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仇敌联手
“刺奸司嫌疑最大!”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到意外,因为公孙凉罢职,刺奸司也放弃了对赵和、陈殇的追索,再加上萧由借调至刺奸司,所以他们都没有将刺奸司的嫌疑考虑进去。
“可那些犬戎人是在刺奸司设立之前便入了咸阳。”赵和发现了一个疑点。
“那又如何,刺奸司设立并非临时起意,天子与公孙凉早就想从五辅手中撕开裂缝,收回部分权力。而且就算犬戎人入京并非刺奸司所邀,也有可能是在这之后才相互勾结。”
萧由说到这,微微一笑:“我只是说刺奸司嫌疑最大,倒不一定非是刺奸司,但至少公孙凉这个人,千万莫要忽视了他。”
提醒众人重视公孙凉之后,萧由又提到方才赵和他们的疑问:“《罗织经》一书,我确实曾听说过,但从来都没有见过,据说那是江充兼收数家学说自著的一部经书,里面全是他祸乱朝廷摆弄人心的东西……晁冲之儒家正统,追索销毁此书,倒也不让人意外。”
“这么说来,线索全都断了?”俞龙松了一口气。
他一向敬佩晁冲之与华宣,晁冲之没有嫌疑,那么其同党华宣身上的嫌疑也就少了些。
“华宣留下的那块木板,你拿来给我看看。”萧由道。
那块木板倒是被赵和带着,他交给萧由,萧由拿到手之后,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摇头:“这不是‘错’字,这其实是三个字,金、井、口。”
众人愕然,再细细想来,那错字右边的日少了一横,可不就是一个口字么?
“华宣被人勒住脖子,拼命挣扎之时,将这三字写到了一起……金、井、口,且等一下,让我想想,这三字在一起,会是什么意思?”萧由又道。
他在屋里缓缓踱了一圈,手拢在袖中,不知是在做什么,然后他来到自己这间公廨的一隅,将一张地图摊了开来。
这是一张巨大的极为详细的咸阳舆图。
“金……井……口……这不是人名,那就极有可能是地名,咸阳城中,能将这三字连在一起的,就是这了!”
萧由的手在舆图上拍了一下。
众人看向他拍的地方,乃是咸阳城西的金城坊。
“金城坊井口巷,在咸阳城中算是一条默默无闻的巷子,即便是极熟悉咸阳的人,也未必知道有此巷。”萧由道。
“金城坊与西市只隔着一坊,离西市不远,而且,锦河从金城坊流到西市,再穿过大半咸阳城,抵达曲池。”萧由紧接着又道。
“我们去金城坊!”赵和说道。
萧由却是一笑:“为何你们去,现在我在刺奸司,有临时调度之权,为何不让虎贲军去?”
众人愕然,俞龙连连摇头:“萧掾史,这不妥,虎贲军可能会走漏消息。”
“那就让他们无法走漏消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何去走漏消息,而且,我正希望他们当中有人能够走漏消息,毕竟不可能整个虎贲军都与贼人勾结,那些真正的奸细冒出头来,正好给我顺藤摸瓜。”
这种斗心斗智之事,众人都觉得不是萧由的对手,他既然这样说了,众人只能应了下来。当下众人随他来到刺奸司,先是在刺奸司之外等着,萧由一人进去,片刻之后,就看着他出来,身后还跟着近百名虎贲军。
“萧掾史,你调我们来,却不跟我们说清楚做什么,这有些不合规矩。”一个虎贲军军官向萧由抱怨。
萧由带着淡淡的笑:“确实有些不合规矩,不过方才人多,不好说出来,现在无妨了,你们看。”
萧由将赵和等人指给虎贲军看,虎贲军一望他们眼睛顿时红了。
这段时间虎贲军既损兵折将又坏了名声,几乎件件倒楣的事情都与赵和等人有关,因此虎贲军对他们真的恨不得见一次打一次。
“萧掾史这是何意?”
“这几人投案自首,我担心有歹人会想杀他们灭口,所以让你们押送他们去西市,他们自承和昨日西市华宣之案有关。”
虎贲军军官狠狠瞪着众人:“萧掾史莫非念旧情被他们哄骗了,这几个杂碎最是狡猾,怎么肯老老实实地自首?”
“是与不是,到了西市便知晓。”萧由道。
众人向着西市前去,萧由一路都在注意随自己来的虎贲军,不过一路上都很正常,既没有人离队,也没有人暗中向什么人传递消息。
眼看到了西市,萧由的命令突然一变:“折向北,暂缓入西市。”
“萧掾史,这又是做什么?”
“我突有所感,觉得今日北走能行大运。”萧由一本正经地道。
那虎贲军军官知道他是在胡侃,却无可奈何,只想着先听他的,若到时一无所获,回去告他一状就是。
他们很快就到了金城坊。
将坊门先堵住,之后大部队直扑井口巷。
井口巷规模不大,人也简单,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他们这近百号人冲过来,将整座小巷塞得水泄不通,闻讯而来的坊令、保正,都是战战兢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你们这有没有租出去的宅邸?”萧由直接了当地道:“租客不怎么露头,但却租了一家能容纳不少人的宅邸!”
坊令是一脸茫然,保正倒是若有所思,然后指着路旁的一座院子道:“这一家年前租出去了,只是租客我只见了一次。”
“进去搜。”萧由对虎贲军下令。
“搜什么?”那虎贲军军官憋了一路,没好气地问道。
“人,物,只要可疑的,都给我搜出来。”萧由道。
虎贲军当即砸门,反正有萧由担着,他们的动作简单粗暴,直接破门而入。但冲进去的两个虎贲军才踏上院子,就只到了弓弦声响。
嗖嗖嗖!
少说有七八枝箭飞了出来,射在这些虎贲军身上。
两名虎贲军士兵被射中面门,顿时倒了下去,但大多数都被射中了身上,他们出来披了甲衣,箭矢虽然透甲而入,但入体不深,只是让他们痛得哇哇大叫。
这一下不用萧由多说什么,虎贲军也意识到,他们抓到大鱼了。
“围住,争取捉到活口!”萧由大叫道,然后自己却不争气地向后就跑,一直跑得远离了井口巷,这才停住脚步。
不但他自己跑远了,把赵和也拉远了。
“萧大夫,不用担心,我刚才站的地方没有什么危险。”当着这么多人,赵和不好唤他师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阿和,我们的这里,比我们的武勇更有用处。”对于自己的临阵畏敌,萧由毫不以为耻,反而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脸理所当然地劝赵和也不要置身险境。
两人回头望向那宅邸,希望战斗能够快速结束。但在那宅邸之内的敌人数量,远超过西市所遇的犬戎人,而且敌人的装备也极是精良,不但备有更多的弓弩,冲出来厮杀的人里,甚至还披了甲。
虎贲军在京中日久,又缺乏训练,故此连攻不利。
“当真是废物。”赵和忍不住骂了一声。
“平日训练得少了。”萧由也摇了摇头:“虎贲中郎将当去职。”
他们退到后面,俞龙与李果却没有退。二人原本立在原地看热闹,此时见虎贲军畏首畏尾接战不利,顿时恼了。
“将你的甲解下来!”李果拉住一个在后虚张声势的虎贲军喝道。
“凭什么?”那虎贲军一歪脖子,满脸蛮横。
“好端端的铁甲,披在你这种人身上是浪费,还是交给我们来用。”俞龙懒得和他多说,直接就来扯他的甲。
那虎贲军还想要反抗,却被李果夺了剑架在脖子上,这才老实起来。
俞龙、李果从虎贲军那里夺来锁甲与兵刃,而此时虎贲军连院子都没有攻入,仍然在门那边探头探脑。
“都小心些!”见二人排众而出,直接向院子里冲去,赵和在背后忍不住道。
也不知这两人是不是听见了,但他们确实将圆盾举起,护住了面部这样锁甲无法防备的地方,同时快步小跑,冲入了院子之中。
宅邸之内,顿时又是一波箭矢,这次数量比方才还多,至少有近二十枝箭向两人射来。
一部分箭被他们用圆盾格开,另一部分也因为他们的躲闪而落空。饶是如此,仍然有箭射中了他们。
锁甲对箭矢的防御只能说一般,故此很快,众人就看到他们二位身上各插了四五枝箭,然后狠狠地撞在了前屋正门之上。
虽然一向与他们为敌,看到这一幕,虎贲军上下也不禁为之叫好。
“还等什么,快上去,你们虎贲军难道就不要脸了么?”萧由在后大叫。
一名虎贲军军官愤然将头盔往地上一扔,也不带盾,双手各执一刀,怒吼着向前冲去。
或许是贼人的注意力都被俞龙、李果所吸引,来不射那名军官,也有可能是那名军官运气实在太好,他一直冲到门前,竟然未被射一箭,然后他哇的一声大叫,抢过俞龙与李果,从二人中间冲过去,直接冲入了屋内。
他的身体进去的速度有多快,被撞出来的速度就有多快。
一根巨木在宅邸门前闪了一下,这名虎贲军军官虽然用刀格挡,可哪里挡得住这柱子一样的巨木,刀脱手飞出之后,巨木撞在了他的胸前,让他狂吐鲜血,整个身体扭曲着飞回。
六二、担得下么
那名虎贲军军官才摔倒在地上,里面立刻紧接着射出一枝弩箭,正冲着他的胸口要害而来。他此时失去闪避之力,虽然看到箭射来,却唯有闭目等死。
但只听到“笃”的一声响,他身上却没有事。
睁开眼睛一看,是俞龙举盾蹲在他身前,替他挡住了这一箭。
“蠢是蠢了些,但是虎贲军中终于有了一个不怕死的。”俞龙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
李果也冲过来,将这名军官拖到廊下,令敌人无法直接射他。在后边的虎贲军见此情形,都是一声喊,紧接着数名悍勇者举盾冲了过来,冒着接二连三的弩矢,将这名军官护住。
兄弟袍泽遭遇险境,被一向看不顺眼的人救了,自己却在后面怕死观望,这实在是让人羞恼的事情。哪怕如今虎贲军与十余年前的玄甲铁一样军纪松驰战斗力下降,也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攻,攻啊,你们是虎贲军,朝廷厚禄恩养你们不就是为了此时么,难道还要我这文吏提剑上前不曾?”
萧由厉声喝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数量比起困在宅内的敌人起码多出一倍,可是虎贲军竟然不敢前攻,全靠着俞龙、李果这两个外人。
他站出来一吼,还不等虎贲军做出什么反应,宅邸之上,二楼的一个窗子突然打开,一只箭伸出,瞬间射来,直取萧由的面门。
萧由此时距离宅邸相当之远,一般的手弩射程根本够不着他,就算是弓箭,射到他这也大多没了气力。可这次不同,这个射手用的是一柄强弓,那箭呼啸而来,瞬间便至。
还是赵和在旁推了萧由一把,萧由才闪过这枝箭。
望着身后钉入地下的箭矢,萧由额头冒汗,立刻又拉着赵和要向后退。但是赵和却从他的手下钻过,他抿着嘴,弯着腰,快步上前,直接冲入虎贲军之中。
“哎,哎,你要做什么,快回来,不要过去!”见此情形,萧由叫道。
赵和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让萧由愣住了。
与赵和认识大半年来,萧由还从未见过赵和这种目光。
赵和冲入虎贲军中,随手自一名军士手中夺来他的佩剑,又将另一名军士的头盔摘下,扣在自己的头上。
“今日所困之贼,乃是犬戎与莽山贼,你们虎贲军近日之耻,非是由我所致,而是这些混入城中刺杀破坏的贼奴所为。我,咸阳一百姓,区区一少年,今日拔剑向前,你们虎贲军是不是还畏死不战,你们虎贲军中是不是只有那区区几个真男儿!”
赵和举着剑,双眉竖起,眼睛炯炯有神,因为激动愤怒,他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只是说了这两句话,他便大步向前,又从另一名士卒手中取了一盾,高举着向院中行去。
笃笃!
连接着两箭,射在赵和的盾上,赵和的身体因之一顿,但他没有停下,仍然继续前行。
他毅然上前,让身后的虎贲军士卒终于怒了。
“被羽林郎嘲笑,被咸阳百姓视为泼皮狗,诸君,这滋味你们还没受够么?”一名普通虎贲军士卒脸涨得通红:“如今还被一黄口孺子说我们不是男人……你们可以忍,我黄怒不能忍!”
他手举盾牌,快步上前,与赵和前肩而行,还有意将盾牌举得向赵和这边来一些,帮他遮挡住更多的身体。
在他之后,接二连三,虎贲军士卒纷纷上前,那些执弩弓的士卒们也不管那么多,对着楼上便是乱射一气,虽然没有什么收获,却成功压制住楼上的射手,令对方只射出两三箭,便不得不后退。
这两三箭自然没有给虎贲军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只有一个倒楣的家伙膝盖中了一箭。
萧由在后面看着赵和,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从他这里,看不到赵和的脸上,只看得到背影。但萧由似乎觉得,赵和在这一刻,整个人身上都发着光。
不过一区区少年,而且对他来说并不是非常迫切之时,挺身而出,带着一群对他还相当敌视的虎贲军……
“小子,这一刻,你全身上下都发着光,还真让人觉得……刺眼啊。”萧由喃喃地说道。
大批虎贲军拥进院子,将宅邸四处围处,纷纷破门劈窗,寻找攻入的入口。这种情形之下,里面有贼人人手终究有些不足,给他们冲出一个防守的缺口。
缺口一出,他们必须抽人堵上,这又给了正门处的俞龙与李果机会。两人寻机冲了进去,大杀特杀,等赵和也跟进去时,发觉宅邸一楼已经为虎贲军占据。俞龙与李果这一刻反而落到后头,他们也不争功,只是看着这些虎贲军疯了一般向楼上冲。
“今日虎贲军,总算有些象虎贲军了。”俞龙抹了一下额头的汗,嘿嘿笑道。
“正是,当年……”李果说到这就摇头不语。
无论是玄甲铁,还是羽林军、虎贲军,都是在边关杀出赫赫威名的大秦精锐,可是一但驻扎咸阳,不过五六年功夫,便会成这模样。
“我们继续。”赵和听到楼上的厮杀之声,心里还有些不安,催促俞龙与李果。
俞龙却一把将他拉住,笑着道:“今日你可的将主,哪里轮得到你亲身上阵,在这激励人心士气比你上前厮杀重要得多……”
他话声未落,上方突然轰的一声,一大块木板夹着尘土落下来,一片灰尘之中有人影跳下,冲着赵和便挥刃而至。
“死!”
他还没有接近赵和,李果的身体就已突了过去,手中的剑诡异刺出,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角度,从侧下方刺入那人的咽喉。
赵和有些无辜地看着那个受了致命一击犹自恶狠狠瞪着自己的贼人,这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恨,让对方竟然拆了如此厚的木板从楼上来袭击自己,就算是受了致命之伤,仍然对自己充满怨气。
他感觉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事情。
那名贼人的死,让这场突袭战进入了尾声,越来越多的虎贲军冲了进来,在一番激斗之后,楼上那个名为黄怒的虎贲军士卒伸头叫道:“贼人已经靖清,萧掾史,你可以进来了!”
他对萧由缩在后边之举,多少是有些不屑,因此声音里就带上了调侃。
然后他看到赵和与俞龙、李果上楼,微微一抬下巴:“我杀了四个,你们呢?”
俞龙与李果对望了一眼,都表示拒绝回应这个问题。
在外头的萧由此时咳了一声,将此前一直被他留在身边的几个咸阳令署差役叫过来,将自己团团护住,然后迈步前进,不慌不忙入了宅邸。
一进门就嗅到浓烈的血腥味,看到一楼里十余具尸体,萧由眉头抖了一下:“自家这边伤亡如何,贼人伤亡如何,擒获几何,这些可有计算?”
“四名兄弟不幸战死,十七人受伤,其中两人重伤,贼人死了二十六个,重伤了六个,还有五个被擒。”有虎贲军军官道。
“我会为你们表功,伤者先好生医治,阵亡兄弟也要从优抚恤。”萧由道。
但那个黄怒却不领此情,他冷笑了声:“我们不是为这个!”
说完这话之后,他大步走到了赵和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赵和:“竖子,如今你还敢说我们虎贲军不是男儿么?”
赵和抬起眼皮,淡淡地道:“昨日在西市,俞龙与李果二人,杀灭犬戎人超过十个。”
说完之后,他又扫过周围的虎贲军士卒:“你们的威风,本当撒在大秦的敌人身上,而不是我这一孺子身上!”
此语说出,周围的虎贲军士卒,虽然还是面色不善,可眼中终究是带上了些惭愧之意。
萧由此时追了上来,他与赵和并肩前行,走了宅邸二楼。
二楼里也是一遍狼籍,地上还散落着不少碎纸,虎贲军激战中,不少人脚下都踩着那碎纸。萧由弯腰,拾起一片碎纸,看到上面的东西,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把这些纸都给我找齐了。”他说道。
虎贲军士卒开始打扫战场,贼人身上的财物不用交待,他们自然是搜走了。武器兵刃都被扔在一边,散乱各地的碎纸被交给萧由。
不一会儿,一个军官铁青着脸来到萧由身旁:“掾史,事情有些不对。”
“是不是发现贼人的兵刃,都是朝廷制式?”萧由一边拼着纸,一边淡定地说道。
“呃……是!”
