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万古长夜
漆黑的长街之中,对面是黑色盔甲的玄甲军步步紧逼,这边赵和惶然失措,在赵和与玄甲军之间,高举灯笼的,唯有一个提剑的儒生。
“王道在此!”
儒生的声音响彻整座长街。
然后,那些原本闭上的门砰砰的又被打开,那些已经退回去的百姓又一个个出来。
他们聚集在王道身边,将赵和与玄甲军隔开。
此刻,赵和热泪盈眶。
“让开,休要阻拦我们执行公务,若有违令者,军法处置!”那队玄甲军中,有军官厉声说道。
“我记得玄甲军已经被废,你们身着他们的甲胄,是不是从武库中盗用?你们执行公务,拘捕百姓,可以咸阳令署的令牌,可以刺奸司的令牌?”王道仍然不紧不慢地回应。
赵和听到他的话声,还想再看一下,却见一个身影从旁掠了过来,将他一把拖住。
“快走,夫子让我带你快走!”
樊令半拉半拽,带着赵和猛跑,赵和愣了愣,意思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确实要立刻离开。
那群玄甲军沉默了片刻,然后排成阵型,大步向前推进,寒光闪闪的兵刃,直指街头的百姓。
王道眉头一撩,从百姓中走了出来,示意别人散开,那些百姓还想跟他站一起,却被他挥手驱走。
“既无令牌,又不让坊正配合,你们所奉是何人之令?”王道厉喝。
“再不让开,就杀了你。”那军官哼了一声。
“义之所在,不敢相让。”王道应道。
“那就看看是你的义厉害,还是我们的兵刃厉害!”军官不再犹豫:“前进!”
玄甲军轰然上前,王道高举灯笼,但在片刻之后,灯笼熄灭。
长街又变成了一片黑暗,唯有玄甲军的脚步声和隐约压抑的哭泣之声。
轰的一声巨响响起,却是这初春之时,咸阳城上空,雷光闪动!
疾奔中的赵和身体一僵,猛然回头,却再也看不到那盏灯光了。
“夫子,夫子!”赵和大叫,转身想要往回跑。
樊令却一把将他拖回:“蠢货,快走啊,快走啊,夫子让你快走,肯定有他的道理!”
又一声雷声响起,赵和眼睛被乍亮的电光刺得睁不开,他闭上眼,泪水滚滚而落。
是的,樊令说的对,夫子让他快走,不仅仅是要救他,还是希望……他能救丰裕坊,能救咸阳,能救这个老朽不堪的大秦帝国!
至少能从这一次危机中将大秦救下来。
他没有时间悲伤,他必须在最快时间做出决断!
赵和狂奔起来,与樊令一头扎在赵吉的宅院前。
不等他叫门,门被打开,穿着盔甲的管家肃然而立。
在他身后,是赵吉家中全部仆役,每个人都着甲。
赵和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赵吉身为一个普通人家,怎么会暗藏这么多甲胄,他目光在这些人的甲上闪过,整个人都呆住了。
玄甲!
赵吉家的仆役所装之甲,与身后追袭的官兵所着甲同一样式,皆是玄甲!
“请和公子走密道,我们会挡住追兵。”管家平静地说道。
“你……你们和追兵不是一伙的?”刚开始时,樊令也被吓了一跳,此刻回过神来,讶然说道。
“自然不是。”管家一边说,一边将二人拉进来,紧接着,大门紧密,院墙各个高处,一个个仆役爬上去,以弩箭封锁住大门。
“从密道走,你们知道怎么走的。”管家又道。
赵和顾不了那么多,他快步向着密道跑去,一边跑,一边想,那些玄甲军为何要来捉他?
他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玄甲军为什么要捉他,除非他身上有玄甲军幕后指挥者需要的东西。
他需要什么?
是了,是了,那些信!
赵和猛然抬头,眼中闪过惊骇之色。
原本他与萧由以为,那些信只要私藏下来就可以拖延一段时间,但根本不是这样的,他们不主动奉上那些信件,那幕后黑手也会自己来取!
那天红绡最后其实给了他暗示,红绡抓住他的手腕,撑着最后一口气,反复说要他找到真正的凶手,言下之意,就是信里透露的是假凶手。
信里透露的是谁?
是丞相上官鸿暗中指使华宣并与犬戎相勾结。
故此,丞相上官鸿是可信之人!
至少,上官鸿与幕后黑手是死敌,幕后黑手准备这些假信,为的就是在发动政变时将罪名推到上官鸿身上,让自己的行动师出有名,堵住天下悠悠众品,争取那些中立摇摆之人。
这也证明,幕后黑手并未完全控制咸阳城,上官鸿还有反击之力!
赵和想明白这一点时已经钻出了密道,来到了大街之上。
他可以听到坊墙里面丰裕坊传来了呼喝惨叫之声,那是玄甲军正在进攻赵吉家的院子。
“该去哪儿,出城去寻大将军么?”樊令问道。
“不,不出城,去找大将军就晚了。”赵和抹了一下眼睛,他狠狠地盯了一眼身后的丰裕坊,然后厉声道:“去丞相府!”
从丰裕坊到务本坊,要跨过半个咸阳城。
他们只凭双脚,想要跑过去并不容易。
而且此时街上,到处都是军士,总会有人盘查。
好不容易穿过御街,突然间身后传来了呐喊之声,有人在疾呼“抓住他们”。
还有马蹄声响起,证明追兵是骑马而来。
“我挡他们一挡!”樊令叫道,转身回头:“阿和,替我养我老娘!”
赵和愣了一下,刚刚止住的泪水,不知为何又涌了出来。
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若是他就此停步,那所有人的牺牲都没有了意义。
若说此前,他还不觉得咸阳城百姓的性命和大秦帝国的命运与自己有多密切的关系,那么现在,他对这咸阳城,对这大秦帝国,已经有巨大的归属感。
只不过他才跑了几步,脚步便停了下来。
在他面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他说得果然不错,在这里可以等到你。”
随着这声音,一队士兵冲了出来,这队士兵身上皆沾染了血迹,但还是从他们的盔甲可以看出其身份。
虎贲军!
而那个熟悉声音的主人也从这队士兵当中闪了出来,正是黄怒。
黄怒的眼睛在火把之下闪闪发光,他看着赵和,舔了舔唇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还记得那天么,你和我打了一场的那天?”他大步走了过来:“你这竖子,一向瞧不起我们虎贲军,一向与我们作对,一向羞辱我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吧?”
赵和抿着嘴,紧紧握住了长剑。
他发出一声怒吼,然后快步冲刺,举起了长剑。
务本坊丞相府。
大秦丞相上官鸿笃信道家,是道家养生学说的大力倡导者,向来都喜欢说“早睡早起有益身心”。
今夜他却未能早睡。
不知为何,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一直缠绕着他,哪怕是最年轻最貌美的小妾百般温柔,他也只是睁着眼,无法安眠。
外头隐约有声音响起,上官鸿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便唤来仆人:“我听到远处好象有声音,你们可曾听到了?”
仆人竖起耳朵也听了听,然后摇头道:“相公,未曾听到什么声音……”
他话声未落,猛然外头光芒破空,将咸阳城照得有如白昼,然后隆隆的雷声响起,震耳欲聋。
小妾吓得哇哇大叫,躲入上官鸿怀中,上官鸿喃喃嘟囔了一声什么的,但雷声太大,小妾又太怕,根本没有听清楚。
等雷声平歇之后,小妾才犹有余悸地道:“怎么这个时节也会响雷……相公,你方才说什么?”
“按我们道家和阴阳家的说法,这冬末初春时节响雷,乃是阴阳失衡所致,而天地之间阴阳失衡,肯定是有什么不对的东西阻塞了阴阳二气的运转,而理顺阴阳正是丞相的责任,所以这个时节打雷,是我的罪过啊。”上官鸿一边说,一边自己扯过衣裳,开始穿上。
小妾忙服侍他穿衣:“奴觉得不对,这与相公有何关系,天自爱打雷下雹子,那是天的事情!”
“若是以儒家天人感应之说,也就是咱们现在这位天子的老师,那位董伯予的说法,就是冥冥之中,有圣贤遭厄,遇有奇冤,故此大冬天的时候打雷,这是上苍对所有人的警醒。”上官鸿将衣带系好:“我倒想看看这位遭厄圣贤是谁,难道是我自己么,但我勉强可以算是道家的贤哲,可不是儒家的圣贤。”
“呸呸,相公你胡说什么,你福大命大,哪里会遭厄!”小妾嗔怒地推了他一把。
“呵呵,但愿如此吧,借你吉言,不过我也觉得,你这张小嘴,可比上天要强。”上官鸿调笑了她一句,然后将她轻轻推开。
那小妾还想撒娇,可是不知为何,在上官鸿身上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力量。
她缓缓退开,看着上官鸿出了卧室。
“令人点起灯笼,把丞相府大门打开,看看街上是否有军士夜巡,传我之令,令他们在丞相府候着待命。”上官鸿说完之后,又回到卧室之中,看了看周围,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咦,我的剑呢?”
然后他又自己笑了:“三十年未曾摸过剑,大约所有人都忘了,老夫在成为道家贤哲之前,可也曾提三尺剑破十万军!”
七七、收拾局面
丞相府灯火通明,而在丞相府前,越来越多挥士聚拢过来。
有巡夜的南军,有值夜的武侯,也有咸阳令署的差役。
当身着戎装的丞相上官鸿走出丞相府时,门前已聚拢了足有两三百军卒。
他们都迷惑地看着上官鸿,这位鹤发童颜的当朝丞相,用力拔着自己的剑,只不过这剑真的太久没有用了,好一会儿,才从鞘中拔出来。
“今天巡街的人还真不少啊,务本坊这有老夫在,所以你们的上官多派了人手吧?”上官鸿拔出剑之后,漫不经心地用剑身去挠自己的脖子,看得身后的随侍都两眼发直,生怕他不小心,就割破了自己的血管。
周围的军士传来三三两两的应答。
“我不管你们隶属何部,上司何人,在今夜,你们都听老夫指挥……唔,有动静来了?”上官鸿抬起脸,眯眼往东一望。
二十余名虎贲军冲了过来,每个人身上,都是血。
在这些虎贲军当中,赵和脸色惨白,身上也有血迹。
“告变……告变!”他到了丞相府前,声嘶力竭地喊:“朝中有重臣与贼勾结,意欲作乱!”
当他扬声喊出“朝中有重臣”的时候,周围一片哗然,那些早就惶惶不安的军士差役,都开始议论纷纷。
就是上官鸿,也是目光一凝。
他看着赵和:“你是何人,诬蔑大臣,当是死罪,你可知晓?”
“请丞相看这个!”赵和喘着气,将装着信件的木匣拿了出来,脸上汗泪交流:“为将这个送到丞相此处,已经……已经有光禄卿下吏王道虎贲军忠勇将士等数十人失了性命!”
木匣被上官鸿的随侍狠狠地夺了去,然后呈到上官鸿面前。
“虎贲军?你是什么人,虎贲军又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他没有急着拆信,而是打量着赵和。
“我……草民赵和,虎贲军……来自刺奸司,咸阳令署掾史萧由遣虎贲军军士黄怒来寻我报信……”
半途拦住赵和的黄怒,并不是来截杀他的,相反,是来救援的。
他所带的军士,都是那日与赵和等人一起围攻金城坊井口巷犬戎人的同僚,与赵和算得上是曾并肩作战的交情。
萧由进入刺奸司之前,便召来黄怒,交待给他,若是自己半个时辰不出来,那么黄怒他们就要到丰裕坊前往务本坊必经的路口等着赵和,见到赵和之后听他命令。
赵和说得很是零乱,这让上官鸿非常不满意,他嘟囔了一句:“果然是乱成一团糟,来人,给他们热水,再让府中备好热粥,有肉食也都拿出来分与大伙。”
他拆开信封,借着火把的光芒,看着手中的这些信。
“啧啧,不错,这笔迹模仿得真象,果然得我九分神韵,就算是我自己,乍一看时,也要以为这信是自己写的了。”他一边看还一边点评。
“咦,连我家族人与犬戎商人有往来都知道,不过犬戎商人入咸阳的事情……唔,好象当初确实与我有关。”他又道。
看完最后一封信,上官鸿收好信,微微一笑:“你将信送到我这来,不怕我真是写这些信的人?”
“怕!”赵和抿着嘴:“若不是因为怕,早就该将信送来了,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五辅之中,除了丞相,谁能够相信!”
“那你为何说是朝中重臣意欲作乱!”
赵和抬起关来看着,脸上带着怒气。
“时至如今,一切不者很明显么,丞相不想法子收拾局面,反复诘问我于时局有何益?”
上官鸿拿剑搔了搔头,深深盯着赵和,然后笑了起来。
“你说的是,那么你就跟在我身边,且看我是如何去收拾局面的。”
说完之后,他招了招手,相府的老仆立刻给他牵来马,他翻身上马,只是年纪大了,身体有些胖,翻得实在有些吃力,还是有军士推了他一把,他才成功上去。
“走,随我去刺奸司!”他一声令下。
“刺奸司?”赵和微微一愣。
上官鸿回脸看着,面上浮起冷笑:“只凭你这黄口孺子一句话,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几封假信,我怎么就能相信你?”
赵和默然无语。
上官鸿一马当先,自然有军士冲上来将他护住。他们一路前行,途中凡有遇军士,便以丞相之令将其收编,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抵达了刺奸司。
刺奸司门前,虎贲军已是严阵已待,双方一见面,顿时是刀剑相对。
上官鸿哼了一声,排开护卫上前道:“上官鸿在此,你们是否认得?”
他往前走,那些虎贲军就纷纷后退,但是兵刃仍然对着他,不少虎贲军士还面露紧张之色。
赵和心中暗惊,忙让樊令与黄怒跟上去将他护好。这个时候,只要有一枝暗箭射来,上官鸿性命不保,咸阳城的局面也就不可收拾了。
可上官鸿用剑身将黄怒与樊令都抽开,他扬声道:“我,当朝丞相,为宰辅十二年,就不相信在这里,在刺奸司,在我大秦忠勇虎贲军之中,会身遇不测!”
他此言一出,那些虎贲军的敌意顿时消散。为他气势所夺,不少军官上前行礼,纷纷叫道:“相公!”
但就在这时,一根廊柱之后,却有人向上官鸿举起了弩。
他还在瞄准,尚未扣发扳机,旁边一个虎贲军军士猛扑过来,一拳砸在他太阳穴处:“狗贼,安敢害大秦丞相乎?”
那人被砸得从廊柱后滚了出来,迅速被更多的虎贲军摁住。
“袁逸可在?公孙凉可在?萧由可在?让他们来见我!”上官鸿斜睨了那名刺客一眼,依旧保持镇定。
立刻有虎贲军士飞奔入内,不一会儿,袁逸与萧由连袂而来。
袁逸看到上官鸿,面有愧色,拱手作揖:“老师,我让老师失望了。”
上官鸿摆了摆手:“现在你知道了吧,你终究还是嫩了许多,四十岁以前,你当锐意进取,四十岁之后,再谈黄老不迟。”
他又看了看萧由:“你便是萧由?”
“下吏萧由,见过丞相。”萧由上前行礼。
“今日起你不再是咸阳令署掾史了,你是丞相府掾史。”上官鸿倒拿着剑,轻轻碰了一下萧由的肩膀:“公孙凉呢?”
有虎贲军军官上前小声道:“未见公孙凉,半个时辰之前他还在,可现在……并未看到他。”
“走不掉的。”上官鸿呵的一声,然后下令:“袁逸,你在刺奸司,传我之令,收拢街头军卒,安抚百姓,我只留给你一队虎贲军,你能安定咸阳城么?”
袁逸看了萧由一眼:“若令萧掾史助我,我便能!”
“你倒是敢要人,那行,萧由先留在这助你,等收拾了一些街上的散兵游勇后,萧由来长乐宫。”上官鸿并未拒绝,他又环视四周:“虎贲军!”
“在!”
“这些年你们可是姥姥不疼爷爷不爱,大将军偏向羽林军,你们就差了些……不过从今日起,你们在我丞相府听用,现在,随我去长乐宫!”
虎贲军轰然领命,原本人心惶惶,这一刻却都是兴奋起来。
正如上官鸿所说,这些年来,虎贲军虽然与羽林军争锋,可羽林军是大将军亲信,而虎贲军则由天子亲信掌控,但是由于前任天子早夭,而新天子又是个没有根基的,所以他们始终在羽林军面前抬不起头来。
如今不同,有了上官鸿,他们也算是有了主心骨,以前不敢做的事情,现在敢做了。
上官鸿转身向东,疾驰向长乐宫。
“长乐宫……天子?”他身边赵和喃喃自语。
上官鸿侧脸望了望他,笑着道:“对,正是天子,咸阳局势,其实关键不在别处,关键就在天子身上。与天子相比,那十几封信算得了什么,所以一切想要了结,就一定在天子这边!”
