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适逢其会
赵和洗漱干净,来到了庄园里。
这是一座典型的大秦庄园,一片农田之间,由青砖砌成的院墙,形成一大片连在一起的院落,在院落之外,则是由木栅栏加夯土构成的围墙。围墙只开有南北两座门,四角与门两侧各有望楼。围墙外挖有不算太宽的壕沟,既方便排子,也方便在有敌侵扰时守卫。
庄园里居住着近百户人家,有两百多青壮男子,只要戒备得当,等闲数百贼人也奈何不了庄园,若是准备再充分些,就是莽山贼大队前来,也会因为损失惨重而放弃攻打。事实上莽山贼在咸阳周边活跃了好几年,可却从来没听说他们打破过这样的庄园。
赵和习惯在起床之后活动活动筋骨,这也是铜宫之中老人们给他的建议之一。哪怕昨夜疲惫不堪、今早起得稍晚,他也不准备改变这个习惯。
如同某位老者对他说的那样,好的习惯须要花上数月乃至数年才能养成,而要破坏却只要三五天便够了。故此人欲自强,先须自制,不能自制,天赋再高,志向再大,也终是一场镜花水月。
因此他小跑着跑到庄园南门,又折回头跑向北门。
不过等他到了北门时,恰好听到守在其上望楼的庄丁喝斥:“不许过来,再过来便要放箭了!”
为了便于庄丁樵采,此时北门是开着的,庄丁喝止的应该是外来的客人。赵和好奇地伸头向外望了一眼,然后忙要缩回头,但为时已晚。
“赵和,我不是来抓你的!”
陈殇见着赵和也是很吃惊,他们被望楼上庄丁所止,想要闯进来容易,可是若被庄丁们当作山贼草寇那就麻烦。见到赵和,他心中微喜,好歹有个认识的人在里面,或许可以帮他说上话。
赵和不理他,转身想要走,但陈殇紧接着就在后威胁:“你别走,你若走那我回得咸阳再来就是带大队人马了!”
“初一那日我们已经在丰裕坊牛屎街看到过你了,我们无意为难于你,否则你也出不了咸阳。”陈殇旁边戚虎也道。
赵和无奈地回头。
他可以立刻远遁,但势必连累赵吉,甚至王夫子、萧由和平衷都会受到连累。
嗯,平衷连累就连累罢了,赵吉当他是朋友,王夫子一家对他也极是友善,萧由这位小吏深沉似海他不愿意得罪……
“你们跑到这来做什么?”赵和一脸茫然:“你们不是在咸阳城中么?”
他装作对昨日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同时向闻讯而来的一个庄丁悄悄使了眼色,那庄丁会意,小跑着去找赵吉报信。
“废话不要那么多,让我们进去,给口热食,再来点热汤。”陈殇瞪着眼睛:“你小子那么机灵,这是想拖延时间?”
赵和摇了摇头:“我只是庄中客人,做不得这个主,你们先稍侯,主人马上就到了。”
庄园本来就不大,没一会儿,头发还没有梳理好的赵吉就骂骂咧咧地跑了过来,身边带着好几十个庄丁:“我倒要看看,是哪里的狗贼,敢到我这庄子里来撒野……咦,这不是戚校尉么,还有……陈殇?”
虽然不熟,但大名鼎鼎的咸阳四恶,有志于成为咸阳新一代游侠儿领军人物的赵吉还是认得的,看到来的是陈殇、戚虎、俞龙和李果四人,他瞪圆了眼睛。
戚虎笑嘻嘻道:“昨日在驿亭不是见过了么?”
赵吉得了赵和的示意,原本也是要装傻的,却不曾想这外表最为粗豪的戚虎眼神却最好,不仅认出了他,还直接将昨日驿亭之事也说了出来。
赵和有些无奈,昨天他躲在柴草堆中避过了陈殇等人,可赵吉却与那些所谓齐郡游侠儿混在一处,早被戚虎发现了。
“啊,有此事吗,容我细细想想……”赵吉打了个哈哈,想要将此事敷衍过去。
“你们昨天也在,后来是你们带走了罗运?”陈殇眉头一撩,似笑非笑看着赵和。
“呃,适逢其会,不过罗运我们可没带走,那伙齐郡游侠儿与虎贲军是一伙的,他们带走了罗运。”
“你不是与齐郡那伙人言谈甚欢么?”
“喂喂,你们是来审案子的还是来讨吃食热汤的?”赵吉哼了一声。
“我觉得我们也是先莫管这些支节,我们能看着炊烟寻到这庄子,虎贲军也行,没准他们就在附近了。”一直未说话的俞龙道。
“正是。”李果点头。
他们大步向庄子里走来,昨夜与虎贲军纠缠一夜,人倒还撑得住,但他们的马早就弃了。
“虎贲军敢来这里,我将他们全都埋了!”赵吉嚷嚷道。
赵和默不作声让到一边,听到李果在那叹了口气,俞龙也哼了声:“烈武帝才驾崩几年,如今盗贼祸乱京畿,甚至夜袭咸阳,这乡间豪强视朝廷法令如无物,武断乡曲又算什么大事?就是硕夫你家,也不是如此么?”
“就是,我记得李果家的庄园也在这一带吧?”戚虎也道。
“远。”李果向来言简意赅,只回了一个字。
赵吉并没有将这四人引入庄园,而是找了家佃户之家进去,让人升起火,再端来热食。四人早就饿了,狼吞虎咽下去之后,恢复了一些精神。
“我若是谭渊,看到这边炊烟起,肯定也会赶来。”肚子里有些货之后,戚虎看了看同伴们:“若不将他们杀尽,只怕还会与我们纠缠不休,你们怎么说?”
陈果扬了一下眉,略有些犹豫:“杀尽?官府?”
“什么狗屁官府,他虎贲军是官府之人,我们就不是官府之人了么?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比靠山!咱们是在为那位做事情,虎贲军出来捣乱,自有那位顶着……可惜的是,那位让咱们取回的东西没有拿到。罗运隐居的宅中我们也去看了,什么都没有……说起来,谭渊为何不带罗运走,却对我们纠缠不休?”陈殇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疑窦。
“罗运死了。”一直没作声的赵和忽然道。
“罗运死了?”正在撕着馒首的陈殇动作停了下来,他侧过脸看着赵和。
两人相见时就处得不是很愉快,赵和逃走的事情更让陈殇受到了惩处,哪怕陈殇没有再抓赵和,但也不意味着他就喜欢这个少年了。
同样,赵和也谈不上喜欢陈殇。
“如果不死,谭渊就带着罗运走了,他们用不着追你们。谭渊肯定是以为你们从罗运那儿得到了什么东西……”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拿到!”陈殇愤怒地一把将馒首扔在地上。
他喘着气,看了看周围,目光停在俞龙面上:“子云,他说的……是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你其实心里也明白。”俞龙道。
陈殇苦恼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头:“小婢养的,老子只差那么一点点时间,早知谭渊会如此,在驿亭里就该……”
不过说到这,陈殇就没有继续了。
他清楚,在驿亭中敌众我寡,又处于被包围状态,根本无法和谭渊领的虎贲军硬扛。那时屈服离开,先摆脱包围,再伺机而动,才是正确的选择。
“自杀,罗运定然是自杀。”戚虎又说道。
“谭渊要带他走,他见无法脱身,便寻机自杀,所以谭渊才恼羞成怒……横之,你并没有失败,虽然你没有拿到东西,谭渊也没有拿到东西,那件东西随着罗运的死,恐怕谁也拿不到了!”俞龙道。
陈殇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确实如此,而且若说我是失败,谭渊那厮比我败得还更惨!”
他幸灾乐祸笑了两声,捡起被扔在地上的馒首,拍了拍灰又满不在乎地吃了起来。
“谭渊不知道我们没有拿到东西,所以他对我们穷追不舍,既是如此,就在这里与他做个了段。”俞龙又道。
“你说,我们做。”陈殇嘴里塞着馒首嘟囔着道。
“这需要他们相助。”俞龙示意。
陈殇揉着自己的额头,侧过脸看着赵和,然后又看了看一脸兴奋的赵吉:“这两小子……”
“我行的,我自然能行,我庄子里可有两百号青壮,还有弓箭、刀枪!”赵吉迫不及待地道。
“你这小子胆大包天,这么急着杀官造反么?”陈殇嘿嘿一笑:“原本还想着不让你这样的小子卷进来,这可是你自己参一脚的!”
“只要能给这新上任的小皇帝捣乱,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赵吉笑道。
众人都是一愣,就连赵和,也侧目以视。
“瞧他上台之后干的都是啥子事,再给他折腾下去,天下就要大乱了!”赵吉补充道。
“行啊,没想到你这家里暗藏刀兵的小反贼,竟然还有一份忧国忧民之心。”陈殇嘲笑道。
“对方人数不少于三十,皆有轻甲,只靠民壮,杀不过。”俞龙对此却是摇头否定。
有甲与无甲完全是两回事,剑术再高,兵刃再锋锐,遇到甲士,即便能杀一二,剑也会卷刃,人也会疲劳。故此要对付甲士,也唯有甲士。
“无妨,智取就是。”戚虎嘿嘿一笑,又看向赵和。
赵和被他看得寒毛竖起,总觉得这家伙似乎是不安好心。
三一、好酒好肉
谭渊带着虎贲军并没有直接进入庄园,而是在距离庄园最近的一处山林小心观望。
这一片地方乃是终南山支脉,原本是上林苑的边缘地带,象这样的庄园坞堡有许多,而且都有些武备。
他们这一行追击得也很狼狈。
“谭中郎,不能再这样折腾了,兄弟们受不了啦!”在谭渊身边,一个军官抱怨道。
陈殇他们折腾得受不了,可谭渊带的虎贲军同样如此。
而且陈殇他们未着甲,这些虎贲军着轻甲——就算是轻甲,全副武装下来也有十余斤在身,追逐一夜,七八场厮杀,未伤一敌,己方却有十余人伤亡,那些猎犬更是全部被射死。对于虎贲军来说,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体力上,都已经极为疲惫。
“就是就是,咱们此行不是要捉那个罗运么,罗运死了拖他尸体去交差便是,为何还要和陈殇一伙纠缠,没来由地折损了兄弟!”
“这折损回去还不好说,就算告到将主那边去,将主除了去找翻毛鸡大吵一架还能怎么样,咱们毕竟是私自出兵,并无大将军府的调令,死了也是白死!”
“老荆昨儿还说要回家见儿子呢,如今便死在终南山中,尸首都来不及收殓,你们说这是为啥啊?”
“还不是为了某人升官晋爵?”七嘴八舌的抱怨声中,有一个声音最为刺耳。
谭渊看向那人,那人回望过来,目光相当不善:“怎么,谭中郎觉得我说的不对?你是天子亲信,事情办妥了天子自然记得你的功劳,我们算什么?”
谭渊一字眉抖了抖,若按他的脾气,当立刻拔剑将此人杀死,但此时此刻,他却不能。
这些虎贲军低级军官与士卒自成体系,谭渊突然被调来任了护军中郎这样的中级军官,他们心中原本就不服,此刻积怨发作,如果谭渊敢拔剑伤人,他们就敢一起将谭渊宰了推说是陈殇等人所为。
“我是为了自己升官晋爵不假,但我一人如何尽占功劳,还会少得你们的好处?”谭渊忍住怒意反问道。
“谭中郎,你升官晋爵是看得到的,我们的好处却只停在你嘴中,看不到啊。”那人阴阳怪气地又道。
“你们说当如何是好吧?”谭渊反问道。
虎贲军相互打量了一番,然后都看向面前的庄园。
谭渊心中先是一凛,然后恍然大悟。
这些家伙根本就是早有想法!
他们这个时候抱怨发牢骚,根本就是冲着眼前的庄园来。这个庄园规模虽然不大,但周围土地肥沃,从庄园建筑来年里面也相当富庶。
谭渊心里既是愤怒又是悲凉。
他为稷下十剑之一,在稷下学宫声名远扬,总觉得自己一身本领,如果不用来报效国家就太可惜了。
正是因此,当嬴祝以藩王之身被迎立为太子,招徕稷下学宫中的学生时,他毫不犹豫就投奔过来。他知道嬴祝一向有贤能之名,自己追随他,便能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但到京城之后,所见所闻的一切,却让他深感无力。嬴祝身为天子,竟然手中没有权柄,处处受五辅特别是大将军所制,而这些朝中重臣,这些年来相互争斗,将大秦政局弄成了什么模样!
甚至连虎贲军这样的天子亲军,战斗力下降不说,出来替天子执行任务,想的却是如何在这任务里为自己收刮财货。
谭渊大口喘了一下,又看了看周围。
到嘴的训斥,在这些虎贲军贪婪狂乱的目光里退缩了。
他想到公孙凉对他说的一句话:“唯有归政天子,清扫污浊,贤人君子立于朝堂,天下才能大治,莽山贼才能从根子上除去!为此便是有所牺牲,在所难免,我个人担上污名乃至身败名裂,又有何惜?”
又喘了口气,谭渊让自己冷静下来,公孙凉说的没错,要想天下大治,必须有所牺牲。
必须有所牺牲……只要这牺牲是有价值的。只要天子能够独揽大权,天子的忠臣能够控制权力,到时自己一定要狠狠整治虎贲军的军纪,也会想办法给牺牲者一些补偿。
“我明白了,这庄子里的人与陈殇一伙乱党勾结,没准就是莽山贼的同伙!事情办成,我许你们扫了庄子,若有追责,我自担之!”谭渊缓缓道。
“中郎果然是个通晓事理的!”
“正是正是,中郎能为天子看重,深明治军之道,兄弟们,咱们都精神点,好好替中郎把差事办妥了!”
虎贲军士卒从谭渊这里得到了许诺,顿时士气高涨,一个个嗷嗷叫了起来。
“虽是如此,为了差事能妥好,咱们还须得小心,不可一见面就厮杀,先进了庄子再说。”谭渊又道。
此时虎贲军对他的命令都是千肯万肯,纷纷表示赞同。谭渊与几个军官在一起商量了一下,便先令两人脱甲,只带着腰刀出了林子。
他们既是打探消息的,也是诱饵。
谭渊判断,陈殇等人就在附近,他们看到炊烟之后,肯定也会来这庄园,只不过不知道他们此时是否已经到了。派两人去庄民那里打探消息,若是对方还未到,自己一行就可以抢先进寨埋伏,若是对方已经到了,则可以这两个诱饵将对方诱出。
若对方还不出来,那么便以虎贲军身份强迫庄园交人——想来庄园不敢与朝廷官兵为敌。
至于交完人之后怎么劫掠清洗这个庄园,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谭渊看着这两人慢慢走上通往庄子的大道,然后在道上拦下一辆牛车。
两个士卒向赶车的人问了问,对方先是摇头,然后点头。因为隔得远,所以谭渊听不见声音,只看到两个士卒一齐做了个手势。
这是虎贲军约好的暗号,表明陈殇等人还未曾到庄园里。
“戒备,他们现在没来,也许就在附近!”谭渊转头四顾。
他不认为庄子里的庄民会为陈殇做掩护,毕竟这些人不敢得罪官府。
他们三十余人迅速向庄园门冲过去,那驱赶牛车者甚为惊慌,原本打算逃跑,却被脱甲的两名虎贲军拦住。大约是向他解释了众人身份,驱赶牛车者稍稍安心,在那里等着众人。
“带我们去见庄园主家。”谭渊接近之后沉声对那驱牛者道:“若是有里正、乡老,一并唤来见我,我是虎贲军护军中郎,奉命来此公干!”
“咱们这是赵家堡,只有主家,没有里正乡老,小地方,朝廷不管。”驱牛者恭敬地向谭渊行礼:“将爷若是要去主家,小人可以带路,不过这么多军爷,是不是留在外边……”
“呸,天寒地冻,想留爷在外边喝西北风啊?”
“就是,识相的赶紧去把好吃好喝端上来,要热的,再升一堆火!”
谭渊虽然暂时安抚住虎贲军士卒,但也只是暂时罢了,他们怕谭渊听了那驱牛者的话,顿时发作起来,还有人作势要打驱牛者。不过好在他们知道还需要这驱牛者带路,所以并没有真正打下去。
驱牛者吓得脸色发白,连连点头:“是小人胡说八道,这么冷的天,定然要好酒好肉招待……”
他领着众人来到寨前,和望楼上的庄丁打了声招呼,寨门被打开,驱牛者还没有进去,虎贲军便往里一拥,反把他挤到了后头。
谭渊跟着虎贲军进了庄门。
庄子的门不大,道路两边堆着过冬用的柴草,这让路显得更拥挤。谭渊眉头撩了撩,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但他毕竟不是积年行伍,虽然意识到不对,并没有阻止虎贲军,而是回头望了一眼。
驱赶牛车者将牛车也赶了过来,横在大门内,正好将庄门堵上了。
谭渊心中一凛,厉声喝道:“你们想做什么……”
他话声还没有落,就看到烟起,紧接着,那些堆积在路两侧的柴草腾起一团团火!
