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空空落落
赵和站在衙门大门前时稍稍有些茫然,看到迎上来的赵吉,才露出一丝笑来。
“阿和,随我走吧!”他向赵和叫道。
赵和正待要应下,看到陈殇带着俞龙、戚虎和李果也围了上来:“小子,要不要随我们走?”
有这么多人叫他去,赵和心中觉得微微一暖。
然后他看到了公孙凉。
一袭青衣未着官袍的公孙凉,独自一人,缓缓从街道一头走了过来。只从外表看去,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赵和被他眼神盯着,总觉得心中发寒。
公孙凉的目光极为深沉,不象温舒那样阴冷,但却象夜空一般,深得让人看不见底。
“你是何人?”赵吉瞪着公孙凉。
陈殇却是脸色大变,他在刺奸司呆了两天,自然认得这位是谁。
“你身边的陈殇认得我,知道我是谁,谭渊也好,温舒也好,都不过是我的下属,唔,虽然严格来说,温舒的官爵比我还要高一些。”公孙凉走过来,先是冲着赵和一笑,然后又笑眯眯地对赵吉道。
“原来你就是公孙凉!”赵吉失声,脸色大变。
“我还没有报自己的名字,你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不愧是在咸阳城中自称新一代游侠儿领袖的赵吉。”公孙凉道。
赵吉嘴紧紧抿住,向后退了一步,多少有些胆怯。
赵和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挺身站在了赵吉身前:“公孙凉,你是冲我来的,何必对别人出言恫吓?”
“呵呵,赵和,我早就听到你的名字,一直想见你,不过,今日还真不是冲你来的。”公孙凉又笑道。
他始终在笑,但每次露出笑容,都让人心中发寒,仿佛那笑容是刀,在不停地剜割人心底的秘密。
赵和很不喜欢他。
“我今日来,只是与你们打个招呼,以后可能会多打交道,先见礼总能熟悉一下,礼多人不怪嘛,对了,陈殇,我似乎听说羽林中郎将杨夷在寻你,你要不要带赵和去见他?”
陈殇脸色顿时变白了起来。
公孙凉说完这话,又向众人点头,然后迈步进了咸阳令衙署。
他身后涌来数十名虎贲军士卒,将衙署大门堵住,隔绝了内外。
陈殇心中一凛,难道说公孙凉是冲萧由来的?
他踮起脚,想要看到衙署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什么也看不到。
回过头来,再看赵吉与陈殇,赵吉的脸色阴晴不定,陈殇更是惨白。
“怎么了,你们?”赵和诧异地道。
赵吉吞吞吐吐:“阿和……我想起来,我家中尚……尚有他事,恐怕不能接你回去了。”
赵和愣了愣,然后灿烂一笑:“好,你先去忙你家中事情。”
“那,那……那就改日再会!”赵吉匆匆抛下这句话,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
他这一离开,赵和又看向陈殇:“呃,你是不是也有事情,暂时不能带我去了?”
陈殇看着他脸上的平静,嘴角浮起苦笑。
“其实没有什么,各有各的难处,我知道的。”赵和哈哈一笑:“这几日与你在一起,我本来就有些嫌你,给我寻来多少烦恼,就这样吧,就此告辞……”
他说到后来时,声音有些发颤。
清河县主不是他的真正亲人,赵吉这位好友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不能带他回去,现在陈殇等人也不可能收容他,他又不愿意连累萧由……这么看来,咸阳虽大,他在这里却没有一个家。
李果觉得气氛非常憋闷,忍不住哼了一声:“要不,你随我走!”
他话不多,但此时说出这一句来,让赵和心中还是生出丝温暖。
在诸人当中,反而是李果与他交往得最少。
俞龙戚虎却是一左一右,各推了李果一下:“横之是什么人物,你还不知道,他怎么会因为畏惧那个公孙凉而不接纳这小子,分明是有别的事情!”
陈殇抿着嘴,好一会儿才道:“这样吧,阿和,你先随硕夫去他家中,我还些公务,等我这公务处置好了,再来接你!”
这话说得,连俞龙戚虎脸上都浮出怪异之色。
李果更是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上前抓住赵和的胳膊,将他推上了自己的马。
“放心,在咸阳城中,有我一口饭吃,总少不得一你一口汤喝!”李果对赵和说道。
他也上了马,两人同乘一马,扬长而去,根本不理会身后的陈殇。
陈殇抿着嘴,看了俞龙、戚虎一眼,也是独自上马,落寞而去。
俞龙、戚虎面面相觑。
赵和与李果走了好一会儿,赵和忽然昂起头:“陈殇不是那种人。”
李果没有作声。
“他绝不是因为害怕公孙凉而不带我走,他是有别的原因,公孙凉说的羽林中郎将杨夷,应该才是真正原因。”赵和又道:“你与他是挚交好友,应当信任他。”
李果瞪了他一眼:“孺子,闭嘴!”
赵和有些急了:“我是认真的,你不该误会他。”
“我没误会他,我只是恨他不愿意将真实原因说出来,由我们兄弟共担罢了。”李果冷冷地道。
赵和听得此语,才恍然大悟。
然后先是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终究是浅薄了,根本不理解这四人彼此之间的情谊。
笑着笑着,他的心突然又空落落的。原本他以为,自己与赵吉也会象这咸阳四恶一般,结成这般的情谊,可是……可是?
赵和心中突的一跳,赵吉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么会被公孙凉一句话就吓得改变了主意,这背后是不是也有什么苦衷,是不是也存在什么赵吉不愿意说出来让他一起分担的事情?
就在赵和心中生疑之时,羽林军军营前,陈殇慢慢地跳下了马。
“将主在不在?”他问迎上来的同僚。
同僚一脸幸灾乐祸:“行啊,陈横之,你这几天可谓名声咸阳了,不但被虎贲军的那群泼皮狗给抓住,还丢人现眼地游了一回街,将主为此摔了不少东西,今天你来讨打了?”
“别废话,将主在不在里面?”陈殇不满地问道。
原本羽林中郎将杨夷更多地是呆在自己的家中,但自从除夕之变后,他就住在军营里,随时可以调兵出动,大多数军官,也被取消了休沐,一个个回到了军中,也只有陈殇这样无所事事的,还在外边晃荡。
“将主在,早就说了,你若来了,立刻去见,对了,要你膝行入帐!”同僚嘿嘿笑着。
陈殇对他们呸了一口,却没法子将他们赶开,只得任由他们看热闹,一步一挪来到了中军大帐之前。
既然是膝行进帐,他只能到了门口跪下,然后大声道:“羽林郎陈殇,求见将主!”
里面哗的一声响,然后几个校尉之流低头弯腰小跑着出来,有人出来时还给陈殇施了个眼色,分明是让他自求多福。
陈殇吸了口气,低头没有说话。
“还不滚进来,莫非要我去请么?”羽林中郎将杨夷的声音传了进来。
陈殇规规矩矩地膝行而入,进了大帐,低头不语。
羽林中郎将杨夷不过四十岁的模样,长得相貌堂堂——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入曹猛之眼,成为当朝大将军的女婿。他从帅位之上走了过来,对着陈殇就是一脚,将陈殇踢得歪倒在地上。
“若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现在就让人剁了你的狗头!”
杨夷瞪着陈殇,满腔怒意毫无虚假。
他对陈殇还是抱有希望的,所以哪怕陈殇在咸阳名声那么坏,与同僚的关系那么恶劣,他仍然让陈殇留在羽林军中,给了对方许多机会。
只是这家伙,实在没有军人的样子。
“我问你,这几天你究竟是在做什么,我让你在刺奸司盯着温舒,结果你直接和对方扛上了,整天都跟在清河县主身旁——你是真不想要脑袋了吗,清河县主,那也是你能去惹的人物?”
陈殇抬头道:“将主,我对县主,是真心的……”
“咣!”话还没有说完,又被踢了一脚。
杨夷当真是气极:“真心的,你哪一次不是说真心的,这些年来,你祸害了的咸阳城闺女媳妇还少了么,若不是我,你早就被人阉了去当小黄门了!你就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你,也配有真心?”
陈殇不但不怒,反而涎着脸:“真心,这次真正真心,我发誓,我以我老爹的名誉发誓!”
这话说出来,杨夷沉默了。
不过一会儿之后,他断然摆手:“你记住,清河县主的事情,大将军另有打算,你不许再去骚扰她。”
“可那凭啥,大将军管天管地,还能管得到我喜欢哪家女子么?”陈殇急道。
“为何管不得……不对,给你这厮带歪了,你这小子!”杨夷还要踢他,但旋即收住了脚。
他上下打量着陈殇,神情有些惊疑:“你这小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陈殇茫然:“什么?”
“那个少年,你从铜宫带出来的那个少年,他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陈殇一脸无辜:“那能有什么?”
“别给我装傻,这才几天的功夫,你就这么维护他……陈殇,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或者说,你有什么打算?”杨夷这次没有发怒,但是声音却压了下来:“我让你把他给我带来,可是他人呢?”
陈殇对他很熟悉,从杨夷的声音里,陈殇听到了杀机!
四七、旧恩难忘
没有多久,陈殇被人推出了中军大帐,脱了上衣,在军营前受棍。
不是萧由所说的二十,而是翻了倍,四十军棍。
对陈殇来说,挨军棍是家常便饭,每次都能打得他鬼哭狼嚎,但这次四十棍,还是前所未有的多。
四十军棍打完之后,他的整个臀部都是血肉模糊。
“把他给我抬进来!”军营之中,杨夷又厉声道。
陈殇被抬进了大帐,因为臀部之伤,他无法下跪,只能趴在地上。
军帐之中,唯有杨夷与陈殇二人。
“陈横之,当初在流沙,你父亲救了我一命,他当时对我说过的话,我至今还记得。”许久之后,杨夷缓缓说道。
“是……这些年,我行事荒唐,也多亏了将主对我的照顾。”陈殇低沉地回应。
“但是,有些事情,是我也兜不住的。你知不知道,你维护那小子,根本毫无意义,他的一举一动,其实大将军都知道!”
陈殇猛然抬起头,目光惊疑。
赵和的一举一动,大将军都知道,那也就意味着,在赵和身边,大将军安排了人。赵和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有谁会是大将军的人?
“是谁?”他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晓,你明白么,就连我,羽林中郎将,大将军的女婿,心腹,也不知晓会是谁!”杨夷盯着陈殇:“大将军智深似海,谋略如渊,不是你这样的狗东西能够揣测得到的,所以对他的命令,我们唯有不折不扣地执行!”
陈殇又低下头去,心里却还在琢磨,谁是大将军的人。
“总之,我不希望你与那小子走得太近,是,现在大将军对他是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但以后呢,那小子终有一日会是一个大祸端,你对他的维护,很有可能会将你,还有你的朋友,都扯进无尽深渊之中!”
陈殇抿着嘴,良久终于问道:“赵和究竟是什么身份?”
杨夷用讶异的目光看着他。
陈殇昂首回视:“我这人确实比较笨,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赵和终究是什么身份,为何他会在铜宫之中,为何大将军会专门派人将他接出,又为何在他身边安插人监视……难道说,他真是传说中逆太子的遗孤?”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齿缝间隐隐有寒意。
“是不是逆太子遗孤,和你有什么关系?”杨夷没有正面回答。
“将主,我父亲救过你的命,而逆太子救过我父亲的命!”陈殇压低声音:“我父亲当年若不是逆太子,早就死了,哪里还有我?”
杨夷愣了一会儿,慢慢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之中。
他想起当年许多事情。
烈武帝中年之后性子越来越暴虐,逆太子在时,还能凭借皇储身份劝谏一二,也正因此,朝堂上、军营中,许多人都为其所救。只不过星变之乱后,逆太子被打成叛逆,那些受过其恩惠的人个个都无法相救。
随着时间的推移,星变之乱已成往事,而逆太子对这些人的恩情,也似乎都被忘记了。
却有一个声名狼籍的人,一个被同僚排挤、被上司小看的人,还记着逆太子施加于自己父亲上的恩情。
那么……逆太子是否对他杨夷有恩情呢?
杨夷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以烈武帝之威,逆太子处于极度不利的情况下举兵,却仍然有数万人随他慷慨赴死,他的人格魅力,真的那么容易被遗忘么?
昨日在咸阳令署衙门,从袁逸到华宣,甚至还有清河县主,那么多人纷纷而至,他们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还有大将军,大将军当初受逆太子之恩也不轻,他如今这暧昧的态度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用意?
杨夷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疼得厉害。
好一会儿之后,他轻声道:“这话我只对你说一遍。”
陈殇眼睛瞪圆:“请讲。”
“与你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杨夷缓缓道。
陈殇莫名其妙:“这算什么?”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现在,来人,把这厮给我拖出去,拖回他家,再派个人照顾,莫让他死了!”杨夷声音突然变大,到最后干脆成了怒吼。
有人来将陈殇拖走,陈殇还不想走,大叫大嚷,结果又被人用布堵了嘴巴然后抬起。
他臀部给打得皮开肉绽,挣扎之间,伤口又破,血流了出来。大帐外看到他狼狈模样的羽林军,都笑着对他指指点点,而陈殇大叫大嚷几声后,便陷入沉默之中。
杨夷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被抬回家中之后,没过多久,戚虎跑来看他,见他这模样,连连摇头:“你还在羽林军中呆什么,三天两头就看你挨军棍,不如来我北军之中吧。”
陈殇当然拒绝。
“李果那边如何了?”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陈殇问道。
“你是问赵和吧,这小子是个……妖孽!”戚虎迟疑了好一会儿,然后用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词来评价赵和。
“妖孽?”
“昨日的事情,萧由给我们说清楚了,全是那小子的计策对不对?”戚虎问道。
“是。”
“那小子才多大,就这么三言两语,我们帮他跑跑腿,竟然调动了半个咸阳城!你可知道,昨夜咸阳城只有一半人在看花灯,另一半人都在讨论温舒之事!”戚虎赞叹地道。
陈殇本人身在其中,对于赵和的绝地反击并没有太深的理解,这时听戚虎这样说,不免有些疑惑:“何至于此?”
“怎么不至于此,他唤醒了全咸阳人的恐惧,这可是比莽山贼杀入京城更大的恐惧!”戚虎啧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咸阳城中甚至有人说,当今天子想要学烈武帝,实在是昏悖……”
再细的评论,戚虎就不好多说了,陈殇也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赵和挑动咸阳人对酷吏的痛苦回忆,甚至动摇动了当今天子的威望,当今天子继位以来数次施恩的许诺都未得到实现,再被人认为是暴虐昏悖,更会声望大跌。
“要不然天子怎么会罢去公孙凉官职,要知道天子身边左膀右臂,一个是董伯予,另一个就是公孙凉。董伯予在内,教授天子学问,公孙凉在外,替天子主持事务!”戚虎又继续道。
陈殇想到了杨夷对赵和的态度,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评。
“这小子不但妖孽,还很有骨气,我听说他在受刑时的表现了,这些许年纪,又是从铜宫那种地方出来的,没有胡乱樊咬,甚至连开口呼痛都没有,是条汉子!”戚虎又道。
陈殇有些不耐烦:“你为何不去当面夸他,在我这里说什么,我只想知道,李果准备如何安置他?”
“哦,李果想把他带出了咸阳城,现在咸阳城里潜流暗涌,早些离开为妙。”
陈殇眉头猛然一皱:“离开咸阳城……去哪儿?”
“自然是李果家的庄园,他家还剩一个庄子,正好那小子在铜宫中跟随前大司农蔡圃学过农艺,所以李果带他去种地去啦!”说到这,戚虎哈哈笑了起来。
陈殇抿了一下嘴,心中总觉得不对劲。
如果他猜测的是真的,大将军怎么会轻易让赵和自由行动?
可如何他猜测是假的,赵和这小子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想来想去,他抬头看了戚虎一眼:“王佐,你向来足智多谋……算了。”
他本想让戚虎给他点建议,但旋即想到,无论他的猜测是真是假,说给戚虎听只能将他也卷入旋涡之中,而这正是此前自己想要避免的。
这不是与敌人厮杀,那样的话兄弟们拔刀相助无妨,这背后是无数的勾心斗角、暗箭冷枪,实在不该将好友们卷入。
他们又不曾受过逆太子的恩惠……嗯,杨夷遣自己去接赵和,是不是早就考虑到这一点,考虑到自己父亲曾受过逆太子的恩惠呢?
还不等他想透,戚虎抡起手掌,就是一拍掌拍在他的臀上。
“啊,你想杀我么?”伤口被拍,陈殇顿时惨叫起来。
“你想那么多鸟事做什么,你别忘了,我们是咸阳四恶,若是你真卷入什么事情当中,我们其余三个又如何能脱身?”戚虎呸了一声:“你知道早上李果为何会发怒么,并不是发怒你不带走赵和,而是因为你不愿意与兄弟们分担!”
