的柔韧性倒在地上,,同时双足一绞,缠住公孙凉的小腿。
咚!
公孙凉再也站立不稳,被赵和绞翻在地。他心中大惊,脱口叫道:“十字绞……墨家!”
这种近身贴体的纠缠战斗之术,唯有最为悍勇的墨家死士才精通,公孙凉也曾经学过,他始终没有入门。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被人逼到非要在一起扭打纠缠的地步,他认为自己有的是手段去应付敌人,让敌人在进入危险距离之内就死去。
公孙凉回剑想要,以剑柄猛击赵和脑袋,可赵和也已合身缠上,一只手扣住他握剑手的肘关节,另一只手挥拳,直击公孙凉面门。
砰!
这一拳正中公孙凉鼻梁,公孙凉顿时觉得眼前一黯。
“这是罗运的!”
他听到赵和声音响起,想要聚力再挣,可是赵和的第二拳已经击到,这一次直接打在他右眼眼窝,他的右眼眼珠都被打爆了。
“这是咸阳百姓的!”赵和喝道。
紧接着,赵和一头撞了过来,正撞在公孙凉的下巴上,这一撞虽然不是很疼,却让公孙凉头部剧震,一时之间,思维都似乎停滞,原本准备好的反击手段,也为之中止。
“这是我的……”赵和第三声喝。
紧接着,赵和的拳头再度抡了过来,这一拳乘着公孙凉无力思考,蓄力最重,用时最长,狠狠击在公孙凉左眼眶。
公孙凉的左眼也被击爆,赵和这一拳几乎要穿透他的左眼眶,直击入脑中。
“这是王夫子的!”赵和的第四声喝响起。
公孙凉终于再也忍耐不出,发出凄厉的惨呼,他用尽全身力气,甩脱了赵和。
手中抓着剑,眼前却一片黑暗,公孙凉只能挥剑乱劈乱舞,按照自己想象中判断出来的赵和方位,想要杀死赵和。
而赵和侧身一滚,从他身上滚开,避开了他的攻击范围。当赵和滚过自己方才失落的剑时,随手一抓,将剑握在了手中
赵和爬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几近疯狂的公孙凉。
阿图追了上来,俞龙戚虎赶了过来,樊令扶着陈殇也跟了上来,甚至去牵制山寨中莽山贼的李果,此时都已经赶到。
众人将公孙凉围在中间。
公孙凉感觉到四周都是敌人,可是他双眼已爆,谁都看不见,他身体僵在那里,不再疯狂舞动着剑,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将剑一扔。
惨笑浮在了他的脸上。
“我输了,有什么问题,你们只管问我吧……”
公孙凉已经放弃了抵抗,他开口认输,言下之意,是自己以彻底坦白来换取一条性命。
但他双眼不能视物,所以看不到,距离他七外之外,赵和举起了刚拾回的剑。
双手握剑柄,剑身移到了右肩上方,剑尖向后斜指。
陈殇等人睁大了眼睛,明白了赵和的意思,但在这一刻,他们不知道是否应该开口相劝。
赵和向公孙凉踏出一步,然后猛然旋腰,拧身。
以腰力带动全身之力,再以全身之力聚于双手之上。
长剑呼的一声,如同一柄斩刀,狠狠地劈向公孙凉。
公孙凉从周围的沉默中感应到了危机的逼近,他口中大叫:“我知道许多,我知道有关绿芒的大秘密……”
剑已经劈中他的脖子。
血光冲天而起,人头飞出数丈,落在地上,咕碌咕碌顺着山坡滚出老远,上面粘满了树叶、枯枝和尘土。
在人头滚落停下之后,已经没有了脑袋的尸体摇了摇,扑的一声倒在了众人之间。
一柄蓝汪汪的短匕,从尸体的袖中掉落出来。
赵和平剑地收回了剑:“无论我有什么问题想知道答案,我都会自己去寻找,现在我只想你死。”
他看向陈殇等,将剑插入地面,郑重地向众人行礼:“多谢。”
他对公孙凉有必杀之因,陈殇他们则未必有,甚至可以说,陈殇等人若是将公孙凉活着带回咸阳,可以获取很大的功劳赏赐,但他们并未相劝,只是看着他斩杀公孙凉。
“不必客气……嗯?”陈殇摇了摇头,他放眼四周,突然愣了一下。
“怎么了?”戚虎问道。
“我觉得有些奇怪啊,为何我看着这周围,似乎有些熟悉?”
“唉,那当然,咸阳边上能有什么陌生的地方,这附近你熟悉,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不对,不对,我真觉得熟悉……”
赵和默默收起剑,将它擦拭干净,环视了一眼四周。
陈殇觉得这里熟悉是正常的,赵和也对这里有些熟悉。当初陈殇将他从铜宫中接出来,便是在这里遇上了莽山贼。
那个时候,莽山贼便已经受公孙凉控制了吧。
众人口里聊着一些不相干的话题,开始向山下走去。
昆仑奴阿图经过公孙凉的头颅时,将这颗已经肮脏至极只能勉强看得出原先模样的首绩粗暴地拎起。
至于失去头颅的尸体,谁都没有兴趣,就留在这里,留给虫蚁野兽,成为山林的养料了。
在赵和众人消失许久之后。
一只脚从林中踏出,踏在公孙凉无头的尸体前。
脚的主人没有因为看到一具尸体而露出丝毫的惊色。
他只是弯下身子,在公孙凉的身体上摸了两下。
“江充……”那主人沙哑地笑了起来,留下含糊的声音,随风散乱于林中。
二、化为天星
回到咸阳城之后,阿图将公孙凉的首绩交给了赵和,然后和他告辞。
“小贵人,如果需要,还请来寻我,我随时愿意为你效力。”阿图离开时恭敬地向赵和行礼,将额头贴在赵和的脚背之上,然后才转身离开。
赵和不知道昆仑奴为何会对自己这么尊敬,路上他也曾经问过,但昆仑奴却没有给一个明确的回答。
将首绩挂在马脖子之上,赵和看着众人:“我先带首绩去祭祀王夫子,你们是随我一起去,还是我祭祀完了之后将首绩送过去?”
公孙凉的脑袋虽然没有他活着的时候那么值钱,但多少还能抵换一些功劳的。
“我们随你去吧。”不等别人回答,俞龙便说道。
他也要祭祀王夫子,只当是祭祀曾经指引过自己道路的那些人。哪怕那些人后来与他分道扬镳,但毕竟曾经是他尊敬的人。
他们挂着一颗脑袋在咸阳城中穿街过坊,却没有多少人觉得惊讶,毕竟这段时间来,咸阳城里乱得够可以,大家都没少看到失去身体的脑袋。
丰裕坊。
整个丰裕坊都失去了活力,自除夕之变来,丰裕坊受到的打击最为严重,为此而丧命者不知凡几。
更重要的是,丰裕坊失去了王夫子。
王夫子在的时候,大家都尊敬他,但也就那样,不觉得有什么太过重要的,甚至还有些人暗中为他不愿升官离开丰裕坊而嘲笑他蠢。
但王夫子死了,所有人才意识到,那个为大家调解纠纷、为众人主持公道、为贫儿说文解字、为学子讲经授道的王夫子,对这座丰裕坊究竟有多重要。
有些人平时就显得很重要,当失去了之后,更加显得重要。
赵和直接来到牛屎巷最深处。
王夫子的家人这些时间都不在,清河县主按照赵和的建议,将她们都接离了咸阳城,所以他的后事一直是街坊邻居在操持。
赵和在王夫子家门前下马,拎着公孙凉的首绩,来到王夫子灵柩之前。
平衷这个黑心的棺材铺老板,将自己铺子里的镇店之宝取了来,这口阴沉木的棺材,有人开价十万钱,平衷都没有卖。
王夫子现在就静静躺在里面。
从王夫子被玄甲军杀害,到现在也只是过了两个黑夜两个白天罢了,赵和便觉得自己很想念他了。
他在跪拜之后,将公孙凉的首绩放在了灵前神案上。
起身,然后他听到了呜呜的哭声。
赵和侧过脸去,当发现哭者是王鹿鸣时,他第一反应是用黄裱纸将公孙凉的首绩挡好。
他不希望鹿鸣单纯的眼睛看到这么丑陋凶恶的东西。
“阿和哥哥,我爹爹睡着了,他们说爹爹不会再醒来了……”王鹿鸣穿着一身素服,呜咽着对赵和道。
“鹿鸣……”
赵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小鹿鸣的话,小鹿鸣的每一声哭泣,都是拿刀在剜他的心。
这一刻,他只想着转身离开,不愿听、不敢听、不忍听。
不过他不能离开,若是他离开,小鹿鸣岂不要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
赵和走到王鹿鸣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自己这个动作,与王夫子生前摸小鹿鸣的头时如出一辙。
“夫子不在了,鹿鸣,但我还在。”犹豫了一下,赵和说道。
“阿和哥哥,我要爹爹!”小鹿鸣不懂这个,她只是哭着,希望爹爹能够起来,就象是一觉睡醒。
已经忍了许久的赵和,眼泪突然控制不住,从面颊上淌了下来。
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少年,而且是从铜宫中出来不过大半年、尚未彻底习惯市井情人情冷暖的少年。
“鹿鸣,不要伤心了,你父亲……他在看着你。”另一个声音响起。
两道剑眉首先映入眼中,清河县主眼睛也是微红,她过来揽住小鹿鸣,将她从赵和身边拉开。
“你骗我,清河姐姐骗我……”
“我没骗你,你父亲不是普通人,他是天上的星星,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陪你,陪我们。现在他回到了天上,白天时我们看不到他,但他可以看到我们,当晚上来的时候,我们只要一抬头,你看天上,那最亮的一颗,就是他在看着我们……我比你还小的时候,我爹爹也飞到了天上,他就一直看着我。每天晚上,只要我闭上眼,睡着觉,他就会在我耳边小声说话……”
赵和以手掩面,转身向着墙,许久许久。
当赵和离开的时候,原本因为伤心都有些迷糊的小鹿鸣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她追过来,揪住了赵和的衣角。
“阿和哥哥,爹爹让我给你的,我和清河姐姐离开之前,他让我给你的!”
是一封信。
赵和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神情又是微微恍惚。
王夫子难道早有预感,所以特意留了一封信在女儿那里,若事有不测,这封信就是他给自己的遗言?
赵和抓住信。
王鹿鸣没有立刻松手,而是昂着头,看着赵和。
“爹爹到天上去了,可阿和哥哥还会常来陪我,是不是?”
赵和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却暗指天空中的星星,立下了誓言。
拿着信和公孙凉的首绩,赵和离开王道的灵堂,俞龙等人相互看了看,见他始终不发一言,众人都面有忧色。
赵和想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看信,但才走出牛屎巷,他就看到了另一个人。
赵吉同样眼圈发红,躲在路边抽泣,看到赵和,他忙用衣袖擦干了眼睛,强作笑脸:“阿和,你……你……”
赵和望着他,心有愧意。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同时开口,说了这三个字。赵和是很惭愧,将赵吉家的管家护卫都惹进此事之中,导致这些对赵吉忠心耿耿的下属尽数战死——虽然他们应当是大将军给赵吉安排的人手,但毕竟都是赵吉的亲信。
赵吉说“对不起”,赵和只当他是为事到临头却未能与自己并肩作战而惭愧。
“大将军要见你们。”在发现两人说了同样的话之后,赵吉更为尴尬,他胡乱又抹了一把脸,正色对众人道。
“我们去见大将军。”赵和将王道的信收好,准备闲下来有空时再看。
大将军见他们的地方,正在长乐宫之外。
仪表堂堂的大将军双眉紧紧皱在一起,显然为现在面临的局面发愁。
看到赵和,他瞪了一眼,说了句“任性”。
不过也仅说了这一句,反倒是对公孙凉的脑袋很感兴趣,让人洗干净后亲自看了好一会儿,还对公孙凉的死问了许多话。
甚至包括赵和与公孙凉激战的细节,他都一一打听。
“大将军怕公孙凉是假死?”赵和问道。
曹猛并未否认,而是另说了别人:“十五年前,江充死了,但事后有人挖掘他的棺木,发现棺中空空,并无尸体。他入殓时,我便在身侧,先帝……烈武帝也在,我是亲眼见到他断气,见到他被封入棺中,但是……”
赵和与陈殇等人对望了一眼。
他们也去刨过那所谓江充的坟墓,在他们之前,温舒也刨过,现在听大将军的口气,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别人刨过。
“江充是纵横家中天择派传人……公孙凉只是天子身边的一个宠臣,最初时根本不入我眼,但直到大宗正谋逆之案后,我才发觉,他的行事风格,象极了江充……我怀疑他也是纵横家天择一脉,这一脉人,每每现世,必定会将天下搅得纷乱不安,虽然百家都试图禁绝他们,可他们却总有传承。”
曹猛说到这,神情肃然,向着赵和拱了拱手:“你虽然任性妄为,为了复仇不顾大局,但若公孙凉真是纵横家天择派,你便是将一场滔天大祸泯灭于未成之中,我要替大秦向你说一声谢。”
赵和有些愣了,他确实痛恨公孙凉,但曹猛未免将公孙凉看得太高,区区一个公孙凉,难道真有可能给大秦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你们先退下去,赵和,赵吉,你们随我一起入长乐宫。”
道完谢之后,曹猛向陈殇等挥了挥手。
于是一脸幽怨之色的陈殇,就被这样打发离开了。
赵和觉得有些不对,大将军只留下他与赵吉,还要带他们去长乐宫,所为者何?
“从昨天到现在,我就没睡过觉,整天都在和那些老东西吵,先是和上官鸿与李非这两老货吵,李非这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他还对付些,反而是上官鸿这老家伙,偏偏固执得紧,这一次他就不管是不是符合养生之道了,跳着脚与我对骂……赵和,能将上官丞相逼到这个地步,你也是头一位了。”
赵和当然明白曹猛意下所指,上官鸿为政的理念就是维持平衡,嬴迨、晁冲之之乱已经打破了大秦朝堂的平衡,但上官鸿引入天子嬴祝的力量,使其又恢复平衡。
为此,上官鸿可谓苦心积虑,甚至付出了不小代价。但这平衡才一天功夫,便被赵和将之打破了。
“你也别怪那俩老货,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有那俩老货在,我才能放心地去打犬戎人,去保护大秦百姓与疆土,哪怕前线稍稍失利,我也不怕,因为我背后有他们在……他们不是没有私心,不过总是想为大秦好。其实晁冲之与大宗正,也是如此,呵呵,因为曹某权势,也确实是威胁到十年之后的大秦啊……”
赵和猛然抬头,想要看看,曹猛说出这番话来,是否出自真心。
三、谁堪为君
曹猛神态自若,左手牵着赵和,右手拉着赵吉。
他们迈上长乐宫的前的台阶。
“大将军为何要带我们入长乐宫?”在吐槽完上官鸿与李非之后,曹猛就闭嘴不言,到了这里,赵和终于忍不住,开口向他问道。
“若你直到入宫也不问我,我就要怀疑你还是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了。”曹猛哈哈笑了起来,然后神情一正:“吵了一天一夜,终究是吵出了结果,今日废黜嬴祝,他将退位!”
说到这,他又看了赵和一眼:“此事得成,你功不可没,所以,你必须在场,以为见证!”
赵和心中一凛。
他是谁?
一介平民,铜宫里放出来的一个少年,哪里有资格去作什么见证?
大将军将他带入长乐宫,恐怕还有别的意思。
他看了看赵吉,赵吉也看向他,神情复杂,忧心忡忡。
无论赵和心中作如何想,他还是被大将军曹猛带入了长乐宫勤政殿,在入殿之时,有武士给他搜身,曹猛还调侃了一句“若有石灰包,赶紧拿出来,你前些夜在这里刺了一个大宗正,今天可别在这再砍了个大将军。”
赵和觉得这位大将军是个挺有趣的人。
只不过他在入殿之前,却看到了他刚刚进来的长乐宫明宣门门口,萧由的身影晃动了一下。
萧由给他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让他安静的意思。
“安静……静……是让我镇之以静么,象那位上官丞相一样?”赵和心里暗想。
才想到上官丞相,赵和便看到了上官鸿。
出乎他意料,上官鸿看到他,并没有因为他打破其苦心经营的平衡而有怒气,相反,上官鸿甚是亲热,甚至不惜以丞相之尊,和他、赵吉见礼。
在上官鸿之后,则是李非,太尉李非看着赵和时神情有些不自然,赵和想到他曾经和自己说过自己唯有去西域小月氏,才能避开大秦律法的制裁,心中不免暗笑。
若是有机会,最好再问问他,自己是否还需要去小月氏。
在上官鸿与李非之后,还有一大堆各种各样的官员,站在最末的,就是咸阳令王览。只不过王览闭目低头,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赵和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圈这些官员,庞大的大秦帝国,数千万百姓的命运,就掌控在这些人手中。
那些官员同样好奇地扫量着他。
其中站在上官鸿、李非之后的一位官员,更是满脸笑意,与赵和目光相对之后,他很干脆地拱手。
“万安见过公子。”他说道。
赵和知道这个万安,就是弹劾公孙凉与温舒的那位,从侍御史升为御史中丞,然后赶上顶头上司晁冲之谋逆一案,晁冲之在御史台呆得久了,底下老姿格的中丞们都是他的人,所以都被一网打尽,反倒是万安这个新上来的捡了大便宜,极有可能接替御史大夫之位。
只是他对自己,也未免太过谦卑了。
赵和心中有些不解,就在这时,听到曹猛扬声道:“嬴祝即废,须另立天子,诸位可有人选?”
