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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五、心有所欠

    赵和撒腿在小巷子里跑,一边跑,一边打量四周,寻找离开丰裕坊的道路。

    丰裕坊是咸阳城三十六坊之一,和别的坊一样,它是一个不太规则正方形,四面各有一里长墙围着,坊墙高两丈厚一尺半,四角有角楼,四座坊门处有望楼箭垛。暮鼓响后,坊门落闭,即便是富豪显贵,也进出不得。但经过二百年,这一套制度已经有了不少漏洞,往往有奸猾之辈,会设密门地道,方便自家出入。

    赵和想要找的,就是一道能够让他乘夜逃出的暗道。

    他自己没有这样的门路,但他知道有一人,肯定是掌握了这样的暗道。

    赵吉。

    赵吉出身豪商,家中没有长辈,却有万贯家当供他挥霍,年纪轻轻就成了丰裕坊游侠儿和恶少年的首领,多有做些不法的勾当,通过暗道往来于各坊,反倒是他诸多作为中不那么恶劣的。

    只是赵吉家不在牛屎巷,而是在稍远一些的铜驼巷。

    赵和一路狂奔,来到赵吉家门前,将门拍得砰砰作响,很快就有人过来问道:“是谁?”

    “我是赵和,有重要事情要寻赵吉!”

    里面响动了一会儿,然后赵吉正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音响了起来:“幸好还没有入睡,赵和,你不是向来不主动寻我的么,怎么这除夕之夜,却跑我家来了。”

    “快开门,我要借你秘道一用,夜里出坊有急事!”赵和沉声道。

    赵吉二话不出,开了门,直接领着赵和来到自家的后院,甚至连原因都没有问,就推开一处假山石道:“从这里下去,可以进入地道,出口就在正街旁的一丛树丛下!”

    赵和同样没有多说,直接进了地道之中。

    地道低矮黑暗,赵和猫着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赵吉没有跟来。

    赵和对这位恶少年首领又高看了几分:其人能得游侠儿和恶少年们的拥戴,不仅仅是出手豪爽挥金如土,他的器量也非同一般。

    但让赵和止步的并非赵吉。

    他想到了那位王道王夫子,还有他的女儿王鹿鸣。

    如今正是除夕之夜,各家都在守岁,王夫子与王鹿鸣很有可能还未睡着。

    但等子时一过,他们也应该会睡着吧。盗匪起事之时,他们可能正在熟睡,有可能连反应都来不及做出,就被盗匪破门而入。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赵和可以想见。

    那些老先生们中有一位喜欢给他说史,说到家破城破甚至国破时的种种惨状。

    换作是别人,哪怕就是那位平衷平匠师,或者是那位萧由萧大夫,他们的死活赵和都不会放在心上。唯独王夫子一家,赵和心里很有些过不去。

    他不欠平衷的,不欠萧由的,但欠了王夫子一家的。

    且不说这半年来王夫子父女见他可怜,给他带过多少吃食,就是他身上这件御寒的衣袄,也是鹿鸣给他带来的。

    在铜宫那种环境长大的赵和,除了那些老先生,能够在意的,也只有王夫子一家了。

    赵和往前又走了两步,只是脚步越来越慢。

    然后他猛地转身,快步回头。

    他遇事会犹豫,但只要下定了决心,那就雷厉风行。

    到地道洞口时,砰的一下,赵和同一人撞在一处。

    “啊哟!”赵吉摸着脑袋呼痛,抱怨道:“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跑来跑去的!”

    “我还有些事情,要去找王夫子,你不要睡,我找了王夫子后还会来,你千万别睡!”赵和仍然没有解释。

    “我和你一起去找王夫子!”赵吉闻言精神一振。

    在黑暗中他看了赵和一眼,他知道肯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了,以他喜欢热闹的性情,绝对不会错过这样的特殊事件。

    赵和没有拒绝。

    让赵和意外的是,赵吉的家离王夫子家并不远,双方隔着一堵墙,翻过墙便到了王夫子家的后院。

    敲响后门不久,王夫子举着烛火,一脸严肃地出现在后门。

    他看了赵吉一眼,赵吉抿着嘴低下头,然后又抬头拉过赵和:“夫子,是赵和有大事要找你!”

    这一看一语之间,隐藏着某些微妙的事情,赵和隐约察觉到了,但现在不是深究之时。

    “夫子,你带着家人与我一起,从赵吉的暗道里离开丰裕坊!”赵和道。

    就在赵和找到赵吉家的时候,牛屎巷平衷家的棺材铺子外,人影晃动。

    “有何动静?”首领压低着声音,但怒气怎么也掩饰不住,他向一人问道。

    被问的正是钟缺耳。

    雪光映射下,他的脸色比起外边的雪没有什么差别,胡乱点着头,然后回复道:“确实没有动静,那鬼,那鬼可能已经走了?”

    “他的棺材还在这,会走到哪去?”旁边有人颤声道。

    另一人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我们干嘛要呆在这棺材铺子,再去找一家,时间就快到了,何必非要此处?”

    首领回头瞪了这二人一眼,吸了口气,然后拔刀上前,是了棺材铺子。

    他另一只手执着火把,高高举了起来。

    棺材铺子里的情形,和他们方才逃走时没有什么区别。首领停住脚步,他身后的群盗一个个忙不迭地立住,屏息凝神,睁大眼睛竭力四处张望。

    首领警惕地环视了一圈,然后不耐烦地喝了一声:“都屏住气!”

    这些家伙粗重的呼吸声让他根本听不到什么有用的声音,等他们都依言屏住呼吸之后,首领侧耳又听了听,然后迈步上前,来到了那具可疑的棺材之侧。

    棺材里还堆了些杂物,但那具“尸体”已经不见了。

    首领伸手去摸了摸里面的杂物,拎起最大的那团看了看,是团破烂不堪的麻布,被垫在棺材内。

    他脸色大变,心里那个不妙的念头越发地明显了。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后头砰的一声响,紧接着是求饶声,还有喝斥与恐吓的声音。首领转过脸,不一会儿,就看到自己两个手下押着一个人过来。

    这个人獐头鼠目,见到首领时浑身发颤,不过倒还有些镇定,没有失声大叫。

    “这厮鬼鬼祟祟地在探头探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俩把他擒来了!”押着他的熊大迫不及待向首领表功。

    “熊大兄,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孙寿,孙寿啊,当初曾随安六哥一起见过你!”那个獐头鼠目者叫道。

    熊大愣了愣,回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对这人还真有些印象。

    安六就是当初那个恶丐,他们以丰裕坊为落脚点,除了打探消息之外,还有勾联坊中无赖之意。这獐头鼠目的家伙,应该就是当初他们结交的市井无赖,只不过随着他们出事,便断了彼此间的往来。

    “熊大哥可是要做一番大事?我可以入伙,我可以同去!”自称孙寿的无赖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丰裕坊里哪家有钱我都知晓,无论是要绑哪家的家主或少爷,我都可以带路!”

    “这厮倒是个机灵的。”熊大嘿嘿笑了笑,看着首领。

    首领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棺材铺子里,是不是住了人?”

    孙寿连连点头:“正是,住着赵和那小儿呢,他是棺材铺子平衷的学徒……”

    话还没有说完,首领脸色大变,咒骂道:“该死,该死!”

    众盗匪一个个都是变了颜色,虽然大伙已经有所意料,但当知道那个“鬼”其实是个人时,他们还是惊怒交加,难以遏制。

    “猴三,你寻一处墙翻过去,禀报寨主,就说消息走漏,必须提前了!”首领当机立断:“其余兄弟随我去东坊门,咱们须得立刻占住坊门,接应外头的兄弟们!”

    “什么,什么?”那孙寿听得不对劲,一脸茫然。

    然后就被人劈了一巴掌,又有一把刀塞入他的手中:“小子,你不是要入伙么,你的福份到了,咱们要做一件大事,将整座丰裕坊劫了!”

    孙寿吓得险些扔了刀子,若只是劫一两家富户,无论是劫财还是财人质,他相信凭着这里的十余人可以得手,但劫整座丰裕坊,只凭十余人哪里行?

    整座丰裕坊可是有一千六百户人家、万余人口!

    “大哥,兄长,这……这还须从长计议,我们人少,如何做得这么大的事情?”他慌慌张张地道。

    “闭嘴,人少?”熊大呲牙对他一笑:“咸阳城内,我们进来的兄弟有数百人,咸阳城外,我们的兄弟有两千人!”

    “可是咸阳城里官兵……”

    “呵呵,若不是官兵中也有我们的兄弟,你以为,我们莽山义师怎么能在咸阳边上逍遥自在!”熊大用刀面抽了抽这个无赖的脸:“小子,你赶上好时候了,今日做成此事,改日我们也弄个官做做!”

    孙寿没有细想今日做贼改日怎么做官,他也不敢细想,他只能茫然地被人裹着,走向丰裕坊的东坊门。

    等他到了东坊门前时,这才回过神来,想要缩在众人的后面,却被熊大又用刀抵住了腰眼:“上前,把门叫开!”

    “这……这如何叫得开?”

    “至少,门令认得你,你能将他从屋子里诱出来,对不对?”熊大再度向他呲了呲牙。

    那白森森的牙齿,让孙寿心中完全没有拒绝的勇气。

十六、樊令在此

    “事情未必那么简单。”

    在听赵和说事情前后之时,王夫子一直都是静静的,等他说完之后,这才摇了摇头,拒绝了跟随赵和立刻离开的建议。

    “夫子!”赵和急了。

    “咸阳乃大秦帝都,即便如今局势动荡,也不是盗匪随随便便就能劫掠之地,咸阳附近最出名的盗贼唯有莽山贼。”王夫子说到这的时候,微微有些怒意。

    赵和知道他为什么发怒。

    莽山贼盘踞于咸阳城外南山之中,数量从一千到数千、上万说法不一,在距离咸阳这么近的地方,藏着这么大一伙盗匪,朝廷屡剿而不灭,这其中怎么会没有猫腻!

    哪怕赵和只在咸阳城中呆了半年,他也不只一次听说,莽山贼是大将军的政敌暗中支持的力量。朝廷大军只要一开拔出动,他们立刻就会从南山消失不见,但朝廷大军回到京中,他们就又死灰复燃。

    “丰裕坊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攻破,倒是如今贼人定然在丰裕坊外正街上布了眼线,出去的人一多,必然为其所觉……”王夫子站起身,来到墙边,摘下挂在墙上的剑:“我身受街坊之恩,不能独自逃生,况且我拖家带口,又能逃到哪里去?这种情形下,唯有齐心死战!”

    赵和怔怔地看着王夫子。

    他知道王夫子所说“身受街坊之恩”所指为何,王夫子父母早亡,完全是丰裕坊的邻里帮助才活下来,他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对街坊邻居的恩情念念不忘。

    “夫子……”看着王夫子握剑出门,赵和追了上去。

    王夫子回脸向他一笑:“阿和,你能来向我示警,我很高兴。”

    只说了这一句,他便大步踏出门,紧接着,赵和就听到外头响起了警锣之声。

    王夫子敲响了警锣。

    这是除夕之夜,很多人守岁,到现在还没有睡着。警锣声一响,以牛屎巷为中心,周围各方纷纷骚动,一个个火把、灯盏燃了起来,一位位青壮出了大门。

    “出何事了?”

    “怎么了怎么了?”

    “是有盗匪还是走水了?”

    他们议论纷纷,然后向牛屎巷里王夫子家聚拢过来。

    赵和跟出门,看着王夫子向最先到的几位邻居解释原因。王夫子在丰裕坊里极有威信,他只是简略几句,众人就信了他,然后纷纷又跑回家去。

    当他们再出来时,或执刀,佩剑,还有拿着弓矛者,还有不少人背着弓、挂着箭壶。

    大秦万里江山,是赳赳武夫们打出来的,民间讲武之风极盛,就是士子书生,也都是仗剑游学上马读书。

    就在这时,东坊门处又传来警锣之声。

    王夫子带着二十余人匆匆冲向东坊门,但在出牛屎巷时,却被人拦住。

    匆匆赶来的是萧由。

    赵和觉得萧由与王夫子身上有些东西很相似,比如哪怕都是半夜出来,可身上的衣裳却都整整齐齐。

    但他们也有不同之处。

    王夫子因为盗匪入城之事,显得有些激愤,他以忠义激励周围的青壮,但却没有具体安排事务。

    萧由赶来则不同,他直接发号施令,首先遣人前往各巷巷口,通知青壮备战,紧接着又让人准备饮食、兵刃、药物。在场先后到了百余人,他却仿佛个个都认识,所用之人也都让众人心服。

    在极短时间内将这一切安排好后,他才对王夫子道:“夫子,你去东坊门,可能会与贼人迎头相遇,千万小心。我所长不在厮杀,便停于此处,为夫子调拨后续。”

    “有顺之在,我无后患。”王夫子说完后,带着人便冲向前。

    有萧由这一阻,聚在王夫子身边的人数猛增,已经有百余人了。

    赵和跟上去时,侧脸看了萧由一眼,发觉萧由拉着一个壮汉正在低声吩咐什么。

    那壮汉正是樊令,他连连点头,然后快步追来,一下子将赵和挤到了边上去。

    “萧大夫让我护着王夫子。”他瓮声说道。

    如同萧由料想的那样,他们在离东坊门五十步处,便借着火光,看到坊门处聚了不少人。不仅如此,在这些人脚下,已经横七竖八躺着好些具尸体。

    这些尸体应当是零散赶来的坊民,若不是萧由阻了一阻,王夫子只带二十余人冲来,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此时双方人数相当,而从坊门中涌出的贼人越来越多,王夫子心知不能拖延,将剑一举,喝了声“杀”,当先冲了上去。

    赵和跟在王道之侧,呼吸情不自禁急促起来,但在他身边,赵吉的呼吸声更为响亮,还隔着二十步,他就举起了剑,发出裂帛般的喊声。

    赵吉非常兴奋,他带着街头恶少年打过不少架,但哪里比得上这种真刀真枪的战阵?他加快速度,甚至超过了王道,眼见就要第一个与盗匪们接战。

    但他身边又有一人更先一步,狠狠地撞入盗匪群中。

    樊令不知从谁手中夺来一具大盾,轰然撞翻两个阻挡他的贼人,紧接着另一只手抡起,剁肉的斧头猛扫出去。

    鲜血飞涌,惨叫破空。

    收住斧头之后,樊令又缩起身躯,尽可能用盾掩住自己,再度撞向迎来的盗匪。他突在最前,又最显勇悍,因此也就成为贼人集击的目标,两支矛三柄刀剑一齐向他招呼过来,被他用盾一拔拉,全扫到一旁。

    藏在盾后的剁肉斧乘机再次抡出,以樊令为中心,盾与斧如旋风般转起,凡敢靠近者非死即伤,余者纷纷退避。

    一条血与肉的甬道出现在樊令身后,踏着他闯开的道路,王道、赵和、赵吉还有其余民壮也冲了进来。

    樊令的勇猛完全出乎贼人所料,虽然抢先进入坊中的都是勇悍之辈,却仍然被他杀退,在他周围形成一片空阔。樊令直冲到坊门前,将盾往地面一砸。

    “轰!”

    在大盾掀起的尘土之中,樊令昂然而立:“咸阳樊令在此!”

    他这一声喝,声如洪钟,震得人耳嗡嗡作响,也让那些盗匪心生畏惧,不由自主就往后连接退步,一直退出了门外。

    还有十余个盗匪留在坊门之内,他们此时也已破胆,被王夫子带人冲杀,又不敢越过樊令,当下向坊内逃去,但没逃多远,就被萧由组织来的第二批民壮逼住,或擒或杀,没有一个逃走。

    “我还没杀呢!”

    赵吉不满地嘟囔,他方才虽然冲得凶,但却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杀,这让他觉得甚是无趣。

    他正念叨,在他身后,一具倒在地上的“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

    这个盗匪刚才给樊令一盾敲在脸上,鼻梁塌了,满脸都是血昏过去,因此被误以为是具尸体,此时醒来,还没有弄清楚情形,只看到赵吉离自己最近,因此一声不吭,挥刀就刺。

    背对着他的赵和茫然不知,而王夫子看到这一幕,向来镇定的他也满脸骇然,大叫“小心”!

    为时已晚。

    赵吉回过脸去时,刀尖已经抵近他的腰眼。

    “啊!”