陈殇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但旋即明白,戚虎说的才是对的。
他真要因为赵和卷入了什么旋涡之中,身为同生共死的挚友,俞龙戚虎与李果三人,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阿和身份可能非同一般,若我猜想是真,他家先人可能对我父亲有过救命之恩。”陈殇没有把自己的猜想全部说出来:“但大将军与杨将军对他的态度,我实在是琢磨不出,故此只能尽量不让阿和出现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
这也和戚虎猜想的差不多,戚虎咧嘴笑了笑:“行,你放心吧,李硕夫那个人,气来得快走得也快,到乡间庄园里住上几天,他就会想明白过来了。”
陈殇半是叹息地道:“我倒是希望他一直想不明白……”
四八、温舒遗物
赵和总算知道为什么那天李果不邀请他们入府了。
若大的李府,看上去建筑连连,至少是前后六进外加两侧各有四进的大府邸,进去后却极为破败,已经有许多年未曾整修过了。
整个李府,足有一两百号人,就住在这一片随时可能塌垮的屋子之中。
李果带他在这里住了一夜,次日一早,就带他到院中练习射箭,日上三竿之后,按照昨天定下的计划,他们准备离开咸阳。
咸阳城依然热闹,只不过李果看着这些热闹却叹了口气。
“怎么了,李大哥?”赵和奇怪地问道。
“咸阳居,大不易。”李果只说了六个字。
他们一行摇摇晃晃,赵和知道这一次将会长时间不再回咸阳,恰好出城又要经过丰裕坊,因此便拐入坊中,来到牛屎巷,与王夫子道别。
可是王夫子不在家中。
“赵吉那?”李果又问。
“他那里就不去了,省得……他为难。”赵和苦笑起来。
赵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被公孙凉一句话吓走,这背后肯定还有什么名堂,只不过赵和现在自顾不暇,而且赵吉也不需要他去过问。
在牛屎巷门口,正蹲在地上发呆的樊令看到赵和,有气无力地举起手,向他招呼了一声。
赵和也回了一个招手。
但樊令突然精神一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然站起:“喂,小子,我想起来了,昨日下午,有个姑娘来找你,我呸,你莫非做了对不住鹿鸣小姑娘的事情,在外头又结识了新欢?”
赵和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若敢在王夫子面前这样说,我敬你一声英雄。”
樊令哈哈大笑起来,也知道自己开始的玩笑不妥,便移了话题:“我是说真的,有个姑娘,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她来找你,那姑娘生得挺俊的……唔,你瞧,那不就是?”
赵和顺他所指,看到坊前果然有位十八九岁鹅蛋脸的女郎站着。那女郎一身素衣,似乎是在为人服孝,目光凌厉,与他相对之后便大步走了过来。
“你就是赵和?”那女郎到他面前,向他问道。
不等赵和承认,她又自顾说道:“我知道,你定然就是赵和,我看过你的画像,从你四岁起,我看到了你十四岁,虽然半年未曾看到过了,你有些变化,但脸上轮廓却还未变!”
赵和愣住了,旁边的李果也立刻阴沉下脸。
赵和自出世起就被囚在铜宫之中,这女郎在哪儿看到的画像?
若她所说是真,那岂不意味着她对赵和的身份有所知晓?
女郎看了看好奇凑过来的樊令,向他一瞪眼,然后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有李果在身边,赵和倒不怕对方在闹什么玄虚。跟着女郎出了丰裕坊,到了南边的顺承坊,那女郎轻车熟路地领着他们上了一座茶楼。
入座之后,赵和看了李果一眼,苦笑道:“我如今对茶楼有些心有余悸。”
李果深以为然。
那女郎对李果道:“你去门前守着,莫让人靠近。”
李果眉头一竖,但见赵和点头,便依言来到门口。那女郎犹自不放心,叮嘱了一句:“别让人靠近,你自己也不许来听!”
李果噗的冷笑,若对方不是女子,他定然要发作,让对方好看。
但紧接着李果就听到赵和发出一声难以遏制的惊呼,他伸头往里一看,却发现并没有什么事情。
让李果惊呼的是那女郎的自我介绍。
“我叫温青,昨日死在你面前的刺奸司司直温舒乃是家伯父。”
赵和“啊”了一声,微微向后一靠,做出戒备之态。
温青冷冷看着他,然后点头:“看来我伯父猜的不错,他若是死,十之八九是与你有关!”
赵和抿着嘴,没有说话。
温舒的死当然和他有关,若他不是让萧由传信,俞龙、戚虎和李果挑起咸阳人对旧日酷吏支配的恐惧,怎么会有刺客去刺杀温舒?
若不是萧由偏向他,当刺客冲向温舒时,萧由为何会堵住温舒的退路,甚至还悄悄推上一把,让温舒受到致命一击?
同样,若不是他搅浑了局势,温舒死后,为何衙门对此不予细察,只是收监了刺客,却未继续关押他?
“令伯父得罪人太多。”陈殇缓缓说道。
“我伯父为烈武帝效力,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执行烈武帝的意志,若说有错,那也是烈武帝有错,他有什么错误?刀在人手,刀杀了人,该怪的是刀还是执刀者?”温青反问道。
赵和一时无语。
温青盯着赵和,咬牙切齿:“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你这个自大愚笨之辈!”
赵和眉一扬,不快地道:“若你只是想来骂我,那么现在骂完了,我可以走了?”
“蠢物,你可知道你自己为何能在铜宫中活下来,只靠着一些老东西,若没有人与你方便,你在铜宫中能活下来?”温青声音转厉。
原本都起身了的赵和,心头如同电光闪过,然后缓缓坐下。
温青这句话惊醒了他。
铜宫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哪怕烈武帝死后,那里冷落起来,可毕竟是天下头一等的监牢,而主持这监牢的温舒,是天下头一等的酷吏!
这样的地方,一群再无权力的老人,怎么能护得住他这样的一个婴儿?
“蠢物,你可知道我为何会从你四岁起便看你的画像?因为从那时起,我伯父便告诉我,若没有什么意外,若你一直呆在铜宫之中,在你十六岁时,我便要嫁与那画像的主人!”温青又一句话,让赵和仿佛被雷劈过。
她究竟是一个年轻女子,谈起婚嫁之事,还是有些羞怯,没有直接说赵和,而是以“那画像的主人”代之。
“这怎么可能?”赵和失声道。
“在我懂事之后,我也是这样问我伯父,我伯父说这就是他的安排……我不知道你这蠢货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我伯父为何要暗中照顾你,我更不知道你究竟是哪里失心疯了要害死我伯父……”
温青说到这,终于哽咽起来。
赵和则是一片茫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自从除夕之夜以来一直盯着自己,对自己步步紧逼的温舒,怎么还做过这样的事情,有过这样的安排?
他为何如此做?
他为何没有向自己透露一句?
心里无数疑团翻滚,原本他以为温舒理所当然的是个大恶人,是他生死不共戴天气的仇敌,可是现在,他迟疑了,他动摇了。
“不对,空口无凭!”赵和猛然一拍桌子。
“这个,这个,这个!”温青从随身带的布包中,将一张又一张的画扔在了桌上。
赵和抓过一看,从纸质来看,从旧到新,上面画着的确实是一个男孩从四岁到十四岁的成长。
画像边还有三个字“虎乳儿”。
赵和手有些发抖,他看出来了这画上的字迹。字迹正是他在铜宫中的某位老师亲手所画,就在他离开铜宫前不久,这位老师也寿终去世。
“还有这个!”除了这些画之外,温青又将另一个信封扔在了赵和面前。
赵和接过信封,里面是薄薄的一张纸,但还有个硬硬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
“伯父说你若是十六岁未曾出铜宫,我就要嫁给你,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么……要我陪你在那暗无天日的铜宫之中过一辈子,你知道当听说你离开铜宫后我是多么欢喜么……”
将东西都扔给赵和后,温清似乎有些失态,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赵和没有理她,而是打开信封,信封里是一枚钥匙,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
将纸摊开,赵和愣了一下,纸上是咸阳城的地图。
地图很简略,可在地图的东南角,靠近“曲池坊”的地方,做了一个标记。
除此之外,一字未有。
赵和心思百转,也不明白温舒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伯父还说了什么?”赵和问道。
“伯父年前自铜宫回咸阳,那时他悄悄返回我家一趟,将这个交给我,他说他若意外身死,十之八九与你有关,让我将这个交与你!”温青又失声哭了起来。
外边的李果向里面瞄了眼,看到赵和对自己摇了摇手,便没有进来。
“我不知你伯父究竟是有何打算……不过……”赵和犹豫了好一会儿:“所谓嫁人之事,我想你伯父并非当真,至少在铜宫之中,铜宫之外,他都没有对我说过,他昨日还在对我步步紧逼,对我施刑逼供……”
赵和伸出手,十根手指虽然已经上了药,包扎得很好,但若捏取物品,还是使不上力气,疼得厉害。
温青呆了一呆,似乎也弄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东西我拿到了,若你没有别的事情,我要走了。”赵和又道。
哪怕温舒再有什么计划,哪怕温舒真的在铜宫中暗地照顾了他十四年,但昨日温舒步步紧逼的狰狞,下令施刑的恶毒,还是让赵和难以对其生出什么感激之情。
“昨日伯父去世,当夜官兵就入宅,将伯父家给抄了,我别居另宅,这才没有牵连上……伯父并无子息,我是伯父养大的,我自然要替他收殓送终!”温青抹了把眼泪,她站起身,冷冰冰地道:“伯父遗愿,我替他实现了,接下来我自然要实现我的愿望。”
“什么愿望?”赵和忍不住问道。
温青回身看了他一眼,目不转睛盯了许久,仿佛是要将他如今的面容牢牢记在心底,然后抛下四个字转身离去。
“为他复仇!”
四九、烈武密诏
温青登登登跑下了茶楼,一直守着门口的李果晃了过来,看了一眼赵和手中的信封:“不愉快?”
“她是温舒的侄女,如何会与我谈得愉快?”赵和苦笑着回过神,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眯着眼睛好一会儿,突然又抬起脸:“李果大哥,恐怕我暂时不能去你庄子了,我不能离开咸阳。”
李果沉默了好一会儿,简短地道:“咸阳危险。”
“我知道,但是我必须留在这里,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谁,为什么我打小就呆在铜宫之中。”赵和抿紧了嘴:“刚出来的时候,我原本想着不去问这个问题的,但是现在看来,即便我不去问这问题,这问题还是要缠着我。既然如此,哪怕注定要因此而死,我为何不做一个明白鬼?”
李果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如何去劝慰他,便只说了一句:“我陪你。”
“我先要去这里!”赵和摊开了纸。
李果目光在纸上掠过,迅速看到标记过的地点。
“曲池坊?”
曲池坊在咸阳东南,因为引水穿过咸阳,在此形成了一座湖池而得名。在咸阳城中,曲池坊是一个很著名的风景上佳之处,每到春暖花开之时,便有无数咸阳人来此游玩,而夏日曲池的荷花,被称为“曲池荷风”,更是所谓咸阳十景之一。
比起别的坊拥挤,曲池坊显得空阔,只有三百余户,一千多人口。此时刚刚过了上元节,积雪才化,曲池边上没有什么风景,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游人。赵和与李果匆匆赶来,很快就在曲池坊的西南角找到了那图上标记了的房子。
这是一幢小院,只有一进,院子不大,极其破败。赵和正待用钥匙开门,却被李果一拉。
李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赵和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李果擅射,视力听力都远胜过常人,此刻做出这般姿态,肯定是有所发现。
稍等了一会儿之后,李果带着赵和绕到了院后,指了指院墙之上。
因为积雪的缘故,曲池坊的地面都湿漉漉的,行走于其上,难免会沾上湿泥。李果所指之处,便有两个清楚的湿泥脚印。
看脚印的情况,还很新。
里面果然有人!
赵和心中一凛,温舒死前的秘密安排,在这里肯定是藏着什么东西,怎么会被别人抢先?
难道说温舒除了将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侄女,还告诉过别人?或者说温青在将东西交给他之前,也曾先拆开信封给别人看过?
李果从背上摘下弓,缓缓做了个手势。赵和会意,跑到院前,然后用力咳嗽了几声。
他拿出钥匙去开院门,却发现温舒留下的钥匙,并不是开此门者。
他在外头试图开门,弄出很大的声响,里面也传来轻微的悉缩声。赵和又拍了拍门,咣咣咣的声音中,里面的悉缩声变大了。
“是谁?”赵和厉声道。
然后就听到有脚步声向着后院跑去,李果的喝声,弓弦声响。赵和飞快绕过前院,到后面望去,只见李果神情古怪,在他面前有一只鞋子,鞋上插着箭。
除此之外,什么人影都没有。
赵和愣了一下,李果指了指东面:“往这边扔了个鞋子被我射中,人从那边墙翻过去了,听声音是跳入了曲池之中。”
这天气往曲池之中跳,那可不太好受。
“不是一般的小贼,穿着黑衣,而且还有意蒙着脸。”李果又道。
赵和也猜想里面并不是偶入偷盗的小贼。
他和李果翻墙进了院子,看到院中乱七八糟,杂草丛生蛛网遍布,证明许久没有人收拾这院子了。
不过正房门上有很清晰的手指印,门也被推开。
二人走进去之后,一股霉尘味扑鼻而来,眼前变得昏暗了。
李果去将窗子推开,只是这一个动作,就有无数灰尘从那窗棂上束束而下。
借着窗子与屋顶**漏下的光,赵和细细打量周围。
如同院子中一样,这里也是许久没有人打扫,因此又脏又乱,到处都积满了灰尘与蛛网。而且刚才那贼人应该是将这里狠狠翻了一遍,什么书简、纸张,扔得到处都是。
一些旧家俱早就老烂了,抽屉打开后,老鼠吱吱叫着跑出。
“对方是有的放矢,他先是来到这里搜,把东西都翻了出来,然后又到了这里……”赵和眯着眼,猜想着那个黑衣贼的行动方式。
明显,对方翻走了不少东西,只不过不知道是否还有遗漏。
当他们到了里屋时,里屋更乱,而且还有火烧的余烬。
“那黑衣贼将一些东西就地烧了……他很小心,所有烧完的纸都再踏了一遍,你看,全都成了灰烬,想从纸上看出什么都不可能了。”
赵和对李果说道,李果点了点头。
他眉头也皱得紧紧的,屋里的霉味让他起了不好的回忆,因此他一刻都不想在这破屋子里多呆了。
“温舒让他侄女将这个给我,绝不是来让我看一些破烂的,而且他是临时被从铜宫调回咸阳,他既然准备把东西给我看,那他就必定在这期间回过这座宅邸。”赵和喃喃自语,他打量四周,可些被那个黑衣贼破坏得太厉害,什么有价值的发现都没有。
至于那些散落得到处都是的纸张、简牒,赵和翻了翻,都是些案件记录,或者是施刑的法门,再就是一部分名家的学术典籍。对赵和来说,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作用。
“看来黑衣贼收获也不到,否则他不会弄到这个时候……他至少进来了一个时辰。”
赵和看着旁边一根被吹灭的蜡烛,从蜡烛燃烧的进程做出新的判断。
一个时辰前,他们才刚刚到丰裕坊,甚至都没有看到温青,这就证明贼人在他们之前就知道了这里。
“如果是刺奸司的人,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偷偷摸摸,只要大张旗鼓地上门来搜索就是,所以黑衣贼所属于的那一方现在还没有曝露出来,他隐藏在幕后,只有鬼鬼祟祟。”赵和又判断。
屋子察看得差不多了,赵和到了两厢侧屋。两厢倒是没怎么被破坏,但同样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
回到院子当中,赵和皱眉沉思,温舒究竟想给他看什么。
目光反复在院中打量,然后赵和目光一凝,看到了一根椽子之下。
按道理说,这个地方蜘蛛会织网,院子里其余类似的地方,都有蛛网的痕迹,唯有此处不存在蛛网。
虽然这里也积满了灰,可是撒灰做旧总比让蜘蛛在这织网要容易得多。
赵和又看了看旁边,搬来一个凳子,踏着凳子站起,凑到椽子下看了看,然后伸手去掰椽子下的一块木板。
木板应声掰下,露出里面的一块暗格。
赵和“哈”的轻呼了一声,伸手将暗格中的物品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铁匣,铁匣口上了锁。
“应当就是这个了……我们走!”赵和拿钥匙比了一下,确认这就是温舒希望他看到的东西,立刻对李果说道。
李果点了点头,他们来到门前,想要从里开门进去,却隐约听到外边有声音。
“院墙!”