此时雪已停了,但还有风,火随风势飞扬而上,转眼之间,庄园大门前就成了一片火场。
其实这火势刚起,对于虎贲军士卒还没有致命威胁,可变乱突生,他们慌忙之中不知所措,身为军官的谭渊又不能做出及时应对,故此虎贲军士卒完全没了阵形,你推我搡,都想着从火堆中间觅条生路逃跑。
但是庄子早有准备,每条通道前都是十余名庄丁,他们也不接战,只是用长矛、叉子将冲出来的虎贲军士卒捅回去。偶有两三个漏网的,等待他们的却是陈殇、李果两人的箭矢。
虎贲军士卒逃不出火场,火势再一大,他们身上便被烧着,一个个惨叫哭嚎,却没有半点用处。
赵和与赵吉站在稍远处看着这一幕,赵吉兴奋地直拍巴掌,赵和目光却是在众人身上移动,然后停在了戚虎身上。
定出这火攻之策的是戚虎,而俞龙从旁补充了细节。
除夕之变,戚虎带五百北军破莽山贼两千余,打得非常从容,当时赵和就觉得这人厉害,现在看来,在厉害之前还得给他加上“非常”二字。他看上去很是粗豪,实际上奇计百出,再加上有个心思缜密的俞龙在旁边拾遗补缺,已经显露出名将风范了。
就在赵和在心中称赞戚虎时,突然听到庄子门口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三二、万死不辞
火起得很快,转眼之间,四周的柴草垛子就全部烧了起来,而草垛之间的空隙,又有庄丁执长兵守护。谭渊发现无论向前还是向两侧都无法冲出,他便转身冲向自己一行的来处。
庄园的大门被牛车堵着,牛车上同样也有柴草,如今被一起点燃,谭渊不敢直接扑入火中,他停下脚步,急中生智,挥剑斩落,切断了牛身上的绳索。
驾车的牛也被火燔烤得难以忍受,只是不知向何而走。谭渊在牛头上一剑扫过,牛额头被划破,血涌而出,将牛的视线阻住。那牛更急,不管不顾向前一冲,轰的一声响,撞在了牛车之上。
本来牛车恰好将大门堵住,牛车上烈焰飞腾,但被犍牛这样一撞,出现了一道缝隙。谭渊不管不顾,从缝隙里挤了出去,撒腿狂奔。
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哪怕此前追击陈殇等人也没有!
一边跑,他还一边解开束在身上的盔甲,轻装疾走。
在他身后,虎贲军士卒中有人发现了这条逃生之路,也都跟了过来。望楼之上的庄丁情急大呼:“逃了,逃了!”
李果单手攀住望楼上的栏杆,猛然发力,人如鸟飞一般腾起,三步两步上了望楼。他面无表情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响,一名逃出的虎贲军盔甲护不住的大腿中箭,应声倒地。
这只是开始。
李果居高临下,虎贲军中虽然也有神射手,但这等情形之下根本无法与他抗衡。他连珠一般射箭,那些从庄园门处逃走的虎贲军,只要动作稍迟,便被他射中大腿、膝弯这样铁甲护不住的地方。
不过他上来得终究晚了些,谭渊与另外几个虎贲军士卒还是成功远离了他的弓箭范围。
此时火场之中的虎贲军被烧杀殆尽,大火与牛车反而成了他们追击的阻碍,而落不能将这群虎贲军尽数杀灭,众人都会有些麻烦,故此不待陈殇说什么,庄丁便牵来骡马,清理出道路,他们带着好几十名庄丁呼啸而出,追击谭渊去了。
只不过此前当谭渊追击他们时山林是他们的掩护,现在则倒了过来。虽然他们将另外几个虎贲军一一杀死,可是谭渊还是冲入了山林之中。
“不能让这厮逃回咸阳,你们回去和庄主说一声,马我们先借用了!”在确认失了谭渊的踪迹之后,陈殇仍然不准备放弃。
得到庄丁回报,赵和与赵吉对望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情形下,谭渊仍然能够逃脱,这厮倒是命大。
“这个讨厌的一字眉,若是给他入了咸阳,只怕还要带人来找麻烦……庄子不要了,咱们换个地方,反正我家庄子多!”赵吉心念一转,当机立断。
赵和有些无语,也不知从未谋面的赵吉父亲做的是什么营生,竟然豪富如此。
赵吉说的不错,谭渊终究还是摆脱了陈殇等人。
他回到京城时,浑身褴褛,有如乞丐。入城后直奔刺奸司,刺奸司大门前守卫的兵卒想要阻拦他,却被他喝开。
此时他筋疲力尽,跨过门槛时连抬脚的气力都不够,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着摔倒在地。他爬了起来,用沙哑的嗓子道:“公孙先生何在?”
有认出他的兵卒指明公孙凉所在位置,将他掺扶着带到公孙凉面前。公孙凉正在观看一卷文牍,见他狼狈模样,微微叹了口气。
虽然没有喝斥,但公孙凉这一声叹息,已经让谭渊愧疚非常。
他跪倒在地,呜咽着道:“先生,先生,是陈殇……陈殇……”
“给谭中郎一杯温水,喝了水慢慢说话。”公孙凉摆了摆手中的书,看了旁边随侍的一个瘦高男子一眼。
那瘦高男子很快端了杯水来,谭渊端起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道:“卑职找到了罗运,但陈殇先卑职一步,争夺之中他们将罗运杀死。在下不甘心,便追袭其后,却不知这是个陷阱,他与终南山中一坞堡勾结,伏击卑职……卑职仅以身免!”
“罗运死了?”公孙凉脸微微一扬:“早就听说此人博学多才,非空谈之辈,我心向往之,一直希望能与他同殿为臣,共佐圣君……他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谭渊微微愕然。
既然只有他一人逃了回来,他自然要耍些小手段,毕竟直承是自己大意导致罗运自尽,他背负的罪责会更大,倒不如全都推到陈殇身上去。
“在罗运那里,你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缓了一缓之后,公孙凉才又问。
“属下没有找到东西,但是,在属下之前,陈殇已经带人搜过罗运的庐舍,属下猜测他有所获,故此才对他穷追不舍。”
“陈殇……他怎么会在?温舒翻看案牍,这才发现罗运是关键人物,陈殇怎么会知道?”公孙凉用手中的文牍轻轻敲打着桌子,自言自语道:“要么是我们走漏了消息,要么……有人比我们更快一步?”
“只要将陈殇捉来,卑职愿给他上刑,必让他吐露出来!”谭渊面目狰狞:“公孙先生,陈殇杀死罗运,证明罗运确实是关键人物,现在唯一能提供口供者,便只有陈殇了!”
公孙凉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你说的不错,但为时有些晚了。”
“什么?”
“这一日一夜间,朝堂上风云已经有所变幻,刺奸司再交不出与莽山贼勾结的内奸,就要被取消了。”
谭渊瞳孔猛然一缩。
“所以必须交出人,这份案牍,是咸阳令呈给大将军的,你看看吧。”
谭渊接过公孙凉手中的文牍,打开一看,是咸阳令指认虎贲军中有人与莽山贼勾结的劾文。
“这件事情不是交给了我们刺奸司么,他咸阳令怎么插手进来了?”
“咸阳令掌管都城政务,他插手此事,也不能说逾越,只是这份文牍,人证物证俱在,实在是让虎贲军难以辩解。大将军自己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劾文呈与陛下,然后一群党羽纷纷指责,说刺奸司空耗人力物力,却不能查明这么明显的线索,实属无能,虎贲军身负国恩,却与贼勾结,更是不忠,故此要取消刺奸司,罢虎贲军。”
“万万不可,先生,刺奸司与虎贲军是天子心腹倚仗,万万不可,必须保住!”谭渊叫道。
这应该是大将军的反击……大将军此前没有什么动作,但一出手,就要从根子里断绝天子的臂助!
五位辅政大臣执掌权柄,朝堂上下,尽是他们的党羽,而刺奸司是天子付出沉重代价才设定的一个新衙署,算得上是天子的耳目爪牙;虎贲军乃天子亲卫,不象羽林军那样被大将军掌控,天子能在皇宫中安睡,很大原因就是有虎贲军在。
这二者若是被去,天子就成了十足的傀儡,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了。
公孙凉长叹了声:“你说的是,刺奸司与虎贲军都必须保住。”
“我这便带人去捉陈殇,捉不住他,去扫那个与他勾结的庄园,定然能问出口供,不仅仅是公孙先生想要的,就是与莽山贼勾结的口供,应有尽有!”谭渊心念一转,恶狠狠地道。
在他看来,这是保住刺奸司与虎贲军的唯一机会了。
“时间来不及了。”公孙凉背转过身,望着窗外。
他们处在小楼之上,窗外便是咸阳城。
“先生定然有妙计!”谭渊在他身后行礼:“先生只管吩咐,为了天子,为了先生,属下万死不辞!”
“知默,你在稷下,便知忠于天子,任劳任怨,天子和我都是看在眼里。你还记得我上次在这里跟你说的话么?”
公孙凉话语一转,谭渊不明其意,便开口问道:“先生说的是……”
“唯有归政天子,清扫污浊,贤人君子立于朝堂,天下才能大治,莽山贼才能从根子上除去!为此便是有所牺牲,在所难免……”公孙凉又叹息了声。
“我记……我记得……”
谭渊说到这,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头也极昏沉。
刚才其实就有这迹象,他只道是自己极度疲累,因此并未有疑,可是此时,灵光闪动,他吃惊地看着公孙凉。
“既然大将军要刺奸司交出与莽山贼勾结的奸细,既然虎贲军中有不忠于天子的逆贼,那么我们交出来就是——只要交出来,刺奸司就有功而无过,虎贲军上下也正好可以清洗一番,换上更忠于天子的将校。”公孙凉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谭渊:“为此,谭知默,劳烦你牺牲了。”
“我……我……”
谭渊还想要求情辩解,但是胸腹剧痛,头昏眼花,他整个人都萎顿下来,直接跪倒在地。
他向公孙凉伸出手,公孙凉却仍然是淡淡地看着他。
谭渊终于倒在地上,口鼻间渗出大量的血迹。公孙凉看着他的身体从抽搐到不再动弹,将桌上的玉如意拿了起来,轻轻摩挲了两下。
“来人,将他抬出去。”公孙凉淡漠地道:“谭渊私自勾结莽山贼,擅自调动虎贲军,为刺奸司发觉,已畏罪自尽,所有证据,也一并带上,一齐送到咸阳令署去!”
三三、再回咸阳
温舒拢着袖子,快步走上阁楼。
在阁楼口,他看到谭渊被人抬了出去。
温舒只望了一眼,便不再关注,若是谭渊还活着,他少不得要注意一下,现在嘛,一个死人罢了。
“温司直,谭渊失手,罗运已死。”公孙凉缓缓说道。
“正常,若是事情那么容易,也就用不着我来了。”温舒微微一笑。
公孙凉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为何要找罗运么?”
温舒眼睛眯了起来:“这不难推断。”
“哦?”
“公孙先生给我的条件,是三年前离开咸阳、曾经名声很大、风仪非凡、年纪当在二十至三十之间的男子,而且这个男子要经常出入大将军府……三年前这个时间段是关键,那么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大的事情,自然是先帝大婚。”温舒咧嘴笑了笑。
“先帝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皇太后,乃是大将军幼女,大将军权势倒有一半是来自于其国丈的身份。那么三年前某位年轻有才风度翩翩的男子,因为经常出入大将军府邸,与大将军幼女相识。少艾思慕,在所难免,若是做出了什么糊涂的事情,那就更是人之常情。找到那个男子,找到大将军幼女与其私通的线索,找到当今皇太后曾经不贞的证据,皇太后还是皇太后吗,大将军还是大将军么?”
阁楼之上,除了曾经给谭渊倒毒水的枯瘦男子,就只有公孙凉和温舒二人,温舒侃侃而谈,毫无顾忌。
公孙凉又看了他一眼,向枯瘦男子道:“温司直说累了,给他倒茶。”
枯瘦男子去倒茶的时间里,公孙凉道:“你倒是大胆,也是个有本事的,我只给你这些条件,你就能猜出我的打算。”
温舒拱手长揖,几乎是一揖到地,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年纪要比公孙凉大近二十岁。
“公孙先生,你可知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谁的身影么?”他问道。
“谁?”
“江充!”
这个名字让公孙凉呼吸稍稍停了一下。
“江充,当年也是如同公孙先生一般大胆,也是如同公孙先生一般算无遗策,也是如同公孙先生一样擅于设局。便是烈武帝,也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那段时间,也是我们这些被称为酷吏者最为得志之时。”
“如今江充可是朝廷钦定的恶徒,他的尸体早就腐朽为泥了。”公孙凉不紧不慢地道。
“我不相信江充会那么容易死去,我一直觉得,他还活着。不过他是否活着,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已经发现了和他一样甚至更胜于他的先生您。”温舒嘴角浮着笑,他直直地盯着公孙凉,目光灼热,仿佛是看着自己挚爱之人:“先生,我这种人,并没有什么大的才华,也没有别的愿望,唯所愿者,就是天下的奸人听到我的名字就胆寒,世上的不法之徒一看到我的身影就发抖,我要比最恶的人还要恶,比最毒的蛇还要毒!”
公孙凉的随侍将茶端了上来,摆在了桌上,公孙凉伸手示意:“饮茶。”
温舒没有去拿杯子,而是向公孙凉拱手:“公孙先生,我对你有用!”
“我借莽山贼入寇之机设刺奸司,再借刺奸司查奸细之机调来咸阳城的户籍,让你找罗运,现在罗运虽然找到,可他也已经死了。线索已断,还打草惊蛇,你说,你还有什么用呢?”
“公孙先生,我刚才再次核对文牍档案之时,又有一个发现。”温舒眯着眼睛:“不,应该说我有两个发现。”
“哦,说。”
“第一个,清河县主与皇太后自幼相熟,许多档案里都记载她们二人共同出游遣兵马护卫之事,而谭渊曾说,他在丰裕坊查案之时,曾受清河县主所阻……所以线索未断,清河县主肯定知情!”
公孙凉神情不变,只是看了温舒一眼:“此事暂住,打草惊蛇之后,清河县主动不得了。”
“那还有第二个,近来诸多事端都发生在丰裕坊,我对丰裕坊极感兴趣,故此又调了近十年丰裕坊的户籍,发现了一个人……这个人此前并未有户籍,是去年六月才落的籍,而去年六月,我为铜宫令,陈殇执大将军虎符来,从铜宫带走了一少年。”
公孙凉微微一愣:“铜宫中带走一少年?铜宫里哪来的少年?”
“有的,十四……如今是十五年前,惑星之变后,上林苑令将一个名为‘虎乳儿’的婴孩送于铜宫。”
“惑星之变,惑星之变……大将军!”公孙凉倒吸了口冷气,终于再难维持镇定。
如果他猜想的不错,大将军并没有在那被动防御,而是于不动声色之中已经准备好了反击的手段!
他在为天子寻找替代者!
一算时间,大将军做出这一决定的时候,恰恰是天子登基那一日!
公孙凉长吸了口气,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大将军此举做得倒是足够隐蔽,但是既然被他知道了,事情就未必会象大将军想的那样走了。
他看了那杯茶一眼,然后摆手:“茶已冷了,公孙厉,为温司直换茶。”
枯瘦男子默不作声上来,将冷茶倒了,又端来热茶。
这一次温舒直接接过茶,缓缓啜着,等待公孙凉说话。
“比起大将军,天子与我还是年轻了些,确实需要温司直这样的长者来为臂助。”公孙凉道。
“定会天子与公孙先生效死力!”温舒放下茶杯,再度行礼。
“既是如此……温司直知道该怎么做吗?”
“按公孙先生所言去做便是!”
公孙凉微微笑了笑,又轻轻摇了摇头:“找到那个少年,盯紧他,然后……”
他紧紧合住手掌,五指捏在文牍上,指关节捏得发白。温舒看了他的手一眼,低下头去,应声道:“喏!”
温舒离开之后,公孙凉脸上的微笑收住,他眼睛微微眯起。
“逆太子遗孤啊……原来知道这件事情的不仅仅是我们!”
赵吉在乡下庄园里呆了十日,眼见上元节就要到来,他耐不住乡间的无聊,便嚷着要回咸阳。
“回咸阳回咸阳,这里既没有人与我斗鸡,又没有人与我关扑,甚至连个唱小曲的丫头都没有,我要回咸阳!”
赵和白了他一眼。
几天前赵吉就开始叫嚷了,昨天甚至已经派人回到咸阳打听消息。
“赵雁!”安静了片刻之后,赵吉又大叫起来。
“来了来了!”
原本以为没有回应的,没想到这一嗓子叫出,派去打听消息的赵雁在外应了一声,喘着气跑了回来。
赵吉大喜,忙坐正身躯:“怎么样,咸阳里情形如何?”
“回禀主人,刺奸司已经破了勾结莽山贼一案,那个谭渊被推出来顶罪了!”赵雁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赵和与赵吉面面相觑。
“谭渊那家伙死了?”