刺奸司原本就在长乐宫旁,他们片刻之后,便来到长东宫西门,但此时西门前已有执金吾列阵,门上城墙处更是寒光闪动。
“去跟他们说,上官鸿在此,我要见天子!”上官鸿到了这里,却没有刺奸司时直接面对军士,而是谨慎得多。
“丞相在此,要夜见天子,还不速速打开门?”有虎贲军上前高喝。
“夜间带兵而来,此非礼也,哪怕是丞相,也不得入内!”城头一人高喊。
“事起仓促,你们去奏明陛下,是否许我入内,由陛下定夺!”上官鸿叫了起来。
他回头又低声对赵和道:“我,三朝老臣,国之宰辅,深夜来叩宫门,陛下如果不见,那只证明一件事情,陛下已经被贼人控制了。”
赵和一愣,上官鸿给他讲解此事,倒有些象是在教弟子如何应对各种情况。
好一会儿之后,楼上又有人喊道:“请丞相去右掖门,大宗正在右掖门等候丞相!”
上官鸿眉头撩了撩,嘴里仿佛嚼东西一般动了几下:“这老货比我反应还要快,哪里象是七十余岁的人了……行,他在的话,宫中应当没有什么问题了。”
“大宗正?”赵和在旁有些犹豫。
他对这位嬴氏的宗亲并不了解,在五辅臣之中,这位大宗正过问政事得最少,也最为名声不显。
“他与烈武帝同辈,三十年前起镇守燕郡十年之久,犬戎人非常怕他,当年可是称他为‘燕虎’。”上官鸿笑了起来:“走吧,我带你去右掖门,我想他也肯定愿意见见你!”
七八、请除冠冕
子时三刻,咸阳城长乐宫南,右掖门前。
右掖门是长乐宫南的一座偏门,上官鸿至此之时,看到对面火光熊熊,有大队人马赶来。
他眉头一皱:“去问问,那边是谁?”
有虎贲军士上前喝问,而几乎在他喝问的同时,对面也有人问出声来。
双方通报了各自身份,迎面来的却是太尉李非。
“李非来得有些晚了。”上官鸿不满地道。
他对李非确实有些失望,大将军不在,咸阳城的安全就主要靠李非和他手中的两万南军,可是现在咸阳城已显乱象,而李非没有事先察觉。
赵和抓住他的缰绳:“相公,小心!”
“放心,如今咸阳城的局势大体还是平衡,某些人就算想要有动作,也只能暗中操持,而不能公开……否则大将军回来,必死无疑。”上官鸿倒是不惧。
他上前之后不久,另有一骑上来与他会面,借着火把的光芒,赵和看到那一骑上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三缕长须,面色赤红。
两人相距十步左右时都停了下来。
“相公哪来的兵?”对面的那赤红脸的人道。
“虎贲军,还有其余的一些杂军,我临时调用,莫非这也违背了大秦律?”上官鸿用剑身抽打着自己的手掌,不满地道:“你先别管我哪来的兵,我倒要先问你,你掌握咸阳武库,为何有人着玄甲军服饰自称官兵于咸阳城各处设卡,截杀过往之人?”
李非声音低沉:“我已遣人去查了,天明之前,必有回报。”
“但愿如此。”上官鸿哼了一声。
二人都是抬头向右掖门望去,门上楼头,影影绰绰,有不少人在。
“大宗正何在,上官鸿在此。”上官鸿叫道。
“李非在此!”李非也道。
片刻之后,右掖门被打开,紧接着一个被甲的老人走了出来,站在了火把灯笼照耀之下。
“此时此刻,你二人不想办法抚靖都城,却带兵来到长乐宫,是何用意?”这老人声音洪亮,一开口便是喝问。
“我这儿得了份东西,与你这老儿也有些关联,你拿去看看。”上官鸿将那信匣递了过去。
有军士下来,要取信匣。
赵和忙冲上前,从上官鸿那儿接过信匣,再交给了那军士。
他交给军士之后,抬头看了站在高高台阶之上的嬴迨一眼,发现嬴迨正在看着他。
嬴迨看他的眼神很有些怪异,似乎有些伤感,又有些疑惑。
赵和缓缓退到了上官鸿身边,上官鸿拍了一下他的肩,笑着道:“燕公,你觉得我这位后生子侄如何?”
嬴迨目光从赵和身上移开,转回到上官鸿身上,缓缓点头:“不错。”
上官鸿哈哈笑了起来,就在他的笑声之中,嬴迨开始翻看那些信件。
最初时嬴迨还面不改色,但看到指控他与莽山贼勾结的内容时,神情微微一愕,然后勃然大怒。
“荒唐!”
他气得一把将信撕开:“不必看了,现在我明白你们之意……你们放心,天子在宫中,贼人并未得手!”
上官鸿与李非对望了一眼,上官鸿笑眯眯地道:“虽是如此,我们终归是陛见天子为好。”
“正是。”李非附和道。
“那你们便进来……各自引一百军士入宫,其余人等,半数在宫外备防,半数可在掖门后等候。”嬴迨目光扫过众人,然后说道。
此时此刻,人人都有嫌疑,因此不让上官鸿与李非带兵入宫,明显是不现实的,但同样,他也不能让这二人带太多兵入宫,否则反客为主,这二人中若是有包藏祸心者,长乐宫就等于是开门揖盗了。
上官鸿与李非同样明白,故此二人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反复纠缠。他们大军就在外边,若有什么变故,一百人的护卫足以保护他们,直到大军攻入。
“你跟着我进宫,好好看一看吧。”上官鸿偏头对赵和道。
赵和点了点头。
除了大将军和受了伤的御史大夫晁冲之,其余三辅都在,想来,那个幕后黑手,很快就要现形了。
长乐宫是仁皇帝时开始修建的宫室,当初规模并不大,但到了烈武帝时,发刑徒五万,历时十年,将长乐宫修建得极为壮美,成为咸阳城诸多宫室中最为华丽的一处。烈武帝后期,便将长乐宫作为朝廷的中枢,除非巡游外地,或者避暑,否则大多数时候,都在这座宫中起居。
因此哪怕是偏门,右掖门依然极为高大,当赵和走进巨大的门洞时,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象是走入了一张巨兽的口中。
进了右掖门,是一座广场,随护而来的军士,除了相伴的一百人之外,全部被留在了这座广场之中,而赵和等人,则跟在嬴迨之后,穿过第二道宫墙的明宣门。
明宣门之后,才是真正的长乐宫。
“天子在勤政殿,陛见天子,不得携带兵刃!”到了明宣门之后的高大宫殿之前,嬴迨将自己手中的长戟交给了立于殿前的武士,他回头看了上官鸿与李非一眼:“你们二人,是不是要将军士也带到勤政殿中去?”
“这不合大秦律令。”李非沉默了一下,然后解开佩剑,昂然上前。
他身后的军士想要护卫,却被他摆手斥退。
上官鸿也笑了一下,然后拍了拍嬴迨的肩膀:“燕公,你的脾气永远都是这么臭。”
赵和有些发急,上官鸿向他招了招手:“你随我进去吧,有些事情,怕要你来回答。”
“可是……”
“放心,燕公大秦宗亲,这大秦可是他们嬴家的天下,若说五辅中唯有一人不会谋逆,那就只有燕公了。”上官鸿道。
赵和默然,上官鸿对嬴迨极为信任。
可他赵和,却不信任。
跟在上官鸿之后,他走上台阶,但在入殿之前,又被执戟的执金吾拦住。
“解下佩剑!”执戟者道。
赵和解下了腰间的剑,又张开双臂,对方在他身上拍了拍,上上下下,都没有拍到什么坚硬的物什。
“进去!”那执金吾将戟收回,放他过去。
此时上官鸿等人已经走上了台阶最上方。
赵和快步追上去,他们进了殿门,但此时尚是黑夜,大殿之中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
“天子何在?”上官鸿与李非不约而同止住脚步,厉声喝问。
“噗!”
光芒闪亮,大殿最里侧,亮起一盏烛光,昏黄烛光之下,一个身着帝冕之人,正背对着他们。
紧接着,一盏又一盏的烛光从远到近亮起,一个个宫女内监在沉默中点燃了烛火,然后又悄悄退去。
上官鸿快步上前,并未行礼,而是大声道:“请转过身来!”
那身着帝冕之人缓缓转身:“上官丞相,果然谨慎。”
上官鸿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此人,只是此人的面容被藏在帝冕垂珠之后,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请除冠冕!”上官鸿又道。
“请除冠冕!”李非也叫道。
赵和跟在他们身后,不觉放慢了脚步。
这一刻两位辅臣的表现,让他大吃一惊,他们似乎怀疑在那边的皇帝不是本人。
而大宗正嬴迨一声不吭,在后缓缓跟随,此刻叹了口气。
“我就说过,上官丞相与李太尉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人,你这一套,还是起得太过仓促……”
“我也不想起得这么仓促,但温舒失去了控制,他追索当年江充,已经查到了你我身上,若再不发动,就只有束手待毙了。”又一个声音响起。
从那位戴着帝冕者身后,慢慢转出一个身影。
赵和抬眼望去,吸了口冷气。
晁冲之!
他在御街之上见过一次晁冲之,在犬戎人刺杀他的时候!
上官鸿与李非转身欲出,结果身后的殿门轰然一声关闭,从大殿的廊柱之后,转出一个个身影,全部穿着黑色盔甲,正是玄甲军!
赵和抿着嘴,慢慢靠近上官鸿。
上官鸿与李非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意外和震惊。
“事起仓促,让二位受惊,还请二位莫怪。”御史大夫晁冲之站在那位旁冕者身前,轻轻摇了摇手,那位帝冕者无声后退。
但上官鸿却猛然一声怒喝:“站住,摘下冠冕,让老夫瞧瞧,你究竟是谁!”
那位戴帝冕者回头望了他一眼,露出的小半张脸里,只看到他嘴角向上弯了弯,似乎是在笑。
然后他便退入黑暗之中,再也没有出现。
上官鸿一顿足,李非幽幽地道:“丞相何必为此人是谁而急,我们该着急的,似乎是如何面对燕公与晁公啊。”
“请二位上前叙话。”御史大夫晁冲之道。
上官鸿与李非大步向前,嬴迨紧跟其后,他走的时候,又看了赵和一眼。
这一次赵和感觉到了,嬴迨眼神中带着一丝厌恶,还有些许狰狞。
“你们这事做得太过草率,也太多的漏洞……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你们做的勾当。”上官鸿一边上前一边道:“不过若非你们做得太蠢,又怎么能瞒得过我,哪怕能瞒得过我,也应当瞒不过号称无所不察的李太尉!”
“正如我方才所言,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有时间再去打磨润色,只能行起仓促之事,让两位见笑了。”晁冲之道。
“这么仓促,你们便是得手,又该如何收场?”上官鸿再问。
七九、孺子之语
“如何收场,这也是我们请二位在此的原因。”嬴迨在他们身后道。
嬴迨的声音中,多少有些疲惫。
“先不说收场的问题,我有几个疑惑,第一就是燕公你为何会与他勾在一起,你最忠于大秦,我方才说过,就算我上官鸿与李太尉谋逆,你也不会谋逆,没想到转眼就被你打了脸!”上官鸿不解地道。
“我忠于的是嬴氏的大秦,而不是大将军的大秦。”嬴迨道。
“此言何解,大将军难道有谋逆之心?大将军难道不忠于嬴氏?”李非冷声道:“你若有证据,自可与我们分说,为何要玩这拙劣的阴谋,而且,你们行事的风格,让我嗅到了那个的的恶臭!”
“大将军要行废立之事,你们为何还要装傻?”嬴迨怒道。
“行废立之事……”
上官鸿侧头看过赵和一眼,赵和愣了一下。
“若不是欲行废立之事,他为何会将这个竖子从铜宫中放出?为何逼我将逆太子一支又重录入宗室之名?为何与你们一道,架空天子,破坏天子威信?”上官鸿一指赵和:“这个竖子的存在,本就是大将军要行废立的证据!”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从柱后转出的玄甲军的目光,都凝聚在赵和身上。
赵和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上官鸿又看了他一眼,微微振了一个衣袖:“我们若不许,大将军如何能行废立?愚蠢,你们这些举措,才给了大将军行废立的借口!”
“那么相公会做如何选择呢?”嬴迨幽幽地道:“是与我们一起,还是与大将军一起行废立之事?”
“大将军尚没有行废立之事,而且,你们与莽山贼勾结,你们与犬戎人勾结,却是证据确凿的事情!”
上官鸿还没有回答,在他身边,赵和上前慢慢地道。
“嗯?”嬴迨看着他:“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我既然进到这里,我自然就有说话原权力!”赵和微闭了一下眼睛,他想到了王夫子,想到了红绡,想到了罗运,还想到了咸阳城那些积极投军保家卫国的建立功勋的良家子。
还有除夕之变后的哭声。
“无论你们是想做什么,你们有没有想到过那些因此而死的人?”他问道。
“因此而死的人……要成大事,哪里能不有所牺牲?”晁冲之道。
“所以你就牺牲了华宣华祭酒?”赵和反问:“为何你不牺牲你自己?”
“我当然也做了牺牲,你这竖子,知道什么?”晁冲之双眉一睁:“华宣与我乃是知己,他知道我的全部计划!他早就说过,愿为儒家独尊而牺牲一切,不惜性命!至于我自己,你以为我在上朝的那天遇刺受伤,不是牺牲么?”
“那次遇刺,是演戏。”赵和道。
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许多东西。
与莽山贼勾结的,就是这位御史大夫晁冲之,这位堂堂大儒,当世儒家七君之一!
他又转向嬴迨:“听闻大宗正三十年前在燕郡镇守,犬戎人恨你入骨,没有想到,三十年后大宗正在咸阳城,手下却有这么一群犬戎密谍!”
“若不是你这小辈多管闲事……哼!”嬴迨一挥衣袖,不耐烦地道:“上官鸿,李非,你们二人不要再拖了,再拖也拖不出什么结果来,现在你们只要告诉我,究竟做如何选择!”
“我们选了又如何?”上官鸿道:“我说我和你们一边,你们就相信么?”
“将丞相印绶交给我们,你就呆在宫中等事情结束便可,事了之后,大功总有你一份。”嬴迨道。
“那我呢,是不是要将南军指挥权与你们?”李非似笑非笑地问道。
“太尉印绶,南军虎符。”晁冲之向他伸出了手。
“且等一等,我还有几个疑问。”赵和又出来叫道。
嬴迨已经不掩饰自己的厌烦了:“竖子,滚到一边去,十五年前你就该死去,侥幸活到现在,就该老老实实呆在铜宫!”
“公孙凉何在?”赵和自顾自说道:“江充何在?你们种种手段,真的是你们本意么,你们身后,是不是有人还在操纵着你们,真的得手之后,你们会是最大的获利者么?”
这是赵和一直不解的问题。
五辅分权主持大秦军政,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十多年,对于嬴迨与晁冲之来说,他们想要夺取权力,此前有的是机会,但为何一直没有发动,却偏偏挑在了这个时候。
肯定有人在其中穿针引线,让原本相互戒备的嬴迨与晁冲之结成了盟友。
在赵和猜测之中,最有可能这样做的就是公孙凉。
这个隐身于暗处,借助天子嬴祝的名义行事的人,他的诸多手段,都让赵和有熟悉之感。
就象是《罗织经》中说的那样。
“嗯?”晁冲之看了看外边,又是笑了起来:“拖延一下也好,大将军在咸阳城中还是留了些人手的,要解决这些人手,还需要一点时间。”
嬴迨瞪了他一眼:“晁公,夜长梦多!”
“无妨,让他们死心。”晁冲之笑了笑:“公孙凉不过是一区区竖子罢了,不错,是他发现了我控制了莽山贼,也是他发现了大宗正与犬戎人有暗中勾连,甚至是他助我二人坦诚相见。但他终究只是一个小人物,现在么,只能缩在天子身边瑟瑟发抖吧。”
赵和看了嬴迨一眼,发现嬴迨似乎有些不快。
“至于江充,十五年前,逆太子案之后他就死了,是我亲眼见到他死的。”晃冲之道。
赵和目光一闪。
旁边的上官鸿叹了口气:“逆太子一案,江充是主谋,不过也有人推波助澜,晁公便是推波助澜者,也正是凭借此案,晁公跃居高位,一身爵禄,尽来自此。”
“没错,我一身爵禄,尽来于此,在此之前,不过与华宣一起,为官爵而奔走于权贵门下。”晁冲之摇了摇头:“使我这般名德俱显、才识兼备者久居下位,为何如此,还不是因为不称职者窃取权柄,令贤者无路可走么?”
“谁是不称职者?”李非问道。
“道家、法家,诸子百家,除了儒家之外,称职之人,寥寥无几,便是上官丞相与李太尉,你们二人扪心自问,自己任职之时,若按着你们两家学派之说去做,算不算称职?”
“那按儒家学说去做,就算完全称职?”
“虽然现在还不算完全称职,但儒家教化,令人人皆如尧舜,总比你道家冲淡无为万事不做要强,比你法家将天下人视为囚徒以严刑竣法拘束之要强!”