此语一出,众人的目光更是集中在曹猛身边。
哪怕赵和勇气非常,也在众人这样灼灼的目光之下一滞,旋即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自己真是逆太子遗孤,如果……曹猛此时将自己带到这里来,难道有那种打算不成?
不过旋即赵和否定了这个猜测。
他不认为曹猛会这样做,他近来的表现很清楚地告诉了曹猛,他不是一个十分听话的人。
若他自己是曹猛,在遇到一个嬴祝之后,绝不会再扶植第二个不听话的天子。
百官虽然灼灼地看着这边,但是没有一个人发声,就连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作为仅次于曹猛的重臣,他们也保持着沉默。
曹猛眉头皱了起来:“如今犬戎肆虐于燕赵之地,我必须及早前去剿灭,故此天子之位,需及早定之,若是诸位并无人选,那我可要举荐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觉到曹猛身那咄咄逼人的气势。
太尉李非知道自己必须说话了。
此时咸阳城中,上官鸿凭借素来的声望与曹猛抗衡,但是经过所谓的天子辱太后一案之后,上官鸿声望大挫,已经无法再在曹猛面前保持原来的平等地位。
唯一还能阻止曹猛的只有他,他手中还有两万多南军,而曹猛将大军停在咸阳之外,在咸阳城内,曹猛能控制的兵力尚不足两万。
“以我之意,须自宗室近亲中选取,烈武帝共有二十七子,长成者十一子,如今虽然多已凋零,却还有三子在……”
“不好,先帝为烈武帝幼子,新帝当于烈武帝孙辈中择人。”万安突然开口道。
李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万安同样面无表情地看回来。
上官鸿咳了一下:“以大局来看,确实是当自孙辈中立嗣为佳。”
“孙辈之中,中山王启,向有贤名,我看可也。”又有一位大臣迫不及待地道。
“嬴祝为齐王时,也有贤名,可地方藩王,羽翼已生,骤然入京,必生事端。”又有人道。
“那谁合适?”
百官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你否定我推荐的人选,我否定你举荐的理由,很快就吵成一团。赵和觉得,就算是西市之中,都比现在安静许多。
西市里商人们斤斤计较,至少摆明了是为利益,而不象在这大殿之上,每个人说的都是道理,每个人藏的都是私心。
吵了好一会儿,万安看了看赵和,又看了看大将军。
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他虽然是弹劾了公孙凉,但实际上与公孙凉是一党,都是被废黜了的天子嬴祝的支持者。
但公孙凉与嬴祝绑得太紧,根本无法脱身,他却不然,他只是后来秘密投靠,也是公孙凉安排在朝堂上的暗子。
现在他这个暗子没了束缚,也没了靠山,他必须尽快给自己找到新的靠山。
这个靠山当然不会是赵和,而是大将军曹猛。
朝堂之上,再没有别人的实力能与大将军相提并论,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迎合大将军之意。
“诸位,天子乃至尊之位,须得名正言顺,合乎祖宗法度!”万安猛然大吼,声震朝堂:“诸位所荐者,或为亲好,或为私谊,有谁将大义之名和祖宗法度考虑进去了?”
“大义之名,祖宗法度?”有人早看不惯他,当即冷笑:“你倒是说说,大义在谁,祖宗法度又在谁?”
“大义自然在嫡长,祖宗法度亦是立嫡长!”万安回头怒视其人:“你服还是不服?”
那人被他言语所慑,向后退了一步,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恼羞成怒:“嫡长是谁?”
“自然是逆太子遗孤!”万安盯着赵和,伸手一指道。
朝堂上的吵闹之声,顿时安静下来。
曹猛将赵和带入勤政殿,而且是在议论废立之事的勤政殿,这确实是个信号,但是当朝诸人也都是极聪明的,觉得这个信号背后,似乎还有些名堂。
曹猛若真是属意于赵和,理当直接提出,而不是这样。
所以众人都隐忍不言,许多人举荐别的赢氏宗族,目的都是为了试探曹猛的真意。
偏偏有万安这个急于投靠寻找新靠山的,不按常理行事,直接就将赵和推了出来。
赵和也愣住了。
“逆太子遗孤何在?”太尉李非一扬眉,盯着万安,如蛇视鼠。
万安敢在别人面前厉喝,面对李非,立刻老实下来,他恭敬拱手:“在大将军身侧。”
“逆太子乃烈武帝所定之案,是否尚有遗孤都不知道,你何以指认大将军身侧者,就是逆太子遗孤?”李非又问。
万安顿时语塞。
“小人投机之心!今日朝会之后,你自己请辞吧。”李非冷冷地道。
万安面上涨得通红,他看向曹猛,希望曹猛能够替他说话,但曹猛却是面无表情。
“万安虽是投机小人,跳梁鼠辈,但他的话却没有说错。”又有一人道。
却是一位区区侍御史,原本与万安是同僚,万安愤愤地回头瞪他,只不过此人此刻对他已经是毫不畏惧。
“我听闻此前大宗正曾将逆太子遗孤重归族谱,既是如此,逆太子遗孤至少可以算得上是嫡长了。”此人一边说一边看着曹猛的表情,见曹猛没有喜怒之色,便又道:“虽然嬴迨谋逆,但此事乃烈武帝遗愿,理当被承认!”
有人想要反驳这话,但想了想,又都没有开口。
烈武帝在最后两年,建思子宫,清除江充在朝堂上的残余势力,种种举措,都证明他确实是后悔了。既然烈武帝后悔,那么在其去世之后,将逆太子的遗孤重列入宗室牒谱之中,也可以说是实现了烈武帝的遗愿。
“既然大家没有意见,那便如此吧。”一直在旁没怎么开口的上官鸿,此刻强打精神,慢慢地说道。
这几天下来,也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心中疲倦,上官鸿显得老了许多。
“逆太子遗孤可列入新帝备选,还有人有意见么?”他又问了一句。
众人都没有回答。
“那么,哪位觉得有比这遗孤更适合的人选,亦可此时提出。”上官鸿又道。
仍然没有人回答。
四、进退轻重
赵和听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大殿中的气氛越发的微妙了,许多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似乎觉得他就是新的天子,但赵和本人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既然没有人反对,那就请嗣皇帝上前,请大鸿胪常晏为迎使。”上官鸿又道。
这是他身为丞相的职责。
赵和没有动,却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
他身边的是赵吉。
赵吉一步步上前,走了三步之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中有歉然,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赵和双眉微微皱起,然后他看到赵吉缓缓走过去,而大鸿胪常晏也迎下来,伴在赵吉的身边。
朝堂上先是安静,紧接着一片哗然。
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停在赵和身上,大伙都是消息灵通之人,知道这位大将军从铜宫中放出来的少年,最有可能是逆太子遗孤。
而且这段时间赵和的举动,极受人瞩目,不少人都暗中说他有烈武帝遗风。
可现在,走上前的逆太子遗孤并不是他,却是一个众人都不认识不晓得的少年——大伙都以为他是赵和伴当,是曹猛怕赵和孤单而带来的一个随侍。
便是赵和自己,此时也是满头雾水。
“十五年前,星乱之变后,烈武帝令我自铜宫中秘密接出逆太子遗孤,抚养于咸阳城中。”大将军曹猛上前,将一个匣子递给丞相上官鸿:“当初秘旨在此,此秘旨乃丞相当时亲笔所书,丞相当还记得。”
上官鸿接过匣子,打开之后,将里面的圣旨展示给众人。圣旨上的玺印,除了皇帝之宝,还有烈武帝的私印——而这私印,早已随烈武帝一起埋葬山陵之中,做不得假。
“逆太子遗孤被我接出之后,因为身份不可示人,故此于丰裕坊置宅,安排可靠人手抚养护卫,依烈武帝之旨,取名为吉。”曹猛又道。
赵吉——不,嬴吉又看向赵和,他嘴巴在微微动着,赵和却看不出他是在说什么。
赵和向后退了两步,三步,一直退到了一根大柱子边,靠在柱子之上。
然后赵和笑了。
他早该知道的。
这件事情,不仅嬴吉自己知道,大将军知道,恐怕……王道王夫子也知道!
这件事情,皇太后曹娥知道,清河县主也应该知道!
唔,丞相上官鸿知道,太尉李非也应该知道,李非让他早日离开咸阳去西域,或许并不是拿大秦律法吓唬他,而是真的觉得,他很无辜。
就连公孙凉……在咸阳令署前,公孙凉恫吓赵吉,是不是也猜到了什么,是不是正因为猜到了这些,公孙凉才在这之后放松了对赵和的追索?
嬴吉自己在咸阳城将有变时,及时从城中脱身,那个时候,自己就应当猜到端倪了。
赵和摇了摇头,乘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转到嬴吉身上,悄悄走向勤政殿入口
有大将军与丞相上官鸿的作证,嬴吉的逆太子遗孤身份已经被坐实,于是在大鸿胪常晏的陪伴下,嬴吉登上了御座之前的台阶,又在大将军曹猛“事属从权一切从简”的话声中,众人三呼叩拜。
而当所有人都跪下时,赵和已经退出了勤政殿。
他坐在勤政殿前台阶之上,心里并不失望,只是有些茫然。
不失望,一是因为他早有准备,曹猛不可能会让他这个不太听话的人成为新的天子,二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想当那个坐在御座上受人摆弄的小皇帝。
茫然,是因为他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原本以为自己是逆太子遗孤,连温舒都认为他是逆太子遗孤,可是,现在证明他根本不是逆太子遗孤。
我是谁,我父母是谁,我从何而来,我今后又将……向何方而去?
赵和茫然地望着天空,觉得心中极是空虚。他已经杀了公孙凉,王夫子的仇已经报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哦,对了,怀里还有王夫子的信……
赵和坐在勤政殿前的台阶之上,在执金吾武士异样的目光之中,他将王夫子给他遗下的信件拿了出来。
“王夫子会说什么呢?”
赵和打开信。
“余一生不愧于心,唯独有愧于汝,余死之后,鹿鸣自有太后、清河县主照顾,事业自有大将军护持,故此皆无所忧,所忧者唯有汝。”
信很短,字迹如王夫子此前的字一样整齐俊逸,筋骨分明。赵和攥着信,仰头看着天空,又是一笑。
然后他愣住了。
王夫子为何要给他写这封分明是遗书的信?
此前他也思考过这个问题,王夫子可以不死,他甚至可以在帮助了赵和的前提下也保存自己。但那一夜,一片黑暗之中,王夫子高举灯笼,那是漫漫长街中的唯一光明。
他举着光明,慷慨赴死,只因为他心中有愧……
他在那个混乱的时刻,吩咐樊令来保护自己,还要自己无论何时,都别对人心绝望……
心底的些许怨意,在赵和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已经尽皆散去,取而代之的,仍然是对自己对未来的茫然。
里面已经开始在讨论如何为逆太子正名平反了。
赵和心中既无喜,也无悲,慢慢站起,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他来到明宣门,看到了萧由。
萧由迎面走过来,背着一只手。
“你也早就知道,是不是?”赵和问道。
“我在刺奸司之后,发现公孙凉曾令温舒寻找十五年前咸阳户籍,那时我以为是在找罗运,但后来见到赵吉家的仆人,我猛然意识到,赵吉的户籍,也是十五年前突然出现于丰裕坊。再追寻赵吉父母,虽有记录,却都属伪造。”萧由缓缓道。
“我以为自己很聪明,特别是杀了公孙凉的时候,我还小小得意了一番,觉得自己真的很聪明……现在看来,我其实真傻。”
“你不傻,你本来就是很聪明。”萧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是还没有学会虚伪。”
“还没有学会虚伪……”
“我希望你永远只有聪明,永远不会虚伪,我相信,王夫子也是这样希望的。”萧由道。
赵和将王夫子的那封信交给萧由。
萧由看了之后,有些无语。
他想以王夫子来劝慰赵和,却不曾想王夫子在这个事情上,也是问心有愧。
萧由与赵和都是极聪明的人,他们哪里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中,他们都被大将军曹猛所愚弄了。
说愚弄可能有些过,但至少是误导。
大将军曹猛早就将真正的逆太子遗孤从铜宫中弄了出来,在去年迎立嬴祝之后,又将赵和从铜宫中放出——他真正目的,是用赵和来吸引那些可能敌视逆太子遗孤的眼光,为赵吉掩盖身份。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赵和表现实在太好,不仅完美地将针对逆太子遗孤的恶意吸引了过去,还破坏了嬴迨与晁冲之的政变。
所以当赵和要报复嬴祝与公孙凉时,大将军又顺水推舟,使他们达成了目的。
“至少王夫子的仇我替他报了,至于其余……我反正是这个不知父母无牵无挂之人,一切都无所谓了。”赵和用手抱着后脑,昂头灿烂一笑。
可萧由却觉得他这笑容份外让人悲伤。
“怎么说无牵无挂呢?”萧由拉着他的胳膊:“这话说出来,可有些对不住人。”
“哦,还有师兄你。”赵和应付地道。
“不是有师兄我,而是你的老师们。”萧由将他拉到了一边,在那些好奇的武士们无法听到的角落里。
赵和愣了一下。
“你以为,你的那些老师们是怎么入铜宫的?”萧由盯着他:“你知道他们都是谁么?”
赵和没有说话,他知道那些教他的老人们的名字,但对于他们在铜宫之外的事情,却是所知不多。
“蔡公讳圃,前大司农,农家渠首;苏公讳飞,前太医令,道家贤哲;邓公讳谷,前国子监祭酒,名家合同异派嫡传;向公讳歆,前中秘书,杂家大宗师。”萧由将这四个名字一一念了出来,最后道:“还有郦公讳伏生,儒家七贤之一,唯一一位白身未曾为官者,但烈武帝曾三度征召,以九卿之位辟之……”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就是五贤啊,五贤之会的五贤!有谁知道,十余年前,这五位学识名传天下的人,抛弃名望,抛弃富贵,抛弃安逸,主动投入铜宫之中,却是为了一个孩童?”萧由瞪着赵和:“赵和,你可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认出你是我老师弟子时,我是怎么想的么?”
“啊……”
“我是嫉妒,我非常非常嫉妒!他们五位,随便一位能够教我十年,我短命十年都无所谓,可是他们五位却为了你一个孩童,舍身入狱,在铜宫那种鬼地方……而且他们已经都是风烛残年,进去了就不准活着出来!”
“你以为,凭借你的老师们的才智,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你以为他们养你教你,只是为了打发狱中无聊的时间么?”
“他们不仅将毕身所学都传授给了你,他们还将自己对未来的希望都交给了你。所以,你还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无父无母的,无轻无挂的,完全没有存在必要的人么?”萧由又问道。
赵和张着嘴,许久许久,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五、困胜监牢
在萧由凝视之下,赵和闪避着对方的目光。
只不过刚才他那种茫然之态也没有了。
好一会儿,他才问道:“那我……那我能做什么呢?”
“这个不要问我,要问你自己,你能做什么呢,假如你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那就四处走走,四处看看,总能找到一个地方需要你,总能发现某些人需要你。”萧由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和心里的茫然渐渐褪去了。
萧由说的不错,他是谁,他来自何方,那些都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他应该四处走走,找一些他能够决定的事情去做。
“赤县侯,赤县侯!”
有人在后边叫着,赵和回头一望,却是一个看上去有几分眼熟的内侍。
内侍陪着笑走了过来:“赤县侯……”
“叫我?”见他始终盯着自己,赵和莫名其妙。
“恭喜赵侯,贺喜赵侯,陛下即位第一份令旨,便是以赵侯策立之功,封为赤县侯!”