“确实死了,小人还去看了首绩,那一字眉极为明显。”
赵吉挠了挠头,赵和则百思不得其解。
“谭渊好不容易逃回京,结果还是死了……他既然死了,我们是不是就没事了?”赵吉又问道。
“小人也通过关系去打听了,无论是咸阳令署还是刺奸司那边,都没有提咱们的事情,那些虎贲军,也只是说勾结莽山贼,被羽林郎陈殇等率领义民所诛。”
赵和心里隐隐觉得不妥,但赵吉已经跳了起来:“那还等什么,咱们走,回咸阳去!”
虽然赵和仍然反对,可是赵吉根本不管那么多,到最后干脆对赵和道:“阿和,你只管放心,我家大业大,可不舍得去坐牢受苦,我家里自有门路,便是真要捉我们,我也不怕!”
想到他在权贵云集的京畿仍然有这样好几个庄园,家中仆役也身手非凡,赵和默然无语。
果然如同赵吉所想的那样,他们入城之时虽然受到盘查,可也仅是稍作阻拦之后便放行了他们。
赵和也再度回到了牛屎巷。
平衷的棺材铺子生意总算恢复了平静,看到赵和,他愣了一下,然后连连拱手:“阿和,赵和,赵大公子,你别来我这行不?”
赵和不解地望着他。
“这段时日你倒好,不知躲哪去了,可是有多少官差跑我这来问你,弄得我大好的生意都误了几桩!”平衷满脸都是苦涩:“我这小棺材铺子不是大庙,容不得你这样的活神仙,你还是去别处安生吧。”
“啊……”赵和这才明白,自己被这便宜的师傅解雇了。
“当初的文契,我都还给你,而且你看,我这又有了一个学徒,也确实用不着你了。”平衷一指身后。
在他身后,有个与赵和年纪相当的少年伸出头,好奇地望了赵和一眼,然后又跑回去干活了。
“呃……”
赵和自己也知道,恐怕这段时间给平衷的棺材铺子惹了不少麻烦,而且他在外一躲就是十日,平衷自然会寻人替代他。
只不过离开平衷的棺材铺子,他还能去哪呢?
“对了,你的行李,我可没有乱扔,都在这里,小丙,小丙,把阿和的家当都拿来!”
那个新的学徒从铺子里跑出来,拎了一个包裹,赵和原本就没有什么私人物品,因此这包裹也就不大。
“还有这个,值五贯钱,给你带在身上救急。”平衷又将一小锭银子拍在赵和的手掌中,恋恋不舍地道。
赵和握着那小锭银子,低头不语。
三四、何去何从
因为临近上元的缘故,哪怕城中刚刚经过一场劫难,急于粉饰太平的官吏们,还是将咸阳城妆点得非同一般。
各个坊闾市肆,到处都支起高架,架起一盏盏的灯笼,只到上元当天夜里,这些灯笼便会点燃,整个咸阳城因此灯火通明。
自然,这样的光芒,照不到那些贫苦人家。
夜幕低垂的时候,赵和端着一碗汤饼,蹲在房铺的门槛上稀里糊噜地吃着。
他还在琢磨着自己该往哪儿去。
以他的自尊,赵吉家是不会去的,他不想去给赵吉当个吃白食的门客。王夫子家同样也不会去,王夫子帮他的已经够多了,他身上的麻烦不能引到王夫子家去。
萧由、樊令、贾畅……
一个个认识的人都被排除,他必须尽快给自己找个安身立命之所,否则仅靠着身上几百文线、五两银锭,他撑不了多久。
咸阳米贵,居之不易。
或许离开咸阳去终南山中做个隐士也是条出路,那位罗运不就在终南山中过得逍遥么,若不是遇到陈殇与谭渊,没准他还可以继续逍遥。
要么就远离咸阳,到外地去,听说东面的洛阳、南边的扬州、余杭,都是不逊于咸阳的大城,非常繁华,却那边看看有没有机会。
也可以周游天下,虽然这些年乱匪四起,天下板荡,但是一个孤零零乞儿般的少年,有谁会将他当成劫掠的目标?
他正胡思乱想,一双脚停在了他的面前。
赵和抬起头,看到萧由平静的脸。
“吃完面随我来。”萧由缓缓道。
赵和抿着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吃了一口面。
他刚才不是没想过投靠萧由,但想着两人素无交情,就是在他落籍之时和除夕之变中打过交道,因此放弃了这个想法。
可现在萧由自己来叫他,看神情甚至是专门来叫他,这让赵和心中不解。
三口两口将剩余的面吃掉之后,萧由领着赵和离开这家铺子。
这铺子并不在丰裕坊,萧由能找到他,肯定费了一些心累。
但萧由也没有把他带回自己家,而是到了另一处偏僻的小巷,小巷最内侧一户人家门掩着,萧由在外咳了一声,门立刻被打开。
“进去。”萧由道。
赵和倒不怕萧由会害他,以他现在的情形,萧由要害他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
小院子里有些乱,一个沉默的老汉在他们身后又将门掩住,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将这些时间你的事情都说给我听,不要隐瞒,详详细细。”萧由道。
但赵和刚张嘴要说话,萧由却又摆了摆手,指着他的手:“我并非无缘无故地关注你,你手上的那印迹不是天生的吧?”
赵和手猛然往衣袖中一缩。
他手上有一处印迹,并非胎记,而是有人用炭火烙成,这件事情,除了铜宫中的那些老人外,别人谁都不晓。
他惊疑抬头,望着萧由。
“这印记当是前国子监祭酒邓公讳谷所为,他是我的老师,名家合同异派学主。”萧由淡淡地说道:“烈武帝四十九年,也就是七年之前,他被关入铜宫。”
赵和身体猛然抖了起来。
“我老师所属名家,在诸子百家中虽然不是显学,但他身为一派学主,有的是保护自己的本领。烈武帝三十年起的暴虐,他都安然无恙,甚至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他身在旋涡之中都可安然脱身,怎么会被犯下错误被关入铜宫之中?这些年,我一直有些不解……他如今还好么,是否给你说过什么?”
赵和望着萧由,望着望着,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突然叭哒叭哒落了出来。
他可不是那种软弱的动不动就哭泣的少年。
但这一刻,赵和真的控制不住泪水。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铜宫中生长,出了铜宫举目无亲,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却不曾想,在外边竟然还有和自己有某种奇妙关联者。
“看来老师的情形是不太好了。”萧由喃喃自语。
“邓师两年前不幸……不幸病逝,去世之前,给我留下这个……”赵和压抑住自己的抽泣,小心地捂摸着自己的手腕。
“这么说来,你还是我的小师弟。”萧由平静地说了这句话,但说完之后,却忍不住抬起脸来,紧紧闭住眼睛。
好一会儿之后,萧由再看着赵和。
“这大半年时间里,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做得……还算不错。”他缓缓道:“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会为你这样一个小师弟,而压下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你能不能理解?”
“邓师曾和我说过,名与实和而不同,师兄弟只是名,师兄弟之情是实,萧大夫与我之间只有师兄弟之名而无师兄弟之实,我自然能够理解。”
萧由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给你一个建议,立刻去找陈殇,无论此前你与他关系如何,现在都要找到他,和他在一起。”萧由道。
赵和愣住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缓缓道:“陈殇与我,既无其名,又无其实,我怎么能和他在一起?”
“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萧由一笑:“一切有名,皆自无名而始,一切有实,皆由无实而生。”
“萧大夫要我找他,总得有缘由吧?”
“因为你身上的麻烦还没有结束,这段时间,有人在通过衙署的档案调查你,那个人,应当是曾任铜宫令的温舒。”萧由眯起眼睛:“他一向打着法家之名,但我猜想不错的话,他只是法家的表,而和邓师一样名家的里,他应属名家离坚白派。无论是合同异还是离坚白,名字都擅于从无数细节之中发现线索与真相,他如果存了心要找你,只凭你是逃不掉的。”
赵和默然不语。
他心中隐约有一种身处旋涡中央的不祥之感,萧由强调温舒属于名家离坚白派,难道说自己身上还牵涉到那场持续了数百年的百家之争?
赵和在铜宫之中,听那些老人们说过百家之争,他知道那场百家之争在这片土地上掀起长达三百年的混战,最终是始皇帝扫清诸侯这才了结此事。
而现在,大秦朝局动荡,新的百家之争似乎又在酝酿。
“温舒如今是刺奸司司直,也就是为天子效力,能够与之抗衡者,唯有五辅,所以你必须去找陈殇,他背后有大将军,或许……还有别的惊喜。”
赵和点了点头。
见他听进了自己的话,萧由挥了挥手,让他从后门离开。
陈殇随手在一个小贩那儿抓起一根糖葫芦串儿,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那小贩在背后破口大骂,陈殇一边嚼着糖葫芦一边回骂:“乃翁我在咸阳城各大酒楼里好酒好楼吃喝都不给钱,吃你一串糖葫芦是看得起你,还问乃翁要钱,信不信乃翁砸了你的担子?”
那小贩只能闭嘴,待陈殇走远之后继续骂他,旁边另一个小贩见此情形,嘿然一笑:“别骂了,他是咸阳四恶,当初更恶的事情都做过,吃你一串糖葫芦算什么,而且,你也休要以为大伙不知晓,你欠着他人情,若不是他,你如今还能在这摆摊子?”
小贩们的嘀咕陈殇没放在心上,他含着糖葫芦,挠着头,眉宇之间满是忧郁。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喜欢上那位清河县主了。
只不过清河县主乃是大秦宗室,就算当初他父亲未失爵,将那个关内侯的爵位传给他,他的身份想要匹配上也有些困难。更何况现在的他,除了声名狼籍之外,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办法,就只能象那些以前被他鄙视的人那样,想方设法去讨好清河县主,为其走狗鹰犬,看看能不能博得其欢心一笑了。
可是这也不容易,清河县主交待他的第一件事情就办砸了,不仅没把对方要的东西带回来,甚至还与谭渊发生了一场大战,险些让自己与兄弟们丢了性命。
好不容交了差,可第二件事情又是个麻烦,要去找寻赵吉与赵和——赵吉倒还好办,赵和那家伙油滑得紧,到哪里才能寻着他?
正想着,就看到自己家门口的台阶上,有个少年坐在那发呆。
陈殇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坐在台阶上的正是他刚才还在想到哪去找的赵和。
陈殇没有作声,小心翼翼贴墙而行,到了赵和身边猛扑过去,将赵和紧紧箍住:“总算逮着你了,小子,这回你跑不掉了!”
赵和一惊,猛然挣动,发现是陈殇这才缓下来:“你不是说不捉我么?”
“我可以不为大将军去捉你,可以不去为自己的功名富贵去捉你,但不能不为我喜欢的女人去捉你!小子,你老实点,别想再走了!”
赵和对这家伙有些无奈,也不知这厮是怎么养成这样的心性的。
“我不会走,我就是来找你的。”赵和说道。
陈殇没放手,仍然紧紧箍着他:“休想诳我,这种诳人的话语,我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不骗你,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说明白,有人告诉我,温舒还在找我。”
听到温舒这个名字,陈殇满脑子的春心荡漾这才冷静下来,他停下手,皱着眉:“消息确实?”
“确实!”
陈殇顿时拉住他就走:“快走,这里呆不得了!”
三五、神秘女子
陈殇很清楚,以温舒的能力,自己家在哪里对他根本不是秘密,同样,咸阳城中可能布满了对方派出的秘探,他们如果不能早些离开,只怕追兵随时会来!
他的猜想是对的。
才走到一个街口,他们就听到身后的混乱之声,陈殇回头一望,那卖糖葫芦的小贩摊子被人推倒,十余名虎贲军大步过来。
“该死……”陈殇眉头一皱,故意变声大叫:“翻毛鸡们,你们不是很厉害吗,我们就在这里,有谁敢出来?”
说完之后,他将兜帽拉起挡住自己的脸,缩起脖子,拉着赵和便跑。随着他这一嗓子,从街巷两边,窜出十余个羽林军模样的人,看到虎贲军士卒,顿时大怒,围了上去。
双方早有积怨,谭渊之死没有解决掉这积怨,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加深了它。因此只是几句话,双方便大打出手,一片混乱之中,陈殇拉着赵和跑掉。
却不知就在不远处的一家酒楼之上,温舒慢慢放下了酒杯,看着他们两人飞跑于咸阳的街巷之中。
陈殇拉着赵和一路小跑,拐街穿巷,来到富贵人家云集的尚贤坊。在这里可不象那些平民与普通士卒居住的坊,这里有军士巡逻,就连穿着羽林军服饰的陈殇到这里,也先后两次被拦下盘问。
到得尚贤坊最西侧的一处院落,陈殇上前砰砰敲门。
赵和站在院门前四处打量,与别的地方高大门第相比,这院落稍稍有些不起眼。
门过了好一会儿才被打开,几个健仆出来,为首的却是一个女子。
这女子让赵和印象最深的是她腰间不是别着手帕,而是佩着一柄剑。
“陈殇,你怎么又来了,这几日就见你绕着县主府打转儿,是不是又起了什么坏心眼?”那女子看到陈殇,顿时竖眉,不客气地喝斥。
“哈哈,我对县主之心,天日可表,怎么会是坏心眼呢?实是县主交待的事情我办成了,所以才来这里,还请侍剑姐姐替我禀报一声,就说赵和我找到并带来了!”
名为侍剑的使女转向赵和,上下打量了赵和一番:“还只是一个孩子……你进来。”
赵和依言进了门,陈殇正想跟上去,却听得当的一声,侍剑将腰中剑拔出,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侍剑姐姐,这是……这是做什么?”
“他可以进去,你不行!”
“可是县主若有话问我呢?”
“你老实在这呆着,县主有话问你,自然就会派人传话。”
陈殇无奈,只能向着赵和挤眼,嘴巴里无声说话。赵和看他口型,猜出他说的是“让县主见我”我个字。
赵和却只穿看不懂。
被带进院中之后,赵和也没有直接登堂入室,而是到了一处偏廊,好一会儿之后,却见一个双眉如剑的女子迈步而来。
“你就是赵和?”那女子看了赵和一眼。
“是。”赵和认出她就是清河县主。
“听陈殇说,罗运遭遇不幸之前,你与他曾相谈甚欢?”
“不仅如此,罗运去世之时,我就躲在一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赵和平静地道。
这话他没有告诉过陈殇,因此清河县主自然也不知道,现在听到这,那对剑眉忍不住挑了起来,整个人露出震惊之色。
“果真?”
“确实如此,此前我不敢说,害怕有麻烦。”
清河县主见他口齿伶俐,又细细打量他两眼,心中微微一动。
原本赵和又瘦又矮,最多只算是眉目清秀,但在咸阳这半年多来,身体长高,眉宇也长开,整个人渐渐显露出一种英气。
这种英气,清河县主觉得有些熟悉,甚至可以说有些亲切。
她想了想,然后开口道:“备车!”
随着她一声令下,原本肃静的院落中顿时传出了声响,没过多久,赵和便被引到一辆油壁车前。
这辆双马拉的油壁车看上去高大华丽,比起一般油壁车都要奢华。
赵和被引入车厢之内,紧接着清河县主带着侍剑也进来。侍剑一伸手,将座椅掀起,露出底下的暗室。
“你进去。”侍剑向赵和说道。
赵和愣了愣,被侍剑拿眼睛一瞪,他有些无奈地爬了进去。
上面的座椅又盖上来,赵和觉得自己象是蹲在一个黑暗的大箱子中,什么光都看不到了。
甚至连声音都变得很模糊。
这车难怪如此高大,原来还有夹层暗室。
又过了片刻,车身开始轻微摇摆,马车开动了。
在黑暗中,赵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中途马车还停下过几回,有两回隐约有人声,却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
终于头顶盖子再度被掀起,赵和用手护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这光。
“这是……”
“不许多说话,问你什么,你才回答,等等,我给你系上这个!”
侍剑上来用一块长帕系在赵和的眼上,赵和才接触到光明,转瞬之间便又陷入黑暗中。
紧接着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赵和猜想应该是侍剑的手。这只手牵着他慢慢出了马车,又在一片平地上走了数十步,然后是向上迈台阶,再双是一个高高的门槛。
这一路上,赵和都是不动声色。
在侍剑停下之后,赵和听到了小声说话的声音,又地字片刻,一个他此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响起:“你说……罗运去世之时,你就在身边?”