三个老头突然间面红耳赤,就是直到现在都很平静的丞相上官鸿,为了自家的学说也开始据理力争。赵和袖着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们越争越凶,便上前一步,咳嗽了一声:“三位能不能暂停片刻?”
三人悻悻闭嘴,众人的注意力,又都到了赵和身上。
两个武士向这边靠近了一些,将晁冲之护住,而赵和也停在离晁冲之不过八步之所。
“晁御史,我有一个问题,还想问你,你若再见到俞龙,能否问心无愧?”
赵和缓缓问道,紧紧盯着晁冲之。
原本他们已经通过华宣而接近晁冲之的,但御街上的刺杀却让晁冲之洗脱了嫌疑,在这个过程中,晁冲之明显利用了俞龙。
晁冲之愣了愣,哂然一笑:“孺子之语,我为何要问心有愧?”
“好,很好。那么大宗正,方才在长乐宫前,你看到的那些信……你事先是否知道信里的内容?”
大宗正嬴迨没有作声。
“在这些伪造的信中,晁公可是将与莽山贼勾结的罪名扣在你身上,将与犬戎人勾结的罪名扣在上官丞相身上,若非如上,我想上官丞相也不会轻易信任你……只不过,你可知道这封信,原本该是什么时候才亮出来的么?”
嬴迨哼了一声,老眼中光芒闪动了一下。
旁边的晁冲之又是一笑,眼睛微眯。
“大宗正,那封信出来的早了,原本那封信应该是由俞龙交与晁御史,晁御史会留住他,然后等大局已定将之拿出来,以此给大宗正你定罪。”赵和眯着眼睛:“只不过晁御史明显不够了解俞龙,俞龙听闻犬戎入侵,宁可抛充现在的功名,也要投军入伍,到前线去抵抗犬戎人,所以他不在我身边,也就没有看到这封信。”
“晁御史应当还有后手,因此他派了玄甲军,赶到丰裕坊去抓我,若玄甲军擒住我,那么这些信依然会落在他的手中。只不过晁御史依然没有想到,王道王夫子为我争取到了逃跑的时间,而我所寄宿的赵吉家中……应当是大将军留下的暗桩之一。晁御史更没有想到,咸阳令署的小吏萧由,竟然能够说服虎贲军中的一小部前来救我,使我成功抵达丞相府。”
嬴迨看了晁冲之一眼,晁冲之仍然背手微笑,丝毫没有不快之意。
“所以大宗正可知,事情还没有结束,晁御史就在考虑如何对付你这个盟友了。要行废立之事的,不仅仅是大将军,晁御史同样也要行废立之事——方才那位戴着帝冕者,真的是当今天子么,大宗正,你可曾确认过?”
他这一番话说出之后,殿中的那些玄甲军个个都是眼神闪动,而晁冲之更是轻轻鼓掌。
八十、变起须臾
“若是十五年前,逆太子有你这样聪明,就不会起兵谋反了。”晁冲之笑着道。
赵和紧紧盯着嬴迨,没有理他。
很明显,身为大宗正的嬴迨,掌握了长乐宫的主要守备力量,晁冲之就算也控制了其中的部分兵力,却还比不上嬴迨。
所以若能够挑起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或许还有翻盘的希望!
只不过赵和有些奇怪,他说到这个程度,嬴迨并没有什么反应。
不,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反应,那就是更为厌恶了。
“花言巧语!痴心妄想!”嬴迨喝道。
赵和愣了一下,旁边的晁冲之哈哈大笑起来:“孺子,你知道为何大宗正根本不在意你的离间之计么?”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不知,还请晁御史为我解惑。”
“你说的除了我要行废立之事不对外,其余都没错,我确实有算计大宗正之心,但大宗正同样也有算计我之念,那些伪造的信件,是我留的对付大宗正的后手,可大宗正同样也有后手对付我。”
晁冲之摇了摇头,手背在身后:“你看,你身边的上官丞相与李太尉并非看不透这点,可他们为何不说话,因为他们知道,这种浅薄的离间之策根本没有用。我与大宗正便是再要相斗,也肯定是在大局已定之后的相斗!”
赵和回头望了望上官鸿,上官鸿仍然脸上带笑,再看看李非,他的赤色面庞也还是一脸漠然。
看来晁冲之所说没错。
“行了,时间差不多了,上官丞相,李太尉,事已至此,你们其实只有一个选择,要么是活着将印绶虎符交与我们,要么是死了以后从你们身上获取印绶虎符。二位向来都是多智,也知事情轻重缓急,不要再拖延下去了。”晁冲之也没有继续嘲讽赵和,大约是觉得赵和不值得他多作关注吧。
上官鸿微微闭上眼睛,李非则退了一步,手中拽紧了一样东西。
朝笏。
这是他唯一带进了大殿的硬物。
“今日之事,有违朝廷法度,不合大秦之律!”李非圆睁双眼:“李非可以死,朝廷之法不可废!”
“如此的话……”晁冲之面色下沉。
“且慢,李太尉,你还是别说话,你一说话就坏事,晁公,你也先莫发怒,要镇之以静,镇之以静!”上官鸿呵呵笑道:“晁公要推崇儒术,这一点我很理解,但对我们道家、李太尉法家,何必如此苛刻呢?若是晁公能够让儒、道、法三家皆为显学,我与李太尉站在你们那边,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晁冲之沉默起来。
“大宗正,你也不妨劝劝晁公,若是晁公愿意让三家皆为显学,我这丞相的位置,非他莫属,大将军之位,自当由大宗正兼任,而李太尉可为御史大夫,至于老夫我,回家修身养性,争到多活些时日,空出的太尉之位,便由晁公推举,这样如何?”
嬴迨眉眼一撩,颇为意动。
晁冲之与他合作,对他提的条件中,“独宗儒学”这一说法,在嬴迨看来是最不重要的。若真能废了这个条件,在朝堂之上保留道家、法家,也可以对儒家进行牵制。
不过此事在没有明显学派倾向的嬴迨看来,并不是决定性的,因此他又看向了晁冲之。
晁冲之又是轻轻鼓掌:“我儒家讲中庸,但今日我才发觉,上官丞相这位道家贤哲,才是真正将中庸学得透彻之人。”
“平衡,平衡,并非中庸,若是能依我之言,去了大将军和我之后,朝中依然可以平衡,大宗正与晁公也不需在事后立刻反目,大秦少些动荡,早些时日能够聚集力量将犬戎人赶出大秦,百姓少受罪……晁公你看,如此皆大欢喜,岂不更好?”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晁冲之脸上笑容却是猛然一敛:“若只是在朝堂上留下上官丞相与李太尉,我定然会同意,但牵涉百家之争,上官丞相,你开出的条件还不够!”
李非涩声道:“儒以文乱法……儒以文乱法!先贤之言,果然不虚,你这何只是以文乱法,更是以一家一派之说,祸乱整个天下!”
眼见二人又要开始学派之争,赵和再度向前:“别吵别吵,上官丞相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事情,你们无论谁最后胜出,都要将犬戎人赶出大秦,是也不是?”
晁冲之理所当然地道:“夷狄之辈,人面而兽心,利用尚可,难道还真要引之入主大秦?这个你们尽管放心,这一点我与大宗正早就定了……若不是我有此许诺,华宣也不会代我去寻犬戎人谈判!”
赵和点了点头:“那么诸公可曾想过一事,犬戎人为何会在此时,初春之季,一反常态寇边入侵?”
“这与今日之事何干?”晁冲之道。
“关系很大!”赵和声音猛然提高:“犬戎三十万入侵,挑在这初春之时,大秦史上从未有过,事有反常必妖!”
“正是,大宗正,你可知道其中底细,你与犬戎人为敌这么多年,犬戎人可谓恨你入骨,又怎么可能为你效力?”上官鸿连连摇头,这个问题,也始终困扰着他。
嬴迨两道浓密的白眉向上微微一挑:“犬戎人找上我,是想内附,因为在极西之地,有一大国正在东征,犬戎诸部受此威胁,东犬戎部有意内附。此间事了之后,我们将犬戎人中好战之辈击败,剩余诸部,我打算让他们游牧于长城以南,使其为我大秦备边!”
“此遗祸子孙之策,大宗正,你是老糊涂了!”李非顿足厉喝。
嬴迨冷笑了一声,没有理会,而是催促道:“行了行了,事已至此,他们的意思很明显了,我许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是,还不快下决断,更待何时?”
“等等,我还有两个问题,只有两个!”赵和又大叫。
晁冲之看他这模样,哈哈大笑道:“你这竖子,好吧,好吧,最后两个问题,我倒要瞧瞧,十五年前逆太子未能翻过来,你如今难道能翻过来不成?”
“第一个我想请教晁御史,这些玄甲军从何而来,玄甲军不是早就废弃了么?”
“玄甲军虽是废弃,可武库中却还有他们的甲胄在,不仅仅是咸阳武库,大内武库中也有,至于这些军士……你猜猜看?”
赵和扫了周围一眼:“大内武库,那应当是大宗正所取,至于这些军士,莫非就是莽山贼?”
晁冲之笑而不语,嬴迨却冷笑了一声:“莽山贼如何能入长乐宫!”
赵和点了点头,他看向上官鸿:“上官丞相,我只余最后一问了,你与李太尉可曾思虑好?”
上官鸿面色终于凝重起来。
他与李非交换了一个眼神,李非哼了一声。
“我最后一个问,是要请教大宗正。”赵和又向前迈了一步:“大宗正,我,究竟是谁?”
他此问一出,别说所问的嬴迨,就是上官鸿与李非,神情都是微微一变。
“大宗正方才所说,似乎以为我是逆太子遗孤,也就是大将军欲行废立而立的那一位,但我自出铜宫之后,却步步艰难,大将军并未对我有何照看……他分明是让我自生自灭,哪里有要立我之意?”赵和说到这,声音中带着愤闷:“我知道大宗正厌我,晁御史也恨我,此间事了,我必死无疑,但我想做一个明白鬼,想知道我究竟是谁,我从何而来!”
说到最后,他声音猛然高亢起来。
嬴迨神情微微一动,而晁冲之看向他,旁边的军士,也同样看向他,等待他的回答。
就在这时,赵和扬手。
从他的手中,飞出好几个纸包,那纸包飞到半空之中,立刻破开,从中纷纷洒落的,尽是石灰粉!
数次使用石灰粉得手,这已经成了赵和的防身必备之物,他在进入宫殿搜身之前,将石灰包藏在怀里和袖中,虽然执金吾也曾经搜过他,可只是摸身上有没有充当兵刃的硬物,而没有取走这软软的纸包。
冬天本来穿的就多,摸着了这些纸包,也只当是袄子里的絮。
而且他这些石灰所撒,主要目标并非嬴迨,是他身边的一名玄甲武士!
那名玄甲武士护着嬴迨,离嬴迨最近,当石灰包撒来,他本能地用戟一当,然后卟的一声响,纸包迸裂,石灰撒了他一头一脸。
他松了长戟,一边痛呼一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他身边的嬴迨也沾了些石灰,又老眼昏花,此时踉跄而退。
就在这同时,赵和的身体上前,那名玄甲武士手中的戟仿佛是自己落在他的掌中一般。
赵和抓住长戟,横在腰间,身体一转,绕过那名玄甲武士,长戟同时探出。
噗!
正踉跄而退的嬴迨,垂下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前。
长戟透胸贯入,哪怕他衣裳之中暗藏锁甲,也未挡住这长兵的猛烈一击!
嬴迨抬起头,看着赵和,眼中犹是不敢相信。
他举起手,指着赵和,手指颤巍巍的,口中喃喃道:“帝……帝……”
然后,他身体一软,便倒了下去。
八一、正此衣冠
赵和一戟刺死嬴迨,周围的人都呆住了。
谁都没有想到,赵和会在这时暴起发难,大家其实都在等,等嬴迨回答赵和的问题。
这一戟之后,赵和向前,踏了嬴迨尸体一脚,好将戟拔出来。
他目光一撩,看向晁冲之。
最先反应过来的,也是晁冲之。
他尖声大叫,连连后退:“快,快,护我,保护我!”
几乎在他后退大叫的同时,总是说“镇之以静”的大秦丞相上官鸿以和他年纪不相称的灵敏跳了起来。
“逆贼嬴迨已死,从者不究,倒戈者立功受赏!”他大叫道。
他一边叫,还一边推着李非,李非也回过神,同样大叫:“倒戈者立功受赏,两万南军在外,从逆者诛其全族!”
无论是丞相上官鸿,还是太尉李非,都是大秦重臣,他们的声望,在军民之中都是极高。
殿中的那些玄甲武士,原本挥舞兵刃要向他们冲来,可听到上官鸿与李非的喊声,他们稍稍迟疑了一下。
只有几个最为忠于嬴迨者,还在继续向前。
而这个时候,赵和挺戟又冲向晁冲之,晁冲之大叫要人救换,那几个忠于嬴迨者也恨赵和,因此将赵和当作第一目标。
这让上官鸿与李非在很短的时间内无人关注。
上官鸿挥着衣袖,再度跳起,厉声道:“两万南军,还有大将军尽在宫外,你们是想全家族灭,还是想立功受赏?”
“欲立功者杀贼!”李非叫道:“此为太尉李非之令!”
上官鸿也跟着叫:“杀贼者立功,此为丞相上官鸿之诺!”
他二人原本威望就高,此刻能与他们抗衡的嬴迨已死,晁冲之一时失态,故此那些玄甲武士在愣了一下之后,顿时明白该做什么选择。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嬴迨已死,他们都不是晁冲之的嫡系,就算晁冲之能够获取最后胜利,又能给他们什么?
而且外有两万南军,再外还有大将军率领的近十万大军,只靠一个晁冲之,最多再加上被他收拢来的杂牌,怎么打得过?
他们可不是晁冲之的人,他们是执金吾,是从羽林军、虎贲军和北军中抽调出来的,是天子近卫,是大秦皇宫的守护者。嬴迨在,还可以凭借大宗正的身份指挥他们,嬴迨不在,他们理所当然要听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的。
于是这些执金吾在短暂的思忖之后,有人大叫起来:“诛逆贼,诛逆贼!”
还有更聪明的,冲上来在上官鸿与李非身前护住:“保护丞相与太尉!”
近三分之后的殿中执金吾瞬间倒戈,剩余者也多数放下武器眼旁观,只有寥寥数人,还护着晁冲之,他们现在也顾不得抓赵和,只是小心地戒备着。
赵和将戟顿在地上,戟尖的血滴哒嘀哒落了下来。
他平缓自己的呼吸,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连续插嘴,特别是最后几个问题,都是别有深意,一方面是借此掩护自己接近嬴迨与晁冲之的动作,二来则是判断谁在这场政变之中是关键人物,至少是大殿中的关键人物。
所以他在倒数第二个问题时会问,这大殿之中的是不是莽山贼——如果是莽山贼,那么他夺戟之后击杀的就会是晁冲之,但嬴迨否认这些人是莽山贼,也就是说,大殿中困住他们的武士,是嬴迨手下的人。
杀了嬴迨,这些武士失去了指挥,上下犹豫,再借上官鸿与李非的威信,迫他们倒戈并不太难。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则纯粹就是为了让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嬴迨身上,放松对他的警惕,使他有可乘之机。
这是一场赌博,若再有一次,赵和不希望自己再陷入这种非生即死的赌命状态之中。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他赌嬴了。
他看向大殿深处的晁冲之。
晁冲之满眼恐惧地也看向他。
“晁冲之,给五辅留些体面吧,你已经输了!”李非从一名执金吾那里抽出了仪剑,他提剑上前,厉声喝道。
晁冲之这才看向李非,好一会儿,他扬声道:“上官丞相,我答应你的条件了,道、法、儒三家并为显学,你仍居丞相之位,我愿引咎自劾,只要儒家也可以成为显学之一!”
上官鸿叹了口气:“晁公,不要慌张,便是面对必死之局,也要镇之以静,象你这般太过激动,可不是养生长寿之道!”
“答应我,若不答应我,我……我还有天子,我还有天子在手!”晁冲之厉喝。
“咳咳……圣旨到!”
就在晁冲之大叫之时,他身后突然传来清冷的咳嗽之声,紧接着,在六名玄甲武士护卫之下,一个宽袖高冠的身影走了出来。
赵和看到这个身影,立刻又握住了戟。
公孙凉!
从刺奸司消失的公孙凉,竟然已经入了皇宫,而且此时在玄甲军护卫之下,竟然又于此关键之时出现在大殿之中。
上官鸿与李非二人的威望加起来,足以压倒晁冲之一人,但是晁冲之若再得到天子的支持,那么大殿的情形,恐怕还会有所变化,绝大多数执金吾将再度进入观望状态。
“大秦八世皇帝二年元月二十二日,皇帝制曰!”
公孙凉举着所谓的圣旨,昂然而立,看都不看在大殿中的众人。
退到一根大柱之旁的晁冲之背倚大柱,看着大殿中的执金吾都停下来躬身接旨,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哈哈涩笑了两声,然后弯腰:“臣御史大夫晁冲之,接旨!”
“臣丞相上官鸿,太尉李非,接旨!”