赵和示意道,两人回到院中,从那个黑衣贼脱身处翻墙而出,在他们跳出的同时,就听到后边轰的一声响。
这老宅的门被人踹开了。
赵和将铁匣子包住,拍去身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地绕过老宅,来到前面的路上,好奇地拉着一名差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哦,这是温舒旧宅,我们奉命与刺奸司一起查抄。”那差役不疑有他,随口回应道。
赵和与李果交换了一个眼色,果然,刺奸司之人也来了。
不过刺奸司又晚了一步。
回到了李果府中,赵和看着这里的破坏模样,想到温舒家,心里有点同情李果。
难怪他说咸阳居大不易,这么大的宅子每年检修都要一大笔钱,再加上养着一大家人,只靠着咸阳城外的一个庄园出息供奉,实在是有些艰难。
他用钥匙打开铁匣,里面放的东西很简单,唯有四卷纸
但李果看到第一卷纸时脸色微变:“这是谕旨专用的楮皮纸!”
“是皇帝的密诏。”赵和已经摊开第一卷纸。
如他猜想的那样,这是一封皇帝密诏,只不过极不正式,上面写的是命令温舒查看江充是否真正死了。在密诏尾部,有另一种笔迹所书的时间“烈武帝三十七年”。
“烈武帝三十七年,就是十五年前!”李果道。
“我出生的那年。”赵和冷冰冰地回应。
对自己的身世,他同样有所猜测,若猜测是真,他真是逆太子遗孤,那也就意味着,烈武帝要温舒查的这个江充,就是他的直接杀父之敌。
而烈武帝本人……既是他的祖父,也是他的杀父元凶!
他放下这第一卷密诏,紧接着去看第二卷纸,这同样是一份密诏。
“将彼孺子好生抚养,勿令夭折,待其十六岁时,择一女为妻。”
赵和看到其中的主要内容,瞳孔猛然缩了一下。
这份密诏最尾,同样有人留下了时间记录,是烈武帝四十一年,也就是十一年前,那一年,赵和四岁。
仔细打量着这一串冰冷的字迹,许久许久,赵和也没有将之放下。
五十、心中标尺
当赵和默不作声将第二卷纸同样卷好放回后,他过了会儿,才去拿第三卷纸。
第三卷纸不是密诏,却是有人信手涂写的一句话。
“并无尸体,并无尸体,并无尸体。”
这是用朱笔所写,虽然因为年代久远,朱色已经变成了黑色,但看在赵和眼中,依然是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意思?温舒留下这重复三遍的一句话,究竟想要传递什么消息?
而且不难看出,这纸的时间相当久了,不是近期所留。温舒将一张多年前的纸留下来,只是要强调“没有尸体”四字,他想说的是哪里没有尸体,没有谁的尸体?
犹豫了好一会儿,赵和隐约有所猜测,他将这张纸也卷好,然后放回盒子。
盒子里只剩一张纸他未曾打开看了。
这张纸时间要新得多,上面的墨迹也很清楚,应当就是近期放进去的。
“这是……一封信!”
是温舒写给某人的信,信中有大片涂改,大意是说,他被从铜宫调回咸阳任刺奸司司直,虽为天子与公孙凉效力,但也愿意替某公办事。
赵和愣了一下,他还以为温舒就是公孙凉的走狗,现在看来,温舒也没有一昧地吊在天子与公孙凉这棵树上,他暗中还与别人有所勾结。
只不过这位“某公”被涂抹掉,赵和无法判断究竟是谁。
信中还有一句,关系到赵和。
“铜宫虎乳儿,未必便是某人遗孤,细察其身份,恐不仅与星变之乱有关。”
赵和目光在这段话上扫了许久,微微叹了口气。看来温舒是真无法确认他的身份,甚至温舒也很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得了这个东西,心中一些疑惑解开了,但是,又有了新的疑惑。”赵和苦笑道。
李果没有多说什么。
赵和心中混乱,好一会儿,他才起身道:“李大哥,我要去找萧大夫,若说咸阳城中有人能够为我解惑,恐怕只有他了。”
李果点了点头:“我陪你去。”
两人出了门之后,赵和突然停步,侧头看着李果:“李果大哥,你如此帮我,又是为何?”
问完之后,赵和不等他回答,而是快步前走,很快就一个人走到了远处。
李果在他身后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追了上去。
“蔡圃曾教过你?”追上后,李果问道。
赵和点了点头。
“我要蔡圃之技。”李果道。
他这次没有隐瞒自己的用意,他与赵和又没有什么交情,两人间的关系是因陈殇辗转而来,在陈殇都因为某种原因而不愿与赵和接触之时,李果却仍然收留他、帮助他,总是对赵和有所求。
听到这,赵和笑了起来:“这就对了。”
李果没有作声,只是眼中有些怒意闪动。
此时尚是当班之时,萧由不在家中,赵和又不想去咸阳令署寻他,因此只能在丰裕坊里等。
他没有直接在萧由家等,而是在其家所在巷外寻了个视野通透之所,蹲在冬日暖阳之下,眯着眼睛慢慢等候。他如今在丰裕坊也算得上是一个名人,时不时便有人经过与他招呼,还有人跑来看他的手指,他昨日在咸阳令署受刑之事,丰裕坊里也有不少人知道了。
李果看着他腼腆地与众人招呼,微笑着把手伸出去满足别人的好奇心,在别人宽慰他时礼貌地道谢……突然间,李果觉得,自己离这少年的距离,比起两人身体相距的距离要远非常多。
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此时李果有些遗憾自己不擅言辞,若是擅于言辞,或许可以开解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年。
哪怕能象陈殇那样满嘴胡言乱语插科打诨,也可以让人暂时忘掉烦恼。
“其实你不必同情我,我觉得这个样子非常好。”他那口气才叹出来,赵和却笑着对他道。
李果一愣。
“半年前……我离开铜宫的半年前,我的最后一位老师也已故去,所以后边半年,几乎没有人陪我说话,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已经好多了,我经过那么多事,我看过那么多人,我结交了不少朋友……”
李果哑然,他原是想要宽慰这少年的,没想到反被这少年宽慰了。
“我父兄尽死之后,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李果难得的也对赵和打开心扉:“怨怪于事无补,挺胸当可前行。”
“怨怪于事无补,挺胸当可前行。”赵和点了点头,赞了一句道:“这是谁说的,当真有道理。”
李果沉默了一会儿:“杀死我父兄之人。”
赵和心中一动,回头看了看李果。
“也就是当朝大将军,曹猛。”李果补充道。
赵和将手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口里发出一声轻叹:“我觉得我运气不好,现在看来,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两人相视一笑,方才产生的距离感消失了许多。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李果话不多,很少听到他说长句,时间便在他们的闲聊中打发过去。眼看傍晚来临,到了萧由从衙门里回来的时候,可是萧由没有等着,倒是等到了另一个让赵和意外的人。
王道王夫子牵着小鹿鸣,出现在赵和面前。
“吃了晚饭么?”王道问道。
赵和愣了一下:“尚未。”
“与你朋友一起,到我家中吃晚饭。”王道说道。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赵和想要拒绝,却看到王鹿鸣向他招手:“阿和哥哥,你快来,你快来啊!”
王鹿鸣的眼睛很大,眼珠乌亮,目光清澈。
赵和拒绝不了这样的目光。
他与李果起身跟在王道身旁,王道神态一如既往,只是到了家门口,才看了赵和手指一眼:“原本是想与你饮上一杯的,不过你手指上有伤,还是以后吧。”
“王夫子,我身上恐怕有些麻烦……”到了这里,赵和吞吞吐吐地道。
他面对王道时,总觉得气势有些弱。
“再大的麻烦,也抵不过吃饭。”王道缓缓说道:“民以食为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对,对,吃饭最大,我去帮阿娘端饭!”王鹿鸣可不知什么是忧愁,她蹦蹦跳跳跑进了厨房,又蹦蹦跳跳将碗筷拿出来。
看她这欢快的模样,赵和就觉得自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王道微微笑了一下,他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因此在碗筷和菜肴上桌之后,只是稍劝了一句,便端起碗吃饭。
他吃饭嚼得很细,但吃得很快,赵和才吃掉一碗,他就已经两碗吃完,放下碗筷,然后在旁静静等着。
见赵和也要放下碗筷,他微笑道:“你自管吃,我等你吃完,饭总是要吃饱的。”
赵和匆匆扒完了第二碗饭,李果比他更快一步,小鹿鸣上来撤走餐具,王道温柔地看着她道:“你也来听听吧。”
“好啊!”
王鹿鸣欢快地将餐具送回厨房,然后跪坐在赵和身边。
“这几天我一直在忙别的事情,昨日回家,才听说你的事。”王道看着赵和,缓缓说道:“你受苦了。”
赵和抿了一下嘴,看了自己手指一眼,然后笑道:“还好,只是一点皮肉伤。”
“我知道,你是个能吃苦的孩子,我说的也不是这点皮肉伤——我们儒家有个说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苦,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王道说的时候很慢,他倒不怕赵和听不懂,而是有意说给女儿王鹿鸣听。
王鹿鸣侧着脸,看赵和听得专注,便也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王道又继续说道:“但若要我说,这都是废话,这些大道理,听听便罢,若真去信他,不是儒家先贤骗你,而是你自己蠢,因为儒家先贤同样也有言,尽信书不如无书。”
赵和愕然,觉得有些迷糊了。
“我们听这些先人的道理,自己心中先有一个标尺,并不是先人说的就是对的,唯有经过这标尺,有益我者,又无害于人的,那才是正确的。”王道缓缓说道:“所以有些儒生以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才是正人君子,我却觉得,富贵淫而不祸,威武屈而无害,贫贱移而自强,能做到这些,同样是正人君子。”
若是别的儒生听到王道这番话,恐怕要跳起来,因为这番话分明是离经叛道,哪里还是儒家的观点?
“我之所以会这样认为,是因为自己的经历,我少时孤贫,无依无靠,若那时我贫贱不能移,早就饿死,哪里还能读书,哪里还能从圣贤们的故纸堆中寻找我的道理?我曾遇到权势之家,对我呼喝如唤一犬,我也默默忍受,若当时真的一怒而死,哪里还有鹿鸣?”
赵和最初时对他的话不解,不知道他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但此时渐渐有些懂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自己心中的那根标尺,然后再将今日的苦难变成明日成就事业的资粮……唔,好象我也没有成就什么事业,跟你说这个,未免有些大言不惭,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王道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愉快地笑了起来。
赵和深深低头,向王道施了一礼:“多谢先生。”
五一、另有隐情
赵和的头深深低着,好一会儿才抬起来。
王道仍然是危襟正座的模样:“那些年我经历之事,除了让我将心中这根标杆立稳了之外,还教了我一件事情,就是能够设身处地,理解别人的苦衷。”
赵和心中一动,再次坐正,凝视着王道。
“我最难过之时,为人帮傭却未结到工钱,一连三日,粒米未进,那时我故意行走于街坊之间,想的便是那些平日里好心帮我的街坊,若是看到我这模样,可以给我一口饭吃。我面皮薄,不好意是去乞食,便想着用这等方式来弄吃的……结果徘徊了半日,却无人理我。”
赵和听他坦陈自己当年的心态,低着头,微微笑了一下。
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初到咸阳时,他站在别人的汤饼店前许久,虽然不乞讨,其实就是在盼着有人见他饥饿的模样,给他一点吃的。
“当时我心中颇怨他们,这些街坊邻居,我有吃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到他们家吃一口,我没吃的时候却理都不理……”
“那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不给饭给爹爹吃?”赵和没有出声,旁边的王鹿鸣泪眼盈盈,气愤地问了起来。
“我后来跑回家中,也是如鹿鸣这般,眼泪盈盈质问……后来我捉到一只老鼠,靠着那只老鼠熬过那夜……”王道说到这,抬起眼,看着赵和:“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
“十五年……十五年前?”赵和愣了一下。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夜咸阳城中发生了变故,因为当夜有星变在空,所以被称为星变之夜……那一夜里,人人自危,咸阳城中死者足有五万,大伙都心惊胆战,也就我这样懵懂少年才没有意思到事情的严重性……那种情形下,谁还有空关注我?”
赵和低下头去。
“当一个人自身难保之时,让他去关心别人,那是以圣贤的标准去要求一个普通人,而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普能人。后来我想明白这一点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我就会想,我若处在对方那种处境之下,又会如何去做,我是不是圣贤,我能不能舍己为人?”王道又是一笑:“每次我都会回答自己,我非圣贤,我也不是舍己为人者,所以不能以此去怨怪别人。”
陈殇与李果交换了一下眼色。
说到这,王道哈哈大笑道:“就这些了,请你们吃一顿没有什么荦腥的饭,却要让你们听我这一番大道理,实在是有些过了。”
赵和默默地俯身,向王道又行了一礼。这一次不仅是他,就是李果,也跟在身后对王道行了礼。
“唔,我家窄小,可不能留宿你们,如今天色不早,你们还是速速归去吧。”王道拱了拱手。
他与小鹿鸣将赵和、李果二人送出了门,二人离开牛屎巷,快到巷口时,李果回望了一眼,已经看不到王道身影了。
“这位王夫子的名声,此前我就听说过,原以为是一个一板一眼端正无比的人,没有想到……他其实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李果道。
他难得用这么长的话去评论一个人。
赵和深有同感。
他们到了牛屎巷口,又看到樊令闷闷蹲在那儿,见二人过来,樊令精神一振:“阿和小子,你这几天有没有什么麻烦?”
赵和瞪了他一眼,这家伙话语里,似乎是巴不得他有麻烦。
“若是有麻烦就说一声,别的不说,打几个人,你樊家哥哥绝无二话!”樊令拍着胸膛道。
赵和忍不住笑了起来:“行了,昨日我受刑的时候,你敢不敢去揍那个温舒?”
“揍官可不行,我家中还有老娘。”樊令又缩回脖子,继续蹲在那儿不作声了。
赵和哈哈笑着向他招手道别,与李果再次来到萧由家前,这一次他们总算等到了萧由。
萧由似乎不太忌讳赵和所遇到的麻烦,直接将他们让进了宅中。
与王道家的窄小、李果家的破旧不同,萧由的宅子从外表看不甚显眼,但入内之后,发现空间出奇的大,而且各方的装饰都显细心。赵和不懂行情,李果却是清楚的,心中忍不住就想,区区一个咸阳令署的属吏,仅凭他的俸禄怎么可能撑得起这样的家当?
听服萧由替人穿大秦律的空子,从中渔利,看来果有此事。
“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待两人坐定之后,萧由问道。
赵和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温舒早有安排,在死后让人给我送来这个……”
他一提到温舒,萧由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当看到赵和推过来的铁匣后,更是将眉毛完全挤到了一处。
打开铁匣,飞快地看完里面的四张纸,萧由又将铁匣关上,微微闭眼。
好一会儿,他长吐了口气,睁开眼道:“在你说之前,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公孙凉昨日至咸阳令署,将我借调至刺奸司。”
赵和与李果都是“咝”的一下,双眼瞪得溜圆。
“他赶在被罢职之前,做完这件事情,如今刺奸司虽然没有任命司直,但实际上还在他的控制之下。”萧由突然一笑:“不过你们放心,如今刺奸司并未再追索你们,刺奸司所追者有二,一是温舒,公孙凉称温舒藏了刺奸司重要公文,故此满咸阳在翻找;二是莽山贼,他要从虎贲军中开始查,看看这些年究竟是谁人在暗中支持莽山贼。”
“他不追我了?”赵和有些不敢相信。
萧由没有必要骗他,但是自从除夕之变以来,十余日里刺奸司追着赵和不放,赵和也毫不客气的反击,甚至可以说,刺奸司两员得力主官谭渊与温舒之死,都与他有关。
现在刺奸司突然不找他了?
“至少没有再动用刺奸司的力量寻你。”
“他找温舒藏的公文……很有可能就是我给你看的东西。”犹豫了一下,赵和猜测道。
“有此可能,但也未必,你将温舒是如何把这个送到你手上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
赵和当下将温青如何找到他,他与李果又是如何在曲池坊遇到黑衣贼,然后刺奸司如何晚了一步的事情一一说给萧由听。
萧由听完之后,不由一笑:“刺奸司去曲池坊查抄温舒旧宅,乃是我的建议,没想到差点捉住了你们。”
这又是一个意外,赵和与李果都忍不住笑了笑。
“公孙凉借我至刺奸司听用,说是因为我博闻强记,对咸阳城各种档案都了如指掌,当时他说要查温舒家宅,我便从档案之中翻出,温舒当初受烈武皇帝宠信,先后赐宅五处,其中大的三处后来又因故被朝廷收回,所保留者唯有两处,一处温舒现在居住,还有一处便是曲池坊的那间破宅。”
“那间破宅乃是二十年前烈武帝所赐,当时烈武帝在夏日贪恋曲池边的清凉,常于曲池坊的庆安宫中居住……十五年前星变之乱,烈武帝便是居于庆安宫,但是后来庆安宫失火被焚,直到现在,也没有重新修复。”
萧由果然对咸阳城中方方面面的档案都极为熟悉,他将温舒破宅的事情理顺,然后指了指铁匣中的一张纸:“若我猜想不错,星变之乱不久,烈武帝便是在庆安宫中写了这份手诏,然后让人秘密送给在外的温舒。”
“温舒……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听到这,赵和忍不住道:“他既奉命照顾……照顾我,为何又对我步步紧逼,甚至还对我施刑?”