“是,当时虎贲军将他围住,我逃到一棵树上,相距约有十五丈,他怎么去世的我看得一清二楚,他说的话我也依稀听得到。”
“将当时的情形,细细说与我听。”那声音自带一种威严,应该是高居人上发号施令惯了,但赵和又觉得那声音的主人年纪不是非常大,可能与清河县主相当。
他略一回忆,便将罗运死时的情形全部说了出来。
当他说到罗运那句“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时,他突然听到对面有急促的呼吸之声,仿佛还有几声哭泣。
而当他说罗运用箭自尽时,对面反而没有什么反应了。
说完之后,赵和道:“当时情形就是如此。”
接下来是一片安静。
安静了许久,赵和才听到那声音又响起:“听闻你是最后一个和罗运相谈甚欢的人,将你们谈了些什么也说一说吧。”
赵和便将罗运如何到驿亭,如何与自己探讨各种文章,又做了哪些评论一一说过一遍。那声音中间偶尔会插上一句“他确实会如此说”、“他一向便是这样想的”、“他看的书还是那么多”,显然,对方对罗运极为熟悉。
在赵和又一次说完后,那声音再次陷入深默一段时间,然后再问道:“说一说你初见罗运时,他是什么模样……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赵和知道,后一个问并不是问自己,因此回答道:“初见罗先生时,他虽然显得瘦削,却丰神俊逸,是我见过第一等的人物,哦,他还说他已三年未曾食荦,一直吃素。”
这话出来,对面呼吸忽然又急促起来,紧接着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他一直吃素……是为了我啊!”
清河县主小声在安慰,但接下来的对话声赵和又听得很模糊,一点都不真切了。他的手并未被绑住,但他很老实,并没有偷偷掀开眼罩去看。
又过了会儿,那声音恢复平静:“这么说来,你倒是罗运最后的小知己,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活命。”赵和说道。
对方愕然。
好一会儿之后,对方缓缓道:“想要活命,为何这般说?”
“我应该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故此有人告诉我,刺奸司司直温舒正在四处搜捕我,方才我们来的时候,便有虎贲军在陈殇家外追我们。”
赵和说这话时不动声色,但对面的人绝不傻,对方停顿了一下,慢慢说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告诉你温舒在抓你,你把罗运的事情告诉了这个人,然后这个人再指点你来寻清河?”
“他只是指点我去找陈殇。”
对方再度陷入沉默。
赵和不会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是王夫子,哪怕是现在已经表明身份与他为师兄弟关系的萧由,赵和都不是绝对信任,更何况是通过陈殇辗转结交的清河县主,还有清河县主身后的这位大人物?
他可以断定,假如他上门来说自己知道罗运的事情,在说完之后,等待他的,唯有灭口。
在这件事情上,对方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但他的暗示对方能听懂,即便对方杀了他,灭口的目的仍然达不到,因为外边还有一个人知道此事。
而这个人,赵和绝对不会透露出去。
“你想要怎么样活命?”对方问道。
“让温舒不要再找我,若是可能,让温舒永远不能找任何人。”赵和回忆起铜宫中的生涯,缓缓说道。
“哈,温舒如今是刺奸司司直,官虽不大,爵虽不高,却可以上达天听,想要让永远不能找任何人,却不容易。”
赵和没有说话。
良久良久,对方才道:“你去找陈殇,清河,你去交待一声,让那边给陈殇方便。”
——————————————————————分割线————————————-
《旧京闻见录》:昔时旧京之中,豪门深宅之内,颇多怨妇。闻有一少年,姿容俊逸,风度翩然,尝簪花于鬓,行于曲池坊,有车蹑其踪,于无人处挟之,巾遮其目,车载而行,不知何往。良久出车,入一豪宅,穿堂过院足有五重。去其遮巾,但见二妇人,体态妍好,丽质殊常,于是为鱼水之乐,成比翼之欢。日日笙歌,如此半旬,偶尔对镜,已形销骨枯矣。少年恐之,乃哀恳求出。二妇人皆呜咽不舍,依依惜别,又以巾遮其目,车载之出。少年昏睡,待醒之时,卧于曲池之畔,身旁二帕,一绣蝴蝶一绣鸳鸯,又有百金,置于匣中,少年由此巨富。旧京人闻之,于是少年簪花行于曲池者众矣。
三六、大恶小恶
赵和有些茫然地看着对面。
在他对面,陈殇同样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也就是说,我送你一趟,结果还给自己找出了新事情,我得想法子干掉温舒?”陈殇问道。
“不是我给你找的麻烦。”赵和撇开自己。
“不是你还是谁,一个谭渊已经是那么难对付,遑论温舒?那家伙在铜宫当铜宫令,我还不须惧他,可是如今他回到了咸阳,谁知道这咸阳市井之中,有多少人是他在十余年前便布下的暗子,谁知道他在翻看咸阳的籍册时,能找出多少东西!”陈殇一捶案几:“就知道你小子是个大祸害,乃翁我被称为咸阳四恶,跟你比起来真是小恶遇上大恶!”
赵和呵呵干笑了两声,没再辩解。
这个时候的辩解毫无意义。
“不过若能成得此事,又可以去寻县主禀报,倒也是个好消息……你这厮着实可恶,见着县主,也不替我说句好话!”
赵和仍然是呵呵干笑。
“唔,随我来,要对付温舒,只靠着我还有你这个拖累不行,终究得用上我的兄弟。”
“最近你用他们用得不少了。”赵和的话中多少有些讽刺。
“那是自然,兄弟难道不就是来用的么,走,先去寻戚虎,这厮好找些!”
戚虎确实要好找,与陈殇这家伙甚少住在军营之中不同,戚虎如果没有什么意外,都是住在军营之内,与他的部下们住在一起。
不过赵和与陈殇到的时候,看到的不是军令如山令行禁止的一幕,也不是操演训练挥汗如雨。
他们看到了一个女子,一个年轻的女子。
这年轻女子叉着腰,堵着北军军营之门,正在破口大骂。
陈殇看到他时,倒不急着去寻戚虎,只是笑吟吟地道:“没想到今日看到这一场热闹,戚虎准又是干了什么糊涂事情。”
“戚虎?”赵和不解。
陈殇没有回答他,只是远远地训了一声:“弟妹,要不要我去帮你揍戚虎一顿?”
那女子侧过脸来,看到是陈殇,嘴角向下一撇:“若不是结识了你这样的狐朋狗友,戚虎怎么会如此胆大,竟然与人一起去喝花酒?陈殇,陈横之!你先过来给老娘打一顿再说!”
她说完之后,当真大步走了过来,也不知方才给她藏在哪儿,只见她手一抄,一棍捣衣棒就出现在手中,对着陈殇抡头就是一棒。
赵和在旁边看了头一缩。
陈殇飞快躲开,却是极为阴险地将赵和往这边拉来,那女子收手得快,要不然就要给赵和肩膀来上一下狠的。
“喂喂,打着我了!”赵和大叫。
那女子微露歉然之色:“抱歉,抱歉……”
不过这歉然之色旋即就变成了大怒:“不对,你这小孩儿打小不学好,就与陈殇这般人物厮混在一起,打你也是为你好!”
说完之后,那女子真的抡棒对着赵和也是一下。
不过她对赵和下手总算有分寸,打在了赵和的臀部,而不是往头上招呼。可再有分寸,打在身上终究是痛的,赵和甩开陈殇,撒腿便走,那女子在后追着连打了几下。
赵和身手可谓敏捷,三下里逃过两下,但仍然还是被打着。他恼怒地回头想要大骂,那女子柳眉立竖,这下举起捣衣棒冲着他的脑袋晃悠,而陈殇早就躲到远远的,在那哈哈大笑。
“我是无辜的,我与陈殇不是一伙的!”赵和心念一转叫道:“我只是路过,与我无关啊!”
那女子又追了他两步,这次没打着,不过赵和跑到陈殇身边,猛然将陈殇抱住:“要打打这厮,这厮才不是好人!”
那女子大喜,乘机冲过来劈头盖脸给了陈殇几下,陈殇左躲右闪,头上也挨了一下,顿时眉角破裂,鲜血淋漓。
那女子这才得意洋洋,收起捣衣棒而去,陈殇用手捂着伤口,一边呼痛一边对赵和破口大骂。
“一报还一报,公平。”赵和撇嘴道。
“该死的,她见你是小孩儿,只会打你屁股,不痛不痒,但对乃翁我却是下狠手,能一样吗,能公平吗,你这小杂碎心忒黑,妄我这么照顾你!”
这次赵和没有反嘴,只是用幽幽的目光盯着陈殇。
陈殇毫不觉得心虚,理直气壮地回瞪,嘴里还骂着。
“骂我有什么用,你有本事去打回来。”赵和道。
“怎么打回来,那小娘子是戚虎未过门的媳妇,就算不说她的家世,就是看在戚虎面上,我不也只能干受着?”
赵和早有些猜想,现在听陈殇证实,依然觉得不可思议:戚虎竟然有这样一位媳妇!
“她脾气可不太好……”赵和道。
“这不废话,若是脾气好,怎么会这样?再加上戚虎这个怕媳妇的……咦,你可总算出来了!”
陈殇后边一句是向戚虎说的。
戚虎拢着袖子,看起来不象是个军人,倒象是个老农,他弯腰驼背,悠然道:“须得多谢你,若不是你们替我挨了打,她今日可以在这将我堵上一整天。”
“你这没出息的家伙,以后必然夫纲不振!”陈殇松开手,发觉额头已经止血了,这才骂了戚虎一句:“明知家中悍妻,还敢带人去喝花酒,最可恶的是,竟然带的人不是我!”
“呵!”戚虎干笑了一声,没有与他争辩,而是歪头看了一眼赵和:“你这小子从哪个耗子洞里钻出来,总算给这厮抓到了?”
赵和撇了撇嘴。
“唉呀,忘了正事……王佐,我又有事情要你们相助!”
“那是自然,你来找我,若不是来讨酒喝,就是又惹了麻烦。”戚虎回了一句。
他看了看四周,招手叫来一个军卒,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军卒立刻小跑离开,然后戚虎才向陈殇道:“走吧,找我一个显然是不够的,这里离国子监近,去找子云兄吧。”
大秦帝国自二世圣祖皇帝起开始重视教育,在咸阳城设太学与国子监,招徕天下英才育之,以为官员之后备。这一招有效地化解了原本诸侯国士人的疑虑,也给了这些人一条出路,让他们不必一门心思想着推翻大秦重建诸侯国。自此之后,咸阳城国子监便兴盛起来,最多时有太学生三千八百余人。
到烈武帝时,咸阳城中屡屡动荡,太学生积极参与这些政务,而烈武帝举起屠刀也毫不手软,足足有近百太学博士、学生卷入各种案件而被处死,还有近千人被以各种罪名赶出咸阳,因此如今的国子监稍显冷落。
虽是如此,国子监外的礼仁坊红衣巷仍然姹紫嫣红莺声燕语,走在这巷子中,满楼红袖,脂粉飘香。
赵和有些好奇地东张西望,却被戚虎一把按住头:“别到处看,你年纪还小,看到不好的东西,不好!”
“可你自己眼睛却在四处张望。”赵和幽幽地道。
“呸,我这是欣赏,你懂么,什么是欣赏?如看到名画,看到好的书法,看到上佳的武器兵刃,这都是欣赏!”戚虎瞪圆眼睛。
“此话可对贵夫人去说。”赵和道。
一提到戚虎的未过门的媳妇,他顿时紧张起来,东张西望到处看,然后垂头丧气地道:“你以为我不曾说过嘛,说过的结果……你瞧他头上!”
戚虎指着陈殇头上的那创口,悲愤地道:“他才一个,我头上有八个!”
赵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此前与陈殇、戚虎交往得不深,总觉得这二人有些怪,现在看来,这二人其实都是相当不错的性子,至少让他觉得“有人味儿”。
他们穿过红衣巷,到巷子尽头,看到一座亭子,亭子后有围墙,但围墙上有许多痕迹,分明是常有人翻过围墙,往来于两边。
戚虎一个跨步,当先冲上了围墙。
他从上面伸出手,示意赵和拽住,赵和依言抓住他的手掌,被他发力一拉,也跳上了围墙。
紧接着陈殇爬了上来,在围墙上探头探脑。
“国子监里的风气不好,几位老学究太过刻板,就连上元节也不许他们出入,更不让我们这些人进去,说是会坏了静心,不能读书——我呸,闹中取静都不会,这些老学究们是读书读傻了的,小子,你可千万别听他们这一套!”陈殇又开始骂骂咧咧。
这家伙嘴可真贱,真不知晓,为何还能哄到咸阳城那么多好人家的闺女小媳妇儿。
赵和没有接嘴,因此戚虎已经跳了下去,紧接着陈殇也跳下去,赵和正想跳下去时,突然听到一阵轰响,紧接着周围喝声连绵,呼啦啦数十名男子冲了出来,手中各执物什,将戚虎与陈殇围了起来。
赵和于是决定先不下去,在围墙上先观望一番。
戚虎与陈殇对望了一眼,两人都干笑起来:“你们这是何意?”
“这是何意?哼,就知道会有人来此,乱我等读书之心境,现在一看,果然这样!”这些男子中一个昂然而出,伸手指着戚虎与李果破口大骂:“先帝与大将军都有严令,国子监不许闲杂人等擅自出入,你们这回来了,就老老实实去仪堂,听几位老先生的告诫去吧!”
陈殇与戚虎脸色都是大变,哭丧着道:“各位各位,都是熟人,用不着这么狠吧?”
三七、身限重围
赵和此前见二人,无论是面对莽山贼还是面对虎贲军,都没有流露出畏惧之色,只有面对戚虎那位未婚妻时,他们才这般惧怕。
现在看来还要再加一个,去国子监的仪堂。
那为首的国子监太学生得意洋洋:“捉去捉去,陈横之,戚王佐,你们也别难过,教我们使这招的是你们同党!”
“我们同党……俞龙?”陈殇与戚虎都瞪圆了眼睛。
“他说了,今日戚虎可能不来,但陈横之你必然会逾墙而来,行此非礼之举!所以让我们早早在这埋伏好,就等着擒住你们!哈哈,既然有你们在仪堂受训,今夜我们就可以出去观灯了,还得多谢你们二位!”
“好个俞子云,竟然算计我们!”陈殇与戚虎顿时怒目圆睁。
赵和也哑然失笑,他简直有点弄不清楚俞龙、戚虎还有陈殇之间的关系了。他听铜宫里老人们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这些家伙彼此之间,应当就是损友吧。
陈殇与戚虎最后是掏钱买路,他们身上里里外外搜出十两银子,答应以此请国子监诸生喝酒,诸生才放过他们,叽叽喳喳商议起该如何去捉下一个倒楣鬼。从他们的话里,赵和听出他们的用意,原来国子监仪堂的几位老学究们最喜教训人,他们若是上元节溜出去玩耍,少不得被这些老学究们教训,但是若有人今夜提前缠住老学究们,老学究们精力不济,就不会去管其余之人。
赵和会心一笑:贪玩乃是人之天性,而这些年轻的太学诸生身上,还没有那么多的陈腐气息,也未曾被帝国呆板的制度同化,所以他们身上,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活力。
摆脱这些家伙,他们终于见到了俞龙,这人正在一座亭子中读书,看到他们齐来,目光在赵和脸上稍停,然后徐徐说道:“你们又有什么麻烦了?”
“是有麻烦了,再去把陈硕夫找到,咱们要做一件大事!”陈殇道。
俞龙抿了一下嘴,目光又停在了赵和身上:“这麻烦不小,这个小子惹来的吧,他扛不住,故此找到你,其实是祸水东引,其心可诛!”
被俞龙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赵和心不由自主跳得快了起来。而俞龙这话也让他愣了愣,然后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找陈殇,确实是有将祸水往这边引的意思。
虽然是萧由为他出的主意,可在赵和心底深处,同样也觉得应该如此选择。
甚至这样做还让他觉得有些快意。也并没有将陈殇当作朋友或者什么亲近的人,反而对这厮有些隐约的敌意,能给这家伙添些麻烦,他非常乐意。
想明白这一点,赵和心里有些不自在。
他没有为自己辩护,只是看着陈殇。
陈殇此时也反应过来,他瞪了赵和一眼,然后略一犹豫:“虽然他有算计之心,但究其事实,也是我自找的,你们是我好友,我既自讨苦吃,又怎么能不分点给你们?”
俞龙哑然一笑,缓缓放下书,提起腰间的佩剑。
“既然你想得清楚,那么我们去做就是。”他简单地道:“接下来,我们去寻李果!”
李果之府邸在敬安坊,这里也是权贵富豪之家云集的所在,但到了李果府前时,赵和发现,他的宅邸相当破旧,明显有较长时间未曾整修了。
别家府邸前总有五六个豪奴守门,这些豪奴也衣锦着绣,看上去趾高气昂,而李果府前则只有一个老仆带着一个小僮,看到众人上门,他第一件事情便是令小僮速速将门闭紧。
“各位来此做甚,今日上元节,我家家主不见外客!”他拒人于千里之外,根本不许众人进府。
“劳烦先老禀报一声,我们有要事,直正的大事。”陈殇严肃地道:“关系到李果能否重振家名、再获侯爵之位的大事!”
那原本一脸嫌弃的老人听到这话,精神一振:“果真?”