    赵吉惨叫起来,双眼一闭,只能等死。

    意料中的刺痛却迟迟未来,赵吉睁开眼,看到赵和挡在他身前,抢在那盗匪之前,便已一剑刺入对方咽喉。

    赵吉咽了一口口水,然后重重拍了赵和肩膀一下:“好小子,你怎么抢了我的对手,若你不出手,我只须这样一剑,便能将他杀了!”

    赵和斜睨了他一眼,象征性地翘了一下嘴角。

    赵吉嘿嘿笑着,没有半点窘态,不过额角的冷汗,证明他内心之中根本不是这么轻松。

    不等赵吉再说什么,外头突然一阵怒吼,紧接着,十余名盗匪蜂拥而来,樊令刚想接战,迎着他却响起了“嗡嗡”的弦声。

    冷箭!

    樊令躲在盾后,只是肩上中了一箭,并无大碍,但在他身边,连接发出惨呼声,数名民壮中箭倒下,还有几人吓得转身便逃。

    “休退,不能退,退后便是汝父汝母汝妻汝子!”

    王夫子挥剑大喝,再以剑身猛抽一个逃跑的民壮面部,对方被抽得清醒过来,顿时又转过头去。

    但此时樊令已经陷入孤军之境。

    樊令确实悍勇,民壮们为了保卫家园也不乏勇气,只不过他们面对的毕竟是积年悍匪,对方见到樊令之勇后,还敢上前厮杀的,更都是些亡命之徒。借助刚才民壮的动摇,这些亡命之徒蜂拥而上,樊令肩膀有伤,只能节节后退,坊门转眼之间又要失守。

    赵和眯着眼睛,向后连退数步,只要防线彻底崩溃就准备抢先逃离。

    他虽然钦佩王道,也愿意为其赴险,但若事不可为,他肯定要先顾自己,最多就是逃回去看看能不能将王鹿鸣也带走。

    王道见事情已急,顾不得自己安危,再度呼喝冲上,赵吉也紧紧跟随,那些原本和赵吉一起观望的坊间恶少年、无赖汉,此时不知何来的勇气,护着赵吉涌了上去。

    跳跃的火光中,惨叫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有冷箭飞来飞去,赵和站在众人之后,见战局被稳住,樊令有了支援,个人勇武又有了施展的余地,将贼人再度驱出坊门之外。

    这时第二批前来支援的民壮也到了。

    众人推动坊门,想要将坊门重新关上,但外边的贼人自然不会坐视,他们也同样推动坊门,双方一时僵持。赵吉被人挡在后边,看看自己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干脆趴在地上,用刀去剁门那边盗匪们的脚丫。那些盗匪正全力推门,被他一轮剁了过去,纷纷吃痛后退,然后坊门终于轰的一声关拢,紧接着门闩、石锁全部被弄了上来,将门牢牢锁住。

    直到这时,王道终于可以稍松一口气。

    他抹了抹汗,看自己身边,死伤者近百,其中大半倒是丰裕坊的民壮,真正的贼匪数量只有三十余人。

    好在民壮中还有一部分只是受伤,及时带回去救治,尚有挽回性命的可能。

    王道厌恶地踢了一脚地上盗匪的尸体:“乱臣贼子!”

无题

    “砰!砰!”

    贼人撞门之声传来,让王道惊觉,他一边下令搬来砖石木料堵住坊门,另一边让人去请萧由。

    片刻之后,包括萧由在内数十人过来,王道道:“其余诸门如何?”

    “贼人也在攻门,不过戒备得好,没有攻破,我已经安排人去守了。各段围墙,也有人盯着,不教贼人有可乘之机。”

    “有劳萧大夫了。”

    “本份之事,何劳之有。只是到现在官兵还未来援,夫子,这背后可不简单。”萧由盯着王道说。

    “贼人不只攻我们一坊,是同时攻击城中数十坊,再加上各坊内已经先有贼人混入,所以现在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官兵不明内情,自然难以救援。”王道解释了一句。

    赵和觉得,他这句话不是讲给萧由听的,因为萧由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神情。

    周围民壮都以为然。

    “但我们知道,贼人真正的目的就是我们丰裕坊,所以必须有人去将消息传给官兵。”王道又说。

    萧由点了点头。

    “城中到处有贼,送信者不宜太多,以免为贼所察觉,可以从秘道出坊,然后该怎么走,就要请萧大夫决断了。”

    萧由双眼微微闭了一下。

    入城的贼人是莽山贼,而莽山贼背后,可能是朝中哪些大人物,那些大人物在京中诸军中又安排了哪些重要人手,这一切资料,在萧由心中瞬间掠过。

    全京城中,能象他一样将这些情形都梳理得清清楚楚者,屈指可数。

    稍稍一会儿之后,萧由睁开眼。

    “出密道之后,从东大竖街向北走,行至瑞安坊后西拐,走平安门横街至北军,寻北军中郎将杨览。”

    萧由说完之后,王道转向赵吉:“记住了么?”

    “什么,为何是我?”赵吉愣了愣:“我不去,我要在此杀贼!”

    “求援你不去谁去?”王道哼了声没理他的抗议:“阿和,你也去,你做事最是稳重,我相信你!”

    赵和目光闪了闪,点头应下。

    “樊令、何甲,还有孟黑,你们三个护送赵吉与阿和去,休要搦战,能躲过贼人就尽量躲过!”

    王道点的这三人都是民壮中最为勇武者,其余二人都应了下来,唯有樊令,有些犹豫。

    “放心,我立刻让人将你母亲接到赵吉家中,他家有地方藏人。”王道又道。

    “只要我老娘没有危险,要我做啥我就做啥。”樊令当即允诺。

    五人顿时向回跑,很快来到了赵吉府邸,刚才拉开的暗道门仍然开着。

    暗洞的出口在东大竖街的一棵古树之中,那古树被巧妙地掏空,却还活着,在其上两人多的高处,有一个只给一人进出的洞口。何甲第一个爬出,确认没有危险后,伸手将赵和拉出来,接着是赵吉。

    轮到樊令时,他身材粗壮,只能勉强挤出来,他所携带的盾也无法拿出,只能弃了。

    “小子,事情未必会那么顺利,到时候,你们跟紧我,若是落后了,休怪我不回头接应!”

    樊令咧着大嘴,眼里闪动着凶光,向身后的赵和、赵吉二人叮嘱道。

    二人连连点头。

    他们快步向北,走到下一个路口时,迎头就看到一群人打着火把过来。他们闪身躲到一边,但为时已晚,那伙人叫骂着追了过来。

    “猪狗不如的东西,若不是有事,我一个人便杀尽他们!”

    樊令骂了一声,意犹不甘,恰恰看到路旁一棵树。他双手握斧,轰的一下劈出,只是三斧,这棵碗口粗细的树就被他劈倒,他将树抱起,怒吼一声,将树抛出数丈,正好落在追击贼人身前。

    贼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大力士,一个个脸色惨无人色,忙不迭倒退,不敢再过于逼近。

    当树枝叶掀起的尘土散去,他们再想追时,众人已加快脚步,隐入黑暗之中。

    赵和紧紧跟在樊令的身边,他并不熟悉城中的道路,但是樊令等人熟悉,穿行得半途时,前方又乱纷纷传来声响,借着火光,隐约看到是一小队着北军军服的人,盔甲俱全,手中还拿着弓弩。

    “告变,告变,贼人所欲攻者乃是丰裕坊,其余各处只是虚张声势!”何甲当先冲出,举着手向那群官兵迎了过去。

    那群官兵听到喊声,已经做出戒备姿势,听得何甲的话语后,他们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有个军官出来喊道:“你们所言是真?”

    “我等俱为丰裕坊良善,破围来此求救。贼人正在大举攻坊,现在全靠光禄卿下吏王道王夫子与咸阳令署法曹萧由萧大夫指挥坊民,将贼阻于……”

    何甲大声解释,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赵和隐约听到对面传来咒骂之声“我说这些人渣怎么未有动静……”,心中一凛,立刻拉住樊令与赵吉。

    “不对!”他低声道。

    但仅仅是这个动作,已经让前方的官兵意识到出了问题,弩机的“咔嘭”之声响起,还在那大声解释的何甲顿时惨叫了一声。

    未曾死在贼人之手,却被官兵用弩射中要害!

    “走!”

    樊令再是勇武,也只是穿着便服,并未着甲,更没有称手的武器,不可能是这队官兵的对手,因此他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另一个民壮孟黑也反应过来,咒骂着跑开,只不过跑的方向与樊令又不相同。

    赵和拉住赵吉,紧随樊令上前,他们听到身后传来弩机之声,因此将全部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而且两人都不敢跑直线,只能斜斜地跑。

    铮铮!

    数支弩箭擦着两人射在地上或者坊墙之上,不过幸运的是,这队官兵着甲,他们短时间冲刺还可以追一追,稍远一点,就不可能追上众人了。

    赵和与赵吉跑得气喘吁吁,虽然这半年来赵和勉强吃饱了饭,可身体底子比起赵吉终究是差得多了,故此赵和先撑不住。但他们身后,追击者的声音隐约传来,并没有就此放弃。

    “快走,别停下来!”赵吉跑了几步,见赵和没有跟上,回头叫道。

    “我……我跑不动了,你自己跑吧。”赵和摆手。

    赵吉望了望前面,樊令真如其所言,没有等二人,而孟黑更是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他又望了望后面,虽然追兵还看不到身影,但声音越发的近了。

    “该死,我拉你跑,终有一日,我要让这些与盗匪勾结的吃里扒外之辈尽数去死!”

    赵吉跑回来,将赵和架起,带着他一起猛跑。

    架着一人跑,如何比得过自己跑,哪怕赵吉体力充沛,速度也不可避免地慢下来。赵和甩了他一把,挣脱他的肩膀:“你自己跑就是,别管我!”

    “你本不是丰裕坊人,大可以自己逍遥,却为了丰裕坊到这个地步,我怎么能扔了你不顾?我自命英雄人物,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赵吉闷哼一声,又来架他。

    赵和听了这话,才没有再挣扎,好一会儿,然后呵呵一笑:“好吧好吧,我认你是个英雄了……”

    他虽然在笑,眼睛却在四处转,寻找可能存在的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脚下的声音有点不对,却是赵吉架着他跑上了一座木桥。赵和听到桥声响动,心里一动,再度挣开赵吉:“有办法了!”

    他虽然出来得少,却也知道,咸阳城中的木桥大多为拱桥,由大木料交错搭建而成,因此到了桥的另一端之后,迅速翻到桥下,钻入木料交错的夹角之中。

    赵吉有样学样,两人屏住呼吸,蹲于桥下。

    不一会儿,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还有人喝问:“瞧见人了吗,须得将人找出来!”

    “已经逃远了,该死,那些莽山贼做事就是不牢靠!”

    “得派人通知将主,事关重大,不可懈怠!”

    七嘴八舌的声音渐渐远去,赵和与赵吉在桥下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些军士的话语,再度证明所谓山贼入城是一个阴谋,而且是关系到咸阳城中军队高层的阴谋。

    “还要去找官兵吗?”赵和问道。

    “自然要去,王夫子他们还等着我们找人去救!”赵吉斩钉截铁:“萧由说的军将,应该可以信任!”

    赵和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那个将他从铜宫中接出来的陈殇,应当与莽山贼不是一伙的,赵和也知道陈殇大致的住处,但是,若去寻他的话,就会曝露赵和。

    赵和很担忧,哪一天某位大人物又想起他,将他重新投入铜宫。

    见追兵远去,两人从桥下爬出,回身又过了桥。赵吉熟悉咸阳城中的坊闾,在他的带路下,他们花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萧由所指北军中郎将杨览部所驻之地。

    这边倒还是挺安静的,因为这一部北军拱卫着咸阳东北的宣平门,此处贼人并不算多,只是在附近举火虚张声势,赵和与赵吉二人到了军营之前,已经有不少避乱的百姓聚齐于营外了。

    “我们奉命求见杨览杨中郎将!”赵吉在人群中大叫道。

    “滚开,休要在这喧哗,中郎将的名讳也不是你这厮能叫的!”一名兵士厉声喝斥。

    “有急变要告,还请卒长为我们通禀!”赵和行礼道。

    “爷爷我等闲都见不着将主,何况你们这些东西!”那兵士软硬不吃:“如今咸阳城中大乱,你们莫非是贼匪同党,特来乱我军心?”

十八、又见戚虎

    戚虎将皮囊里的水全都倒入口中,依旧感觉到喉中火烧火燎一般灼热。

    这是除夕之夜,正是寒时,就算让他在外负重跑上数里,也不会让他这般模样。

    可今夜的局面实在是太诡异了。

    莽山贼在戚虎眼中,不过是些钻山洞伏草窝的毛贼,野外劫劫商旅就是他们的极限了,可今夜,莽山贼竟然冲进了咸阳城中!

    虽说除夕夜也是咸阳城守备比较薄弱之时,可城中毕竟还驻扎着数万大军,城外更有近二十万军队,只要天明就可以唤来。

    但这就是让戚虎觉得第二个诡异的地方了,城中数万大军,面对莽山贼,竟然大多数都是呆在军营之中,放任咸阳城四处火起。

    戚虎觉得第三个诡异的地方,是当一处火起之后,咸阳城数十坊、闾,竟然大多数都腾起了火光,莽山贼数量再多,也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声势,难不曾这群蟊贼还真要占领大秦都城咸阳?那可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第四个诡异的事情,是咸阳城都乱成这模样了,他的将主,北军中郎将杨览却始终没有返回军营。

    除夕之夜,杨览回自家过年,这虽然不合军律,但不会有人追究,可如今咸阳城中大乱,杨览却迟迟没有归队,这背后肯定有问题。

    戚虎甚至都猜测,杨览是不是已经被贼人所害。

    “外头在闹什么?”又灌了一口水之后,戚虎沉声问道。

    “是两个小子说要见将主,校尉若是觉得吵闹,打发他们滚蛋就是!”兵卒回禀道。

    “且等一下,我去看看,这个时候来要见将主的,莫非是有什么事情。”戚虎扔了皮囊,跟在兵卒身后出来。

    他出来之后,外边的吵囔顿时安静了些,戚虎目光一转,看到的是两个皮肤黝黑的少年。

    正在大叫大嚷的少年身材高大,满脸愤怒之色,而另一个少年身材稍矮,似乎有些害羞,看到他之后便往后缩了缩。

    这俩家伙有些眼熟。

    戚虎心念一转,却见那高大的少年突然喜道:“戚虎,原来是你,咸阳四恶!”

    所谓咸阳四恶,是戚虎、陈殇、俞龙、李果四人的合称,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戚虎前两年是以此名为傲,但现在么……

    “抽那小子三鞭,然后赶他走。”戚虎面无表情地道。

    “等等,我有紧急军情,我知道莽山贼虚张声势下的真正目的!我是奉光禄卿下吏王道之命来的!”赵吉闻言大叫。

    “那位王百家王夫子?”戚虎举起手,沉声问道。

    他看上去粗犷,实际上心思细腻,而且交游广阔,对咸阳城中的一些“名人”都有所耳闻。

    比如说这位王夫子,本名道,字佐之,百家是号,但咸阳城人习惯称他王夫子。以他贤名,早就可以当千石左右的官职,可因为吃百家饭长大,心怀感恩之念,宁可在光禄卿下担当一名不过六百石的佐吏,留在丰裕坊教授街坊子弟,也不愿意升官迁任外地。

    戚虎的好友俞龙对这位王夫子甚为敬重,因为对方也曾在太学就读,所以常以师兄称之。

    “正是王夫子之命!”赵吉见有转机,挣脱了要扭住他胳膊的军卒,冲到了戚虎面前。

    他将事情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怕戚虎不信,又要招呼赵和来,但回头望去,赵和已经不知所踪了。

    赵吉愣了一下,连唤了几声“阿和”,却一直没有回应。

    “怎么了?”戚虎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朋友不见了,他随我一起破围来此!”赵吉急道:“我要去寻他!”

    “事有轻重缓急,这边人多混乱,他可能只是一时走失罢了。”戚虎回忆了一下刚才的身影,眉头拧起,正要再问,突然听到对面又是一阵大乱。

    赵吉踮起脚,想要从人群头顶望向乱源之处,可是却什么都没看到。他连连跳起,就见人群左右分开,一个大汉,光着膀子,浑身热气腾腾,腰里挂着两颗首绩,从人群中穿了过来。

    “丰裕坊良家子樊令,求见杨中郎将!”跑来的正是樊令。

    “我们早到了!”赵吉上前道:“你跑得比我们快,怎么反而比我们晚到?”