赵和哑然无语。
这是赵吉……哦,赢吉能做得出的事情,想来此时大将军曹猛恐怕有些不快,朝中的文武百官也都是头上如斗。
“为这赤县侯之封,陛下可是真舍得啊,陛下说了,他今日只有这一旨意,诸臣能答应,他就当这个皇帝,若是不答应,他还是去咸阳城丰裕坊里快活去,朝中的事情,与他无关。”
“大将军当先答应,群臣也纷纷应可,故此赤县侯可谓是众望所归。陛下见此事已定,甚是欢喜,已经提前退朝,将朝中大事都交与了重臣们拟议,他去了御书房,要在那儿见赤县侯。”
赵和可想得到,当赢吉在勤政殿中耍这无赖时百官是个什么神情。
不过仔细一想,也不得不承认,赢吉这一手还是很妙。
一来通过赤县侯的封爵,显示了自己的存在感,表明自己的独立性,二来也以这个看似无理的要求,从朝政中脱身,让以大将军曹猛为首的辅政大臣放心。
与朝堂上的权力分割相比,赤县侯……一个区区的关内侯罢了,实在是不足一提的小事。
“陛下说了,请赤县侯一定要见他,因为从今日之后,他再也没有了伙伴朋友,赤县侯若不去见他,他就当真成了孤家寡人了。”那内侍见赵和有些犹豫,小声说道。
这句“孤家寡人”说服了赵和,而且赵和也想知道,如今这种情形之下,赢吉会对他说些什么。
跟着那内侍默默而去,萧由在后边看着他的背影,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所以说,带这种十五六岁的叛逆少年是最让人头疼的……不过总算安抚住了,想来他不会再闹出什么事情。”自己嘟囔了一句,萧由看了看天空,然后微微一笑。
这样也好,经历的事情越多,自己这位“小师弟”心智会更为成熟。他应该能够知道,聪明才智只是手段,真正要成就大事,就必须……顺势而为。
赵和跟着内侍,在长宫乐中拐来拐进。他抵达的不是勤政殿外的外书房,而是内宫之中的内书房。
赵和并不知道,这里极少有外臣进来,即使是大将军、丞相这样的内外朝重臣,不经天子特旨,也是不能到这里的。
他到这的时候,发现许多内侍正在忙着搬东西。
“这个不样,这个也不样,这些书通通不要……什么御书房,书就是输,总是输输输的,有什么好,要给我赢赢赢胜胜胜才好!”
赵和停住脚步,那内侍同样停下来,他向赵和做了个手势,赵和才迈步跨过门槛。
赢吉一身帝服,只是没有戴那沉重的帝冕,正支使着一群内侍奔来跑去。看到赵和进来,他一摊手,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道:“算了算了,我以后不可能再赌了,就算睡在书上也没关系了。”
赵和微微一笑,抱拳拱手。
赢吉唉声叹气:“我就说了,当这个鸟皇帝,最后必然是将自己当成没有朋友的孤家寡人,连你都要对我行礼了……当真无趣之至!”
他看到书房里实在太乱,当下拉着赵和,又走出书房,来到了书房外的院子。
一群内侍宫女慌忙跟了过来,却被他赶开,那些内侍宫女只能远远跟着,无论赢吉如何再驱赶,就是不肯离开。
“你看到没有,在这地方,比监牢里还要难过,就算是尿个尿,至少也有十双眼睛盯着你。”赢吉对赵和道。
赵和没有回应。
赢吉也沉默了起来。
两人在院子里走了十几步,赢吉突然烦躁地道:“不论你信不信,我真未曾想过要欺瞒你,我只是怕死,不敢让人知道这事情!”
“我信。”赵和终于开口。
“我也不想当这个皇帝,但是,换了别人当皇帝,我怎么办?公孙凉将你当成了我,处处追杀你,换了别人当皇帝,也一样,而且现在他们知道我才是我,我,我……”
说到这,赢吉脸胀得通红,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我也明白。”赵和停下脚步:“不过既然你当了这个皇帝,那么,就当个好皇帝。”
“啊?”
“就这个样子,别忘了你在市井这中的那些朋友,那些饿着肚子的人,那些斗鸡屠狗只为两顿饱饭的人,那些睡在棺材里琢磨明日早餐在哪儿的人……那些跟着好心的夫子读书的贫儿。”
赢吉看着赵和,眼神有些怔怔:“你真不怪我?”
“我怪你你就会将这个皇帝给我么?”赵和哈哈笑了起来:“而且如你所说,这里比监牢里还要难过,我已经在铜宫呆了十几年,难道要换个监牢再呆一辈子么?”
赢吉低下了头,好一会儿,他才抬脸道:“阿和,你当真是个好人。”
“呵呵,也许是……”
两人并肩走了好一会儿,赵和正要告辞,赢吉又转过身,郑重地对赵和道:“我答应了大将军,只问政而不干政,但大将军也答应了我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你的赤县侯,这是实封,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你连皇帝之位都不在乎,但有了这个爵位,至少可以让你不饿肚子,不需要去睡棺材。”
赵和不由笑了起来。
“丰裕坊的那座宅子,就是你的赤县侯府,每月都有人将俸禄给你送去,你爱怎么花用就怎么花用,唉,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一点了。”
“已经够了,别说半年之前,就是一个月之前,我都想不到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赵和见他还有些懊恼,便玩笑道:“我要不要跪下来谢恩?”
赢吉狠狠白了他一眼。
“第二件事情是王夫子,王夫子乃我的蒙师,大将军将我安置于丰裕坊,正是看中了王夫子博学多才,胆识过人,还清廉正直、重情重义。大将军说儒家中多是满嘴仁义道德实际上薄情寡义之辈,但只要出了一个真儒,那定然可以成为世人楷模。我以为王夫子是真儒,所以让大将军追赠他为鲁国公,配享孔庙,于曲阜孔庙为他独建一殿……”
赵和点了点头,这是王夫子的死后哀荣,虽然王夫子本人若还能说话,肯定是会拒绝的,但作为生者,也只能以此来弥补心中的遗憾了。
“鹿鸣会跟着清河县主,你也只管放心。”赢吉又道。
这个安排,比让鹿鸣跟着赵和还要妥当,毕竟鹿鸣还那么小。
“第三件事情,我要以你为稷下学宫祭酒,以萧由为临淄王相,以李果为北军中郎,替我去齐郡一趟。”赢吉说到这,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赵和不解地看着他。
“嬴祝被废为临淄王相,你们可以慢慢玩,从咸阳到临淄,路远着呢。”赢吉意味深长地说道:“别太快把他玩死了……哦,对了,我带你去看他。”
赵和顿时无语。
萧由为临淄王相倒还靠谱,也,一介少年,才十五岁,下半年十六,去名闻天下的稷下学宫当祭酒?
“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赵和道。
赢吉嘿嘿了两声:“我本来是想让你为稷下学宫令,至少也得是个山长,但是大将军说这会逼死人,所以只能先委屈你,稷下学宫最是支持嬴祝,当初他们派出的那个谭渊,你还记得么?”
这是让赵和去稷下学宫报复啊。
赵和知道赢吉报复心挺重,没想到的是,他连死人都不放过。不过看着赢吉脸上那几近谄媚的笑,赵和顿时明白。
赢吉自己对稷下学宫并没有多少怨气,他是在帮赵和出气。
“其实你不必这样……”赵和道:“有第一第二,我意足矣。”
“不行,大丈夫自当快意恩仇!”二人来到了一座小池前,小池中水声淙淙,他看着那水好一会儿,然后笑道:“阿和,有朝一日,大将军的那个位置,理当由你来坐!”
赵和愣了愣,向周围看了看。
“这话我对大将军也是这样说的,当他面说的,若我说别人,大将军肯定不喜,说你,大将军只会高兴。”赢吉道:“你今年十五,就算十六,哪怕三十岁当上大将军,那也是十四五年之后的事情,大将军十四五年之内不必担忧啊。”
赵和低头不语,再抬眼看赢吉时,目光中带着丝陌生。
看来赢吉很快就适应了自己身份的变化,这样的话……他就放心了。
“不说这个,走,我先带你去看看嬴祝!”赢吉突然大笑起来。
七、浮图教僧
赵和是苦笑着出门的。
他必须承认,曹猛非常厉害,曹猛说的理由,他根本无法拒绝。
而且他在咸阳城也呆得有些茫然了,原本就计划离开咸阳到处走走,现在只不过是将自己一人自由地行走,变成了带有使命的行走。
萧由在大将军府前等着他,大约是也受到了大将军的接见,此时的神情很不自然。
“我只想在咸阳当一个小吏罢了,平时收受点贿赂,为子孙积累些家当,怎么现在成了临淄王相……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阿和,你说你现在替我去求求那位新皇帝,我能不能脱身?”他对赵和报怨道。
“如果你脱身了,那我怎么办?”赵和反过来问他。
两人都是相视苦笑,赵和忍不住道:“比起大将军,我们还是太稚嫩了。”
“你把这句话说出来,就更显稚嫩。”萧由道。
二人情知脱不了身——大将军把他们打发走,某种程度上恐怕也是怕他们在咸阳城里闹出什么事来,毕竟此前他们搅风搅雨搅得嬴祝都丢了皇帝的宝座。
因此两人只能回去做准备了。
赵和的准备不多,带上一些东西,比如说《罗织经》,买了一柄好剑,再备上一些钱物衣裳。在赢吉正式登基的那一天,他们一行,在五百名军士的陪同之下,与董伯予、嬴祝一起离开了咸阳。
赵和对离开咸阳还是挺高兴的,从铜宫出来之后,就一直呆在咸阳,若不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很乐意去四处见识一番。萧由则始终喜怒不形于颜色,很难看得出他对离开咸阳的真实看法,李果真的成为中郎,他倒是挺高兴,自己苦候多年终于有了官职不必再坐吃山空。
一脸不高兴的是樊令。
大将军给了他一个低级武官之职,专门负责保护赵和,至于他的母亲则有人照看。
所以樊令看着赵和时是一脸的不快:“你这厮砍起人来比乃翁我还要狠,为何要我保护?若不是老娘要我建功立业为她博个封诰,我才懒得理你!”
看到他不高兴,赵和就高兴了。
他们要离开,自然有人来相送。
俞龙、戚虎、陈殇三人从军中请假,因为在赢吉为帝的事情上,他们也有功劳,三人都加官晋爵,在送走赵和等人后的次日,他们也要离开咸阳,作为援军先锋,前去追赶羽林中郎将杨夷。
清河县主带着小鹿鸣也来了,陈殇看到她时眼睛立刻直了,被侍剑喝骂也要涎着脸凑上去,赵和觉得这厮根本不是来送自己的,而是来见清河县主的。
小鹿鸣眼泪汪汪,送了赵和一顶自己亲手缝制的帽子,帽子样式有些丑,不过赵和还是立刻将之戴在头上。
他们正依依话别之时,却见数以百计的人涌了过来。
最初时赵和还以为这些人也是来送自己的,吓了一大跳,心道自己人缘几时这么好了,但是到后来才发觉,这些人对他们不管不顾,而是蜂拥出城,来到了咸阳城东华门外。
许多人顶着香烛,直接在路旁跪下。
赵和与萧由对望了一眼,若这些人是以这种方式送别嬴祝,那问题就有些大了。
“去问问。”萧由拉过一名兵士,打发他去询问。
而这些军士所簇拥的那辆马车中,也稍稍有些骚动。
车帘被掀开,嬴祝苍白的脸露了出来,他看着那些跪在东华门前道路两边的人们,脸上露出复杂之色。
“看,看,民心在我,民心在我!”他喃喃自语,抬眼望了望赵和。
此时他已经知道了许多东西,毕竟他们只是受到软禁,而没有完全失去自由。
他知道自己被废与赵和有密切的关系,因此他想让赵和看看眼前这一幕,让赵和知道,他为了一己私怨,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
让一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天子,失去了自己的皇帝身份!
赵和与萧由瞥了他一眼,由得他去表现。
没多久,那名兵士跑了回来,凑到了萧由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萧由面露奇怪之色,然后道:“时间到了,咱们得离开咸阳城了!”
赵和也不理嬴祝奇怪的眼神,而是催马来到清河身边,再度托她好生照顾鹿鸣。
又与陈殇等人拱手话别,他转过身。
此时兵士拥着车队已经出了城门,经过那些跪着的百姓身边。嬴祝苍白的脸上带着兴奋之色,他伸出头,想要向百姓们挥动。
然后他看到前方,十余人行了过来,当中一匹白马,载着一个着暗红色衣裳的光头异族人。
“是鸠摩什师!”
“鸠摩什师来了,快跪下,快求赐福!”
那些百姓乱叫着纷纷下拜,没有一人理睬嬴祝。
嬴祝的脸上更是半点血色也没有,他狠狠地将窗帘掀下,整个人都缩回了车中。
车队与那群人相向而行,很快就遇到了一起。
对方避在道旁,那名暗红衣裳的光头异族人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当他看到赵和时,神情微微一动,突然催马上前。
赵和身边樊令立刻瞪圆了眼睛:“你这秃驴,想要做甚?”
那些军卒也纷纷喝斥。
暗红衣裳的光头异族合掌向赵和弯腰施礼:“阁下与我教有缘。”
赵和莫名其妙,摇了摇头:“我与贵教,并无什么缘份。”
那光头异族微笑起来:“贫僧鸠摩什,阁下与贫僧有缘。”
“哦,什么缘?”萧由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赵和身边,缓缓应道。
“师徒之缘,这位阁下当为我之弟子,若干年后,作我浮图教护法。”鸠摩什道。
“当真是莫名其妙……我对你们异族之教并无兴趣,更不会成为你这光头的弟子,速速让开,以免自误!”赵和懒得理会,一甩马鞭。
马鞭叭的一声响,在鸠摩什面前耍了个鞭花,但没有打着人。鸠摩什面不改色,仍是合掌,向赵和微微欠身,然后再次退到了一边。
赵和与车队继续前行,很快就离开了东华门,不过走着走着,赵和忍不住回头。
那个自称鸠摩什的浮图教异族人,仍然站在路边,遥遥与他相望。两人目光相对,赵和眉头紧紧皱在一处,心中觉得有些不适。
“这浮图教是什么玩意?”他忍不住问道。
“源自天竺的一个教派,百余年前开始进入西域,在通西域之后也传入大秦,只不过信者寥寥,至少在中原一带是如此,倒是沿海……数十年前天竺海商登陆岭南郡与齐郡,这浮图教便在这两处兴盛起来了。”萧由可谓百晓,他回忆了一下,便笑道:“我们这次去齐郡,没准就要与他们打些交道。”
“它教旨如何?”
“有劝人向善之处,但更多的是因果报应、人世多苦,要人供养信奉,以寄来世。”
赵和听了摇了摇头,他可对寄望于来世没有什么兴趣。
他们车马前行不远,突然间,嬴祝乘着的那辆车猛然震动了一下,坐在车侧的董伯予忙前去探望,才掀开车帘,就看到一个身影冲了出来。
“我是天子,我是皇帝,我是……我是谁?我为何在这里?”
刚才还只是气色苍白的嬴祝,这一刻披头散发,一双眼睛里没有半点灵性,完全是疯狂之色。他一把推向董伯予,将董伯予推得仰面朝天,整个摔倒在地上,然后从马车里跳了出来。
他的脚上没有鞋子,赤着的足底踩在一块石头上,立刻破开渗血,但他却恍若无觉。
“我是仙人,我是天帝,我是……我是谁?”
他疯狂地叫着,一把又将一个来拦他的军士推开,然后冲到一匹马之后,看到那马屙出的粪便,两眼发直,一把抓起就往嘴里塞。
幸好周围的军士已经反应过来,纷纷拥上,将他死死摁住。
“别抓我,求求你们别抓我,我没做坏事,别抢我的吃的,我,我……”
嬴祝拼命挣扎,还想要将马粪往嘴里塞。赵和与萧由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浮出一丝嘲讽的笑。
但当他们上前仔细查看嬴祝之时,发现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嘴角之边泛着白沫,而瞳孔也涣散不聚。
“不是装的。”萧由低声道。
如果嬴祝能够装得这么象,那么他就不会被赶下帝位了。
赵和眉头一皱:“是不是装的,试试就知道了。”
他驱马上前,大声喝道:“放开他!”
兵士们将嬴祝放开,嬴祝呵呵大笑,然后捧着马粪开始大吃大嚼,一边吃,还一边赞道:“真香,真香!”
“殿下,殿下!”董伯予冲了上来,带着哭声想要拦住嬴祝。
嬴祝将手中马粪往他面前一捧:“老师,你也来点,这可是人间难得的美味……哈哈,哈哈哈!”