“自然是真的,你看我是说谎的人么?”陈殇道。
老人喃喃了好几句,终于还是选择相信自己主人朋友一回,令小僮进去通禀,片刻之后,李果穿着便服,快步出来。
“正在练箭,快快说来。”他简短地说了八个字。
“找个地方说话。”让赵和奇怪的是,陈殇等人没有说要进李果府邸,李果也没有邀请众人入内,这可不是好友之间相待之道。
不过想到陈殇、俞龙、戚虎各自身上不同的事情,赵和隐约猜测,李果身上同样有些麻烦。或许正是这些麻烦,才让他们相互结交,成为挚友。
在离李果家不远处,众人寻了一家茶楼,待茶博士上了茶退下之后,陈殇开始说起赵和的事情。
“被刺奸司温舍盯上?”
听到这个消息,俞龙皱着眉,有些不解:“刺奸司的这位司直温舒,我隐约记得他的名字……莫非就是当初烈武帝所任用的那个温舒,曾任过咸阳尉者?”
“就是他!”陈殇嘿嘿笑了起来。
俞龙吸了口中冷气,戚虎却茫然问:“很有名么,为何我不曾听说过?”
“你应当听说过,当初烈武帝所任用酷吏,号称咸阳三兽中的赤炼蛇。”李果目光凝聚,难得多说了句话。
“还是没有印象。”戚虎撇了撇嘴。
“总之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与他相比,谭渊就象个不通世事的孩子一般,他若要寻人……糟糕!”
俞龙说到这,猛然一拍桌子。
陈殇霍然惊觉,挺身而起。
戚虎与李果同样做出反应,但他们有些不解,而赵和更是莫名其妙。
“中计了,这厮一直在盯着我!”陈殇咬牙切齿。
他这此刻想明白过来,自己带着赵和行动得太过顺利,除了途中被虎贲军士卒追过一回之外,竟然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不,也有些打扰,只不过都无足轻重。以温舒的名气与能力,怎么会如此轻易被他摆脱?
温舒没准早就掌握了他的行踪,现在他们几人聚于一处密议,正是抓捕的大好时机!
不等他解释,外头就传来喝斥之声,陈殇将身体往门旁一贴,而俞龙则快步来到窗外,向着窗下望去。
两人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
“来了!”陈殇道。
“楼下都是虎贲军与咸阳令署衙役。”俞龙同样道。
赵和也在窗子那向下望了一眼,原本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已经被清空,虎贲军与咸阳令署的衙役们将这座茶楼团团围住,不知多少弓弩被举了起来,正对着茶楼之上的他们。
赵和还在人群中看到了温舒。
与在铜宫时阴气沉沉的温舒相比,此时的温舒,身着官袍,手握印绶,捋须昂首,显得得意洋洋。
仿佛感应到赵和的注视,他抬起头,看了赵和一眼,微微一笑,捋须的手举起,向他勾了一勾。
赵和缩回头,心怦怦直跳。
他终究只是一个少年,在铜宫时,他就最畏惧温舒,如今又被对方盯上,如何能够不心中惶恐。
“怎么办?”李果问。
陈殇骂骂咧咧了几句,眼睛四处乱转,想要找到脱身的办法。
戚虎瞪着眼睛,将腰中剑拔出,猛地拍了一下阑杆:“只有拼了。”
“行。”李果毫不犹豫。
俞龙也微微一叹,然后拔出了剑。
陈殇脸露苦涩之色,挚友们为了他不要前途与性命,他想要相劝,却知道自己越是劝,这些人就越不会放弃。
“不可。”赵和却开口了。
“什么意思?”众人都看向他。
“你能扛得住严刑拷掠么?”赵和看向陈殇。
陈殇毫不犹豫地点头:“自然能……呃,好吧,应该能撑一段时间,但能撑多久,我也不知道。”
“我能扛住,我们让温舒抓住。”赵和道。
众人都是讶然,落入温舒手中,就算他们能够忍,又能扛住多久?自古以来,就是慷慨赴义易,从容就死难,温舒这位烈武帝时期就闻名天下的酷吏,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开口。
“一天一夜,我们想办法拖住,你们去求救,向任何可以救我们的人求救。”赵和抿着嘴:“大将军,清河县主,或者别的什么人都行……”
“太冒险,温舒绝对不会给你们这么长的时间。”俞龙摇头。
赵和当然也知道,但这是唯一有可能的办法。
他又向外看了看,温舒正在指挥众人,似乎马上就要进攻这座茶楼了。
赵和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突然看到了萧由。
萧由身为咸阳令下属吏,安安静静地站在衙役当中,眯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和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若是萧由在此,他肯定会有计策。
然后他想到萧由当初将“用斧伤人”改成“甩斧伤人”之计,心中突的一跳,隐约想到了一个办法。
“没有别的主意了?”陈殇带着希望,看着俞龙与戚虎,这二人才是他们咸阳四恶中智计最为出众者。
俞龙与戚虎都是皱着眉,一筹莫展,他们自己想要脱身容易,可是想要救下陈殇与赵和,难度实在太大。
“拼。”李果仍然是那一句话。
“等一下,有办法了,我们放火,然后你们抓住我们!”赵和猛然叫道。
“什么意思?”众皆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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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京闻见录》:旧京国子监近礼仁坊,坊中多妓家,诸生颇有倚红偎翠,流连花丛以至耽搁学业者。监中诸教谕乃于仪堂以诗书诲之,通宵达旦,诸生皆苦之。欲驱妓家以绝其惑,事未成,或曰,乃监中诸教谕不许也。
三八、知法玩法
温舒在茶楼底下,看着虎贲军的人将茶楼团团围住,他又侧过脸去,看着与自己同时而来的咸阳令。
温舒心中有种快意。
他也担任过咸阳令一职,那还是烈武帝在世重用酷吏时的事情,因此,他看到眼前这位咸阳令王鉴,心中颇为不屑。
这不过是尸位素餐之辈,所以咸阳城才变得这么混乱,陈殇这样的所谓咸阳四恶,堂堂咸阳令竟然拿他没有办法。
今日就让他这位前任,来教教后任该怎么做事。
“尊令觉得时机是否到了?”他捋须向王鉴问道。
“我只是奉命辅助刺奸司行事,非我主职之事,我不会插手。”王鉴断然道。
他还不知道被围在茶楼中的人身份,温舒保密做得非常好,但是咸阳城中权贵云集,随意一个士人背后都有可能牵连出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所以他也只会做好自己的辅助工作,绝对不会为了出风头而去替温舒做什么决定。
温舒噗的一笑,笑声很轻蔑:“尊令这般推诿事责,难怪可以在咸阳令这位置上安稳坐着,或许任满之后还可以升一升,成为九卿之一呢。”
他讥嘲之意几乎是不加掩饰,王鉴却泰然自若,倒是王鉴身边的属下,颇有面露不快者。
“准备——”温舒不再理睬他,举起一只手,准备令虎贲军强攻。
可就在这时,王鉴身后不远处的萧由眼睛一眯:“且稍等!”
温舒不满地扫了他一眼,正要训斥之时,萧由不慌不忙将手一指:“看,有异变!”
温舒向茶楼望去,只见茶楼之上,方才赵和露出头的窗子处,突然又伸出两个头来。
是赵和与陈殇。
俩人不但伸出了头,而且每个人手上还拿着一样东西。
火把。
点燃了的火把上,火焰在跳跃,赵和与陈殇熏熏然,仿佛喝多了酒。赵和伸长手,将面前悬起的灯笼点燃,陈殇也做了和他一般的事情。
“这厮想要自焚,给我攻——呃,嗯?”温舒下令的话又被堵了回去。
因为在陈殇与赵和身后,俞龙、戚虎还有李果出现,他们一把冲上来,将陈殇与赵和抓住。
“什么意思,内讧?”温舒心念一转。
但见戚虎伸出头,向下边笑道:“上元节时,竟然有人在咸阳纵火,被我当场擒下,我乃北军中郎将杨禹下属校尉戚虎,咸阳令署可有人在?”
正在看热闹的王鉴眨巴着眼睛,不知道为何自己的衙门被点了名。
不过戚虎的名字他还是知道的,在咸阳为令,能象他一样做到第三年,早就有自己的一份护官符。他知道戚虎是一位北军中下级军官,更知道戚虎的背后是谁。
朝中某位九卿级别的大员,兵家传人,戚虎与其女订亲。
紧接着俞龙也报了自己名:“国子监太学生俞龙在此,与戚校尉一同擒住醉酒纵火之人。”
“李果,故右将军彻侯李扬之孙。”李果也报出自己的身份。
虽然俞龙与李果的直接身份算不得什么,但背后牵连的势力也让人头疼。国子监不必说了,天下官员,一半出自其中,虽然派系林立,但也意味着每个人可能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网。李果的祖父李杨曾是彻侯,后因罪失侯,自刎而死,但李家在军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就是温舒带来的虎贲军中,颇有几位将校听到他的名字时面露异样之色。
温舒皱着眉,这三人与案件并无直接关系,而且既然有名有姓,就可以随时去抓捕,暂时放过他们倒也无妨。
但他心中隐约觉得,对方玩出这一手,恐怕并不是为这三人脱身而用。
“你们能捉捕纵火之犯,自是忠心为国,我会为你们记功。”为防夜长梦多,他扬声道。
“人会交出来,但依照大秦律,于都城纵火者,当由咸阳令并尉会审,所以请咸阳令的衙役们上前来接人吧。”俞龙在上道。
温舒顿时寒毛一竖。
他熟悉律令,以玩弄律法自傲,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咸阳乃天下之都,大秦对其安危极度重视,故此凡有在咸阳纵火者,无论火势是大是小,都被视为重罪,由咸阳令署的令与尉共同审理,若有必须,朝堂上还会派遣九卿中的一位参与审理——可是无论怎么审,都与他刺奸司没有任何关系!
刺奸司只是临时设立的机构,其职责所在,也就是搜检可能与贼人勾结的奸细,其中并没有管理咸阳纵火案件之权限!
他怒目而视,转身盯着咸阳令王鉴,同时心中惊疑不定,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出这样方法的,唯有最为精通大秦律的人,这种人所属学派,要么是法家要么是名家。难道这个俞龙,除了国子监的太学生身份,还是法家或者名家的传人?
“呃……温司直瞪着我做什么?”王鉴被他瞪得极不自在,莫名其妙地问道。
“将人交与我!”温舒沉声道。
王鉴自然不会反对,可他正待答应,那楼上俞龙又说道:“依大秦律,于咸阳纵法,为第二等罪案,次于谋逆、大不敬等,咸阳令署在擒获人犯之后,结案之前,不得将人犯交与任何人,以免有人私下勾通说情。咸阳令署可有人在,还不来接走人犯,莫非是想违背大秦律么?”
这话再一出,王鉴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很是无辜地向温舒摊了摊手:“温司直,你看……”
“把人交给我,这是关系到与莽山贼勾结的大案,就是谋逆,是大不敬,是要抄家灭族!”温舒厉声喝斥。
王鉴心里极是不快。
自从两人在一起开始,温舒对他就极不客气,全然不顾论品秩官职,咸阳令要远大于一个临时设立的刺奸司司直,对他冷嘲热讽呼来喝去。若不是看在他背后的天子亲信份上,王鉴早就一拍两散懒得理他了。
此时对方又连续喝斥,这让王鉴心中的不快到了极限。
他向温舒伸出一只手。
“何意?”
“你说这是谋逆大不敬抄家灭族的大案,总得给我证据吧,不给我证据,不给我公文,我就将人犯交给你,你觉得大将军、丞相还有御史和太尉那边,谁会放过我?”王鉴仍然一脸无辜的模样:“证据给我,我立刻把人交给你!”
温舒手中能有什么证据,他抓人的目的,正是为了证据,而且是与莽山贼无关的证据。
他盯着王鉴:“尊令就是这样对待皇命?”
“皇命?行,你拿天子手诏来,我连正式的经过外朝用印的圣旨都不要,只要你拿来天子手诏,我就冒着风险将人交给你!”王鉴也是积年官员,推诿的技术熟练无比,又向温舒伸出手来。
温舒当然也拿不出手诏,他实际上奉公孙凉之命行事,哪里能拿到天子的手诏?
他召来咸阳令署之人,原本想要借力,防止陈殇等人逃脱,却忘了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是烈武皇帝之时。那个时候他们这些酷吏只要一句“皇命”,就可以把人驱使得鸡飞狗跳,可如今,却已经没有了那位一言九鼎的强势皇帝,而只有一位受到五位顾命大臣牵制的小天子。
“人,你真的不交?”他咬牙切齿。
王鉴懒得与他再说什么,他招了招手,把萧由从人群中叫了过来:“萧吏掾,将相关的大秦律背给他听。”
萧由面无表情地站到了温舒面前,两人目光对在了一起。
“大秦律第五卷第十七章京城篇……”萧由开始背诵大秦律,只背了两句,便被温舒喝止。
“够了,我不向你要人,但借你咸阳令衙署一用,审问这二人总该可以吧?”他向王鉴拱了拱手,第一次用上了商量的口吻:“王公,这毕竟是天子之意,你可要想得长远一些。”
王鉴心中极是快意。
这家伙终于向自己低头,大名鼎鼎的赤炼温舒也有这样的时候!
而且温舒的话也有道理,如今五辅确实能够牵制天子,但等到天子二十岁亲政之时,记恨起此事来,他王鉴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略一犹豫,王鉴点了点头:“既是如此,这点面子我总得给温司直的,毕竟温司直可是我咸阳令署的前辈,温司直任咸阳令时,我还在外郡当个县令呢。”
温舒稍稍松了口气。
他抬起头,望了茶楼之上的众人一眼,目光阴冷。
不在刺奸司,他有些手段不好用上,但在咸阳令署也行,毕竟那里也有不少刑具,已经足够给他施展了。
“还请王公派人去将人犯带下来。”温舒又向王鉴拱手。
“唔,你们都听到温司直的命令么,快去把人带来,休要走脱了人犯。那几位擒获人犯者,你们要客气些,对了,这两位人犯非同小可,你们也都给我将眼睛睁大些!”王鉴向差役们下令。
那些差役原本是在虎贲军后看热闹的,此时自己变成了主角,一个个兴奋排开虎贲军,三步两步上了茶楼。
片刻之后,他们将陈殇与赵和绑下了楼,当陈殇与赵和经过温舒时,两人都向他笑了一下。
温舒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目光更为阴沉了。
三九、如何自救
咸阳令署。
今日的令署显得分外拥挤混乱,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虎贲军,这让萧由非常不高兴。
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些军人,虽然军队应当是最讲纪律的地方,但这些军人只要介入地方事务,必然会将地方事务弄得一团糟,完全失去秩序。
而萧由最携崇的就是秩序。
唯有规则完整、秩序分明,他才能借助规则与秩序的漏洞掌控一切。至于混乱状态,意外太多,再好的计算,也比不得从天而降的一块板砖。
迈着快步,他来到了衙门正堂。
咸阳令王鉴正坐在这,双眼无光,似乎在神游物外。
见他来了,王鉴咳了一声,微微坐正:“萧掾史,你可来了!”
“明公请吩咐。”萧由拱手行礼。
“我自幼入学,师从于道家无为派,最讲究的就是清净无为,以无为而无不为。”王鉴随口说了一句,似乎是在为自己上任以来无所作为进行辩护,然后抱怨道:“可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谁晓得刺奸司的那个温舒脑子里发什么昏,非要将我扯进这件案子中,本来他做他的我做我的,互不相干,那该多好……”
听他絮絮叨叨抱怨,萧由轻轻咳了一声,王鉴这才惊觉过来,回到正事上:“萧掾史啊,你足智多谋,几任咸阳令都极为倚仗你,到了我,简直将你当成左膀右臂,若不是你不愿升迁,我早就上表朝廷,将你由吏转官了,不是我说你……”
萧由又咳了一声,于是王鉴再度转移话题:“好吧好吧,不说别的事情,时至今日,我当如何去做?”
萧由看了王鉴一眼:“明公何出此问?”
“就是温舒那贼子,他跟着我来了衙署,如今正在那边等着审案,我该如何处置,是不是把人交给他?”
“交是不能交的,明公,今天是大庭广众之下,那位国子监的俞龙可是搬出了大秦律,你前边交出人,后边就会有人去大将军与丞相那边告你。”萧由道。
“可不交的话,那家伙已经派人去请天子诏令了!”
“那也要等天子诏令到了再说,而且,我以为,他拿不到天子诏令。”萧由道。
王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些不相信。
“天子诏令如果有用,前番几次赏赐咸阳百姓的事情就不会被搁置。”萧由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表露无疑,至少到现在为止,皇帝还只是傀儡,大臣们有的是办法让他的诏令发不出来。
王鉴点了点头。
“温舒如此大张旗鼓,所图甚大,但是他忘记了,当今天子可不是烈武皇帝,五辅也不是当初那些被烈武皇帝抄家灭族的大臣,所以对这事情,明公最好的选择,依旧是回到道家的那四字上。”
“哦?”
“清静无为。不做便不会有错,若是做了,无论是为哪一方做,都会换来另一方的敌视。”
“具体给我说说,怎么个清静无为法?”