    “途中为贼所阻,花了一番力气才将他们杀散。”樊令哼了一声:“你既然到了,事情可曾说清楚了?”

    “说清楚了,说清楚了,我对这位戚校尉说的,你可知道他是谁,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咸阳四恶中的戚虎……啊哟!”

    赵吉话没有说完,被戚虎一拳打在头顶。

    戚虎上下打量樊令:“好一条汉子,可愿来我军中效力?”

    “家中老娘尚在,不敢为厮杀汉。”

    “可惜可惜,若是你来军中,只须三年不死,保管能为你老娘挣一幅诰命!”戚虎拍了拍他的肩。

    “戚校尉若是觉得我们所言不虚,可愿为我们通禀于杨将主处?”樊令喘了两口气道。

    “这可就难了,今夜除夕,杨将主不在军中。”戚虎为难地道。

    樊令与赵吉闻得此语,顿时急得顿足:“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将主不在,戚虎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哪里有资格指挥一军,更别提下令一军将士放弃营地出去作战!

    赵吉想来想去,都没有办法,顿时大叫:“阿和,阿和,你快来,你肯定有办法!”

    他叫得急切,一双眼四下里搜寻,还真从一处阴影中找到了赵和。他伸手将赵和拉了出来,焦急地说道:“阿和,你向来多智,快说该怎么办?”

    赵和先是看了戚虎一眼,见戚虎神情没有异样,这才压低声音:“我来时听萧大夫说了句,以大秦军律,城中若有火起,可遣小队人马前去救火……”

    “正是,正是,戚校尉,我们不是去作战,是去救火,现在丰裕坊火势极大,还请戚校尉前去救火!”

    这救火只是一个借口,如果戚虎不是喜欢管事的人,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那么他还是会拒绝出兵。赵和实际上对此抱的希望不大,他虽然也想救下王夫子,救下丰裕坊,但已经努力过后却没有达成目标,他也不会因此而过于难过。

    因此,赵和可以静静地在旁,专心观察戚虎的神情。

    戚虎用手拔着自己的须髯,那一刹那犹豫了,然后,他转身踹了军卒一脚:“整队,救火,带上家伙!”

    他这个校尉,能指挥的也只有本部人马,满打满算不过五百人。樊令、赵吉也没有怎么哀求他,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出兵的借口,他竟然就真的将自己部下拉了出来。

    自从城中乱起之后,北军早有准备,因此仅片刻功夫,着甲执械的五百人就出现在军营之外。戚虎只做了一个手势,这五百人便齐齐收声,然后在自己脖子之上套上了一条白色布带。

    “这是做什么用?”赵吉奇道。

    “夜中可以此辨别敌我。”戚虎没空理他,旁边有个兵卒道。

    赵吉左瞧右瞧,跑到一个百姓那边,硬是将对方的袖子割下切成三部分,给自己、樊令和赵和各一份,套在脖子上充当布带。

    “随本大将军出征!”赵吉得意洋洋地道。

    赵和默不作声跟在他身旁,此刻他尽可能低调,不让戚虎注意自己。

    整好队列之后,这队军士就开拔进军,他们虽然只有五百人,可走出来的气势,却与数千人没有什么区别。原本军营外还有喧乱之声,可很快,别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余这五百军士“喀咤”的脚步之声。

    雪下得更大了。

    戚虎抿着嘴,骑在马上,行在部队的最前方,他身后兵士没有一个交头接耳,军纪可谓令行禁止。

    “了不起,这位戚校尉是个人物。”见此情形,樊令赞道。

    “那还用说,他咸阳四恶之名可不是白来的,不象是玄甲军,十多年没有打过正经仗,都成了废物!”赵吉深表赞同。

    “行军之中,不得说话!”戚虎冷冷的目光扫来:“念在你们是百姓,先记下此过,如有再犯,军法处置!”

    赵吉伸了下舌头,还要胡说八道,却被赵和一把捂住了嘴。

    他们专心行军,半途中也有一些游卒、盗匪甚至可能就是咸阳城的无赖遇上他们,但都不敢靠近,远远的便避开了,因此前进得极顺利。来时他们东躲西藏,花费了一个多时辰,可回到丰裕坊,不足半个时辰就抵达了。

    此时丰裕坊外,已经是火光冲天,喊声一片。

    若不是整个咸阳都乱成一团,仅仅是丰裕坊的火光与声音,就足以让官兵判断出莽山贼的主攻目标了。

    “原地休息。”戚虎没有下令立刻进攻,反倒是命令部下休息。

    “戚校尉!”赵吉顿时又有些急了。

    “是你会指挥打仗还是我会?”戚虎瞪起了眼睛。

    “罢,罢,你是军主,你厉害,我听你的。”赵吉顿时泄气,喃喃念着,然后跑到墙边在雪里划圈圈去了。

    他心中真的很奇怪为何戚虎领军赶到,却不乘乱向贼人冲杀,而是在此停下休息。他心底还隐隐有个猜测,如果猜测是真的,那他引戚虎来,恐怕是引狼入室!

    (我也抱怨一下,上一章的章节名,不论我改成什么,都会变成无题……唉,这大环境真让人怀念十多年前想啥写啥的时代啊)

十九、请快动手

    幸好,赵吉担心的最坏情况没有发生。

    戚虎部在休整了片刻——时间很短,只有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他开始下令全军前进。

    “不是说打仗还得留下些预备部队以防不测吗?”听得戚虎下令,赵吉忍不住又问道。

    “对上这群乌合之众,还要留什么预备队?”戚虎噗的冷笑了声。

    赵吉在他背后吐了吐舌头,想要跟在他身边,却被一小队兵卒推开:“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在这看着就好了,胡乱冲上去,反倒还要顾念你们……”

    赵吉气得直跺脚,赵和却丝毫不生气,反而觉得这样最好。他看了看周围,找了棵最大的树爬上去,向着前方张望。

    此时咸阳城中,到处都是火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声时,借着远近不一的火光,还有雪地反射的光芒,赵和可以清楚地看到,戚虎的部队以十二至十五人左右为一小队,各执兵刃,齐步上前。

    而贼人则排成密集的阵列,你挤我我推你,向着戚虎部迎了过来。

    片刻之后,两军接阵。

    到这一刻,赵和有些明白戚虎为何要休整了。他们疾行军来此,士卒又都全副武装,多少有些疲惫。而且刚到此处,敌情不明,不宜浪战。现在则不同,士卒体力有所回复,戚虎也已经看清楚贼人的情形。

    虽然贼人也有了充分的准备,但真正一较量,戚虎部每一个小队都如同一枝利箭,狠狠扎进贼人队列之中。

    他们并未突入太远,大约突进十余步之后,便向两翼展开,贼人最前的那一部分,就被他们从大部队中分割出来,然后迅速消灭。

    整个过程,让赵和觉得戚虎部是在剥竹笋,一层层将外皮剖开,而贼人则几乎没有抵抗之力。

    甚至比起戚虎部休息的时间还短,仅仅三次冲杀,贼人已经列不成队列,明显开始溃散了。

    “当真厉害!”樊令也爬到了树上,见此情形,啧啧称赞。

    “这是贼人太弱,如果都是老樊你这样的勇士,象这位戚校尉这般,还是要吃亏!”因为不准他参战,所以赵吉心中不满,有意贬低戚虎的指挥。

    “便是贼人个个象我,也最多多支撑一轮冲杀罢了。”戚虎却连连摇头:“你看戚校尉他们的军阵,虽然总兵力处于劣势,但在接战之处,他们在人数上反而是优势。他们彼此之间的配合极佳,就是百人敌的勇士,遇上他们一个小队,也不会是其对手!”

    “哪有这么厉害!”赵吉心里认同樊令的评介,但口中犹自不服。

    赵和则看了樊令一眼,这家伙不仅个人武勇远超一般人,看来对军阵也是有所涉猎,并非单纯的屠狗者。

    又看了一会儿,贼人完全崩溃,而戚虎部则衔尾追击,赵和从树上爬了下来,快步向着坊门跑去。

    丰裕坊中,早就听到外边的厮杀之声,乘着大乱之时,他们还从墙头向贼人们射了不少冷箭,此时听到樊令的声音,里面民壮七手八脚打开了门。

    “赵吉,赵吉!”王夫子提剑当先出来,连呼了两声,看到赵吉笑嘻嘻地过来,松了一口气,再转向赵和,见赵和也无碍,顿时脸上浮起了笑容。

    “多亏你们请来援军——不知援军将主何在,萧大夫已经备好酒肉绢帛,正要表示谢意。”王夫子说道。

    “追敌去了,来的可不是将主,而是一个校尉,萧大夫说的那个杨览,根本不在军营之中!”赵吉嘴快,开始说起求援行程。

    赵和缓缓隐入阴影之中,进了坊门,悄然返回棺材铺子。

    他是不想再与戚虎见面,怕被戚虎认出来。

    此时丰裕坊里声音鼎沸,街巷中也有不少身影,有为击退贼人而欢呼的,也有亲人伤亡而恸哭的,还有吹嘘自己在贼人面前多么英勇的。赵和独自行于其间,心中突然觉得安宁舒适。

    若他没有向王道示警,丰裕坊必然会被贼人里应外合拿下,这座民坊,只怕要化成火海,除了哭声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会有了。

    赵和放缓了脚步。

    “这种感觉……有些意思啊,虽然并没有谁真正对我说谢谢,但这种帮了别人的感觉,还是让我觉得快活。”赵和嘴角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意。

    带着笑意,他来到了棺材铺子前。

    棺材铺子的大门虚掩着,赵和皱了一下眉,敲了敲门:“有人么?”

    他记得自己离开时,门是打开的,而那些混入坊中的盗匪,应该没有闲心替他将门阖上吧。

    “是阿和啊,我在这里。”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是平衷。

    赵和松了口气:“匠师,你怎么来了?”

    “外头乱糟糟的,官府啥事都不管,我怎么能不来,你跑哪去了呢,有没有受伤?”平衷声音有些颤抖。

    “我没事,匠师你声音有些不对……”赵和又皱了皱眉。

    “这大过年的,竟然兵慌马乱,我能不害怕么?官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出这样的事情,你快进来吧,记得把门关上,天寒地冻,莫要凉着了!”平衷又道。

    赵和进了门,转身要将门阖上,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心又狂跳起来。

    不对,不对!

    依着平衷的性子,怎么会关心他是否受伤,怎么会担心他被冻着!

    还有,平衷反复提到官府,更象是对他进行暗示!

    赵和“啊哟”了一声,口中道:“糟了,我掉了东西,得去捡回来。”

    他想要再把门板打开,但突的一声,一柄剑从身后向他刺来,若不是他侧身闪避得快,这柄剑就要刺入他的后心。

    为了躲过这一剑,他刚刚打开半边的门板再度关拢,而且他也被从门口驱开。

    “小杂种,今日之事,全是你坏的!”三条黑影包抄过来,从其中一人牙缝里吐出这句话。

    “啊,啊,救命……唔!”

    平衷短促地叫了两声,就被人堵住了嘴,只能在角落里哼哼,赵和背靠着门板,缓缓移动脚步,悄然拔出了剑。

    “小杂种,你若反抗,就杀了这个老家伙!”里面有人又叫道。

    “平匠师只是我的师傅,而且对我不好,每日非打即骂,还不给我吃饱,你们若是要杀他,请快点动手。”赵和回应道。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小贼,若不是我收容你,你早就饿死在街上了……”听到他这样答,平衷竟然挣开堵着嘴的手,大声骂道。

    “唔,如果你们杀他之前,能将他的舌头割掉那就更好了。”赵和对歹人说道。

    “小贼,你们放开我,我要打死这小贼,我一定要打死这没良心的小贼!”平衷挣扎叫道。

    那个抓住他的盗匪还真的松了手。

    平衷茫然失措,他不曾料到对方真会放开,他叫骂只是为了向盗匪们表示对赵和的恨意。

    “去,去打死那小杂种!”盗匪用刀在平衷肩上敲了敲。

    平衷空着手上前走了两步,见到赵和手中隐约的剑,又哭丧着脸退回:“你们还是将我绑起来吧。”

    “去!”

    那盗匪手中刀一挥,将平衷的一只耳朵削去半片,平衷吓得大叫,向着赵和冲来:“阿和,阿和,你就放下剑,这些大爷们最多打你一顿出气,不会真正伤你……”

    他冲向赵和,张开手臂,想要抱住赵和。

    隐约的光影中,赵和目光冰冷,脸上毫无表情。

    就在平衷抱住赵和的一刹那,赵和猛然弯腰躬身,从他张开的右臂之下钻过。

    那个堵着门的盗匪被平衷挡住了视线,当他听到同伴大叫小心时,赵和已经借着平衷的遮掩,突到了他的怀里,一剑穿透了他的胸膛。

    “该死!”

    “这小杂种好生歹毒!”

    “杀了他,快杀了他!”

    几名盗匪七嘴八舌大叫,挥动武器冲向赵和。

    赵和从容不迫地向前,还顺手推了平衷一把:“出去,到街上呼救。”

    平衷正茫然失措,他扑向赵和时,还以为赵和会给自己一剑,结果发现这这一瞬间情形疾转。

    被赵和这一推,他踉跄扑到门板上,慌忙开门向外逃去,回头时还不忘关上门。只在关门的一刹那,才意识到,赵和本来也是要退出来的,结果反被他挡在了屋里。

    赵和砰的一下,后背撞在门板之上,再想转身开门,敌刃已至,时机已失。

    他骂了一声“猪啊”,只能往侧前方冲去,矮身钻过架着棺材的长凳。

    门关起之后,棺材铺里又陷入阴暗,只能依稀看得见人影,而横着的长凳、架起的棺材还有横七竖八的木料,多少影响到盗匪们的行动。赵和则在这棺材铺子里做事、睡觉,对这里极是熟悉,在这些障碍物间穿来跳去,灵巧地躲过盗匪的攻击。

    “掀掉,把东西都掀倒来!”接连几下都没有得手,甚至还险些被赵和反击伤了一人,盗匪中有聪明的大叫起来。

    一个盗匪将面前架起的棺材掀了下来,然后眼前一花,被赵和掷来的木板正砸在鼻梁上,顿时眼冒金星鼻血长流。

    “小心!”

    这盗匪头脑昏沉之际,就听到同伴惊呼大叫,他意识到不妙,急忙后退,但赵和的身影已经猛冲过来!

二十、解衣推食

    在看到赵和冲来的一瞬间,那盗匪毛骨悚然,他想到自己的同伴,就是被赵和突然近身然后刺死!

    “完了!”那盗匪心中绝望,身体却本以地做出反应,以手护自己自己的胸腹,拼命向旁边闪去。

    然后,赵和从他身边冲过,根本不理他,而是直接冲向了后院。

    “蠢货,怎么放他逃了!”

    匪首愤怒地骂了一声。

    他们里应外合,原本已经打开了丰裕坊的坊门,但是却被王夫子夺回坊门,又不敌樊令的武勇,只能逃散入坊中。他们怕被民壮发现,故此又躲回棺材铺,这其中也有想寻赵和报复的意思。

    恰好前来察看自家铺子的平衷一头撞上他们,被他们擒住。平衷胆小,他们也就没有立刻杀死,原想是让他应对可能来搜查的民壮。

    结果赵和回来,这让匪首喜出望外,正想将之擒住虐杀,以泄心头之恨。却不曾想双方交手,赵和放跑了平衷,杀了一人,自己也再度逃到了后院。

    这让匪首愤怒至极,他亲自带头来追。

    棺材铺子的后院比起前面还要杂乱,当他跑到时,只看到赵和已经翻上铺子的围墙,还向他们挥了挥手。

    “我劝你们还是想想如何脱身吧,此时投降,或许还能活命。”赵和跳下围墙,在墙外扔下这一句话,撒腿就跑开。

    贼首也翻上墙,还想再追,就听到赵和在长街上大叫:“平家棺材铺子有贼人!”

    而平衷也在前街大叫,两者应和,原本街上就三三两两不少民壮执械巡视,听得他们的叫声,都迅速冲了过来。

    贼首咒骂了一句,只能换个方向,樊上隔壁家屋顶,然后踩着房顶撒腿狂奔。

    至于同伙……此时谁还能顾得上谁?