“阿和,你老师想必对你说过,同与异皆为事物之两面。”萧由思考了下,然后道:“而善与恶也为人之两面,任何一人,都不可说其完全是善,或者说其完全是恶。”
李果心中暗暗嘀咕,方才在王道那边便听了一耳朵的道理,现在跑到萧由这边,又要听一耳朵的道理了。
不知为何,王道与萧由似乎都喜欢给赵和讲道理。
“对你来说温舒非善非恶,他对你善,也只是为了执行烈武帝的遗诏,对你恶,也不过是因为他想从你身上找到他想要的线索。”
赵和心底对此本来就有所知觉,知他这样说,更是通透了:“是,他是烈武帝的忠臣,对我来说,却只是一个曾发生过交集的……人罢了。”
不去考虑温舒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让赵和心底轻松了许多,毕竟温青那句“忘恩负义”的指责,还是让他很不舒服。
“不过他对烈武帝倒也真是忠心,烈武帝都驾崩十年了,仍然如此。看来他听从公孙凉的,来到刺奸司效力,实际上是想借助刺奸司继续烈武帝的那个命令……”
“追索那个江充?”赵和道。
“对,那个江充……”萧由看了赵和一眼,发现赵和提到这个名字时,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点了一下头:“不过显然有人知道这份秘诏存在,所以温舒被人盯上……等一下!”
萧由猛然起身,背手在屋中转了两圈,然后看着赵和:“有一个问题,那个任宜!”
赵和还不太明白:“任宜,这个名字……对了,刺死温舒者?”
“对,就是他,这个人出现得太巧了,他虽然与温舒有杀父之仇,但当时他怎么那么巧出现在咸阳令署?”
这一下赵和与李果又是齐齐吸了口寒气。
若萧由所猜为真,那岂不意味着,温舒之死根本就是有人借助他们的掩护而下手,为的是阻止温舒继续追查江充?
五二、挖坟剖棺
任宜之父任洪,二十年前为温舒刑讯而死,这事情萧由知道,所以此前萧由并未对他行刺之事产生怀疑。
可现在不同了。
若任宜并不是被赵和的计策挑动起来,而是有别人指使,那也就意味着赵和与温舒争斗之时,还有第三方的势力插手。
肯定不是公孙凉,公孙凉并不知温舒别有用心。
“明日我会去查任宜。”萧由眉头皱了皱,如果任宜是在咸阳令署的囚牢之中,他现在就可以去问话,但在刺奸司,他必须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理由来进行。
“还有一个人物,江充。”赵和说道:“此人的名字我听说过许多遍,但他的具体事情,我所知者只有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他仿佛成了一个忌讳,所有人都知道他,却没有人谈他。”
“唔……”
这一次萧由与李果交换了一个眼色。
萧由如今二十九岁,李果二十七岁,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时,他们都已经懂事。
“我听一些老吏说过此人,他原本是为豫章王效力,豫章王让他入京进献贡物,结果他反而在烈武帝面前控告豫章王有反迹。烈武帝由此对其极为信任,三个月内,连连升官,到后来成为烈武帝亲信,甚至胜过象温舒这样为烈武帝效力多年的酷吏。他主持了四件事情,铜马案、梦游案、红丸案再就是导致星变之乱的巫蛊案,这四件案中杀戮之重……至少有十万人因此或死或逐。”
“他出身不高,不过是一介小民,籍贯亦不可考,所学甚是渊博,博闻强记,据说精通道家、法家、阴阳家、儒家还有名家等诸多学派,每一家的典籍掌故都是信手拈来,可以活学活用。而且他还会方术士的技艺,能炼丹,懂长生……据那些与他交谈过的老人说,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知道什么,他便知道什么!”
萧由的话语中,赵和渐渐知道这个江充是什么样的人物,这种人,怎么会成为烈武帝的佞臣,又为什么要制造那么多的大案?
“他既然深得烈武帝宠信,又是怎么死的?”
“十四年前,就是在星变之乱后不过半年左右,初春之时,他乘船游曲池,结果意外落水而死。”
“曲池,意外落水?”赵和才不相信这个。
他盯着萧由,萧由点了点头:“朝廷公布的死因是如此,但私底下,咸阳城的老吏们暗中传闻,是他杀戮太重,有仇人乘他游曲池时将他船凿空,又在水中将其刺死。”
“他死后烈武帝非常难过,为之辍朝三日,但不久,有人向烈武帝进谏,诉说逆太子之冤,烈武帝便于咸阳城外云崖原上建了思子宫,晚年他多次去思子宫。对江充提的也少了,大臣们攻讦江充,他只是笑而不言。”
“笑而不言……”赵和喃喃自语。
烈武帝的态度很暧昧,他建思子宫,分明是对处死逆太子一事后悔了,但他又不追究导致这一切的江充,没有刨其坟曝其尸,这证明……
想到这里,赵和灵光闪动,猛然起身:“江充葬在何处?”
“江充葬在何处……嗯,江充葬在何处?”
萧由闭目回忆,好一会儿之后,他自言自语,然后眼睛也瞪得溜圆。
以他对咸阳档籍的熟悉,竟然也想不到江充死后被葬在哪里。
这要么是有人有心掩饰,要么就是江充的死本身,就关系到某件大秘密。
旁边的李果幽幽地道:“仇家太多,怕人挖坟,故此隐而不言?”
“他的死如果是意外,那他根本留不下这遗言,毕竟他死者也不过三十余岁,尚值壮年,又甚得烈武帝宠爱,怎么会去想这身后之事?”
萧由断然否定,然后起身踱了几步:“我去咸阳令署,那里有图籍档案,一定有记录,一定有记录,这咸阳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会在其中找到记录!”
他说完之后,吩咐用人将李果与赵和安顿好,自己真个就跑了出去,连夜去查档案去了。
“萧掾史当真是个热心之人。”李果对赵和道。
他话中有深意,赵和点了点头。
李果不知萧由与他的关系,会作如此疑心,在所难免。
虽然熄灯睡觉,但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赵和思前想后,许久也无法睡着。直到子时将过,听得远处更鼓传来,赵和才迷迷糊糊入梦。但没有多久,他又从梦中惊醒过来,起身摸了摸自己额颈,满手全是汗水。
“梦里……梦里是什么?”
回忆起自己梦中情形,具体内容都记不得了,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整个梦都是绿色的,燃烧着绿色火焰的大地,包裹着绿色火焰的流星,还有一个个绿莹莹发着光的人影。
经此一梦,他再难入睡,起身小解,便听到外边有脚步声。萧家的用人在低声问侯:“大夫回来了。”
“嗯,客人睡着了么?”
“我还没有睡,萧大夫,你回来了么?”赵和听到萧由的声音,立刻应道。
萧由很快走了过来,手上举着烛台,脸上有着笑意:“嗯,我找到了,你可知我是在哪里找到的?”
赵和眨了眨眼睛。
“盗墓贼的档籍中寻到的,十年前,有位盗墓贼被擒,口供中说他盗过哪些墓穴,其中顺口提到一块墓碑,碑上别无他文,唯有‘江充’二字。”
“那块墓碑在哪里?”赵和问道。
“城外,西面的盟山之中。”
盟山是咸阳北西的一座小丘,被称为山,实际上就只是一个长满了树木的高坡罢了。咸阳城的平民百姓,不少将墓穴安在此处,因此被祭扫的人走出了许多条小道。
清晨之时,赵和踏着霜,走在这片坟丘之中,心底有些怪怪的。
萧由要去刺奸司,故此没有和他们一起来,来的唯有赵和、李果,外加一个无所事事被抓来挖土的樊令。
“呸,你们真的要挖这座坟?”指着眼前石碑已经倒了连土丘都不见了的坟,樊令嚷了一声。
“挖。”
“我樊令竟然来做挖绝户坟的事情!”樊令骂了一句。
他捋起袖子,然后开始挖掘。虽然冬日的土冻得比较结实,不过樊令力大,因此一个多时辰过去之后,他便挖到了棺木。
在地下的时间十年,棺木虽然开始腐烂,却还没有烂透。
但是钉住棺盖的大铁钉,却已经不见了。
“那个盗墓贼说他见此墓又小又矮,因此没有盗掘……这样的小墓,盗墓贼不会挖,那么这大铁钉应该是被温舒撬了。”赵和自言自语道。
他在棺材铺子里干了大半年的活,对棺材的结构极为清楚。
将棺盖抬开,扑面而出的是一股腐烂味,但没有尸臭。
棺木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泥土,还有一根快要腐烂的粗毛竹。
赵和拿起毛竹,反复打量,也没有看到其中有什么特殊。想来也应如此,若有什么特殊之处,温舒早就取走,哪里还轮得到他。
“温舒所言‘并无尸体’,应该指的就是这个。”赵和说道:“这样一来,那张纸上的字我们就弄明白了,可是……这也意味着线断了。”
虽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但这原本就是为了证实猜想而来,故此赵和也没有太过失望。他们将墓土填了回去,便又返回咸阳。
“现在就看萧大夫那里还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了,或许他能从任宜口中知道些什么,任宜虽是为父复仇,可其身后,应该还有人指使。”赵和心中暗想。
中午萧由并未回来,到晚边上,萧由回到家中时,脸色异常难看。
赵和一见这脸色,便知不太对劲。
“任宜死了,在牢中用腰带自尽。”萧由道。
赵和吸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又一根线断了。
“我如今有些明白温舒了。”萧由缓缓地说道:“不过,他们若以为这样就能断绝一切线索,未免太小看天下英雄……还有一个人身上有线索。”
赵和心念一转,立刻想到:“那个黑衣人?”
“对,他一定是知情者……”萧由冷笑:“他还漏了一样东西。”
说完之后,萧由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随手扔在了桌上。
赵和与李果一看,都是“啊”的一声。
一只鞋子。
这鞋子上还有孔洞,正是在曲池坊李果射中的那个黑衣人的鞋。当时李果只取了自己的箭,将鞋随手扔到一旁,没想到却被萧由拾了来。
“在知道任宜死了之后,我立刻想起你们所说的黑衣人,想到了你说李果曾射中他的鞋子。我赶到曲池坊,在草丛中找到它,是不是这只?”萧由问道。
“正是这只。”李果点头。
赵和不解地道:“这鞋样式只是寻常,找到它又有何用?”
“它的样式确实寻常,但做鞋的布料却有些不同,这布料是上好的吴锦,咸阳城中卖吴锦的地方唯有东市。”萧由嘴角微微一弯:“明天我们去东市转转,看看有哪一家卖过这种吴锦。”
李果愣住了,没有想到仅仅是做鞋面的锦绸,萧由也能从其上寻到线索!
虽然希望仍然很渺茫,但至少这是一个方向,一根有可能揭开谜团线头。
五三、概不赊欠
贾畅抱着鸡,晃晃悠悠地在东市里转。
他想要找个斗鸡的场子,让自己的斗鸡参与一场,若是能嬴,可以得些小钱花用。
近来他的日子过得可不怎样,几场大热闹都没有参与,除夕之变赵吉与赵和一起破围求援的事情他早就听说了,那时将他羡慕得直跺脚,暗恨自己没有赶上。
前几日咸阳令衙署发生的事情,他同样也有所耳闻,别人或许听了这些对赵和唯恐避之不及,他却恨不得跟在赵和身边。有这么多热闹可看,这可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
因此,当贾畅看到人群中的赵和时,立刻加快脚步,想要与他招呼。
但是赵和行色匆匆,似乎是有什么事情,三步两步就不见了踪影。
贾畅想要小跑去追,但他还没有跑动,身边一人倒是先往前跑了,在一家铺子前探头探脑,似乎是在望着什么。
贾畅好奇,跟过去也望了一眼,便看到赵和与一个身材稍瘦的汉子一起,正在向卖吴锦的铺子掌柜问些什么。
他们还拿了件东西给那掌柜看,但掌柜打量了一番之后,便连连摇头。
贾畅心中一动,看来赵和这里又有什么事情。
他正想进去,身边方才小跑张望的人却转身过来,见着他抱的鸡,便开口询问:“你这鸡怎么卖?”
贾畅大怒:“你家鸡才卖,你看我这鸡头上插了草标么,没插草标便是不卖的鸡!”
“我看你这鸡也属寻常,为何不卖,我正想买只鸡回去炖了吃。”那人道。
“我这是斗鸡,你这蠢物竟然想将它炖了吃?”贾畅更怒了。
那人缠着他问了两句斗鸡的事情,突然间又不理他,转身便走。
贾畅本来想上前揪着与对方理论的,可看那人目光所及,正是出了店铺的赵和二人,他心里一动。
在咸阳市井中讨生活的少年,哪个是蠢的?
便是贾畅本人,也没有少替人打探消息、盯梢传讯。
所以他立刻判断出,这个人正盯着赵和,他佯作与自己纠缠,无非是不想让赵和注意到他。
想到这,贾畅退了一步,悄悄跟在此人身后。
这人的注意力大半集中在赵和与李果身上,因此对自己身后多了条小尾巴反而不在意。贾畅跟着他足足过了两条街,心里可以确定,此人真是在盯赵和。
贾畅看了看赵和前进的方向,拐入一条小巷之中,然后将鸡搁在自己的头上,撒腿狂跑起来。
赵和与李果一家家铺子问过去,凡是卖吴锦的铺子几乎都问过了,但仍然没有得到回答。
赵和倒还有耐心,李果有些焦躁:“若是家家都不承认卖过这种织染的吴锦,那岂不是说我们又白忙了?”
“没有白忙,若都没有卖过,至少说明这吴锦不是在东市买的,而咸阳城又唯有东市卖吴锦,这也意味着,那个人是从外地而来,极有可能就是从吴郡来。”赵和道。
李果默然,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累。
若论心机,别说萧由、温舒他们,就连赵和这样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自己都比不上。
自己还是用箭解决问题比较拿手。
“萧大夫说了,东市一共有十六家铺子可能卖吴锦,这是第十五家,这家完了就只剩一家……嗯?”
赵和边说话边进铺子的门,但踏在门槛上时,愣了一下。
因为铺子当中,头上顶着鸡的贾畅,一边喘着气一边对他们挤眉弄眼。
赵和心一动,向贾畅走过去,两人身体交错之时,听得贾畅低声道:“有个戴着青布幞头的人盯着你们。”
贾畅说完之后,顶着鸡就出了门,赵和则助察看布料为掩护,偏脸向着门外看了一眼。
果然有一个戴着青布幞头的人,站在那里一副等人的模样,但眼神却往这边瞄。
李果双眉一扬,赵和把他拉住,心思转动,低声道:“他此刻还不知道我们发现了他!”
“什么意思?”李果不解。
“继续,看他是不是一直跟着我们。”
赵和说完之后,便如此前一般继续逛着店铺,向店家询问是否卖过如那鞋子面一样的吴锦,最后两家都逛过之后,仍然一无所获。
他并不失望,因为新的线索又出现了。
两人出了最后一家店铺,佯作要去另一家,经过一条巷子拐角时,两人却停在那里。不一会儿,那个戴着青布幞头的人果然冲冲跑了过来,李果按照赵和此前所说,在拐角处迎头与对方撞上。
一个有心,一个无意,撞的结果,自然是那戴着青布幞头者向后踉跄倒地。
他面露惊慌之色,只道是自己盯梢被发现。
李果上前将他扶了起来,赵和在旁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们有急事,未曾仔细,所以才撞着你……有没有事情?”
那人眨了眨眼睛,神情微微一松:“没事,我并无大碍。”
“不成,不成,万一撞出什么毛病了呢,那边就有家医馆,你要不要去医馆看看?”赵和又道。
“不用,真的不用。”
“唉,既是如此,不如这样,我请你到这铺子里饮一口热酒,好压压惊?”