“咸阳十五万户、数十万口,明公每日要管的事情如此之多,有些事情,就只能暂时拖后,有些并非急务,明公可以暂时放放——我听闻前些日子雪灾,城中不少人房屋倒塌,今日上元,明公去慰问他们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王鉴摸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猛然站起,义正辞严:“百姓安危,实是关系到国家之根本,看顾他们,让他们也能有一个祥和欢乐的上元节,是我之本份,我现在就去!”
他说完之后正了正帽子撒腿就走,走到大堂门前时回头嘿然一笑:“对了,与刺奸司配合之事,就交与萧掾史了。”
换了个人只怕要在心中骂娘,萧由却依旧不动声色,在王鉴身后拱手施礼:“喏。”
几乎就在王鉴离开咸阳令署的同时,正堂前的差役们被人推开,虎贲军簇拥着温舒涌了进来,反客为主,将咸阳令署正堂占住。
“王鉴人呢,为何迟迟不见我?”温舒一脸恼怒。
他已经尽可能退让了,却没有想到,随王鉴来到咸阳令署之后,王鉴将他晾在一边,许久都没有见他,更谈不上配合他审案了。
他心中明白,如今时间极为富贵,他只能在各方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打开陈殇与赵和的嘴,将他想要的东西刨出来,才能获得这场胜利。
他心里还有些不安。
这次猝然发动,在某种程度上是违背了公孙凉的命令,公孙凉只让他抓赵和,可没有让他把陈殇也卷进来,明显是对陈殇身后某人有所顾忌。
只是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当初在烈武皇帝手下恣意行事养成的习惯,贬居铜宫十余年积累的憋屈,让他忍不住了,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而是要紧紧抓住,并且利用这个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
“王公另有紧急公务先出去了。”萧由不紧不慢地回答。
温舒闻得此言,先是一愣,然后暴怒。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他还有什么紧急要务,能紧急过天子的事情?”
萧由又不紧不慢地道:“王公走时有交待,刺奸司若是有什么事情,可告知下吏,由下吏进行协调。”
温舒满嘴咒骂顿时堵了回去,他上下打量了萧由几眼,嘴角向下一弯,露出极深的法令纹。
“有人协调就好,我现在就要提审人犯!”
萧由点了点头:“可。”
“来人,给我备下刑具!”温舒见他没有明显的抗拒之意,心中又欢喜起来。
看来那个王鉴虽是胆小怕事跑了,但还是对这个小吏有所吩咐,这小吏熟悉大秦律,能够背诵如流,倒是个人才,若是自己恢复实权,可以想法子将这小吏调到自己手下,委以重任。
“且慢。”
温舒正想着的时候,萧由却又是出声了。那些去准备刑具的虎贲军立刻被咸阳令署的衙役们挡住,双方推推搡搡起来。
“何意?”温舒侧过脸斜视萧由。
“依大秦律,唯有咸阳令或尉之令,才可在衙署中用刑,其余刑罚,一律属于恶刑,所得口供,乃逼讯而致,不可采纳为证据。”萧由一板一眼地说道。
温舒顿时改变了要提拔重用萧由的想法。
他杀气腾腾看着萧由:“王鉴自己躲到一边,却让你来为难我,对不对?”
这一次萧由没有否认。
“好个王鉴,好一个咸阳令!”温舒气极。
他一身本领,一半在查线索上,另一半在审口供上,而不经刑讯,怎么能从人犯口里得到口供?至于大秦律里有关刑讯的约定,天下官员谁会将这个当回事?
任他破口大骂王鉴,萧由都没有反应,只是呆板地站在那里,双手拢在袖中,仿佛是在等待他的吩咐。
骂了好一会儿,温舒明白,自己暂时是无法逼供了。
他心念电转,当机立断:“将咸阳令衙署还有监牢都给我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待我回来!”
事情做到这一步,他只能亲自去找公孙凉。
公孙凉应该有办法逼迫咸阳令将陈殇与赵和交给他。
“请。”萧由依旧面无表情。
不过等怒气冲冲的温舒离开之后,萧由转身走向衙后,有虎贲军士卒上前阻拦,萧由冷冷看了对方一眼:“我是衙中掾史,你确定要拦我,要不要我背大秦律给你听?”
那几个虎贲军士面面相觑,想到这家伙背大秦律背得连温舒都无可奈何,便又退开。
萧由到了咸阳令署后院,进了一座侧屋,然后迈入向下的台阶,片刻之后,便出现在令署监牢之中。
陈殇与赵和被关在这里。
有几个狱卒看着二人,不过看到萧由来了,这几个狱卒立刻出去,只留下萧由。
“萧大夫。”被萧由盯着,赵和多少有些不自在。
他在茶楼上发现萧由之后,灵机一动,便想起大秦律,借大秦律中的规定,将咸阳令署卷入此事。他的根本目的,还是想将萧由也卷进来。
这有点对不起此前给过他几次帮助的萧由。
萧由盯着他,好一会儿露出一丝笑:“你不必自责,做得不错。”
赵和愕然。
“第一你的大秦律不但背熟了,而且还能活用,这一点我甚是欣慰,证明老师他又教出了一个好学生;第二你知道将我卷入此事,但又让我掌握着主动权,证明你会随机权变,不是那种拘泥不化之人;第三你被温舒围住,并非你不够警觉,而是身边同伴实在愚蠢,我要你去找如此愚蠢的同伴,我多少也有些责任。”
陈殇本来是眯着眼睛不停地打量着二人,但听到萧由说“愚蠢”时就瞪圆了眼睛,再到后面干脆跳了起来:“喂喂,你说清楚,你说的愚蠢同伴是谁?”
萧由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那个眼神分明就是在说“还会有谁当然是你”。
陈殇恼怒地挥着胳膊,不过手举起来后又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之上,有些颓然地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有些蠢了,那个温舒……当年声名赫赫,怎么会那么容易对付,我大意了,我大意了……”
他的自怨自艾,赵和没有放在心上。
赵和恭敬地向萧由行礼:“萧大夫,现在我当如何自救?”
四十、观使袁逸
萧由听他说“自救”,又是微微一笑。
“不错,你是说‘自救’而不是说要我救你,这一点我更是满意。”萧由说道:“现在温舒给我气走,不过他在半途中必然会幡然醒悟,因此时间不多,如何自救,看你自己,我只能替你传递消息。”
陈殇急了,把赵和往边上一拉:“简单,你让人打开我们的枷锁,再给我一枝剑,我杀出去不就得了?”
这么蠢的话,萧由看都不看他。
赵和则向后退了两步,坐下来冥思苦想。
在铜宫之中,他的老师并不只那位邓谷一人,好几位老者都是他的老师,跟着这些饱学多才同时又精通世务的老人,赵和学了许多东西。
只不过此前他一直没有实践的机会,没有办法把自己所学的东西变成自己的能力罢了。
但面对温舒的步步紧逼,面对自己越发困难的处境,压力之下的赵和,已经渐渐将自己的积累展露出来。
“温舒……不对,我不应该只想着自己如何脱身,我应该想着如何对付温舒,不就是温舒对我步步紧逼么,让温舒自顾不暇,我就有脱身的机会!”
思忖良久,赵和仍然没有办法,但看到萧由,想到他刚才说温舒被他气走,赵和猛然有了个主意。
他转脸看向陈殇:“你对温舒熟悉么?”
“以前就听说过这伙家的事迹,烈武皇帝时,他是所谓三毒,赤炼温舒,天下三大酷吏之一。”
“那就成了,温舒既是酷吏,想来当初没有少草菅人命,仇敌不会少。”赵和说道:“只要找人去说动他的仇敌,再在咸阳城中造起风议,大将军他们就能顺水推舟,将温舒收拾掉了!”
大将军直接出面收拾温舒是不现实的事情,因为那意味着与天子彻底翻脸,但是,若是群情汹汹,咸阳城中的百姓都要温舒滚蛋,便是天子都没法说什么。
正如此前公孙凉迫于压力,不得不交出谭渊顶罪一样。
“只是到哪去找温舒仇敌……萧大夫?”赵和心念又是一转,然后看向萧由。
“唔……”萧由闭着眼睛,手拢在袖中,过了片刻又睁开眼:“暂时我只能找到三十一名和温舒有关的人,其中有八人与温舒之仇,可谓不共戴天。”
“陈殇,你立刻写一封信,让萧大夫带出去,带给俞龙戚虎和陈果,特别是俞龙,他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他能够找到足够多的既有精力又不缺血气的人!”赵和想到了国子监中那些太学生,眼中顿时发亮。
这些太学生精力旺盛,又自以为身肩重担,正无所事事,只要给他们一个借口,带有一个带头之人,他们必然会在咸阳城中掀起一场风浪,给这个上元节平添无数热闹!
几人议定,都是果直的性了,没有再拖泥带水,萧由便当先离开,待他走了之后,陈殇笑嘻嘻地对赵和道:“萧大夫可是咸阳城中的名人,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帮你,你可知市井中如何说萧大夫么?”
赵和没有理睬陈殇的试探。
萧由离开监牢回到了堂前,才从后门进来,迎头便是一声喝道:“你去哪了!”
正是温舒。
一脸铁青的温舒,目光阴冷,死死盯在萧由身上。
萧由拱手行礼,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两人目光相对,温舒慢慢开口:“萧由,字顺之……你是名家合同异派弟子?”
萧由再度拱手,淡漠地道:“在下不是名家合同异派弟子,倒是温司直,在下曾听说你是名家离坚白派的前辈。”
温舒眉头一拧,心头突的跳了下。
他一向以法家自称,实际上暗属于名家离坚白派,他可以肯定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但这咸阳令署中的一位小吏,竟然对此了若指掌!
无怪乎他在这小吏面前,总觉得束手束脚。
“你还说不是合同异派之人?”温舒喝斥:“你若不是合同异派之人,为何会知道这么多琐事?”
“百家争鸣,祸乱天下,这事情许多人都知道,并非只有我萧某知晓,而且我虽非名家合同异派,却也有学派渊源。”
“哦,那你是哪一派的?”
“道家。”萧由说道。
温舒愕然,好一会儿才冷笑:“道家?道家怎么会出现你这个怪物,就在刚才,我已经遣人调来你的档籍,你这十年来在咸阳令署任小吏,做事表面上兢兢业业,实际上却干一些包揽讼词的勾当,致不少不法份子脱罪,你怎么可能是道家之人?道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精通大秦律令、玩弄法律之辈?”
“温司直在档籍中难道没有看到我的籍贯么,我的籍贯是武安人。”
“武安,那又如何?”
“家师苏飞,武安苏飞。”
萧由提到这个名字,温舒顿时恍然:“前太医令苏飞,难怪你说自己是道家,外道而内法的苏飞……”
“就与温司直外法而内名一样。”
两人针锋相对,虽然表面上萧由还保持着对温舒的敬意,但实际上,却已将自己为何不会配合温舒的理由拿了出来。双方所属学派不同,而且一向相互抵毁,莫说配合,就算不拖后腿也不可能。
“学派之争,终究是私事,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方才去哪儿了!”温舒又道。
“我为咸阳令掾史,不是刺奸司掾史,不必回答温司直的问题。况且,温司直自己方才又去了哪呢?”
温舒眯眼看着萧由,萧由依然是面不改色,好一会儿之后,温舒脸上的法令纹渐淡去,然后笑了起来。
“可惜,我为咸阳令时,手下没有你这样的人物,王鉴妇人阿婆一般的东西,怎么好运气,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你。”
“若是温司直没有别的事情,在下就要告退了。”萧由仍然是面色淡然,说话时不文不火,宠辱不惊。
“哦?我正要审问那些人犯,你不是奉命在此协调么,怎么要离开了?”
“因为方才司直不在,我自然要先去处置别的公务。”
温舒干笑了两声。
他心里却极是忧急,这家伙在拖延时间!
他究竟是在等什么人?
正在这时,封锁咸阳令署的虎贲军突然乱了一下,紧接着,一个人骑着马大摇大摆地直接进来。
他进来之后,斜眼看了萧由一下,然后又看了一眼温舒,下马拱手:“啊……啊,是温司直……”
温舒抿了一下嘴,有些无奈,也向来人拱了拱手:“袁观使,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袁逸。
“我既奉命……呃……监问莽山贼之事,听闻温司直又有所收获,如何……如何能不来看看……”
这位袁逸袁观使若是平时,当真是丰神俊逸飘然若仙,但当他喝醉了酒,那便狂态可掬,实在不是讲道理的人。
他一把扯住温舒,口中念念叨叨,然后下令带人犯开审。他奉命督办案件,偏偏公孙凉不在,因此温舒拿他没有办法。
温舒忍不住又看了萧由一眼,现在他相信萧由真是道家之人了,否则怎么搬得来这位大神。
萧由出去,过了会儿,又面无表情地回到了大堂上,而陈殇与赵和也被带来。
温舒刚要喝问,那边袁逸已经坐在了正位之上,将惊堂木一拍,口里嘟囔着:“来者……来者是谁?”
陈殇愣了一下,看看旁边面无表情的萧由,当下开口道:“羽林郎陈殇。”
“丰裕坊赵和。”
袁逸听完之后大怒,将惊堂木拍得啪啪直响:“大胆,大胆,什么陈殇赵和,敢与本官在酒桌上大战三百合否?”
这一下连陈殇都不知道怎么回应了。
温舒看不过去,扯了袁逸一把:“袁观使,现在是在审案,不是在酒宴上斗酒!”
“嗯?不是斗酒,那我来此做甚?”袁逸歪头看了温舒一眼。
“审案,审案……来人,给袁观使上醒酒汤!”温舒向着一个属下示意。
那属下小跑出去,一会儿后,拿来一碗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的汤来。
袁逸小喝了一口,立刻卟的一下全吐出来:“呸呸呸呸,好酸,好酸,这酒喝不得了,都快放成醋了!”
温舒面无表情看着他:“本来便是醋,现在袁观使的酒醒了没有?”
袁逸又是大怒:“我没醉,谁说我醉了,是你温司直说我醉了?来来来,咱们在酒桌上大战三百合,快上酒,上酒,小二,伙计,你快给我们上酒!”
他拍桌顿足,闹得大堂上乱七八糟,虎贲军与衙役们都是捂嘴偷笑。
温舒眉头渐渐拧起。
他心中明白,这袁逸就是来捣乱的,只是不知道向来在天子与大将军间保持中立的诸位大臣,这个时候怎么露出倾向来。
难道说诸位大臣选择了大将军?
袁逸闹腾了好一会儿,当他总算不闹之后,却又趴在了桌上,开始打起了小呼噜。他睡相倒还好,没有流涎三尺,鼾声也不算响亮,只不过在咸阳令的大堂上来这样一下,终究是让人觉得荒唐。
温舒推了他几把,都没有推醒他,再想去审问陈殇与赵和,发现这两人竟然蹲在大堂上,似乎也开始休息了。
他心里渐觉不安,转首四顾,却发现大堂上少了一个人。
萧由不知何时离开了。
四一、天子玉佩
正当温舒在四处寻找萧由时,萧由已经出现在咸阳令署的侧门处。
在他面前,就是俞龙、戚虎还有陈果。
“看来你们一接到消息就来了。”萧由也有些意外,他方才派人出去寻人,没想到仅片刻功夫这三人就到了。
“我们一直就在边上。”俞龙道:“萧掾史有何见教?”
“你们三位分头行事,俞龙,你回国子监,将温舒其人其事说与国子监学子听,陈果,你去大历坊,寻找一个叫方贺的人,问他要不要为父复仇,若是要的话就去国子监诉冤,戚虎,你们北军中的都尉孟射,你问问他,他母亲的仇还想不想报。”
俞龙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萧由也不细说,只是赶他们去行事。三人乘马离开之后,萧由又回到了衙门之中。
一进门,就是温舒怀疑的目光。
“你又去了哪里?”温舒问道。
“如厕,温司直要不要去一下,我看一时半会这位袁公是醒不来了。”萧由应道。
温舒想到自己已经让人将咸阳令署团团围住,便没有再说什么,他哪里想到,如今的咸阳令署与当年他为令时完全不一样,就算他调几百名虎贲军士卒来,也不可能将整个衙门都完全控制住。
他只是又深深看了萧由一眼,然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不就是拖延时间么,他们拖就拖吧。
又过了片刻,咸阳令署前突然又是一乱,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紧接着,三骑飞奔而来。
为首者是一个背着三根长羽的传羽郎。
“温司直,你要的东西。”那人喘着粗气,快步奔了过来。
温舒脸色一喜,将那东西接过,握在手中一看,却是一块玉佩。
玉佩上有一个“祝”字。
温舒举起玉佩,厉声道:“天子玉佩在此,如天子手诏,现在我要审问人犯,还有谁敢阻拦?”