“是不是发现,这些制式兵刃与如今虎贲军所用都是一样?”萧由又道。
若不是他提及,赵和还没有注意到这细节,此刻再看,果然如此,贼人所用的武器,无论是刀剑弓弩,竟然与虎贲军用的都是一样。
“呃,呃……”那军官不敢直接回答。
“所以嘛,你现在知晓我为何来时不直接说要来这里吧,既然有人将虎贲军的兵刃给了刺客,又怎么防他们将消息给刺客呢?”萧由慢悠悠地说道。
那军官神情尴尬,这路上来,他也没有少抱怨萧由,方才最初进攻不利,也与他们这些军官带着这种心态出工不出力有关。
“虎贲军啊,虎贲军,此前与莽山贼勾结,一个初来乍到的谭渊把所有罪责都担了,现在和犬戎刺客勾结,这个罪责……会是由谁来担呢?”萧由说到这,终于抬起脸,看了那军官一眼:“你担得下么?”
那军官脸色发白,半晌不语。
六三、岂可自清
将虎贲军军官敲打一遍之后,他们做起事来更为顺畅,过了会儿,甚至有人将所收缴的财物都堆了过来,用一个盘子托着,放在萧由面前。
“此事萧掾史运筹帷幄,当居首功,还请萧掾史先挑。”那名军官恭恭敬敬地道。
萧由也不客气,从那些还沾着血的财物中拿了一块金锭:“这伙贼人手中还挺富余的,竟然有不少东西嘛。”
俞龙见此情形,欲言又止。
紧接着那军官将托盘里的财富又划了一些到赵和面前:“三位功不可没,这些是你们应得的。”
李果看着那些金灿灿银闪闪的东西,轻轻咬了一下唇,俞龙眉头皱得更紧,赵和也一时无措。
“你们收下吧,你们若不收下,他们分起钱来也不安心,这些就只能上缴,最后是上面什么事都没做的人得了去,而流血卖命出力的人却什么都没有。”萧由微笑着道:“举世如此,岂可自清?和光同尘,和光同尘。”
那军官连连点头,向萧由挑起大拇指:“萧掾史果然是有大学问的,就是通透,几位也不怕你们笑话,这些东西你们不收,我们便也不敢收,交上去后若是入了朝廷公库,我们也没啥抱怨,怕就怕入了某些人口袋,我们还要被骂一句蠢货!”
赵和默然不语。
俞龙叹了口气,李果左看看右看看,直到赵和开口:“好,我就收下了……”
赵和开口收下,李果神情微松,俞龙没有作声,那军官便让人将他划出的财物用布袋装起交给了赵和。
赵和将财物拢在袖子里,等那军官走了之后,他向李果使了一个眼色。
两人来到房间一角,赵和将布袋递了过去:“李大哥,这个不好分,就先一起放在你那儿,我若要用钱,自会向你讨取。”
李果默然了一会儿,然后笑道:“好。”
他收过布袋,又拍了一下赵和,表明自己领了这份情。
对此,俞龙也只能装着没看到了。
他心中其实觉得这样私分战利品是不妥当的,但萧由说的也对,而李果家中亏空太大,这些钱财虽不多,对他来说也算是一份及时雨。
萧由聚精会神在拼那些碎纸片,等虎贲军将宅邸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之后,他仍然没有完全拼好。
“萧掾史,接下来怎么办?”那军官分了好处,此刻念着萧由的通达,便上来请示道。
“审啊,不是有几个伤的么,从他们先开始。”萧由缓缓道:“反正重伤了,他们活不了多久。”
那军官应了一声,神情转为狠戾:“掾史放心,就算他们活不了多久,我也会从他们口中抠出些有用的东西,前段时间温司直在时,可是教了我们不少……”
他这话语出,旁边的俞龙神情一动,开口问道:“你和温舒很熟?”
那军官自知失言,嘿嘿笑了声,没有回应。
俞龙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事关重大,你只要对我说,可曾从温舒那里听说过《罗织经》?”
他本是随意一问,却不曾想那军官听了后神情一怔。
“黄怒,过来!”那军官回头叫道。
那个名为黄怒的虎贲军士卒小跑着过来,他长得有些怪异,须发皆带着丝金红,看人时也是冷眼斜睨,看得出不是个好接近的人。
“何事?”哪怕对着自己的长官,他也是懒洋洋地回应。
“前些时日,你都跟着温司直,可曾听他说过《罗织经》?”那军官问道。
黄怒歪着脑袋:“似乎曾经听他说过这么一嘴,只不过具体内容我忘了。”
“咳,休得胡说,快说出来。”军官面上有些挂不住。
黄怒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李果与俞龙,最后一指赵和:“温司直是个有本事的,一直穷追你不放,你必然是有什么问题,你若是能打嬴我,你想问什么我都答,但若打不过我,呸,跪下来向我赔罪。”
赵和愣了一下。
旁边的俞龙李果脸顿时阴了下来,这黄怒的身手相当不错,甚至不弱于谭渊,赵和莫说只是一个未长成的少年,就算已经长大,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我来。”李果二话不说,大步上前。
黄怒翻了他一眼:“你?不行,我要打的又不是你。”
赵和沉默了会儿才道:“非要和我打?”
“对,说白了吧,我很佩服温司直,所以想揍你一顿出气。”黄怒满不在乎地又转向那虎贲军军官:“李校尉你不必多说,这事情,我不会改主意。”
那军官十分尴尬,却也无法,只能对赵和道:“休要理他,这厮就是这脾气,若不是这脾气害他,以他的本领,早就成了我的上司了,哪里还会在这当个小小兵卒。”
赵和撇了一下嘴:“你倒有面皮,你是大人,我还只是一介孺子,我为何要与你打?《罗织经》再重要,也不如我自己的小命重要。”
“我许你用任何手段。”黄怒道:“而且保证只让你受皮肉之苦,绝不取你性命。”
赵和只是摇头,那黄怒哼了一声,转身便下楼。
赵和默不作声,低头往下望去,原本二楼的地板被刺客们拆了一块,因此没多久,他就从缺口处望见了黄怒。
黄怒大摇大摆地从底下走过,赵和猛然叫了一声:“黄怒!”
黄怒面带讥色抬头,然后迎面就是一蓬白色粉末雾茫茫而下。
撒石灰如今可是赵和的看家本领!
这居高临下一撒石灰,黄怒的眼睛顿时看不见了,他眼里疼痛难忍,心中又惊又怒,听得上面传来赵和的厉喝,毫不犹豫拔剑上撩。
“卟!”
他听到一声响,自己的剑刺中了一具身躯,不由愣了一下。
若是将赵和刺死了,他也会有很大的麻烦!
但就在这时,他觉得头上传来嗡的一声响,紧接着,一根木棒样的东西狠狠敲在他的头上,打得他晕头转向,踉跄倒地。
赵和抱着根木棍从上往下猛捅,捅得黄怒连连呼痛,站都站不稳,加上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最终被他打翻在地。
紧接着,他听到铁器摩擦之声,然后一个冰冷的东西横在他的脖子上。
“要打你,简直太容易了。”赵和的声音响起。
“小崽子,你施诈!卑鄙,无耻!”黄怒捂着面怒喝。
“你方才说了,许我用任何手段,而且你一个大人,堂堂虎贲军中的精锐之士,要与我一个少年,身体还没有长成的平民百姓对决,你不觉得卑鄙无耻,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卑鄙无耻?”
有虎贲军士上前来将黄怒扶起,带他去擦掉眼中的石灰,赵和在后边不阴不阳地说道:“打你并不是要从你嘴里知道什么,只是让你明白,你根本没有资格去为温舒出气。就连温舒本人都死在追索我的路上,你又算是什么?”
黄怒气得哇哇直叫,若不是被同袍拖走,简直要回头来再与赵和打上一场。
“行了,与他一般见识做什么。”萧由将手中的碎纸又糊上一块:“莽夫罢了……嗯?”
他手中的碎纸终于拼好了一角,仔细看了看之后,他神情微微一变。
赵和伸头看去:“这是舆图……不对,这里有线,画的是什么?”
萧由没有作声,又开始拼起纸来。因为已经拼出了一角,接下来的速度快了许多,不一会儿,整张图拼成了大半,赵和看到除了舆图之外,还有另两个地方画了线,线旁还写了小字。
小字标注的是时间。
“这是何意?”赵和问道。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张图上应该有五根这样的线。”萧由一边拼一边道。
“唔……我知道了。”俞龙这时也看明白过来。
李果若有所思,赵和看了他一眼:“你看出来了?”
“我不善看图。”李果憋出这五个字来。
旁边的俞龙嘿然一笑:“他家就没有一个擅长看图的,若不是自幼生长在咸阳城,你给他副咸阳舆图他也能迷路给你看!”
李果没有作声,想来是承认了。
赵和哑然,他虽然还不太明白这副舆图上的含意,但也不至于拿着舆图还会迷路。
“明白了,原来如此。”萧由终于将最后一张碎纸也拼上去了。
虽然还缺了一些边角,但整张图基本可以看清,这是长安舆图,如同萧由此前所说,舆图之上还多了五根线。这五根线每根都出自一处不同的地方,然后共同汇聚于长乐宫前的御道这上。
“这是五辅上朝图。”萧由缓缓道。
“五辅上朝图……你是说,五位辅政大臣早朝之时经过的路线?那这时间,标注的就是他们出门的时间,还有经过每个关键路口的时间?”
被萧由点破之后,赵和顿时明白,他睁圆了眼睛:“这些家伙,犬戎人与莽山贼勾结,他们想要刺杀五位辅政大臣,而御史大夫晁冲之,就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不是他们第一个目标,五辅大臣之中,每日晁公最早出门,也最早抵达长乐宫。所以他今天遇刺,只是因为他太勤快了。”俞龙道。
这些刺客是在五辅中随机寻找一位,晁冲之因为来得最早,所以成为了那个倒楣的家伙。
但是,刺客们为何要刺杀五辅?
六四、罗织之经
刺客们为何要刺杀五辅,无论是赵和还是俞龙,对此都有些茫然。
萧由脸上却隐隐露出担忧之色。
他一向镇定自若不紧不慢,此刻露出担忧之色,让赵和心中一凛:“萧大夫可是有所得?”
“烈武帝驾崩之后,大秦中枢,便是五位辅政大臣联手,虽然五辅之间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和,但大体上是平衡的……若是五辅中任何一位出现意外,其余四位首先是人人自危,然后就必然会争夺这一位留下的位置、权势,朝廷中枢的平衡就会打破,而大秦中枢……”
萧由说到这,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果冷笑了一声:“他们五辅这些年,做得也不怎么样。”
萧由摇了摇头:“最差的秩序也要胜过最好的混乱,若平衡被打破,秩序就此崩溃,我恐咸阳城中的灾难,将远胜过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甚至整个大秦都将崩溃……新的乱世可能会到来!”
他没有细说乱世会是什么模样,只是眉头的忧虑更重了。
便是李果,此刻也没有再讥讽五辅。俞龙道:“事已至此,我们必须将此事禀报上去,一来防止还有刺客漏网,二来也要提醒上边,莫要中了计。”
“刺杀是阴谋,破坏平衡却是阳谋,哪怕禀报上面也没用,唯一就是希望,晁公伤势不重,尽快恢复,这样格局才能维持下去。”萧由起身,将那些碎纸收起:“不过尽快往上禀报是对的,我这边也得给上面一个交待。”
说完之后,他又扬声道:“李校尉,可有口供了?”
“有,有,果然是犬戎人和莽山贼勾结!”那虎贲军官兴冲冲地跑来表功。
萧由眉头上撩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这已经是他们猜得到的东西,完全没有什么价值。
“问他们是谁将莽山贼与犬戎人合在一起的,还有,是谁将这么多犬戎人带入咸阳,又是谁为他们做的掩护,唔……莽山贼背后一直是谁在支持。”萧由拍了拍那位李校尉的肩膀:“这些问题中只要有一个能有正确口供,李校尉,用不了多久我就要称你李将军了。”
那李校尉精神一振,又跑了回去,片刻之后,便传来更为凄厉的惨叫。
“恐怕问不出什么东西来。”赵和摇了摇头。
“不是恐怕,几乎是肯定。”萧由叹了口气:“只能慢慢磨,若能磨出任何一个口供,我们就有了新的线索。”
他看到俞龙与李果身上还有箭伤,便又道:“你们先回去包扎,这几天就别再到处跑了,等我的消息。”
三人知道接下来是刺奸司内部的事情,他们插手不了,在场甚至还会给萧由惹来麻烦,便行礼告退。
只不过在出门之时,迎面看到那个黄怒又怒气冲冲跑了回来。
他眼睛又红又肿,原本长得就怪异,如今就更显丑陋了。
“怎么,想要报仇?”俞龙挡着赵和问道。
那边李果已经握住剑,恶狠狠地瞪着对方了。
“我自然想要报仇,但今天输了就是输了,你们不就是要问《罗织经》么,给你们!”
黄怒一边说,一边掏出了一本小册子。
俞龙伸手就去拿,黄怒却把手一抽又收了回去:“又不是你胜了我,我为什么要给你?”
赵和带着几分戒备伸手过去,这一次黄怒没有再躲,那本小书册交到了赵和手中。
“这本《罗织经》怎么会到你手上,你有没有看过?”俞龙觉得不对劲,温舒没有将《罗织经》放在家中,也没有交给自己的侄女,怎么会交给一名结识不久的虎贲军士卒保存?
“我哪知晓,温司直只是说,若是有人问我要,我就交给他,你们是最先问我要的,我自然就交给你们。”黄怒茫然道。
这家伙性子有些莽,但却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他也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撒如此拙劣的谎言,俞龙便没有再追问。
他看着赵和,赵和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将《罗织经》交给他。
“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俞大哥,不是信不过你,只是这《罗织经》一事,总有地方让我觉得不对劲……”赵和说道,然后诚恳地道:“你拿去不过是销毁罢了,但是我想看看,有没有十五年前星变之乱的记载。”
俞龙本来还要劝说他别看此书,可听到赵和提起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他沉默下来。
若大伙猜测为真,赵和真是十五年前星变之乱时幸存下来的逆太子遗孤,那么他确实是这世上最有权力看这本《罗织经》寻找当年真相的人。
收好《罗织经》之后,众人商议了两句,李果邀请赵和去他家。赵和觉得他家中人口众多,还是在陈殇那儿更为方便,便婉拒了他的邀请。
三人再次向陈殇家中行来。
他们才走到一半,就听到咸阳城各处望楼上响起了号角之声,各个坊市纷纷闭门,紧接着大批的军士从各处军坊之中冲出,在街上拦截盘查行人。
“想必是萧由将事情禀报上去了,所以全城大索,这几天是不能到处跑了。”俞龙见此情形道:“平日里做些事情都是拖拖拉拉,事关这些大人物们的性命,他们倒是积极起来了。”
“此人之常情。”李果带着讥意冷笑。
他们三人在街上行走,身上还受了伤,实在太过醒目,哪怕有萧由开始给他们开出的路引,此时也屡屡被拦下来盘查,这样一来,他们行动的速度就慢了许多。足足到了暮鼓声响,他们才算是回到了陈殇住处,而陈殇此时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看你们模样,好象也不太轻松啊。”见到李果与俞龙的样子,陈殇嘿嘿一笑:“是不是因为我不在,所以被人揍了?”
“你在的话,就依你那莽撞的性子,这些伤全部会在你身上。”
陈殇这里有伤药,俞龙与李果都脱了外衣相互上药,听到陈殇嘲笑他们,俞龙反唇相讥。
“唔,你能反说我了,看来事情很顺利?”陈殇趴在那道。
俞龙当下将经过细细说与他听,听完之后,陈殇摇了摇头:“算了,这等事情,不是我想得明白的,还是交给你们这些聪明人去想吧。”
当夜赵和安顿在陈殇家中,就着烛火,他拿出了那本《罗织经》。
这本书分为两卷,第一卷被命名为“罗”,说的是如何抽丝剥茧,从细微之处发现真相,第二卷则是“织”,说的是如何布置诱饵陷阱,将对手引入自己想要的境况之中。字数不多,但中间穿插了许多案例,倒是极具说服力。
赵和翻到半夜将书翻完,觉得这书完全没有俞龙说的那么恐怖,当下将书也交给俞龙。
俞龙简略翻了翻,面上露出异色:“此书并无太过怪异之处,为何会被认为是一部邪书?”