以大秦之制,重臣接受旨意之时,只需要略微弯腰以示尊崇即可,并不需要跪拜——象五辅这样的大臣,即便上朝之时都无需跪拜天子,相反,天子还需赐座,以示对他们的尊崇。
“朕以不德,承继大宝,本当谦逊,以国事付以五辅重臣。然,惊闻大宗正燕王嬴迨,御史大夫鲁国公晁冲之,飞扬跋扈,素有不臣之心,擅权僭越,常怀逆纂之志。朕以其二人为烈武托孤之元臣,先帝辅重之宿老,不欲使其含冤,敕命丞相许国公上官鸿、太尉宋国公李非治其案,钦此。”
所谓的圣旨很短,甚至有些不合格式,但此意一出,大殿之中顿时鸦雀无声。
上官鸿与李非的神情有些古怪,而晁冲之则先是一愕,然后大叫:“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虽然大叫,但晁冲之很清楚,这一切就是事实。
公孙凉收好圣旨,交给身边的一名玄甲武士,那名玄甲武士再将之交给了上官鸿身边的执金吾,执金吾转呈上官鸿。
在赵和刺死嬴迨之后,现在大殿中的这些重要人物,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可能是对手的人接近自己了。
“公孙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晁冲之惊怒交加,此时稍稍冷静下来:“只要天子支持我……”
“晁冲之,你住口吧!”公孙凉哼了一声:“你私自囚禁天子,以他人着天子冠冕,伪造圣旨,意图谋逆,天子念在你是元老重臣身份,所以还给你留点体面,你要知足!”
公孙凉每一句话,都让晁冲之脸上白上一分,待公孙凉的话说完,晁冲之只能靠在身后大柱之上,才维持身体不至倒下。
他半是惊恐半是迷茫的眼光在公孙凉身上打了个转,然后又看到上官鸿与李非。
看到上官鸿认真地看着那圣旨,晁冲之突然明白了。
他指着公孙凉,放声大笑。
眼泪都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公孙凉神情平淡,双袖微垂:“晁御史,你若还有一丝半点的良知,此时要顾全大局……为了大秦,总需要有人牺牲,现在轮到你了。”
晁冲之连连点头:“是,说的是,谁不可以牺牲,如今我既事败,确实要轮到我了。”
他目光在大殿中诸人面上一一游过,然后停在了赵和身上。
这是事败的关键,若非赵和一戟刺死了嬴迨,让大殿中的局势失去控制,他根本不会失败。
但晁冲之的面上却没有什么恨意。
他正了正衣冠,以袖子抹去自己笑出的泪水。
“赵和,若是十五年前逆太子也有你这般心智,或许天下大势,不至于现今这种局面。”他缓缓说道。
“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你们还没有告诉我,我究竟是谁,与逆太子究竟有没有关系呢。”赵和看了看晁冲之,又看了看公孙凉。
他对公孙凉的痛恨,绝对不逊于晁冲之。
若说此次京城之乱,晁冲之与嬴迨是主犯,那么公孙凉就是在其中穿针引线的主谋。晁冲之与嬴迨没有将公孙凉放在心上,所以被其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但赵和不同,他始终是将公孙凉当成生死大敌。
特别是王道死了之后。
晁冲之已经整理好衣冠,他看着赵和:“其实你自己心中不是有所猜测么,你应当就是逆太子的遗孤,只不过这世上能够证明你身份之人,只有三个。”
他看了一眼在血泊之中的嬴迨尸体,然后又道:“第一位便是大宗正嬴迨,他是烈武帝最信任的宗室,只不过他已经被你刺死;第二位是十五年前上林苑令,是也将你送到铜宫,只是此人在数年之前已经被杀;第三位是张……”
“晁公!”上官鸿猛然喝了一声。
晁冲之哈哈一笑:“是,是,上官丞相要维持这平衡之局,实属不易,我这将死之人,就不再给上官丞相添些麻烦了。”
他转过脸又对赵和一笑:“这天下,原本是你的……”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回手猛击自己的腹部,手中藏着的短剑,刺入了心腹之间。
然后身体倚着大柱,坐倒下去。
八二、失我良师
赵和终究还是没有听到他确认自己身份。
众人望着晁冲之的尸体,所有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太尉,你先出去,稳定京中局势,首恶既险,余者不要再深究了。”上官鸿为外朝百官之首,因此对李非说道。
李非微微拱手:“大殿之中,就有劳丞相了。”
“来人,敲响景阳钟,召京中六品以上朝官议事。”上官鸿又道。
有执金吾匆匆跑了出去。
“派人给大将军送信,请大将军回咸阳,不必率大军。”上官鸿看了李非一眼:“信拟好之后,我会让人给太尉送去,我们二人署名。”
李非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大殿。
上官鸿又盯着公孙凉:“你随侍在天子身侧,天子有什么旨意,须得来告诉我,不可擅自行事!”
公孙凉深施一礼:“喏。”
他施完礼之后,便连退了几步,看着不知何时接近过来的赵和,微微一笑道:“赵和,你想要在我身上故伎重施?不过我却不是大宗正那样粗心啊。”
赵和顿了一下手中的长戟,旁边一执金吾上前来,要取走他的长戟,赵和仍然牢牢抓着戟身不放。
“赵和,此间之事已经了结,你不要再生事端了。”上官鸿叹息道。
“死了那么多人,你们说已经了结?”赵和侧着头,愤怒地看着上官鸿。
“此时了结,正是为了不再死更多的人!”上官鸿轻轻摆手:“镇之以静,要镇之以静!”
赵和张开嘴想要骂,却又将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上官鸿是什么意思。
这位大秦丞相在位十余年,都在全力维持大秦朝政上的平衡,哪怕这一次失衡之后,他也希望能够勉力维持。
此前他们五辅与天子形成微妙的平衡,而五辅之中,最为强势的大将军曹猛,又与他们四位相对弱势的重臣形成相对平衡。现在他还想维持,就必须给拉拢天子,甚至放松对天子的管束,使其也拥有部分权力,以接替完蛋了的大宗正嬴迨和御史大夫晁冲之。这样天子、上官鸿还有李非,可以组成一定程度上的联盟,与实力最强并且在此次政变中未受到打击的大将军再度平衡。
所以无论赵和怎么骂,这位丞相也只会笑眯眯地说“镇之以静”,或者说“易躁易怒绝非养生之道”,却不会在对付公孙凉的事情上给他半点支持。
随着大殿中情形的变化,他与丞相上官鸿,已经不再是一路人。
将长戟一扔,赵和恨恨地迈步出门,他看都没有看公孙凉一眼。
公孙凉则是微笼衣袖,面带微笑。
赵和离开大殿,走了没多远,迎面看到了李非。
太尉李非正在发号施令,他走过来时,李非斜眼看了他一下,沉声说道:“在大殿之上当众刺杀大宗正,此非大秦律所能容,如今局势不稳,我暂且放过你,待局势稳定之后,我必要擒你归案!”
“随便你!”赵和呸了一下:“你们这些狗官!”
李非不为所动,仍然是那死板着的脸:“你若不想受律法制裁,唯有两条道路,一条去求天子特赦……”
“呸,那个狗皇帝,我巴不得将他与公孙凉一起用戟串在一处!”赵和咆哮道。
“谋刺天子,又加一罪。”李非说道:“你另一条生路,就是滚,滚出大秦本土,滚到西域去,越远越好,最好滚到小月氏去!”
说完之后,他不再理睬赵和,而是再度发号施令。
赵和懒得理他,迈步向前,走出百十步后突然一愣。
李非此前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无论是进大殿之前,还是他刺死嬴迨之后,李非都仿佛当他是陌路之人,未与他有一语。可刚刚李非却和他说了这么多话,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警告他吗?
而且李非让他亡命天下,为何不说别的地方,偏偏要说西域,要说小月氏?
赵和抿着嘴,向前的步子迈得慢了些,李非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浓眉稍稍皱在一处,旋即扬开。
这个疑问在赵和心中打了个转儿,旋即被他抛开,因为悲伤上涌,他此时根本无法静心去思考别的事情。
出了右掖门,赵和看到了黄怒与樊令。
两人手中都拿着水囊,正坐在路边喝水。
此时天夜依然黑暗,只有隐约的雷光在空中闪动,火把照耀下,黄怒与樊令的神情都很紧张。
看到他出来,樊令霍然站起:“怎么样了?”
“不用我们管了,那些狗官们自会处置……我们回去,我要去见王夫子。”赵和一边说,一边走。
走着走着,他突然嚎淘大哭起来。
无论他是否学过许多东西,无论他是不是在铜宫中磨出了坚韧的性子,他终究还只是一个少年。
一个在这世上,无依无靠,不知自己是谁的少年。
随着局势的平静,黑夜中的点点灯火都已熄灭,咸阳城笔直宽阔的大街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在这黑暗里,赵和踉跄前行,边走边哭,在他身边,唯有一个樊令。
樊令伸过手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要叫王夫子失望!”樊令道:“我不知晓为何王夫子会舍了性命也要救你,但他那种人,若不是自己愿意,谁都逼迫不了他,所以你不要只顾伤心,却让王夫子失望,他肯定对你寄予厚望!”
赵和哭声未收,反而更大了。
“我现在想的是要为他复仇,嬴迨死了,晁冲之也已经死了,但这不够,这还不够!天子,还有在背后推动这一切的公孙凉尚未受到惩罚,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赵和哭着道。
樊令眼里也有泪水,他心里甚是惶然,他能吃,能打,杀人放火都很在行,可真不知如何去劝一个少年,特别是象赵和这样聪明的少年。
“我不会劝你,但我知道,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会有办法,哪怕是如今暂时还无力为王夫子复仇,但终有一日能为他复仇……若是需要我去杀那个什么的公孙凉,我去帮你就是!”
赵和缓缓收住泪水。
是,他还有机会,现在这局面虽然让他暂时动不了手,但他还有别的机会。
“先去看王夫子!”他呜咽着道。
他们自密道重回赵吉宅中,看到的是满地血腥与尸骸。既有玄甲军的,也有赵吉家仆役的——赵吉家的仆役,从管家到马夫,尽数于此战死。
看到这一幕,赵和的眼泪又哗的流了下来。
不过这些尸体,只能等稍晚之后再来收殓。
匆匆跑上长街,此时丰裕坊再度灯火通明,街上许多人举着火把、灯笼,大伙聚在一起。
赵和飞奔过去,看到是他与樊令来了,丰裕坊的居民纷纷让开。
不少人面有愧色。
赵和看到放在大街当中,不是一具,而是数具棺木,还有十余扇门板。
他一眼认出,这些棺木都是从平衷家的棺材铺子中取来的。
每一具棺木与门板上,都停着一具尸体。
当玄甲军扑向王夫子时,虽然王夫子示意别人让开,但还是有许多人冲了过来,想要保护他,或者带走他。
这些人如今都和王夫子躺在一起。
他们将王夫子拱卫于中间,就象生前一般。
赵和奔到收殓了王夫子的那口棺材之前,扑嗵跪下,眼泪再度涌出。
只不过路上他哭得够多了,他不想在王夫子身前还哭出声来,相信王夫子若是有灵,也肯定不想听到他的哭声。
樊令跟他一起跪在身边,这个屠狗者在路上还劝赵和,可此刻自己却是嚎淘大哭。
随着他们二人的哭泣,周围丰裕坊的街坊们也再度哭了起来。
一个个人走了过来,用手轻轻拍着赵和,然后又有许多双手伸过来,把他和樊令扶起。
本来赵和以为,在这里会有人喝斥他,责骂他,说他给丰裕坊带来了灾难,说是他害死了王夫子。但是,在这一刻,并没有出现这样的人。
每个人都宽慰他,仿佛是宽慰他们自己。
失去王夫子的何只是赵和,而是整个丰裕坊。
在王夫子私塾中读书的贫苦孩子们呜呜哭泣着,曾帮助过王夫子的老年人们无声流着泪,而那些受王夫子指挥的青壮们,则红着眼睛将要跪下的人扶起。
“鹿鸣呢,小鹿鸣在哪里?”赵和终于忍住悲伤,他转头问道。
“小鹿鸣不在,她前两日就离开了咸阳,说是去亲戚家小住。”有位老大娘回应。
赵和松了口气。
就在众人举哀之时,他们身后,突然传来急骤的马蹄之声。
在离众人不足百步处,马蹄声缓了下来,然后,五条身影显露出火把与灯笼带来的光芒之中。
居中者是萧由。
咸阳令署的小吏阴沉着脸,他远远地下了马,大步走了过来,来到王夫子的棺木前,先是往里看了看,然后退后,跪下,三次叩首。
在他身后,陈殇、李果、俞龙、戚虎四人相互交换了眼神,然后也下拜。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起身的萧由来到赵和面前,他神情冷肃:“想为王夫子报仇吗?”
赵和一抹眼睛,面容稍有些扭曲,干脆利落地道:“想!”
“那好,去找大将军!”萧由一指身后的那四人:“大将军进城了!”
八三、老奸巨猾
大将军曹猛是如今大秦最具权势之人,他身长七尺,留着三缕长须,国字脸,相貌堂堂。
当他手握剑柄,出现在长乐宫前时,周围的武士都屏心静气,没有一人敢说话。
他脸色肃然,环首四顾,然后一语不发,大步迈上台阶。
穿过右掖门,再穿过明宣门,到了勤政殿前,大将军一直都走得很快。只有踏上勤政殿台阶之时,他身体才稍稍停了一下,然后继续上前。
很快,他便出现在丞相上官鸿、太尉李非面前。
此时天色已亮,勤政殿里站着许多朝官,一个个脸色都非常难看,而在最上方,则是天子高坐于御座之上。
大将军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勤政殿大门边的内官一眼,那内官激灵了一下,然后扬声道:“大将军霍国公曹猛觐见!”
曹猛不等里面传出“宣”的呼声,便跨过门槛,手握剑柄,大步前行。
大殿中本来是议论纷纷的,此刻都安静下来,只有大将军身上的甲胄碰在一起,发出的轻微金铁之声在响。
大将军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先是向天子之位拱手行礼:“臣曹猛,拜见陛下。”
坐在御座之上的天子稍稍挪动了一下身躯,似乎是松了口气。他勉强笑了起来,刚要赐座,但大将军却已经站直身,厉声喝道:“上官鸿,李非,你们倒是有本事!”
天子猛的一抖,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李非一脸肃然,微微抬眼,冷冷地看着曹猛。
上官鸿却还是笑嘻嘻的:“大将军何必发怒,镇之以静,镇之以静,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好好商量。”
“我率军外出,不过一日,你二人坐镇京城,却闹出这般,顾命五辅死了两个,而咸阳城中昨夜厮杀了大半晚!”曹猛瞪着眼睛:“堂堂丞相、太尉,一个为外朝百官之首,一个手握数万南军,却将事情办成这模样,你们有何面目去见烈武皇帝,有何面目去见先皇?”
上官鸿挠了挠头,而李非冷然道:“我二人罚俸一年,可否?”
“行。”曹猛点了点头。
他们三位辅政大臣短短几句,看得懂的朝臣松了口气,看不懂的朝臣则忧心忡忡。
看得懂的便知道,三位辅政通过这种交流,相互之间先探了个底,证明三人都无意将事情继续闹下去,至少他们三人之间,目前要立场一致,保持相安无事。
接下来,无非是细节上的讨价还价了。
政变发生之时,大将军不在京城之中,因此他责任最小,而且他手握大秦主要兵权,所以他此时的态度最为关键。
丞相上官鸿在外朝文臣之中拥有无与伦比的声望,太尉李非手中也控制着部分兵权,同时他二人制止了昨夜的政变,他们联手,虽然还不足以和大将军抗衡,却也能够令大将军忌惮。
“闹了一夜,天子乏了,请陛下先回后宫休息。”上官鸿哈了一声,向天子嬴祝施礼。
嬴祝微微一愣,目光不免在群臣之中穿过,看着站在靠近门口那个位置上的一个小官身上。
那小官正是公孙凉。
公孙凉又看向朝臣中的一人。
这人铁青着脸,大步从自己的位置中走了出来。
“丞相,经此大变,正是御前议事之时,此时请陛下回后宫,实在不妥!”这人叫道。
周围的官员们先是沉默,然后瞬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天子若不在此,那么三位辅政大臣最大,他们将决定一切,别的官员,运气好可以从这一次风波中混得个残羹冷灸,运气不好,就连自己的位置都难以保全。
特别是朝中诸臣里,还有相当一部分与前大宗正嬴迨、御史大夫晁冲之关系密切,或多或少都卷入这场政变之中,若是天子离开,等待他们的就只可能是清算。
失去嬴迨与晁冲之这两个靠山之后,他们必须寻找新的靠山,而少年天子就是一个极佳的人选!
“御史中丞万安所言极是,天子虽未亲政,但已年长,当请天子在此主持议事!”
立刻有人出来,扬声附和。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大臣表示支持天子在此,足足占据了朝臣中的三分之一。剩余之人,虽然没有支持,但也无人出声反对。
御座上的嬴祝嘴角稍稍往上弯了一下。
“你们这是何意?”上官鸿眯着眼睛:“莫非觉得我的建议有何不妥?”