那戴青布幞头者只是摇头,赵和再三相劝,他怕引起赵和怀疑,只能勉强同意。到了旁边的小酒铺子,李果说要如厕离开,赵和便点了一桌菜肴,又上了热酒,殷切地请那人吃酒吃菜。
那人追踪他们追了大半日,此时也确实饥渴交加,心里想着不吃白不吃,便不等李果开动起来。
赵和又等了会儿,说是去催一催李果,也出了酒铺。那人自斟自饮,好一会儿没见人回来,这才意识到不对。
“人……”
他才走到酒铺子门口,就被人揪住:“客官,你先付了账才能走。”
那人心急:“方才随我来的那两位呢?”
“那二位早不知去了何处,就只有你喝酒吃菜,你可得付了账再走!”
那人怀要掏怀里,可是掏来掏去,怀里却什么什么没有。
他顿时急了:“我的钱,我的钱呢?”
酒铺子的伙计见此情形,不动声色将袖子拢了起来,旁边另一个伙计,还有后厨的厨师,也都捋了袖子出来。
“我赊账,身上的钱不见了。”那人道。
但迎接他的是一脸讪笑:“小本经营,概不赊欠,客官,你若一时不乘手,拿什么东西抵押也成。”
那人大怒:“我身上若有东西抵押,还需要和你们罗嗦么?”
双方顿时争执起来,旁边看热闹的你一句我一句,都帮着酒铺说话。那人无奈,双手一摊:“我身上没钱,你们说该怎么办吧。”
“我倒是有个办法。”人群之中一直在看热闹的贾畅笑眯眯地道。
那人见着贾畅,记得是路上相遇过的斗鸡儿,当下喜道:“你说,你说该如何是好。”
“酒铺子里的几位哥哥,可认识我贾畅?”
贾畅在东市斗鸡,又跟着赵吉一起结交游侠儿,倒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因此酒铺的伙计表示认得。
贾畅一挥手,豪气地道:“那么这位大哥的酒菜钱,就记在我的账上了。”
见酒铺伙计同意,那青布幞头男子松了口气,向贾畅道了声谢就要走,却又被贾畅拦住。
“喂喂,我可没说请客,酒铺子里的生意好,他们没功夫陪你回去拿酒钱,我今日正闲着,可以陪你去拿钱,然后再回来替你把账付掉……不过话说在前头,我这算是替你跑腿了,你总得打赏几枚跑腿的钱。”贾畅道。
看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个个笑骂贾畅狡猾。
那人觉得只好如此,当下应了下来,带着贾畅便离开了东市。
好半天之后,贾畅揣着钱一摇一摆地回到东市之中,看到在酒铺外等着的赵和与李果,向二人做了个手势:“我贾某出手,自然大功告成!”
“知道他是什么人么?”赵和问道。
贾畅得意洋洋:“连他家祖宗八代都问出来了,不过这厮背后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带我去了一幢宅子,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那幢宅子是谁家的。”
“是谁家的?”
“晁冲之,御史大夫晁冲之的外宅。”贾畅嘿然一笑,拍了拍赵和:“阿和,你本事果然大,惹了虎贲军,惹了刺奸司,如今又惹了御史大夫,我还真心佩服你,才几天功夫,你在咸阳城中惹了多少麻烦,没准到月底,你连天子和大将军都惹上了。”
他打趣赵和,赵和却没有什么心思,将从青布幞头汉子怀里掏出的钱袋扔给了贾畅。
贾畅掂了掂,感觉到其中的份量,心中更是欢喜,向赵和一挑大拇指:“无怪乎阿吉对你高看一眼,阿和,你做事情就是敞亮,下回有事,继续寻我相助啊!”
他虽然如此说话,但人却很快跑掉。
在咸阳市井中生存,他如何不知道御史大夫根本不是他这个层面上之人能招惹的,今天招惹到纯属意外,既然在赵和那里已经拿到了好处,那就该赶紧离远些,不但不能凑到赵和身边来,甚至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东市能不来就尽量不来。
赵和与李果则再次走向萧由家,今日的收获,也唯有萧由能够给他们解释了。
“对了。”走着走着,李果突然开口:“有一件事。”
赵和侧脸:“何事?”
“子云与御史大夫是乡党。”李果脸色突然阴了下来:“他们都是吴郡人。”
五四、平生之志
李果所说的子云,就是他们咸阳四恶中的俞龙。
俞龙并非咸阳人,而是吴郡来咸阳求学的学子,数年之前,俞龙初入咸阳城,与戚虎、李果、陈殇不打不相识,做出不少事情,所以一起得了个“咸阳四恶”的名头。
赵和立刻意识到李果未尽之意,俞龙能够在咸阳立足,甚至有了“咸阳四恶”名头之后,得罪的人也不来真正找麻烦,其身后所立,估计就是这位御史大夫晁冲之。
若真是如此,晁冲之为何要派人盯着赵和?
还有,晁冲之是吴郡人,与他们在曲池坊温舒旧宅中遇到的黑衣人,是不是有某种关系?
二人默然来到萧由家,不过李果在萧由家门前停住脚步,他看着赵和:“我家与大将军都是仇敌,所以我在咸阳不怕得罪人。”
赵和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但若是牵扯到俞子云,我不能帮你。”李果又道。
“那是自然。”赵和明白这点。
亲疏有别,李果帮他,是希望从他这儿得到前大司农蔡圃的本领,但若牵连到他的挚友俞龙,李果肯定不会再继续帮他了。
“若是可以的话,你替我去问一声俞大哥。”没有迟疑,赵和对李果道。
李果沉默了一下:“说?”
“嗯,所有事情都可以说给他听,我不觉得对他有什么保密的必要。”赵和抬起脸,认真地看着李果。
李果盯着他好一会儿,一直阴郁的面庞上露出丝笑意,然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便走了。
看着他走远,赵和独自立于萧由门前,突然间觉得有些孤独。
他身处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虽然波澜不断,但是一直有人相伴,因此他并不觉得孤单。但到此时,赵吉、陈殇、李果,先后从他身边离开,天地之间的压力,仿佛都在他一个人身上,让他心里有些消沉。
不过旋即他就将这丝消沉赶走,他并不怪这些离开的人,正如王夫子对他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各有苦衷,要能够从别人的立场之上考虑问题,否则便只是一昧的怨天尤人,只会伤人伤己。
萧由今日回来得又是很迟,赵和看到他时,发现这位向来从容冷静的“师兄”,面色都有些憔悴了。
“任宜之死被结案了,袁观使发话,温舒遇刺之事到此为止。”萧由说道。
赵和想起那日在咸阳令署看到的袁观使袁逸,那人风姿非凡,在赵和所见过的诸人之中,足以同罗运相提并论。但那家伙的酒量真不太好,饮酒之后便颠三倒四,这一点上,就比不得罗运了。
“我觉得他其实也发现了疑窦……不,我确定他也发现了任宜之死背后的疑窦,但他有意将此事压住了结。”萧由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呵呵,这事情越发的有趣了。”
他说完自己在衙署所得后,便看向赵和,等待赵和说明今日的收获。
赵和将今日的经过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没有参加自己个人的判断。当听到御史大夫晁冲之派人盯着他们时,如同李果一样,萧由第一反应便是起说道:“晁冲之是吴郡人,他家中喜用吴郡物什!”
“俞龙与晁冲之是乡党,故此李果离开了。”赵和末了说道。
萧由听他说得平静,没有丝毫怨气,侧眼看了他一眼:“原来如此。”
接下来就是沉默。
直到晚饭毕,萧由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要赵和好好休息。第二天大早,他又匆匆出门,在门口看到已经收拾好行囊的赵和,不由愣了一下。
“你这是……”
“我准备离开咸阳。”赵和向萧由施礼:“师兄,这段时间打扰师兄了。”
萧由脸色变了几变,没有作声。
赵和抬起头来,诚恳地道:“多谢师兄。”
萧由与他目光相对,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你不会放弃吧?”
“我仍然会继续追寻,我发现此前我寻错了方向,我想要知道的,不过是自己身世,至于温舒之死前后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对我来说是节外生枝。”赵和笑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活到现在,我会继续活下去。”
萧由背着手在门前踱了几步,好一会儿之后,他看着赵和:“你走之前,去见一见俞龙。”
赵和愣了一下。
“若他能够直接问御史大夫,或许你身世之谜能够得解。”萧由抬头望了望天色:“十五年前,惑星之乱时,晁冲之还没有担任御史大夫,那时他的职司是博士祭酒。”
说完之后,萧由没有再说什么,匆匆离开了。
赵和在他的门前没有犹豫多久。
他是一个相当果决的人,既然决定了,那就去做。
因此他依萧由之语,赶往国子监。
那日他与陈殇一起翻过国子监的围墙,可谓熟门熟路。不过今日翻墙之后,就没有被人围住了。
国子监给赵和最深的印象,是其正大门后的那块巨大石碑,上面用朱砂写的“忠”字,每年都会在正月初一时重描过一次。
其次就是国子监满园的树木。
这些参天古树,有不少甚至是二世圣皇帝和三世仁皇帝所手植,至今已有近一百五十年以上的历史。
今日国子监中很安静,赵和转了一圈,在外没有看到人。他不敢去学监,因此便在一座亭子之中稍歇,希望能看到一个国子监的学生,然后请他去找俞龙。
这座亭子位于一处池塘之上,赵和等得无聊,看到池塘边有块石头隐约有字迹。他抹开遮挡字迹的苔藓,发现上面写的是“于静处读书、于闹中明心”。
这话赵和并不陌生,那位在铜宫中教他读书的郦伏生老先生,常常对他说这句话。
望着这字许久,赵和微微叹了口气。
那些老先生们终究都故去了,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哪怕有萧由这位师兄,可是他很清楚,师兄毕竟是隔着一层,对他不可能和那些老先生们对他一样。
唯有在王道王夫子身上,赵和感觉到与老夫子们相似的地方。
他在亭中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一位仆役,忙过去问话,才知道今日国子监休沐,大多数老师学生都离开了,故此没有什么人影。
听说他要找俞龙,那位仆役倒是热情,带他到了俞龙住处,还替他叫门。
不一会儿,俞龙出现在赵和面前。
看到赵和过来,俞龙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然后将他让进自己的屋中。
国子监里的环境虽好,但住宿条件也就那样,俞龙这里也不例外。虽然被他收拾得很是干净,可仍然少不得一些霉斑污痕,四壁隐隐都漏着风。
大冬天住在这里,也就是国子监诸生年轻,否则身子骨都受不了。
“我这是最北之处,正当风口,所以冬日里我这里最冷,你喝口热汤,免得冻着。”俞龙亲历亲为,替赵和端上一碗热水,水中还被他放了不知是什么香料,带着股淡淡的香味。
“俞大哥为何不换一间不那么透风的?”赵和问道。
“我特意挑的这间,阿和,我的志向,是三十五岁之时能够随大军出塞,西涉流沙,北逐穷漠,扬我秦威,使胡戎不敢窥望阴山之南。”俞龙微微一笑:“但我又是江南之人,必须提前适应北方的寒气,到时才不至于因为怕冷而中途放弃。”
赵和还是第一次听人的志向,心中不免有些新奇:“俞大哥的志向是在塞外扬威,那陈横之、戚王佐和李硕夫他们呢?”
“陈殇的志向是于万里之外取边功而复侯,戚虎则是督一军镇抚边郡,而李果么,合我与陈殇之志,他希望能够领一军过杭爱山,破犬戎汗庭后还而封侯,这也是他们李家几代人的夙愿。”
赵和有些理解,为何陈殇他们性格各不相同,爱好也彼此不一,但却能够成为挚交好友了。他们的志向其实都很相似,都是能够以军事才能建功立业。
“阿和你呢,你的志向是什么?”俞龙又问。
赵和一时茫然,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志向……”
“人不要无志,立志当乘少壮。”俞龙说到这,自嘲地道:“自然,我对你说这话其实不太妥当,我未曾有过你这样的经历,若换作我是你,只怕远不如你。”
赵和讶然扬眉。
俞龙点了点头,温声说道:“我所言皆是真心,阿和,你的事情,李果都对我说了,你身世之离奇,举世少有,我也无法给你什么建议,不过……王夫子,还有萧大夫,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你在铜宫之中身边的那些老人,也都是很有学问的人,我想,他们对你说的东西里,已经有足够多的建议了。”
赵和低头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昂头展颜一笑:“是,多谢俞大哥。”
俞龙起身,缓缓走到了窗前,打开窗子,任北风吹动自己的头发衣襟:“其实我心底也有一个困惑,原本是想说给陈殇他们听的,不过既然你来了,说给你听也一样。”
赵和愣了下,俞龙在“咸阳四恶”中给他的感觉是最为沉稳也最有主见的一个,他怎么也会有困惑?
“李果昨夜来找我,我思前想后,于是今天利用休沐之机去见华祭酒……你还记得吧,咸阳令署时带着诸位博士、教谕来的那位华祭酒。”
赵和当然记得,他低了一下头:“原本该向华祭酒道谢的。”
五五、犬戎踪迹
俞龙听到赵和说要向华祭酒道谢,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
缓了一下,他说道:“华祭酒名宣,字宜熙,吴郡人,与我是乡党……不仅是他,包括晁御史,我们都是乡党。”
“我自吴郡来咸阳时,也是步履唯艰,你知道咸阳这个地方,对外地人总是有些歧视,哪怕是外郡的郡守,到这里也被视为小地方来的小官儿,何况我这个连官话都说不清楚的江南蛮子?那是我只能寄宿于吴郡会馆,身上的钱财虽然还足,可出门就是诳骗我者,还和人打了好多架,直到有一次在街上遇到华祭酒……”
“彼时我正好与人斗殴结束,满头青紫,华祭酒骑驴而过,听我乡音,下驴责备我说,我用父母之财,远行千里,来此不能建功立业,也当虚心受学,怎么能整日在市井中与人争斗。我幡然醒悟,于是才闭门苦读,又在华祭酒推荐之下,得以进入国子将……阿和,他对我有指点之恩。”
“我入国子监后,颇多疑惑,也总是去寻华祭酒请教,他对我来说,既有师生之名,又有传业之实。他每以忠义激励于我,我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呆了这么多年,一来是有几位挚交好友,二来就是因为有华祭酒等良师。”
“那天咸阳令署之事,我回到国子监与诸生一说,诸生群情激愤,都欲去令署为你讨个公道,华祭酒阻止了我们,怕我们为此失了前途,倒是他自己,带着一群博士、教谕前往,争公好义之心,显而易见。”
赵和听他连续说起华宣的事情,心里最初也是敬佩,但后来就慢慢嘀咕起来。
这些事情,俞龙完全可以一句话带过,用不着对他讲这么细。他说这么细,那一定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
果然,紧接着就听俞龙道:“昨夜硕夫来之后,我心有疑惑,加上向来华祭酒与晁御史关系密切,我也是托华祭酒的福,才曾几次登上晁御史之门。因此,我直接来找华祭酒请教,彼时已经夜深人静,但华祭酒住处,却有客人在。”
“见我来后,那客人便告辞离开,我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只是在华祭酒家门口看到了他……”
赵和眉头皱起,看来关键就是这位出现于华宣家中的客人了。
“我有一件事情瞒着华祭酒,也不算瞒,只是华祭酒未问,我也就没说……我在吴郡读书之时,已经有了一位授业恩师,这位所学,传自孙、吴,乃是兵家元硕。因此,我可以说是兵家传人,我的志向便是领兵出塞,驱逐犬戎,为此我多有关注犬戎,无论是他们的民情风俗,还是别的……我还曾经专门在西市花上数月时间,与来自犬戎的商人在一起,观察他们的动作,了解他们行事的方式。”
“所以我只是片刻,便认出了那个访客的身份,他是一名犬戎人!”
赵和听到这,心怦然一跳。
大秦在边境上头号敌人,就是犬戎,与犬戎相比,什么东胡、土羌、吐浑、黑狄,都不足一提。哪怕烈武皇帝前后用了二十余年、动用数百万军壮与军士,给了犬戎重创,逼得他们不得不放弃阴山以南的牧场,可他们仍然对大秦是个严重威胁。
所以犬戎商人可以入咸阳,却必须居住在西市和指定的驿馆之中,凡不在指定范围之内,必是奸细。
华宣乃是国子监祭酒,儒家大师,他岂有不知犬戎人是大秦威胁的道理?
“那犬戎人是不是我们秦人打扮,华祭酒乃儒家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他是不是被那人骗了?”赵和问道。
“我最初时也与你一般作想,所以待那人离开之后,我没有急着问晁御史的事情,而是提醒华祭酒那人不对。华祭酒原本对我笑脸相迎,可听得我这样说,立刻就变了颜色……”
赵和微微叹了口气。
哪怕俞龙不再细说,他也能猜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华宣分明是知道那犬戎人的身份,还与之往来,这其中若说没有猫腻,谁也不相信。
“这倒还罢了,我见情形不对,便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华祭酒在送我出门时对我说……让我谨言慎行,因为儒家终将独尊,我辈大展才华之时就在眼前,此时切不可犯错。”
俞龙说到这里时,神情有些沉重,赵和不能感同身受,因此不免愕然。
儒家独尊就独尊吧,与他有什么关系?