还没睡着的陈殇嘟囔道:“以讹传讹罢了,我也没有招惹过多少小媳妇儿良家闺秀,可不也成了整个咸阳城的公敌么?弄得现在,清河县主身边的侍剑,防我就象防贼一般。”
“你是自作自受!”俞龙与赵和异口同声。
他们在讥嘲陈殇之时,在刺奸司之中,一个人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与这脚步声相伴随的,是若有若无的哀嚎。
刺奸司虽然是临时设置的衙署,借用的也是一处冷僻的公廨,但这几天还是辟出了监囚。脚步声便是在监牢中响起,那些被关在监牢里还未睡着的人,纷纷瞪大眼睛,惊恐地随着那脚步声扭动脖子。
他们非常害怕脚步声停在自己所在的监牢前。
好在这脚步声是从里往外走的,匆匆经过所有的监牢之后,门吱吖一声响起,紧接着又重重合上。
火把的光照在这人的脸上,萧由平静地在监牢门口停了一下,若有所思。
“袁观使还在不在?”稍候片刻之后,他侧脸问道。
“袁观使还在。”
“行了。”萧由挥手示意那个差役离开,然后快步前行。
穿过长廊,进入一处相对清静小院,监牢里的哀嚎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院子里焚着香,也不知是什么料配的,不冲鼻子,幽幽淡淡,让人忍不住多吸了一下。
萧由在槛前脱了靴子,只着厚袜,踏上了木板地面。
因为衙署偏旧,所以木板地面已经失了光泽,走在上面觉得极糙。
“顺之,你来了。”
萧由听到袁逸的声音响起,他往屋里望去,看到屋子正北之处,一座矮几之后,手把玉如意的袁逸双眼微闭,盘膝坐在那。
矮几上点头一根蜡烛,跳跃的烛光,让袁逸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抑郁。
“观使。”萧由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行礼。
公孙凉、丁侃都离开刺奸司,温舒死了而新的司直并未上任,如今的刺奸司,实际上是这位袁观使一家独大。只不过袁逸生性冲淡,不喜多事,所以对下属几近放任,这才让被借调来的萧由拥有了接近司直的权势。
“这段时间来,与顺之打交道,我对顺之博闻强记极是佩服。”袁逸睁开眼,示意萧由免礼坐下:“自然,顺之的干才,我也是看到的……不知顺之所学何人,所传何家?”
萧由依言也盘脚坐下,听他之问,微欠身道:“我所学甚广,若要严格来讲,应当算是杂家一流。”
“杂家?难怪……近些年来,杂家颇为落寞,没有什么名臣大贤出现,顺之师承不知是哪位啊?”
“前中秘书向歆。”萧由一脸诚恳地道:“不知观使是否知道其人。”
“中秘书向歆,依稀听过……我这人爱听典故,不过对这位向歆……还是所知不多。杂家向来见闻广薄,顺之,你可曾听说过五贤之会?”袁逸说到这,眼睛终于睁开,目光炯炯,盯在萧由的脸上。
六五、百家之敌
萧由低头作出苦思之状,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答道:“卑职在老师门下时间不长,未曾听说过‘五贤之会’。”
袁逸眼睛又闭了起来,仿佛在打瞌睡,好一会儿之后,他笑着摇了摇头:“不知也可能,毕竟这五贤之会,知道的人太少了……说吧,顺之,可是有什么结果了?”
“虎贲军用温舒留下的手段,终于打开了贼人的嘴,他们承认乃是犬戎密谍‘黑雕’,莽山贼也承认他们乃是去年十一月开始与犬戎人勾结,凭借自己的渠道将黑雕逐一引入咸阳城中。另外,他们的计划是刺杀五辅,在咸阳城中制造混乱。为他们勾结牵线搭桥的,是一个……”
萧由说到这,声音微微一顿,似乎有所犹豫。
“谁?”袁逸问道。
“是一个自称江充的人。”萧由道。
袁逸上中的玉如意霍然砸在了小案几上,震得那烛光跳跃不止。
“江充,江充,这都死了十余年的人还是阴魂不散!”袁逸喃喃说道。
他又看了萧由一眼,萧由会意,躬身道:“反复核对口供,确认无误,至于此前莽山贼的幕手指使,他们也说是这个江充。”
袁逸抿着嘴,许久未曾言语。
“江充之事,卑职不敢多说,但犬戎人进咸阳城刺杀五辅,必有所图……袁观使,咸阳城这边闹成一团糟,怎么样才能对犬戎人有好处?”萧由提醒道。
“咸阳城若是乱成一锅粥,那么犬戎人……犬戎人必要大举内寇!”袁逸惊觉,再次将玉如意敲在案几上。
萧由看了玉如意一眼,这玩意儿如此温润,浑然天成,显然价值不匪,袁逸就这样敲来敲去,似乎让人心痛。
“犬戎人要大举内寇了,自古以来,只要我大秦内乱,犬戎人必然入寇,烈武帝当初就是因此而发怒,征发天下军民,深入草原穷漠五千里!”袁逸振袖,起身,他看了萧由一眼:“萧掾史辛苦,我让人给你们准备了宵夜,你们先去填填肚子,我……我去丞相府。”
他说完之后,起身便走,片刻之后,萧由便听到外边有人呼喊:“为袁观使备马,还有掌起气死风灯!”
黑夜之中,哪怕掌了灯,马也跑得不快。袁逸花了不少时间,才抵达位于务本坊的丞相府前。与别家高官显贵门口威风凛凛的气派不同,这丞相府只点了一盏写有“上官”二字的灯笼。
袁逸上前扣动门环,不一会儿,一个披着衣裳的老仆出来探头望了望,看清是袁逸,当即开了侧门:“逸出,你来了。”
“有劳寿老。”袁逸向他颔首:“老师可曾入睡了?”
“呵呵,早睡了,老爷他讲养生,明日虽不需早朝,却也要起来处置公务,所以早就睡了,早睡早起,方为养生之道,逸出,你也该如此才对。”
老人极是唠叨,袁逸微笑不语,随着老人进了中院,老人站在门口,示意他自己只管去敲门,便又回到了门房去了。
“老师,老师!”来到当朝丞相公孙鸿所居的院子,袁逸扬声呼了两句。
好一会儿,里面传来女子不满的娇嗔声,虽苍老却很有元气的调侃声,袁逸向后退了两步,只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门打开之后,穿着常服,披了件袄子的当朝丞相公孙鸿推门而出。
“这么冷,可非养生之道,来人,将书房地龙烧起。”公孙鸿吩咐道。
黑暗中自有人应了,公孙鸿向袁逸招了招手,袁逸行礼之后,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两人都未穿靴,只是穿了袜子,踩在木板长廊之上,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无声音便不扰民。”公孙鸿自言自语。
到了书房前,袁逸抢了一步,将门推开。又有使女来点了蜡烛,公孙鸿这才入内,端坐上首:“逸初,你夜里都将我叫醒,定是有急事吧?”
袁逸跪坐在他的面前:“刺奸司那边得到了口供,确认犬戎人是属于犬戎密谍黑雕,他们要刺杀五辅,我与萧由怀疑犬戎人试图在咸阳制造混乱,然后乘机大举入侵。”
“哼哼,这是必然之事,凡大秦有乱,外敌其有不入侵者?”公孙鸿捋须:“所以要镇之以静,镇之以静!须知大秦之患,一向不在边疆,而在腹心之中。”
“另外,口供还说,勾连犬戎人与莽山贼者,乃是江充。”袁逸低声道。
“江充!”原本在那里嚷着要镇之以静的公孙鸿霍然站起。
他雪白的须发根根竖起,双目圆睁,好一会儿才坐回原地。
“唉,老而易怒,非养生之道也……”公孙鸿叹息道。
“老师……”
“你是想问我为何一听到江充便如此失态么?”公孙鸿道。
袁逸点了点头。
“此前我让你去接触温舒,要他秘密追索江充,结果没有几天,温舒便死了,当时你就有疑惑……”公孙鸿苦笑了一下:“你年纪尚小,自然不知道,十五年前江充是何等人物,更不知道,江充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袁逸盯着公孙鸿,等他揭开谜底。
“江充所学甚杂,儒家、法家这样的显学不必提了,我们道家也不必提了,就是阴阳家、名家还有墨家兵家之说,他都学过。彼时他以阴阳家自称,但我们都以为他实际上是法家异端,直到他死……唔,他消失,我才猜到,他应当是纵横家。”
袁逸双眼一张:“纵横家?”
“纵横家鬼谷子一脉分为合纵与连横两派,但在其之外,尚有一派,无论是史籍还是各家都讳莫如深,只因这一派所说,实在是太过可怖,因此被视为百家之敌!”公孙鸿说到这,突然一笑:“当然,只是被我视为百家之敌,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人支持呢。”
“这一派是指?”
“这一派没有正式名字,有人称之为天择派。这天择派有两个谬论,其一是说世间大乱之后方可有大治,所以为了大治,必先大乱,若天下不乱,那他们就要想法子将其捣乱!其二么……是说物竞天择,强者方存,故此要天下大乱,裁汰弱者,留下强者!”
袁逸吸了口气,喃喃道:“这……这果真是谬论!”
“谁说不是呢,但他们得以传承,还有人信奉,也有其自圆其说之处。若他们只是说说,那倒还罢了,但偏偏鬼谷子这一脉是不甘寂寞的,天下无事,他们就要搅出事来。”公孙鸿连连叹气。
“所以这个江充,才在烈武帝暮年搅风搅雨,而且在此时,又勾结犬戎与莽山贼?”袁逸疑惑地道:“这……似乎有些不对啊,莽山贼……怎么会和他有关?”
“莽山贼与他有关,倒不出我意外,事情上就是在他消失之后不久,莽山贼便冒了出来……”公孙鸿缓缓起身:“行了,此事我已知晓,你先回去休息,我就不留你了。”
袁逸愕然:“老师这是……”
“自然回去睡觉。”公孙鸿看都没看他:“镇之以静,镇之以静,睡眠充足方是养生之道!”
看着老师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离开书房,袁逸喉节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有说。
老师是什么脾气,他难道还不知道,既然打定主意要镇之以静,自己就算是劝又有什么用。
而且这么多年,如此多的大风大浪,老师都应付过来了,此事他心中想必早有成算了。
可为何自己还是隐约不安呢?
带着一肚子疑惑,袁逸出了门,与守门的寿老揖别,骑上自己的马,举起了气死风灯,缓缓行在街道上。
此时街头仍然有军士巡逻,因此他倒不担心自己会遇到意外。
袁逸由江充又想到了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让烈武帝父子反目、夫妻绝情的那场咸阳城中的内乱,在这座城市中造成了足足五万余人死亡。而其影响更为深远,原本稳固的大秦帝国,因为这场内乱动荡起来。
虽然烈武帝事后幡然醒悟,多次发诏罪己,想要重振国家,但年迈且受了沉重的打击的老皇帝,终究还是没有能振作起来。
可以说当今大秦的不安稳,归根到底都可以算到那场星变之乱上。
江充挑起星变之乱,当真只是为了纵横家天择派的谬论吗,他们为这一谬论付诸行动,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还有天择派的谬论,一听就极荒唐,为何各家学派都未曾记载并加以辩驳,反倒讳莫如深?
马走出了好一会儿,袁逸突然想到,自己应该多问一问老师的。不过旋即他又苦笑,问未必有答案,就象是那个五贤之会,老师曾经和自己提起此事,可是只说了前中秘书苏飞似乎曾参与五贤之会,却没有说这五贤之会究竟所指为何。
所有的疑问都只能藏在心里,等有机会再去追寻答案,人生之途,便是一个不停追寻新答案的过程,只不过这似乎与道家清静无为的主张有所相悖了。
他一边自嘲,一边准备回家,也不想再去刺奸司了,但就在这时,雷鸣般的马蹄声从北面传了过来。
袁逸眉头一皱,脸色顿时阴沉下去。
咸阳城如今宵禁,除了他这样身担重责的官员士兵,无人可以纵马飞驰。只有一种情况之下才例外,那就是紧急军情!
他迅速将犬戎人刺杀五辅的事情与这马蹄声联系在一起,犬戎人选择此时发动刺杀,肯定有其原因,难道说他们已经在边疆发动,开始新一次大规模的入侵了?
六六、立功乘早
咸阳城的清晨来临了。
赵和和往常一样,一大早起来,揉着眼睛到院子里打熬筋骨。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适当的锻炼能够让他长得更为高大,也更有力量。
早上是汤饼就馒首,非常简单,但赵和吃得很香。
在他吃完之后,陈殇捂着腰一扭一扭地下了地,他恢复得飞快,体质远超一般之人。看到赵和在那儿继续翻《罗织经》,陈殇摇了摇头:“这玩意有何可看的……”
赵和有些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这书还是有些用处的。”
“书书书,输输输,书看多了上赌场便是输。”陈殇道。
他们正说话间,外头突然有人喊道:“陈殇,陈横之,还活着吗?”
紧接着陈殇家院门被人一脚踹开,前去开门的仆役没有躲开,险些被撞破了鼻子。
一个大汉当先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是好几名羽林军军士。
陈殇愣了一下:“怎么了?”
那大汉看了看陈殇,注意到他那别扭的姿势:“能骑马么?”
“估计还得三五天,怎么了?”
那大汉听到这话,啥都不说,转身就走:“这厮运气不佳,咱们走吧。”
“喂喂,究竟是何事,你怎么说话说得一半就跑了,连个娘儿们都不如?”
那大汉在门口停住,回过头来,咧嘴笑了笑,得意洋洋地道:“陈横之,乃翁我要去建功了,你就留在咸阳城吧!”
“建功?去哪建功?”陈殇眼睛一眯。
“自然是代郡,昨夜八百里加急,犬戎人入寇代郡,已经越过野狐岭!”那大汉道:“大将军领军出征,这可是十年来第一次大仗,咱们羽林军总算赶上了,你嘛,哈哈,等着乃翁回来后给乃翁我行礼吧!”
他说完之后,带着人得意洋洋离开,留下陈殇脸色阴阳不定。
赵和与俞龙也听到这话,面色都是微变。
“犬戎人果然入寇了,他们行刺之举,正是与入寇相呼应!”俞龙喃喃道。
他心中暗暗庆幸,幸好昨天的刺杀被他们阻止,若是晁冲之真被刺死,或者是其余四位辅政大臣中任何一位死去,朝廷之中平衡被打破,必然要先乱上一番,甚至有可能辅政大臣们彼此翻脸内斗不止,这样的话,就顾不上出兵代郡了。
哪里能象如今,立刻决定出兵!
“我去打听一下消息,看看详细情形如何。”俞龙说了一声,然后小跑着出了门。
陈殇则扶着臀部,象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转来转去,口中还不停地唉声叹气:“乃翁我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遇上立功的机会,就要这样错过了?该死,不能这样,我要去见中郎将,我要上阵,我要去立功!”
他唠叨了好一会儿,看到赵和坐在原地不为所动,抬脚就踢了过来:“小子,你听到没有,我要去立功了!”
“你骑不得马,怎么去立功,还没等你到代郡,你的屁股就得烂掉。”赵和瞥了他一下。
“所以才让你给我出个主意啊,你的主意不是多吗?”
赵和摇了摇头:“我主意再多,也没办法让你屁股上的伤好得更快……我觉得你不必太担忧,大军出动,决非一二日可行,总得有个三五天,那时候你的伤好得差不多,再垫块尿布,应当可以骑马了。”
“乃翁堂堂七尺男儿,又不是婴孩,要垫什么尿片,你这毛都没有长出来的小子,才要垫尿片!”陈殇又骂了他几句。
赵和知道这家伙虚火上升,懒得理他,继续看着《罗织经》。他昨天只是大略翻过,今天才是细细看其中详情,因此份外仔细。
这《罗织经》听上去恐怖,但许多内容可以同铜宫中那几位老人对他的教育相互应证,倒不是一无是处。
陈殇转了好一会儿,觉得极无趣,干脆弄了根棒子当拐杖,一瘸一瘸地出了门。
他走后没多久,全身挂着武器的李果来了。
李果的神情非常激动,他身上背着两张弓,腰间挂着四个箭壶,左插一柄剑,右夹一弯刀,手中还握着一根长矛,看起来象是个移动的兵器架。
赵和甚至看到,他身上还着了皮制的内甲。
“陈横之不在么?”李果看了赵和一眼问道。
“刚刚出去了,你这模样……”
“我要从军。”李果说道。
赵和一愣,眼睛瞪圆:“等一下,你从什么军?”
“犬戎入寇,我要从军去打犬戎。”
“可是据说是大将军亲自为帅领兵出征,就你家与大将军的关系,你跑到他帐下从军?”赵和忍不住翻了他一眼:“李硕夫,我知道你志存高远,但也不至于这样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命吧,到了大将军帐前,他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在咸阳城中,他也有的是办法收拾我。”李果淡淡地道,嘴角浮起冷笑:“他不动手,有人动手。”
想到李家乃军功世家,祖辈曾出侯爵,拥有那么大一处宅邸,现在却过如此狼狈,赵和顿时领悟,李果落魄至此,即便不是大将军本人的意思,也少不得那些拍大将军马屁人的功劳。
但这样还是太冒险了。
“立功不必着急,有的是机会让你立功……”
“立功得乘早,我如今都已是二十六岁,再不立功,便是而立,那时还去与一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争功么?”李果摆了摆手:“休要劝我。”
他向来话语稀少,此时说了这么多,显然是拿定了主意。
紧接着俞龙也骑马而来,同李果一样,俞龙身上也携带兵刃,整个人器宇轩昂,他与李果相视一笑,然后有些歉然地看着赵和。
“阿和,咸阳的事情,恐怕要放一放了,你知道我的志向,我希望在三十五岁时能领军出征,凿穿犬戎,为大秦扫靖北疆,所以这一战,我不能错过!”