御史中丞万安昂然道:“据下官所知,此次御史大夫与大宗正谋逆,借口便是大将军欲行废立之事,我固知此荒谬无稽,但此时请陛下回宫中,岂不是给逆贼以口实,更令天下人私心猜测?”
上官鸿扬了扬眉,一边看向大将军曹猛,一边喃喃道:“这也有几分道理,大将军,你看……”
曹猛眉头猛然跳了一下,他瞪着御史中丞万安,万安向他躬身拱手,恭敬地道:“即便是为了大将军清誉,大将军也当请天子在此,以免有人推御责任,以为是大将军逼使大宗正与御史大夫谋逆。”
曹猛又看了看上官鸿,再去看李非。上官鸿仍在挠头,而李非则垂下眉眼,面无表情。
他哪里不知道,上官鸿与这个御史中丞万安实际上是在一唱一和?
虽然此前没有听说上官鸿与万安有什么关系,但很显然,万安抓住了机会,不紧在天子面前讨了好,还与上官鸿取得了默契。
万安此前由侍御史晋为御史中丞,靠的是弹劾天子使用酷吏温舒,天子近臣公孙凉所荐非人,当时万安名声大振,所有人以为他是在奉承五辅,现在看来,他……并不是那么简单呢。
曹猛点了点头:“既然丞相觉得可以,那便可以。”
御座上的天子嬴祝嘴边的笑意更浓了,不过在曹猛看过来之前,他的笑容又敛住。
此前五辅执政,许多国家大事根本不会与他商量,都是由五辅彼此交流之后做出决定,只是走形式禀报他一声,而从今以后则不同,他也拥有了国家大事的参与之权。虽然还不是决定权,可这是关键一步,意味着此后他在人事、政务甚至军事上,都有了自己的发言权。
天子手中有权,又有大义之名,那么自然会有朝臣倾心投靠,他在朝堂上的声势也会随之越发壮大。
嬴祝又看向朝臣中的公孙凉,见公孙凉还是一脸淡然,荣辱不惊,嬴祝稍稍坐正了些。
“诸位都说说看吧,昨日之事,当如何处置。诸位,百姓的民心,朝堂的脸面,还有大秦的安危,都在诸位手中了。”上官鸿咳了一声,示意众人回到自己的班列之中安静下来。
“还没有消息传来?”刺奸司衙署之中,萧由背着手问道。
“还在议事,都足足议了两个时辰。”外头的小吏应道。
萧由摇了摇头:“许多人都是一大早来的,早饭都没吃,此时应当饿得不行了。”
想到这个,他看向赵和:“阿和,你也吃点东西?”
他原本以为赵和会因为伤心而不想吃东西,却不曾想赵和点了点头。
此时的赵和,虽然面上还是疲惫之色,但双眼精亮,已经振作了许多。
“陈大哥,你终究还是及时送到了消息。”赵和看着陈殇道。
陈殇揉着自己的臀部,一脸伤心:“休要提了,为此我这儿又磨破了皮,现在还疼得厉害!”
戚虎叫道:“若只靠他,能传得到消息才怪,不是我们半路救了他,他要被几个虎贲军的蠢货弄死!”
“假虎贲军,实莽山贼。”李果补充。
他们谈笑之间,将一场危机四伏的送信之旅带过,不过赵和还是很奇怪,按照行程,大将军能够在明日赶回咸阳就不错了,可他在一大早就赶了来。
“你没有追到风陵渡?”他问道。
“没有,半途就遇到了中军,羽林军与虎贲军在外打了一架,大将军驻军训斥,所以行军的速度不快。”陈殇道。
“另外,大将军回来并未带大军,只带了我们在内不过两千骑,羽林军继续前行,北军与虎贲军原地待命。”戚虎道。
他们都说话,唯有俞龙一语不发。
赵和知道俞龙此刻心情,他走过去,与俞龙坐在了一起。
俞龙勉强一笑。
“俞大哥,这不怪你,我们都被算计,那些老奸巨猾的东西,现在我们还算计不过他们。”赵和道。
俞龙摇了摇头:“我知道,我只是……只是觉得非常失望,无论是晁公,还是华祭酒,我……”
他说到这,便说不下去了。
赵和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
俞龙心中的华宣,与赵和心中的王道差不多,若是王道也算计赵和,而且倒行逆施,他赵和明白一切后,恐怕还没有俞龙这样坚强。
“别去想那么多,这些时日咱们都受了不少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直娘贼的,现在咱们唯一要想的就是,如何借此时机,将那些算计我们的全部打翻,能杀则杀,不能杀也要让他们不好受!”陈殇摸着自己的臀部,咬牙切齿地说道,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要替我的屁股报仇!”
原本众人都是有些伤感的,但被这厮最后一句弄得都是忍笑不住,就连心情最沉重的赵和与俞龙,此时也不禁微微展颜。
在他们的等待之中,外边传来声响:“散朝了,大将军出来啦!”
八四、另觅良法
赵和此前还未见到过大将军,甚至他有意在躲大将军,而陈殇也故意不让他去见。
他们都害怕大将军会对赵和有什么心思。
大将军没有回府,直接往这刺奸司衙门过来。
他一到来,自然将赵和等人先驱出来,然后逐一会见前来拜访的朝臣们。同时,还传厨房为他送进汤食。
好半晌之后,才有人来道:“大将军让你们进去!”
众人依言而去,到门口时有人细细搜身,或许是赵和将石灰带进勤政殿的事情已经传出来了,所以对他的搜身最为仔细,还真从他身上翻出了两个石灰包。
赵和一脸无辜地道:“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此前一直在忙,没有放下来。”
搜身的大将军亲卫脸色难看,进去禀报了一声,但随即又出来,挥手让赵和进去。
大将军只召了萧由与赵和,其余人都被勒令在外等。
赵和进来时,看到正有几个官员坐在大将军面前,见他到来,这几个官员纷纷起身告退。
大将军笑着挥手:“今天极忙,你们先去,过些时日,待犬戎安定之后,到我府中来。”
那几个官员大喜,满脸欢颜地跑了出去,连精神头都高了几分。
大将军曹猛这才转向萧由与赵和。
他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嘴微微抿着,一双鹰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二人。
“此次咸阳之变,你们二人立功非小,需要什么奖励?”曹猛见二人行了礼后并无畏缩的模样,微微点头,捋须问道。
萧由欠身道:“下吏不过是做了些份内之事,拿了国家俸禄,就要做事情,算不得立功。”
“呵呵?”曹猛闻言笑了两声。
萧由不动声色地又道:“况且丞相昨夜来刺奸司时,已经点名要调下吏去丞相府任职,便是有所奖励,也当由丞相发给。”
“废话,你若是想要丞相的奖励,此时就不该来见我,而是去寻丞相!”曹猛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自视甚高,还自以为当世清流,生怕得了我们这些权臣的赏赐会坏了你们名声,这点心思,我如何看不出来,无非就是看不上我们罢了!”
大将军说话的风格,让赵和有些不适应,他此前见了其余四辅,无论是滑稽的丞相上官鸿,还是冷肃的太尉李非,或者是诡诈的御史大夫晁冲之、自负的大宗正嬴迨,没有一人说话象大将军曹猛这样直接。
但萧由仍然面不改色:“不敢。”
“行了,你们有什么不敢的,若真正不敢,也不会将咸阳掀了个底朝天,五辅给掀了两个,还有什么不敢?”
曹猛见萧由真不提赏赐之事,便转向赵和。
面对赵和之时,他目光稍稍闪了一下,然后道:“你呢,赵虎,你想要什么?”
赵和抬起头:“我叫赵和,不叫赵虎。”
曹猛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可以叫赵和,但我只会叫你赵虎。”
赵和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随便你叫什么,我想要两个赏赐,第一,我要公孙凉死!”
曹猛身体向后靠了靠,见赵和停下来不说,摆了摆手:“你继续说,第二个呢?”
“第二,我要知道我究竟是谁!”
曹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了自己面前案几上的碗。
他让厨房给他做的汤面,到现在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却还没有开始吃。
他大口大口地吞吃着已经冷了的汤面,将碗里吃得干干净净,甚至一点汤角也不放过,将碗舔得光亮。
然后,他推开碗筷,抬起头看着赵和:“第一件事情,公孙凉乃天子亲信,你要杀公孙凉,是为了什么?”
赵和咬着牙:“为王道王夫子复仇,为所有在此次事变之中无辜死难者复仇,若非此人,不会有些乱!”
“你错了,没有公孙凉,这一场动乱也会有,五辅主政,至今已是十年,主弱而臣强,这种情形怎么可能长久?”曹猛摇头:“你说是要杀公孙凉,恐怕对天子也怀恨在心吧?我可以告诉你,天子让我很失望,但我动不了天子,也就暂时动不了天子宠臣。”
“你权倾天下,杀个公孙凉也杀不得?”赵和不信。
“正因为我权倾天下,所以更杀不得公孙凉。你随上官丞相入的长乐宫,想来见识过上官丞相为人吧,他么,一辈子就在朝堂上镇之以静,就是想着维持维持。所以晁冲之、嬴迨死后,他为了形成新的朝堂平衡,必然倾向于天子。李非被他说动,也会同样选择。这种情形下,我杀天子信臣,他们非要和我翻脸不可。”
曹猛说到这,站起身来,伸手示意,立刻有人在他身后的墙上贴上了一张舆图。
“我倒不怕他们与我翻脸,但大秦怕!犬戎三十万入寇之事,你们以为是假的么,是真的!犬戎此次入侵,乃是不得已为之,他们在西面所受压力极大,这次入关之后不会只劫掠些财物便走!我必须集中大秦所有的力量,才能一举将之击溃,让大秦受的损失小些,也让百姓受的苦小些!这是大局,我也不喜欢那个公孙凉,但大局为重!”
赵和看着那舆图,他看不太明白,但萧由却是变了脸色:“上谷……渔阳?”
“对,不只是代郡,上谷与渔阳二郡也被攻破了,犬戎人面前已经是一马平川,整个河东与河北,就在他们面前。我此次回来,只带了两千百军,羽林中郎将杨夷领羽林军骑兵八千,昼夜兼程,争取能在河东、上党一带迟滞他们。”
说到这里,曹猛盯着赵和:“你现在知道,哪怕我权倾天下,也终有些事情不能如意。若你能够说服上官鸿与李非支持我,莫说是杀公孙凉,便是要废了天子,我也帮你做成!”
赵和脸色发白,抿嘴不语。
“至于第二个问题,你就是赵虎。”曹猛一捶案几:“我说你是赵虎,你便是赵虎,不要胡思乱想!”
他说完之后,仍然鹰视着赵和,赵和端坐了大约五息时间,然后起身行礼,向后退了几步,转身便要离开。
“你准备去做什么?”曹猛道。
“去想办法说服上官丞相和李非太尉。”赵和没有回头:“我不管什么大局,大局是你们这些大人物的大局,不是我这样无名无姓不知来历我小人物的大局!”
说完之后,他怒气冲冲,大步离开。
“你!”
曹猛抓住被吃干净的碗,向着赵和身后扔了过来。
那碗摔在木板地上,咣当了好几声,却没有砸中赵和。
赵和回头看了碗一眼,理都不理,又是迈步前行。
“这竖子,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他?”曹猛喃喃自语,但旋即露出颓然之色:“这竖子太过聪明,那些老东西把他教得太好,他自然明白,我让他话到今日,便不会因为他这些许冒犯去杀他。”
萧由向他拱了拱手:“大将军当怜他不易。”
曹猛摆了摆手,示意萧由离开,但在萧由走到门前,曹猛忽然又叫住了他。
“萧掾史,有件事情我险些忘了,你所学甚博,不知师承何人啊?”曹猛问道。
“呃,我之师承,乃是前中秘书向歆。”萧由说道。
“中秘书向歆……五贤之一啊。”曹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年的五贤,如今全都死在了铜宫之中,真是可惜……不过所谓五贤,向来有六,你知道那位消失的第六贤是谁么?”
萧由转过身,向曹猛又作了一揖。
“下吏不知。”萧由说完之后,没等曹猛再说什么,真正离开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曹猛摇了摇头:“他们还真相信……不但自己相信,还教出这样一个怪物……”
说完之后,曹猛转过身,正对着墙上的舆图。
“即便他们说的是真的,绿芒之灾真会降临,能够带领大秦度此难关者,唯有我!”
赵和出了刺奸司,迎面就看到俞龙等人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摆了摆手:“大将军帮不上忙,还是要我自己想办法!”
陈殇急了:“怎么可能,不过是个微末小官儿,就算是天子的跟班,以大将军之势,也不可能杀不了!我再去找大将军!”
赵和拽住他。
他敢在大将军面前发怒,是因为他已经看明白,大将军不想杀他,甚至他越是耍耍小脾气,大将军对他就越是宽容——一个凡事隐忍喜怒不形于颜色的家伙,可比一个莽莽撞撞一不顺就发怒的叛逆少年要危险得多。
但陈殇去不行,大将军即便不杀他,也少不得用军棍打他。放在别的时候打也就打了,可现在这段时间,赵和还想要借助他之力。
“休去,大将军在咸阳呆不了多久,我必须乘他还在咸阳,将此事了结!”赵和道。
大将军不会帮他,但同时也不会阻止他,甚至方才两人的对话中,大将军颇有暗示,让他尽管去想法子说服上官鸿与李非,哪怕因此惹上些事端都无妨。
“这几日你们向大将军告假,大将军会准你们的假的,他知道我需要人手。”赵和又道。
众人面面相觑。
“你有办法了?”他们问道。
“我没有办法,但是……《罗织经》上会有办法!”赵和的眼睛里,闪动着让俞龙等人感到陌生的光芒。
那种光芒,极是危险。
八五、张罗织网
俞龙回到了国子监中。
因为华宣的缘故,国子监此时人人自危,毕竟咸阳城可不是个藏得住秘密的地方,很多人都知道,这位国子监祭酒卷入了大宗正嬴迨与御史大夫晁冲之谋逆一案,偏偏华宣在国子监中又交游广博,若是朝廷兴大狱,恐怕半个国子监的师生都要被卷进去。
俞龙的到来加重了这种恐慌,他们知道俞龙投军去了,现在却回到了国子监分明是因为大将军不信任俞龙,将他赶了回来。想必用不了多久,追索的小吏就会带着兵卒,前来掀翻国子监的宁静。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回来之后的俞龙没有忧心忡忡,而是立刻设宴,招待国子监中有名的几位大学生。
这些都是士子领袖,别的不说,在舆论上是很有影响力的,甚至可以通过他们背后的力量,将某些声音传到朝堂上去。
他们少不得会问俞龙,大将军对咸阳城中的变故有什么看法。
俞龙的回应只有三个字:“很生气!”
“难怪大将军生气,他正要与犬戎决战,身后的咸阳却出了这样的事情……”有人叹息道。
“总觉得这些时日,咸阳城有些晦气,你们看,发生了多少事!”
“正是,当真是多事之秋!”
见众人议论,俞龙勉强笑了一下:“何只是这些时日,你们注意到没有,这半年来,灾异连连,天灾人祸不绝……我甚至觉得,这是苍天在怪罪我们。”
这话一出,诸士子都是沉默起来。
除了法家之外,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或者阴阳家、杂家等诸多学派,都对天人关系极感兴趣,故此对于大秦的士子们来说,将天象与政事相联系是经常的事情。
哪里地震了,那肯定是某官员无德,哪里洪水了,那肯定是某官不法,六月下雪元月响雷,毫无疑问是有奇冤。
这些来饮酒的士子都是聪明人,他们从“半年”这个时间段,立刻猜出俞龙所指何人。
天子。
半年前新天子继位,自此之后,大秦天灾人祸不绝,还发生了莽山贼攻咸阳、犬戎奸细刺大臣、五辅中两辅勾谋逆这样的大事。
对,如今公布出来的晁冲之与嬴迨的罪名,就是勾结谋逆,至于私通莽山贼与犬戎人之事,实在有损国之体面,不合重臣身份,所以在任何朝廷的文告之中都只字未提。
众人现在弄不明白的,就是俞龙说这番话,剑指天子究竟是他本人的意思,还是大将军的意思,或者干脆就是此前极为欣赏他的祭酒华宣的意思?
“实不相瞒,我听说了一些事情……不过现在尚未到说出来的时候。”俞龙见众人都不作声了,便自己说道:“诸位,只有一件事情,我们身为大秦士子,都必须要当心。”
众人都看着他,俞龙缓缓道:“犬戎人已破三郡,如今直指河东、上党二郡,大将军领兵出征,大秦安危系于一身,若是身后再有什么异动,大将军如何还能专心应对犬戎?我,吴郡人,家在江南,犬戎人便是再厉害也打不到那里,可咱们的同窗之中,有多少人是河东、上党的,又有多少是被破的三郡子弟?”