    赵和没有回平家铺子,他转了一圈,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赵吉的宅邸。

    在赵吉宅邸前,他恰好看到王夫子出来,赵吉在后相送。两人相互施礼,王夫子神情肃然,而赵吉也少有平时的轻佻。

    看到他之后,赵吉忙招手:“阿和过来,我们刚才正到处在找你!”

    赵和拖着脚步过去,这一夜往返奔波,又连接打了几场,他已经筋疲力竭。

    “今夜我们抵足而眠!”赵吉却还是很兴奋,一脸雀跃的神情:“阿和,你今天我今天杀了几人吗?”

    “我只看到你剁人脚了。”赵和打击了他一句。

    赵吉脸色微红,他平日里以侠气自居,自认是丰裕坊恶少年与游侠儿的首领,也与人打过不少次架,可今夜之战,他除了剁了几人的脚之外,还真没有什么战果。

    不过这阻碍不了他吹嘘,拉着赵和进屋,他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将自己的战果夸大不只十倍,言谈之中仿佛是他一人挽救了整个咸阳。

    赵和听得瞌睡连连,后来干脆就缩在椅上睡着了。赵吉连唤了他几声,发现没有动静,这才停住嘴。

    仔细打量了一下赵和,赵吉微笑起来。

    许久之后,赵和才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身外香喷喷的,惊得立刻爬起。

    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稍有些嫌大,应该是赵吉的衣服。所睡之榻甚为棉软,底下垫了不少干草。香喷喷的气味来自被褥,还有床前备好面盆铜镜的女郎。

    “这……你是……”赵和讶然。

    那女郎抿嘴一笑:“我就是赵吉。”

    赵和吓得连连后缩,旋即想明白过来:“休要戏我!”

    他可是看到过赵吉光着半边膀子的,这女郎十**岁的模样,虽然身量与赵吉相似,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赵吉。

    果然,屋外传来赵吉哈哈的笑声:“原本以为你会弄错来,象是那些市井志怪中所言。”

    “竖子!”赵和哼了一声。

    那女郎向赵和施礼告罪,要服侍他洗漱,赵和非常不习惯,拒绝了她。在自个儿洗漱好之后,赵和走出这间卧室,来到堂前。

    堂前放着两张案几,赵吉正端坐于其左,他起身向赵和示意,赵和便坐在右边案几前。

    “请吧。”赵吉亲自端上食盘,里面有面饼、馒首、米粥,还有两个煮熟的鸡蛋。赵和早就饿了,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赵吉则吃得斯文得多,还不时笑吟吟看着赵和。

    “我这算不算是解衣推食?”待赵和吃完之后,赵吉笑着问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看重我,不过……以后如何有需要,我会尽力帮你。”赵和面容一肃道。

    听他只说是尽力相助,而不是从此投靠,赵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结交不少人,但是,真正能入他眼的却不多。昨夜的混乱之中,赵和无论是胆气还是急智,都很得他认可,因此结交之念更强烈。

    不过此事也不急。

    在赵和与赵吉吃早餐之时,咸阳城中一片萧瑟。

    昨夜贼乱虽已平灭,贼人在大多数地方都只是虚张声势,但混乱中纵火抢掠的恶徒无赖不少,因此咸阳各个坊闾街道都可以看到烟熏火燎的残痕。

    再加上积雪被踩踏后变成肮脏的黄黑色,整座咸阳完全没有大年初一的节日气氛。

    哪怕永乐宫也是如此。

    烈武皇帝即位之初,便大兴土木,修建这座永乐宫,八年乃成。从此之后,这座楼台高耸巍峨壮观的宫殿,就是大秦的权力中心,所有的大政方针,尽出于此,所有的阴谋诡尽,也尽归于此。

    公孙凉不慌不忙地从永乐宫侧门踱了出来,在他身边,一群穿着绿衣的小吏亦步亦趋。

    身为当今天子的宠臣,这半年来,公孙凉身边从来都不缺奉承的人。

    奉承让他心情很好,但当看到对面一个和他一般穿着朱衣的官员行来时,面色还是一沉。

    丁侃,大将军府属吏,明明是大将军的私臣,但与公孙凉一样,拿着朝廷一千石的俸禄。

    丁侃身边同样也跟着一群绿衣的佐吏。

    “丁掾史,你来得很快啊。”

    “朝堂震怖,诸公激愤,不敢不快。”丁侃板着脸向他行礼。

    “有人来得可就慢了。”公孙凉慢悠悠地道。

    “公孙中郎所说的有人是谁?”另一个声音传了来。

    众人齐齐侧脸,就见建筑的阴影之中,一个人孤身走了出来。

    这人衣锦着裘,没有穿官袍,而是一袭白衣。比起外表已经三十余岁的公孙凉和已四十的丁侃,他太年轻了。

    才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又丰神俊朗,宽袍大袖,一手把玩着柄玉如意,举止之间,自有种飘逸风流之态。

    “袁观使。”

    众人向其行礼,唯有公孙凉,冷笑了一声:“事情重大,天子怒极,也就是你们道家的人,还能够这般逍遥自在。”

    被称为袁观使的男子用玉如意轻轻敲手,微微一笑:“每临大事,须有静气,公孙中郎,你太急切了。”

    公孙凉总觉得对方的“急切”二字有深意,他难按羞怒,按剑向前:“我不曾象你一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不曾象你一般六岁便有神童之名,不曾象你一般少年即得名师,不象你一般方及冠便为清闲贵重之职!我这般人物,要想忠君报国,不可不急切,不得不急切!”

    袁观使摆了摆玉如意:“公孙中郎,还是太过急切了。”

    他不出恶言,只是“急切”一词,就让公孙凉气得手足发颤。不过此时此地,又面对这位在朝堂中有着各种盘根错节关系的袁观使,公孙凉也只能强自忍住。

    “正事要紧。”旁边冷眼观望的丁侃见双方闹不起来,便咳了一声道。

    “是,正事要紧,办完正事,我再与你说什么是急切!”公孙凉虽怒,却也知道顺着台阶而下。

    “我们三人奉朝堂之命,共同调查莽山贼入城之事,不说戮力同心,也不应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执之上。”丁侃抢先发话,将自己放在了主事之人的位置。

    “天子震怒,说这是历朝历代都未有之事,乃我大秦奇耻大辱,故此要我等好生查探,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敢这么大胆,在满城欢庆之时,行此悖逆之举,特别是要看看,究竟是谁与莽山贼勾结!”公孙凉哼了一声:“丁侃,大将军主持天下军务,京中军将,大半皆出自大将军门下,他对此有何吩咐?”

    “莽山贼向来与大将军作对,但从未有过入城之举,想来是这段时间,有些人给了他们胆子,也不知道是哪个敢冒着大将军震怒的风险,给这些山贼草寇撑腰!”

    他们二人唇枪舌剑,只因各自代表的大人物不同。

    公孙凉为天子幸臣,随当今皇帝从封地来到京中,自然是站在天子之边的。而丁侃乃大将军属吏,他个人的荣辱富贵,皆与大将军密切相关,自然不希望天子借机削夺大将军之权。至于被称为袁观使的袁逸,家中祖上四代高官,连续出现了五位三公级别的大臣,与朝中各方势力关系都很密切,被其余四位顾命辅臣推出来平衡公孙凉与丁侃。

    袁逸见到双方又要争吵起来,他将玉如意往手腕上一敲。

    他手腕上套着枚玉镯,两玉敲击,发出清脆的鸣响。

    “这般争吵,何时得休?无论如何,先得派人查案,然后再谈责任。”袁逸说道。

    “我有一人,来自稷下学宫,精擅缉凶追捕,而且剑术高超,此人姓谭名渊,现在虎贲军中任职。”公孙凉推出了自己的人选。

    “我这边有一人,熟悉咸阳情形,市井之中结交甚广,并且他的剑术,比起你那谭渊更高明,此人姓陈名殇,在羽林军中为官。”仿佛早有准备,丁侃也推出了自己的人选。

    然后公孙凉与丁侃又为究竟让谁来查案而争执起来,袁逸听他们越吵越不成模样,笑着又一敲玉如意:“这样吧,他们二人一齐去查,我们三人坐镇中枢。”

    这种和稀泥的建议,却是唯一可以得到各方认可的选择。

    于是没多久,陈殇与谭渊一齐来到了这座紧挨着皇宫的衙署之中。

    这衙署有个名号:刺奸司。

二一、意外之喜

    赵和换回自己的衣裳,慢吞吞地行走在牛屎巷中。

    据说早年的时候,牛屎巷靠近东市,而东市又是牛马市,因此有许多牛马在此中转,弄得满巷子都是牛屎,故而得了这个名字。现在的牛屎巷,虽然看不到牛屎了,但被踩脏了的雪与污泥混在一起,比起牛屎也只是少了些臭味罢了。

    地面如此湿滑,换了过去,早有坊令组织人手清扫,但昨夜之变,整个丰裕坊损失极大,哪怕将贼人堵在了坊外,可是死伤仍然超过了两百人。因此各家各户,不是忙着救伤殓死,就是忙着探望吊唁,就连原本该组织坊中居民做事的坊令、门令,也在昨夜中死去。

    当赵和到了平家的棺材铺子时,看到的是叉腰站在门口的平衷。

    这家伙昨天吃了不少苦头,幸运的是没有受大伤,只是鼻青脸肿外加一些皮外伤,此刻脸上贴着膏药,但眉眼间却是欢喜。

    看到赵和小心翼翼地行走,平衷本来想骂的,但话到嘴边,想到昨夜赵和与盗贼们厮杀的模样,平衷讪笑了一下:“小子,这么晚才来,赶快干活!”

    “哦。”

    “今日事忙,晚上家中会送饭来。”平衷又道。

    “哦。”

    “有肉,有鱼,唔……还有酒。”

    “哦。”

    无论平衷说什么,赵和只是应了一个“哦”字,平衷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手里干着活,眼睛却忍不住往赵和身上瞄。

    在平衷第四次险些用凿子凿了自己的手后,赵和受不了了,他停下手,看着平衷:“平匠师,你这个人看到别家死人就高兴……”

    “我哪里是为别家死人高兴了,我只是,我只是为自家生意兴隆高兴。”平衷辩道。

    “你这个人吝啬小气……”

    “我明日就给你涨工钱,我平某人向来就以豪爽著称,怎么会小气?”

    “你这个人胆小怕事自私自利,昨夜还差点让我失了性命!”

    这一下,平衷不敢再说什么了。

    昨天赵和将他从贼人手中骗出,他抢先逃走,还顺手关了门,将赵和困在了屋内,这件事情,深究起来,他多少有些惭愧。

    “不过看在你被贼人挟持,却还记得暗示我去找官府,我就不与你计较了。”赵和话风一转:“但是,涨工钱还是要的!”

    平衷顿时大喜。

    他可是看出来,自己捡来的这个少年,虽然勤奋恳干,话也不多,但实际上是个狠辣人物,昨夜里与贼人厮手,动起手来可谓毫不犹豫,如果真记恨他的话,那么平衷睡觉就不再安稳了。

    虽然赵和表明了态度,可平衷能在咸阳立足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懂些事理。

    首先是将赵和的工钱补上,然后还为赵和添置新衣,还让家中的妻子做了油汪汪的大菜来——不带赵和回云,是因为平衷知道自家老娘着实让人生厌,怕她说出什么话来坏了事情。

    所以赵和终于添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件新衣。

    此前,他的衣裳都是用大人的旧衣裳改的,他将外袍套在身上,里面的袄子却未换。平衷见了说道:“这袄子也是旧的,我替你置了新袄子,一起换上吧?”

    赵和笑着道了谢,却说了声“不用”。

    他心里有数,没有昨夜的事情,平衷不可能态度大变,给他添置新衣袄。故此外袍可以换,里面的袄子却不能换。

    那是在昨夜事情发生之前王鹿鸣给他送来的,小姑娘为此费了不少心思,回去的途中,还险些被匪徒劫走。

    不愉快的事情可以忘记,但别人的恩情却要永远记得。

    赵和正喜滋滋穿衣之时,并没有注意到,就在棺材铺子外边,戚虎陪着陈殇正在看他。

    “是不是那害得你挨了军棍的小子?”戚虎问道。

    “就是他!”陈殇咬牙切齿,用力嚼着口中的草茎。

    大将军让他看管赵和,结果当天就给赵和逃走,为此他挨了军棍,到手的职官也丢了,若不是这次侦破盗贼入城内应要用他,恐怕他很难再有出头之机。

    戚虎昨夜里看到赵和,隐约认了出来,但半年时间,赵和不但个头长高了,人也变白、变胖了些,故此戚虎无法确定。今天正好陈殇来丰裕坊查问,他便说起此事,带着陈殇来认人。

    “去把他揪走,这小子相当机警,如果不乘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抓住他,恐怕过些天他就不在丰裕坊了。”戚虎道:“昨日近两千贼人围丰裕坊,还有好几十人先混入坊中,是他最先发觉,也是他破围示警。”

    陈殇点了点头,却没有迈步。

    戚虎侧脸看他,有些不解。

    陈殇盯着赵和的脸,赵和正在笑,笑容很是明澈,在此前陈殇与其相处时,还从未见过这小子如此笑过。

    好一会儿之后,陈殇拍了衣角,转身远离了棺材铺。

    “咦,怎么了?”戚虎愣了一下,忙追上去问道。

    “为这小子,我军棍也挨过了,官职也弄丢了,这些事情都已无法改变,我再把他抓回去做什么?”陈殇看似淡定地道。

    戚虎却知道,陈殇不去抓赵和,真正的原因必不在此。

    当他们走到牛屎巷路口时,迎面看着一个穿着朱衣的男子带着十余名军士大步过来。

    陈殇眉头挑了挑,戚虎几乎同时弯了一下嘴。

    虎贲军,谭渊!

    长着一字眉的谭渊也已经看到了陈殇,他的那对眉仿佛挤到了一起,冷漠的眼神扫过戚虎的面,然后停在陈殇的脸上。

    “你有什么线索?”他冷声对陈殇道。

    “你管我有什么线索?”陈殇同样冷声回应。

    “以军衔论,我是护军中郎,你却只是杂号中郎,以爵位论,我是五大夫,你只是官大夫,以职司论,我奉天子之命查办盗贼内应一案,你是我的副手,有什么线索,你自然得向我汇报!”谭渊一步步逼近,几乎与陈殇脸贴脸。

    天寒地冻,两人口鼻中喷出的白气都混在了一起。

    “哈,那你就等着我的汇报吧。”好一会儿,陈殇噗笑了一声,侧过身,从谭渊身旁走开。

    戚虎离开时回望了谭渊一眼,两人走得稍远之后,他皱着眉道:“这厮必定不肯善罢甘休,你要小心。”

    “怕他?咬我鸟!”陈殇吐了句脏话。

    后边谭渊耳朵微微动了一下,扬声叫道:“陈殇,你这翻毛鸡要好生办事,不要象上回那样,把大将军托给你的人都弄丢了——没准我替你找到那孩子呢!”

    陈殇眉头再度皱了起来。

    关于赵和的事情,大将军给他的命令是通过杨夷而来的,谭渊怎么会知道?

    大将军或者杨夷身边,定然有人泄露了消息,而这消息又引起了天子那边的重视,所以谭渊会提及此事。

    这看起来是谭渊鲁莽,实际是这厮在试探!

    天子肯定对那个从铜宫中带走的孩子很好奇,陈殇虽然只知道那孩子一直被称为虎乳儿,直到出了铜宫才有了正式的名字,但铜宫令对那孩子的身份知道得肯定更多,而且铜宫令为了迎合新天子肯定什么都愿意说。

    陈殇没有停步,也没有继续回嘴,他与戚虎并肩,大步就此离开。

    谭渊在他身后,脸上已经没有开始流露出的那种鲁莽。他若有所思,过了会儿,问身边人:“跟陈殇一起走的,并不是羽林军中人,那是谁?”

    “那北军中郎将杨览手下的校尉,名为戚虎,是陈殇的好友,昨夜破贼解丰裕坊之围者便是他。”旁边人道。

    另外又有人补充了一句:“他也是咸阳四恶之一。”

    “所谓咸阳四恶,不过是一群狐朋狗党自我吹捧的虚名罢了。”第三人不屑地哼了声。

    谭渊没有理第三人,他用手轻轻扯着自己的眉毛,思忖了会儿:“陈殇不忙着查案,却跟这戚虎在坊里乱窜,这其中必有名堂……他们出来的这个巷子,叫什么名字?”