赵和默然看着他,心中满是不解。
他平日里与俞龙等人一起,无论是俞龙、李果,还是陈殇,都是满嘴怨言,没少攻讦过大秦。
但当犬戎人寇边之时,他们却毫不犹豫,自备兵刃,甚至自带干粮,投军出征。
这种情怀,是在铜宫中呆了十余年的赵和所没有的,但不知为何,赵和又觉得自己的血也有些沸腾,仿佛是被他们所感染。
“你小子老实呆在咸阳,最好是去乡下,去李硕夫的庄园,替他先操持产业,等我们回来之后再相聚。”俞龙看了李果一眼。
李果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赵和心中一动,不过想了想,还是摇头。
“我去寻萧大夫,他肯定不会从军。”赵和笑道。
“那厮胆小,上阵厮杀他肯定不做,但是在后边计算钱粮,我想他也会出力。”俞龙说了之后,又看了看周围:“不等陈横之了,他肯定去羽林中郎将那里死缠烂打,咱们先走,去北军寻戚王佐!”
李果点头:“正合我意。”
赵和虽然不能从军,此时心中也有些激动,当下道:“你们稍等,我送你们!”
他回头在宅子里牵出陈殇的马,陈殇家的仆役将他扶上马背,他小心翼翼执着缰绳,与俞龙、李果并辔而行。
然后他看到道路两侧,执弓握矛的年轻人络绎不绝,虽然咸阳气氛紧张,但这些年轻人却一个个昂扬振奋,双眼中充满了对立功的渴望。
“大秦以国战为荣,为国而战,死得其所。”俞龙道:“如今大将军尽点北军、羽林军和武贲军,还要在畿内募兵,准备一举击溃犬戎,使其三五年之内再不敢南下,所以人人奋勇。”
他一边走,一边说起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昨夜军情一传到之后,丞相府倒是镇定自若,据说丞相上官鸿以“些许蚊声,不必在意”来评价犬戎入寇之事,但在大将军府那边,则是迅速聚集了不少官员。
主要是大将军一系的军官,大伙都是争先恐后,向大将军请战,于是大将军便决意要派兵北上,迎战犬戎。
不过最初时大将军并不打算自己亲自前往,直到新的军报抵达,知道这次犬戎诸部动员了六万帐近三十万人大举南下,实为烈武帝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入侵,这让大将军开始重视此事,就连丞相也不再说镇之以静了。
而太尉李非、大宗正嬴迨,早就被犬戎刺杀五辅大臣一案激怒,此时也表示大力支持,反倒是被刺伤的御史大夫晁冲之,虽然在家养伤,还是专门遣人相劝,请大将军慎重。
至于宫中的天子……他的意见谁都没有注意。
大将军在与其余四辅商议之后,最后决定以羽林军为先锋,北军为中军,虎贲军为后军,共八万人出咸阳,会合北疆诸郡边军,数量也是三十万,兵分两路,前去迎击犬戎。
“咸阳城呢,咸阳城边上还有莽山贼,大将军这一走……咸阳城怎么办?”赵和眉头一皱:“莽山贼与犬戎人的勾结,如今可是证实了的,大将军这边一动,莽山贼肯定要乘虚而入!”
“莽山贼数量不过数千,除夕之变中被斩杀擒获了近两千,如今一蹶不振,只能搞些小名堂,而且虽然出兵八万,但咸阳城中并非无人防守,羽林军会留下三千,虎贲军留下三千,加上南军主力不动,还有玄甲军的那些样子货,足足超过两万人。”俞龙指了指远处咸阳城那高耸的城墙:“两万多人,再临时招募民壮,三五万人还惧不过千余人的莽山贼?”
赵和总觉得没有那么轻易。
莽山贼数量确实不可怕,但在数量之外呢,莽山贼背后的指使者,会不会乘这机会搞出点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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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所愿封侯
在赵和看来,未曾彻底解决掉莽山贼的问题,大将军其实不应该出兵。看他仍然满心疑虑,俞龙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大将军他们位高权重,知道的事情比我们多,我们担心的东西,没准早就在他们算计之中。”
赵和点了点头,其实他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在咸阳城中牵挂不多。
此时北军也已经实行了营禁,原本在军营外游逛的小贩粉头,一个个都被赶走,只有投军的青壮,才会接近军营。他们一行赶到,老远便看到戚虎在那儿忙碌,似乎正在登记那些赶来投军之人。
“看,看!”李果忽然拍了一下俞龙。
他们看到一个女子,手中捧着一柄长刀,出现在戚虎面前。
戚虎正在专心做事,并未注意到那女子。
那女子乘着间隙,猛然拔刀,长刀刷的一声,几乎是贴着戚虎鼻子而过。
戚虎吓得一跳,一手扶着自己的头盔,另一手就要拔剑,但当看清那女子时,这才松了口气,埋怨道:“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
“这个时候我就来不得了?”那女子竖着眉,瞪了他一眼。
“我这不是在忙么,在做正事,正事!”
向来轩昂的戚虎,在那女子面前可提不起英雄气概,陪着笑脸还点头哈腰,看得俞龙李果连连摇头,一脸都是鄙夷之色。
“你瞧,阿和,你以后找媳妇,可千万不能找这样凶悍的。”俞龙还悄悄说道。
赵和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当!”那女子将刀和鞘一掷,全都扔到了戚虎怀里:“我知道你有正事,但我这也是正事!”
“怎么了?”戚虎抱着刀莫名其妙。
“拿着我赠你的刀,多狗几个犬戎狗奴的脑袋,争取封侯,你何日封侯,我便何日过门嫁你!”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女子扬声说道,周围先是一肃,然后掌声连连,喝彩不断。
那女子泰然自若,而戚虎倒是尴尬不已。
好不容易将那女子打发走了,戚虎将刀小心翼翼挂在自己腰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正要继续做事,便看到笑吟吟过来的俞龙三人。
“你们来了?”他斜眼睨视了三人一下,没好气地说道。
“正是,正是,来得正及时,所以看到好戏了,可惜陈横之不在,若是他在,肯定要打趣你。”俞龙学着陈殇口气:“戚王佐啊,你怎么这么怂,还没娶来就怕媳妇,以后可不是一个跪搓衣板的命?你这是为了一棵树,放弃了整片林子……”
“呸,他自己现在那德性,只恨没有整天去跪在那位家门口了,还敢说我?”戚虎不屑地道:“至于你俞子云,你先找到媳妇再来和我说话,单身之犬,不得乱吠!”
这一句话如同电击一般,打得俞龙说不出话来,旁边的李果倒是嘿嘿笑了两声,不过看到戚虎那眼神,他还是明智地没有再说什么。
“阿和,你可不能投军,才这么高。”戚虎看着赵和,伸手在自己腰前比了一下。
赵和顿时脸色也难看了,他个头不高,哪怕这半年来个头已经窜了半个脑袋,但仍然在同龄人中偏矮,这与在铜宫中吃的不好有关,但他也不至于矮到戚虎腰间啊!
“我是来送他们俩投军的!”他硬梆梆地回道。
“也是,除非我们这些人全部战死,否则怎么也轮不到你这样的半大小子上仗,喂,那个小子,我说的就是你!”戚虎指着一个挤入投军人中的人叫道:“你别挤了,赶紧回家多吃点,再长一个头乃翁我就收你入军!”
那人歪过脸来,却是一张近乎三十岁的老脸:“我只是个子矮了,哪里是半大小子,我要从军,你们不得歧视我矮子!”
众人轰然大笑,赵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些人当真奇怪,他们不知道投军就是要去厮杀打仗么,他们不知道厮杀打仗就要死人么,却还是一个个如此踊跃……”赵和心中暗想。
在一片热闹之中,赵和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谈不上冷眼,但确实无法参与进去。
按此时大秦的军制,平时所养的常备军是四十万,其中十万人拱卫都城咸阳,十五万在北,五万在西,还有十万则分散于各地。
除了这常备军外,尚有处于预备役状态的丁壮,他们以徭役的形式被征发,承担一些辅助工作,其数量在三十万左右,分处大秦各地。
但当战争真正来临时,会临时招募壮勇,这些人没有正规军队编制,只是临时享有军人待遇,往往要自备武器甲胄甚至战马。但他们上战场之后,能够与正规军一样计算战功,特别是秦人尚武,所以这些人平时都是弓马娴熟的,只要在军纪阵营上稍作训练,便可以在战场上使用,也因为是招募而来,他们的斗志与战力,甚至胜过了由丁壮充任的辅兵。
这些募兵,也被称为“良家子”,若不是户籍清白者,不能充任。
俞龙与李果便以良家子身份应募,进入了北军,成为北军“壮勇营”中的军士,实际上就是为戚虎这样的正规军打下手做杂活的辅兵。只不过有戚虎在北军之中,将他们调到自己身边充任辅兵,也不必担忧被别人欺负了去。
在他们完成手序之后,赵和才与他们话别。
“阿和,你记住,最好是离开咸阳,其次是呆在萧由那儿。”分手之时,俞龙突然将赵和拉到一边叮嘱道。
赵和愣了一下。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大军出征之后,咸阳城里恐怕未必会那么平静,你躲到乡下去待时局定下后再回来是最好的,实在不行,呆在萧由那儿,我觉得这位萧大夫为人精明,在他身边,便是再有风险,他也有办法度过去。”
赵和笑了起来,感受到友人的关心,这让他心里非常欢喜,那种又只剩自己一人的孤独感,也由之缓解。
他拍了一下俞龙的胳膊:“我知会的,倒是你们,战阵之上,多加小心,看着李大哥一点,我怕他为了立功太过拼命。”
俞龙也会意地一笑。
挥手道别之后,赵和一人骑着马,先往陈殇家中赶。等到了陈殇家,便见这厮趴在榻上生闷气。
“你不是能扶着拐杖走路了么,怎么还趴在这?”赵和问道。
“别提了,又给打了一杖。”陈殇唉声叹气:“你说我运气怎么这么差,偏生是这个时候……否则我一定要到阵前去,怎么也要混个关内侯回来,有了爵位,我便敢去寻清河县主提亲!”
赵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行了,老实趴着吧,早些养好伤,要立功,未必非要去边关,咸阳城中未必没有机会。”
“什么意思?”陈殇支起了脑袋,眼巴巴地望着赵和。
赵和嘴唇微微抿住,眼中闪闪发亮。
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别人的目光都在与犬戎人的战阵之上,赵和却觉得,与犬戎人的战阵未必最关键的所在,或者说,不是唯一关键的所在。
公孙凉那厮在做什么事情,有谁知道么?
那个暗中勾结莽山贼与犬戎密谍的人在做什么事情,有谁知道么?
他甚至觉得,无论是西市还是金城坊井口巷的犬戎人,是那暗藏者故意抛出来的诱饵,为的就是让咸阳城中的大人物们认为,所有刺客都已经被剿灭,剩余的漏网之鱼不足为虑,然后他们再乘大将军离京之时,弄个大的事件出来。
若真如此,与犬戎固然有一场大战,在这咸阳城中同样也会有一场大战。
“喂,你这小子,为何不说话,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聪明人,这也不说那也不说,仿佛只有你们能保守秘密,结果就是当事情来的时候,大伙谁都没有准备……哎,你别走,你别走啊,乃翁我心情不好,让我骂半个时辰开开心再说!”
叭!
赵和将门关住,又翻身上了马,原本是想来还马的,现在既然被陈殇骂了一顿,他决定不还了。
“那是我的马,喂,那是我的马——”陈殇在他背后凄厉地喊着,但是赵和头都不回一下。
他驱马先是来到咸阳令署打听,得知萧由仍在刺奸司,并没有回咸阳令署,于是转回丰裕坊。
在丰裕坊门口,他恰恰看到了赵吉。
好几天没有见到赵吉,这厮那张微胖的脸上写满了愁绪,看上去心情非常不好,见到赵和,他也是闷闷地打了个招呼,似乎很不好意思。
赵和见他这模样,叹了口气,下马上前,捶了他一把。
这一拳捶得不轻,赵吉身边的随侍顿时怒目而视。
“行了,咱们两清了,你在咸阳令署前抛下我不管的事情,我不放在心上啦。”赵和对赵吉道。
“啊哈哈哈哈,如此太好,太好了!”原本消沉的赵吉顿时兴奋起来,他拽着赵和的胳膊,拍了拍胸:“阿和,那日我真是有苦衷,只不过现在不好说与你中,我现在要离开咸阳,等过些时日回来了,再与你玩……唔,要不,你就和我一起出咸阳,到乡下的庄子里住段时间?”
赵和心猛然一跳,赵吉这厮是最爱热闹的,此时要去乡下庄园,是不是他也感觉到什么?
六八、好人太累
虽然赵吉热情相邀,但是赵和还有自己的打算,他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你要去自己去就是。”
赵吉有些发急,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了一声轻脆的声音:“假惺惺做甚?”
赵和愣了一下,回头一看,街边不知何时站着两个人,再仔细打量,却是女扮男装的清河县主与侍剑。
看到赵和望过来,清河县主微微一笑,迈步过来,柔声道:“你既然与自己朋友如此要好,又不住在京中了,为何不将自己的宅子让与他暂住?”
她这话是对着赵吉说的,赵吉顿时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好,阿吉,这段时间,你就住在我家,我吩咐家里的人,让他们都听你使唤!”
赵和原本是想要婉拒的,可是听到赵吉将家人交与他使唤,赵和心中一动。
俞龙戚虎和李果都随大军出征,他身边再无可用的人手,赵吉的家仆,身手也都不弱,只要听他使唤,关键时候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再加上一个陈殇……唔,还有樊令,这都是他可以说得动的打手,然后有萧由为他出谋划策……
想到这,赵和不再推辞,而是点头道:“行,我就不与你客气了。”
赵吉大喜,连连拍着他的胳膊,亲热得不得了。旁边的清河县主微微笑了下,便带着侍剑又向前,看方向,她们是想去王夫子家。
赵和与赵吉约定,过会就到他家去,然后小跑了几步,追上了清河县主。
“县主是到王先生家去吗?”
清河县主侧脸看着赵和,目光流转,眼波盈盈,然后笑道:“你追上来,是想和我说什么?”
赵和犹豫了一下。
“说起来,那日之事,我其实应当向你道歉,在那么多人面前骗了你,无论我本意如何,终究是利用了你。”清河剑眉微垂,然后向赵和拱手,象男人一般深揖了一下:“阿和,无论我本意如何,终究是利用了你,在此向你……道歉!”
那天的事情,赵和确实有些不快,不过见她如此郑重,而且重复了一遍,他心里的那点不快,便散去了大半。
“反正对我没有什么伤害,倒是拦住了温舒对我施刑,我才要谢谢你呢。”赵和一边说,一边真心诚意地向清河也拱手作揖。
他目光清澈,神态真诚,清和看了之后,抿嘴笑了一下:“其实我倒真希望……你是我的弟弟,可惜,我那弟弟没有这个福气。”
赵和却是一笑:“向我这样活到这么大,也未必是什么福气。”
这话说得苍凉,旁边侍剑听了眼中光芒闪动,险些就落泪下来,而清河更是垂首好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对了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县主。”赵和自家有些不好意思,便岔开话题:“我追上来也是为了此事。”
“你说。”好一会儿,清河缓缓道。
“是这样,县主如果方便,能劝王夫子让鹿鸣随你一起去乡下住段时日么?”赵和道。
清河愣住了。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讶异地打量着赵和:“你这是何意?”