他说此话时,心中极为畅快。
此前萧由、袁逸在拖延时间,他其实也是在拖延时间。他得不到足够的权柄,总要受人掣肘,因此下定决心,派人去向公孙凉求援,为的就是能够将所有阻力都排除在外。
“天子玉佩,拿来我瞧瞧。”他话声刚落,便有人接口道。
温舒回头看去,袁逸不知何时已经坐正,再也没有醉熏熏的模样,而是眉眼深沉,手中把玩的玉如意,又是一副神仙中人模样。
温舒大步过去,将玉佩递到袁逸手中。
袁逸没有接,只是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然后肃然起身,向玉佩行礼。
军士、掾史也都开始向玉佩行礼。
“袁观使不醉了?”温舒半是讥讽地问道。
“哦,承蒙温司直用老陈醋醒酒,如今已不醉了。”袁逸双眼一转,走到一旁,让出了正座:“既然温司直手握天子玉佩,那么就请温司直在此主审吧。”
温舒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往下弯,深深的法令纹再现出来。
“我既然有了天子玉佩,为何还要在这里审?来人,把人带走,我要带他们去刺奸司!”他厉声道。
虎贲军一拥而上,将原本守着陈殇与赵和的衙役赶开,把两人狠狠摁住。他们出手凶悍,不比方才衙役们装模作样,还有人偷偷下黑脚,狠狠踹了陈殇几脚。
虎贲军与羽林军原本就是冤家对头,再加上此前谭渊之事,让虎贲军背了不少责罚,他们有机会,自然要下狠手。
然后陈殇就向前一扑,口吐鲜血,整个人倒在了大堂之上。
众人看到他双足直蹬,一副就要毙命的模样,都吓了一跳。
那个在背后下黑脚的虎贲军也急了:“我没怎么用力,只是用膝盖顶了一下罢了,根本没事,他是在装!”
“就算是装死,也把他给我带回去!”温舒狞笑道。
虎贲军又继续抓人,陈殇这下不装死了,趴在地上大叫:“虎贲军杀人了,虎贲军公报私仇,要将我置于死地,我陈殇不服,我羽林军不服!”
“堵住他的嘴!”温舒恼怒地道。
有人拿了块布堵陈殇的嘴,陈殇嗅到一股臭味,情知不妙,忙嬉皮笑脸:“兄弟别这样,我不喊了,我不嚷嚷了还不行么?”
当然无效,那臭袜子还是塞进了他的嘴巴,恶心得他眼珠都快突出来。
赵和人小,又没怎么出声,反而没有受到这待遇。他也一副极老实的模样,任虎贲军把自己从背后索住,没有丝毫反抗。
这边绑好了人,正要带出去,一直在旁闭目养神的袁逸咳了一声:“温司直。”
“袁观使还有什么吩咐?”温舒斜看着他。
“是这样啊,温司直,我若是你,就在这里审比较好。”
“哦?”
“从这到刺奸司,这一路上辗转,你又带了这么多人,未必能及时到刺奸司啊。”袁逸大有深意地说道。
旁边萧由看了他一眼,仍然是面无表情。
“哼!”温舒懒得理会,哪怕耽搁点时间,他也要将人带到刺奸司去,那里才是由他完全掌控的地方,不象这儿,就算唤人取件刑具,咸阳令署的差役们都能折腾好一会儿拖延个半日。
他们从咸阳令署拖出两辆囚车,将陈殇与赵和都关在囚车之中,由近两百名虎贲军士卒押着出了衙门。
只不过才出不久,温舒就觉得不对了。
人太多。
他猛然惊觉,今日正是上元节,不少人早早上街,就是为了凑夜间金吾不禁观赏花灯的热闹。
咸阳城的上元节是最热闹的夜晚,此后的端午、中秋,都无法与之相比。每年这晚,金吾不禁,上上下下都会以放花灯来庆贺。据说这一习惯,是圣祖二世皇帝时所立,当时圣祖二世皇帝鼓励与民同乐,甚至会微服亲临,观赏游玩。
哪怕此前除夕之变中咸阳城遭了灾,出来观灯的人仍然很多,熙熙攘攘的人群,各大商号、坊闾推出争奇斗妍的花车,将原本宽敞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这行人数量多,还有囚车这样的大家伙,想要在这样的人潮中穿过,确实不是件易事。
不是说不能前进,而是前进的速度实在太慢。
原本都可以走出两里的时间,他们却只推进了半里多点。
哪怕温舒大声喝斥,也无计可施。他分明看到了拥挤来的人群当中,有好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在钻来钻去,想言设法把原本要散开的人群又聚拢来堵住他们,但却拿这些人没办法。
这一刻,温舒心中终于后悔了。
“咦,那不是陈殇吗?”
“好象真是陈殇,啊哈哈哈哈,陈横之,你怎么到囚车里去了?”
好不容易终于驱开百姓,辟出一条路,温舒刚松了口气,可是才拐过一路口,便见迎面来了好几百人。
全部穿着羽林军的服饰。
温舒顿时心中一紧,这些家伙若是念在与陈殇的袍泽情谊,要抢走陈殇,那也是一个大麻烦。
不过这些人倒没有救陈殇的意思,他们围着囚车指指点点,出言嘲笑陈殇,陈殇在囚车里反唇相讥,双方高骂起来,不象是一伙的,倒象是仇人。
只不过这些人骂陈殇的话……温舒听得心里极是不快。
“陈殇,你是不是又睡了这位官人的女儿,所以被他抓了个现行?”
“呸,睡了这位官人女儿,只会捉去当女婿,哪里会关在囚车里?依我看,应当是睡了这位官人的夫人。”
“胡说八道,这位官人的年纪,夫人只怕都五十了,我看是睡了他的小妾,嗯,这就合理了,以这位官人的年纪,那方面恐怕是有些不支,小妾年少思慕,陈殇这厮又是个如狼似虎的,双方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不对不对,众所周知陈殇这厮胃口非凡,没准这回他就喜欢那五十岁的老妇了呢?”
这连番的话语传入温舒耳中,温舒的法令纹越发深,他额间青筋直跳,心里再度怀念起烈武皇帝之时。
烈武皇帝时,他若奉皇令行事,街上这些人胆敢堵路,他就敢直接杀过去!
“滚开,让他们滚开!”他下令道。
这一下连他身边的虎贲军校官都脸色发青,凑近低声道:“司直,这命令下不得啊!”
“为何下不得?”
“虎贲军与羽林军向来不和,就算是没有事,见到了都会群殴,若是得了司直之令,双方打了起来,没准会斗刀剑,那时情形恐怕非我能控制,司直,大将军会直接干涉的!”
两军互殴没有什么,但互殴变成咸阳城中的大规模械斗,那死伤就不可控制,大将军就有充足的理由介入此事,就算是天子也阻拦不得了。
温舒深深吸着气,让自己能够平静下来,但羽林军中的人又开始高叫:“快去叫人,叫人来看啊,陈殇被关在囚车里,这可是大快人心的事情,都去叫人来看!”
“司直,还是退回咸阳令署吧,否则羽林军人越来越多,我们就会进退不得了!”那虎贲军军校又道。
温舒咬牙切齿,然后化作一声长叹。
他想做点事情,怎么这么难!
“退,退回咸阳令署!”他下令道。
四二、怒与不怒
这个命令下得容易,可真要退,却不容易。原本就拥堵的大街上,囚车想要转向,着实花了不少时间,而当他们好不容易挤回到咸阳令署,那些看热闹的羽林军一哄而散,前前后后花费了有一个半时辰的时间。
大好时间,就这样浪费了。
“咦,温司直怎么回来了?”
咸阳令署的大堂之上,袁逸正在一壶酒三碟菜小酌,萧由在旁作陪,见他回来,袁逸讶然道。
“哼,你不是早有先见之明么?”温舒顾不得面上的客气,狠狠地道。
“唉,我也劝过温司直了,可是温司直不听……比如说,我现在又要劝温司直一句了。”袁逸微笑着道。
“说。”
“温司直,现在不是烈武帝时候了,也没有谁想回到烈武帝时候,一句话,时代……变了!”袁逸说完这句,又端起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口。
温舒没有细想他这句话,他心中暗恨,对方又用这种话语来扰乱他的心神,耽搁他的时间。
他厉声喝斥,又将陈殇与赵和从囚车里拖出来,带到了大堂之上。
这一过程中,陈殇又被人踢了好几脚。
“刑具取来!”温舒盯着陈殇,冷冰冰地说道。
“敢问温司直要什么刑具?”萧由说道。
“所有,全部,只要咸阳令衙署有的,就都给我拿来!”温舒的脸上扭曲了一下,露出怪异的笑容:“我在铜宫这些年,又练出了些新本领,正好今日试试手,总得让这咸阳城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温舒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仍然还是当年那个温舒!”
说到这,他声音转厉,回头怒视着萧由。
萧由点了点头,向衙役们摆了摆手。
衙役们小跑着下去,只不过好一会儿人也没有来。
“嗯,萧掾史,看来如今咸阳令衙署远远比不上我当年了,一声令下,半晌没有回应,不知这是为何啊?”
“温司直要的太多,所以下面人动作慢点,这也是常情。”萧由仍然是不急不徐地回应。
“好,那就让我等等看,你们要怠慢皇命到什么时候。”
温舒此时有天子玉佩在手,已经不象开始那么急了,等了好一会儿,见众衙役七手八脚,真的将一堆刑具都搬来,将大堂前堆得满当当的,他这才点头:“看来我真是错怪你们了……”
他来到一串夹棍之前,然后向虎贲军下令:“把这夹棍给他用上。”
他手一指,所指的却不是陈殇,而是赵和!
这一指不仅赵和自己意外,就是旁边小酌的袁逸也是一脸惊讶:“温司直,是不是弄错人了?”
“不会弄错,就是他,我倒想要知道,这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有那么多的人会维护他,在铜宫之中,在咸阳城里……袁观使,此间关系重大,天子赐我玉佩,也是为此而来,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袁逸闻得此语,又打量了一眼赵和:“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何必如此?”
“呵呵,你若是知道在铜宫中,他身边绕着的都是什么人,你绝不会将他只当作十余岁的孩子……”
赵和脸色有些发白,他抿了抿嘴,没有出声。
虎贲军士卒拿着夹棍,就向他走来。
夹棍有大小两种,大的是用来夹腿,小的是用来夹手指,虎贲军士卒不知温舒要上什么刑,因此两种都拿了来。
“先给他手上上刑。”温舒道:“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往指根移,这样可以用久些。”
温舒说这话时很是平静,但旁边众人却是毛骨悚然,他的意思,是要一寸寸将赵和十根手指都夹烂来!
赵和依旧是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头。
旁边陈殇看到虎贲军士卒已经将夹棍套在了赵和手上,目光转了转,突然前冲,一脚踹向温舒。
温舒的注意力都在赵和身上,加之又身处虎贲军士卒与咸阳令署衙役之中,根本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虽然陈殇被绳索绑着,动作有些不便,但温舒究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反应也有些慢,旁边的衙役们纷纷惊叫前来掩护,却有意无意将虎贲军士卒都挡住。
于是陈殇这一脚就狠狠地踹在了温舒小腹上。
温舒哇的一声干呕,整个人弯下身去,捧着腹直不起腰。
那正准备对赵和动手的虎贲军士卒,此时自然也就停下手来。
“呸,温舒,你这狗贼,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你还以为是烈武帝时,让你们这些酷吏滥杀无辜么?”陈殇此时虽已被拦住,却仍然向前冲,口中咆哮道:“你这狗贼有本事冲乃翁我来啊,踢你的是乃翁我,坏你事情的是乃翁我,与你为敌的同样是乃翁我,乃翁是堂堂羽林郎,你冲乃翁来啊!”
在他咆哮中,温舒缓缓向后退了两步,抹去嘴角呕出的脏物,嘴角下弯,法令纹深得可以夹住苍蝇。
“继续施刑,让这位陈殇陈大爷看看,他能不能激怒我。”温舒说道。
陈殇愕然,然后继续破口大骂,从温舒一直骂到他祖宗十八代,但温舒依旧不以为意,只是盯着虎贲军士卒。
陈殇心念一转,又开始对着施刑的虎贲军士卒大骂起来:“你们这些泼皮狗,若是真敢动手,休怪老子不客气了,你们知道老子咸阳四恶之名,谁敢动手,老子就去睡他娘,睡他媳妇,睡他闺女!你们可以试试看,老子能不能睡着!”
那些虎贲军士卒闻言冷笑,其中一人回过头来,轻声说道:“我娘死了,还未娶媳妇,自然也没有闺女,你来睡一个试试!”
陈殇大骂:“那乃翁我就去睡你爹,你爹若死了就去睡你,乃翁还没有睡过男人,就拿你开荦了!”
他这般破口大骂,虽然于事无补,好歹却还是拖了点时间。
但也只能拖这点时间,虎贲军士卒不再理会他,而是开始给赵和施刑。
随着他们两边动手用力,夹棍开始收缩,赵和身体猛然一僵,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手指指尖的骨头同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若是真这样搞下去,他指尖的骨头都有可能被夹碎!
“说吧,说了就少受罪过。”温舒缓缓踱到他身边:“出了铜宫,你见过谁,和他们谈过什么话,都说出来。”
赵和闭上眼,额头汗水涔涔,脸都因为疼痛都扭曲了,但他仍然一言不发,甚呼痛求饶都没有。
“我说,我说!”好一会儿,终于有人说话了。
是陈殇。
他听到赵和手指上的声音,看到虎贲军仍在发力,知道再不停下,赵和的十指就要被废掉了,因此大叫起来。
可是没有用处,温舒看都不看一眼。
旁边的袁逸已经放下了酒杯,又握住了玉如意,眼睛微眯,若有所思。
而萧由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停啊,我让你们停!”陈殇厉吼:“我是奉大将军之命行事,你们再敢上刑,大将军饶不了你们,大将军杀你们全家!”
这一嗓子喊出,终究生出了效果。
那两个上刑的虎贲军士卒不怕陈殇,可不能不怕大将军曹猛。
他们手中不由得就松了些,赵和也在这时疼得闷哼一声,双足一软,跪倒在地上。
温舒慢慢又踱到了赵和身前,他看了陈殇一眼:“大将军?大将军如果想要救你们,早就派人来了,都这么久了,他不派人来,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身奉天子之令,我有天子玉佩!”
温舒将手中的玉佩一举,然后向那两个军士瞪眼:“继续行刑,大将军能杀你们,莫非我温舒就杀不得你们全家?”
那两个虎贲军士卒顿时苦着脸,又给赵和套上夹棍。
不过这一次他们正准备发力时,旁边的萧由咳了一声:“且慢,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哦,萧掾史又想到了什么,你们继续上刑,边上刑边听萧掾史说。”
“我想到这些刑具是我咸阳令署所有,而大秦律中有载,唯有令署中的刑房差役,才可对人犯施刑。”萧由平静地道:“让虎贲军用咸阳令署刑具,在咸阳令署施行,不合大秦律。”
温舒闻得此言,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果然,萧由,我早就察觉你在维护这些人犯,只是一直不知道你是在维护陈殇还是这个小儿,现在看来,你是在维护这个小儿?”温舒笑道:“放心,你是个人才,人才的面子我总是要给的。”
说到这,他神情突然一变,脸上法令纹再次深了起来:“继续施刑,我倒要问问这位萧掾史,大秦律中有哪一条规定,是你方才说的内容!”
萧由眼睛微微一眯。
“若是你说不出来,少不得要与这二位一起受刑了。”温舒杀气腾腾:“区区一个咸阳令署掾史,也敢干涉我办案,不虐杀你,如何能振我温舒之威?”
此语一出,原本在周围还小声议论甚至骂温舒没有人性的声音顿时全部消停,袁逸手中的玉如意也几乎脱手。
众人仿佛这时才想起,当初烈武帝用温舒时,温舒是如何杀人立威,又是如何在咸阳城中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
唯有被温舒盯着的萧由,此时仍然面不改色。
四四、为父报仇
“这不可能,他怎么会是你的兄弟?”温舒回过神叫道。
清河郡主缓缓道:“十五年前,我父不幸卷入逆太子案,为你们这些奸贼害死,我托庇于大宗正,侥幸活命,我兄弟却流落在外,如今终于回到咸阳……你对我唯一的新兄弟下手,你还说与我无关?”
“你……你胡说,这孺子是从铜宫中出来的……”温舒心中顿时慌乱起来。
“我父亲死后,家中男眷,被收押铜宫,此事举世皆知!”清河县主指了指赵和:“嬴赵同姓,他叫赵和,为何名和?因为他与当今天子同辈,故此名字带有口旁,你所施刑的这个孺子,是大秦宗亲,是当今天子堂弟,你这奸贼如此行事,是想将当今之时,又变成酷吏当道之时么?”