    “牛屎巷。”

    “走,我们一起进去看看,或许……会有些意外之喜呢!”谭渊冷笑了起来。

    他们走进了牛屎巷。

    牛屎巷巷口,樊令在大冷天里赤着上身,他的老母亲正用颤抖的手为他在伤口上敷药,为了不让老母亲担心,樊令咧着嘴还在笑,看到谭渊一行时,他撩了一下眉,面色有些阴沉。

    身居咸阳,如何会认不出这一身虎贲军军服。

    昨夜他们求援时,半路上遇上拦截他们的“官兵”,所着就是这虎贲军服。

    樊令的反应,立刻引起了谭渊的注意。

    而这厮健壮的身躯,还有身上明显的刀剑之伤,更让谭渊瞳孔一凝。

    他大步走了过来。

    樊令握住老母亲的手,将她护到身后,昂首看着走到近前的这队军士。

    “贼汉,小心你的眼睛!”谭渊身后一个兵士,被他这眼神看得怒火上涌,厉声喝斥道。

    樊令翻了他一眼,就要发作,却被母亲一把按住。

    “我有几句话要问你。”谭渊微抬起下巴,毫无表情地对樊令说道。

    “问不问在你,答不答在我。”樊令虽然被母亲按住,却仍然没有什么好脾气。

    “那可未必,这老妇人,是你娘对不对?”谭渊阴森森地道。

二二、刺奸司直

    虽然今日甚是忙碌,但毕竟是大年初一,所以平衷除了给赵和添新衣、补工钱,还破天荒地许了他一日假。

    “若是没有地方去,你可以去拜年。”见赵和似乎准备呆在铺子里,平衷提醒道:“便是家中没有什么亲族,左邻右舍还有平日里交好的朋友家里,总得去一趟,也不需提什么贵重的礼物,一些果脯干货或糕点便行。”

    赵和这才恍然,先叉手向这个奸商弯了弯腰:“新年吉祥。”

    “吉祥吉祥!”平衷眉开眼笑地道。

    他知道自己与赵和此前的些许不快,现在算是彻底揭过了。

    赵和想到要拜年的人家,第一户是王夫子,第二户是萧由。这两户人家对他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照,而且年龄长于他不少,他须得当长辈看待,因此先得去一下。至于这之后,赵吉那厮家中也要去一趟,毕竟昨夜还是在人家那儿住的,昨夜里并肩作战,如今可以算是朋友。

    再就是樊令家,昨夜樊令虽然中途扔了他们不顾,但那也是有言在先,此前多亏了樊令为他们挡了好几下,才使得他与赵吉并未受伤。

    不能空手去拜年,需要到坊中铺子里买些礼物,不过赵和手中的钱有限,想来想去,便决定出坊到东市去看看,那边店铺多,物价可能便宜一些。

    因此他又一人从巷子中出来。

    这巷子他孤零零一人走过许多遍,可今天这一遍,走得让他心里有些异样。

    坊子里有人哭泣有人欢笑,有人庆幸有人咒骂,无论大伙是什么情绪,这都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坊。

    而它的生机能从昨夜的劫难之中保留下来,赵和也有一份功能。

    这让赵和相当自豪。

    不过当他到了巷子门口时,喜悦的心情没了。

    他看到樊令被人揪着头发,摁倒在地。昨夜杀得盗匪无人敢迎战的好汉,如今被抽得鼻青面肿,口鼻间尽是血。

    他不敢反抗,因为他的母亲就在旁哭泣。

    赵和向树后一躲,偷眼往这边望,看到是谭渊时不由一怔。

    谭渊那一字眉给赵和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因此虽然只见过一面,而且时隔一年,赵和还是依稀愣出了他。

    “说,陈殇那厮来问了什么?”

    谭渊抱着胳膊在旁冷眼观望,负责审讯的是另一名虎贲军士,只不过显然他们低估了樊令的骨头硬度,被打成这模样,樊令仍然一声不吭,那双眼中的恨意也丝毫不敛。

    赵和听到了“陈殇”两字,心中就知道不妙。

    如果这个“陈殇”就是他所知道的那位,那也就是说,戚虎昨夜已经认出他了,而且还把陈殇带到这里来过。

    只不过对方没有惊动他,这背后是什么用意,赵和还猜不透。

    “呸!”樊令将一口带血的口水吐在地上。

    那边樊母哭道:“放了我儿,我儿并不认识陈殇……”

    “大名鼎鼎的咸阳四恶之首,坊中恶少年游侠儿景仰之人,你儿子如何会不认识?”审问者啧了一声,见从樊令口中得不到什么消息,他转向樊母:“你这老妪,有意撒谎,欺瞒官兵,定是贼人同党!”

    他一边说,一边走向樊母。

    在他身后,原本被摁倒的樊令暴怒,猛然一掀,两名虎贲军士都抓不住他,让他挺身站起,向着他吼道:“你敢动我娘一下,我杀你全家!”。

    审问者回头与他目光一触,心中微寒,脚步就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何必如此呢,只要你好生回答我们的问题,谁会去伤害你母亲,一个与人无害的老妇人?”抱着胳膊的谭渊慢慢走过来,挡住了樊令:“当然,若你想着就此亡命天涯,也大可以试试能不能带着你娘一起逃走。”

    樊令气得须发皆张,但又没有任何办法。

    若不是为了母亲,他哪里会老老实实被这伙虎贲军控制住?虽然谭渊看起来是个剑术高手,但樊令自信自己也不弱!

    “你究竟想问什么?”樊令不能让母亲受到伤害,只能继续隐忍,他从齿缝间吐出字来:“陈殇虽然从这边过去,我也只是与他点头罢了,他进了巷子,并没有在这里与我说话!”

    “进了巷子?”谭渊知道这应该是真话,不过他还想知道更多:“他到巷子里做什么,是来找谁人?”

    “我又不是陈殇的狗,哪里知道他是来做什么、找谁人?”樊令哼道:“我昨夜受了伤,母亲在此为我敷药,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这巷子里,住着什么人……比较特殊的,与昨夜盗贼入坊有关的人?”谭渊又问。

    樊令凝神似乎在思考,他的眼角余光一扫,恰恰看到躲在树后的赵和。

    新设立的刺奸司,公孙凉端坐在上,手中捧着一个茶碗,看起来象是在发呆。

    丁侃背着手,绕着正堂前的两根木柱转来转去,时不时会瞄上公孙凉一眼。

    袁逸站盘膝闭目,捧着玉如意,仿佛在静心养神。

    好一会儿之后,有一个人慢慢走了进来。

    丁侃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这个隐约有些眼熟的人。袁逸也微微睁开眼睛,显然对此人有些好奇。

    唯有公孙凉,站了起来,微微一笑:“你来了?”

    “我来了。”来的这人向公孙凉行礼,虽然他身上的官袍证明,他的品秩爵位比起一千石的公孙凉并不差。

    “这位是?”丁侃狐疑地问道。

    “刺奸司司直,温舒,见过丁掾史。”来人缓缓又向丁侃拱手。

    “刺奸司是朝廷为侦破内贼勾结盗匪一事而设立的临时差遣,哪里有什么司直……温舒?温舒!”丁侃下意识地喝了一声,但旋即想起了“温舒”这个名字,他猛的一跳,向后退了两步,惊骇地指着温舒:“你不是铜宫令么?”

    袁逸也不再有方才的从容,面色阴沉下去。

    温舒慢慢点头:“不曾想十数年未曾入咸阳,还有人记得我……”

    “你是铜宫令,怎么会来当这个临时差遣的刺奸司司直?”

    “自然是当今天子怕有人办事不力,又恰好知晓我的名声,知道我擅长刑侦,故此委任我为刺奸司司直。”温舒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脸都是陶醉:“所以,我温舒又回到咸阳了!”

    袁逸轻轻抚摩着玉如意,温润的玉质,有助于他平定心情。

    烈武帝暮年,主要是逆太子案之后,对于自己此前的激进政策有所反思,再加上大将军曹猛等人劝谏,终于将曾经被他信任的酷吏们杀了大半,残余的那些也被打发到了无人问津的职位上去。没有想到,新天子登基才半年,又将这些酷吏的代表人物温舒,从铜宫那山疙瘩里弄了出来。

    难怪昨日朝堂上他坚持要设立这刺奸司!

    温舒他们这些酷吏,最擅长两点,一是刑讯逼供,二是罗织罪名,据说他们手中还有一部《罗织经》,专门总结各种诬陷和用刑的经验,他们自称法家,可是就连法家正统对他们都是深恶痛绝,认为他们托法家为名,实际上是名家与儒家的杂种,乃是乱法的毒虫。

    天子将这些家伙翻出来……天子之心,果然急切!

    想到这里,袁逸有些无奈地闭上眼睛。

    而丁侃脸色大变,他喝道:“你这司直之职,可有大将军令?可有丞相等顾命大臣之印?”

    “朝廷仪制,如今大将军为首五顾命大臣辅政,凡有正八品以上官职任免,须得五顾命大臣同意……不过这刺奸司不是临时差遣么,并未定品,故此也就不须要劳烦大将军他们了。”温舒微微一笑,向丁侃拱手,将对方的质疑轻易化解。

    “哼!”

    丁侃怒极,同时心中也隐隐感到一丝恐惧,哪怕温舒到现在为止没说过一句恶言,也不曾有过疾颜厉色,但丁侃想到他们的手段,就知道事情非自己能够控制了。

    “此事我要禀明大将军,在我离开之时,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丁侃厉声向周围的军卒、小吏和差役们喝斥,然后匆匆便向外行去。

    “袁观使,你不去禀报给丞相他们吗?”公孙凉转向袁逸。

    “丁掾史若未走,我或许可以离开,但丁掾史既离开了,那么我就只能留在此处,担当这个不受人待见的家伙了。”袁逸苦笑。

    “道家清净无为,袁观使只要在这里做个庙里神仙就好。”公孙凉噗的一笑。

    他转向温舒,拱手道:“有劳温司直,拿出你当年的手段,将人给找出来!”

    “中郎放心,只要那人还在咸阳,只要他还活着,哪怕他藏得再深,我也能将他给翻出来!”温舒自信满满,伸出两根食指交错在一起:“十日!”

    “你只有三日时间,三日!”公孙凉却道。

    温舒脸色微变,但旋即点头:“人手充足,三日就三日。”

    “虎贲军随你调遣,还有,这刺奸司里外吏员差役军卒,你只管用就是,谁若敢怠慢误事,我自会禀过天子,治其之罪!”

    “不必多此一举,谁若是怠慢误事,那肯定是贼党,既是贼党,我便有权审讯,在我手中,还没有不开口的硬汉……”温舒笑意盈盈,但在场的小吏等人,却一个个感觉冰冷彻骨,仿佛是外头的寒风吹进了这屋子。

二三、我有一喻

    赵和在树背后,与樊令目光相对。

    他知道樊令事母至孝,对方以母亲的安危相威胁,樊令哪怕心中再恨,也不得不屈服。

    赵和从樊令眼中看到了羞愧、不安。

    赵和明白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何会觉得羞愧不安,此等情形之下,樊令想要让母亲脱身,就只能拿出口供。

    哪怕樊令没有亲眼看到,也能猜测出陈殇来此找的会是谁。

    最大的可能是王夫子,昨夜坊中聚众御敌,主心骨就是王夫子。其次可能就是赵和,赵和是最先发现贼人行踪的,也是突围求救者之一。

    樊令不会将这两个人都交待出来,那么他会交待谁?

    是来到牛屎街才半年、平日里没有什么交情又只是孤身一人的赵和,还是在牛屎巷乃至整个丰裕坊德高望重有家有口的王道王夫子?

    就算是赵和自己来做选择,也肯定会选自己。

    “昨夜贼人夜犯,我们巷中有人发觉……”

    “那人是谁,最先发觉贼人夜犯者是谁?”审讯者催促道。

    “是我。”有人开口了。

    赵和从树后边走了出来,静静地站在那边,他向樊令笑了笑,又看着惊慌失措的樊母,给老太太一个微笑。

    他又看向谭渊,缓缓道:“我是棺材铺子里的伙计,昨夜宿在棺材铺中的棺材里,贼人为了避寒进入棺材铺,因此惊醒了我……”

    “你这小厮胆子不小。”审讯者放弃了樊母,大步过来,不待赵和说完,一拳就捶在了赵和的腹间:“不过撒谎也得撒得象些,若是贼人避入棺材铺子,你又是如何脱身的,莫非……你是贼人同党,贼人到棺材铺子里就是找你接应?”

    “可这孩子是举告贼人要夜袭者,他也是随我儿一起突围求援者,你们何必难为这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原本胆小怕事的樊母,见赵和出来为她们母子解围,也免了樊令出卖街坊的尴尬,竟然也大着胆子,为赵和呼了一声冤。

    审讯者嘿嘿一笑,转头看她:“谁知他所说是真是假,而且就算他是举告之人,没准他本是贼人同党,只是因为分赃不匀所以含恨出举呢……对了,你这老妇,自己身上的嫌疑尚未洗尽,还想着要帮别人么?”

    樊母当下不敢再言,樊令气得浑手发抖,胸膛剧烈起伏,也就是樊母又拉着他,否则他定然要大打出手。

    “陈殇方才去找你,和你说了些什么?”审讯者见吓退了樊母,便又盯上赵和,还活动了一下手腕,似乎随时会再给赵和一拳。

    赵和干呕了两下,弯着腰摇头:“我听说过陈殇,但没有见过他,方才他也没有来找我……”

    “砰!”

    又是一拳,直接将赵和打倒在地上,审讯者一脚踏了上来,在雪泥污地之中踩脏了的脚,于赵和第一件新衣上留下了黄黑色的痕迹。

    赵和偏着头,看着自己新衣上的痕迹。

    “我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轻声说道。

    “是不是真的,带回去细问就知道了,咱们将他带到刺奸司去,那边准备好了刑具,便是铁打的钢铸的,到了那里也得乖乖吐露实情!”

    审讯者将赵和的胳膊向后别去,想要将赵和带走,就在这时,有人大叫起来:“王夫子,萧大夫,街坊邻居,有人要抓阿和走!”

    喊话者是赵吉。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身后跟着斗鸡儿贾畅,还有两个随从,此时一脸激怒,大声喊起,原本就处于变声期,这嗓音可不是很好听,惊得四周寒鸦乱飞,树枝上的积雪也束束下落。

    赵和望了他一眼,不由苦笑出来。

    如果王夫子和萧由在此,或许会替他交涉一番,但是除他们之外的街坊邻居,谁会为他这样一个只来牛屎巷半年的穷小子出头?

    就连他名义上的师傅平衷,恐怕都是有多远躲多远,不会为这事情与官府交涉。

    但出乎赵和意料,赵吉这一嗓子喊出,没有片刻功夫,呼拉拉足有数十人从各家各户里冲出。

    有从牛屎巷出来的,还有邻近巷子出来的,不少人手中还有棍棒刀剑,纷纷围了上来。

    哪怕见到抓人的是虎贲军,他们也没有就此散开。

    “你们想做什么,造反不成?”审讯者大怒。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抓人?”有人叫道。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阿和是个好小子,虽然话语不多,但勤快肯干,昨夜还立了大功,官府当给奖励才是!”

    街坊们七嘴八舌地围上来说话,虎贲军不过五人,转眼被围住,众人七嘴八舌,堵得审讯者一堆话都无法说出,只能连连后退,原本被他抓住的赵和,也被松开。

    围聚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从数十人变得上百人,赵和还在揉着自己身上挨打的地方,转眼间便有位看上去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大娘,将他头一摁,让他低下身去。

    紧接着,众人你拉一把我拖一下,将他便从人群中拽出,塞进一家人家的侧门之中。

    谭渊见围来的人越来越多,心中不妙,猛然拔剑,轰的一声在身前虚劈,厉声喝道:“虎贲军替朝廷办案,你们是想抄家灭族么,不想抄家灭族,就给我让开!”

    这一下,街坊邻居仿佛被吓着了,然后人群散开,离得远了一些。

    谭渊一看,赵和原本站立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影了。不仅赵和不见了,樊令母子、赵吉,也全都不见,剩下的都是那些后来的百姓,对着他们在指指点点。

    “该死,该死,这些刁民!”审讯者大怒:“这些刁民在放纵要犯,在与贼人勾结!”

    “我们没有与贼人勾结,倒是听说昨夜里虎贲军与贼人勾结了!”

    “就是就是,若不是虎贲军与贼人勾结,贼人怎么夜间能入城?”