“大将军出征之后,我担心京中会有什么变动,我只是一个少年,劝不动王夫子,但县主你是夫子的学生,请自家师妹去乡下园子小住,夫子应当不会拒绝,最好连鹿鸣娘亲都一起请去。”赵和诚恳地道:“便是县主你也可以借这机会,到外边去小住一段时间。”
清河目光紧紧盯在赵和的身上,眼波变幻莫测。赵和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你脸上很好看。”清河说道。
赵和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虽然清河年纪比他大,可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比他大不到哪里去,此时夸他好看,让他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清河自己笑了起来,笑声在风中,如同银铃轻响。
“咳,我……唔,我与陈殇是好友,县主,我可不想被他拿剑追着砍。”窘迫了好一会儿,赵和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不过此话一出,他就知道不妥。
果然,清河剑眉下垂,脸上的笑容变浅,然后收了起来。旁边的侍剑更是上来,气呼呼地道:“陈殇那个浮浪子,休要在我家县主面前提他的名字,听了就脏耳朵。”
“我觉得……若是县主真觉得他不好,还是尽早对他说清楚,他这个人嘛,看上去是浑不吝,但若一但真心,那真是死心踏地,而到最后,受伤也越重。”
赵和这句话让侍剑双眉倒竖,直接就要喝骂,还是被清河拦住,清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赵和。
她身量高大,不逊男子,足足比赵和高出一个头。
因此她微弯下腰,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赵和身上。
“阿和。”她开口道。
“嗯?”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是个好人?”清河问道。
赵和愣了一下,他接触的人不多,不过似乎有好几个人都这样说过他了。在铜宫中,有位老先生便曾感叹,说他是个好孩子,长大后是个好人,而棺材铺子的平衷,也说过他是个好小子。
“呃……这有什么干系?”他问道。
“做好人是对的,但不要做太好的人,太好的人很累。”清河说到这里,嫣然一笑,然后站直身,快步向前:“小鹿鸣的事情你放心,就交给我了,你自去忙你的吧。”
赵和停下脚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牛屎巷深处,心里疑惑不解,良久之后,才摇了摇头。
这女人就爱说莫名其妙的话,难怪在铜宫中时,那些老人都说,在女人身边比呆在铜宫还要难熬。
他收回心神,专注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
他要找到那个与莽山贼和犬戎人勾结的家伙,他有个预感,那家伙也是温舒死的真正幕后黑手,那家伙对于温舒,对于江充,对于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知道的肯定比谁都多。
那家伙肯定知道他的身世。
翻身骑上马,经过牛屎巷口时,他看到樊令正在那对着一只狗笑,那只狗趴在地上直呜咽,显然知道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
“樊令,樊大哥!”赵和叫了一声。
“等会,拿着狗腿回去。”樊令瞄了他一眼,然后专心对狗笑了起来。
“我说你给它个痛快不成吗,为何要在那吓唬它?”赵和不解地问道。
“都说笑里藏刀,我要看看我的笑里能不能飞把刀子将它杀了。”樊令回道。
赵和听了哈哈大笑:“樊大哥,你这样说,我以后可不敢叫你樊大哥了,怕别人以为我和你一样蠢。”
“你本身就蠢。”樊令转过头叉着腰:“狗腿没了,你可以走啦!”
“我哪蠢了,倒是你想要用笑里藏刀之术杀狗,狗杀不死,倒是能把人笑死……咦?”
赵和笑着指了指那狗,然后脸上的笑容完全僵住。
樊令摊开手,一脸得意:“瞧,给我笑里藏刀杀死了吧,说你蠢,你还不服?”
赵和真心不服,可面对那只被樊令的笑吓死的狗,他不服又能怎样?
“行了不废话,樊大哥,近日可能会寻你帮忙,你心里要有数。”他说道:“让大娘也小心些,我怕还会有除夕夜那样的乱子。”
樊令撇了一下嘴:“还用你说?”
他虽是个憨人,却并不傻,赵和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驾马离开。
到了萧由家门前一打听,才知道昨夜萧由都没有回家住,这让赵和有些担心,不知道萧由今夜会不会回来,更不知道萧由在刺奸司是否发现了什么。
他让萧家的仆役往刺奸司跑一趟,直到午后,萧家仆役才从刺奸司回来。原来他要见到萧由也极不容易,如今刺奸司业已进入戒备状态,据他带来的萧由之话,正是担忧大军出动后咸阳城中有所不靖,所以刺奸司上下才这么紧张。
不过虽是戒备,还是许人回家,所以到傍晚的时候,萧由会回家中,让赵和在他家里等着。
赵和在等待之时,便在翻阅那本《罗织经》。
他觉得,或许这本被视为歪门邪道的书籍,在这个特殊时刻,会派上一点用场。
傍晚时分,萧由终于回来了。
“我在家不能呆太久,马上还得回刺奸司去,如今又有事情。”一见赵和,萧由匆匆地道:“让人准备好面饼,咱们边吃边谈。”
“那些犬戎人招供了么?”赵和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招供了,他们来此就是想要刺杀大秦五辅,扰乱咸阳政局,好发兵入寇。”萧由看了赵和一眼:“他们说那个将他们引入咸阳并与莽山贼勾结的人,自称江充。”
赵和呼吸短促地停了一下,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他猜想的不错,犬戎人的口供若是真的,他真可以从那只幕后黑后处知道自己身世之谜。
“还有呢,他们有没有说如何找得到江充?”
“没有,一向是江充来找他们,哦,华宣便是那个江充带来的,只不过华宣与他们首领密谋之时你们赶到,他们认为华宣是官府的探子人,便将其他了。”萧由苦笑道:“刺奸司现在又忙起来,原因便在此,一个是自称江充之人没有找到,还有一个是他们的首领逃脱了。”
说到这,他声音微微压低:“虽然从口供里得知,只走脱了两三人,可若找不出来,终究是个隐患!”
六九、另有线索
赵和点点头,明白萧由的担忧。
还不只如此。
萧由又叹了口气:“我借调查犬戎人黑雕密谍的机会,调出了太尉府的档案,看到历次犬戎寇边的记录,你知道么,近一百五十年来,犬戎寇边一百一十七次,这是指动用万人以上的寇边,那些平日里三五千人杀入塞内劫掳村庄的不算!”
“平均接近一年一次。”赵和瞪大了眼睛。
“是,这还是大秦武备严整,国力昌盛,若是大秦衰弱,这些草原里的恶狼会做什么,可想而知!罢了,这事扯得远了,还是回到寇边记录上来,我注意到犬戎人这一百一十七次寇边中,有一百零一次都是八月至十月之间,只有十六次是在这三月,而象这样等到初春寇边的,所有记录之中唯有两次!”
他将数据分析得如此通透,赵和霍然警醒:“不对,此次犬戎人入寇的时间不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正是,我在发现这一点之后,立刻又审讯黑雕秘谍,他们既然开了口,嘴巴就关不住了,说出他们之所以集中在八至十月寇边,一是此时秋高马肥,正好驱使畜力,二是此时咱们大秦农夫秋收已毕,百姓家中有粮,而官府仓中亦有粮,只要劫掠一次便获利极大。倒是每年春末夏初,百姓青黄不接,他们就是破了村子城池,收获也不会多。”
“他们将这秋后到大秦来掳掠称为‘打草谷’,言下之意,咱们大秦的百姓就是他们的庄稼,每到秋天便来收割一番。”
赵和听到这,只觉得毛骨悚然,同时又眉眼俱睁,怒气翻涌。
看他这神情,萧由微微一笑,缓缓说道:“现在你知道为何听说要打犬戎,咸阳城中良家子为何都愿投军吧,在烈武帝之前,犬戎闹得最凶之时,可是曾经深入到京畿,咸阳周围的百姓当遭足了罪!”
赵和点了点头。
“不说这个,那么往年犬戎人在什么时候,才会于八九十这三个月之外入寇,我也问过了,只有草场遭灾,比如蝗灾或者雪灾,他们的食物严重不足时,才会在非八九十三个月时入寇,一是能抢些东西,二么,抢不到东西能消耗一下人口,也可减轻各部族的负担。”
赵和再度毛骨悚然,犬戎人入寇,除了对大秦百姓凶狠,对他们自己人也是凶狠。
“所以我便问,今年草原上是否遭灾,答案却是否定的。”萧由道:“这几人都是黑雕密谍,却并非同一犬戎部族,我算了一下,共属于四个部族,分居于漠北四处,彼此间相隔足有千里……但他们都说,没听到大规模的灾异消息,甚至连往年肆虐的白毛风,今年都不太多。”
赵和皱眉不解:“若是如此,犬戎人为何会大举入侵?”
萧由摇了摇头,他通过档案进行分析,只能找出疑点,却无法给出答案。
“此事你上禀了么?”赵和问道。
“自然是第一时间上禀,但是上面没有任何回应。”萧由略带苦恼地摇了摇头。
他虽然被调到刺奸司负责擒奸事务,但严格上来说,还只是咸阳令署的一名属吏,连官身都谈不上,可谓人微言轻,就算禀报上去,也不见得有谁会重视。
“袁观使呢,他不是在刺奸司?”
“袁观使么……”萧由神情肃然:“今日一天都没有来刺奸司,派人到家中去问,只说是昨夜偶感风寒,如今病卧在家中。”
“他病的倒是时候。”赵和挠了挠头。
“不病也没有多大用处,他就算把这事禀报给上官丞相,可朝廷已经做了大军出征的决定,岂容更改?军国大事,绝非儿戏,不可能朝令夕改。”
两人不由都沉默起来。
赵和看着萧由,在他心中,这位自称是自己师兄的小吏,其实是个极有本领的人,而且足智多谋,无论什么难题,到了他这儿都有办法。可是事情到现在这种状况,几乎所有的线索都断绝,局势变得失去了控制,就连萧由也有点束手无策了。
“萧大夫,我心里感觉很是不安,觉得咸阳城中可能会发生些事情。”良久,见萧由不说话,赵和犹豫了一下道:“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据说当朝丞相最爱说的四个字,便是‘镇之以静’,若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便只能如他一般,镇之以静了。”萧由苦笑道。
他在家中能呆的时间不长,很快吃完汤饼,萧由便要离去。赵和也不好再留在他家,送他到了门前,两人正要道别,一直皱眉苦思的萧由忽然回过头:“其实还有一个地方,我故意没有去细搜索,我怀疑刺奸司中还有外边的眼线。”
那几乎是肯定的,刺奸司这个机构是临时设立,所有人手都是从外调来,别人肯定会在这里面安插不少眼线。
“大夫的意思?”
“你去查一查华宣的外宅,刺奸司只查了华宣的寓所,却不知华宣还有一处外宅。我始终觉得,华宣以其国子监祭酒的身份,与犬戎人往来无论是不勾结,都没有意义……故此,华宣去寻犬戎人,或许并非他自己的主意。”
他虽然没有说透地,赵和却是立即醒悟:“你还是怀疑那位,他不是遇刺了么,而且俞龙便在场,亲眼见他重伤……”
萧由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而是转身上马,奔驰返回刺奸司。
赵和看着他的背影,心念一转,知道萧由的意思了。
在所以线索都断绝了的情况下,这不失为一条线索。而且萧由分明是不信任晁冲之,甚至也不信任俞龙,就算是赵和,萧由也似乎不是那么信任。
所以他虽然早有打算,却还是到了分别的最后一刻,才将自己的怀疑说出来。
恐怕这也是因为他如今在刺奸司,行动不便所以才会将事情交给赵和,否则的话,他更大的可能是自己秘密调查。
“真是……”赵和摇了摇头,压制住自己心中的不快。
为何萧由连他也信不过呢?
他骑着马,慢慢晃到赵吉家中,此时天色已晚,就算是要调查华宣的外宅,也不是此时能做的,只能等明天了。
赵吉已经离开了咸阳,因此他家中只余下二三十个仆从,其中为首的管家,赵和挺熟悉的,正是那日一起去庄园与齐郡游侠儿激斗过的,他见到赵和之后,甚是恭敬,简直就是将赵和当作自家主人看待,弄得赵和很有些不适应。
次日大早,赵和便出门,到得丰裕坊坊门时,他又改了主意,调头回到牛屎巷。
樊令蹲在那儿,一脸忧郁地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不知是在想什么。
“樊大哥,今日不杀狗?”
“人都跑了,杀狗与谁吃?”樊令无精打采地道。
赵和知道他的心思,咸阳良家子凡有勇力者,此时都在想法子投军,他向来有勇名,除夕之变中更是立下了功劳,还得到了朝廷赏赐,甚至有了个属于平民阶层的爵位,可以折免徭役与赋税,但是,因为要在家照顾老母,却只能放弃从军,看着立功的机会眼睁睁从身边溜走。
“你若无事,随我来如何,我去给你找匹马!”赵和道。
俞龙、李果都去投军,陈殇那厮屁股还不方便,赵和身边正缺强力打手。虽然他认为去找华宣外宅未必会有什么危险,可是能有个强力打手护身,总是让人心安一些。
樊令单论军阵,肯定比不过俞龙李果,甚至不是陈殇对手,但要说起勇武和个人单挑,赵和估计他可能仅次于陈殇,比俞龙、李果都要强些,当然前提是李果手中无弓箭,若是李果手中有弓箭,就没有别人什么事情了。
“有事,有架打?”樊令顿时睁大眼睛,颇为兴奋。
“有没有架打不知道,总比你闲着在这数云朵要有趣。”
“行,那我随你去!”樊令叫道。
他与赵和也是一同作战的交情,虽然那次破围到最后他很不义气地扔下赵和赵吉跑了,可相互之间还是有点信任的,更何况后来谭渊虐待他母亲,是赵和挺身而出,让他母亲脱困,他自己也不再受辱。
除了樊令之外,赵和觉得自己还需要一个帮手,于是两人回赵吉家时,他又到了另一条小巷子。
“贾畅,贾畅!”
站在巷口,赵和扬声大叫,紧接着便听到里面鸡飞狗跳之声,一个妇人骂骂咧咧,一个醉汉恶言相向,而顶着一只鸡的贾畅一边跑一边破口大骂。
“直娘贼的,要你们管我,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娘,不就是看中了我家的屋子么?”到得巷口,贾畅回头又大骂:“休要管我,屋子给你们了,待我投军立功封侯回来,看你公母俩如何在我面前下跪!”
赵和皱着眉:“你仲父与婶娘?”
“呸,不是那俩不要脸的还有谁?”贾畅蓬头垢面,又骂了一声,然后嘟着嘴不说话了。
赵和知道他家的情形,他也是无父无母,打小便依附于叔婶,但叔婶却不怀好意,看中他父母遗下的房屋,巴不得早些将他赶出家门。所以贾畅整日游荡于市井,不入塾也不做工,只是靠着斗鸡来赚点小钱度日。
若不是结交了赵吉这个豪爽的朋友,他早就饿死了。
“走,今日有事要做。”稍过片刻,等贾畅心情平复了,赵和说道。
贾畅顿时精神一振:“什么事?”
赵和在马上微俯身躯,直直地盯着他,然后微笑道:“大事!”
七零、华宣外宅
有了樊令这个打手,再加上贾畅这个在市井中养出狡黠的少年,赵和觉得自己做足了准备,当下便纵马而行。
然后就被军士拦了下来,若非有萧由给的令牌,少不得要被打棍子,连马都要被收走。
此时咸阳城已经动员起来,街上到处都是军士巡逻,他们想要纵马而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也提了赵和一个醒,他没有直接前往萧由所说的华宣外宅,而是先折向北军。
到了北军军营前,看到那边还是收募前来投军的民壮,只不过在那负责的人已经不是戚虎了。
赵和上前打听了一声,戚虎已经与李果、俞龙一起移营出城,他们将在咸阳城外短暂休整,补足人手,备足武备,然后于六日后正式开拔。
“我们去城外看看军营。”赵和有意扬声道:“正好也出去散散心!”
三人骑马而行,贾畅马术不高,故此落在最后,过了会儿,赵和马稍缓,他才追上来。
“有没有谁盯着我们?”赵和低声问道。
“咱们骑马,要盯着我们的,除非也骑马。”贾畅嘀咕:“我说你是不是太小心了,那日被人盯过一次,现在看谁谁都盯你?”
赵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而不语。
他们当真先出了城,到了军营处转了转,只不过此处军营与咸阳城中的驻地不一样,这里营垒戒备森严,一切都以军制行事,因此他们根本不能靠近,就更别提上前询问戚虎等人了。
在营外晃了好一会儿,赵和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才纵马疾驰,又奔回咸阳。
这一次回了咸阳之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奔向安邑坊。
安邑坊距离东市不远,相隔两个坊罢了,离国子监也近,华宣在外宅设在此处,正方便他往来。
华宣的外宅不起眼,只是他租用的一处闲置民宅,周围的邻居与他都没有什么往来。
“开门开门,里面有人吗?”到了门前,贾畅冲过去就把门敲得震天响,赵和伸手想要拦他,却没有拦住。
赵和只能无奈地由着他行事。
还别说,没一会儿宅子里传来声音:“谁啊,且稍候!”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听上去柔柔弱弱,带着一点异乡口音。赵和觉得这种口音有些熟,皱眉想了想,猛然惊觉,这不就是吴郡的口音么?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里面的人来到了屋后,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柔柔地说道:“我家官人不在家,家中只有小女子,不敢见外客,客人有什么吩咐,且请说与我听。”
“让你开门你就开门,再不开门我可就踹了!”贾畅用公鸭嗓子喝斥,赵和过去一拍他的肩,将他拉到后边。
“我的朋友不通礼数,让娘子受到惊吓,我替他赔罪了。”赵和在门前一拱手。
里面的女子大约是通过门缝往外瞧了瞧,然后又柔声道:“不敢,不敢,请恕小女子眼拙,我家官人似乎并不认得公子……”
“我不是什么公子,前些日子,你家官人还在咸阳令署救过我一回。”赵和抿着嘴,叹了口气:“你可能尚不知道,你家官人遭遇不幸,已经不在了。”
里面传来咣当的一声响。
此处是华宣外宅,华宣不过是偶尔来居住,里面又只有一个女子,消息十分闭塞,华宣死亡的消息,里面并不知道。
“公……公子说笑了,我家官人好好的,怎么,怎么……公子定是认错人了!”里面女子道。
赵和抬起头,看着门板:“我不知你家官人是否对你说过他的身份,但有一点,你想必是很明白的,他是吴郡人。”
这一次里面的女子不再自欺,呜一声便哭了起来。
“你家官人虽非位高权重,却也是名满天下之人,但他的死,却有些疑窦,因为他对我有过援手之情,所以我不忍见他不但身死,而且名裂,所以才来寻你。”赵和又道:“我能找到你,必是有些门路的,想来你也知道这个。”
他说完之后,门后的哭声变小,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
一个二十余岁的妇人出现在赵和面前。
这女子衣着素雅,面容恬淡,眼睛微红,略含泪光,向赵和先是福了一福,又看了看樊令与贾畅,然后细声道:“既然如此,我身受官人恩情,又怎么能不顾他的身后之名呢,公子有什么疑惑,只管问我就是。”
顿了一下,她又道:“只是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公子请留贵友在门前,你一人进来吧。”
贾畅立刻摇头:“这可不成,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诳我兄弟进去,然后对他做些……”
赵和把他的嘴堵住,轻轻推了他一把,然后向樊令使了个眼色。
若是俞龙、李果和陈殇,定然会明白他的意思,但樊令则是满脸茫然:“喂,你冲我挤眉弄眼做什么,有话直说,我可不晓得你打什么主意!”