清河县主说话之时,剑眉撩动,英气逼人。她谈吐清楚,每一句话都说在众人心中担忧之所在。这十余年虽然政局动荡,颇为混乱,但哪怕是活在这样的混乱之中,也没有人愿意回到烈武帝后期酷吏当道之时。
在这混乱之际,就算死总能死个痛快,而那酷吏当道之时,每个人都可能遭遇飞来横祸,每个大臣上朝之前先要与家人决别,每个被酷吏盯住的人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那些儒生们所思犹多,烈武皇帝任用酷吏,杀的儒生数量极多,特别是那种爱说话爱发表议论抨击朝政者,杀得天下儒生一个个如寒蝉一般不敢鸣叫。
“你这是,你这是……你说他是你的弟弟,证据何在?”温舒情知不妙,当初在烈武帝手下时,他虽然快意恩仇,却也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因此只能避而不谈。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了。
“你又是什么身份,敢向我,大秦清河县主,当今天子堂妹要证据?”清河反问道。
就在他们问答之间,一个穿着虎贲军军服的人悄然退出了大堂,快步奔出,然后飞奔于街道之上,迅速来到距离咸阳令署不远的一处楼宇。
从楼宇上,可以正望见咸阳令署大堂。
这名虎贲军士卒飞奔上去,然后单膝跪倒:“禀报公孙先生,事情不妙,清河县主到后,说赵和是其弟!”
“清河县主之弟?”公孙凉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这是谎言。
不过只要清河县主一口咬定,莫说是温舒,就是公孙凉自己在场也无可奈何。
“很好,现在可以确认哪些人是忠于天子的,哪些人与顾命五辅一边了。”打发走那名虎贲军士卒,公孙凉说道。
“只是这一来,公孙先生的计划,似乎要出意外。”自屏风之后,一个人转了出来。
“也不算意外,只不过是提前些行动罢了。”公孙凉抿了一下嘴:“这样吧,你立刻上书弹劾温舒,这条老狗,便是死也要物尽其用才对!”
“温舒恐怕想不到,他的结局从开始就注定了,先生用他,不过是想为我铺垫出一条路罢了。”转出来的那人向公孙凉行礼道:“天子那边,还请公孙先生稍作劝慰,要能忍耐,若不能忍耐,则万事俱休。”
“万御史放心,天子那边我暂时还安抚得住。”公孙凉点了点头。
被称为万御史的官员又向他行礼,然后正要下楼,公孙凉突然一皱眉:“且等等,那个人……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万御史忙来到窗前,向下望去。
从他们窗前的街道上,一个短衣男子大哭而来,直奔咸阳令衙署。
“一个喊冤告状的?”万御史说道。
“不,不象……我觉得不对劲!”公孙凉看着那短衣男子的动作,总觉得不对。
那短衣男子小跑到了咸阳令署门口,借着此时令署前的混乱,直接进了门。公孙凉顿时吸了口气,双眉竖起:“不对,他袖中藏了东西……立刻让人拦住他!”
只不过他吩咐的有些晚了。
听他之令跑下去的虎贲军士卒,还没有跑到咸阳令署大门,里面就发生了谁都没有料到的变故。
那个短衣男子进了大门后收住哭声,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就看到了正与清河县主抗辩的温舒。
他挤过人群,来到温舒面前,而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温舒与清河县主身上,竟然对他不断靠近毫无知觉。
唯有一人注意到了他。
萧由目光向他扫过,看清楚他的长像之后,便又向旁挪了挪,看似换个位置,实际却卡住了温舒身后。
这短衣男子终于挤到温舒身边,突然一声怒喝:“今日为父复仇于此!”
随着这一声喝,他身体猛冲上前,袖中短刃毕露,狠狠刺向温舒的腹部。
温舒急忙后退,想要避让,可是背后却不知被谁挡住,不但没有退成,反被人推了一扑,向前扑出,正好撞在了短衣男子的匕首之上。
剧烈的疼痛从腹部传来,温舒身体晃动,目光发直。
他看到周围的人都露出奇怪的神情,不少人在退避,他听到了惊呼之声,还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骂声。
这一刻温舒突然大悟。
他惨笑起来,脸上的法令纹很深。
回头望了萧由一眼:“你……”
不等他再说话,那短衣男子已经拔出匕首,又是一下捅了进去,这次直接捅在胸前,将温舒到嘴的话语又堵了回去。
温舒倒了下去,而那短衣男子则举起手中带血的匕首,疯狂大笑道:“呵呵,呵呵,咸阳任宜,为父报仇,诛温舒于此!”
周围的虎贲军士卒、咸阳令署差役,此时才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抓住,夺走了匕首。他也不反抗,只是不停地叫嚷:“咸阳任宜,为父报仇,诛温舒于此!”
“任宜?”袁逸在萧由身边喃喃说了一声。
“前卫将军任洪死于温舒之手,据说家中只余一妾生子幸存,此后沦落咸阳市井,为人帮佣维生。”萧由也低声回应。
他眼中却是疑光闪动,这个任宜,并非他安排的人手!
“任洪啊,那是温舒成名之案,一位堂堂卫将军,将他掀落马下,当街刑讯而死,啧啧,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啦!”
没有人对温舒怀有同情,甚至连那些虎贲军士卒,此时都隐约松了口气。
若让温舒这等人得志,谁都不会活得轻松,只看今日,他步步紧逼,惹出了多少麻烦来!
“现在如何善后?”袁逸又向萧由问道。
萧由奇怪地看着他:“袁观使如今督办刺奸司之事,温舒既死,自然是由袁观使接手,由不过是一微末小吏,哪里知道该如何善后?”
袁逸哈哈大笑,摇了摇头:“你啊你……你须记着,我如今不再欠你人情了。”
萧由微笑了一下,没有回声。
袁逸猛然敲了一下桌案,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正堂之上:“好了,温司直既然遭遇不幸……唔,让杵作看看,是不是死透了,总之现在他是做不得主了,刺奸司之人暂时由我接手。将刺杀温司直的案犯绑起来,带回刺奸司审讯,看看是不是莽山贼派来破坏刺奸司公务的!”
有虎贲军校卫闻得此言,在旁低声道:“还有两名人犯呢?”
“哪里还有两名人犯?”袁逸瞪圆了眼睛:“众目睽睽,大伙都看得清清楚楚,是这人犯一人将温司直刺杀的……喂,杵作,温司直究竟有没有死透,我看你也摸了好一会儿了,给我一个准讯!”
“死透了,死透了!”半蹲在地上手按在温舒脖子上的杵作忙道。
“唔,你说的还有两名人犯,是不是请你去问问温司直,那两名人犯在哪?”袁逸又问那名虎贲军校卫。
那名虎贲军校卫缩了一下脖子。
他有心就此退缩,可想到自己背后的实际主管是公孙凉,要被公孙凉知道这如此,恐怕没有好果子吃,当下一指陈殇与赵和:“这二人必须带回刺奸司……”
“这二人是什么罪名?”袁逸不耐烦地道。
“纵火未遂。”
“既然是纵火未遂,那自然是咸阳令署的事情,你究竟是虎贲军还是咸阳令署衙役,究竟是为刺奸司做事还是为咸阳令做事?”
这一下,那虎贲军校卫彻底明白了。
不过袁逸既然把话说清楚了,他也有办法向公孙凉交差,当下低着头:“是卑职糊涂了,卑职只押这一个人犯走。”
那个任宜,被押上了囚车,正是刚才赵和所乘的那辆。他被锁入囚车之中,仍然疯狂大笑:“任宜为父报仇,任宜为父报仇!”
咸阳令署外的酒楼之上,公孙凉看到这一幕,微微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出了意外。
他看着那位万御史:“只用一个死人是不足以让你上位了,你在劾文之中,不妨带上我。”
万御史大惊:“公孙先生是何意?”
“要成事情,总得有所牺牲,莫非别人牺牲得,我就牺牲不得?为了天子之事,谭渊死了,温舒也死了,我虽有所牺牲,却不致于死,而且我所倚仗者,原本就不是身上的官职,而是天子的信任!”公孙凉嘴角讽刺之意更浓:“既然恶狗都被引了出来,总该扔根骨头与他们,才能让他们失去警惕吧?”
万御史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为公孙凉所感动,然后恭敬地行礼,一声不吭,匆匆离去。
公孙凉眯着眼睛,看着囚车远去,口中喃喃自语:“任宜……任洪,呵呵,当年的旧事,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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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林·京都篇》:咸阳任洪,字伯大,烈武帝时尝为卫将军,急公好义,喜报不平,时人敬之。人尝有冤,求告无门,乃诉于宜前。宜闻之大怒,仗剑而出,于道左击其仇者,携首绩而还,于是声震咸阳,有司不敢捕之。时值温舒为咸阳令,携士卒拦其车架于广元街。舒亲执利刃,寸桀洪于道左,谓左右曰:“非如是不足以使人畏法。”后二十年,任洪子任宜,刺温舒于咸阳令署,闻者多唏嘘其事。
四五、哄人之语
袁逸看着刺客被关进囚车,而温舒的尸体则被拖上另一辆囚车,又将杯里的酒喝了一口,然后叹了口气。
只不过在出门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赵和一眼。
原本以为陈殇是关键人物,却不曾想,温舒盯着的竟然是这少年。
他向赵和点了点头,然后出门,跨上自己的马,在虎贲军士卒簇拥之下离去。
衙署正堂之上,陈殇一个箭步冲到了清河县主身边,他脸上陪着笑:“县主,数日未曾见面,我实在……”
“你辛苦了。”清河县主一句话将他要说的内容全都堵了回去。
偏偏就是这样一句话,却也让陈殇脸上通红,哪里象是个久经花丛的老手,便是一个初尝滋味的新人也不如。
赵和有些奇怪地望着他,总觉得这家伙这模样有些刻意了。
陈殇还想要与清河县主说话,但见她似乎有意结束谈话,心中灵机一动,正色说道:“原来阿和是县主的弟弟,我就说阿和气度非凡,长得又如此俊俏,绝对不是一般出身……”
“那是哄人的话。”清河县主诧异地盯了陈殇一眼:“你连这都听不明白?”
“哄人?”陈殇张大嘴巴:“县主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哄人?”
“哦,我是女人,女人哄人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清河淡淡地说道。
这句话让陈殇实在无话可对,加之侍剑又上前来,一把将他推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清河来到赵和面前。
“阿和,虽然你不是我真正的兄弟,但从今天起,你是我义弟了,若是有人想要再欺凌你,只管报我的名字!”
清河看了赵和手上的伤痕一眼,眉头再皱了皱,轻轻拍了一下赵和的肩膀。
赵和脸上浮起灿烂的笑:“多谢县主,我会的。”
他没有顺杆往上呼清河义姐,还是称为县主,而且看上去极是客气,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
清河眉头又皱了一下。
清河长得非常俊秀,她那双剑眉很有特色,每当她皱眉或者扬眉时,都会流露出一股英气。赵和甚至觉得,这位宗室女子眉宇之间藏着剑意。
“行,那就这样吧,今日大麻烦已经结束,你先在这呆上段时间,我会寻人救你脱狱。”清河又拍了一下赵和的肩膀,然后转身要走。
一直站在赵和身边的王鹿鸣急了:“县主,清河姐姐,为何不把阿和带走?”
“他毕竟是意欲纵火的嫌犯,在洗脱罪名之前,我不好带走他,只要不让别人欺凌他,在这继续呆上两天也不算什么。”清河对王鹿鸣又是一种态度了,她巧笑着将王鹿鸣牵过来,柔声安慰道:“迟则两天,快的话明早,他就可以出来!”
“我,还有我,还有我啊,县主,一定也要把我救出来!”陈殇高声叫道。
没有人理睬他。
王鹿鸣一步一回头,看着赵和,赵和还之以灿烂的笑,还忍着疼痛将手举起,向她挥了一挥。
王鹿鸣这才稍稍安心,又叮咛道:“阿和哥哥,你一定要好好的,明天我再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
“是……”
等王鹿鸣出了门,背影都消失了,赵和才轻轻回了一声。
眼泪叭哒一些,从他的眼中流下,滴落在地面上。
方才受刑之时,他不曾流泪,此时却不知为何流泪了。
而大堂之上,各方人等都已经离开,只剩余萧由与差役们。萧由挥了挥手,那些差们也纷纷出了门。
萧由缓步来到赵和身边:“不是县主亲弟,你是不是有些失落?”
“我有些失望,却不是因为县主不是我亲姐,而是因为……我终究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赵和抹了一下眼角,昂起脸,冲着萧由道:“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萧由没有说话。
“我是不是逆太子遗孤?”赵和又问。
刚离开铜宫时,他对逆太子的事情并不知情,但方才温舒步步紧逼,无意中透露出来的话语,足以让他生出怀疑。
若不是逆太子遗孤,那些铜宫中的老人们为何会对他百般照顾,又为何会将一身本领传给他?
若不是逆太子遗孤,大将军为何会专门派陈殇去将他接出来,温舒又为何会对他紧盯不放?
萧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不是逆太子遗孤,我并不知晓,但我知晓一件事情,你是赵和。”
“对对,你自己给自己取了名字,就叫赵和!”陈殇在一旁也出声道。
赵和想了想,再抹了一把眼角,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你们说的是,我是不是逆太子遗孤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是赵和!”
“你们先回监牢中,好好休息,今夜城里很热闹,不过你们就凑不着了……”
萧由正要安排赵和他们,突然门前又有人叫了起来:“喂喂,阿和,你在哪,你在哪?”
紧接着赵吉从门外跳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灯笼,他的身后跟着十余个家仆,每个家仆手里都捧着东西。
赵和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我当然要来,好在你没事了。”赵吉目光在赵和手指上扫过,面上露出凶残之色:“你且放心,你受的气,终有一日我会给你出,不管背后是谁,我都会让你出这口恶气!”
“已经过去,没事了。”赵和心知他又在说大话,并未往心里去:“只是今夜不能在街上看花灯,原本是与你约好了的。”
“那算什么,我这不拎着花灯来给你看了么?”赵吉哈哈一笑,将手中的花灯举了起来。
他又向萧由行了个礼:“萧大夫,今夜你就行个方便,我在这里陪着他们,我还带了酒肉,唔,还有斗鸡,我们今夜彻夜不休!”
萧由摇了摇头:“那可不成,赵和手上有伤,必须好生休养,这样伤才好得快。”
“呃……那好吧,我让人去取最好的伤药来!”赵吉又道。
听到他们的安排,赵和心里微微一松,方才的失落感,被驱走了大半。
在听到清河否认他是其弟,赵和心中其实非常失落,他在铜宫之中孤苦,虽然有师长在侧,可从来不知自己的亲人是谁。而清河方才的话语,曾让他升起希望,觉得自己寻着了亲的。
可失望之后,却是失落。
这一夜咸阳城的花灯没有往年那么热闹,赵和在监囚中早早就睡了,倒是陈殇与在这陪他们的赵吉饮酒猜拳,闹腾了许久。夜中时赵和曾经迷迷糊糊醒来,听到已经大醉的陈殇抱着一只靴子在那大叫“清河、清河”,赵和只是往干草中挤紧了些,然后便又睡着过去。
他们并不知道,监牢的安静之外,咸阳城花灯的热闹之下,却是暗潮汹涌。
侍御史万安当先发难,弹劾温舒,连带弹劾举荐温舒的公孙凉。他的弹章先是在御史台过了一圈,故此还未进入宫中,便已经被许多人知道。
国子监诸生也纷纷上书言事,劝谏天子勿重用酷吏,以免遭烈武皇帝晚年的大乱。
羽林军与虎贲军在维持咸阳城的秩序时,双方又发生群殴,致一名羽林郎重伤不治,数十人受伤。
待第二天晨时,长乐宫中传来旨意,公孙凉举荐不当,罢去官职,万安直言进谏,升为御史中丞。
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对清河县主的训饬。
因为清河县主擅自干政,被罚在家中禁足半年,减去封邑一百户。
咸阳令王鉴倒是什么事都没有,第二天早,他就匆匆忙忙将所谓上元节纵火案交与萧由审理,自己又跑去“关怀”遭遇雪灾的灾民了。
故此日上三竿之时,萧由便走完程序,将赵和与陈殇从牢中放了出来。
“这纵火的罪名可不小,你是怎么帮我们脱身的?”陈殇被放出来之后,极是好奇地向萧由问道。
“哦,酒醉失手,无意纵火,念在未造成伤害,从轻发落,罚钱再加杖二十。”萧由道。
“罚钱我可没有,杖二十也没打啊。”陈殇挠着头。
“有人替你们出钱了,至于杖二十,也有人出钱让阿和免刑。”萧由道。
“哈哈,我人缘不错,竟然有人替我出钱免刑!”陈殇得意地笑道。
“是替阿和免刑,你么,因为你是羽林郎,所以我不动手,交由羽林中郎校处置,你立刻回军营受这二十杖吧。”
陈殇顿时愁眉苦脸:“还是在这打完再走吧,你这二十杖和军中二十杖不能比,军中二十杖可以抵你这四十杖!”
萧由没有理他,而是一挥手,自有咸阳令衙署的差役拥上来,将他给赶了出去。
赵和却还留在衙门之内。
“你准备去哪儿,如今咸阳城中人都知道我偏向你,要不你去我家?”萧由道。
“不必劳烦萧大夫了,他们知道萧大夫厌恶温舒这般酷吏,却不知道萧大夫是在偏我。”赵和苦笑了一下,向萧由行礼:“多谢萧大夫,我觉得,我们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
萧由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点头:“这既然是你的意思,那就如此吧。”
赵和再次向他行礼,没有说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