“阿和,你这个小子,虽然看上去冷清,却有一种让人难以言喻的……故此大伙都爱亲近你,也愿将一些心里话说与你听。我今日对你一个少年发发牢骚,你听听就算了。”说完之后,俞龙深呼吸了一下,仿佛心情愉快了些:“你的事情,我会找机会再去问华祭酒,只是现在似乎不适,你若不急,就在我这住下,我与你一起读书。”
赵和沉思了好一会儿:“我的事情倒是不急,俞大哥,我现在觉得你的事情比较急。”
“哦,何出此言?”
“你担心华祭酒做错事,对不对?”
赵和的问题让俞龙沉默起来,然后缓缓点头。
“既然如此,你就该查一查此事,若华祭酒真有可能做错事,你就去阻止他,他不听,就打昏他,总之不能象现在这样,坐在这儿等着他犯错。”
俞龙原本还有些沉郁的,听着赵和的话,眼睛渐渐瞪圆,当赵和说完之后,他更是一巴掌拍在赵和的肩膀上。
“是极,是极,我就知道和你说有用,你一语点醒梦中人了!”
俞龙口中赞着赵和,心里却在自嘲,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还要等赵和来提醒才想到,实在是不该。
在屋子转了一圈,俞龙道:“阿和,你先在这等着,我这就去找华祭酒,即便不说清楚,也要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线索!”
他匆匆离开,但没有多久,他又神情疑惑地跑了回来:“华祭酒一大早就离了国子监,他那边的仆从说,他独自一人,谁都没带,也没有说去哪儿了。”
没有找到华宣,二人在国子监里呆得有些无聊,俞龙看了赵和一眼,然后笑道:“我们去寻李果,找到李果之后我要带你去见陈殇。”
“陈大哥那边,我去合适么?”赵和问道。
“他那天不带你走,是因为把你带到羽林军中去后,恐怕要将你交给大将军。”俞龙沉吟了一下,还是将陈殇的事情说给赵和听了:“那天回去之后,因为没有带你去,所以羽林中郎将打了他四十军棍,如今还在家里躺着呢。”
赵和的脸一下子绷紧了。
他那天还是误会了陈殇,以为他是不愿再卷入自己身边的事情。
“我欠他一个道歉。”见俞龙收拾好东西,赵和说道。
“你自己去向他道歉吧。”
俞龙带着他一起先到了李果家,李果见他们二人在一处,顿时欢喜,便也跟了上来。原本还想去叫戚虎的,但是戚虎所在的北军这几日操演,因此无法出来,他们便直接走向陈殇家中。
此时咸阳城中人数众多,在离陈殇家还有一个坊时,赵和提出要买点东西。众人打趣了他几句,便让他到坊中小铺去买东西。
赵和原是想准备一些探望的礼物,什么点心之类的就可以,因此并未花多少时间。他这边买好东西正准备出门,就听到外边传来喧哗之声,紧接着还有李果与俞龙的喝斥。
赵和忙跑到外头看,发现有人狂奔而去,李果在后穷追不舍。
“抓贼!”俞龙也一边追一边叫道。
看起来象是有扒手扒走了李果的钱袋,故此李果在追他。见此情形,赵和不免一笑,昨天他们才在东市装作扒手扒了别人的钱袋,今天就被别人扒了。
但旋即赵和笑容就敛住,他眉头一皱,警惕地望着四周。
若没有想到昨天的事情,赵和也不会这么警惕,但这警惕心一提起,他就发现了不对。
这家杂货铺处于十字街的中央,除了李果他们追扒手的那个方向,其余三个方向,赵和都看到了有人将手揣在怀中,眼睛盯着他,向他快步过来。
这些人的眼神中,根本都是不掩饰的杀意!
赵和转身就往杂货铺子里跑。
而这些人立刻向杂货铺冲来,他们距离不远,又人高马大,三步两步,便冲到了杂货铺门口,正待往里走时,迎面哗的一下,白茫茫的飞来无数粉末。
这杂货店里的货物相当齐全,竟然还卖石灰,赵和方才跑去抓起一袋,直接撒出,那些追他的人没有防备,最前三个顿时用手捂眼,开始嚎叫呼痛。
他们嚎叫呼痛时说的话语,是赵和未曾听过的话语。
赵和低着头,用衣襟蒙住口鼻,乘着这几人无法视物,从他们中间穿过。
在店外还有两个人,见同伴狼狈模样,正慌忙来相助,而此时石灰粉尚未落尽,因此赵和冲出来时,他们只看到一个人影,无法判断是不是赵和本人。
赵和一头撞在其中一人腰间,那家伙捂着腹便弯腰倒下,另一人顿时明白,挥刀便刺,直取赵和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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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抽丝剥茧
“是来杀我的,他们根本不想活捉我!”
那匕首离赵和很近,这个时候,赵和心中既是恐惧,又是兴奋。
谭渊、温舒已死,刺奸司都已经不捉他了,还有谁会来刺杀他?
心念电转之间,赵和反手一提,方才从那弯腰的家伙手中夺来的匕首与对方的匕首撞在一起,发出铮的鸣响。
赵和觉得手腕子被震得发疼,对方的力气好大!
他情知不能被缠住,便将另一只手一扬:“再吃我一包石灰!”
一团东西飞了出来,那刺客眼见同伴们被石灰迷了眼睛,再见他挥手,哪里敢大意,一边退一边挥袖护住面部。
借此之机,赵和飞身逃走,那人才看清楚,赵和扔出的只是一块破布罢了。
“有贼,莽山贼来了!”赵和一边跑,一边大叫。
那两个没有中石灰粉的贼人正要追他,可随着赵和这一嗓子,周围一片哗然。
除夕之变的惨事才过不久,咸阳百姓对莽山贼正是痛恨万分,现在看到几条大汉手执匕首追一个少年,几乎毫不犹豫就相信了赵和的呼喊。
他们纷纷叫骂,不少人还抄起了木棍扫帚,有人干脆就拿起板凳,一个个砸向那两大汉。那两大汉见此情形,不敢再追,只能扶起同伴,带着他们狼狈逃走。
赵和回过头来,喘着气,看到没有追来,这才稍稍放松些。不过看到巡街的武侯们纷纷跑来,他情知自己身上背着的麻烦太多,不愿意被他们缠住,当下看准李果他们追人的方向跑去。
半路上李果与俞龙铁青着脸跑了回来,见到他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调虎离山!”俞龙哼了一声道。
李果垂头,默不作声。
方才是李果犯了错误,被对方调走,狂追不舍,俞龙怕他出事,所以才紧随其后,结果就是让赵和置身险境。
赵和拦住俞龙,不让他再说李果。
赵和能理解李果为何会穷追那个贼人,贼人扒走了他的钱袋,如今家境不宽裕的李果若不追回,很有可能就要捉襟见肘,甚至一大家子都要因此挨饿。
俞龙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才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是冲你来的么?”俞龙问道。
“是。”赵和点头。
他想到那些刺客眼睛被撒进石灰时的呼痛叫骂,有些不解地道:“这伙人很怪,我瞧着……唔,当时我听得他们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将对方的话学了一遍,俞龙听完之后,神情有些怪异,好一会儿,他低声道:“是犬戎人。”
赵和霍然惊觉:“你确定?”
“方才那句话是犬戎语,卑鄙狗贼之意。”俞龙道。
说完之后,他眉头就又皱了起来。
才发觉华宣可能与犬戎人私下有往来,紧接着就出现了犬戎人当街行刺赵和的一幕,无论是谁,都会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
赵和也是奇怪,若这些犬戎人真是与华宣勾结,那他们来刺杀他做什么?
“先离开这。”李果看着四周,见越来越多的差役向这边奔来,他低声说道。
陈殇家中。
陈殇趴在榻上,歪着脑袋,听赵和与俞龙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他便陷入深思之中。
赵和知道这家伙不靠谱,从来不觉得他能够想出什么来,他与俞龙小声商议,但正在这时,陈殇却幽幽地道:“我记得子云对犬戎人很熟悉,那个引走硕夫与子云的,应当不是犬戎人吧?”
此语一出,俞龙与赵和没有再商议下去,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陈殇。
“咸阳城中有人与犬戎勾结啊,会是谁呢……”
“莽山贼。”旁边沉默不作声的李果忽然开口。
“什么?”
“诱走我们的,是莽山贼,我认出他了!”李果猛然一拍自己的腿。
他不只一次与莽山贼打交道,加之眼力极佳,认出其中一两个重要人物并不意外。
“莽山贼和犬戎怎么搅到一起了,然后还要加上国子监的华……”赵和揪着自己的头发,觉得面前就是一团乱麻。
俞龙起身道:“我再回国子监一趟,看看华祭酒回来没有。”
“不急,不急,那犬戎人失手,现在肯定在扫尾,如今最急切的还是在他们完成势扫尾之前,将他们翻出来……犬戎人入城,肯定在西市都有记录,我觉得你们还是先去西市。”
陈殇总算出了一个靠谱的建议,赵和有些讶然:“你今日倒不糊涂啊。”
“我向来就不糊涂,我精明着呢,只不过对付一般人,还用不着我去多想。”陈殇得意洋洋。
他正得意间,外头又有人敲门:“陈殇,陈殇可在?”
李果出去开门,过了会儿,满脸古怪之色地回来。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人。
陈殇本来趴在那儿的,见到随李果进来的人,立刻想要爬起,但这一动,牵动了臀部的伤口,痛得他又趴了下去。
来者是侍剑,清河县主身边的那位使女。
她先是扫视了一眼陈殇家中,一个单身汉,只带了两个普通仆人过日子,这屋子里收拾得自然不怎么样。而且陈殇生性风流,屋里还有不少他在风流场上的战利品,侍剑看到这些,脸色微红,鄙夷之色也随之流露出来。
她又一一看着屋里的人,望见俞龙李果还有赵和,嘴角就往下弯,在赵和面上停了一下,也没有打招呼。
最后,她才居高临下睨视着趴在那的陈殇。
“听说你逞英雄,结果挨了军棍?”她问道。
陈殇陪着笑脸:“哪里是我逞英雄,还不是为县主做事情,那日咸阳令署事罢之后,我被召入军营中,将主觉得我未能办妥事情,所以就打了我。”
他有意将自己挨打的原因扯到清河县主身上,侍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撇着嘴道:“少在那儿胡说八道,若真是因为县主,羽林中郎将根本不会打你,还不是你这厮自己犯错……呃,这个给你!”
她扔了一个瓶子在陈殇榻着,陈殇有些艰难地抓住:“这是……”
“县主知道这事了,她心肠软,有些不忍,令我给你送点药来。哼,若依着我,给你送药?送毒药还差不多,瞧瞧你以前做的破事情!”
“那是以前,年少无知嘛,自打结识县主之后,我可就把她的教诲记在心上,老老实实,踏踏实实,勤勤恳恳……”
“少说废话,早点养好伤,把自己收拾得象个人样!”侍剑将他表白的话堵了回去。
她没有和屋子里别人打招呼,甚至连坐都没有坐,但在出门前,又有意无意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有些莫名其妙。
他并不喜欢这个侍剑,对那位说话转得如水车一般快的清河县主,也谈不上太多好感,虽然对方到咸阳令署帮过他的忙。
“我说横之,你是多通透的人,怎么见到清河县主,变成了这模样?”俞龙忍不住道。
李果也连连摇头,表示对陈殇表现的不满。
陈殇抿嘴,良久才道:“世上总是一物降一物……”
“我觉得我们还是赶紧去西市看看为好。”赵和看他那不争气的模样也很烦,当下建议道。
俞龙与李果都表示同意,又将陈殇一人扔在了家中,他在身后叫了几遍,可谁都没停下来。
在他臀部伤势好一些之前,看来是哪儿都去不了啦。
西市乃是咸阳城最热闹的坊市,东市已经不小,但也只是西市规模的一半。
这还仅仅是占地面积,若论人口,常住于西市的人口比东市要多得多,东市人口最多万余,而西市足足有三万,甚至也有人认为,包括隐户有四万。东市大多都是来自大秦国内的客商,在西市,不仅有大秦内地的客商,周围藩属国、进贡国,甚至象犬戎这样半敌对状态的游牧部落的商人,也云集于此。
正是来自不同邦国的人们,带来了不同邦国的语言、风俗还有财货。
赵和赶到时正值午后,西市最为热闹之时,整个西市之中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哪怕是这正月的天气里,人都能挤出一身汗来。再加上驼马的气味,各种胡地香料的气味,南北咸货腌菜的气味,脂粉熏香的气味,总之就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让人吐也不是,嗅也不是。
当然还有酒楼食肆里传来的食物气味,赵和他们忙了大半天,再闻到这气味,肚子就咕咕乱叫。
“先找人,再吃饭。”李果道。
他非常恨刚才中了犬戎人与莽山贼的诱敌之计,因此迫不及待想要把人翻出来,好让自己出一口恶气。
“犬戎向来与大秦为敌,只有南附的四个部落,才允许他们入咸阳贸易,但就是这样,他们也不准随意走到,只能住于西市驼铃巷。”俞龙曾经在这里花了很长时间研究犬戎人,他领着二人轻车熟乱地从小巷中穿过。
没有多久,他们便到了一处巷子,巷子极窄,只够一匹驼马行走,因此巷子里相对冷清。巷子两侧的门大多闭着,偶尔会有一位异族模样的人,或靠在墙上,或坐在门槛上,用不善的目光打量着赵和他们一行。
“别看这是我大秦西市,但在这里自有自己的规矩,有的时候,大秦的律法在这用不上,因为这些蕃人蛮子用自己的方法就把事情解决了。”俞龙有些不屑地噗笑了一声,然后回头问赵和:“你知道他们的方法是什么吗?”
“什么?”赵和问道。
“我学给你看看。”俞龙说完之后,脸色突然一变,原本文质彬彬,变成了狠戾暴虐!
五七、是不是他
俞龙一把抓住一个坐在门槛上的异族,狠狠抽了两记耳光,将对方脸都抽肿:“带我去见霍勒!”
那异族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看着俞龙,俞龙松手之后,他连连揖首,然后小跑着在前带路。
“你看,这就是他们的方式。”俞龙对赵和道:“这些异族蕃子,畏威而不怀德,你对他们越好,哪怕是一个蕃子身边给他送三个婢女,他也不会感激你,只会将这当作你的软弱,然后向你提更多的要求。相反,你拿大耳光狠狠抽他一顿,再赏他两文钱,他便对你感激涕零,觉得你比他父母待他还好。”
赵和默然,他此时还不太赞同俞龙的做法,但他自知自己对异族蕃蛮前不了解,便没有胡乱发言。
还要继续观察一番,才能总结出自己的方法来。
“霍勒是谁?”李果问道。
“这一片蕃人的头领,他是于阗人,在咸阳已经呆了三十年,莫看是异族,于西市之中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不知多少大人物家里缺了西域物什,都会找到他的头上。”俞龙一边说一边道:“但他得罪的人也不少,特别是在这,有的是人想要取而代之,所以过会儿你们别说话,由我应付他。”
那带路的蕃人听得懂秦话,听到俞龙这样说,回头望了他一眼,结果立刻又挨了俞龙一脚。那蕃人不但不气不怒,反倒咧开嘴笑了起来。
这驼铃巷很长很深,走着走着,两边更窄了。带路的蕃人突然停住脚步,用略有些不顺的秦语说道:“就在这,等着!”
他口里说等着,人没有动,俞龙又踹了他一脚,然后甩给他五文半两钱,他才紧紧攥着钱,小跑着向前,片刻之后,就从巷子里消失了。
李果觉得很不舒服,因为在进入这一段窄巷之后,他就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盯上了。
这是他一个顶级射手本能的反应,感觉,就象是猎人感应到了猛兽。
他环首四顾,将赵和护在了自己身后。
赵和也好奇地对着四周打量,隐约听得到脚步声、窃窃私语声,再远的地方,还有西市里商贩的叫卖声,驴马的嘶鸣声。
他在咸阳也呆了大半年,去过不少次东西,西市来过两回,但这小巷子里给他的感觉,却象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目光转了一圈,突然停在一片黑暗之中。
李果也同样盯着那片黑暗。
因为那片黑暗里,出现了两只有如恶兽一般的环眼。紧接着,那对环眼之下,又显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昆仑奴罢了,不必怕他。”俞龙道。
赵和“哦”了一声,忍不住又打量了那昆仑奴一下,对方整个身体都隐在黑暗之中,若不是睁眼咧嘴,真的很难发现。
他在咸阳城听说过昆仑奴,只不过还未曾见过。
“啊,这不是俞学士嘛,听下面的人说,你找我?”他正好奇地看着那昆仑奴时,一个懒懒的声音响起。
如果不看到说话者,绝对想不到这是一个满头黄色卷发、一张胖脸的异族。
这人看年纪并不显老,皮肤白得有些病态,两颊又红得不太正常,他笑眯眯地看着俞龙,但在他与俞龙之间,却挡着一位身高九尺的巨汉。
赵和仰头看到那家伙的身高,忍不住吸了口气。
俞龙个子稍矮,但戚虎、李果都是八尺大汉,可与这个巨汉相比,则显得既瘦且矮。
“霍勒老翁,我想知道有没有犬戎人离开了西市。”俞龙道。
霍勒的眼睛狡猾地转了起来,好一会儿之后,他说道:“这个不难,但是,代价呢?”