    “就算虎贲军没有与贼人勾结,至少护卫京城不利,昨夜我们可是与贼人打了半夜,官兵这才到来,而且来的是更远的北军,并非近在身边的虎贲军!”

    “真不要脸!”

    “难怪羽林军称虎贲军为泼皮狗,我看连泼皮狗都不如,狗好歹还知看家护院!”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未免有些大了,全都传入他们的耳中,包括谭渊在内,所有的虎贲军都是羞怒交加。

    谭渊可以肯定,自己这一行并没有和什么盗匪贼人勾结,他们昨夜更是第一时间出动,将公孙凉等新贵所居的平安坊给护了起来。但这是在丰裕坊,昨夜激战最凶的地方,也是损失最重之所,对方以此怪罪,他们也无法反驳。

    “交出方才的那两个小崽子,否则大军入坊,全坊查抄!”他心中隐约觉得,刚才出现的两个少年有问题,因此厉声恫吓。

    “听说有人要查抄丰裕坊?”

    他的话声刚落,人群背后有人沉声说道,紧接着,人群让开,王夫子走了出来,在王夫子的身后,戚虎与陈殇一左一右面色尴尬地立着。

    “你是什么人?”审问者冲上去,一把揪向王夫子的胸口,抓住了他的胸衣,同时另一拳举起,想要当面先给一拳。

    但他的手腕被戚虎一把握住。

    “松手,痛,松手,你松手!”审问者只觉得自己手腕象是被铁箍箍住,疼得哇哇大叫,引来周围一片起哄嘲笑之声。

    谭渊不得不出面了。

    “同为官兵,为何不助我等查案擒贼,反而对自己人动起手来?”谭渊阴沉沉地道:“戚虎,你昨夜擅自出兵,尚在待罪之中,现在还敢多管闲事?”

    戚虎旁边的陈殇咧开嘴,冷冷一笑:“稷下十贱人之一的谭渊是吧,你过来,我有句话要和你说。”

    谭渊信步上前,他凝神看着陈殇,突然间戚虎将手中抓着的审问者一推,向他撞了过来,他忙将审问者扶住。

    就在扶住的刹那,戚虎的脚已经踹到,正踏在他的胸口,将他直接踹飞起。

    “小娘养的破落户,不在齐地啃你的大蒜,反倒跑到这咸阳城往鼻子里插葱装起大象来!还敢威胁我?你这小娘养的,以为咸阳城那么好呆么?以为老子身后就没站着大人物么?”戚虎大步上前,不等谭渊起身,又是连接着几脚踹过去,一边踹,还一边破口大骂。

    他第一脚踹出时,谭渊手中的剑就已经脱手,但谭渊反应敏捷,虽然看上去被他连踹,实际上却没受到什么大伤,只是在地上爬滚躲闪显得十分狼狈。当谭渊连接数次翻滚来到自己失落的剑旁,提剑准备反击之时,戚虎已经退回陈殇身边,以手抚腹笑道:“爽了,爽了,大爽,横之,我有一喻啊……”

    “何喻?”陈殇憋着坏笑问道。

    “就象是他娘的闷了几天的屎,一朝痛痛快快地屙了出来!”戚虎一边说一边用小指指着谭渊。

    仿佛他就是那五谷轮回之物。

    戚虎粗豪话语,听得谭渊气极,方才挨打,更是让他羞愧难当,但周围丰裕坊的百姓,却是个个拍手鼓掌叫好喝采。

    “你……你……”谭渊指着戚虎,琢磨着是否要翻脸。

    戚虎冷笑,在他身后,甲衣之声不绝,近百名北军士卒,在沉默中列队而来。

二四、清河县主

    赵和藏在民居的前院,透过门缝向外观看,赵吉比他胆子大,直接搬了个梯子爬上围墙,探出半个头来也在看热闹。

    看到戚虎暴殴谭渊时,赵吉恨不得将巴掌拍得震天响,还混在人群中叫了几句“打死他”。

    赵和心情却是激动。

    他相信戚虎已经认出了他,陈殇来牛屎巷,原本是为了寻他。他样以为丰裕坊里的百姓,对他还比较陌生,并不熟悉他。

    但无论是戚虎、陈殇,还是丰裕坊的百姓,在面对谭渊与虎贲军的淫威之时,都在想办法保住他。

    赵和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如此选择,但这并不妨碍他为此感动。

    “戚虎,你身后之人权势再大,能大得过天子么?你在这阻拦奉天子之命办案的我,你真的得到身后之人的许可么?”谭渊连接深呼吸了五次,这才恢复平静,他的声音也恢复了冷淡。

    他这表现,让戚虎与陈殇刮目相看。

    两人对望了一下,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隐忧。

    谭渊若只是一昧嚣张愤怒,那倒是个好对付的对手,可到了这种情形下,对方反而冷静隐忍,既证明他心思深沉远胜过外表,也证明对方对赵和之事会深究到底。

    “我奉命维护丰裕坊秩序,守土有责,自然不能眼见尔等胡作非为激起民变!”戚虎目光微转,决定先给谭渊他们扣上一顶大帽子。

    “而且谭渊你别忘了,我和你一样,都被暂时借调入刺奸司,我也有权在此办案!”陈殇在旁补充道。

    “刺奸司司直温舒有令,谭渊、戚虎、陈殇何在?”突然丰裕坊坊门处传来这样的呼声,紧接着,一穿锦衣帽上插白羽的人骑马而来。

    这是白羽使,咸阳城中传递紧急军令的使臣。

    他眼睛扫过众人,然后勒住马,直接在马上展开一卷纸:“刺奸司司直温舒令,谭渊主持莽山贼寇内奸侦破事宜,北军中郎戚虎率部回归军营,丰裕坊由虎贲军接管,羽林军执戟长陈殇,即刻回刺奸司衙署备用!”

    “刺奸司司直温舒?”陈殇自然记得这个人,他脸色顿时发白。

    戚虎同时用力抓着自己的头盔,眼中寒光闪动:“刺奸司怕是管不到我北军,若无北军军令,我部不会回营。”

    “北军军令已在途中。”那白羽使摊了摊手:“令已传到,你们是否接令,快做决定!”

    拒绝接令,违令的下场,显而易见。

    而戚虎与陈殇若不得不屈服,退出丰裕坊,以谭渊的性子,会做什么,同样也显而易见。

    这一次,周围原本奚落嘲笑的丰裕坊百姓神情都变了,而谭渊阴沉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丝喜色。

    那名审讯官更是“啊哈、啊哈”大笑起来,手中皮鞭挥舞,对着周围的百姓虎视眈眈。

    王夫子面色沉静,他转身离去,戚虎与陈殇恨恨地望了一眼那白羽使,却只能应喏接令。

    “你去调一千虎贲军来,将丰裕坊团团围住,丰裕坊坊正何在,你即刻带人守住各门,不许一人出入!”谭渊已经开始发号施令,他又扫了一眼周围百姓,补充道:“你们尽可以将那两个小崽子藏起,也尽可以将送他们走脱——反正找不到他们,就拿你们家的儿子抵数!”

    “交出人来,否则大兵入坊,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家中郎可就不敢保证了!”那审讯官威胁道。

    赵和叹了口气。

    他当然可以逃跑,不过肯定会因此连累坊中百姓。坊中百姓刚才为他出头,现在他弃之不顾,虽然他并不是什么天生舍己为人之辈,却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思忖了好一会儿,他也想不到什么破局之策。

    而且向来嚣张高调的赵吉,此时也缩头缩脑闷不作声,似乎有些害怕了。

    见赵和向自己望来,赵吉跳下楼梯:“阿和,你向来聪明,有什么办法么?”

    “没有。”赵和苦笑。

    “那你快随我一起走,我们从暗道里出丰裕坊,我有办法躲到城外去,我家在城外还有个庄子,我们躲庄院里去!”

    赵和沉默了会。

    赵吉的建议极有诱惑力,赵和的心不免为之动摇。

    不过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你自己去吧,我留在这里,若是他们一个人都找不着,绝不会放弃,反正你只是喊了一嗓子,找不找到你无所谓,他们的真正目标是我。”

    赵吉深望了他一眼,咬着唇思忖良久这才道:“阿和,你放心,我会去求人救你,一定能救你!”

    说完之后,赵吉跑向后院,这户人家的主人也没有阻拦。

    眼见围着谭渊的坊民渐渐要散了,从东坊门那边,王夫子领着一行人又走了回来,在他身边,是一辆油壁车,车门闭着,帘子也放下,看不清车中人物。

    不仅他走了回来,戚虎与陈殇同样转头回来。

    只不过戚虎与陈殇的神情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王夫子,依然镇定。

    看到他们回来,本要散去的百姓,也都停住脚步回头观望。

    “尔等还不执行温司直之令,莫非是要违令不从?”谭渊冷声喝道。

    他心中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今日之事,恐怕还会有些波折。

    “他们是奉我家主人之令来的。”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紧接着,王夫子旁边的油壁车中,一个女子掀帘出来。

    陈殇借着这机会向油壁车内望去,看到车内还有一个女子,他目光与那女子相对视,那女子微微一笑。

    陈殇顿时觉得自己心跳几乎停下,呼吸也变得不畅。

    他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子,与咸阳城中不少女子有染,但此女他还从未见过,更没有见过姿容如许者!

    “你家主人,你家主人是谁?”谭渊见出来的是一个女人,颇有些不屑,不过他总算还心中有警惕,没有说出什么恶言。

    “清河县主奉皇太后之命前来慰问老师。”那女人白了陈殇一眼,将油壁车的车门又关上,隔绝了陈殇的目光,这才缓缓回答谭渊。

    清河县主!

    “哪个清河县主?”谭渊哼了一声,大秦传至如今已经有二百年,宗室亲王数量不少,有食邑封号的县主自然也不少,区区一个县主就想干涉朝中大事,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但旁边一名虎贲军却凑到他耳畔,小声嘀咕道:“清河县主是新都侯的女儿,乃是皇太后的伴读!”

    烈武帝晚年立幼子嬴嵯为太子,他自知性命不久,于是给嬴嵯寻了不少助力:娶了大将军曹猛之女曹娥为太子妃,以御史大夫晁冲之为太傅,同时将有过军方经历的燕王嬴迨任命为大宗正。

    可惜天不假年,嬴嵯登基才半年就病逝,其皇后曹娥,也以十五岁的年纪成了皇太后。

    大将军曹猛对自己的女儿甚是怜爱,未出嫁前便寻访名士,还在宗室公卿之中寻找同龄女郎,以为曹娥伴读。清河县主嬴昭,乃是故新都侯之女,便是与曹娥关系最好的伴读之一。

    “现在知道我家主人是哪个清河县主了么?”出来交涉的那位女郎哼了一声。

    “我奉有刺奸司司直温舒之令……”谭渊犹豫了一下,还想要分辩。

    “我不管什么温舒寒舒,我只知道昨夜此坊遭贼,我家主人奉皇太后之命来慰问老师,需要调动北军护卫。”女郎在油壁车旁侧耳听了听,显然是得到车内清河县主的吩咐,她皱着眉:“现在,立刻,带着你的人,从我家主人所见之处消失!”

    “可是……”

    “北军中郎戚虎何在?”在旁边的陈殇突然叫道。

    戚虎一翻眼,盯着他,脸上是郑重之色。

    陈殇却不管不顾,大叫道:“有逆贼违背皇太后之令,拦截清河县主,你既奉命护卫县主,当对这逆贼格杀勿论!”

    戚虎有些无奈。

    他又看了陈殇一眼,见陈殇拼命地挤眉弄眼,当即应了一声,然后挥手。

    随他而来的北军士卒轰然向前,将谭渊等人裹住,谭渊被推得踉跄而退,他心中犹是不甘,大叫道:“谁是皇太后的老师,皇太后的老师如何会住在这里?”

    油壁车旁,王夫子面色平静,宠辱不惊:“蒙大将军不弃,皇太后少年时曾在我这里读过两年书。”

    谭渊愕然。

    他没有想到,曾经给皇太后当过老师的人,竟然真的住在丰裕坊中,按理说,此人不应该早就飞黄腾达,搬迁到贵人云集的地方去了么?

    他随嬴祝自藩王封地而来,不清楚咸阳城中的情形,随他来的虎贲军中却有人知道王道的名声,低声在他耳畔解释。

    谭渊被推出老远,听明白王道的事情,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院子之内,赵吉看到这,想要推开门再去嘲笑谭渊几句,却被赵和拉了回来。

    “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万勿节外生枝,如果可能,我恐怕还是得出去避一避……你说你家在城外有园子?”赵和道:“要不我们一起去园子里住上一段时间,你以前总是吹嘘冬猎之事,我们正好可以去打猎!”

    赵吉“噗”的一声:“阿和,你这人是个有本事的,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有些怕事。”

    赵和看着他笑了笑,赵吉无奈,只能举手道:“那好,那好,便依你所言,我们马上就出发!”

二五、简单正事

    谭渊大步走到刺奸司衙署之前,在大门处停了下来。

    他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没有挂匾额的门楣,然后才迈步进去。

    此时刺奸司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许多人手中都捧着卷宗,个个看上去极为匆忙。

    院子里有股血腥气味,大约是在这杀了人。

    谭渊被引到偏厢,停在一座小楼之下。

    “谭渊求见公孙先生。”他扬声说道。

    过了片刻,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小童推开门,做了个引导的手势。

    谭渊跟在小童身后,上了小楼,发现楼上四面大开,公孙凉端坐于正西,背对着他,面对着的则是永乐宫。

    “事情办得如何了?”公孙凉淡淡地问道。

    “在下无能,虽然发现了线索,但因为清河县主的缘故,事情未能办妥。”谭渊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强调赵和可能对与莽山贼勾结的人有所知晓,未了补充道:“在下已将让虎贲军在外围盯住丰裕坊了,只要有人进出,一定会被他们看到!”

    “呵呵……”公孙凉微微一笑:“你办得已经相当不错了,天子登基不过半年,满朝俱是元老重臣,还有五位辅政大臣分行天子之权,事事掣肘的何只是你,便是我,便是天子,也不得自由。”

    “是在下等无能,不能为天子分忧……”

    “放心,清河县主只能护得一时,等她离开之后,你继续就是,盯紧陈殇,莫要让他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就行。”

    谭渊一愣:“不是抢在他之前找到与莽山贼勾联的……”

    “莽山贼是我的人,去年十月,我秘密出京,说服他们为天子效力。”公孙凉转过头来,看着谭渊,目光闪烁如星。

    谭渊瞪大了眼睛,倒吸了口寒气。

    他虽然是天子旧人,受嬴祝、公孙凉信任,可在这之前,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他们……他们不是大将军政敌所资么?”他颤声道。

    “他人能用,我亦能用。”公孙凉轻轻拍了拍窗棂:“谭渊,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谭渊当然知道。

    当今天子嬴祝,原本只是一介藩王,因为前任皇帝嬴嵯年纪轻轻便突然暴亡,所以才得以登基继位。他既继位,怎么甘心只当顾命五大臣的傀儡,而追随于他的那些藩王旧属,又怎么不想入主中枢成为大将军、丞相?

    谭渊也想成为一军之将,施展平生所学,立功封爵,荫及子孙。

    “不过这群贼子却有些不听话,原本该袭击的地方不去袭击,却来打丰裕坊。这样也好,至少天子就有机会越过五顾命大臣,设置这个刺奸司。”公孙凉又徐徐说道:“谭渊,你知道我为何要将如此机密之事说与你听么?”

    “在下……在下不知。”

    “我希望你能够为天子出更大的气力,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些不快,莽山贼入京祸害百姓这是事实,但是是谁纵容了莽山贼,是谁僭越犯上不归政于天子,是谁弄得大秦郡县群怨沸腾民不聊生?”

    “是当朝的那些人!唯有归政天子,清扫污浊,贤人君子立于朝堂,天下才能大治,莽山贼才能从根子上除去!为此便是有所牺牲,在所难免,我个人担上污名乃至身败名裂,又有何惜?”

    公孙凉话语落后,良久,谭渊在他背后叉手躬身:“先生以苍生为己任,在下明白了!”

    “你继续去办事,万勿出差错,只要不是你疏忽出了差错,些许意外,我不放在心上。”公孙凉又道。

    “是!”