赵和紧紧盯着他,看着这位曾经的帝国皇帝,如今这般模样。他心里没有多少快乐,只觉得无趣与厌烦。
“这是魇魔之症。”他们正看着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
赵和转头望去,那个天竺浮图教士鸠摩什不知何时追了过来。
“世间有大魔王,其名为波旬,波旬麾下,有万千魔头,魇魔便是其中之一,专食人魂魄,使人疯狂。”鸠摩什道:“欲治此魔,唯有皈依我教,日诵经文,再以狮子吼退魔,方可痊愈。”
他说完之后,也不等赵和说话,伸手拿出一个小铜铃,在嬴祝面前轻轻一摇。
叮铃铃的铃声将嬴祝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嬴祝伸手要抓铃,就在这时,鸠摩什忽然瞠目,张口,怒吼。
“吼!”
这一声之下,嬴祝仿佛被狂风拂面,头发都掀了起来。他呆呆愣愣了好一会儿,原本混乱的目光凝聚直来,他看了看鸠摩什,又看了看周围,喃喃地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八、分乳程氏
从咸阳城到齐郡临淄城,足足有两千五百余里,若是别的时候,可以先乘船,由大河往东,然后在大河与运河交汇之处登岸转为陆路。但此时冬春之交,正值凌汛之时,舟行极不安全,所以赵和他们一路都是靠车马。
两千五百余里,走得再快,也需要近一个月的时间。
二十天后,齐郡边界之上,一处名为定陶驿的驿站。
这里是东西南北交通的要冲,故此客旅云集,驿站的规模也远远大过一般。以这驿站为中心,甚至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聚落,聚落里人烟稠密,鸡犬之声不绝。
每至傍晚时分,这里都是最为热闹之时,从田中归家的农夫和准备留下休息的客旅,为了争道都有可能打上几架。
当赵和与萧由带领着大队人马抵达这里时,情况变得更为混乱了。
定陶驿再大,也不可能住下两千军马——赵和从咸阳中带出来的只有五百军马,但半途中又有一队人马追上,故此现在他同行的人已经有两千了。
因此,如同他们在途中做的一样,所有的军士,都在驿站周围寻空地扎营,只有赵和等人才会住入驿站之中。而且只要他们抵达,驿站就会将别的客商清出,以免可疑人物接近窥探。
看着驿丞与驿卒们将驿站弄得鸡飞狗跳,那些被清出的旅人们连声抱怨,赵和觉得很没有意思。
不清不行,但清人确实扰民,这是两难之择,他只能选择那种危害性更小一点的选项。
当然这样的具体事情根本不用他过问,他看了一会儿之后,便信步来到驿站边的聚落前。
多走走,多看看。哪怕身边跟着十余名军士作为护卫,使得赵和很难与乡民接近,但这总比呆在宿处什么都不做要好。
“这聚落与我们在别处看的不同,有围墙,都象是一座小城池了。”赵和转了一圈,与身边的樊令道。
樊令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一个正赶羊归来的农夫吼道:“你过来!”
那农夫瞄了他们一眼,慢吞吞地过来,慢吞吞地蹲下,慢吞吞地将手笼在袖子里,慢吞吞地道:“大爷有何事?”
“乃翁问你,你们这破地方,才丁点大,怎么就筑了墙?”樊令道。
赵和苦笑起来。
那农夫嘿嘿笑了两声,仿佛在嘲笑樊令与赵和的无知。
“咱们齐郡最出名的,大爷可知道是什么?”那农夫在樊令抡起拳头之前,又慢吞吞的开口。
“齐郡最出名的,莫非就是你这般讨打的货色?”樊令骂道。
“是响马啊,齐郡响马。”那农夫咧了一下嘴。
他上下打量着赵和与樊令,不知为何,赵和觉得他这目光让人毛骨悚然,有些象是一个屠户在打量着待宰的猪羊,考虑着从哪里下刀更合适。
“响马,那是啥玩意?”樊令道。
“贼,马贼,这你总明白?”那农夫挥了挥手:“来无影,去无踪,每当劫掠之时,便有成百上千人啸聚于一处,皆骑马而来,又乘马而往……官兵无处可剿,也剿之不绝,就是齐郡的响马!”
樊令愕然:“还有这般嚣张的马贼……为何我觉得,咸阳城外的莽山贼和他们比都算不得什么?”
“莽山贼才有几匹马?”赵和摇了摇头。
他与莽山贼打过不少次交道,满打满算,莽山贼凑得出的马匹不超过两百,而这个农夫口中的齐郡响马,却是数百上千。
“这与城墙有什么关系?”樊令又问那农夫。
农夫看他的眼神就象看傻子。
“不想被响马抢,自然要修墙,否则只是一点栅栏,夜里响马来了,几匹马拉着绳子将栅栏一扯,然后冲进来,呵呵,完了。”
赵和抿了一下嘴:“响马破村之事多么?”
“烈武帝时没有,都被召去打犬戎人了,但烈武帝之后,越来越多,每年总要有个几起。”农夫看了看二人,又换成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响马最爱你们这样官家的人,呵呵。”
他说完之后,慢慢赶着羊又走了,樊令在背后唤了几声,他都没有理会。
但当一个穿着皂袍的年轻人骑马过来时,他却猛然站住,然后笑道:“程九郎,你可回来了!”
那皂袍年轻人看到他,忙从马上下来,向他行礼:“田四叔,这一向可好?”
“好,好,你去临淄,当了个什么样的官儿,大不大,威风不威风?”那农夫笑呵呵地问道。
“法曹掾,不算是官,替法曹跑腿的小吏罢了。”皂袍年轻人笑眯眯地道:“四叔,以后我可就是捉响马的,你千万莫要再操旧业,被我捉住了面上不好看。”
“呸,乃翁我要去重操旧业,怎么会被你这乳臭未干的小辈擒住,别忘了你的那点本领,还是乃翁我教的!”田四叔啐了一口,依旧笼着手,不慌不忙地赶着羊离开了。
那皂袍年轻人笑着对他拱了拱手,再度上马,目光一转,便停在了赵和与樊令身上。
特别是樊令。
樊令让皂袍年轻人程九郎感觉到一种极端的危险,这种危险,甚至比起田四叔早年时带给他的危险还要强烈。
他不动声色上前,看到那些不远不近跟着赵和与樊令的官兵,便在马上抱拳行礼:“不知各位可是从咸阳来护送临淄王的官爷?”
樊令闷声道:“我算个狗屁官爷,他倒是个真正的狗屁官爷。”
程九郎愣了愣,然后意识到,这个憨人前一个狗屁表示否认,后一个狗屁则表示轻蔑。
他看向赵和,赵和才十五岁,虽然身量已经长了不少,但仍然稍显矮。但程九郎眼睛很尖,觉得这位相貌清秀身材不高的少年,绝对不是那憨人口中所说的“狗屁官爷”,当下又下马行礼:“临淄法曹掾程慈见过官人,因为下吏家在定陶驿,故此郡守遣下吏在此为护送临淄王的诸位官爷为向导,以效犬马之劳。”
赵和一笑。
他很理解齐郡守为何只派了一个区区法曹掾来迎接,这位临淄王乃是被废黜的天子,稍想在仕途上有所追求者,都恨不得远离他,根本没有哪位正式官员愿来惹这个大晦气。
所以眼前这个年轻的刚上任的小吏,就成了那个倒霉的家伙。
“有劳了。”赵和拱了拱手。
“官人可是下榻于驿馆之中?”程慈连连还礼:“若是官人方便,还请为下吏引见临淄王。”
尽管嬴祝是个废了的皇帝,事实是处于看管的状态之中,但是毕竟是一位超品的王爵,就算是大将军曹猛与丞相上官鸿见了他也得先行礼,所以这位小吏如此请求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他能见到的,当然只是被任命为临淄国相的萧由,至于临淄王,自然是“身体不适”。
这也不完全是谎言,出咸阳的那一天,嬴祝发了一回疯,虽然被浮图僧鸠摩什以所谓“狮子吼”定住,但此后就一直口歪眼斜,流涎不止,很明显的中风症状。意识是清醒过来,可越是清醒,他越是痛苦,因此大多时候都将自己锁在车上不肯见人,就连董伯予要见他也不容易。
“程九郎,你是这定陶驿人?”在简单寒喧之后,萧由望了程慈一眼:“不知齐郡分乳堂程氏,与你家有没有关系?”
程慈愣了愣:“寒家堂号,国相大人也听说过?”
萧由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何只听说过,若严格说起来,我家与分乳堂程氏乃是亲眷,我家有位堂兄,所娶便是分乳堂程氏养女。”
赵和听得莫名其妙,他知道有些大家族会给自己家取个堂号,什么“三迁堂”、“三让堂”,什么“宝树堂”、“昼锦堂”,但这些堂名大多都暗含雅意,可这“分乳堂”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至于萧由自称有个堂兄娶了程氏养女之事,赵和根本没去细想,与萧由接触久了,就知道萧由所提供的档籍非常靠谱,但这人说到自己时就非常不靠谱。
“阿和,你没有听说过分乳堂吧,齐郡分乳堂程氏的堂号与别家堂号不同,别家都是自取,唯程氏乃是他人所赠,因为程家出了锦堂公。”
萧由给赵和说了程家堂号的来历,原来程家因为抚育被遗弃的女婴,而受乡邻所敬,被赠予“分乳堂”的堂号。
“老太公旧年过九十寿,共有女儿、女孙、女曾孙一百九十六人来为老太公贺寿。”听到萧由说起自己家族所做的事情,程慈颇为骄傲地说道。
赵和顿时心生敬意,肃然向程慈行礼:“请恕我失敬……若是有机会,定要登门拜谒程老太公。”
有了萧由所说的渊源,程兹觉得这位年轻的临淄王国相是个容易亲近的人,至于赵和这位少年侯爷,也颇为实在,并不象别的同龄贵人那样跋扈骄纵。
他既然奉命来为向导,自然要与赵和他们一起宿在驿馆之中,夜幕降临之时,他正待安睡,突然间门被敲响,紧接着听到萧由的声音:“程九郎,你快出来,你看看,那是什么?”
程慈披衣出门,顺萧由所指望去,只见定陶驿东北方向,半边天空一片通红!
(《敬远斋髀史》:齐郡定陶有程姓士人,名拱,字锦堂,少而好学,旁听于稷下,及长,未出仕,隐于乡间。其时烈武帝用兵连年,民多困乏,齐郡风俗重男轻女,故多有生女而弃诸野者。拱见之不忍,乃劝同乡富者出资救之,未成其事反受其辱。拱极怒,乃召同父诸兄弟,言及此事,声泪俱下。诸兄弟皆感之,各出资力,收容弃婴,若家中乳妇,,辄分乳食之,若无乳则以蜜丸哺之。自程拱三十二岁起行此事,倾家为善,数十年间因之而活者无数,其九十寿时,所育女婴共聚,得百九六之数,呼父称祖,为之祝寿。时人颂之,乃称其家为“分乳堂程氏”。)
九、我有经验
定陶驿东北方向八九里处便是定陶城。
作为齐郡的门户重镇,定陶城虽不大,但城高墙厚。
城墙之上,三个人背手而立。
“烧了。”其中一人道。
“火势极大,他们做得很不错。”另一人道。
“有些古怪,火点太多,一下子从好几个方向都燃起……这太古怪了,比如草场那边,并没有安排人手,为何也会起火?”第三人道。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好一会儿之后,第一人道:“无妨,看来与我们想到一处的不只我们一家……那样最好,两件事情,一件是接着去下一处义仓,二件是找到我们的同行,争取将纵火之罪嫁在他的头上。”
另两人嘎嘎笑了起来。
他们再望向定陶城外,看着那火焰冲天的地方,良久之后,第三人叹了声:“虽是如此,还是有些可惜了。”
“有何可惜,再不烧掉,就遮掩不住了,能储百万石粮的义仓,这些年入库账簿上是八十二万石,但实际上仅余二十万石不足,要怪,只能怪你们太过心狠。”第三人道。
“说起来你没有从中获取好处一般!”第二人冷笑:“若以贪论,咱们谁都不弱于谁。”
第一人摇了摇头:“我可惜的是还有近二十万石没有运出,如今化为焦土……若不是朝廷要自齐郡调粮,我们完全可以缓缓将缺额补足,神不知鬼不觉!”
“犬戎人肆虐燕赵,朝廷自然要从齐郡调粮,不过现在齐郡自己也没有粮了……朝廷自别处想办法吧。”第二人嘲笑道。
“听闻羽林中郎将杨夷在马邑与犬戎战,因为兵力不足,初战失利了。”第三人叹了口气。
“失利就好,失利的话,犬戎急切之间便平定不了,燕赵今夏无粮可收,粮价必然飞涨,你我等又可以大赚上一笔,或许还可以乘机收得不少田地。”
三人再度笑了起来。
他们走下城时,脸色已经恢复肃穆,行到路边,看到一个穿紫衣的光头异族捧钵经过,都是恭敬地行礼,然后掏出钱来,放入那异族浮图僧的钵中。
“鸠摩什师,城外义仓突发大火,不可收拾,我恐火灾蔓延,还请鸠摩什师为定陶百姓诵经,消灾乞福。”
曾在咸阳城外与赵和等人有一面之缘的天竺浮图教僧鸠摩什扫视这三人一眼,然后缓缓点头:“既是如此,理当如此。”
他顾不得地下肮脏,盘膝坐下,将钵放在膝边,然后开始低声吟诵经文。那三人虔诚地跪在他身前,合掌跟着他念诵。
越来越多的定陶人都站在旁边,合掌诵经,念诵之声也因此越来越响。就在定陶城中百姓齐声诵经之时,在城外,那烈火腾腾的义仓边,十余骑上,身着各种服饰的骑客冷冷看着冲天的火焰。
“情形如何?”一人道。
“已经有人向定陶驿求救去了,程家的那个小儿在,以程家之名,他定然会说动军队出来救火。依我估计,驿馆之外还留下两三百官兵护卫就是极限。”
“如此甚好,我们回头!”当中的那人说道。
他们拨转马头,立刻奔离火场,奔了几步,有一人忽然道:“火势不对,我们没有烧义仓那边,我们只烧了草场,可义仓那几乎同时起火。”
“是有人也在放火,不过无所谓,火势越大,那么护军来得也就越多。”中间那人道。
“我有些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做完这一票,咱们手头上分得金银,足够让我们下半辈子逍遥自在,到时腰缠十万贯,乘马渡江去吴郡,呵呵,那才是人过的日子!”又一人道。
“这种事情做出来,恐怕官府穷追不舍,就怕咱们拿到了钱,却脱不了身!”那个有些担心的人道。
“放心,放心,若是做成了,官府自己才会焦头烂额,你这厮这么胆小,现今可以退出啊,少你一个,少个人分钱,那更好!”
“蠢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既然还有别人纵火,何不将此事嫁在他们身上?”那个担忧之人道:“若能如此,咱们脱身不就更容易一些了?”
他们谈话声随着马匹越奔越快而停了下来,只留下一路扬尘,绕过主路,向着定陶驿而去。
定陶驿中,程慈看到那冲天的火光,面上已经毫无血色。
他冲出房间,狂奔出驿馆,但转身又回来,在马棚里胡乱抢了匹马。
不过当他骑上马后,却没有继续往外冲,而是又下了马,又往驿馆里跑。
萧由、赵和还有李果走了出来。
程慈知道这三人中,李果虽然是这支护军的中郎,名义上的最高军事指挥,但实际上出谋划策的是萧由这位临淄王相。
所以他毫不犹豫,跪倒在萧由的面前。
“萧国相,救火,求你快派人救火!”
“你先起来,把事情说清楚来。”萧由把他拉起。
“起火方向,在定陶城,而定陶城中能够烧起这么大火的,唯有定陶义仓!”
“定陶义仓?”赵和皱了一下眉。
“正是,齐郡守朱公向来仁慈爱民,他原本在齐郡任小吏,后转为官身,辗转仕宦二十载,皆在齐郡,每任官一处,便要兴义仓!”程慈跺着脚:“官府多余的粮食,民间百姓省出的粮食,都被他储于义仓之中,以供灾荒之需。他为齐郡守之后,更是将此策布行全郡,在齐郡要害之处,设置了十处义仓,每处义仓最多可储粮百万石,定陶义仓,便是其中之一!”
他连珠炮一般将事情说出来,虽然还有些没有头尾,不过赵和大致是明白了。
正在燃烧的,是百万石粮食!
他想到大将军让他来齐郡时说过的话,要他盯紧齐郡一点,若有什么问题,可以便宜行事,心中猛然一凛。
齐郡乃大秦天下郡国中面积人口最大者之一,它的粮食,直接关系到大秦北方的粮食安全。
百万石粮,可是数十万人一年的口粮!
在灾荒年月,这甚至可以救百万人性命。
“事情紧急,请萧相国念在百姓性命之上,快快发兵!”程慈几乎声泪俱下了。
萧由微微皱着眉,点头道:“行,李中郎,你带人去……带一千人,火势太大,人少不足恃……算了,我随你去,全军出发,救火之事,我有经验!”