赵和无奈:“在这守着,无论有谁来了,除非经过我的允许,都不得让他入内,门也不必关,只虚掩着就行!”
虚掩着门,是为了防止里面出现意外,樊令来不及救援。这下樊令明白他的意思了,呸了一声:“也不见你读什么书,怎么和那些书生一般,说起话来七扭八拐,一点都不爽利。”
赵和翻了他一眼,然后跟着那女子进了门。
进门之后,迎面就是一阵凉意,赵和环顾小院,心里微微一动。
这小院中凿了一座池子,而池子周围有花草树木,有假山奇石。一株素色的梅花,正从假山旁伸出枝条来,上面素花点点,令院子里充满了梅香。
“这院子不错,素雅清幽,颇有江南之风。”赵和道。
“官人与我都来自吴郡,他知晓我怀念家乡景色,这才耗费半生积蓄,做了这座小院。”那女子在前引路,闻得他的话语,细声细气地道:“旁人只知官人是个一本正经的儒学先生,却不知官人亦是腹有锦绣的骚人墨客。”
“这么说来,夫人是知道令官人真实身份的?”
“他向来坦荡,为何要对我隐瞒身份?”那女子道。
赵和回忆起那天所见的华宣,若只以在咸阳令署时的他来看,说他坦荡倒不是谬赞。
“不知夫人如何称呼?”赵和又问。
那女子眼中又是盈盈含泪:“我倒是希望能成为他的夫人,只不过我身负贱籍,便是与他为妾尚且不够资格,何况是为夫人呢?”
赵和愣住了。
这女子谈吐不俗,风姿绰约,怎么看都不象是出身贱籍者。
“呃……”一时之间,赵和不知该如何与这女子说话了。
“时至此时,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家官人在国子监为祭酒多年,说到底,也是受我所累。”那女子道:“我终须要让世人知道,他是一个顶天立地有情有义的男子!”
赵和没有接口,只听那女继续说下去。
他们穿过小院,来到西侧廊前,此时太阳自东方升起,刚刚至三竿高度,阳光正好照在他们身上,给他们带来些许暖意。
那女子怔怔望了一下池水,然后道:“我叫红绡,原本是礼仁坊红衣巷倦倚楼的当家红姑。”
赵和又是一愕。
所谓当家红姑,其实是咸阳城中妓院中头牌佳丽的别称,这女子竟然是出身于那种风尘之地,只从她的外表和打扮来看,根本瞧不出来。
“但我也不是天生贱籍,先父名讳就不说了,十五年前……”
赵和猛然站了起来,吓得红绡一跳,然后赵和又缓缓坐回长廊下的长椅上:“抱歉,长椅有些凉……请继续说下去。”
他当然不是因为长椅发凉而起身,而是为红绡所说的“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家父任职咸阳,刚带家眷来此,便卷入逆太子案,不幸遇难,全家抄没,我以十四之龄,被投入官闾,身陷贱籍,自此做这倚门卖笑的勾当……后来官人来京,彼时他风华正貌,声名远扬,却不受赏识,因此于礼仁坊中遇到我。他怜悯我遭遇,为我多方奔走,以至于时人都笑他重色而忘义。先父的案子实在太大,故此他迟迟无法为我脱籍,直到后来,才想了办法,托了朝中某位大人物,将我放籍而出。他原想送我回吴郡,我想到回吴郡也是举目无亲,又感激他救我之情,自愿为婢,但这却又让他受了牵连,此后官职屡屡得不到升迁……”
赵和听到的是一对不如意者相互在寒冬中取暖的故事。
无论华宣在别人面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在这红绡的面前,他是一棵遮天大树,是冬日给她温暖的骄阳,是这池抚慰她伤心事的清水。
她细细地说,赵和一直没有催促她。
直到将华宣迫于无奈在此另辟别院安置于她的事情说完,红绡长长舒了口气,又向赵和行礼:“多谢公子,这些话在我心中憋郁甚久,今日能说与公子听,也算是了我一番心事。”
赵和起身回礼:“我要向夫人请教事宜,在此倾听理所当然,夫人不以我突然上门为冒昧,愿意说与我听,我正求之不得。”
红绡叹息了一声:“当初初遇官人时,他就如公子一般,谦逊多礼,善解人意……现在公子能否告诉我,我家官人是如何死的?”
七一、必须死去
“我虽年幼,但我家阿兄在军中做事,前些时日被调至刺奸司,我便在旁相助于他。他在西市追索犬戎奸细之时,于犬戎奸细的老巢发现了华祭酒,彼时华祭酒已经仙去了。”赵由编了个七真三假的谎言。
他说的虽然是谎言,但是红绡却是相信了,脸上尽是惊骇之色:“犬戎人?我家官人一向忠君爱国,怎么会与犬戎奸细在一起,莫不是弄错了……”
“我曾受华祭酒援手,而我有一位兄长与华祭酒是乡党,更是受祭酒大恩,我们也不希望此事是真的,可若不能找出线索,刺奸司只能以勾结犬戎结案,故此我才说,此事关系到华祭酒身后之名。”赵和正视着红绡的眼睛,诚恳地道:“我那位兄长叫俞龙,也是吴郡人,不知华祭酒是否对夫人提起过。”
“俞龙,字子云,国子监太学生……官人说这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此后门楣光大,全要靠他……”红绡难过地道。
“正是,因为俞大哥与华祭酒关系太好,他不适合此时来寻夫人,故此拜托我这不为别人注意的少年来,请问夫人可知道华祭酒事情的真相,比如说,华祭酒见犬戎人之事,夫人是否有所耳闻,这背后是否有某人驱使?”
赵和说到这,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
以红绡之语,她与华宣的事情,当年有不少人都知道,那么刺奸司早就该找上门来了,为何直到现在,萧由让他过来,红绡这边仍然未受到打扰?
这不对劲!
但这个可疑之处又实在太过明显,恐怕连院门前站站着的樊令都能听出来。
他怀疑红绡的话里有问题,可仔细一想,这些话都是可以去找人验证的,红绡撒这个谎有什么意义?
那可能就是刺奸司那边有人将此事压了下来……萧由压的?
“官人……自旧年六月起,就和我说过,如今新天子继位,当有新气象,大秦定然会重新振作,但他从来没有提过犬戎人……啊,他原本是一个月会到我这住上几日,从十二月起,来的次数便少了,即便是来,也是住上一两日便走,我也问过他,他说是要招待客人……”
红绡思虑许久,泪珠盈盈而落,却没有给赵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两人相对坐了许久,见红绡始终未有言语,赵和只能起身告辞。
红绡将他送到门前,赵和回头又施了一礼:“夫人,若想到了什么,可以遣人找我。”
他将赵吉的府邸报给了红绡,红绡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见她已经记下了地方,赵和大步走出了院子。
“怎么了?”看他做出,贾畅挤眉弄眼:“那娘儿们莫看一本正经,但以我的眼光来看,正是那种风骚入骨的,是不是对你做什么了,你为何失魂入魄啊?”
“闭嘴!”赵和喝了他一声。
贾畅大大咧咧地正要再调侃,但被赵和拿眼一瞪,顿时想起,这位莫看年纪与他相当,可是已经杀人如麻了。
“不说就不说……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可不是怕你才不说的,只是觉得说得没趣罢了。”他嘟囔着道。
“你若没事,就替我跑一趟刺奸司,想法子见到萧大夫,告诉他,他要我找的人并未回说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赵和道:“我现在回去,你今晚若没有地方去,随我一起呆在赵吉家里吧。”
“阿吉那边我不去,他那儿规矩大,做什么仿佛都有人盯着,睡觉不洗脚,都有人要说个半天。”贾畅哼了一声:“我自有去处,我爹娘留下的屋子就是我的,那对公母若是想与我争,我就……我就让樊狗屠揍他们,你说是不是,樊令?”
樊令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打发走了贾畅,赵和一脸郁闷地回头。
樊令见他一路都不作声,摸着自己的脑袋道:“你这家伙,为何不作声,就算遇到再难的事情,该吃还得吃,该喝还得喝啊。”
这厮倒是想得开,不过也是,头天他还被谭渊等虎贲军打得鼻青脸肿,第二天便活蹦乱跳,若不是个实心眼的,哪里能这样。
“倒不是很难的事情……就是不喜欢有人在背后算计我。”赵和说道。
“我也不喜欢啊,找到他,然后揍趴他。”樊令挥了挥拳头:“若是你打不过,只管来找我。”
“若是事情都能象你想的那么简单,那倒好了。”
两人笑着回到了赵吉家,樊令依依不舍地放回了马,然后自回家中去了。
到了现在,线索全部断绝,当夜赵和也懒得再去见萧由,只是闭门苦思,实在想不到什么的时候,便拿出《罗织经》来看。
一连三日,尽皆如此。
第四天时,咸阳城又热闹了起来,却是大将军亲领大军,出了咸阳。
数万大军开拔,不是简单的事情,事实上,前日起由羽林军组成的前锋便已经开动,此时已经远在百里之外了,而大将军是跟随着身为中军的北军一起出发的,戚虎、俞龙和李果,便在北军之中。
赵和专门又跑了一趟城外,于高处为他们送行。
说是送行,他根本不能接近军中,只是在高地方远远地喊上一声,与他们挥挥手罢了。
樊令、贾畅都与他在一起,直到大军在远处变成了一团团扬尘,他们才转过身来。
“终有一日,我也要从军,打出个功名富贵,让我家那对公母膝行来见我!”脸上明显有青肿的贾畅道。
赵和心中憋闷,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樊令。
樊令同样是一脸憋闷,只不过赵和是因为线索断绝,而樊令则是因为有老母需要奉养,不能从军立功。
“咱们去帮贾畅揍他仲父与婶娘一顿,你看如何?”赵和问道。
“怎么揍,那可是一对无赖,只要碰上了,少不得到我家来闹。”樊令哼了一声。
“简单,寻个麻布口袋,将头套住,打了就跑,他哪知道是谁做的,只不过要打痛些,将他们打怕了,他们就不敢报复贾畅。”赵和想着《罗织经》中的种种手段,嘿的一笑道。
“对,对,对,我不怕他们报复,我只要打得我心中爽快就可!”贾畅叫了起来。
他们当真去揍了贾畅叔婶一顿,神清气爽之后,赵和与贾畅一路大笑回到赵吉家中,两人正待道别,赵吉家的管家出来道:“小郎君,方才有个小厮跑了来,说是一位叫红绡的请你去一趟。”
赵和先是一愣,然后大喜。
红绡的院子依然是清雅脱俗,但不知为何,再度踏入其中,赵和感到了一股沉郁的死气。
仿佛这个院子失去了灵魂。
而几日未见的红绡,更是让赵和吓了一跳。
这位女子与上回相见时比略有不同,她涂抹了脂粉,可就算是脂粉也掩饰不住她的憔悴。
见赵和上门,她缓缓施礼:“公子来了。”
“夫人托人唤我来,不知可有什么我能效劳的?”赵和道:“我刚刚从城外回来,送走了俞龙大哥。”
“俞子云……”红绡摇了摇头:“公子是有心人,但我到了如今这境地,还有什么需要劳烦别人的呢,若说有,那也只有一件事情了。”
赵和点头道:“我明白。”
“那日公主别后,我终日苦思,也无所儿,直到今天,收拾官人的物件,才发觉了一样东西……我,我……”红绡以袖掩面,好一会儿之后,才又恢复镇定:“公子且侯,我这就将东西取来。”
红绡小跑着跑回屋中,也不知在里面翻着什么,好一会儿,她又回来。
只是她身上原本只有些淡淡香粉的味道,现在却多了些酒气。
红绡将一个密封的木匣端在手上,来到赵和面前。
赵和起身想要接木匣,红绡却没有立刻交给他。
“此物我没有看过,不过官人藏于暗客之中,连我都不告诉,定然非同寻常。你若答应我,一定要为官人洗去罪名,为他报仇,我便将此交与你。”红绡道。
赵和心怦怦直跳,觉得自己似乎又从乱麻中理出一根线头,因此没有多犹豫,而是连连点头:“我答应你。”
“我家官人与朝中数名辅政大臣都有往来,他与御史大夫晁公是乡党,因此关系最为密切,但实际上,他和大宗正嬴公、丞想上官公亦多有交往,特别是丞相上官公,我家官人屡屡在我面前夸赞他,说他才是自己平生知己,这匣子里,都是上官公与他的私信!”
说到这里,红绡松开手,匣子终于到了赵和的手中。
赵和捧着匣子,正要向红绡道谢,突然间又嗅到红绡身上的酒气,心中一动,脸色大变:“是什么,是什么药?”
红绡见他这样神情,凄然一笑:“公子果然聪慧,我请公子为官人找出真正的凶手,真正……的凶手……”
她一边说,身体一边倒下,血从她嘴边渗了出来。
刚才她回屋之时,竟然不只是取了木匣,还服了毒药!
“快说,什么药,如何解?”赵和抓着她的手急切地道。
“官人已死,我又何必独活……花谢终有时,一朝秋风散。孤蝶不可飞,空帘隔星汉……”随着这话语,红绡口中涌出的血越来越多,她的脸上也再无血色,几乎与她的衣裳一般。
“公子,真正……真正的凶手!”就在赵和以为她已死去时,她突然睁大了眼睛,狠狠地抓住了赵和的手腕。
然后,她身体一震,才真正死去。
赵和费了好大气力,才将自己的手腕从红绡的手中拿出来。
他不懂,为何这女子可以好好活着,却偏偏选择死去。
在铜宫中,那些老人们可以教他许多东西,但偏偏有些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无处可学。
站在红绡的尸体旁,看着这女子死不瞑目的模样,赵和转过身。
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的眼中寒光四射。
为了这件事情,明的暗的,已经死了许多人。有的人对他很坏,也有的人帮助过他,还有的人都认都不认识。
似乎该轮到那幕后操纵者死了。
必须轮到那幕后操纵者死了!
七二、织网之术
赵吉宅邸。
赵和现在有些习惯赵吉家仆役们的恭敬,当下交待了一声,自己闭上门户,关在书房中开始看那匣子里的信件。
如那红绡所言,这里面的信件,全都是上官鸿写给华宣的,从落款上来看,最早的一份,出自于十五年前。
又是十五年前!
赵和眉头皱了皱,便先打开这封信。
十五年前时,华宣初入咸阳,正赶上星变之乱,他虽然在吴郡声名远扬,但到这里却只是一个前来寻找门路的小官,而当时上官鸿已经是九卿级别的高官。
这是上官鸿给华宣的一封回信,内容很简单,华宣先到了上官鸿家,将自己的文稿投入以求干谒,而上官鸿回信中则是赞赏他的文采,鼓励他再提升自己的学识,暗示终有重用他的一天。
这封信平平无奇,唯有两点值得赵和重视,一是上官鸿当时已是九卿,哪怕是欣赏华宣才华,似乎也不该亲笔写信给他。
二则是信中提到了一个“荧惑之位,绿芒窃位,至今已是三十载”,这似乎是某种天像,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封信里,让人颇有突兀之感。
赵和再往下看,第二封信是十四年前,大约是收到上官鸿的回信之后,华宣很是激动,又写投了书信给上官鸿,但上官鸿足足过了半年才回应。在这封信中,上官鸿对华宣更为亲切,甚至还暗示他,他的乡党晁冲之,此时虽然官职不显,但已经简在旁心,不久就将被提拔到九卿的位置,建议华宣与晁冲之多多往来。
看到这,赵和心猛然跳了起来。
他与俞龙都以为,晁冲之因为是乡党的缘故而与华宣往来密切,现在看来,不仅如此,这其中没准还有上官鸿的推动!
上官鸿将华宣这样一位被他认为“文采斐然”的人物,推到晁冲之身边,此为何意?