众人霍然惊觉。
“故此,天下之事,大局为重,现在什么是大局,大将军抵御犬戎是大局,除此之外,哪怕是天子,都不能干扰这大局。待大将军再度出征之时,我还会从军北去,这天下大局,就托付诸君了!”俞龙慨然道。
这些士子闻之血液沸腾,一个个顿时应和。
至于他们内心深处怎么想,俞龙不愿去猜,也不必去猜,只要造成舆论,第一步就完成了。
就在俞龙来到国子监时,距离长乐宫不远处,一座名为长信宫的宫殿前,赵和与陈殇正在探头探脑。
“我还是不觉得你能见到那位。”陈殇嘀咕道:“我劝你不要冒险。”
赵和神情凛然:“并无多少危险,我只要能见到那位就行,你不是说你有清河县主留下的联系方式么?”
陈殇有些讪然:“其实是我偷听到的,若是给清河知晓,她定然要怪我,到时你可得替我分辨。”
“快去就是。”赵和道。
“那我怎么说?”
“你对里只说,王道王夫子死了,有遗言要我转述与皇太后!”赵和道。
“我还是觉得不靠谱。”陈殇嘟囔了一声。
不过他还是上前,因为连续发生事端的缘故,如今长信宫的守备甚为森严,陈殇才一接近,顿时有兵卒前来喝止。
这还是看他穿着羽林军服饰的缘故,多少有些客气,换了赵和去,只怕立刻要被叉起来。
事情比赵和和陈殇想的要顺利。
守卫们狐疑地打量了陈殇几眼,然后匆匆赶往长信宫内,没多久,便有一个宫女小跑出来,问了陈殇几句,然后再度匆匆路回宫里。
再一次有人来,就是一位宦官了。
宦官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将他们引到了长信宫中的一处偏殿,二人跪坐在偏殿之中,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偏殿屏风之后有人说话。
“王先生有何遗言?”
赵和记得这个声音,就是那天问他罗运时的那个女声。
这让赵和心里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王先生并无遗言与我,我冒昧来拜见太后,是为了替王先生复仇!”他盯着屏风道。
“大胆!”有人喝斥。
“王夫子之死,近来咸阳城发生的诸多事情,都与公孙凉有关,都与那位天子有关!若不追究他们的责任,何以安天下,何以慰人心?”赵和又道。
屏风后传来淡淡的一声“哦”,那声音稍顿了一下道:“哀家内宫等死之人,不问政事,你们还是去寻大将军、丞相和太尉等重臣吧。”
赵和愤然道:“他们只念着他们的大局,却不知留着那些罪魁祸首,就是在破坏大局!”
不等屏风之后有回应,赵和直接站起身:“我,咸阳城中一介少年,不幸卷入这场风波之中,王夫子待我有恩,故此我欲为其复仇,太后乃夫子学生,然后就不想为师报仇么?”
“自有国法……”
“若是国法能制之,王夫子,罗运,还有成百上千的咸阳百姓就不会死!若说王夫子还只是间接死于公孙凉之手,罗运则完全是公孙凉害死,他隐居终南,与人无怨,与世无争,公孙凉这等恶毒之辈,却不知为何要加害于他,罗先生不愿连累无辜,自尽于荒林雪地之中,至今尚不曾入葬!”
赵和握着拳头,双目圆眼:“罗先生死而不怨,可生者就能心不生怨么?”
“大胆,大胆!”
殿内的宦官脸色惨白,连声厉喝。几个武士闻声进来,要将赵和叉出去,赵和只是盯着那屏风,厉声叫道:“死者无怨,生者就真的不怨么?”
他猛然想起当初罗运的那块手帕来。
那块手帕的正面,落款是“我女赠郎”四字,当今皇太后乃曹猛之女,小名曹娥,而那个“娥”字拆开,可不就是“我女”?
“我见过一块手帕!”赵和被拖到殿门时,便又大叫:“人生易老,好事多妨。一点情深,半壁斜阳!”
“且住!”屏风后传来声音。
武士停住了脚步,赵和振臂挣脱他们,揉了揉被弄疼的胳膊:“在那块手帕后面,有人就在这几年中写了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写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死者无怨,生者也能无怨么?”
他再次追问,这一次那屏风之后,终于传出了愤怒的喝声:“岂能无怨?”
“既然生者有怨,为何要放任仇敌?看那恶人得意猖狂,善者却只能咬牙切齿,为了所谓的大局而忍气吞声?”
屏风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人道:“都退下去!”
武士与宦官都退了下去,坐在一边脸色发白的陈殇东张西望,却被一个宫女指着他喝道:“你也退下去!”
“啊……好,好!”
陈殇乖乖出了大殿,出来之后一抹汗水,喃喃自语:“我只道我胆子大,可阿和的胆子比我至少大上十倍,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事情都敢说……早知他会这样做,我绝对不陪他来!”
大殿之中,只剩余赵和一人,还有隔着屏风的皇太后曹娥。
“既然大将军、丞相与太尉都要以大局为重,你要哀家怎么做?”曹娥问道。
“大将军是被迫无奈,唯有丞相与太尉想要维持这所谓的大局,既然他们讲究大局,那么我们就制造大局,让他们不得不行废立之事!”赵和回忆起《罗织经》中的内容,神情冷然。
“哦?”
“据闻长信宫中,有蚕神娘娘庙,乃皇太后为天下织娘乞福之所,这蚕神娘娘是依仁皇帝皇后模样所为?”赵和道。
“这宫中之事,你如何得知?”曹娥讶然。
“宫中之事虽属秘密,宫外却也有耳闻。”确认了这一点,赵和心中一松,知道自己的第二步又有着落了。
这消息是得自赵吉,赵吉应当是大将军留在咸阳中的暗子,他的消息可能是来自大将军,应当不会有错。
“你说。”
“还请娘娘恕我不敬,我有一友,精擅伪造字迹……”赵和道。
晁冲之用伪造的书信来骗他上当,这件事情给了他灵感,伪造字迹这种本领,可不只是晁冲之有,萧由为吏,也精擅此事。
“你的意思?”
“我要请这位友人,潜入长信宫,于蚕神娘娘庙里以天子笔迹题诗,多有亵渎不敬之意!再请娘娘召天子至蚕神娘娘庙,将此事坐实!”赵和道:“一个不孝的天子,一个淫邪的天子……这样的罪名,是不是大局?”
八六、梨花带雨
长乐宫勤政殿。
此时不是上朝的时候,大殿之中极为安静。嬴祝端坐在御座之上,脸上带着不可遏制的笑容。
与他一同在此的,只有两个人。
被他视为左膀右臂的董伯予与公孙凉。
董伯予神情肃然,并没有因为天子局势的改变而有什么高兴,公孙凉则双眼微眯,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色。
“如今大势在我,我事前就说过,无论嬴迨与晁冲之所为是否得手,五辅联合钳制天子之局都会被打破,只要利用得当,天子便可以在破局之后分得一部分权力。”公孙凉看着董伯予:“董先生,你现在还反对我之策么?”
“我依然反对,你之计策,太过弄险,置天子于危地,实非人臣之应为!天子有大义的名份,原本不需如此急,徐徐图之,三五年之后天子威信既立,五辅又已年迈,自然就会平稳交权,不必如此操切!”董伯予道。
“曹猛废立之意,早已有之,按董先生之说,那就是坐以待毙!”公孙凉道。
“二位先生不必再争,事已至此,我们大获全胜,此前种种,便是对的。”嬴祝看到自己倚重的两位似乎要争吵,当即挥了挥手:“如今朕终于可以对军国大事发声,重臣中御史大夫之职也落到万安之手,再得丞相与太尉之助,朕总算是略有自保之力,此事公孙先生功不可没!”
说完公孙凉,他又看向董伯予:“不过,若非董先生以独尊儒术之说说动晁冲之,公孙先生之策也难施行,故此董先生也有大功。如今朕势已成,接下来自然就不用太过弄险,可以依董先生之意,徐徐图之了。”
“陛下圣明!”董伯予与公孙凉都是躬身。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宦官的呼声:“皇太后令旨,请天子至长信宫!”
嬴祝眉头一皱,旁边的董伯予与公孙凉也同时沉下脸。
这个时候,向来在长信宫中默不作声的太后,怎么会请天子去?
“不必理会!”公孙凉道。
“毕竟是太后,若完全不理会……大将军那边恐怕会借机发难?”嬴祝却有些犹豫。
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大好局面,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而出现什么变化。
“可以请丞相上官鸿相伴。”公孙凉心念一转,微笑着道。
无论太后有什么打算,只要丞相上官鸿在,她的打算就没法实现。只要把这几日熬过去,大将军要率军出征,那时朝堂之上就可以再有一些变化了。
“先问问情形吧。”听得公孙凉建议,董伯予却又不得不慎重了。
“问问太后究竟是为何要请天子入长信宫。”公孙凉也赞同,当下便向一个宦官示意。
那宦官出去不久,匆匆又跑了回来:“闻得昨夜之事,太后惊怒,以为天子有失德之事,故遭此变。太后原本令天子去太庙向列祖列宗告罪,又念及如今诸事繁扰,不愿多生事端,便令天子去长信宫中蚕娘庙自省!”
“蚕娘庙?”公孙凉眉头紧皱起来,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之处。
“原来如此……”董伯予却释然道。
“董先生,这蚕娘庙可有什么典故?”公孙凉见他似乎对此有所知,便向他问道。
“蚕娘庙,原本是蚕神娘娘庙,实际上是四世昭文皇帝为其母宣太后所立。昭文皇帝继位时年少,性情暴烈,每有过错,宣太后便令其跪于长信宫中。此后宣太后崩,昭文皇帝思念母亲,乃于长信宫所跪之处立庙,因为不合礼制,便名为蚕神娘娘庙。”
这种典故,饱学的董伯予信手拈来,公孙凉却不知晓。听他说完之后,公孙凉哂然一笑:“莫非这位曹太后也想学宣太后?”
“她既然想要出口气,就让她出吧,请上官丞相陪朕去,想来上官丞相不会让朕跪得太久。”嬴祝听完之后,也是轻蔑地笑了一下。
在嬴祝看来,这是大将军失去对局势的控制之后,让女儿做的泄愤之举。
这不过是小事,无伤大局,既是如此,他再忍忍何妨。只要忍到大将军出京,那么公孙凉自然会安排第二步。第二步走完之后,大将军,还有这位长信宫的曹太后,就都不足为虑了。
长信宫与长乐宫之间有夹道相通,嬴祝也懒得摆太大的仪仗,他派人去通知丞相上官鸿,上官鸿得知这个消息,匆匆赶来,满脸都是无奈。
“皇太后若是训斥陛下,陛下先忍一忍,如今国事艰难,当大局为重,镇之以静。”他也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对嬴祝说道。
“自然,天子为天下楷模,理当以孝为先,皇太后地位崇高,乃先帝元后,朕之皇母,朕如何敢不敬?”嬴祝一脸谦逊地道:“朕有失德之处,所以才有大宗正与御史大夫之变,皇太后要罚朕跪思过错,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陛下果然器量非凡。”上官鸿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道:“想来不久之后,陛下亲政,天下人都会知晓陛下之仁孝。”
大秦宫禁制度并不是那么严苛,所以上官鸿以丞相之身,可以出入长信宫而无忌。不过当他到了长信宫,向里面通报自己随天子到来,结果内宦很快前来传皇太后的令旨:“让天子独自于蚕神庙跪思己过,太皇身体欠安,便不见丞相了。”
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情。
到了蚕神庙前,上官鸿先自己进了庙,四处检视之后,这才出来,笑着对嬴祝道:“还请陛下暂且受些委曲。”
嬴祝点了点头,大步踏进庙中。
虽然只是长信宫中的一座庙宇,但这座蚕神娘娘庙相当壮观,里面也有庙祝接待嬴祝,引着他四处看看,倒没有催他去正殿里下跪。
嬴祝转了一圈之后,终于跨入正殿。
庙祝在后告了声罪:“陛下且于此自便,奴婢在外等候。”
嬴祝明白,所谓的跪思己过,就是在这大殿之中了。
他没有急着跪下,而是背着手,缓缓观察着四周。
大殿中的蚕神娘娘像不知是用什么木料雕成,带着一股异香,嬴祝从下往上望去,不由吃了一惊。
因为这位蚕神娘娘像实在逼真,与一个真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想起董伯予的介绍,这是按照宣太后的模样雕成,但此像婀娜端庄,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显然所按照的模样,是宣太后年轻之时,而不是她老年之际。
嬴祝又看了神像两眼,然后目光转到了大殿两边的墙壁之上。
墙壁上有精美的绘像,都是种桑、采叶、养蚕、缫丝的种种景像,还有不少字迹。嬴祝看到离他最近的字迹,不知是何人所书:“劳劳神农,乃有麦菽,祭之效之,百室盈粟;劳劳蚕花,乃有绢帛,祭之效之,百室盈衣。”
嬴祝摇了摇头,看到另一边也有字迹,走过去细细一看,这又是一段不知何人写的诗句:“眉如远山,裙作霓裳,妖娆娉婷,长伴君王。”
这十六个字看下来,嬴祝顿时觉得不妥,这短诗中颇有调戏蚕神娘娘之意,是地地道道的浮浪之诗,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嬴祝心中暗生怒意,再仔细一看,觉得那字迹颇有眼熟。
他心中一动,旋即色变。
“这……是我的字迹!”
嬴祝转身就要走,恰恰看到壁绘之旁放有笔墨,他毫不犹豫,伸手去抓笔墨,想要将墙上的字迹涂掉。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有声音道:“你要做什么?”
嬴祝回头一看,一个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
“你……”
这女子的模样有些熟悉,嬴祝蓦然想起,这正是皇太后曹娥!
虽然名义上他被过继给去世了的孝冲皇帝,曹娥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但两人只见过寥寥数次面,彼此也都以珠帘帷幕遮挡,所以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无礼!”曹娥又尖声叫起,上前来抓嬴祝的手。
嬴祝慌忙要避,但曹娥一把将他的胳膊抱住,然后伸手在自己身上一撕。
嘶啦!
裂帛之声响起,曹娥从胸前到袖口,衣裳被抽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曹娥半边胸脯和一只如雪般的胳膊露了出来。
嬴祝目瞪口呆,当场愣住。
然后就听到曹娥再度尖叫,这一次尖叫的声音特别之响,几乎将他的耳膜都震破!
此时此刻,嬴祝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已经陷入险境之中,他哪里还有空去涂掉墙上的字迹?
他用力去推曹娥,转身就想出大殿。
曹娥从背后冲上来,将他手再次拉住,嬴祝又一次推她,曹娥整个人倒下,但抱着他的手不放。
嬴祝被曹娥带着也倒下,恰好摔在曹娥的身上。
身后已经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嬴祝拼命挣扎,终于摆脱了曹娥,从地上爬了起来。
但当他回头时,所面对的,是丞相上官鸿等十余双呆愣的眼睛。
嬴祝回过头,看了曹娥一眼。
曹娥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铭心的仇怨,然后,双眼中泪水汩汩涌出,整个人也蜷成一团,缩在旁边呜咽去了。
配着她怎么也遮掩不住的雪白肌肤,那悲悲切切的哭声,当真如梨花带雨一般。
八七、何至于此
初看到皇太后,连上官鸿都忍不住相信,嬴祝有什么不轨之举。
不过他旋即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陷阱。
从召嬴祝来长信宫开始,皇太后曹娥就布下了一个陷阱,而他上官鸿一时不查,竟然陪着天子踏入了这个陷阱。
向来讲究镇之以静的大秦丞相上官鸿,这一刻也禁不住怒意勃发。
只不过他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怒火。
目光在皇太后身上打了个转,然后一把拽住嬴祝。
“陛下,快走!”他低声道。
若只是皇太后曹娥本人布下的陷阱,上官鸿根本不在乎,无非就是事后扯皮,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太后,哪怕她的父亲是大将军,也不能怎么样。
可若这个陷阱是大将军曹猛授意布下,那问题就大了。
上官鸿在极短时间内做出判断,以曹娥自己的智慧,是布不下这个陷阱的,故此,他必须赶在事情不可化解之前,先将天子送回长乐宫。
嬴祝此刻谁都不相信。
上官鸿陪他来,上官鸿事先到过蚕神娘娘庙,上官鸿是这一切的目击证人!
所以当上官鸿劝他走时,他反而犹豫了。
若是仓皇而走,自己的罪名只怕真洗不脱了,这可不是别的罪名,说是不孝都是轻的!
逆伦之罪,哪怕是天子犯了,也无法脱身。
“丞相,你……”他犹豫了一下。
然后,更多的人冲了过来。
最初赶到大殿门口的,大多数还只是天子嬴祝的随从,上官鸿已经想好了,为了控制局势该怎么样让这些人闭嘴。但现在围上的人,多是皇太后宫中的人,他们一看到皇太后那楚楚可怜的模样,顿时爆发了。
“大胆,竟然有如此无耻之人!”
“太后,太后!”
“快给太后穿好衣裳!”