赵和听到他这话,哪怕是在这种危机之时,心里也忍不住想起自己初见萧由时的情形,那时就是一场火灾,而且是赵和自己纵的火。
说起来自己似乎与火有缘,到咸阳第一件事情就是纵火,到齐郡遇到的第一个变故同样是火。
连常做的那个梦,也总是充满着绿色的火焰。
“不行,我不许!”
李果在那里点派人马,突然间有人叫道。
紧接着,那人匆匆跑了过来。
是董伯予。
他到了萧由面前,一把拽住了萧由马的缰绳。
“董王师,你这是……”
“愚不可及,真不知道公孙凉怎么会输给你们!”董伯予披头便骂:“临淄王至重之身,你不留兵保护,却要去救那个已经烧着了的义仓,你究竟有没有心眼,分得清孰轻孰重否?”
萧由微微一愣,然后笑了。
“你怕有人来害临淄王?”他问道。
“临淄王到如今境地,除了你们,还有谁会害他?但是,总有些小人会想要利用他!”董伯予瞪着萧由:“临淄王就封,总还能好好活着,可是落到这些小人手中,他便是想活也活不成了!”
不等萧由再说,董伯予又道:“你若不留兵护卫临淄王,我立刻发信给丞相,就说你们纵容歹人害死临淄王!”
萧由解了解自己脖子下系住帽子的绳索,心里生出一股烦躁。
不过他立刻将这烦躁按了下去:“李中郎,留下二百人保护临淄王,另外……给董王师一戟一盾,既然他如此重视临淄王安危,那么就让董王师执戟执盾,护住临淄王吧!”
听说留下了两百人,董伯予松开了缰绳,他恨恨地看着萧由:“若有什么变故,萧由,你罪责难逃!”
萧由没有理他,他们纵马出去,却发现有人正在高处烧起狼烟,萧由眼皮一跳,指着那里问道:“那是做什么?”
“示警,让左近之人都去救火。”程慈道。
他已经急不可耐,若是火势就这样蔓延下去,他们即便赶到,义仓都要被烧光了。
他们快马驰出,李果不愧是将门世家,这两千兵到他手中后二十天,便已经被他收服,所以集结得非常快。
但奔行五里之后,萧由突然一勒马。
他回头看着赵和,赵和点了点头。
“怎么?”程慈觉得这位临淄王相实在事情太多。
“不对劲,这边火光冲天,定陶驿还需要点狼烟提醒人救火么?”萧由摇了摇头:“这倒象是提醒某些人,我们已经出了定陶驿。”
“啊?”程慈莫名其妙。
“阿和,你与樊令回去吧,带三百人去,小心一些,你的性命,比起嬴祝可要贵重得多。”
赵和应了一声。
救火的事情,他实在不擅长,他更擅长的是放火。
他看了旁边的樊令一眼,樊令挠了挠头。赵和顿时觉得,自己想要他来指挥这三百人,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厮是员斗将,却不是领兵的主儿。
“随我来。”赵和点了三名郎官。
他们转过身与大队分开,然后调头,向着定陶驿又返回过去。
十、阴魂不散
在萧由带领护军离开之后,董伯予就陷入某种狂躁之中。
他在稷下学宫多年,被先帝征为齐王师,从而成了嬴祝的臣子,虽然是儒家七贤之一,但实际上少有任实职的经历,因此缺乏一些经验。
但他绝对不是蠢人,而短暂的咸阳经历,让他迅速积累了政争的经验,将以前所学的东西与实际结合起来。
他知道现在的临淄王最是危险。
谁知道天底下有没有想拍新天子和大将军马屁的人,冒充盗贼将嬴祝杀死在半路上,以此来换取荣华富贵。
甚至就连所谓的护军中郎李果、临淄王相萧由,还有那位赤县侯赵和,都有可能肩负着大将军与新天子的暗中命令,在路上择机行此事。
所以这段时间他几乎是和嬴祝寸步不离,凡嬴祝所吃所喝,他都要先自己尝过,然后才敢奉上。
“将周围人隔开,让驿丞把围墙门都闭紧,每座望楼上都派人上去。百姓……百姓的青壮,也发给兵刃,让他们协助守护。记得跟他们说,只要平安过了今夜,那么皆有重赏!”
心中焦躁之下,董伯予将整个定陶驿的人都赶了起来,先是让留下的两百护军将驿馆团团围住,然后又将百姓与驿卒赶到围墙上去守卫——这样就有了两重防卫,虽然他依旧不觉得安全,但至少有了点应付意外的准备。
但他这边才安排好,就听到隐隐的马蹄声响。
驿馆中也有一座望楼,董伯予登上望楼,向着马蹄响起的地方看去。
“不是护军,不是护军……竖子,我便知道!”简单判断了一下方位,董伯予顿足怒骂,然后提着李果给他留下的戟和盾,匆匆下了望楼,来到一间屋子前。
“殿下,殿下可曾安歇?”董伯予叫道。
“啊啊……”
里面传出含糊不清的声响,董伯予推开门,见到嬴祝正在榻上挣扎。
“扶起殿下,躲入柴房之中,除非我来,不准你们出来,还有,谁若发出声响,我便诛其全家!”董伯予深深看了嬴祝一眼,然后对门口跪着的两名粗使妇人道。
那两名健妇过来将嬴祝扶起,匆匆躲入柴房,董伯予吸了口气,然后跟着来到小院门前。
就在这时,他听到西边传来嘈杂的声音。
西边正是那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点燃烽火,向护军告急!”董伯予道。
“烽火早已点燃!”有人叫了起来。
董伯予看了那边一眼,眉头拧了起来,长叹一声。
对方布置得很是细致,并没有留下这个破绽,原本夜间他们点燃烽火示警,萧由发现之后可能会回军。
现在看来,这一点是不可能的了。
而且对方选择发动进攻的时机也很巧,就是护军赶到火场的时候,这样护军忙于救火,即使这边嘈杂之声传过去,火场上也没有谁能分辨得清。
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能够守住,守到护军救完火回头。
“你带五十……不,二十名护军去西边,督守西守……小心细作……”董伯予心中突然又是灵光一闪,他忙揪住一名护军军官道。
来袭者既然知道将护军调走,难道就不知道在定陶驿聚落中先安插好人手么?
但董伯予想到的还是晚了些。
他这边命令才下,西门处就传来哗的喧闹声,还有哭声与呼喝声,隐约听得到,是有人在叫“门破了、门破了”。
董伯予一顿足:“算了,依托驿馆固守!”
只见足有三四百骑蜂拥而来,谈不上什么队形,但人人都面目狰狞极为凶残。他们呼啸而至,先不管那么多开始攻击驿馆,一时之间,飞箭如雨,射得驿馆里面众人抬不起头来。
“反击,反击!”董伯予厉声喝道。
护军终究是正规官兵,而且已经有所准备,故此不少人都身披铠甲,这一轮箭雨可以将他们压制住,却未能造成太多伤亡。在最初的混乱之后,自有军官开始指挥他们回射。他们所用大多为机弩,射速虽是稍慢于短弓,可威力却远胜之。
嗖嗖的弩矢声很快就压制住了短弓之声,来袭者扔下了十余具尸体开始稍稍后撤。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袭击官兵!”董伯予又大叫起来:“此乃临淄王殿下,你们不怕抄家灭族么?”
袭击者将驿馆的几处通道都紧紧堵住,听到董伯予的呼喝,袭击者似乎有些骚动,旋即有人出来道:“原来是临淄王,就是当了大半年皇帝的那位?哈哈,这可是一条大鱼,诸位,咱们扶持临淄王重新夺取天下,杀回咸阳,咱们也都弄个侯爵当当,岂不胜过当响马?”
“正是正是,咱们响马抢人绑票,可要被官府追杀,可是若当了官封了爵,抢人绑票有谁敢捉?你见官府收税与抢人有什么区别,官府征发徭役与绑票有什么区别?”
“实在不行,咱们再将这位天子献与官府,也能换个荣华富贵,总之,这是一条大鱼,诸家兄弟,不要放过了!”
绝大多数来袭者似乎并不知道他们所要袭击的对象是谁,董伯予一嗓子让他们有些混乱,但响马中的几个头目的高声呼喝,又让响马们坚定了信心。正如这些头目们所说,挟持住嬴祝,无论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都能获取极大的好处。
实在不行就当嬴祝是肉票,也能逼得官府出一大笔钱来。
至于他们能否拿到这笔钱,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的响马们很少有人去细细思考。
董伯予见响马们只是稍稍一滞,紧接着开始加急攻击,他心中惶然。
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两百护军能挡住对方了。
可是响马人多,数百骑对着驿馆反复冲击,护军人少,总有看顾不过来的地方,片刻之后,外围便被响马夺去了一处角门,紧接着响马从这角门处杀进驿馆之中,而护军也被分割开来,只有不过百余人,退到了董伯予身边。
“董王师,你说说该怎么办吧!”一个军官肩上插着一枝箭,惶惶不安地向董伯予问道。
董伯予瞪圆眼睛:“行军打仗,不是你们这些武夫的事情么,董某唯知此时一死以报君王,莫非你们这些武夫连董某这书生也比不上?”
那军官用诡异的目光看着董伯予,然后转过身去,厉声叫道:“临淄王在此,诸位随我杀敌啊!”
原本响马冲入驿馆之后,也分散于各处,一是与护军交战,另一则是到处搜索,可那军官一嗓子喊出来后,响马们纷纷冲向这边院子,反而让被分割包围的护军脱困。那军官带着部下迎面杀过去,那些响马顾不上他们,放了个缺口,让他们冲出了驿馆。
董伯予目瞪口呆,仅仅片刻之间,他身后所护卫的院子前,就只剩余他一人了。
原本随嬴祝一起从齐郡到咸阳的人不少,象谭渊这样的好手数量也不只一个,可随着嬴祝被废,这些好手纷纷散去,继续追随的人只余区区数人。他们从院中过来,与董伯予站在一起,董伯予看了看左右,惨然道:“时穷节现,不曾想最后与我一起以死报殿下之恩者,只有你们几人。”
“若非受殿下之恩,我们在咸阳时也都散去了,能守到现在的,都不惜为殿下一死。”身边一人苦笑道:“只不过,董王师,有一句话现在不说恐怕没机会说了,你与公孙先生相比,终究不如他随机应变!”
董伯予哑口无言。
“唔,请临淄王出来相见,不对,是请大秦正统皇帝出来相见,我们都是齐郡忠义之士,要来勤王保驾,要替陛下拨乱反正,要助陛下打回咸阳重登帝位!”
就在此时,对面响马中突然有一人催马上前,低声呼道。
这人上前,别的响马都没有过来,而且他说话时,别的响马也都闭住了嘴。
董伯予双眉一皱:“你们分明是响马……”
“若不伪作响马,如何能避开官兵,董先生,你看这个就知道我们未曾骗你。”那人伸出手来,将一件扔到了董伯予脚下。
董伯予拾起那件东西。
那是一枚金属铸成的令牌,上面写了一个“凉”字。
董伯予吸了口冷气:“公孙凉?”
“正是,当年公孙先生在上京之前,以为齐郡乃陛下根基,故此留下我们,董先生应该有所耳闻。”那人急道:“我们用计调开护军,但对方很快就会回来,还请董先生速速请出陛下!”
董伯予仍在犹豫,而旁边的几人已经怦然心动。
“去临淄就封,迟早也是死,不如拼上一把,即使不能成事,总也好过坐经待毙!”一人叫道:“我去请陛下出来……”
噗!
那人转身才要进院子,却不意后心一冷,一截戟尖自后心穿入前心透出。
董伯予拔出戟,双眸之中怒焰腾腾。
“公孙凉已将陛下害至此境,难道说在他死后仍然阴魂不散?”他向后退了两步,独自守住了院门:“今日我但知守护此门,绝不令临淄王落入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之手……想要临淄王,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吧!”
响马们面面相觑,原本以为可以轻易将目标带出来,却不曾想会这在遇到一个脑壳死硬的家伙。
有个响马不耐烦地道:“既然这样,还客气什么,我来打倒这家伙吧!”
他下了马,单手握刀,大步走向董伯予。
十一、淮北靡氏
那响马到了董伯予七步处,猛然加速冲了过来,刀高高举起,口中喊道“一介书生……”
话尚未喊完,就看到董伯予向前迈步,身形极快,卟的一下,短戟刺入他的胸膛,然后另一只手挥盾,将尸体打翻在地。
董伯予怒火翻腾的双眸扫视四周,凛然道:“多年未曾出手,似乎有人忘了,二十年前的稷下十剑之中,董某排名第二,仅次于那个姓郦的怪物!”
响马们都是寂然无声。
刚才出来挑战董伯予的那个响马,在众人当中都是排名前五的好手,可在董伯予面前,连一个照面都过不去!虽然有其轻视董伯予书生的原因在,可董伯予那一瞬间展露出来的战力,足以震慑住别的响马了。
“箭!”一个响马叫道。
嗖嗖嗖!
数枝箭从后射了过来,董伯予厉声大喝,以盾护住要害,人猛然前冲,然后挥盾而击。
那个叫放箭的响马被盾击中面门,整个人倒飞出丈许,脸上血肉模糊。
“还有谁?”董伯予看着人群中的那些箭手,冷声喝问。
响马一时气夺,
董伯予乘机连退,退回到院门前。
院前的地方并不大,挤进来的响马只有二十余人,大多数都弃了马步行。见他勇武,响马的头目们互相交换眼色,然后又有人下令:“一齐上!”
原本他们还想活捉董伯予,毕竟有董伯予在,更容易获得嬴祝的信任,可如今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响马们蜂拥而上,董伯予怒吼着再度举盾扬戟。
轰!
眼看双方要撞在一起,突然间外边轰然一声巨响。
紧接着,驿馆的一面院墙突然倒塌,三百名护军出现在院墙之外,冰冷的兵器如山如林。
“风!”
赵和猛然挥手。
及时赶到的护军们扣动弩机,百余枝箭矢瞬间破空而来,将被他们突然出现震住的响马们射成了刺猬。
“大风!”赵和第二度挥手。
那些觉察到不妙纷纷拥来的响马,面对着的是第二轮弩矢,惨叫声不绝于耳,在丢下二三十具尸体之后,他们纷纷狼狈后撤,逃出驿馆之中。
“追击!”赵和又下达命令。
除了十余名贴身护卫的军士之外,其余护军,包括樊令在内,都呼喝追袭去了。赵和自己提着剑,经过院前的空地,顺手刺翻两个只是受伤而未立刻死去的响马,来到了董伯予面前。
董伯予看着他,面无表情。
赵和微微一笑,向他挑了一下拇指:“你做的不错。”
董伯予眼中怒火翻腾,突然间扬戟,似乎就要向赵和刺过来。
但越和眼中讽刺之意是如此明显,让他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怒意,哼了一声,扔了戟盾,转身回到院子之中。
赵和跟在他的身后,也到了院子里。
“临淄王呢?”赵和缓缓道。
“哼!”董伯予哼了一声:“萧由回来之前,休想要老夫将临淄王交给你。”
赵和示意了一下,两个护军冲入院后屋子中,四处搜索,好一会儿后出来,向赵和摇了摇头。
“临淄王何在?”赵和有些惊讶,他扬眉又问。
“你早就回来了对不对?”董伯予斜睨了他一眼:“你希望临淄王投了响马,好乘机置他于死地对不对?”
赵和哑然一笑。
董伯予太小看他了。
“不曾想董先生拼死护卫的,竟然只是一个空空的院子。”他轻声说道:“董先生之智,其实更在公孙凉之上,公孙凉只能算是有小聪明,董先生才是有大智慧。”
董伯予没有理他,只是眼中的怒火不见了。
“董先生在我面前不必隐瞒,我其实对置临淄王于死地并无多大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刚才那些响马,他们自私是公孙凉留下来的人,董先生信不信。”
董伯予仍然是一语不发。
赵和有些无奈,这个家伙又臭又硬,有如茅坑中的石头,除非他自愿,否则不可能从他嘴里掏出话来。
“不过,我倒是从今日之事中,看到了几分公孙凉的影子,只是为了调开我们护军,便纵火焚烧义仓,置数十万上百万人的性命于不顾。公孙凉在咸阳城中,便是如此行事,现在这幕后黑手在齐郡又是如此行事……董先生是有大聪明的,不与这种人搅在一处,最好不过。”
赵和说完之后,也懒得理会董伯予,他扔下这家伙守着个空院子,然后从驿馆中出来。
此时响马们已经被杀退,不仅是驿馆之中,就是聚落内,响马们也已经不多。在赵和的那轮突袭射击中,大多数响马头目都被射死,少数的此刻指挥剩余响马,纷纷退出了聚落。
他们并不恋战,纵马疾驰,四散奔走,转眼之间,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聚落之内,则哭声不绝,一如咸阳城除夕之变后的丰裕坊。
赵和站在高处,俯视着整个聚落,良久不语。
没有多久,东北方再度传来马蹄之声,萧由带着大队人马赶了回来,唯有程慈,没有随他一起回定陶驿。
见到聚落里的情形,萧由面色未变,只是看到赵和阴沉着脸,他才扬了扬眉:“怎么了?”