俞龙眯着眼:“要钱?”
“不,不,我虽然钱不多,但已经足够我用了,俞学士,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啊。”霍勒哈哈笑着,看俞龙的目光显得十分贪婪。
俞龙犹豫了一下:“我欠你一个人情。”
霍勒很是愉快地摇头:“若换作往常,你欠我一个人情,作为代价是足够了,但今天么,你可是带了大主顾上门,所以我要他也欠我一个人情,还有这位少年……这位少年……这位少年……”
霍勒指了俞龙又指李果,最后指到赵和身上,但当他仔细看着赵和时,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住,眼睛瞪得老大,而伸出的那只手也抖了起来。
他一步步后退,让自己尽可能离赵和远一些。
赵和莫名其妙。
俞龙与极是不解,侧身过来,与李果一前一后,将赵和护住。
“惑星……惑星……克丽雅,克丽雅你给我过来!”霍勒退了好一段距离,然后回头大叫。
不一会儿,一个衣着极为肮脏的女子,满头结着小辫,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你看,克丽雅,你看看,是不是他!”霍勒指着赵和。
那女子眯着眼睛看着赵和,原本极小的眼睛也是突然睁得老大,然后快步向这边过来,但却被俞龙拔剑拦住。
“站住!”俞龙盯着霍勒:“霍勒老翁,我们是来做交易的,你这是……”
“让克丽雅仔细看看那个少年,看完之后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告诉你那伙鬼鬼祟祟的犬戎人在哪儿!”霍勒哼了一声:“我劝你快点,俞学士,如果不快点,犬戎人就都跑了!”
俞龙看了赵和一眼,赵和强自镇定,他点了点头。
俞龙让开之后,那个名克丽雅的异族女子走了过来,她仔细打量着赵和的面容,伸出手还抓住了赵和的手。
她的手指又黑又瘦,象是鸡爪一般,搭在赵和手腕上时,赵和都起了鸡皮疙瘩。
看完赵和的手,她喃喃自语,说了一大堆赵和听不懂的话,然后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滚圆的黑色水晶球,放在了赵和的面前。
透过水晶球,她窥视着赵和,看着看着,突然惨叫起来,不仅人连连后退,还扔了水晶球用手捂住眼睛。
她的眼睛里流出了红色的液体。
水晶球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众人的目光先停在水晶球上,然后转到克丽雅身上,最后又落到了霍勒身上。
“霍勒老翁,这是怎么回事?”俞龙沉声问道。
“是不是他,克丽雅,你告诉我,是不是他?”霍勒没有回答俞龙,而是追问克丽雅。
克丽雅既是摇头,又是点头,接连用几种语言喊了出来,甚至也有秦人之语:“我不知道,我看不清,我瞎了,星星,好大的火星星,绿色的火星星!”
赵和三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这些异族在搞什么名堂。
霍勒气得用力踹了一脚克丽雅,胸脯不断地起伏。好一会儿,他才怒冲冲地看着赵和,眼神不停地变化。
“霍勒老翁,你要弄明白,这里是大秦,大秦的都城咸阳。”俞龙冷漠地回视着霍勒,将他那诡黠的目光挡住:“我有的是办法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之所以找你,只不过是因为我赶时间。”
“嗬嗬!”霍勒笑了起来。
“既然你不愿意交易,那么过会儿我再带咸阳令署的人来问你吧,那个时候,所有的责任,都要由你来承担了。”俞龙再不迟疑,转身就走。
“等一下,等一下,我只是太激动,俞学士,你不知道我在找的人有多重要,那是世界唯一的光亮,是人类最后的理智……”霍勒喃喃自语,好一会儿,他才摇了摇头:“虽然我不能确认你的这位小……小贵人是不是我要找的人,但我还是愿意和你们交易,只要这位小贵人的一句承诺。”
赵和摇了摇头:“我不是什么小贵人,但如果你需要我的承诺,我可以答应,在今后力所能及的情形下帮你。”
霍勒紧紧看着他,然后将双手交叉于胸前,恭恭敬敬向赵和行了个礼。
“非常荣幸,终有一天,你的意志就是我的命令。”他沉声说道。
“快告诉我们,我们要找的犬戎人在哪!”俞龙不想再节外生枝,加上这些异族一向稀里糊涂,捣鼓着一些诡异奇怪的仪式,因此他没有细问。
“我会让人给你们带路,你们放心,你们要找的犬戎人是除夕之前半个月进的咸阳,此后就一直呆在那里,真到近日才开始活跃起来。”霍勒挥了挥手。
那个隐在阴影中的昆仑奴站了出来,向众人招了招手。
跟着这个昆仑奴,向小巷更深处行去,到了一处侧门,昆仑奴用手在门上摩挲,发出诡异的声响。那门吖的一下打开,门后却没有人影,昆仑奴带着他们入户穿堂,从前门出来时,已经到了另一处巷子。
“巷口有他们的眼线。”昆仑奴咧开嘴笑着道:“从这里他们不知道。”
他笑的时候白森森的牙齿便露了出来,如同霍勒一样,他的目光也大多数停留在赵和身上。
赵和向他点头示谢,他却受宠若惊,连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将自己的额头碰在赵和的脚背。
“小贵人,你要走的路还很远,有一天,昆仑奴阿图会来到你的身边,成为你的盾,你的刀,你的长矛和你的弓箭……我希望那一天能够快快到来。”
说完这番话之后,这昆仑奴起身,再次回到那户人家之中,整个人融入阴影中,紧接着便再无声息了。
五八、已经死了
赵和挠了挠头“这些异族,是不是都有些缺心眼?”
“霍勒在西市盘踞了三十年,自然不是缺心眼的,不过他们有很奇怪的信仰,总搞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如今不宜节外生枝,暂时放过他们,待大事了结之后,我们再来问问。”俞龙道。
李果点了点头,目光已经在他们的目标上逡巡了。
这里也是西市的一个巷子,比起方才那狭巷要繁华得多,但看起来应该是各路商铺进货存货的所在,因此没有什么散客。他们几人站在那里,还是挺显眼的。
“怎么做?”李果问道。
“你镇场子,必要时用箭,我去敲门,小心楼上。”俞龙没有太多犹豫。
至于赵和,自然是随李果在一起。
俞龙走向那座宅院,李果则将身体藏在一根木柱之后,赵和呆在屋檐之下。
“用弓箭必须冷静,任何时候都不能激动。”
李果把弓取下来,然后给弓上好弓弦,用力拉了一下,却是缓缓放开,继续说道“弓弦平时不会系在弓上,因为要保持弓身的张力,同时也要让弓弦不至于长期绷紧而失去了弹性。但要用之前,一定要试一试,只不过可硬拉而不可硬放,否则极伤弓弦。”
赵和点了点头,这几天和李果在一起,李果一直在教他射箭。在咸阳四恶之中,李果的射术高出众人不只一点,所以连黑衣人的鞋子他都能射中。
此时俞龙已经到了那宅邸的门前,他一边张望四周,一边用力敲门。
用手则已经搭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砰砰的敲门声,让路人纷纷向他望来,但是好一会儿,里面也没有人开门。
俞龙又拍了两下,退后一步,向上面望了望,然后变色猛然缩身。
一枝箭嗖的一下,从他的头顶飞过,将他的儒冠都身飞下来,若不是儒冠之下还用布带扎住了头发,这一下他就要披头散发。
李果想都不想,抬手拉弓,嗡的一声弦响,然后那处宅邸二楼一处虚掩的窗户后传来短促的惨叫声。
赵和忙退到身后屋子里,而俞龙则发狠向前,猛力一脚踹出。
他虽然不象陈殇那样有一膀子怪力,可多年打熬苦练,力气也不小。这一脚踹出,门板顿时松了,紧接着又是一脚,门板被从院墙上踹脱,带着灰尘飞了出去。
不过旋即他意识到不对,侧身往旁一闪,从被踢飞的门后,一柄弯刀横掠而过,贴着他的胸襟,砍在了围墙之上。
“这种活,理当让陈殇那个家伙来做,我应该是在后面运筹帷幄!”俞龙一剑上撩,将那只握弯刀的手生生切断,口中大喝,同时冲过去一脚将那人踹倒。
李果又是抬了一下弓,一枝箭从俞龙脑后飞来,贴着他的脸而过,贯入他面前一人脑中,俞龙面前便再无人阻拦了。
赵和忍不住伸出头看了一下李果的表情,他方才这一箭,若稍有不慎,射中的就是俞龙后脑了。
李果整张脸都象是凝固了一样,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俞龙大步往内,在那个被李果射中的家伙倒地之前,一把抓住他的胸襟,以其身体为掩护,向着院内的宅邸冲了进去。
李果则再度抬弓,嗖的一枝箭,穿透了糊窗之纸,楼上于是又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窗户破裂,一个身影从上面翻了下来,栽入院子之中。
他们仅片刻之间,便相互交手数次,虽然院子里人多,却被李果与俞龙两个人压制住。而外边的那些路人,此刻惊慌失措,纷纷跑到一边躲避起来。
李果目光继续在楼上逡巡,他一连三箭便射死三人,此举让院子里的人大为震恐,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敢露头了。
赵和也探出头去,不过立刻又缩了回来。
俞龙已经闯入了宅中,紧接着里面砰砰搏斗之声传来,李果举着弓,缓步走出掩护自己的木柱,向着院里踱去,准备去帮俞龙。
他踏进了门,看不到巷子里的情形了,就在这时,巷子一端,突然有人掀起一个筐子,无声无息冲过来,手中握着利刃,显然是想从后边袭击李果。
赵和探头探脑,象是一个看热闹的少年,见此情形,悄然移步,在那人同样踏入院门之时,赵和的手猛然送出。
那人只觉得胸口一凉,回首望去,看到赵和平静的神情,这才恍然,袭击者并不只有一个,这个少年也是同党。
“小心。”李果回望了赵和一下,说了两个字。
赵和点了点头,却毫不畏缩地跟上去,抢了几步,在李果之前进了屋子。
李果则始终执弓掩护,让楼上无人敢露头向下射箭,在赵和也进去之后,他才不慌不忙收起张,然后拔出了剑。
赵和进门之后,发现打斗的声音已经在相当里面,而地上倒着两具尸体,应当都是俞龙所杀。
他快步小跑,穿过长长的通道,想要往打斗声传来处跑去。突然间他寒毛一竖,心中凛然,整个人象是摔倒一样飞出。
他原先所在位置的墙板哗的一声破碎,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从墙后串出,双手各执一斧,大步向他走来。
赵和来不及起身,只能在地上爬着想要离这家伙远些,但这家伙体型虽有些笨拙,可动作却不慢,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而李果此时并未跟上,听声音,似乎也有被人缠上了。
赵和在这一刻,孤立无援。
“巴力,酷得勒于!”
那大汉口中含含糊糊地叫骂,赵和听不懂他在骂什么,他大步到了赵和面前,将斧头高高举起。
然而就在这时,赵和扬起手,一个纸包砸出。
杂货铺遇刺之后,赵和觉得石灰粉实在是一种利器,因此便在身上藏了几包石灰粉,此时派上了用场。石灰包正砸在那家伙脸上,包装的纸顿时裂开,粉末四溅,弄得那大汉睁不开眼来。
那大汉惊恐交加,惨嚎不已,同时双手斧连环飞舞,凭着记忆向赵和方才所处的位置劈去。
赵和连滚带爬,干脆向前一扑,从那大汉胯间钻过,避开了对方的乱击。
就在钻过的那一刹那,他的剑也贯入了大汉的小腹。
那大汉再受重创,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但他生命力极为顽强,猛然转身,又向赵和挥斧劈来。
赵和左右躲闪,终于拉开了那大汉的距离,那大汉还是对他究追不舍,而赵和的剑则在刺入他腹中之后就被夹住,因此赵和失去了武器。
不过当赵和第三次摆脱那大汉之后,那大汉终于伤重,他眼见无力追赶,恨恨的一斧劈出,斧头正劈在支撑房屋的柱子之上。
那柱子应声而断,上头的木板纷纷落下,让赵和不得不连连闪避。
等木板不再落下时,那大汉已经靠着一堵板墙上气绝了。
赵和喘着气,仅仅是刚才这不过十余息的交手,他浑身的力气就都用尽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先用木板远远地抽了那大汉一下,将他打倒在地确认死亡之后,才过去拔出了自己的剑。
他回头要去接应李果,而这时李果也已擒着血淋淋的剑走了过来。
李果看了一眼地上的那大汉尸体,神情微微一动。
仅从那大汉用双斧就可以看出,绝非易与之辈,而战场上的混乱更显出方才的惊险。赵和能够独力对付那大汉,甚至是在对方突袭的情况下得手,无论是用了什么方法,都可以显出赵和在战场上的生存能力不弱。
“做得不错,不过不要跑得太快,离我太远。”李果说道。
赵和笑了笑,继续向前。
再往前走,则顺利得多,而且前方的打斗声也停了下来。
李果抢了两步,将赵和挡在身后,神情有些凝重。
“子云,子云?”他扬声叫道。
“在这里。”俞龙带着疲惫的声音响起。
继续向上,赵和数了数,又看到了三具尸体,等他们上了二楼,还有两具尸体躺在楼口。俞龙平时一副书生模样,但实际上突击之力也是极强,这么多敌人,竟然被他一人杀尽。
俞龙坐在楼上的地板之上,身上全是血迹,衣裳也有不少地方都破了。他身旁还倒了两具尸体,在他身后的桌子上,一个人伏在那里。
“都杀尽了?”赵和愣了一下。
俞龙的神情很有些不对,哪怕都杀尽了没有逮着活口,那也只该是有些失望,而不是象现在,既是愤怒,又是失落,还有点悲伤。
俞龙指了指身后伏在桌上的尸体。
赵和缓步走了过去,绕过俞龙,来到了那张桌子前。
与其余尸体是犬戎人打扮不一样,这具尸体的服饰是秦人。他应当是被人拧断了脖子而死,因此没有什么血迹,赵和一直绕到另一边,才看清楚他的面容。
华祭酒。
那日带着众多教谕、博士,在咸阳令署怒斥温舒的华祭酒华宣,俞龙的乡党,同时是俞龙的引路之人。现在他伏在桌案上,双眼怒张,口鼻出血,表情惊怒交加。
赵和抿紧了嘴,坐在了俞龙身边。
“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他果然与犬戎人有往来,甚至还深入到了犬戎人的这处巢穴,只不过……”俞龙回脸看着赵和,怔怔地说道“他死了。”
五九、又是刺客
俞龙的神情,让李果相当为难,他原本就不擅言辞,此刻更不知如何去劝慰。
赵和想了想,开口对俞龙道:“那天在咸阳令署前,公孙凉威胁过我们之后,赵吉与陈殇都离开了我,我心底其实很有些害怕。不过后来,王夫子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心里好过多了。他对我说既然算自己不是圣贤,就不能用圣贤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今天之事,尚有诸多疑窦,我们先要做的是找出真相,而非纠结华祭酒是不是与犬戎人勾结。”
“真相不是很明显了么,他一大早离开国子监,来此与犬戎人密谋,但是我们来了,犬戎人以为我们是他带来的,便杀了他灭口。”俞龙平静地说道。
“这只是你的猜测,即便你猜测是对的,接下来你要做的,也是弥补他做的错事,然后替他报仇。”赵和道。
俞龙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拍了拍赵和的肩膀。
他既然振作过来,赵和也不管那么多,直接去搜华宣的尸体。但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搜到。
“没有莽山贼。”
李果与俞龙将所有的尸体都搜索过一遍之后,也没有什么发现,唯有一点可疑,在刺杀赵和时,犬戎人分明是与莽山贼混在一起,可这处宅邸之中,却一个莽山贼都没有。
赵和还待推敲,外头已经传来了声响,他们向外看去,只见一队咸阳城的衙役飞奔而来。
显然,这里发生的战斗,有人已经向西市中的武侯报警了。
“我们先走,免得麻烦。”赵和道。
然后他苦笑了一下,这些天里,他不知说了多少遍这句话。
就在他们离开之时,赵和回头又望了华祭酒的尸体一眼。
这一眼瞄过去,他“咦”了一声疾快回来,先是将华祭酒趴着的桌子抱起,想了想,将那桌子拆掉,只带了桌面上的一块木板。
此时李果与俞龙都已经下了楼,见他没出来,便回头来找他,看到抱着块木板,俞龙问道:“那是什么?”