第三封信时,上官鸿已经称华宣为待诏——显然当时华宣终于活动到了一个官职,虽然是待诏这样的闲职,却能够接近皇帝,可谓是升官的捷径。在这封信中,上官鸿又提到一件事,就是御史有缺,建议华宣去走晁冲之的门路,谋取御史之职。只不过彼时的御史大夫,尚不是晁冲之,而是另外一人。
第四封信里,上官鸿称华宣为御史,这是求职成功了。这封信让他先沉寂一段时间,注意同僚事务,特别是注意当时的御史大夫情形。
到第五封信,上官鸿已经直接让华宣以下属的身份弹劾当时的御史大夫,从而为晁冲之升为御史大夫扫清障碍!
赵和看到此时,不禁哑然失笑。
难怪晁冲之与华宣关系亲密,难怪虽然两人关系如此好,又是乡党,可是晁冲之却不提拔华宣。
想必当初华宣这一击给晁冲之扫清了升为御史大夫的障碍,晁冲之在感激的同时,也对他深怀忌惮,但忧他可能故伎重施,把自己也拱下台。所以此后前任御史大夫一党反噬,将华宣的御史之职罢去时,他并未出力救援。
这些高官,没有一位是善茬!
此后的一连数封信,都是上官鸿安慰华宣之语,显然华宣不只一次向上官鸿抱怨过。
不过到了倒数第四封信中,赵和看到了一个让他注意的消息。
“荧惑之乱,终将降世,若不能使朝政清明,则国将危矣。如今大将军擅权于内,大宗正结贼于外,欲破此局,须得有异变,方可行事。”
赵和眉头紧皱,大将军擅权于内很好解释,大宗正结贼于外……大宗正是嬴迨,宗室中最德高望重者,他结贼于外,结的是什么贼?
他心猛然一跳,在咸阳中提到“贼”,很多时候,就是指莽山贼!
再想到一直以来关于莽山贼的流言,赵和吸了口冷气,原本大伙都以为莽山贼背后是一群不得志的大将军政敌,却不曾想,其背后更有可能同是五辅之一的大宗正!
那么……莽山贼与犬戎人勾结的事情,大宗正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赵和又看倒数第三封,这封信乃是两年前所书。
信中担忧天子身体,同时以为,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大将军会更为跋扈,因此劝说华宣,一定要隐忍,等待有用的那一天。
倒数第二封信中,终于提到了犬戎。
却是上官鸿说家中有族人从事商贾,与犬戎人进行贸易,说如今大秦与犬戎承平已久,当许犬戎人入驻西市,以便于贸易。
最后一封,则是去年十月所寄,信中甚是担忧,说是终于与大宗正开诚布公,双方都以为新天子年少轻浮,大将军跋扈难制,故此愿合二人之力,“拨乱反正、重整乾坤”。
赵和慢慢地放下这封信。
信里的内容略有些含糊,但赵和能够明白其中之意。
丞相上官鸿与大宗正嬴迨,经过长期的相互试探,在某种程度上结成了联盟,然后他们利用手中勾结的莽山贼与犬戎奸细,制造了除夕之变,还以刺杀五辅之事,来扰乱人心,伪装自己。
为此,他们甚至不惜给犬戎人情报,放任犬戎人入关!
赵和深吸了口气,想到咸阳城的百姓如此踊跃地投军,要为国效力立功边疆,再想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却是如此满腹算计,步步血腥。
他对这个大秦朝廷,心生厌恶。
这个朝廷,辜负了那些信任它支持它供养它的百姓,辜负了那些保家卫国流血拼命的英雄!
“不,并非如此,只是少数人罢了……不能让他们得逞!”赵和想到这,猛然起身,便想将这些信送给萧由。
但在开门的一刹那,赵和又想到了红绡。
大将军走了,红绡便发现了这木匣,这时机……似乎有些太巧了。
还有,当日知道华宣死讯之后,她并未服毒自尽,今日她找到了线索,却服毒自尽,而不是等待自己为华宣复仇,这未免不符合……对,不符合《罗织经》中对人心的揣测!
赵和的眉头顿时皱在一起。
若不是这些时间他反复翻看《罗织经》,他未必能够发现这个细节。
若他没有发现这个细节,他会怎么做?
自然是通过萧由,将这些信件交出去,而萧由如今在刺奸司,可刺奸司唯一管事之人,是袁逸,此人与丞相上官鸿关系密切,据萧由说,那日得了犬戎人口供之后,此人便请了病假……因此,萧由不会将此信交给袁逸,而是会绕过袁逸,想办法将信交给别的重臣。
大将军不在,大宗正嬴迨可能与丞相上官鸿是一伙,御史大夫晁冲之受伤,那么唯一有可能收到这些信的是太尉李非!
大将军与太尉掌军权,在羽林、北军、虎贲主力尽出之后,咸阳城中,兵力最多者,就是太尉李非!
李非,当世法家大师!
一连串的光芒在赵和心中闪起,他觉得自己似乎想明白了一切,至少是想通了大半!
抿着嘴,赵和将自己的思路重新整理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些许羞怒之色。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再度出门,来到萧由家中。
萧由依旧是很晚才从刺奸司回来,看他的神情,相当疲惫。
见到赵和过来,他有些讶然:“几天都没见你来了,以为你放弃了呢。”
“我怎么会放弃?”赵和笑了一下:“今日红绡让我去了她的宅子,又给了我这个。”他将木匣交给萧由。
萧由只是略略一翻,脸色便是大变,起身捧着木匣就要往外跑。
赵和一把拉住他:“萧大夫,萧师兄!”
赵和很少称萧由为师兄,萧由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是何意?”
“你要将这个交给谁?”赵和问。
“交与太尉李非,另择人速去军中,禀报大将军!”萧由沉静地道:“无论我对大秦此时政事多少失望,但我……不希望在这关键之时,大秦因为内讧而失去抵御外敌的力量,更不愿意让那些勾结外敌者得意!”
“太尉李非就可靠么?”赵和道。
他这话一出,萧由脸色再度变了。
萧由将木匣里的信又取了出来,仔细打量。
先是看纸质:“没错,这纸是十多年前的纸……这纸也合乎上面的时间,纸张未曾作假!”
然后又看上面的字迹,从第一封信看到最后一封,萧由嘴角开始慢慢下弯:“确实是上官丞相的字体,但是上官丞相乃本朝书法大家,字体独具一格,被称为‘丞相体’,所学者甚众,仿写起来并不难!”
检查完之后,他双目炯炯,看着赵和:“你有什么怀疑?”
“太过巧合,我感觉从一开始,我们似乎就落入算计之中,被人步步诱导……我这几日研究《罗织经》,这正是《罗织经》中的织网之术!”赵和冷笑:“有人在利用我们,他想借我们之手,将这些信件交出去,你想想看,大将军不在京中,这封信交上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太尉若得此信,必然以南军控制京城,以信上内容为罪名,向上官丞相、大宗正嬴迨发难!”萧由喃喃自语。
然后他眼睛又是一亮:“不对,不对,这些时日,你都与俞龙在一起,是不是?”
赵和不知道他为何又提起俞龙。
七三、唯一对手
“这些书信如果是假的,那么造假之人肯定谋划已久,信不是这两天才做好,而应该早就准备了。而在他准备信时,俞龙跟你一起,正在四处搜寻线索!”
“若是俞龙在你身边,这些信,你会先给我看还是先给俞龙看,俞龙看到这信,是会等我回来还是会直接去找御史大夫晁冲之?”萧由眼中寒光闪动,刚回来时的疲倦一扫而空。
“你的意思,这些信其实不是要给太尉李非,而是给御史大夫晁冲之的?”赵和眨了眨眼:“不,应当是既给晁冲之,又给李非,二人从不同渠道得到消息,必然不会再有怀疑,而且他们聚在一起,五辅之中已经有两辅,偏偏大将军不在,他们掌握了咸阳城此时大部分军权,绝对可以压制住上官鸿与嬴迨,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挑起五辅内斗,还是与刺杀晁冲之一脉相承的计策,并且……”萧由喃喃自语,然后双眼一睁:“若是这边内斗起来,无论谁胜谁负,恐怕都要面对挟怒而回的大将军,大将军不得不回军稳定政局,抵御犬戎之征便要延后!”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极为棘手。
对手这计策,破坏了长达十年的咸阳政局平衡,让大秦帝国表面上的稳定也无法维持住。
“能定出这样计策的人,对大秦情形极为了解,决不是犬戎人可以做到,只可能是大秦内部之人,当真可恼!”萧由又道。
二人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不约而同,都想起那个挑起当年星变之乱的人。
江充。
从他们看出来的东西来推断,这手法与当年江充的手法很相似,正是源自于《罗织经》中的织网之术。当初正是在这种阴谋之下,逆太子不得不一步步向前走,最终起兵试图反抗自己的父亲,也因此兵败身亡,牵连者甚众。
“他唯一漏算的,就是我们比他想象的聪明。”萧由看了看赵和,微微笑了起来:“不,是你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若不是你提醒我,我恐怕立刻就会将这书信送往太尉府告变了。”
“他也不过是在借助你与俞龙对我的信任,你们从我这得到的线索,必然不会太过怀疑。只不过,那红绡……她是否知情呢?”赵和道。
他想起那个在自己面前服毒自尽的女子,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怀疑。
红绡对华宣的深情是不作假的,红绡的死也是不作假的,她若是知情,为何要这样欺骗自己?
“红绡是否知情不重要,她已经死了。”萧由眯着眼:“死人的理由,等事情解决之后,我们可以细细寻找,现在么……这些信不能交出去,但大将军那里,必须遣人告变!”
“大将军那里……唯有陈殇!”赵和道。
他们俩的身份,可够不着大将军,而且如今大将军在万军之中,一般的人,根本不可能接触得到!
“除了陈殇之外,还有王夫子,我会与王夫子去说此事,在这之后,我会回刺奸司,控制住刺奸司的虎贲军,两千虎贲军,此时在咸阳城中,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这些信……放在你那里。”萧由想了想。
二人商议了一下细节,时间紧迫,不可拖延,他们当即各自出门。
赵和驰马来到陈殇家中,陈殇这家伙还趴在榻上,正翻看一本什么书,赵和匆匆进来,他立刻将书要塞入枕下,不过被赵和瞥了眼,应当是市井中流传的某部春戏图。
“陈大哥,有件事情,需要你立刻去见大将军!”赵和沉声道。
陈殇脸上一惊:“去见大将军,你想我掉脑袋?”
“如果不去,你才会真正掉脑袋!”赵和道。
他将事情始末说与陈殇听,完了之后道:“我与萧大夫都认定,朝中重臣里,肯定有人是此事的密谋者,甚至在京城中的四位辅政大臣都有嫌疑!故此,须得立刻禀报大将军,无论如何要请他做好准备。”
“四位辅政都有嫌疑,安知大将军有没有嫌疑?”习惯于抬杠的陈殇嘀咕了一声。
赵和愣了一下:“你觉得大将军也有嫌疑?”
陈殇哈哈笑了起来:“我胡说的,若是大将军有嫌疑,无论是你,还是李果,早就被弄死了,大将军胸怀广阔,可不是那些小肚鸡肠的人!”
他虽如此笑,赵和却是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猛然发现,在这起事件之中,最关键的两个人物,一个是隐藏在暗中的那只幕后黑手,另一个就是他。
几乎所有事情的发生,他都在场。
几乎所有关键的线索,都会找上他,对,不是他找到线索,而是线索找上了他!
而他,是大将军从铜宫中放出来的。
“喂,喂,你支使我这样一个受伤的人去做事,怎么还发呆?”陈殇见赵和不作声在那双眼发直,推了他一把道。
赵和摇了摇头,从自己的沉思中清醒过来,同时哑然失笑。
大将军的身份不同,他是皇太后的父亲,他要算计朝政,有的是堂堂正正的方法,根本用不着自己这样一个小卒。
“总之你快去吧,小心一些,我担心大将军身边,也会有他们的人。”赵和道。
“知道,我行事还需要你个毛没长齐的小子指点?”陈殇已经起身,顾不得臀部的疼痛,开始给自己穿戴皮甲。
“你也要小心,没事别瞎闯,躲在家中不要乱动。”在门前,陈殇都催马上前了,却又停下,回头看着赵和,神情肃然:“你已经把你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事情,该是我们这些大人的责任了。”
说完之后,他扬手加鞭,大笑而去,留下一串声音:“今日且看我立功封爵,明天就敢去向清河县主提亲!”
本来赵和还有些感动的,听得他这句,忍不住在后追了几步。
“呸!”
对着陈殇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赵和转身又奔向丰裕坊。
丰裕坊里,王道王夫子与萧由对面跪座,面色铁青。
“萧大夫,我知道你不会在这大事上诳我,但是,这一切你都确定?”他沉声道。
“确定……如今我也束手无策,实在不知京城之中,哪位显贵值得信任,这事情该禀报于谁。而且我现在要去刺奸司,多有不便,只能将事情交与王夫子。”萧由看了王道一眼:“王夫子大隐于牛屎巷,可不会只是为了回报街坊恩情吧。”
他此话说出,王道抬眼看他,两人目光相对,王道问道:“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你们对阿和千万不可太过苛刻。”萧由起身:“我先告辞,刺奸司那边不能离开太久。”
“你……”王道也站起身:“萧大夫,你究竟是谁?”
“我?大秦一小吏,爵位五大夫。”萧由侧脸看了看他:“我知道我是谁,王夫子,你也千万莫忘了你是谁!”
说完之后,萧由将自己的幞头向下压了压,不紧不慢地走出了王家。
他上得街来,迎头一阵凉风吹过,穿过他的棉衣,让他身体稍稍发了一下抖。
“我是谁?”喃喃说了一声,萧由上马。
此时刺奸司仍然是忙作一团,大将军离了咸阳城,很多事情都在一夜间冒了出来,刺奸司不仅要继续追察莽山贼与犬戎奸细,还不得不替咸阳令署解决一些麻烦。
萧由快步从忙碌的人群中穿过,当他走到最里面时,突然身体一震。
侧过脸,望着正对自己笑的公孙凉,萧由转过身,拱手行礼:“萧由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凉端坐在几旁,他伸手示意萧由坐下:“且坐下来说话。”
萧由依言坐在他的对面,公孙凉笑道:“温舒之事中,我发现了萧掾史,觉得在咸阳城中,唯一可以与我对面下棋的,便是萧掾史,所以我决定将掾史借调至刺奸司,掾史可知为何么?”
“不知。”
“越是危险的人,自然要放在越明显的地方,免得他在暗处做些动作,破坏了我的计划。”公孙凉轻松地道:“温舒在铜宫久了,对外界的事情不那么敏感,所以才会被萧掾史玩弄于股掌之间,即便没有那个什么任宜来将他刺死,只怕出门之后,他也要被别的刺客刺死,我说的对不对,萧掾史?”
萧由默不作声。
“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你今日来刺奸司,是不是有东西要交给我?”公孙凉又道。
这一下萧由抬起脸,看着公孙凉:“是你?”
“是我。”公孙凉面色平静。
“你将我放在刺奸司这个明显的地方,自己却辞去官职隐于暗处,原来是布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局?”萧由道:“你是为什么,为了天子亲政?”
公孙凉哈哈一笑:“别瞎说,我只是说是我,可未曾说与天子有关。天子,国之至尊,身上不能有半点污点,你若是诋毁天子,那可要抄家灭族!”
萧由转动脖子,打量四周:“公孙先生既然已经辞去官职,又怎么能在这里发号施令?”
“不用看了,袁逸不在这里。”公孙凉从位置上站起来:“嗯……把东西给我,萧掾史,你自回你的咸阳令署,继续隐身于小吏之间吧,我已经向天子举荐了你,过些时候……恭喜你转吏为官啊。”
萧由低下头。
“这样就没意思了,萧掾史,你是聪明人。”公孙凉将手伸到了萧由面前。
“抱歉,你要的东西不在我这。”萧由抬起脸,对公孙凉一笑:“陈殇已经带着那东西,于半个时辰之前离开了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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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连夜赶路
公孙凉与萧由对望,两人面上都带着笑。
若是别人看来,会发现两人的笑容还真有几分相似。
公孙凉站直身:“陈殇带着信出了咸阳?没关系,无所谓,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慢慢行到长廊之外,原本在刺奸司中忙碌不休的那些小吏、军士,此时都不见了。
若大一个刺奸司,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公孙凉回过头,又看了萧由一眼:“我真是爱惜人才,萧掾史,过来为我效力,如何?”
萧由也站起身,袖着手,眼睑下垂:“等公孙先生嬴了再说。”
“局势都这模样了,莫非萧掾史以为还会有什么变化?”公孙凉哈哈笑了起来:“温舒的死是个意外,他死得太早了些,但借助这个意外,我隐于暗处,你们却忙得东奔西走……萧掾史,我嬴定了!”