一大块呼声响起,特别是那句“快给太后穿好衣裳”之句,仿佛是在提醒人,那哀哀哭泣的大秦皇太后遭遇了什么事情。
上官鸿又是一顿足:“陛下,快走,再不快走……”
“谁也不要想走,快派人去请大将军,封锁长信宫,谁都不要想走!”一个声音适时响起,响得声嘶力竭,可却让乱作一团的长信宫众人有了主心骨。
上官鸿向那人望去,不由苦笑起来:“雷嬷嬷,不必如此……”
“我老妇人是皇太后的随伴,皇太后受了……受了委曲,我老妇人不敢视而不见,否则那就成了我的罪,是要杀头抄家灭族的罪!”
曾经是皇太后乳娘的雷嬷嬷丝毫不给他这位大秦丞相面子,脸色铁青地直接唾了他一口:“大秦丞相,坐视大秦太后受辱,上官鸿,你是老糊涂了还是……你是帮凶?”
哪怕上官鸿再足智多谋,再有胆略,再有威信,可是遇上了不讲道理的大妈,那也只有败啊。
而且雷嬷嬷披头盖脑砸下的罪名,也让上官鸿心惊胆战。
“事情还未至此,雷嬷嬷,你不要胡搅蛮缠!”他沉声喝道。
“我胡搅蛮缠?大伙都来评评理,这位道家的贤哲,当朝的丞相,说我胡搅蛮缠!”雷嬷嬷顿时往地上一坐,开始大哭耍赖:“先帝啊,先帝,你为何去的这么早?你视上官鸿这老匹夫为师,让他为五辅,可他却帮人欺凌你的寡妻啊……没有良心的人,都凑到一块去了!”
雷嬷嬷的声音高亢有力,直震云宵,这一哭起来,上官鸿两耳顿时嗡嗡作响。
此刻嬴祝算是反应过来,上官鸿对这个陷阱并不知情,他只要能够离开长信宫,今日之事,自有上官鸿与李非去应对。
他大步便走,但雷嬷嬷在他经过时却猛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你不能走,你竟然**寡母,以下蒸上,你这没有良心的狗东西,怎么能当皇帝?”
此语一出,周围更是哗然一片。
此前大伙看到的情况,自然让人联想翩翩,但没有人将之彻底撕破,可现在雷嬷嬷却扬声呼出,不仅是在场众人,就是周围没看到大殿中情形的人,这一刻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休想杀人灭口,今日之事,唯有等大将军来,否则谁都不许离开。你们,你们是长信宫护卫,大将军令你们护住他女儿的安危,若是让淫辱太后的人跑了,你们全部要抄家灭族,你们全部要被杀灭口!”
雷嬷嬷一边撒泼打滚,一边指着周围的长信宫武士大叫。不仅是长信宫武士,还有那些内宦、宫女,这一刻都是冷汗直冒。
这事情……若真的想要将这事情压住,那么少不得杀人灭口,现场的这些武士、内宦、宫女,恐怕都得没命!
“滚,滚!”嬴祝猛踹了雷嬷嬷几脚,终于将这健妇踹开,可是雷嬷嬷虽然不抱着他了,却仍在地上打滚:“杀人了,杀了老妇灭口了,大家都要死啊!”
嬴祝气急,从腰间将天子剑拔了出来,当真对着雷嬷嬷便劈了下去。
但原本还在打滚的雷嬷嬷,猛然一个翻身,直接从上官鸿胯下穿过,躲到了上官鸿的身后。上官鸿被她带得脚步不稳,险些被嬴祝劈中,忙抱住了嬴祝的胳膊:“使不得,使不得啊!”
若是嬴祝真怒极杀人,今天之事,便再也没有平息的可能。
“我们走!”嬴祝自己也知道这点,他对着跟自己来的随从恨恨地道。
但此时长信宫各处大门,却已经闭了起来,在场的长信宫武士、宦官和宫女,虽然脸色发白,却一个个将门堵住。
众人都明白,今日之事,不管真相如何,都意味着皇太后与天子彻底反目,他们如果想活,就必须让皇太后赢。
“你们敢阻拦朕?”握着天子剑的嬴祝满脸狰狞,他一步步上前。
他心中极为后悔,没有将董伯予与公孙凉带在身边——他其实是做了皇太后曹娥对他发难的准备,所以不带二人而是带了上官鸿,原本担忧的是曹娥找借口打杀自己的这两位亲信,却不曾想,曹娥直接将目标对准了他。
若是董伯予与公孙凉中任何一人在,那么此刻他们必然会挺剑将挡路者驱开,甚至为此不惜杀人,而不是让他这个天子亲自动手。
上官鸿在后边又是一把将他抱住:“陛下,镇之以静,镇之以静,事情还未到不可挽回之局,我且问问皇太后,她究竟要什么,只要皇太后说明这是个误会,那么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她处心积虑,设此陷阱,如何会轻易放过朕?”嬴祝却不信他。
“陛下,臣会说服她,臣与李太尉这两张老脸,总还值几个钱……只是陛下,她可能会有些无理要求,若是能答应,便答应她吧!”
“无理要求,为何要答应?”嬴祝嘴中虽然还硬,但实际上却有所缓和,他示意道:“你去与她谈。”
上官鸿没有急着去和曹娥说话,他看了看四周,厉声道:“长信宫各门都闭好来,谁都不许外出,也不许向外传递消息……但凡有一丝风声走漏,你们都不要活了。”
说完之后,他一振衣袖,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走向大殿之中。
此时曹娥已被宫女扶起,靠墙而坐,满脸犹是惊恐。上官鸿见她已经披好了外裳,当下行大礼道:“太后,何至于此?”
曹娥呜咽道:“哀家不过罚他跪思己过,他却对哀家如此,丞相,你为何问我,不去问他何至于此?”
“你……”
“哀家虽然罚他,却还怕他跪伤了身体,故此来探看,可他却做了什么?上官鸿,你是三朝老臣,烈武帝托孤予你,你却没有照顾好先帝,先帝临终寄大事于你,你却选了一个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上官鸿,你对得起烈武帝么,你对得起先帝么?”曹娥哭诉道。
上官鸿想要辩解,却无从辩驳。
事实上天子嬴祝玩的那些小把戏,他这样的重臣怎么会看不透呢。
甚至把主意打到了已经隐居终南的罗运身上,想借着曹娥嫁与先帝前的一些情愫,将曹娥从太后宝座上掀下,进而逼得大将军辞职——这事情,上官鸿哪里会不知晓。
所以皇太后说嬴祝是狼心狗肺,倒没有说错。
上官鸿心里,对嬴祝也是有些怨气,若不是嬴祝急于收权,哪里会闹出嬴迨与晁冲之之乱,哪里会让五辅平衡的格局被打破?
现在好了,皇太后开始报复了,关键是还不知道皇太后这报复,是不是大将军的授意!
“其余且不多说,皇太后,天子愿意赔罪,还请太后念在大局份上,稍稍宽恕天子。皇太后,这天下终究是天子的天下啊!”
“丞相这样说,那哀家无话可说!”
曹娥说到这,身体一背,直接给了上官鸿一个背影。
上官鸿在她身后反复劝说,可是曹娥始终不作声,这让上官鸿头大如斗,心中火气也渐渐升腾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墙上的一行字迹。
当他看清这行字迹之后,上官鸿倒吸了口寒气,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
“江……充?”
此前事情到这个地步,上官鸿还只觉得,这是皇太后的私怨,最多就是大将军暗中指使。
可再看到墙上那以天子笔迹所书写的淫诗,上官鸿却觉察到不同的地方,这是一个连环陷阱,而且是那种步步紧逼让天子只要进来就休想脱身的陷阱。
**,还对于民间声望极大极受尊重的宣太后写淫诗!
八八、无人君相
“江充!”
将前后合在一起,上官鸿觉得,十五年前那个盘踞于大秦朝堂之上的阴影又回来了。
不过旋即他镇定下来。
“既是皇太后不语,那老臣僭越,就替皇太后作主了。”
上官鸿回过身,一把拽住嬴祝的手臂:“走!”
此前他不想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所以劝嬴祝不要动怒,但现在他意识到,这个陷阱环环相扣,很有可能还有别的东西在等着他们,所以顾不得许多了。
他一手抓住嬴祝,另一手拔出腰间剑,厉声喝骂,那些长信宫的武士、宫女和内宦,畏于他的积威,不敢再作阻拦。而嬴祝的随从们此刻也回过神来,纷纷上前,将长信宫之人隔开,把关闭的大门也打开。
他们正想从夹道回长乐宫,却听到夹道那边有人大叫:“大将军来了,大将军来了!”
“走前面!”上官鸿心知此刻不是与大将军相见的时候,立刻拉着嬴祝转向长信宫正门。
当他们在天子随侍扈拥之下出了正门时,上官鸿的脚步猛然一滞。
在长信宫正门前,数百人正聚于一处,他们都看到嬴祝与上官鸿出来。
国子监的太学生。
上官鸿只觉得血往上涌,眼前一片发昏,他松开手,靠在长信宫的台阶栏杆之上,看着这些没有说话却目光炯炯的太学生们。
“听闻天子意欲淫秽长信宫,可有此事?”太学生中,俞龙走了出来,厉声喝问。
上官鸿面色惨然。
果然如他所料,这是江充的故伎,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把猎物逼到走投无路之所。
《罗织经》。
江充的《罗织经》落入到温舒手中,而温舒死后,这本《罗织经》就不知所终,听闻晁冲之还曾想要去找这本书,将之摧毁,自己彼时不以为然,觉得区区一本经书,又能怎么样。
现在看来,有人学了《罗织经》,不仅学了,还活学活用。
“上官丞相,你是烈武帝托孤之臣,也是先帝帝师,请问,天子淫秽长信宫之事,是否有之!”俞龙又问道。
上官鸿闭嘴不言。
他没法在这里回应这个问题,他知道,只要他敢说一个“不”字,曹娥就敢光着膀子从长信宫中出来,让这国子监的学子看看大秦皇太后的胸膛——那个女人已经疯了!
他斜着眼睛看了嬴祝一眼,冷不住叹了声:“竖子!”
若不是这竖子心太过操切,让他们五辅再稳定个五年十年,然后慢慢缴还大权,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此刻他若再为嬴祝辩护,他就将自己绑在这艘沉船之上,只能和嬴祝一起身败名裂。
“上官丞相,你为何不说话!”俞龙又是一声怒喝。
上官鸿捋须长叹,终于还是站了出来:“国家时局如此,还请诸位以大局为重,有何事情,朝堂之上自有公论!”
“朝堂上是公论,我们所说就不是公论了么?国家时局如此,还有比一个正直聪明仁德的天子更大的大局么?”俞龙振臂一呼:“天子既无道,理当废黜之,这才是如今最大的大局!”
其实大呼大叫的只有俞龙一人,别的太学生都是沉默,但这数百人的沉默,同样是一种力量。
嬴祝此时意识到,上官鸿已经控制不了局面,甚至可能保护不了他,他勃然大怒,挺剑向前:“住嘴,污蔑君父,此大不敬之罪,你们是想抄家灭族吗?”
他这话一出,原本沉默的太学生们顿时不干了。
这顿时间里,太学生可也憋着一肚子气,特别是华宣之死,传闻种种,让太学生们也都是压力极大。
如今恰好有个宣泄口。
“果然是昏君!不,是暴君!”
“此何人也,望之无人君像!”
“淫秽长信宫,以下蒸上,当真是人面兽心!”
周围的喝斥声此起彼伏,嬴祝挺剑上来,又有武士护卫,太学生们虽然不会傻到拿胸脯去接剑,但在外边骂骂总是可以的。
“丞相还不下令,给我将这些逆贼,将他们全都捉住,全部都打入大牢!”
被气疯了的嬴祝,听到这些无端指责,顿时咆哮起来,指着太学生怒喝。
他侧过脸去,看着上官鸿,却发现上官鸿的视线盯着旁边。
嬴祝顺着上官鸿的目光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少年,身着素服,靠在墙上,冷冷地往这边望来。
嬴祝与这少年目光对在了一起。
这是嬴祝与赵和第二次目光相对,只不过嬴祝根本记不得自己被迎立入咸阳时曾见到过这个少年,而赵和却还记得那一幕。
赵和看到了嬴祝的狼狈,这让他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快意。
赵和也没有想到曹娥会做得这么彻底,他原本只是请曹娥让萧由到蚕娘庙里模仿嬴祝笔记题诗,却不曾想,曹娥干脆自己上阵了。
那淫诗之事,尚有折冲的余地,而曹娥自己上阵,则将最后的余地都打破,甚至可以说,曹娥此举,不仅仅是逼嬴祝,也是在逼父亲曹猛彻底与嬴祝决裂。
上官鸿沉着脸,向着赵和那边走了两步,然后他停了下来。
赵和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身离开。
事已至此,嬴祝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大将军曹猛哪怕只是为了个人安危而计,也必然要将嬴祝从皇帝的宝座之上拉下来。
上官鸿与李非再努力,最多也只能够让嬴祝保住性命。
接下来赵和要做的,就是盯紧公孙凉。
公孙凉感到一股寒意。
他将身上披的皮裘紧了紧,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天:“这是要倒春寒不成,为何觉得今日比起三九天还要冷了?”
董伯予斜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
公孙凉歪过头:“董公,为何不说话呢?”
“直到如今,我依旧以为,你的计策,太过犯险。”董伯予哼了一声:“我虽然助你,并不是因为我支持你,而是以大局为重。”
“我知道,我与董公可从来都不是什么知交好友,不过是恰好都觉得陛下英姿不凡,有意辅助陛下罢了。董公是先帝为陛下挑选的王师,而我则是自己投入陛下幕中的宾客,董公若是真与我成为挚友,陛下反而要不安了。”公孙凉哈哈一笑。
“公孙太寒,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究竟是何家弟子?”董伯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我是何家弟子有什么重要的,反正我不反对董公你所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若是能让陛下成就一统,我对哪家学说成为官学根本没有意见。”
董伯予也紧了紧衣裳,他从公孙凉毫无原则的回答中,感受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此前他就觉得,公孙凉此人手段心术都太过诡獝,现在更是觉得,其人毫无底线。
但就是这样毫无底线的人物,却挑起大宗正嬴迨与御史大夫晁冲之发动政变,又在时局不对之时,立刻转身华丽一击,与其划清界限。
不仅是嬴迨与晁冲之,政变那一晚上,其实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的所有反应,也都在公孙凉的意料之中。
董伯予犹记得政变发生之前,公孙凉是如何说动天子的。
只要政变发生,无论胜者是哪一方,都意味着钳制天子的五辅执政格局被破坏,天子将可以从败者的遗产中分割到很大一部分,同时还可以获得新的盟友。
事实证明,公孙凉说的都实现了。
“我并非与你争宠,公孙太寒,天子原本手握大义之名,用不着这么急切,大将军有废立之心的事情,你可以糊弄天子,却不能来糊弄我!”董伯予想到这,转过脸,又盯着公孙凉:“你且给我记住,我会紧紧盯着你,不让你将天子引入歧途!”
“放心,我也读过兵家之书,以正合,以奇胜。我这是出奇制胜,可一而不可二。”公孙凉抬起头又望了望天色:“接下来只需要稳扎稳打,董公,你应当能够入朝堂居高位,到时你就成了主将,我呢,则在边边角角里……唔,天子怎么还没有回来?”
他话题突然一转,董伯予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皇太后就算责罚天子,有丞相上官鸿在,也不会持续太久,这个时候,天子应当回长乐宫才对。
“遣人去问问。”董伯予道。
“我先出去一会儿。”公孙凉撩了一下眉,捋起衣摆,四平八稳地走到这间位小阁楼外的围廊上。
他在外边又仰首望了望天。
天色已经晚了下来,天空中有淡淡的云,不过透过这些云层,还是可以看到零星的星光在闪耀。
公孙凉看了一会儿星星,当他的目光移到帝垣时,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然后他二话不说,大步便走下楼梯。
他下了阁楼,却听到上面董伯予扬声说道:“公孙太寒,你要去哪儿?”
公孙凉抬头望了他一眼,露出古怪的笑容。
然后,公孙凉没有回答,而是加快了脚步。
董伯予在阁楼之上,看着他的背影,思忖了很短的时间,然后脸色大变:“怎么还没有消息,天子究竟在长信宫遇到何事,为何还没有人来禀报!”
他转过身,咯登咯登下楼,当他走到这间位于长乐宫一隅的阁楼正门时,迎面一个执金吾脸色苍白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董公,不好了!”那执金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惊惶地叫道:“他们……他们要废天子!”
**、穷追不舍
公孙凉匆匆来到长乐宫西门,他看到这里有十余名执金吾和二十余名虎贲军,立刻下令道:“我有紧急公务,需要即刻出宫,你们随我一起来,若有人阻拦,一律格杀!”
那些守着西门的军士面面相觑。
“逆贼尚有余党,你们听我安排就是,此天子令旨,莫非你们不欲遵行?”