“去陈殇家中再说!”赵和道。
差役们看到宅邸里的情形,都不敢逼得太近,而只是吆喝着要将宅邸包围,等官兵来了再披甲进来。这就给了赵和他们脱身之机,他们从后边破窗而出,迅速钻入到西市拥挤的人群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就回到了陈殇的家里。
陈殇将两个仆人都打发走,赵和才把自己抱来的桌面木板交给俞龙。
俞龙瞄了一眼,上面没有什么,赵和提醒他要侧光看,他依言斜放木板,让从窗子里透进的光照在木板之上,才看到那里有一个字。
是一个歪歪曲曲的“错”字。
左“金”右“昔”,只不过因为不是用笔写成,所以右边的“昔”字很不规范。
“这应当是华祭酒用指甲刻出来的……犬戎人灭口之时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竭力挣扎,但是却挣不脱,于是他便用右手大拇指在桌上刻了这个字。”赵和闭眼联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
他刻下这个字,是不是意识到自己去见犬戎人是个错误?
俞龙看着这字,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我觉得你去纠结这个字没有什么用处,他便是死前知错了又能如何,于事无补,现在关键还是要弄明白,他究竟为何要去见犬戎人!”趴在那的陈殇道。
“问题是去哪儿才能知道?”俞龙有些焦躁:“难道我还能直接去问华祭酒,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晁御使还活着呢。”陈殇幽幽地道。
俞龙一惊:“去问御史大夫晁冲之?”
御史大夫晁冲之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什么谭渊、温舒,甚至华宣,都差他太远。那可是堂堂五辅之一,烈武帝遗留下的顾命大臣,甚至可以说,现在他手中权力比皇帝本人还大。
原本他们找华宣,便是希望能从华宣这个侧面打探晁冲之,现在华宣已死,只能直接正面对上吗?
“你看,晁冲之派家人盯着阿和,他又与华祭酒关系密切,你不觉得,他已经成了一个关键人物么?便是不直接去问他,在他面前晃一晃,试探他一下也是可以的。”陈殇道:“他虽是位高权重,可总不能在大廷广众之下杀人灭口吧?”陈殇嘟囔:“有时我觉得,咱们就是思前想后顾忌太多,所以才被人牵着鼻子走。那背后之人,思虑之深,行事之诡,远胜过我们,我们与他去比这个,不是以己之短敌其之长吗?”
不得不说,这家伙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方法,有时确实可能产生奇效。在几乎别的线索都断绝的情形下,去当面询问御史大夫晁冲之,似乎是一个好主意。
“我这就去他府中求见……”俞龙犹豫了一下:“我此前上他家拜访过两回,应该会见我!”
“得了吧,这个时候,你哪也去不了,今夜乖乖歇在我这,明早……明早似乎要早朝,你们在半路上拦他,公开场合问,那么多人都看到,他不得不答。”陈殇道。
确实此时暮鼓已响,街市将进入宵禁状态,他们几人上街,哪怕俞龙有国子监学生的身份,也会被巡街的武侯、军士抓去受杖。
几人便在陈殇这里对付了一夜,李果家穷,好歹还有那么一大片宅邸,陈殇这厮不但穷,家里宅邸也甚是狭小,几人不得不挤在一块儿。赵和听着他们的呼噜声,熬到后半夜才睡着。
当他完全入睡之时,又陷入了那个奇怪的梦境。
那个满是绿色火焰的梦境,只不过与上回相比,他还在梦中听到了凄厉的叫声。
当他惊醒过来时,才猛然意识到,他听到的叫声,是西市那个异族女子克丽雅的声音。
抹了抹汗水,赵和坐起来发了会呆,这才又重新躺下睡着。
这次睡得很香,不过到了清晨时,他被俞龙摇醒:“起来,阿和,我们得动身了。”
赵和睁开眼睛向外一看,外头还是黑漆漆的,只是约略有些晨光。
“原本圣皇帝将早朝之时定在巳时,但是烈武帝事无巨细皆要过问,早朝时间就只能提前,于是放在卯时初,而官员们要在卯初赶到,就必须于寅时动身。”俞龙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当即对他解释道。
赵和撇了一下嘴:“给烈武皇帝当官儿,还真很辛苦。”
他们迅速收拾好,然后出门上街。严格来说,现在仍然处于宵禁之时,但是街上已经有早起的人在行走,无非是东市与西市等集市,暂时还没有开放,咸阳城的九座城门,此刻也禁止人出入。
跟着俞龙赶往御街——这是所有早朝官员们都会经过的咸阳正街,此时街上已经有不少人,既有上朝的官员和他们的随从、仪仗,也有挑着担子来卖吃食汤饮的小贩,还有一些早起干活的人们。
不少人站拢着袖子站在御街两边看着热闹,每一个朝廷大员经过,他们就点评一番。
赵和在丰裕坊这么久,还没有参与过这种事情,因此颇觉新鲜。
“那边就是晁御使的车驾!”在街房等了一会儿,看到前方过来的仪仗,俞龙微松了口气:他们总算及时赶上了。
赵和被人挡着,可望不到那仪仗。
他们挤开人群,在一片骂声中,挤到了最前方。
赵和这才看清楚晁冲之的车驾,一辆普通的油壁车,前方八名骑士、八名护卫,后方同样跟着八个随从。相比其余大臣,晁冲之的仪仗可谓简朴,甚至连一些一千五百石的官员,都比他要有排场。
“这位晁御使的仪仗相当精简啊。”赵和说道。
“晁御使虽然重礼,却极简朴,我两次登门,他都说如今国库不丰,只要有必备的仪仗就够了,用不着多费钱粮去虚张声势,倒不如省下钱给国子监聘请名师。”俞龙道。
赵和听得出来,即便到现在,俞龙对晁冲之仍然很是敬佩。
“不对!”眼见晁冲之的车驾就要到这边,李果突然道。
俞龙与他为友多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他目光在前方人群中一扫,脸色大变。
赵和却还有些茫然。
然后就看到俞龙猛冲了出去:“当心刺客!”
就在俞龙动的同时,前方晁冲之经过的人群当中,突然发生骚动,七八个人出来,有人拔刀乱砍周围看热闹的闲人,也有人用手弩对着晁冲之的油壁车便射。
那手弩个头不大,藏在袖中,根本不易为人发觉,所以哪怕晁冲之的随从在俞龙提醒下反应过来,却还是被他们射出了三箭。
三箭中有一箭钉在油壁车的车厢外,另有两箭却穿透车窗布帘,直入其中!
看热闹的闲人被刺客们驱赶,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哭喊着冲向晁冲之的护卫,希望得到他们的保护。当护卫举着武器让过这些闲人,向着刺客迎来时,这些闲人中又有人拔出利刃,从背后刺向护卫。
转眼之间,车驾之前,便有超过十具尸体倒下,一片鲜血狼籍!
俞龙他们来拦车驾,自然是没有携带兵刃的,此时俞龙赤手空拳,却仍然悍不畏死地迎着刺客而上,在他身边,全是向后逃跑的看热闹者。
一名用手弩的刺客给手弩再搭上弩矢,狞笑着瞄准俞龙!
六十、切切小心
“滚!”
就在那刺客要扣动弩机之时,李果的喝声中,一根扁担被他当作长矛掷了过来。
那是路旁小摊的扁担,被李果夺来,在这危机之际猛掷出去,正砸在那名刺客的脑门之上,那名刺客身体随之一仰,手中的弩也向上一抬,弩矢飞向了半空。
扁担从刺客头上反弹过来,恰恰落向俞龙,被俞龙一手接住,然后猛然横扫。
一个手执短刃的刺客被他拦腰扫中,轰的一声摔趴在地上。
赵和也想上去帮忙,但这一次李果却没有让他上前,而是又在一名小贩那抢了根扁担,横在赵和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去帮俞龙啊。”赵和叫道。
“区区这几个刺客,还有那些仪仗护卫,用不着。”李果回应。
如他所说的那样,刺客占据的无非是出其不意这一先机,随着那些护卫们反应过来,他们拔刃迎上,将刺客们挡在外围,无法再接近油壁车。
不仅如此,别的官员仪仗在短暂的慌乱之后,也纷纷派出人手来支援。乘早朝之时当街刺杀大臣,这可是犯下大忌的事情,哪怕与晁冲之关系不睦者,此时都不会落后。
没多久,刺客们或被杀或被擒,无一人漏网。
俞龙脚下踏着一名刺客,手里的扁担将对方脖子紧紧压住,让对方无法抬起头来。他喘了口气,向油壁车内问道:“晁公,尚安否?”
油壁车里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平静的声音:“还好,外边可是俞子云?”
“正是学生。”俞龙心里犹豫,要不要在这时将自己的疑问问出来。
结果油壁车的车门被推开,紧接着,一个男子扶着车门站了出来。
这男子脸色有些发白,他向周围点了点头,又向俞龙道:“多谢子云……”
才说到这,他突然手一软,身体踉跄了一下,从油壁车上摔了出来。
俞龙正在他身前,慌忙过去将他一把扶住,这才发现在这男子的肋下,竟然插着一根弩矢!
“无意为小贼所伤,并无大碍。”晁冲之捂着中矢之处,支撑着站起,又满脸平静地向四周看了看:“咸阳令署遣武侯差役肃清街道,上朝诸臣各自上朝,勿要扰民,也不必惊慌失措!”
他在遇刺之后,依然将事情布置得井井有条,既未惊慌,也不遮掩,让人望之肃然,果有名臣风范。
赵和也不由为之倾倒,心里开始怀疑起此前的猜测:这位御史大夫,怎么看都不象是那种鬼祟之人,此前那名盯梢他们的人,还有那个黑衣人,莫非只是巧合?
此时人群中的差役纷纷过来,将活着的刺客抓走,死了的都抬起扔到一边,让朝臣们的车驾仪仗继续前行。周围的闲人们惊魂稍定,自然少不得议论纷纷,俞龙他们几人,却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晁冲之自己,依旧保持镇定,他对俞龙道:“有劳俞子云随我同车,长乐宫那边有御医,我到那边包扎。”
俞龙将他扶上油壁车,看到车中还有一根弩矢,射在车壁之上,他心中不由凛然。刺客们的准备非常充分,晁冲之能从他们的刺杀中脱身,实在是幸运。
“烈武帝之后,朝廷虽然有些混乱,但还从未有过象今年这样的,先是除夕之夜贼人入寇咸阳,现在又是刺客当街刺杀大臣。”脸色苍白的晁冲子一手捂着伤处,一边缓缓说道。
“晁公……”
“你今日可是来寻我的?”晁冲之忽然又转移了话题。
看着他捂着伤处的手沾满了血,俞龙一时无法将质问的话说出口。
“温舒死后,我就一直遣人盯着陈殇和赵和,因为温舒手中有一样东西,乃是我必得之物。”晁冲之平静地道。
俞龙双眼瞪圆,讶然望着他。
晁冲之向他微微一笑:“此事做得确实有些不光明正大,因为那件物什,我不希望别人知道,特别不希望公孙凉知道。”
“晁公所要找的是什么东西?”俞龙忍不住相问。
晁冲之停了一下,缓缓道:“《罗织经》。”
俞龙一愣:“那是什么?”
“烈武帝时江充所著《罗织经》,这世上最污最秽最恶毒的一本书,江充死后,应该是落到了温舒手中。”晁冲之渐露虚弱之色:“我本想暗中取来毁掉,现在看来不成了,有人似乎不让我继续查下去,竟然派了刺客前来。”
“那些刺客是犬戎人!”俞龙紧紧盯着他,然后重复了一遍:“学生认得出来,他们是犬戎人,所以才能提前示醒!”
晁冲之闻言露出错愕之色,旋即微怒:“竟然是犬戎人,他们想要被斩尽杀绝么?”
他的反应并没有什么异样,俞龙虽然仔细观察,却没有看出他心虚的样子。他又道:“昨日华祭酒在西市死于犬戎人之手……”
“此事我已知晓……犬戎人究竟想要做什么,难道说……”晁冲之脸上闪过怒意。
正说之时,外头传来声音:“太医监御医淳于衍,请问晁公安。”
晁冲之疲惫地说道:“你们来得倒是挺快,进来为我包扎,再让人给我换套朝服,我还要陛见,礼不可废。”
一名青衣男子匆匆掀帘进了油壁车,晁冲之摆了摆手,示意俞龙先离开:“子云,朝中只怕会多出许多事情,那本书……我暂时无暇顾及了,就交给你,你去替我找出来,然后将之销毁,切记切记!”
俞龙见他虚弱,还想再留,晁冲之又挥了挥手:“速去……风云激荡,切切小心!”
俞龙出了车,此时已经到了长乐宫之前,他茫然下车,回头望了一眼,听到那名为淳于衍的御医急呼起来。
“晁公昏过去了,来人,快将晁公抬出来,抬到避风的地方……”
俞龙想要再到晁冲之身边去,但此时围上来的侍卫、御医和军士太多,反把他挤得越来越远。
俞龙看着这些人乱糟糟地将晁冲之抬走,好一会儿,低头往回,渐渐远离长乐宫。
长乐宫是大秦权力的中心,恐怕也是这段时间里最为凶险的地方,他所经历的不过是最近风暴的外围,还没有资格到那中心去。
“俞大哥!”
迎面赵和和李果过来,赵和同样是满脸困惑,而李果虽是面无表情,但眼神也有些涣散,分明是对事态的发展完全不能理解。
“回去再说,我觉得,此事不是我们几个能够解透的,硕夫与横之适合战阵之上取强敌之首绩,我与王佐可以各领一军指挥冲杀,阿和你还小,经验尚且不足,真正能够与那些人斗智的,恐怕唯有萧掾史。”
俞龙很有些无力。
若是知道谁是敌人,哪怕与敌人斗心较智,他都不是十分畏惧,但是现在谁是敌人谁是友方都搞不清楚,越查下去有嫌疑的人越多,再仔细查仿佛每个人都是好人,实在让人无法破局。
“那我们就去找萧大夫。”赵和道。
“那是自然的,连晁公都遇刺,这已经不再是你的身世了,恐怕是关系到大秦根基……”
在回陈殇家的路上,众人各有所思,因此都处沉默之中。到陈殇家里,将晁冲之遇刺之事说了,陈殇也是满头雾水:“原本我们猜晁冲之与犬戎勾结,结果他反倒被犬戎人刺杀,那究竟是谁与犬戎人勾结,华宣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罗织经》你们听说过么?”俞龙问道。
众人都是摇头,赵和算是他们当中读书比较多的,对这个名字也很是陌生。
“要不,我们去问问王夫子,他读的书也多,或许听说过?”赵和问道。
“王夫子虽然德才兼有,但论及读书之多,未必比得过你,他乃是儒家一脉,一般不涉及别家。”俞龙对王夫子也很熟悉:“他比我早些年从国子监出来,他读过的书,我基本上也读过。”
“听这书的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偏门的玩意,还是得寻萧掾史,不瞒你们说,我对他是真心佩服。”陈殇嘟囔道。
李果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众人既然议定要去问萧由,便又立刻从陈殇家中出来,只留陈殇捂着臀部在那哇哇大叫,他臀部的伤总得再过两三日才能勉强下地。
萧由被借至刺奸司,他们不好上刺奸司的门,便寻了个咸阳令署的差役去刺奸司传讯。那差役得了钱,自然乐意跑腿,大约到了午饭之时,萧由随差役一起赶回了咸阳令署。
“今早晁冲之遇刺,你们都在场?”见到众人,他倒是抢先一步问道。
俞龙将今早的经过说了一遍,又将昨日西市华宣之案细细道来,萧由听完之后,先是用沙哑的声音笑了两声,然后摇头:“你们所到之处,当真是血雨腥风,已经有多少人为你们死了?”
赵和几人默然。
“华宣之案,因为牵涉到犬戎人,昨日就从咸阳令署转到了刺奸司,今早晁冲之遇刺之事,也落到了这边手中,如今刺奸司倒是很忙。”萧由缓缓说道。
他这话让众人有些不解。
见大伙都是茫然的神情,萧由道:“任何案情,都是谁获利最大,谁嫌疑最大,这两件案情,刺奸司获利最大,因为权力空前增加,所以刺奸司嫌疑也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