这一次萧由没有再说什么。
“来人,请萧掾史去和……袁观使作伴吧。”公孙凉一振衣袖。
不知何处,转出几个身影,他们将萧由夹住。
萧由并未反抗。
当他被带走时,公孙凉突然又道:“若是你以为赵和那个小子能够改变这结局,我只能说你想多了。”
萧由侧脸看了他一下,对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被带到刺奸司深处,正是当初关押那些犬戎密谍的地方。
还带着腥臭味的监牢里,已经关了不少人,见到他被带来,他们纷纷向前,一脸失望。
“萧掾史……”有人叫道。
萧由没有理会。
他被送到最里的一间监牢里,在肮脏的监牢中,一身素衣的袁逸闭目盘膝,神态依旧平静。
“袁观使这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呢,还是神游物外喜怒不形于颜色?”萧由被推入其中,开口问道。
袁逸睁开眼:“连你都进来了,我还有何话可说?”
“若不是相信袁观使,我也不会被送进来。”萧由叹了口气:“我只道有袁观使在,这里便不会有什么问题,大乱将起,这里恐怕是唯一可能安定咸阳的地方,却不曾想这里先成了乱巢。”
“大乱没有那么快起。”袁逸摇了摇头:“不过也无所谓了,刺奸司被控制,咸阳城……完了。”
两人都很清楚,刺奸司是咸阳城中少数尚有独立武备的所在。
大将军督军出征,虎贲军也被带走,但是虎贲军划拨给刺奸司的人手,却还留在这里。
这人虽然不多,却也有两千,而且是装备精良的两千精锐之士。有这两千人,足以裹挟数万人,进而占据咸阳城了。
那位控制着两万南军的太尉李非,现在究竟站在哪一方还不知道。
“公孙凉……真没有想到。”萧由叹气。
“是,不愧是纵横家传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袁逸同样佩服。
他们不是没有怀疑过公孙凉,甚至都以各自的方法去盯过公孙凉,但是虽然做了种种防备,却不曾想公孙凉还是卷土重来,而且一但重来,便做出这么大的局面。
“你没有后手?”袁逸看着萧由:“你应当不是毫无准备吧,此前你便暗示过我,公孙凉可能有问题。”
“我只是怀疑他有问题,却没有想到他能闹得这么大,倒是你……你今日不去见丞相,丞相会不会起疑心?”
看到公孙凉与袁逸,萧由已经确认,五辅之中,至少是大将军曹猛与丞相上官鸿并非这场阴谋的发起者,如果说谁能平息这场阴谋,也只能是他们了。
丞相素有威望,大将军则手握兵权,只要消息及时传出,这场危机还可以控制,不会给都城咸阳与大秦帝国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
但是,消息能及时传出么?
“前几日我病了,故此未曾去丞相府,丞相知道此事。”袁逸叹了口气:“今日才觉得好些,一到刺奸司,然后你就看到了。”
两人相视苦笑。
“我们手中有一些应当是伪造的信件,如今让陈殇将这些信件送往城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送到。”萧由说道。
他说话时声音不小,袁逸目光闪了一下。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有个身影在黑暗中悄然无声地移动,这身影到了牢门前,没有开门,低声将萧由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被萧由担忧的陈殇,此时正骑在马背上,整个脸都是扭曲着的。
“该死的,还是疼得厉害!”
让他呼痛不止的,自然是臀部的伤了,几十军棍打下来,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也皮开肉绽,不是区区几天就能完全养好的。
骑在马上,随着马的动作,臀部必然与马鞍摩擦,而每一次摩擦,对陈殇来说都是一次受刑。
大将军大军出动,与他单人骑马狂奔可不一样,大军一日能前进三四十里便可谓神速,而他只要及时换马,一天奔出几百里没有问题。所以陈殇估计,顺利的话自己在明天早晨,就能抵达大将军的中军。
只是出了咸阳之后,他的心就一直不安。
“娘的,凡是有些察觉,必然没有好事。”嘴里嘟囔着让自己分心,陈殇勒了一下马。
马跑得慢了些,他拿出水囊,仰首喝了一口。
此时天色渐晚,官道两边的原野上,薄雪未尽,陈殇估算了一下距离,在前方十里处应当有一个驿站,到那里可以给马喝些温水,最好能换一匹马。再跑下去,他人可以受得了,马却有些受不了啦。
大军经过之后,驿站这儿也是一片狼籍,陈殇催马赶到时,看到的是满地的脚印,还有被扔下的垃圾。
几个驿卒懒洋洋地在收拾着东西。
“哟,一位羽林郎啊,怎么此时才来,你们羽林军可是先锋,第一日就开拔经过我们这,现在只怕已经到了风陵渡了!”见他过来,驿丞端着杯热水对他打趣道。
陈殇下了马:“少说废话,给我补点热水,还有,替我换匹马,这匹马好生照料!”
有驿卒上前来接过马缰,那驿丞见他一脸急切的模样,笑道:“看来是怕晚了赶不上大战?放心吧,三十万犬戎人,就是三十万头猪也没那么容易抓完。”
“有汤饼么,给我来上一碗。”陈殇一瘸一拐往里走,嗅到一股汤饼的香气,他精神一振:“若能在汤饼里放上两个鸡子儿,少不得与钱你!”
走进驿站的院子里,他目光扫过,便看到七八个虎贲军的人在那刷马。
陈殇心中一动,面上却没有什么,只是催促驿站里给他准备吃喝。
那些虎贲军斜眼瞧他,目光似有不善。
不过陈殇并不十分在意,毕竟这可不是城里,打打架无防,现在可是在野外,而且明显都是出来执行公务,他们若是动了手,少不得要受军法处置。
汤饼很快就给他端了上来,那驿丞是个话唠,但真给他打了两个鸡蛋在里头:“我说你从咸阳城里来,这么晚不歇歇,要乘夜赶路?”
“嗯,有紧急事情。”陈殇道。
“咳,城里还有什么紧急事情,除非又有莽山贼和犬戎人作乱。”驿丞道。
陈殇摇了摇头:“不是犬戎人和莽山贼……你怎么知道犬戎人和莽山贼的事情?”
那驿丞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你也不想想,我这是哪儿,南来北往,所有出咸阳城的人,几乎都要在我这落脚,所以我这消息灵通着呢,方才他们……”
驿丞指了一下那些虎贲军,压低了声音:“方才他们就说了,犬戎人虽然灭了,莽山贼还有余孽,没准就在哪儿猫着呢。”
陈殇又看了那些虎贲军一眼,其中一位军官扔下马刷,叉着腰反瞪回来:“你瞅啥?”
“瞅咋的?”陈殇三口两口将面饼连汤带水喝光,一抹自己的胡须,反问过去。
那军官“呸”了一声,似乎想动手,却被手下拦住。
陈殇哈哈大笑,然后又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换了一匹新马,陈殇又要了盏气死风灯,准备连夜赶路。向前又奔行了约十余里,那座驿站早被树林遮挡住,官道穿过一片树林,陈殇突然觉得不对。
现在天色还有余光,正是倦鸟归林之时,但他看到,这片树林之中,数十只鸟不停盘旋,却不落入林中。
陈殇眼睛微微眯起,将马勒住,再回头望去,隐约听到身后也有马蹄声。
那群虎贲军,他们也连夜赶路?
陈殇摸了摸马臀,猛然发现,自己的弓箭与箭囊都在原先的那匹马身上,换马后因为走得急,竟然没有带弓。
“狗娘养的。”陈殇骂了一声。
他直接下了马,未走大道,而是牵马进了道路边的荒原。
这片林子虽然大,可若是林中有埋伏,只会在官道两侧,他只要做出绕开官道的姿态,林中的埋伏定然会沉不住气。
果然,他才往荒原上走了几步,林中顿时射出一箭来,这一箭正中他的马身上,那马哀鸣一声,连接着跳起。
陈殇脸色发白,抓着剑猫腰便趴下,乘着马乱跳的时候,连滚带爬,跑到了林子边缘,然后向前一窜,直接冲入林中。
嗖嗖嗖三枝箭先后射至,但都落在了他的身后。
林中传来脚步之声,不过没有人说话。
陈殇紧紧靠着一棵树,等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脚步声先是疾跑,但到了陈殇藏身之处,脚步声变慢,陈殇可以想象得到,对方正小心谨慎地在搜寻他。
七五、夜中之光
陈殇抬头看了看树,他藏身的这棵树很大,林中又阴影,所以他缩在树后,敌人一时看不到。
但当对方接近之后,他不可能躲得住。
屏住呼吸,通过对方的脚步声与呼吸声判断对方的位置,当那敌人终于接近时,陈殇猛然猫腰冲了出去。
剑噗的一声捅入那名敌人的腹部,顺手夹着对方的身体,挡住了从另一方砍来的一刀,紧接着陈殇又是一剑上撩,将第二名敌人撩倒。
“在这!”
终于有人叫了起来,追来的敌人,不只这两个。
陈殇劈手捡起一张弓和一个箭壶,在地上连滚了几滚,在他方才所在之处,又是嗖嗖两声,有箭射入地面和树上。
“该死,果然。”喃喃骂了一声,陈殇不再恋战,转身向林子深处跑去。
他很清楚,自己一人,身上还有伤,与敌人硬扛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只有不停逃跑,在逃跑途中将敌人拉开,寻找机会逐一解决,才有一线生机。
只不过林中昏暗,既不利于敌人搜寻他,也不利于他发现敌人。他听到身后有声音,几次回头,却都没有看到人影,反倒是被对方连射了几箭,其中一箭甚至扎入了他的发梢,险些射破了他的脑袋。
混乱之中不辨方向,陈殇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远,直到眼前一阔,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又跑到了林子边缘。
他气得又是大骂:“果然,阿和那小子有关的,就没有好事,真娘贼的,遇到他后,乃翁倒了多少次霉?”
骂归骂,脚下却不敢停,继续向前狂奔。不过此时身后追击者的声音却小了,陈殇寻了相机会回头望了一下,终于看到,只有两个身影还在穷追,而别的敌人已经看不到了。
“两个,太瞧不起乃翁了。”陈殇心念急转。
他原本就有赌徒心态,跑着跑着,越跑越慢,人也气喘吁吁,然后在避过对方一箭之后,猛然转身,一箭射出。
这种疾奔中的射箭,就算是李果也未必得中,他射术虽然也算极精,可这一箭还是射飞了。
但足以吓得追击者一怔。
此时追击者与他的距离,不过是十丈。
陈殇怒吼着将速度加到极致,同时掷出了手中的弓。
弓飞出,狠狠敲在那追击者的面门,对方头一扬,动作慢了一瞬。
而陈殇已经赶到,从那追击者身边掠过,剑划开对方的喉咙。
剩余一个追击者慌忙弯弓,但陈殇抓住被切开喉咙尚未完全气绝的那名敌人,以其为掩护,露出一个头来,对着那追击者森然一笑:“已经被我杀了三个,你是第四个……”
那追击者愣了愣。
他们一群人伏杀陈殇,不但没有得手,确实已经被反杀了三人,而现在,周围就只剩他一个,其余同伴不是死了,就是的距甚远。
陈殇拖着尸体,一步步向他逼近,他想要射杀陈殇,可又被同伴的尸体所阻挡。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胆气已丧的这名敌人,竟然做了个愚蠢至极的选择。
他转身边逃,一边逃一边大声呼:“在这边,他在这边!”
他想要将自己的同伴喊来,可陈殇乘机捡起弓,在后对他射了一箭。
一箭穿心。
暂时安全下来的陈殇,突然间感到了剧烈的疼痛,他一摸自己的臀部,那里湿漉漉的,显然伤口被磨破了。陈殇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捂着臀向林中更深处而去。
赵吉的家中,已经回来好一会儿的赵和放下《罗织经》,神情严肃地抬起头,看着天色。
情形似乎不对。
“城里现在如何?”他唤来赵吉的仆役问道。
赵吉的这些仆役,不但身手非凡,而且精明强干,真不知他家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城中一切如常。”那仆役道。
赵和皱着眉,想了想,决定自己还是亲自出来看看。
此时已经响过暮鼓,按理说普通人是不能上街的,不过他有刺奸司开具的令牌,在街上行动被军士拦了,只要出示令牌即可。
才出了丰裕坊,便连接有两拨军士上前盘查,赵和心里的不安依旧,他皱眉好一会儿,猛然想到一件事情。
他从陈殇家中回来之后,一直到现在,盘查他的军士中,竟然没有虎贲军。
虽然虎贲军主力随大将军出了咸阳,但是,还留有两千人归刺奸司听用,此时正该和咸阳令署的差役、南军的军卒一起巡视城中。
他连继续经过数条大街,甚至直接上了御街,也没有看到虎贲军。
赵和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了,他想要去刺奸司看看,但心念一转,还是转回了丰裕坊。
当他到了丰裕坊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先到萧由家问了问,却听说萧由仍然没有回来。
经过樊令家,赵和心中一动,敲响了樊令家的大门。
“我说阿和,你不睡觉,这么晚还在外晃啥,不怕军卒捉了去打棍子?”
樊令揉着惺忪的眼睛,不解地看着赵和。
“今夜恐怕有变,你看护好你老娘,有事让她老人家在地窖里躲一躲,我知道这些天你挖了个地窖。”赵和道。
樊令面色一僵,他确实挖了个地窖,就是吸取二十多天前除夕之变的教训,希望乱起时老娘有个地方躲藏,他自以为做得小心,却不曾想赵和都知道了。
“真要出事?”他拽住赵和的胳膊。
“我觉得会出事……但愿我猜错了。”赵和苦笑起来。
“狗娘养的,堂堂大秦京城,新天子上来之后,怎么三天两头要出事情,那个成语怎么说的,这叫‘世态炎凉’?”樊令骂了起来,只不过他用的成语却是不太对。
可这个用错了的成语听到赵和耳中,赵和却是愣了一下。
“世态炎凉……凉……公孙凉……新天子……”
若是咸阳城中动荡不安,五辅均衡的格局被打破,最可能获利者……不应当就是天子么,而天子的亲信公孙凉,不就是销声匿迹好些天了么,另外,最重要的是,当初除夕之变,莽山贼入侵,天子不也乘机设刺奸司,同时还给了公孙凉实权么?“
记得萧由还是谁说过,除夕之变获利最大的,其实就是刺奸司!
莽山贼、天子与公孙凉,可能是伪造的上官鸿给华宣的信里说的犬戎人……
赵和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觉得害怕起来。
一个帝国的皇帝,假如他自己要算计这个帝国,为此甚至不惜勾结山贼草寇,不惜勾结外敌蛮夷,这个帝国会怎么样?
“那么,究竟是谁与天子联手,从种种迹象来看,天子通过公孙凉与莽山贼勾结,那么与天子联手的就是与犬戎奸细勾结的人,这人应当是五辅之一。大将军可以排除,剩余四人都有嫌疑……”
赵和在樊令门前发呆,却听到后边传来急促的脚步之声,他回头望去,看到一队人影跑了过来。
赵和心中一动,忙催马离开,樊令在他背后骂了两句,也看到那队人马过来,他愣了愣,忙回头叫道:“娘,娘,躲起来!”
赵和催马前行,但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弩机声响,紧接着他座下马一声悲嘶,人立而起,将他从马上掀了下来。
赵和在地上打了个滚,身上几处都传来剧烈的疼痛。
身后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近,他心中知道不妙,忍痛爬起,吸了口气,一边快跑一边扬声大叫:“有贼!”
他这一叫,周围民居之中顿时传来了动静。
家家户户的门打开,不少人举着火把拎着兵刃出来,但当他们照亮街道,看到大步行来的人时,一个个又停住了。
这队人马,黑盔黑甲,这种样式的甲胄已经很久没有在咸阳人视野里出现了,但对不少咸阳人来说,这仍然是恐怖的记忆。
玄甲军!
这些玄甲军神情冷肃,为首的军官用齐郡口音厉喝:“奉命缉拿要犯,闲杂人等,尽数让开!”
在片刻平静之后,开门的百姓又纷纷缩回去,整个长街,瞬间回到黑暗。
赵和独自踉跄于长街之上,可长街似乎看不到尽头,而身后追击者越来越近。
他心中惨然。
他相信有不少人听出了自己的声音,但面对官兵,不是盗贼,他们畏惧了,退缩了。
在这长街之中,他独自一人。
无论是陈殇李果俞龙戚虎他们,还是赵吉贾畅樊令他们,他的朋友,没有一个人在身边。
没有人能帮他,也没有人会帮他。
黑夜之中的咸阳,就象是一只隐伏的怪兽,将他的希望吞没,而且随着后边那些人的脚步声,还要将他的性命吞没。
就在这时,他前方出现了一点灯光。
他自己的气死风灯在摔下马时就熄了,大街上一片漆黑,唯有前方的那点灯光,照亮了他的前路。
赵和咬牙切齿,向着那盏灯光飞奔,身后的玄甲军则不紧不慢,追了过来。
“王……王夫子?”靠近了那盏灯之后,赵和愣了一下。
高举着灯的正是王道王夫子。
与平时的王夫子不同,此时的王夫子虽然还身着儒服,左手高举灯笼,右手却提着一柄剑。
正是除夕之夜中他用来指挥街坊杀敌的剑。
王道向他点了点头:“阿和,永远不要对人心失望。”
“什么?”赵和愣了。
王夫子对他又笑了一下:“无论以后你遇到什么事情,都记得这一刻,永远不要对人心失去希望!”
他说完之后,将灯笼高高举起,然后扬声道:“王道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