“不敢,唯公孙侍中马首是瞻。”那些军卒立刻应道。
在政变之后的瓜分中,公孙凉也有所收获,因为他此前资历浅,所以没有得到什么实职,但侍中兼大中大夫的这职衔,将他天子信臣的身份表露无疑。这些执金吾与虎贲军,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谁可以得罪,谁不可以得罪。
公孙凉在这些军士的簇拥之下,要快步走出西门,但在出去之前,他心念一动,然后招来一个与他身材相当的执金吾。
“我如今极受关注,一出宫门,必受人瞩目,我我换一下衣裳,你穿我衣裳之后,罩上斗篷,立刻自御街向南,从正阳门出咸阳,离城三十里后才可返回!”公孙凉道。
那执金吾一头雾水,却不敢拒绝,只能和他换了衣裳。原本他以为公孙凉一介书生,穿不动自己的甲,却不曾想公孙凉着甲之后,活动活动手脚,丝毫未觉不变。
等那执金吾罩着斗篷出去之后,公孙凉又对其余军士道:“你们跟着出去,远远跟着他,看看是否有人窥视,不许多问,照做就是!”
军士们虽然觉得他做事神神叨叨,奈何他是天子最信任的宠臣,此时谁敢不听他的!
等所有军士都离开之后,公孙凉不慌不忙,用手在脸上抹了抹,他原本肤色白皙,这一抹之后,就成了一个大黄脸,再稍稍用斗篷遮住自己的面颊,两肩一只稍高一只稍低,走路的姿态也与平时不同。
即便是极熟悉的人不仔细看,现在也认不出他是公孙凉了。
出了长乐宫,公孙凉头也不回,便向北行去。
他行走时没有左盼右顾,可是眼角余光却是不停扫视四周,他看到大队的军士又从各处涌了出来,迅速将长乐宫整个包围,看到一骑骑快马自皇宫中飞奔而出,奔向各个衙门与要害地点。
公孙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果然是出事了……怎么会出事,都到了这一步,怎么可能出事?”
公孙凉心中满是疑惑。
不过他知道现在不是打听的时候,只要他能够出咸阳城,摆脱可能存在的追兵,那么他就有的是机会去寻找答案。
此时长乐宫中,大怒的董伯予一手提剑,正带着数十名侍从赶往长信宫,不过他们在半路上就被人截住,拦住他们的正是赵和等人。
赵和、俞龙、戚虎、陈殇、李果、樊令。
“尔等何人,竟然阻拦我们去解救天子?”董伯予沉声道。
“天子?嬴祝被废黜已是必然,这一切都是公孙凉惹的祸,你真想保住嬴祝,唯一的方法就是交出公孙凉!”赵和厉声道。
他旁边的陈殇看了他一眼,心道就算是交出公孙凉,恐怕也保不住嬴祝。
今天的事情,闹得太大了,甚至比起昨夜的政变更大,陈殇总算是知道,赵和这种人,还有皇太后曹娥那种人,如果完全不顾一切,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
“公孙凉……我就知这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董伯予一跺足,长叹了一声道。
“他在哪!”
“他方才见机不妙,已经离开了长乐宫,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你们快让开,我要去见大将军与上官丞相,一切都是公孙凉所为,天子有何过错,竟然要被拘禁废黜!”
董伯予丝毫不想替公孙凉遮掩,正如公孙凉所言,为了大业,总得有所牺牲,现在就该轮到公孙凉牺牲了。若是能以公孙凉的性命,换取辅臣不追究天子,董伯予会毫不犹豫,亲手将公孙凉抓回来。
“该死,这厮当真狡猾!”董伯序等自去与大将军、丞相纠缠,陈殇嘟囔着。
“无妨,如今封闭九门的命令已经传了出去,他轻易出不了咸阳,即便从咸阳离开,也必然会在九门留下行踪。”戚虎冷笑:“他应当还在咸阳城中,正好瓮中捉鳖!”
“我知道他会去哪里。”赵和冷肃地道。
众人都讶然看向他。
赵和想到了《罗织经》。
那个冒充江充,将晁冲之与嬴迨联合在一起的人,就应当是公孙凉。
公孙凉应当学过《罗织经》,所以他才能步步设套,将诸多才智高绝者也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老奸巨猾如嬴迨、晁冲之者,也被其利用。
按照《罗织经》,此时公孙凉肯定会去他留下的那条生路。
咸阳城中在这个时刻,还掌握着出城生路的人不多,赵和恰好知道其中一位。
“去西市。”赵和说道。
“霍勒老翁!”众人顿时明白过来:“正是,公孙凉无法从九门脱离咸阳城,又不能在咸阳城继续留下去,他必须尽快离开,而能够帮助他尽快离开的,只有那些走私商贩或者鸡鸣狗盗之徒……犬戎人是如何秘密入城的,莽山贼是如何秘密入城的,别人不知道,事情已经曝光后的现在,霍勒老翁肯定知道!”
咸阳西市驼铃巷,他们五人才出现在巷口,迎面就看到霍勒老翁还有那个昆仑奴阿图。
“我知道你们肯定会来找我,所以在这里等着。”霍勒老翁目光始终停留在赵和身上:“看来我猜的果然不错,小贵人,你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
“等我找到我要找的人之后,有的是时间来听你的预言!”赵和沉声道。
“你们要找的是谁?”霍勒道。
“公孙凉,他应该会借助私商与盗贼的秘道离开咸阳,那条秘道应当也是犬戎人与莽山贼入城的通道!”赵和道:“告诉我,那条秘道在哪里!”
“这可是个得罪人的活儿,如果我真告诉你了,咸阳城的阴影里一大半人都想杀我!”霍勒有些头痛地道。
“如果你不告诉我们,那么现在我们就想杀你了。”俞龙咆哮道:“不要耽误时间,霍勒老翁,我们不是在与你做生意!”
霍勒看着他,无奈地撇了撇嘴:“好吧,虽然我不怕你,但毕竟还得给小贵人一些面子。”
他转向赵和:“小贵人,请记住,在关键之时,帮助你的是霍勒,来自大月氏的霍勒!”
说完之后,他向昆仑奴阿图招手:“带他们去曲池。”
赵和愣住了:“曲池?”
“对,曲池,曲池的水门早就被从底下掏空了,所以私商与盗贼都喜欢从水门之下游过来,虽然冷了些,可是绝对安全。”霍勒笑着道。
赵和与李果对望了一眼,他们想起那个黑衣人。晁冲之说那个黑衣人是他派出来的,但事实上,直到晁冲之事败,赵和也不知道那个黑衣人究竟是谁。
阿图恭敬地向赵和跪下:“小贵人,今天夜时在,阿图就是你的眼睛,你的矛,你的看,请对阿图下令吧!”
他的恭敬,赵和很有些不适,不过现在顾不得那许多。
他们转而奔向曲池坊,从西市赶往曲池坊,这几乎是从咸阳的西北跑到东南,哪怕他们身带令牌,未受到军士阻拦,而此时咸阳也实行街禁,街上几无行人,也足足花掉他们小半个时辰。
所以当他们到了曲池坊水门时,天色都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望着乌黑的曲池水面,赵和恨恨地一顿足。
隐约听到水门那边有些声响,但是,他们根本看不清人影。
李果眉头皱了皱,然后弯刀,向着那个隐约传来声音的方向猛然射出一箭。
但只有箭入水的声音传回来。
“该死,迟了一步?”赵和叹道。
“阿图不怕冷,阿图愿意为小贵人下水。”昆仑奴阿图道。
赵和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我只听说昆仑奴来自极热之地,却不知你不怕冷……”
“多谢小贵人的关心,阿图的家乡确实炎热,但阿图已经在咸阳呆了十年,每年阿图都会在冬天进入曲池。”阿图道。
他黑漆漆的面容完全与黑暗一体,因此赵和看不出他的神情。到这种地步,赵和也只能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图脱去了外衣,然后嗵的一声跳到了水中。
此时赵和束手无策,只能在那里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底突然翻腾起来,紧接着,阿图从水中钻出头,他牙齿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绝于耳。
“有人不久前从水门过去了,他留下了这个!”爬上岸之后,阿图将两样东西交给了赵和。
一样是被水门下铁栅栏扯下的衣裳碎片,另一样则是执金吾的斗篷。
“这家伙果然从这里走了!”众人都是扼腕叹息。
公孙凉这家伙实在太过精明,稍觉不对便舍了一切逃走,他们追来得不是不迅速,只不过比起公孙凉,还是慢了一步。
“他……他跑不远,太冷。”就在众人失望之迹,阿图打着哆嗦道。
赵和也是一点头:“无论如何,我都要追下去,为了王夫子!”
九十、又是这个
公孙凉猛然睁开眼睛。
他剧烈地喘着气,平时的气定神闲,如今丝毫无存。
看了看四周,确认自己是在一间木屋之中,公孙凉才松了口气。
一句脏话到了他的嘴边,不过又被他咽了下去。
怨天尤人骂自己的处境这种事情,对于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他需要的是冷静,然后再积极面对。
推开窗看了看窗外,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了。公孙凉伸了个懒腰,微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那一片原野。
在那片原野之后,就是咸阳城。
现在他可以好好思考一下,天子被皇太后召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他筹划好的局面,被一瞬间翻转过来。
他将自己放在天子的对立面来想。
不是大将军,若是大将军,根本用不着这样,事实上大将军如果翻脸,凭他手中的兵权,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联手也挡不住。
也不是丞相上官鸿,虽然是他陪天子过去的,但上官鸿这一辈子为官都在裱糊,明知道大秦弊病丛生,却不敢大刀阔斧地变革,只是努力维持朝堂的平衡,避免出现大的动荡。
更不会是太尉李非,这位法家的顶尖人物,行事都必依据大秦律。
皇太后?她不过是一个深宫妇人,名义上是皇太后,实际上年纪也不过是二十左右,还没有在后宫呆几年便死了丈夫,根本没有磨练出什么政争宫斗的本领。
那么会是谁,谁将他的大好局面翻过来了?
公孙凉想到了萧由。
比他小上十岁的萧由,确实是公孙凉心目中的大敌,他对萧由说,咸阳城中配与他一起下棋的只有萧由,这也是他的真心话。大将军曹猛、丞相上官鸿等人,公孙凉都不放在眼中,因为这些人动辄要思考大局,被大局所累,也就容易被大势所裹胁。
唯有萧由,与他一样,是那种可以无视大局甚至去操纵大局的人,所以公孙凉很是担忧他。
公孙凉甚至有时会怀疑,萧由嘴巴上说自己是道家之人,实际上可能是纵横家。
与公孙凉自己一样。
公孙凉将自己代入到萧由的身份上,却也想不到,萧由能够有什么办法说动皇太后来帮助。
是为了……罗运?
公孙凉心中一凛,猛然想起这个被谭渊逼死的人。这位隐士的学问,公孙凉是相当佩服的,原本他想控制这个人,进而控制住皇太后曹娥,但谭渊这志大才疏者,却将事情办砸了。
事后谭渊被他毒死,推出去顶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件事情未办妥。
一定是这个……一定有人用罗运的事情说服了皇太后出手,而皇太后是个女人,女人一但下定决心,行事就比男人更为偏激可怕。
“若是如此,那么……”
公孙凉将挂在墙上的外袍披在身上,这件外袍不是他自己的,因此有些不合身。但的脸上露出一丝懊恼,昨夜泅水逃出咸阳,让他身体有些承受不住,所以没有深思。
若皇太后真是因为罗运之事而发怒对天子动手,那又怎么会放过他公孙凉?若是萧由出的主意,不能捉住他公孙凉,又如何去向皇太后交待?
在大将军和丞相眼中,他公孙凉可能只是一个天子宠臣,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一时没有捉住倒也无所谓,但在萧由的心中,他就是必得之物,萧由哪怕放下手中的一切,也肯定会来捉他。
而以萧由对咸阳城及其周边的了解,又可以乘此时机借力于皇太后,想要找到他,不难。
“来人!”公孙凉大声道。
“公孙先生!”外边来了两个东倒西歪的家伙。
公孙凉夜宿的地方,是离咸阳城不远的一座山村,没有人知道,这村落其实是莽山贼的一个据点。哪怕是此前暗中控制莽山贼的晁冲之也不知道,在去年天子入京之后,公孙凉暗中让莽山贼置下这处据点。
在这里的,都是公孙凉亲信。只不过这些人出自莽山贼,自然不能象虎贲军那样正规。
此时也不是挑剔的时刻,公孙凉道:“让人小心戒备……”
他话声未落,外头就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叫声嘎然而止,很短暂,但已经足以让人意识到,有满怀恶意的不束之客到来了。
“去,挡住来人,将他们杀尽!”公孙凉道。
那两名亲信并不知道咸阳城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虽然满心疑惑,可大半年来公孙凉积威仍存,因此他们只是略加犹豫,便跑了出去。
整个小山村都动员起来,所有人都得了公孙凉的好处,所有人都要为公孙凉卖命。
而入侵的敌人似乎不多,只不过区区数骑。
在村民与来袭者开始在山村入口处相互射箭时,公孙凉却已经穿戴整齐,他一声不响,顺着村后的小路,来到了村外悬崖。
用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坠下悬崖之后,公孙凉侧耳听了听,村子里已经没有惨叫声,或许这些莽山贼的家眷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失去了抵抗之心了。
不过这与公孙凉无关,公孙凉现在要做的是立刻离开,他必须赶到下一处去据点——他在咸阳外安排了好几处据点,都由他从齐郡带来的游侠儿充任,只要找到其中一处,他就有足够的人手与马匹,帮助他远离咸阳。
只不过他向前行了不过几十步,脚下突然一停。
在他面前,约是十余丈处,陈殇咧着嘴,正冲着他笑。
公孙凉未失冷静,只是瞄了陈殇一眼:“原来如此,打草惊蛇啊……”
他面上淡定,实际心中羞恼交加。他自诩智计过人,连无数大人物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没有想到从昨天开始,处处都被人调动。
“对,李果在村子门口射了几箭,就知道你会从后面跑,你这种人,有事都是牺牲别人,自己先全身而退。”陈殇笑道:“现在还有何话说,也是乃翁我运气好,正堵着你了!”
“恐怕未必是你运气好。”公孙凉脚下突然快步移动,飞身上前,手紧紧按在剑柄之上。
“哟,原来还有两下子……不过你难道不知道么,你所倚仗的那个什么稷下十剑的谭渊,在我手下根本挡不住十剑!”陈殇不以为然,满嘴吹嘘。
当初他与谭渊斗剑,虽然是他占据了些许上风,可那不是生死搏杀,若真是生死搏杀,胜负也在五五之间。
但当两人接近之时,陈殇脸色突然变了。
初时他看公孙凉按剑姿势,虽然不是外行,却也算不得精熟,却不曾想当两人逼近到七步之内时,公孙凉的气势变了。
这是一名身经百战同时又精研剑技的好手!
那一瞬间,陈殇的毫毛竖起,几乎是凭借本能地向旁闪过,同时横剑格挡。
嗖嗖,再加一声铮响。
两人身体交错之时,公孙凉长剑拔出,竟然在一瞬之间就交叉掠过,陈殇虽然躲得及时,却仍然被公孙凉在胸前切开了两道品子,皮开肉绽!
而后来一剑,更是击在陈殇剑上,若陈殇未曾横剑,这一剑就要将他的胸膛劈开!
公孙凉手上传来的力气,也让陈殇大吃一惊,他自诩勇力过人,可公孙凉在力道上完全不逊于他,甚至还略有过之!
这家伙,哪里是个只会斗心眼的书生,根本就是一头人形怪兽!
“在这边,在边边!”
陈殇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公孙凉对手之后,立刻大呼起来。
公孙凉没有追杀他,两人身形交错,他已经突破了陈殇的阻拦,而且那两剑虽然不致命,却也让陈殇失去了小半战斗力。
此时再与陈殇纠缠,殊为不智,不如速速摆脱,在敌人围上之前离开。
他飞身狂奔,哪怕是在这山中,他仍然路得极快,看起来象是在草丛中飞窜的鹿。
陈殇捂着伤口,跟在后边追,嘴里还大叫:“这厮扎手,小心,小心!”
赵和正在另一处山道埋伏,听到了陈殇的呼声,他迅速向这边奔来,不过才奔了两步,他就听到了刷刷的声音。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阿图,手执长矛,如风掠过原野,转眼之间,就跑得老远。
赵和与其同时起步,可十息之后,便已经看不到阿图的身影。
阿图飞奔于树木之间,他听到了迅捷的脚步之声,很快,他看到对面有一个人影奔来。
阿图停下步子,象头狩猎的狮子,站在原地,一边平息自己因为剧烈奔跑而起伏的呼吸,一边静静地等待猎物到来。
他黑色的皮肤隐在树林的阴影之中,最初时公孙凉并没有发现。
但当双方接近至七丈时,公孙凉还是看到了他。
公孙凉将剑插入鞘中,双眉一撩:“昆仑奴?”
阿图默不作声,盯着他的动作,整个身体都微微向下压。
“跟着我,我送你回故土。”公孙凉开出了价码。
“绿焰之下,诸有皆灭,唯有贵人立足之处,方是故土。”阿图回应。
听到“绿焰”两字,公孙凉瞳孔猛然收缩,然后冷笑:“又是这个,又是这个……既然不从我,那就去死吧!”
他按着剑柄继续前冲,阿图死死盯着他的心口,在他抵达自己二丈远时,猛然怒喝。
长矛闪电一般刺出,直取公孙凉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