“没什么。”赵和摇了摇头。
赵和心中有很不好的预感,定陶驿聚落里的哭声,义仓的烈焰,都只是个开始。如果真如响马们所说,他们是公孙凉留下的后手,那就意味着随着他来到齐郡,这样的事情,恐怕还会继续发生。
“你那边呢,火没炸灭?”他反问萧由。
“救不了,数十处火点同时起火,纵火者烧得极彻底,粮仓与草场都被烧了,派人入火场只是徒增伤亡。”萧由摇了摇头道。
“贼子!”赵和恨恨地骂了一声。
他饿过肚子,知道对于百姓来说,粮食意味着什么。
“确实。”萧由已道。
他们回到驿馆之中,驿丞哭丧着脸正在那清点损失,而一度消失的临淄王嬴祝,在这个时候被两个健妇扶着,出现在他们面前。
嬴祝看着他们二人的目光很是奇怪。
赵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第二日一大早,赵和来敲嬴祝的门。
“你欲何为?”董伯予立刻披衣喝问。
“昨夜那伙响马,为了劫走临淄王,烧掉了定陶义仓,这是齐郡十大粮仓之一。”赵和缓缓道:“董先生,还有临淄王,可愿意一起去看看现场?”
董伯予与嬴祝当然不愿意,但却由不得他们。所以片刻之后,他们便乘在马车之上,缓缓离开驿馆。
他们在离开定陶驿聚落之时,一大队人马与他们相向而来。这队人马足有百人,看到他们这有许多官兵,立刻避闪到道边。
“请问军爷,你们是何方军马,哪位将主所属?”避在道旁的人中,有一个拱手问道。
“临淄王护军,护送临淄王就封。”有军士粗暴地喝道:“休要窥视,小心将尔等当作响马探子捉了起来!”
那出言相问的人连道不敢,然后迅速来到被他们护在中间的马车之旁,低声说了几句之后,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一张白白胖胖的脸来。
这张脸十分生动,他打量了一下正在经过的部队,似乎思忖了一下,然后迅速下得车。
“诸位军爷,不知谁是将主,在下徐郡靡宝,略备薄礼,以求劳军。”他带着笑,向着这边连连拱手,虽然口里在问,可眼睛却直接停在了萧由与李果身上。
萧由眉头微微皱了皱:“徐郡靡宝……可是淮北靡氏?”
那自称靡宝的人喜道:“不曾想我家之名也能入贵人之耳,宝不才,正是当代靡氏家主。”
“哦,商家四姓,陶靡吕管,早有耳闻,况且我与你们靡家还有些小小的关联,咸阳城东市庆益行,是你们靡家的产业吧,我族中有人,便是庆益行的行商。”萧由笑吟吟地道。
赵和咽了口口水,有些无奈地看着萧由,这家伙又和人拉关系了。
“正是正是,原来是行友……啊,瞧我这蠢人笨嘴,来人,快与这位官爷送上礼物,略备薄礼,不成敬意,只是为官爷随从打赏所用。”靡宝拱了拱手,他身边立刻有人托了盘子上前,在路旁直接掀开盖在盘子上的锦绸。
凡看到盘上之物者,尽皆倒吸了口气。
就算是赵和,看到盘子里金灿灿的一片,也不禁眼睛发了会直。
盘子里全是细长细长的金条,若折成银,不下千两,而以铜钱计算,则是百万钱。
“嗯……这般打赏,萧某可赏不起。”萧由看着这个盘子,也是目驰神迷,好一会儿之后才笑着摇头,但目光却仍不离开那盘子。
“官长既然听说过我靡家之名,自然知道这对我家来说不算什么。”靡宝又拱手:“还请官爷给个面子,将其收下。”
“我可不敢收,除非……你说明白来,你想要什么。”萧由道。
“呃……并无所求……”
萧由呵呵了两声,然后甩了甩鞭子,大军继续向前,将那靡宝与他的金条盘子晾在路边,未曾理会他们。
靡宝就站在那儿,也不着恼,只是看着大军过去,若有所思,好一会儿之后,他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道:“你们先在驿馆里休息休息,早些吃饱来,咱们今天要继续赶路,每人的赏钱翻倍!”
最初时他的随从都叹气,但听到赏钱加倍,顿时转为欢呼。
十二、掩盖真相
一个时辰之后,赵和等人已经到了定陶仓。
定陶义仓占地极大,包括粮仓与草场两个部分,它贴着定陶县城而设,原本是方便城中出兵来护卫,其围墙与定陶城墙连在一起,但是昨夜不知为何,围墙塌了一截,令响马可以随意进出纵火。
赵和他们到的时候,余烬尚未尽灭,到处都是上升的烟尘,粮食被烧后的焦香味扑鼻而来,不少定陶县的民众在火场中翻捡,希望能够找到还可食用的粮食。
但显然他们没有什么收获,反而是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时不时就有哭声传来,这让火场更显凄凉。
站在断壁残垣之间,赵和心都有些发颤,这么大规模的义仓,原本储藏的粮食可谓堆积如山,但现在,却只剩一些灰烬。
程慈仍在现场,这个年轻的法曹掾坐在一截烧焦了的木头上,正在抹泪哭泣。赵和看到他后,缓缓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共有十五库仓房,这里原是最大的一座,仅此一座,存粮便有十万石,我少时曾经随长辈来见过,长辈指着存粮对我笑,说有此一仓,则齐郡不惧饥馑,可现在……可现在全毁了!朱公的心血,齐郡百姓的汗水,全毁了!”程兹抹了抹泪水,勉强一笑道。
说到后来,他声音又哽咽起来。
“响马做的,他们纵火烧粮,目的便是引我们来。”赵和并不避讳:“此事……”
“怪不得你们,响马要纵火,谁还拦得住么?”程慈摇头,咬牙切齿:“原本有值夜差役,全都被杀了……定陶城离得这么近,派了那么多人来救火,也未曾救下,这不怪你们,这是……”
“这是天意。”另一个声音响起:“若是定陶百姓都皈依我教,定然度厄化灾。”
赵和回头一看,是位长得极为俊美的光头男子,此人见赵和望来,微笑着合掌:“师兄。”
赵和眉头顿时皱起,看他模样,分明也是一位异族浮图僧,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小弟随鸠摩什师一起,昨日午时入定陶城,火起之时,我们都在城中,有无数人见到,故此师兄千万莫要误会,以为是我们纵火。我们虽然有心度人,却不会做此恶魔勾当!”那面色如玉长相俊美的光头男子说到这,又哦了一声:“小弟莲玉生,拜见师兄。”
“我不是你的师兄!”赵和皱眉:“你年纪比我大得多!”
“昔日教尊座下有十八弟子,师兄排行第二,只因大秦人饱受苦难,故此自愿降世,为大秦人度劫消灾。小弟排行第十七,称师兄为兄,理所应当。”莲玉生又道。
赵和心里极为不快,这厮说的是什么胡言乱语,他正想喝斥,旁边的萧由却笑着道:“竟然有此事,那我是阿和的师兄,这么说来,我岂不是教尊座下大弟子?”
莲玉生转脸看向萧由,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然后合掌:“贫僧道行浅薄,看不出来,不过师尊就在那边,他现在正在为替妄死之人超度,待超度完毕之后,再来为阁下看看。”
“得了得了,你们浮图教乃天竺之教,我觉得我往上数便是有千载万载,也是大秦人,中原人,不是天竺人。”萧由忙摆手道。
“师兄何不去看看师尊如何超度逝者?”莲玉生向赵和发出邀请。
赵和心中生厌,冷笑了一声,他旁边的樊令得他示意,立刻上前,抡起拳头便砸:“打你个胡说八道的番僧!”
他这一拳虎虎生威,莲玉生狼狈而退,以袖遮头,一边跑一边叫道:“贫僧瞧出来了,你是一头野猪精转世,要为我师兄护法!”
众人皆是忍俊不禁,唯有樊令大怒:“你才是野猪精,你们全家都是野猪精!”
赶走这个满嘴诳语的胡僧,赵和把程兹拉了起来:“此事已了,现在重要的是别处义仓不要出现同样的事情,若我是你,立刻想办法向别处义仓示警,让他们严加防范。”
程慈也知道坐在这哭泣并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是伤心难禁罢了,被赵和一劝,当下起身跟他们在一起。
赵和来到嬴祝的马车前,发现嬴祝并未下车,唯有董伯予,面色铁青,站在离马车不远的一断残壁之上,转头四顾。
“看到没有,当初咸阳城丰裕坊,险些就成了这个样子,公孙凉为了早日掌权,勾结莽山贼,除夕之夜攻入丰裕坊,若不是被我发觉,若不是丰裕坊百姓决死而战,丰裕坊只会比你眼前见到的更惨!”赵和似笑非笑地对他道:“你为何不请临淄王出来看看?”
“如今换了皇帝,也照样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董伯予硬梆梆地回道。
“对,但不是发生在咸阳,而是在这里,随着临淄王来到这里……董先生,你是明理之人,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难道非要我说出来么?”
董伯予紧紧抿嘴,他忽然跳下了残壁,然后来到嬴祝的车窗前,轻轻敲了两下。
“殿下,你就出来看看吧。”他沉声道:“唯有知辱,方可不再受辱。”
里面传来含糊的声音,然后马车门被打开,穿得厚厚实实的嬴祝在两名健妇的扶持下走了出来,他脸上苍白,毫无血色,用无精打采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又含糊说了声什么,便又钻进了马车之中。
“走吧,殿下看过了,你想要羞辱殿下的目的也达到了。”董伯予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和。
他们正要离开火场,却看到身后又有几骑赶了过来,最中间的正是在途中曾经遇到过的大商人靡宝。
靡宝脸色比起嬴祝还白,看到这边一片狼籍,顿时嚎出声来:“钱——啊,好多钱——钱啊!”
他从马上跳下,肥胖的身躯竟然意外的灵活。他连滚带爬,跑到一个大仓废墟中,伸手连翻带刨,然后哭嚎起来:“这是多少钱啊,哪个直娘贼的如此行事,将这么多钱付之一炬?这狗贼当找出来,千刀万剐万箭穿心!”
赵和与萧由对望了一眼,萧由低声道:“我觉得可以将方才的那位莲玉生介绍给他,他们二位凑在一起,定然有趣。”
赵和深以为然。
从极度夸张的靡宝身边经过,方才靡宝对萧由还是无比奉承,此时却顾不上了,他坐在火场中痛哭,还拿出块雪白的绢帕来擦了擦眼泪鼻涕,只不过那手帕不小心沾上了灰烬,顿时整张脸都花了起来。
这下连程慈都忍俊不禁了。
“走吧,我们启程,早些赶到临淄,我有预感,象定陶这边发生的事情,若不及时赶到临淄,恐怕还会发生……程九郎,你说说,接下来的道路能不能绕开那些义仓,免得又殃及池鱼了。”萧由道。
程慈侧脸想了想,然后点头:“应当可以绕开!”
他们出了火场,没有进定陶县城,而是直接向前,行了小半日之后,却听到后边有人叫道:“官爷,官爷!”
李果见萧由点了点头,便示意全军停住,他们回头等候,只见一骑飞驰而来,到了军前放缓,马上之人高举双手:“官爷,请稍等一会,我家主人马上就到,他说有重要事情官爷!”
“你家主人是谁?”樊令瓮声道:“好大的脸面,要这两千人都等他?”
萧由与李果却已经认出了此人。
“我家主人就是靡宝,他体型胖大,行动颇有不便,故此请诸位稍候,他有极为要紧的事情,呃,与定陶义仓之火有关的事情。”那人道。
萧由眼睛微微眯了眯,他看向赵和。
赵和觉得那个靡宝挺有趣,若是什么鸠摩什莲玉生拦他,他肯定不会理睬,但那个靡宝,从见面起种种表现虽然有些丑谑,却不让人讨厌。
而且,他也很好奇,这位商人能从义仓火场的残墟之中看出什么来。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只不过是一刻钟后,靡宝就骑着马真喘着赶来,不过赵和更同情他所骑的那匹马,觉得那马弄不好下一刻就要倒毙。
“靡家主要我们留在此处,可是有什么高见?”萧由缓缓地问道。
靡宝一张肥脸五官都挤在了一处:“高见不敢,萧官爷,义仓的火灾不对劲!”
“有何不对劲?”萧由道。
“纵火者别有所图!”靡宝道。
萧由微微笑道:“确实别有所图,他们想要将我们的护军调走,好袭击我们所护卫的临淄王。”
“啊?”靡宝愕然,见萧由别过脸去似乎要离开,他连忙摇头:“不是,不是,萧官长,绝非如此!”
萧由转过脸来,凝视着他:“那么你倒是说说,纵火者别有所图,图的是什么?”
“粮食!萧官爷,粮食,义仓中的粮食不对劲!”靡宝叫道。
萧由脸上本来还有淡淡的笑的,可听到靡宝所言,他脸上的笑容突然一凝,然后双眉紧紧皱起。
“粮食不对劲,少了许多,萧官爷,还有诸位将爷,所以昨夜纵火的和袭击你们的,未必是响马,可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实际上是要掩盖义仓中粮食早被搬空!”靡宝伸着手:“实在是太恼人了,这种赚钱的买卖,他们竟然不寻我……不对,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也敢做,还想借助你们来掩盖自己的真实用意!”
十三、竟敢如此
萧由眉眼撩了搓,看了赵和一眼。
“阿和,你来拿这个主意。”他说道。
赵和苦笑。
这一路上来,凡有事情,几乎都由他拿主意。萧由仿佛被什么东西催逼着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培养他,帮他积累处理事务的经验。
“你有何证据?”赵和再次看向靡宝问道。
“当然有,我派了手下最厉害的账房,正在那儿计算,他会算出最准确的数字,这些仓中少了多少粮食!”靡宝打起精神。
“那我又有问题了,你既然如此有把握,为何不去找定陶县,若是对定陶县不放心,为何不去寻更高些的官?”
靡宝干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萧由在旁叹了口气。
赵和莫名其妙地看了二人一眼,过了会儿,靡宝才知道:“一来定陶义仓若真出了问题,这定陶令自然脱不得关系,二来我若没发现此事便罢,我既然发现了此事,只怕有人不会允许我活着离开定陶。”
赵和霍然惊觉。
萧由对此肯定是明白的,因为他也是在基层做了多年的小吏出身,对于底下这些乌烟瘴气极是熟悉。
“也就是说,你告诉我们,其实是想将事情转到我们头上?”心念一转,赵和沉下脸来:“嫁祸于人,以邻为壑?”
靡宝胖乎乎的脸上顿时挤出了委屈之色:“冤枉,冤枉,我靡宝怎么会是这种人,我不过是情知难以保存自身,所以才想要托庇于官爷羽翼之下罢了,一点点微末而不足道的私心,官爷必然体谅!”
“若只是想托庇于我们,那倒是好办,让你的人随我们一起走就是。”赵和道:“这边的事情,你只当不知,想来有两千军士在侧,没有人能够追上来杀你灭口。”
靡宝连连点头:“这样好,这样好,和气生财,我也不想多惹麻烦。”
“随我们走吧。”赵和眼睛闪了闪。
他这边要走,那边嬴祝马车之侧,董伯予怒道:“这如何行,这岂不是纵容罪行?对恶人之纵容,便是对善人之残忍!”
赵和看了他一眼:“依董先生之意?”
“彻查到底,一则这关系千万百姓之性命,二则……将临淄王作为掩护,陷殿下于不义,此等阴谋,怎么能听之任之!”
他倒是义正辞严,赵和撇了撇嘴:“董先生说得极是有礼,来人!”
有位军官应声而出。
“给董先生留下一匹马,让他彻查此案,董先生正人君子,自不会坐视千万百姓性命受人威胁,也不会任由临淄王殿下受人利用!”