    谭渊领命出来,迎面看到温舒抱着一卷文籍上来,他避在一边,温舒看了他一眼,面上毫无表情。

    “有所收获了?”公孙凉见温舒来了,脸上露出喜色。

    “我令人翻阅对比了近年咸阳户籍,各坊多出的人和少掉的人,一一进行比较,如今已经查出一十七名可疑之人,先禀报给公孙先生,最多再有半个时辰,这一十七名可疑之人的下落就会找到。”温舒道。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公孙凉的笑声传了出来。

    谭渊一字眉微微颤了下,不敢再听,快步下了楼。

    他原本以为温舒是被找来侦破莽山贼内应之案的,现在知道莽山贼实际上受公孙凉约束,便知道温舒所寻者另有其人。

    那个人,会是谁?

    陈殇觉得自己有些昏昏乎乎。

    他纵横咸阳花丛数载,给不少高官显贵帽子上都添了绿色,也让家中有闺女媳妇的人家将他当贼妨,但还没有见到过真正让他心动的女子。

    方才那位清河郡主,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让他的心怦怦乱跳。

    这一瞥中,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拥有独特魅力的女子。

    清河县主的车驾到了王道家的门前,然后清河县主下了车。

    这个时候,陈殇算是可以仔细打量清河县主了。

    以身高而论,清河县主身材修长,几近男子。最让陈殇惊讶的是,在此时年轻女子喜绘弯眉的风气之下,清河县主却留了两条剑眉。

    这等剑眉,长在男子身上,一定会为其增添不少气势,长在女子身上,则使之少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英气。

    剑眉之下,双眸如星。

    陈殇正打量时,不经意间,那双剑眉一撩,如星双目与陈殇相对,然后微微一笑。

    陈殇觉得脸上发烧,气血翻涌。

    他跟在清河县主身后就想要出去,却被使女拦住。

    “呃,我要进去保护县主。”陈殇厚颜无耻地摆出一脸正气的模样。

    “咸阳城中有闺女的人家都说防火防盗防陈殇,这说法连我都听说过了。”使女噗的哼了一声:“不要说废话,守在门前,眼睛再敢乱动……你一个失了爵的破户子弟,当不住县主的怒火!”

    说完之后,使女转身入内,砰的一声将院门关上。

    陈殇摸了摸险些被撞扁的鼻子,转头看向戚虎。

    戚虎一摊手,表示爱莫能助,口中也说道:“现在你知道吧,一个好名声有多重要,后悔都晚了!”

    “你与我并称咸阳四恶,能有什么好名声,可还不是给你钓得了好媳妇!”陈殇呸了一下,眼珠子乱转,然后寻到院墙稍矮处,用手一搭,想要跳上去。

    当头一根竹竿打了过来,正敲在陈殇的脑袋上,陈殇惊得一松手,卟嗵一声摔了个屁股墩,然后里面是银铃一般的笑声。

    陈殇不怒反喜:“是县主打我,是县主打我!”

    戚虎摇了摇头,同情地道:“你没救了。”

    “你晓得什么,以我纵横花丛多年的经验来看,县主是早知道我会爬墙,在院中等着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县主记得我!好女怕缠郎,只要她知道我记得我,我死缠烂打上去,肯定能得成好事!”

    陈殇拦着戚虎,嘀嘀咕咕说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戚虎只是一昧摇头,让陈殇不由泄气:“都说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点事情你都不帮我,绝交,绝交!”

    “呸,巴不得与你绝交,与你这厮结识,是我戚某一生不幸!”

    两人回忆起当初戚虎由外地入京,双方在咸阳城中大打出手,连带着俞龙与陈果也加入战团之事,一晃六载过去,再忆当年,当真是时光匆匆,不由得相视而笑。

    “废话不多说,王佐,我真是要收心了,你知道,我岁数不小,功业未成,若再不能娶妻生子,实在对不起我那死鬼老父……”

    “横之,你要收心我赞成,但你别打清河县主的主意,你高樊不起……”

    两人互称表字,正在说话,突然间门又打开,清河县主的使女一脸不高兴地走了出来:“陈殇,进来,县主要见你!”

    戚虎愣住,陈殇却是大喜。

    “你瞧,我说了,她肯定记得我了。”陈殇得意洋洋向戚虎拱手,然后小跑着便到了院子里。

    戚虎跟在身后,却被那使女堵住。

    “你不能进去,县主只叫了陈殇。”

    戚虎心中暗暗奇怪,却也不好说什么,等了好一会儿,院门再开,陈殇一脸兴奋地跳过门槛,那神情,简直如同饿犬见到了肉骨头一般欢喜。

    “你这是……”戚虎讶然。

    “没事,没事,不对,有事,有事!”陈殇拉住戚虎,把他拽到一边:“王佐,我有事要你帮忙。”

    “你休要乱来,我不会帮你的!”戚虎警告道。

    “放心,是正事……不仅要你,还要找子云与硕夫,反正如今正是过年,大伙都闲着无事。”

    “我有事,你也有事,你别忘了我们身上还担着职司!”戚虎不满地道。

    “县主离开之后,谭渊那贱人必然再来,那时我们的职司就解了,我跟你说,出城一趟,去终南山寻一位隐者,在他那儿拿点东西——就这么简单,处置好了,县主便能再见我!”陈殇连连拱手:“为了兄弟这下半辈子能有所依靠,王佐,好兄弟,全靠你们了!”

    “寻个隐士还需要那么多人做什么?”戚虎皱紧了眉,他本能地察觉到,这背后恐怕又是一场巨大的风波。

二六、南山隐者

    赵吉口中说立刻出京,但实际上,还是耽搁了许久。赵和一直呆在他家中,直到第二日早,他才听到赵吉说准备好了,二人同乘一辆油壁车,摇摇晃晃出了丰裕坊。

    此时坊中的北军已经尽数撤出,换了虎贲军在巡视,街头的气氛相当紧张。他们才到坊门,便被一小队虎贲军拦下。

    赵和心里一紧。

    赵吉家的管事上前与那小队虎贲军交涉,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那小队虎贲军不仅没有为难,反而护在了油壁车外,将他们送至咸阳城紫辰门,这才离开。

    “你这是怎么办到的?”赵和讶然问道。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事情,若是有,那一定是钱不够。”赵吉嘿嘿笑了起来。

    赵和哑然失笑。

    出了咸阳城,行了没有多远,阴沉沉的天空又落下了雪粒。沿着官道东行了一段距离再折向南,官道开始变窄,远处的南山也变得越来越近了。赵和盯着这些山好久,心中有些厌恶。

    这一片山便是终南山,而铜宫也处在终南山中。

    “你家的庄园在上林苑里?”好一会儿之后,赵和向赵吉问道。

    “是,先皇晚年准许百姓开垦上林苑辟为庄园,我家便是那时置下的产业。”赵吉神情也有些异样。

    油壁车速度不快,而赵吉家的庄园又实在有些远,而雪粒也变成了雪花。到得正午仍然没有抵达,此时人渴马疲,路途艰难,赵吉看到前方有一处驿亭,便让仆从将车赶去驿亭休息,想要看看雪会不会停。

    此驿亭已在山中,古树环抱,甚是偏僻。驿亭的马棚里系着几匹马,看起来是有人恰好从这里经过。赵和与赵吉跳下车,自有仆从前去交涉,不一会儿,便有驿卒把他们引入其中。

    “这些年闹莽山贼,你们守在驿亭怕不怕?”赵和打量了一下四周,忽然对驿卒道。

    驿卒干笑了一声:“如何不怕,不过我们这里偏僻,莽山贼来能做什么,抢点粮食了不得,至于人,我们往山里一钻,莽山贼追不上。”

    赵吉拉着赵和往里走,口中说道:“莽山贼背后,其实是有咸阳城中的大人物,而这些人家,多在上林苑中有自己的庄园,若是乱了这条官道,各家庄园里的物产如何送入咸阳城?所以阿和你就一万个放心,这里,莽山贼不会动。”

    赵和倒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样的名堂。

    他们进了驿亭,这是一个前后两进的小院,后院给往来的官府人家住宿,他们只能在前院,而且正房已经有几人在那里烤火,于是便只能选了靠东的厢房。

    驿卒上来奉上木炭,先到的正房几人围着火堆,被烟熏得眼睛直眯,见此情形骂了两声“狗眼瞧人低”,驿卒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回头道:“若是几位也出手大方些,我们自然将几位同样当大爷伺候,无烟的炭管够!”

    赵吉看到这几人都是昂藏大汉,笑着拱手:“几位若是不弃,可以来我这边一起烤火,免得那边烟熏得厉害。”

    那几人似乎有些意动,可是为首的一人低声说了句,他们便又停住,只是向这边道了声谢。

    “有些不对啊。”赵和低声道。

    “当然不对,你看他们的身上都带着刀剑,不是装饰用,而是放在最顺手的地方,若有什么意外发生,他们第一时间便能拔出刀剑。”赵吉在外“混”的经验比赵和足,小声对赵和解释道:“他们即便不是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也是那些行走天下的武夫游侠,所以我有意和他们结交,这等人最是轻生重诺。”

    他说完之后,吩咐随从去自家的马车上取来酒食,先给那边送了一坛酒过去,那边顿时欢声一片,几个大汉纷纷起身出门,向他这里拱手致谢,便是为首的那人,此刻也只是叹气,无法喝止自己的同伴。

    没有一会儿,那边就划拳喝酒,热闹起来了。

    赵吉是个不安坐的性子,起身往那边去看,他的随从自然也跟上,反而是这边,只剩余赵和一人。

    赵和不是很想凑这个热闹,他心底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不一会儿,赵吉又让驿卒将那边的火堆也换成木炭,那边的几个大汉更是欢喜,已经和赵吉称兄道弟,也不经意中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是来自于齐郡的游侠,来咸阳这边寻找有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赵和对此不以为然,齐郡到咸阳,此处可不是必经之路,他们倒是绕了个好大的弯子。

    “这伙齐地的胯子,在这呆了好些时日了。”驿卒来为赵和添炭时,忍不住嘀咕道:“他们说要去咸阳寻个出路,可在这呆了十几二十日也没见着离开,哪里寻得着出路?”

    赵和笑着向驿卒道谢,驿卒见他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没有再多话。

    雪越来越大,并无停下的迹象,赵和有些无聊,便翻出了一本书看着解闷。正此之间,听到外头有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相约同行。君来迟迟,我心忧伤。天地茫茫,何为乐乡……”

    随着这声音,门被打开,一仆从牵着驴进来,驴上乘着一位白衣男子,身着鹤敞,头扎青巾,皮肤白皙,约是三十岁左右,微微有须,看上去极是潇洒,宛若神仙中人。

    他入院之后下了驴,转目看了看,没有往正堂去,而是来到赵和这一边,先是弯腰拱手行礼:“终南隐者途经此处,为避雪而入内,不知兄台是否允我借地避雪?”

    赵和起身还礼:“这是驿亭,只要驿丞许可,人人皆可来此避雪。”

    “虽是如此,总归有个先来后到。”那人见得到许可,欣然坐下,再见赵和身前烫着酒,嗅到酒香之气,不由又是一笑:“闻这香气,应该是咸阳东市茅家酒肆的茅玉,已有三年未曾饮过茅玉酒了,有些馋得紧,兄台……”

    赵和见这人极为大方,就算是讨酒喝,也显得极为磊落,对这人不由心生好感。不待对方说完,便又招呼驿卒,洗了一只干净的酒碗,再添了副筷子,请对方共饮。

    这个自称终南隐者的男子先是一口干了一碗茅玉酒,又倒了第二碗细细品味,当赵和劝他吃些肉菜时,他却委婉谢绝:“三年起我开始茹素,便不再进荦腥,兄台自便即可。”

    “隐者高姓大名?”赵和问道。

    “既是隐者,哪有什么姓名,姓名早已忘了。”那男子一笑,然后又看到赵和手中的书:“皇甫铮的《夜中鬼话》?兄台雅兴,这本书虽是说鬼,看的却是世态人心。”

    赵和愣了一下,他虽然困在铜宫,但身边几位老人都是博闻强记的大学者,给他开了不少书单,让他有朝一日获得自由时可以看看。当初那位老先生将《夜中鬼话》推荐给他时,曾说此书“借鬼喻人,说的是鬼话,写的却是世态人心”,与这位终南隐者的评论倒是如出一辙。

    “先生如何看《大秦西行记》?”赵和忍不住问道。

    “张简此书,凿通西域,自此中土往西,道虽万里而风俗俱知矣。不过可惜,张简抵达赤海之后,被土人所阻隔,未能继续西行,因此只能说功毕其半。”这《大秦西行记》明明是本非常冷门的笔记,可终南隐者也是信手拈来,点评得极为到位。

    “那《海上浮生录》呢?”赵和又问道。

    “烈武帝初年,李环为军中司帐,参与西征之战,不过他不幸被俘,辗转至红海之南的密思儿,在密思儿呆了十年,终获自由,他乘商船往东,先至天方,然后至波斯,再转船到天竺,又从天竺换船,折向东南,过兰芳峡,抵达占城,再乘商船至齐郡莱州,海上前后耗时七年之久,终于渡尽劫波,他所著《海上浮生录》,虽然辞藻稍欠,但可见海员水手勇魄气量。愚士以为其所言荒诞,又提及海商巨富,蛊惑人心忘本而逐利,所以纳入朝堂**。我对这愚士之论,只有一句可回:夏虫不可语冰。”

    赵和哈哈一笑,心里却更是佩服。

    《海上浮生录》比起《大秦西行记》更为冷门,而且是朝廷**,只在民间有手抄本流传,这位隐士能看到,当真可以说是博学。

    而且这人风度还很好,哪怕口出恶言,也不显凌利,让人如沐春风。

    只不过听他刚才骑驴吟诗,似乎心中还是藏有惆怅之事。

    当下赵和将自己曾听老人们背诵过的一些书文拿出来向这位隐者请教,这位隐者一一回应,大多都一针见血,少数他不知晓的,也不胡乱解释,只是承认自己未曾看过此书,或者看过而未求甚解。

    偶尔二人沉默之时,这位隐士会拿出一块绣帕,紧紧握在手中,怔怔地看着。乡帕上隐约有字,不过因为不曾摊开,赵和瞄了两眼,却不知道具体写的是什么内容。

    直到申时三刻,雪才稍止,只不过天色还是阴沉沉的,看起来还未落尽。那终南隐士起身向赵和告辞,只不过他才到驿亭门前,还未上驴,就脸色一变,向后退来。

    驿亭之外,传来熟悉的人声:“你就是罗运?”

二七、自身难保

    自称“终南隐者”的人又退了两步,向来人拱手:“旧日姓名,早已忘怀,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你是罗运就没错了,有人让我们来找你讨回一样东西。”外边的人说道。

    罗运皱着眉:“不知是何物?”

    “唔……里面去谈吧,正好烤烤火,这鬼天气,冷死了。”

    外边的人一边抱怨一边走了进来,一共是四个人。

    罗运有些无奈,他将这四人引到东厢房,却发现原本在此的赵和已经不在了。

    “不知几位是受谁人之托来,所要者又是何物?”

    “托我们来的人没有说自己身份,只说找到你,然后问你要东西你就明白了。”来人中为首的那位竖起一根食指:“一块锦帕。”

    罗运脸色微变,目光闪动,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既是如此,我就将这……”

    话还没有说完,外头突然又传来急促的马蹄之声,而且这马蹄声到了驿亭前并未停下,而是向周围散开,明显是将驿亭包围了起来。

    “各位……啊哟!”

    上前去说话的驿卒呼了一声痛,应该是被抽了一鞭子。

    “围上了,别走脱一个人。”又一个声音响起,紧接着,有人大步走进。

    为首者正是谭渊。

    谭渊身边是虎贲军,个个手执兵刃,还有不少带着手弩,他们进来之后,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然后停在了罗运这边。

    “呵呵,陈殇,你不呆在刺奸司听侯发落,却在这时出现在咸阳城外,看来我猜想的不错,你果然与莽山贼有牵连!”谭渊看到罗运身边的陈殇,冷笑着道。

    陈殇愕然。

    谭渊明明在丰裕坊里搜集线索,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笑话,谁都知道,除夕之夜是我在丰裕坊击溃了莽山贼,我们怎么会与莽山贼与牵连?”陈殇身边,戚虎挺身而起,有意无意将罗运挡在身后:“倒是你们虎贲军,当日有人与贼勾结,我有好些人证!”