他说完之后,驱马前行,再也不看董伯予一眼。
董伯予呆了好一会儿,明显露出挣扎之色,然后还是垂头丧气地拍马追上来,再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嬴祝马车之边。
“这位董先生放心,我家与齐郡郡守朱公一向熟悉,只要出了定陶,离开那纵火者势力范围,我便立刻遣人将其中疑窦禀报给朱公,朱公定会派人来彻查此事。”靡宝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凑过来陪着笑道:“先生满腔忠直,实在让人敬佩,待我家手下追上来,在下会稍献礼物,还请先生收下。”
董伯予睨视了他一眼,仍然一语不发。
又走了一段路之后,靡宝忍不住又道:“官爷,真的不管不顾了么”
“你以为我们是那么好欺瞒的蠢货么”赵和淡淡地盯着他道。
“官爷你这是何意啊,我当真是一片赤诚,诚心诚意。”
“你是不是诚心诚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言不尽实。”赵和噗的一声冷笑:“你究竟是为何要找我们,若不实说,只能将你也扔下来了。”
靡宝咧开嘴尴尬地笑了起来。
这家伙脸上胖乎乎的尽是肉,笑的时候要多憨厚就有多憨厚,但是赵和却对他少有信任。在咸阳市井之中大半年的经验告诉他民,商人当中凡笑得成这模样的,定然是宰人宰得最凶的。
见这家伙还不肯说,赵和脸慢慢沉下来。
他厌倦了和这家伙继续耗下去了。
“赶他走,莫让他再跟着我们。”赵和道。
“别别,我说,我说,哎呀我的小官爷,你这心肠,呃,不是,我是说你当真是明察秋毫!”靡宝向赵和挑起一根大拇指:“我靡某确实别有用心,最初见到护军兵强马壮,便起了心思,想要请护军护送一程。”
见赵和扬眉似乎要发作,靡宝苦笑着摆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身上带着几样东西,消息已经泄露出去,我听说有大队响马集结,欲从我这夺走那东西。”
“何物”一直旁听未作声的萧由突然插嘴。
“第一件是这个。”
靡宝坐在马上,艰难地解开腰带,然后不知在腰带上动了什么,从中拿出了两枚一般大小的粉色珍珠来。
赵和不明所以,萧由却是双眼睁圆,露出神驰之色:“这是粉色佳丽”
“萧官爷当真是见闻广博,这正是粉色佳丽,一枚粉色佳丽,在咸阳可以换一处宅邸,而我这腰带中,这样一般大小的粉色佳丽,共是三十六颗。“靡宝兴致盎然:“仅此一物,便足以让数百响马一齐拼命了,但它在我身上还不是最贵重的,我身上还带着扶桑东渡图!”
这一次轮到赵和瞪圆眼睛了。
“扶桑东渡图竟然在你这,真迹还是仿本”他开口问道。
“二百多年前的徐福真迹,正是有扶桑东渡图,所以我靡家独占扶桑国海贸,这才赚来如此家当!”靡宝又开始吹捧:“小官爷了不起,这世上知道扶桑东渡图的人不多,晓得其正本价值的更少,凡知道其价值者,若是从商,必能富甲一方,甚至富可抵国!”
“这么厉害”萧由倒有些好奇了。
他确实未曾听说过这个什么《扶桑东渡图》,在他看来,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情,价值理当没有那么重要。
“萧官爷有所不知,这世上论及收益,海贸可在所有生意里排第二位,一条安全的航道,胜过良田万倾!”靡宝又道。
“哦,那排名第一者为何”
这个问题让靡宝有些尴尬,他看了萧由一眼,笑而不答。
萧由同样笑了笑,赵和觉得这两人似乎想到了同样的一件事情上去了,但谁都不肯说出来。
“我这粉色佳丽,便是由扶桑虾夷人自天鹅口中猎得,据说原产自极北之地,天鹅喜食珠贝,误食珍珠之后藏于胃囊之中,扶桑虾夷人有一部擅长捕天鹅,自天鹅胃囊中得此物……”
“这么说来,这扶桑东渡图是你们靡家的根本,怎么会消息泄露”
“这世上原本不存在什么秘密,若是有,那一定是出价不够高。”靡宝说了句引人深思的话:“我家能将这个秘密守了一百余年,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他说了这话之后,似乎自己都被自己的话语所惊,喃喃念了两遍,胖脸上微露得意之色。
“你既然希望得到护兵保护,却为何会节外生枝,要我们去管义仓被焚之案”
就在他得意之时,赵和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此问题一出,萧由脸上便露出淡淡的笑意。
赵和至少在话术上,已经不逊于一位在法曹位置上坐了二十年的积年老吏了,先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来放松被询误者,当被询问者连续回答而失去警惕之时,突然问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迫使其不得不答,从而发现被询问者试图隐瞒的真想。
果然,靡宝一张嘴,可是嘴唇不停变动,就是没有出声。
“靡当家这是在说什么呢”萧由问道。
“哑语,哑语,在下在学哑语,哈哈……”靡宝干笑了两声。
他停了会儿,见赵和与萧由都看着他,有些怯生生地道:“真的要答么”
“不答也行,不答咱们就各走各的。”赵和道。
靡宝苦着脸:“小官爷当真好狠的心肠,我带着这些东西,若是离了官兵护卫,岂不是羊入虎口!好吧好吧,我就答了,我这人,乌溜溜的眼珠看不得白花花的银子,那些烧库之人在齐郡做这种勾当,必然会惹来朝廷震怒,朝廷追究起来,齐郡只怕要被翻个底朝天,这便碍着我的财路了……”
“说人话。”赵和面无表情。
“好,好,我说人话,敢从义仓中弄粮,这生意做得挺大,若是你们找到了幕后之人,缴获的财物定然不少,这些赃物须得发卖,我靡某门路多,正合借此发一笔小财!”
萧由噗的一声笑了起来,赵和也摇了摇头。
这个靡宝,当真有点要钱不要命的味道,响马们在算计他的传家宝,他却算计起别人贪赃枉法的收益来。
在笑过之余,萧由与赵和又交换了一下眼色。
靡宝所言,仍然不尽真实,他身上应当还有别的秘密。
只不过到这地步靡宝仍然不肯说出,这藏得更深的秘密,恐怕不那么容易刨出来。
就在此时,他们身后,又有一骑快马飞奔而来。
马上骑客,正是靡宝的亲卫随从之一。
他被护军隔开,靠不过来,只能远远地大叫:“家主,莫聪死了!”
靡宝胖乎乎的脸随着这一声顿时扭曲起来,他那看似人畜无害的气质随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居人上决定他人命运而养成的霸气。
“竟敢如此!”他厉声道。
十四、受庞若惊
自从见面以来一直给人不良奸商印象的靡宝,气质突然一变,让赵和有些不适应。
旁边的萧由却是一脸淡定,他看到赵和微露惊愕之色,微微笑了起来。
“商家四姓,你对他们所知不多”萧由对赵和问道。
“只是知道有商家四姓,其余的知道得不多。”
“百家争鸣,商家虽然从事的是商贾之业,但是其上也是人才辈出。管仲陶朱吕不韦,哪个不是传奇人物,若只是以寻常商贾视之,只怕被他们卖了还要替他们数钱。”萧由道:“靡家是徐郡世家,家资富可敌国,仰赖其衣食者以数万计,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个软绵绵有如馒首一般的白胖子,阿和,你虽然千般小心,还是小看他了。”
那边靡宝一边在问报信的属下,一边耳朵还在听这里的话语。闻得此言,顿时叫屈:“萧官爷你可不能这样说我,我是老实人,便是有数万人衣食仰赖于我,那也不证明我就是什么厉害人物啊,我诚信为本故此得人信赖!”
萧由摇了摇头:“你还是说说那个死了的莫聪是什么人吧。”
提到莫聪,靡宝露出痛惜之色:“我手下诸多账房之中,这莫聪是最聪明的一个,我早就想让他独当一面了,不意却死在这里,唉,我有何面目去面对他妻儿老小啊”
“说重点!”
“莫聪便是我留下调查义仓余烬之人,就是他发现了义仓中焚完的粮食残灰与应当储存的粮食数量不对,他被人所杀,恐怕也与此有关!”
靡宝之语,萧由与赵和只是姑且听之,但跟在他们身边,一直郁郁的程慈此时却是咬紧了牙。
程慈猛然下马,向着萧由与赵和行礼。
萧由神情仍然不变,赵和却是眯了眯眼睛,眼神有些不善。
“萧国相,赵君侯,二位身兼重任,不可在此多做耽搁,以防夜长梦多。”程慈说话时有些节巴:“不过我身为法曹掾,见此等罪行,若视之不见,外有愧有职,内不安于心,也有违分乳堂程氏家风。我向二位请罪,我不能陪二位继续前行了,好在靡家主也算是齐郡半个地主,沿途道路,他比我要熟悉。”
他说完之后,深深弯腰,牵着马便要回头。
“等一下,我有二问……你可知道,你半途离开我们,可以说是未曾尽职,若我报上去,你要丢掉这身虎皮的!”赵和沉着脸道。
“微末吏身,弃之也不甚可惜,况且我出来为吏,便是想着公门之中好修行,能够为齐郡父老做些事情,是不是吏身并不重要!”
“第二个,你是临淄法曹掾,不是齐郡巡御史,以异地之法曹掾,想管这边的事情,你觉得地方上会理睬你么”
这个问题让程慈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肃然道:“我虽是越权,不过人心自有公道,哪怕我不是官吏之身,这样关系到百十万人性命的大事,我也当挺身而出,更何况现在毕竟还披着这身虎皮。管,我可能会被别人笑话被无视,但不管,笑话和无视我的就是我自己了!”
赵和望了萧由一眼,萧由面无表情,只是看着他。
“想不到在这地方,还有这样的小吏。”赵和想到自己在咸阳城见过的那些人,若是王夫子还活,遇到这种情形,应当会和程慈一般行动吧。他缓缓道:“既然你有此意,只要做的事情是对的,我也很愿意去帮一把,所以一起回头吧!”
此语一出,程慈大喜而拜,而董伯予却是皱眉抿嘴:“不可,这是小义,为小义而置临淄王安危于不顾,极是不妥!”
“我倒觉得临淄王的安危才是小义,百十万百姓的安危才是大义。”赵和瞧了他一眼:“无怪乎郦先生说,稷下董伯予,读书不明理,空口谈仁义,缘木求海鱼。”
董伯予先是老脸胀红,紧接着瞪大眼睛:“郦伏生”
赵和没有再理睬他。
“姓名莫聪,男子,留有八字须。”
“身高六尺一寸,微胖,肤白,右眉上有一痣。”
“衣布,色青,着黑履。”
“身中八刀,致命者二刀,一为后心,一为后腰。”
杵作蹲在仆倒在地上的尸体前,一会儿蹲,一会儿趴,将自己所知的事情都报了出来,一个书吏在旁懒洋洋地记载,他们都知道,这些记录十之八九没有半点用处。
在他们旁边,身着官袍的定陶县尉坐在一截木头上,低着头吃着油纸包的烧鸡。
当他看到烟尘起来时,原本慵懒的模样顿时一变。
“直娘贼,这些过路的怎么又跑回来,看来要管闲事”他喃喃地说道,满脸不高兴:“昨夜他们已经惹来了大队的响马,今倒不早些滚蛋,跑来做甚”
“刘公,当如何是好”旁边的巡檄问道。
“乃翁哪里知道,乃翁若是知道,还用得着坐在这当这个狗屁县尉,早就去咸阳城当御史大夫去了,听闻咸阳城里缺了个御史大夫!”
无论这位刘县尉喜不喜欢,小半个时辰之后,赵和已经坐在他的位置之上,萧由在翻看他刚刚做的案件记录,而程慈则跑来跑去,时不时去检视尸体,或者又去问附近之人。
“刘县尉做得挺内行啊。”萧由翻完记录之后赞了一句:“积年老吏出身吧”
“下官自亭长至县尉,一共用了二十年。”刘县尉有一副美髯,原本对着赵和陪笑的,现在转向萧由:“萧国相莫要赞下官了,下官受那个……嗯,受庞若惊。”
“受那个……庞若惊……”萧由瞥了他一下,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甚读书吧”
“嘿嘿,下官是大老粗一个,读了点书,那些字都认得了下官,下官认识得却没有几个。别人都笑下官不学无木,下官觉得无木好,人若读书读多了木头木脑,有什么好的”
“哈哈哈哈……”众人听他将受宠若惊说成受庞若惊已经叹为观止了,现在又将不学无术说成不学无木,更是让人忍不住大笑。
董伯予直摇头,帝国的堂堂县尉,竟然是这等粗人,而且还是在齐郡之中,这可是稷下学宫所在之地,实在是让人心中生愧。
萧由也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到刘县尉身边:“唔,我说老刘啊,你就别拐弯抹角骂我们是书读多了的木头了。”
还在笑的众人顿时笑容僵住,董伯予更是愕然。
“我也是积年老吏出身,在法曹掾、法曹的位置上先后坐了九年,后来得罪了大将军,莫名其妙成了这个临淄王相,你糊弄上官的那套,我熟,比如说你现在脸上还笑嘻嘻的,可方才看到我们回来,一定骂娘了吧”
刘县尉睁圆了眼睛,那神情足以与靡宝相提并论,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天地良心,国相老爷,我见得你们回来,就是欢喜都来不及!我当时就想啊,这义仓火灾之事,关系极大,我这小小县尉,根本扛不住,有国相老爷,有这位、还有这位,呃,这许多位从咸阳来的大老爷,我可算是有主心骨了!”
他说起谎来面不改色,连眼睛都未眨一下,但是方才笑着的诸人现在对他已经怒目相视,谁都能听出他言不由衷。
“呵呵……”萧由笑着看了看他,然后退到赵和身边,眼睛却一直盯着他。
刘县尉被盯得毛骨悚然,陪着笑拱手道:“下官是哪里不对么,国相老爷这般看着下官”
“没事,你做得很对,我和你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这位小老爷来收拾你了。”萧由向他眨了下眼。
刘县尉还没明白过来,突然间,被人一拳捶在了腹部,整个人顿时弯成了只虾米。
不等他缓过气来,樊令当腹又是一拳:“还没打过县尉呢,今日乃翁算是开荦了。”
原本散在旁边的定陶县差役立刻拥了上来,但不等他们动手,李果阴沉的喝声响起:“谁动,谁死!”
铮铮的弩机上扣的声音响起,明晃晃的兵刃瞬间指向了定陶县的差役们。
“别,都别!”刘县尉忍痛振臂,将属下安抚住,他直起身后,再看向众人时,脸上那种小心翼翼的陪笑再也没有了。
“当真不愧是我们大秦的精锐啊,只不过我不晓得,如此精锐,此时不去燕赵之地与犬戎人大战,为何却要跑齐郡这来欺负我们”他轻蔑地说道。
“那自然是因为你们该打了。”赵和冷冷盯着他:“身为定陶县尉,大群响马聚于县内,你竟然一无所知,未曾上报,这是罪一;定陶义仓,齐郡十大义仓之一,干系重大,你竟然未能阻止贼人纵火焚之,此是罪二;火场已经发生事故,你未曾吸取教训,致使在现场再生命案,此是罪三;上官相询,你不尽心配合,反而敷衍搪塞,乃至玩弄小聪明冷嘲热讽,这是罪四。不过这都不算什么,你知道你最大的罪过是什么吗”
刘县尉被他接连四项罪已经弄得一脸晦色,等听到他问最大的罪过是什么时,更是沉着脸:“这前面任何一项罪名,都可以让刘某丢了这小官去大牢里住了,不知咸阳城里来的小侯爷你,还能给刘某扣上什么罪名”
赵和深深望他,然后笑了。
十五、下官在此
“你最大的罪过,就是有眼无珠,不知道你面对的是谁。”赵和微扬了一下下巴:“我杀了一个大宗正,逼死了一个御史大夫,将一个皇帝掀下了台,在这个过程之中,我还砍了足足数十颗脑袋,我亲手砍的。所以我不是咸阳来的小侯爷,我是血雨,是腥风,是那些心中有鬼者永远摆不脱的噩梦!”
一直都带着轻蔑的刘县尉听到这话,神情终于变了。
定陶是交道要冲,咸阳城发生的事情,消息早就传了过来,其中一些细节,也已为人所知。
刘县尉原本以为,被废黜的前天子现临淄王的护军,都是一些失意之人,看上去风光,实际上是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所以才会被赶出咸阳城。却不曾想,这位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小侯爷,竟然就是咸阳此前连续巨变的关键人物。
更让他这位积年胥吏清楚的是,赵和现在摆明自己的身份,不仅仅是在威吓他,更是向他和所有定陶乃至齐郡的势力表明,他要认真了。
这样一个曾经在咸阳城中掀起滔天巨浪的人,跑到定陶这小地方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瞧他自己所说,他是血雨,是腥风,这可是杀气腾腾的宣言。
半个定陶县的人头,都不够他砍的!
“小侯爷有何吩咐只管说,下官对大秦朝廷,对大将军,对小侯爷都是忠心耿耿,愿为小侯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刘县尉正色说道。
董伯予气得转过身去,根本不看这个无耻之徒。
被打了两拳又被赵和吓了一句,这家伙连学问都长了,连接用对了三个成语,实在让董伯予这种讲究气节刚直的人看不上眼。
“我不管你是心服口服还是口服心不服,我只有两个要求。”赵和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我要知道昨夜袭我的响马是哪些人,第二,我要知道义仓纵火的是哪些人。你如果怕麻烦,只要告诉我他们是谁,砍脑袋的事情,我就不劳烦你了,我自引兵去做。”
“小侯爷放心,三天时间,我将纵火者揪出来,五天时间,我把响马名单列出来,必叫小侯爷满意。都是正货,决无顶替!”听到萧由在旁咳了一声,刘县尉补充道。
赵和点了点头,又看了现场一眼,见程慈已经跑了回来,便对萧由道:“王相,我们去定陶县驻扎,就算响马再来,我不信他们能冲入定陶县!”
他们自引军而去,见他们进了县城,刘县尉身边一人恨恨骂道:“小贱种,不过是生得好人家,得了个侯爵爵位,便嚣张如此!刘公,真的听他们的,以我愚见,不如……”
“叭!”
他话还没有说完,刘县尉老大的巴掌就已经抽到了他的脸上,将他抽得在原地转了三圈,两颗大牙都飞了出来。
“我晓得你与昨夜的响马有牵连,不过咱们齐郡中人,谁不和响马有点关系,所以我一直都不动你。”刘县尉恶狠狠地看着他:“可是,你明知道他们要杀人立威了,还把乃公推着向前拱,居心不良,就莫怪乃公我拿你了。乃公的手段,你是知晓的,现在你说,是招还是不招!”
此语一出之下,那名下属脸色惨白,呆愣愣地看着刘县尉,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连忙跪下:“县尉,县尉,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愿意为县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县尉饶我,饶了我啊!”
“这话有点耳熟,近来你学问有长进啊,不过没用,给乃翁口供,或者被乃翁弄!”刘县尉一边说,一边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那手下惊慌失措,眼见刘县尉已经褪了裤子,大叫道:“我说,我便说……”
骚臭之味已经扑面而来,刘县尉尿了那手下一头,那手下却不敢躲。
“行了,快说,乃翁我只有三五日时间!”刘县尉骂道。
定陶城中,两千军士入城,给定陶令带来了极大的烦恼。
他匆匆赶到之时,才行完礼,赵和便对他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第一件事,你自家宅子让出来,让临淄王入住,你在外守卫,临淄王少一根头发,你就用囚车将自己装着送往咸阳城去,太尉李非很愿意见你。”
“第二件事,让你的人把县衙门清理出来,我要在那处置公务,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赤县侯,这不合……”
“不要和我说什么不合规矩,临淄王在你境内遇到响马,这又是什么规矩?”赵和面无表情:“你有一个时辰时间,一个时辰之后,我说的两件事你都做不到,那么就由我将你塞入囚车送到咸阳去。”
那县令一脸怨色匆匆跑了,赵和冷冷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看向萧由:“萧国相,我这样做,你觉得可对?”
萧由笑而不答。
这一路上的应对,萧由都会推给赵和,大多数的决定,也都会让赵和来做出。萧由自己对赵和的解释,是让他多熟悉熟悉世情,以免成了赤县侯后反而被隔绝于市井之外。
但赵和却觉得,萧由只不过是单纯地想要远离那些繁琐,他几乎将此行当作一场快乐的游学,一路都是轻松惬意。
旁边的董伯予却冷笑:“行事如此简单粗暴,你们就不怕这些地头蛇糊弄你们么?”
萧由心情好,当下笑道:“董先生,地头蛇不是蠢物,他们知道赤县候是过江强龙,早些将这过江强龙送走才最符合他们的利益,而不是与之对着干。说实话,朝堂之上的高官,或许有当了十年八年却依然其蠢无比的,但是这地方上的地头蛇,凡是在一地盘踞三年以上的,就没有一个蠢货!”
董伯予默然,一来他是不信,二来他仍不认可萧由与赵和的行事之道。
他总觉得这二人的行事风格有些不合常理,实在想不通为何公孙凉会败在这二人的手中。
“怎么,董公觉得我说的不对?”萧由又是一笑,缓缓说道:“要不然,我与董公小赌怡情一下,就赌定陶尉能不能在三天之内交出真正的纵火之人?”
“我不与你赌。”董伯予冷冷地道:“赌非正道。”
“真可惜,我原本是想着赌那姓刘的县尉不会在三天交出纵火者的。”萧由意味深长地对董伯予笑了一下。
话声未落,便听到有人笑道:“下官好象听到有人在呼下官,这一呼下官便觉得全身上下都有气力,应当是萧国相吧?”
刘县尉一溜烟跑了过来,在他身后,几个差役们绑着一个浑身骚臭的同伙,同样狂奔而来。
“刘县尉来的可快,是不是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消息?”萧由道。
“下官是来请罪的,下官识人不明,手下竟然有人与响马勾结,如今已经招供,下官将他带来,以备各位讯问。”刘县尉当真跪在地上请罪:“下官有负朝廷之托,只能上书请辞了!”
他说完之后,叩了一个头,将自己的官帽摘下,然后又脱了官袍,当真就穿着里衣离去。
“果然不是三天,而是一日。”董伯予见此情形,不由冷笑起来:“二位好手段,将一位县尉逼得请辞,接下来是不是连县令也要请辞啊?”
他话声才落,便听到又有人道:“下官在此,下官在此!”
紧接着,那个刚刚离开的县令捋着衣摆小跑过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辆囚车。
那县令来到众人面前,对着赵和一拜,然后又对萧由一拜:“下官无能,办事不力,原本还想着得过且过,但今日见了诸位大员,心中羞愧难当,我欲上书朝廷请罪,特意备好囚车,这就将自己解送咸阳,以待朝廷处置。”
他说完之后,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包,恭恭敬敬递给一旁的护军,然后捋起衣摆,一抬腿,真将自己塞进了囚车之中。
赶囚车的差役一挥鞭子,马立刻拉着囚车离开,仿佛多呆一刻都不行。
萧由与赵和看着这县尉与县令二人先后撂了挑子,两人脸色未变,旁边的董伯予却是大笑了三声。
“今日我算是长见识了。”董伯予道。
萧由慢悠悠叹了口气:“董先生儒家七贤之名,真不知如何来的,莫非董先生真不知道,这定陶令与定陶尉二人,其实已经将我们想要的都交了出来?”
董伯予看了一眼那浑身骚臭的差役,断然不信:“拿这样一人来应付你们,定陶尉这也算交出了你们想要的人?定陶令更是什么人都没给你们,你们……你们……”
他说着说着,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因为他看到萧由已经直接开口:“程慈!”
“在!”
“你是定陶人,当知定陶事,这定陶可有护官符的说法?”
程慈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虽然未有什么护官符,不过定陶姓有三大姓,一般官员,都不敢得罪。”
“行,我给你拨派人手,你现在就去,将这三大姓都给我阖宅围住,不许进出,就说我们过会儿要逐一拜访。”萧由从容说道。
董伯予愣了一下,然后狂怒:“你们已经逼得令尉辞官不做,又想迫害地方豪强不成?若是因此激起了民变,你们能负起责任么!”
十六、老小狐狸
董伯予一声喝斥,倒也是气势十足。
只不过这一路来,赵和与萧由已经发现,这位董伯予,虽然博学而精思,却不是个能做实际事务者。他是个道德先生,甚至还拥有不弱的技击之力,可对日常事务经验却极度欠缺。
总之就是一位书斋中呆久了的人,他会同情农夫之辛苦,却不知道如何区分韮菜与小麦。
“董先生,我再教你一件事情,现在义仓火灾另有隐情,你认不认这一点?”萧由慢悠悠地道。
“那又如何,那不是你们可以煎熬逼迫地方官吏与乡绅的借口!”
“那么你认为地方官吏与乡绅,作为地头蛇,与此事有没有关系?”赵和没有萧由的好耐心,他扬眉盯了董伯予一眼:“这些地头蛇怎么会不知道义仓已经被搬空?在这件事情之上,他们要么就是同伙,要么就是渎职纵容,莫说是逼迫他们,就算真将他们送到咸阳狱中,也绝对不会冤枉!”
董伯予被他喝了一声,本来还要反嘴,但心念顺着赵和所说去想了想,顿时讷讷无语。
“明学之,慎思之,笃行之。你不过得了个明学之,慎思之只有一半,笃行之则是半点皆无,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成为儒家七君子之一的,以我之见,郦伏生比你可是强得太多啦。”萧由慢悠悠地补了一刀。
董伯予脸涨得通红,偏偏无话可驳。
“象郦伏生这般人物,儒家却将之拒之门外,声称他离经叛道,已不再属于儒家,倒是董公你这样的人物,在儒家之中如鱼得水,声名显赫,让人不得不怀疑,儒家究竟还有没有明眼之人?”
萧由紧接着又补一刀。
董伯予牙齿已经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儒家?我曾听人对我说过,如今的儒家已经是蠕家了。”赵和有些不明白,为何萧由反复揪着董伯予不放,但既然萧由如此,那他当然也要配合。
“什么儒家?”萧由果然接口。
“蠕虫的蠕,儒家如同蛆虫一般,只在先王的故纸堆中钻来钻去,却不能抬眼看这天下。”
“咄,住口!”说他自己,董伯予尚能容忍,可是辱及儒家,董伯予无法再装没听到了。他厉喝之后,瞪着赵和,胸膛起伏不定,缓缓道:“我所学不精,不过是我一人之事,你岂可以此连及儒家?你以偏概全,偏激极端,若这就是郦伏生教你的,那么郦伏生被儒家除名,不冤!”
“笑话,郦师是真儒,尔等乃伪儒,犬儒,蠕儒!”赵和也不客气,直接开口骂了起来。
“唉唉,莫动怒,镇之以静,镇之以静。”见二人针锋相对,萧由立刻来打圆场。
“这样吧,空口无凭,就以这义仓之案为证,若是董公你先查出义仓之案中的真相内幕,我就让阿和向你道歉。但若董公你未能查出,反倒是让阿和与我查出,那董公你就明示天下,自承不如郦伏生,如何?”
董伯予眉头抖了抖,怒色渐退,眼神恢复清明。
他看了看萧由,又看了看赵和。
“虽然不知你二人为何非要激我,但既然话已至此,那我自然会去做。”他伸出手:“给我笔墨,我要写信!”
他转身回去写信,萧由与赵和在他身后相视一笑。
“多谢。”赵和道。
“谢我做甚么,我对郦先生也是极敬仰的,他受儒家非难,能帮他出口恶气,举手之劳的事情,我又何乐而不为?”萧由道。
“郦先生自己对此并不在意。”赵和说道。
“他不在意那是他的境界,我们帮他出气是我们的心意,二者并不冲突。”
萧由徐徐说道,眼睛凝视远方。
赵和没再说话。
他心中却是疑窦暗生,他并非不信任萧由,怀疑萧由对自己有恶意,但是,萧由自咸阳出来之后就有些异样。
萧由似乎有些急切,迫不及待要将自己掌握的东西传授给他,感觉他是在为某种事情做准备。
不过,赵和知道,自己开口去问,萧由也不会回答,除非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
随着程慈指路,两千护军加上从定陶县征发的数百差役、民壮,在极短时间内便将定陶的三大豪族围了起来。
定陶钱氏、骆氏、管氏,三大豪族盘踞当地足有两百余年,全县上下,都与他们三家有着错综复杂的关联。这三家被围,一时县中震动,前来打探消息的、观察情形者络绎不绝,就是赵和暂驻的县衙,也接连有人前来拜访。
“这个任平是何许人也,我看其余人来拜访,都将自己介绍得详详细细,唯独这个任平,只在名敕上书一个名字,莫非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翻了一遍来拜访的名单之后,赵和拿出一份名敕,向身边的刘节问道。
这位刘节,正是挂冠脱袍而走的县尉。他在县衙前演了那一出后就消失不见了,但到午时,却又躲在一个筐子里,让人将自己抬入了县衙。
“好叫赤县侯知晓,任平是前大鸿胪,六年前致仕回乡,居于定陶。”刘节道:“任公在乡里名声极好,为官之时和致仕之后,都为乡中做了不少事情。”
“义仓盗卖的事情,与他可有关系?”
“与任公没有直接关系,不过任公老了,有家族亲戚要照看,所以同三大豪家颇有一些往来。”
赵和思忖了一会儿,徐徐说道:“既然如此,这位任公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请他进来,我见一见他。”
不一会儿,一个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进来,他身边是一个四旬左右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掺扶着。
“赤县侯当真是年少有为,如此年纪就是开国侯了,啧啧,恕儿,你看看你,年纪比起赤县侯大得许多,可如今却还只是一个区区白身!”
还没有寒喧,任平就开始教训那个四十余岁的男子,赵和眉头微微一挑,这老货话里话外,分明是在教训他!
来意不善。
赵和平静地道:“我一介孤儿,家中没有什么老人压着管束,所以胆大妄为,敢做敢当,天子与大将军正因这一点,才赠我爵位,哪里比得上令公子,想来用不了多久,令公子必然能扶摇直上大展鸿图了。”
这下轮到任平进入呆滞状态了。
赵和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当面斥责任平,他儿子之所以现在功名未成,就是因为有他这样一个老子在压制牵连。末了一句,看似表达对他儿子的祝愿,但结合此前的意思,分明是在咒任平早些死了。
片刻之后,任平哑然而笑。
他那颤颤巍巍的老人像也因此一笑而变了,变成一个老奸巨猾的模样。
“原本以为赤县侯不过是侥幸得成事业,现在看来,晁冲之那货死得不冤。”他一边说,一边向赵和拱了拱手:“晁冲之与老夫有积怨,老夫说是致仕,实际上是被他赶出咸阳的,单以私怨来说,老夫还得向赤县侯道一声谢。”
他瞬间就改变了态度,不但不倚老卖老,反而是将赵和放在了平辈上位置上说话,其城府之深,不愧是曾在咸阳居高位多年的老人。
“任公为何而来。”赵和面不改色,依旧平静。
“听闻赤县侯爱说两件事,老夫来此,其实也是两件事情。一是受乡梓所托,来打听一下那三家究竟有何罪,赤县侯不必在意,老夫也就是应付一下,到时出去说一声赤县侯不给老夫面子就是。”老头儿说到这,颇为狡黠地笑了一下,让赵和为他背锅,他相当开心。
“第二件事情,则是问问赤县侯,可有什么事情需要老夫帮忙,老夫犬子不肖,才具不足,失了老夫庇护,恐怕没有什么出息。老夫总得乘着自己还活着,替他赚些功劳。”
此言一出,赵和愕然,萧由却是微微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老头儿。
这个任老头比他们想像的还要厉害!
“任公的意思,我们明白了。”赵和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恭敬地向老头拱手:“任公乃乡中贤达,有劳任公之处甚多,现在就请任公与我一起,前往管氏一行!”
任平捋须:“理当效劳,且容我先行一步,先到管家敬候赤县侯大驾。”
“我送任公出门。”
赵和亲自掺扶着任平,与老头一起出了门,在门外又是向老头行礼,老头则连连谦逊,纠缠了好半天,两人才真正告别。
只不过二人转身之时,不约而同阴沉下脸,一个在心中骂了声“老狐狸”,另外一个在心中呸了一句“小狐精”。
任平坐上自家的牛车,其子任怨随侍在旁,此刻忍不住道:“这赤县侯前倨而后恭,不过如此,大人对他,未免太过谨慎了。”
“竖子,你知道个屁,若不是老夫尚在,你这竖子便是牵着缰绳为人赶马,人家也要嫌你愚笨而不堪用!”任安大骂道。
“大人,儿子虽是驽钝,却也不至于此!”
“哼,你看那小猴儿后来虽是客气,但说了什么有用的没有?”任安冷声道:“他的意思很明白,这功劳是他的,咱们任家若不能拿出些有用的东西来,就别想在这件事情上有任何好处!”
任怨眉头一挑:“父亲真的想帮他?”
“废话,我若不帮他,等咸阳城中的大将军与丞相想到我了,那时我做得再多也只有罪了!”任怨对儿子当真是恨铁不成钢:“与犬戎战,事关国运,齐郡的粮食必在大将军算计之中,若齐郡粮食出问题,大将军不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如何能让天下敬畏?”
任怨惊呼了一声,显然是被这后果吓到了。
“所以,收起你的小心思,这件事情,从一开始我们只能站在那小猴儿的一方,千万千万莫与他扯后腿!”任安想想心中还有些忐忑,便又告诫儿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