    “人证何在?”谭渊不紧不怕地问。

    “就在咸阳城中。”

    “那你们就随我一起去咸阳城好好问一下,如何?”谭渊道。

    陈殇默不作声,手已经按住了剑柄,旁边俞龙叹了口气:“这里没有小孩,落入你手中,少不得要受刑讯然后灭口……嘴巴上就不用多说了,且看是你能生擒我们,还是我们破围而出。”

    “只要我们中有一人能够破围而出,你就死定了,便是天子,也救不了你!”陈殇接口道。

    谭渊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忽然一笑:“你们说的极是,我当真很害怕……不过是与你们开个玩笑,既然你们出来不是与莽山贼勾结,那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意思?”陈殇心突的一跳。

    “放你们离开,若我数十声,你们不离开,那就是有意耽搁我招待公务,官司打到天子与顾命五辅面前也是我有理。”

    李果拉了陈殇一把,旁边的俞龙、戚虎也望向他,陈殇却是神情异样。

    “一……二……三……四……”谭渊开始不紧不慢地数起了数字,陈殇额头微微汗出,然后叫道:“且慢,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寻找与莽山贼勾结之人。”

    “是谁?”

    “与你无关!”谭渊接着往下数:“五……六……”

    陈殇额头冒出汗来,他看了看身边的三位兄弟,又看了看谭渊。

    “那好,我们先走,你们且让开路来!”

    当谭渊数到九时,陈殇终于长叹了一声。

    他不能让挚友与他一起冒性命之险。

    谭渊微微一笑,举了一下手,在他身后,虎贲军左右分开。陈殇四人去了马棚,牵来自己的马,经过谭渊时,陈殇深深看了他一眼。

    “我们四人既然离开,你行事就要小心,千万要遵守法度,若是有什么违法之事,你知道后果。”陈殇警告道。

    谭渊没有理睬,等陈殇他们都出了门,他上前两步,目光在人群中扫过。

    “谁是罗运?”他缓缓问道。

    虽是提问,但目光早就落在了罗运身上。

    罗运脸色有些发白,缓缓向前一步:“山人归隐之前,用过罗运这个名字,不知将军寻我何事?”

    “我只是一介校尉,还不是将军。”谭渊和气地说道:“得知罗先生学识渊博品行高洁,天子特命我来征辟先生入朝为官,还请先生随我们一起走吧。”

    “山人闲云野鹤,无才无德,不堪明君之用,不敢献丑于天子面前……”

    “罗先生,你要弄明白一件事情,我们不是来劝说你的,而是来带你走的,你若能遂天子之意,自然功名富贵应有尽有,你若不堪天子所用,那也自有天子处置你。”谭渊说话时声调不高,但无半点与罗运商量的意思在里,他一挥手,身边便有虎贲上前,一左一右将罗运夹住。

    罗运脸色惨然,挣了一下:“休要如此,我随你们走就是!”

    他整了整衣裳,侧脸看了一下给自己牵驴的僮仆:“你回去看好家里,我拜谒天子之后便会回来。”

    “不必,罗先生贵仆自然也是跟着一起走的。”谭渊微笑道。

    他笑容绽开,却突然凝住。

    因为此时外头传来几声惨叫!

    谭渊惊怒交加,厉喝了一声:“陈殇!”

    他快步出门,看到陈殇几人骑在马上,陈殇身边李果手中擎弓,向他这里扬了一扬。

    而围着驿亭的虎贲军中,已经有数人跌落马下,身上插着箭,看得出来,对方不是不能取他们性命,而是有意射歪了。

    “谭渊,刚才是你包围我,现在轮到我包围你了。”陈殇得意洋洋:“阿爷在咸阳城中忍你很久了,如今在外头遇上,怎么能轻易放过,今日不打你一顿出气,阿爷我让你跟我姓!”

    谭渊的一字眉皱在一起,然后猛的一撩,他回头看了罗运一眼。

    罗运紧抿着唇,慢慢向东厢房里退了几步,缓缓说道:“待将军清出道路,我自然会随将军而去。”

    谭渊点了点头,似乎赞同了罗运的建议,他摘下弓,突然一箭射出,正中罗运大腿之上。

    罗运啊的一声叫,抱着腿满地倒滚,血从箭伤处流了出来,将原本洁白的衣裳都染得鲜红。

    “将他绑起,伤口包扎好,莫让他死了。”谭渊冰冷地说道:“先杀了这几个狗奴,然后再带他走!”

    他这一招狠,先伤了罗运的脚,这样罗运想要逃都很困难,他也就可以集中人力专心对付陈殇四人。

    他到咸阳城也有半年,知道所谓“咸阳四恶”虽然身份各不相同,性格也不一样,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四人皆是乱战的好手。这四人在咸阳城中得罪的人不知凡几,打过不知多少恶仗,结果他们都完好无员,那些敌人却都消失不见了。

    此前放四人离开,他便是忌惮四人本领,想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想来,陈殇来终南山与他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都是这个罗运,自然不会轻易离去。

    罗运被缚住之时,头发散乱,再无开始的潇洒。不过他也算硬气,只是最初抱腿打滚呼痛,此时却是一声不吭了。

    谭渊领着虎贲军卒出了驿亭,紧接着就听到外边弦声不绝,呼喝怒骂声渐远。

    正房之中那群齐郡游侠见虎贲军离开了,彼此各施眼色,然后他们窜了出来,直接去马棚中解了自己的马。其为首者还向这边望了望,见罗运被缚,上来一刀割了绳索,伸手拉起罗运:“走,我们带你走!”

    罗运摇了摇头,惨笑道:“不必连累诸公了。”

    “你究竟犯了什么事情,竟然有两伙人来寻你,为了你还打了起来?”那首领好奇地问了一句。

    “唉,我也不知啊……”罗运长叹道。

    “既是如此,我们就走了,你有什么话要交待,比如说,要不要我们替你传话寻人帮忙?”那首领又道:“我们齐郡游侠儿最是仗义,若你有所需,只管对我们说!”

    旁边跟他过来的赵吉也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也可以和我说,我也能帮你!”

    罗运仍然是摇头:“我隐居山中,早年故交多已断绝,还能寻谁相助?罢了罢了,无非就是跟着他们走一趟,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一言不合就用箭射你,还不会有事,你这位隐者可真心大!”赵吉嘀咕了一声。

    不过也仅此而已,他刚才缩在齐郡游侠当中,早已认出了谭渊,好在谭渊原本对他印象就不深,加上主要注意力都在陈殇与罗运身上,他才侥幸未被认出。

    此时他最想做的事情便是乘对方离开之时赶紧逃走。

    齐郡游侠的首领见此情形,笑了一下,然后挥了挥手,与自己的伴当自顾出门,只留下赵吉几人。

    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却见厢房角落里的那堆杂柴被推开,赵和从里面钻了出来。

    “你倒是会躲。”赵吉笑道。

    “嗯……罗先生,现在我当如何去做?”赵和应了他一声,然后来到罗运身边,将他扶着坐起,恭恭敬敬地道。

    罗运惨笑:“我自身难保,如何顾得了你?”

二八、最后之事

    赵和凝视着罗运。

    罗运也盯着他。

    旁边的赵吉挠了挠头,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发生。

    “第一批来寻你的人,乃是所谓咸阳四恶,那个为首的陈殇,他也在到处寻我。”赵和缓缓说道。

    罗运没有露出意外之色:“所以你听到他的声音,立刻躲在柴火堆里去了。”

    “第二批来寻你的人,为首的叫谭渊,而是虎贲军校尉,他同样在搜捕我们。”赵和又道。

    罗运这次不作声了。

    “我不知先生是因为什么事情被他们盯上,但此时是我们脱身的唯一机会。”赵和又道:“如我料想不差,那群齐郡游侠儿正在驿亭之外,他只等着罗先生对我们说了点什么,便会连我们一起抓起。”

    “他们与谭渊是一伙的。”罗运也点了点头:“你这少年,不仅所学甚博,心思也很深沉。我倒是很想知道,二十年后天下与你勾心斗角者会是谁。”

    赵吉嘟囔了一句:“不可能吧,那齐郡的游侠儿都很豪爽,怎么会和谭渊那家伙一伙,他们在这里呆了许久啊……”

    罗运与赵和都没有向他解释为什么如此。

    罗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带我一起走。”

    “那是自然。”

    “找暗道,此驿亭中必有暗道。”罗运又道。

    赵和顿时恍然大悟。

    这几年来,天下渐乱,莽山贼活跃于咸阳周边,哪怕他们不来骚扰这座驿亭,可是驿丞、驿卒们又怎么会把希望全寄托在侥幸之上?

    方才进来时赵和问过驿卒,莽山贼来了该怎么办,驿卒说往山上躲,可前提是他们能够离开驿亭跑到山上去。

    所以驿亭中必有通往山上的暗道!

    “我带人去找驿卒!”赵吉叫道。

    “驿卒只怕早就躲到暗道里了。”赵和摇头,他与罗运又对望了一眼,从罗运眼中看出考校之色。

    赵和想了想:“厨房!”

    方才院子里这么多人,驿卒在被虎贲军驱赶之后就消失了,赵和依稀记得,对方跑向厨房方向。

    他们顾不得油壁车,直接冲到了位于院子西南角的厨房,进去一看,果然里面空无一人,无论是驿丞还是驿卒都不在其中。

    “水缸。”赵和目光转动,指着水缸道。

    赵吉的家仆上前推动水缸,移开之后,便看到了一个向下延伸的洞。

    点起火把进入洞中后,最后入内者将水缸又移回原位,罗运道:“得快一些,他们很快就会回来,这暗道不够隐蔽,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

    暗道不高,只能弯腰而过,罗运大腿受伤行动不便,一前一后各有一仆撑扶,他才得以前行。赵和一边走一边暗暗计算步子,足足走出了三百余步,他们才到得暗道尽头。

    “这花费了不少气力,定下此策的驿丞倒是个能干的。”赵吉啧啧称奇。

    “上去,进入山中,罗先生隐居附近,应当知道道路吧?”赵和道。

    他们掀开头顶遮挡的山柴,发现出口是在一个破烂的棚屋之中,看起来象是樵夫或猎人搭建起来临时避雨的所在。

    在这里并没有看到驿卒的身影,他们来到棚屋之外,看到雪地里混乱的脚步。

    “我们往这边走!”赵吉的一个仆从道。

    这仆从身手矫健,此时也绰弓在手,警惕地望着四周。赵吉道:“赵雁是猎户出身,依他说的走!”

    对此罗运没有反对,赵和更是没有意见。

    赵雁在前引路,身后另两个仆从则负责消除雪地上行走的痕迹,不一会儿,他们便钻入密林。

    林中积雪更大,时不时便有树上的雪坠落下来,砸得众人面前一片白茫茫。他们艰难跋涉,走了许久,这才看到隐约有条道路。

    但在这时,却听到身后传来犬吠之声。

    众人一惊,这犬吠声很急,距离也不远,不知是山中的猎户,还是别的什么人。

    “走快些!”赵雁道:“有四条狗,都是猎犬!”

    只不过他们走了这么久,已经极为疲劳,而且还背着一个罗运,行动十分不便,速度自然提不上去。特别是罗运的牵驴小仆,年幼体弱,在积雪中每挪一步都艰难,不知不觉中便落到了最后。

    “射!”后方传来这样的呼声,依稀有些熟悉。

    紧接着弓弦声响,罗运的小仆应声仆倒,背心处插着一枝箭,血汩汩而出。

    “该死,是那些泼皮狗!”

    赵雁看了看周围,又看了一眼罗运,罗运见小仆被射死时脸露痛苦之色,此时泪如雨下。

    “我是不祥之人,原不该连累诸位,还请将我放下,他们的目标是我,只要我留下来,诸位自可脱身。”罗运说道。

    “罗先生器量非同一般,吉人自有天相。”赵雁也不客气,向罗运拱手之后,当真令架着他的仆从将人放下。

    赵和跟在他们身边向前走,回头又望了望罗运,看到罗运一步一瘸地挣扎到小仆身旁,俯身查看小仆的尸体。

    “快走,顾不得他了。”赵吉拽了赵和一把。

    就在这时,迎面又传来声响,那伙自称是齐郡游侠儿的人出现在他们前面。

    “都不要走了,念在驿亭酒炭之谊,我们会给你们说情。”齐郡游侠儿之首叫道。

    “滚!”

    赵雁张弓射去,一箭便将最前的一游侠儿射倒,紧接着拔出腰刀,向前猛冲。

    赵和心中骇然,赵雁的身手极强,就算比不得陈殇、谭渊这样的知名剑客,比不得樊令这样勇士,但也远非普通人可以比拟。

    这样好的身手,却在赵吉家中充当仆役,赵吉向来不提自己家世,现在看来,他家世非同一般,或许还有什么隐秘暗藏其中。

    这些仆役此前在齐郡游侠儿面前表现得唯唯喏喏,看起来就只是几个伺候人的普通佣人,但此时暴起发难,一个个都是极度悍勇,反而将齐郡游侠儿压着打。

    赵和乘着这个机会,撒腿便跑。

    赵吉同样也跑开,不过两人并没有同一条路,慌乱之中,同时也是有意无意,他们跑散开来。

    跑了没多久,赵和猛然一纵,爬上一棵树,然后如猿猴般在相邻的树之间跳来跃去,直到离开第一棵树数十丈,这才又下树。

    对方就是带了猎犬,也不可能继续追踪他的气味了。

    他没有急着逃走,而是悄然回头。

    对方也绝对想不到他会往回跑,即便他又留下什么气味,对方也只会以为是他逃时无意留下的。

    当他接近罗运之时,他瞅了个机会,借着风吹动树枝落下一片积雪的机会,悄然爬上树。

    此时罗运已经被包围了。

    一半虎贲军都去追捕赵吉的仆役,围着罗运的包括谭渊在内,一共是十五人。

    “新帝用你们这些齐郡浮浪子弟,想要打开局面从五辅手中收回皇权,想法未免有些简单了。”

    跌坐于地的罗运环视周围,徐徐地说道。

    “罗先生人在终南隐居,对朝堂中的事情倒是很了解。”谭渊蹲下身,微笑着道:“那么罗先生可知道我此次来,真正目的是什么吗?”

    “呵呵,我如何会知道?”罗运不答反笑。

    “罗先生,我的上司叫公孙凉,不知你是否知晓其人?”谭渊慢慢起身,背着手踱起步来。

    “公孙凉……没听说过。”

    “公孙先生是纵横家一脉,他最擅长的就是用人。”谭渊道:“他早就收集咸阳城中的逸事趣闻,得到一个消息,因此调了铜宫令温舒前来担任新设的刺奸司司直,这位温舒,罗先生想必熟悉吧。世人只道他自称法家弟子,只会刑讯逼供,却不知道他其实更擅长抽丝剥茧,从无数案牍图籍中寻找关键线索。”

    “哦,原来温舒这酷吏也投入新帝手下,新帝倒是荦素不拘,什么样的人物都用啊。”

    “温舒用了一日半夜功夫,从咸阳户籍入手,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罗先生大才,曾经名动咸阳,往来俱为公侯,为不少达官显贵座上之客、入室之宾。但三年前的元月二日之后,罗先生却从咸阳消失,终南山里却多了一位隐者。”

    罗运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一次没有再接话。

    “是什么原因让罗先生放弃名声、前途,跑到这荒山野岭之中啃野菜吃树,却又不舍远离咸阳这伤心之地?公孙先生与温司直都很感兴趣,故此遣我来请罗先生去,他们说了,罗先生若是配合,那就是天子之上宾,当年之耻亦可报之,甚至……罗先生当初失去的人或许还可以用别的方法找回来。”

    罗运仍然未答。

    谭渊停止踱步,看着他一笑:“不过,看情形罗先生并不领情,没关系,反正公孙先生与温舒也有交待,他们只要罗先生这个人,罗先生若是配合,那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现在没人捣乱了,请罗先生随我们走吧。”

    罗运终于开口:“那你这昏君爪牙可知道我又为何会留在这里等你么?”

    “嗯?我给了你一箭,又让人盯着你,还早就备好了猎犬,难道这一路上你还有脱身的机会?”

    “我留在这里,就是想看到你面上失望的神情。”罗运微微一笑:“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事情……”

二九、旧帕情深

    “我留在这里,就是想看到你面上失望的神情,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事情……”

    罗运说到这里,谭渊意识到不对,厉声喝斥:“你要做什么?”

    罗运不理他,而是放眼望向远方,轻轻叹了口气:“三年前,我便该死的……”

    说着说着,他嘴角便开始渗血,谭渊向前疾冲过去,却发现罗运抚着胸的手松开,一枝箭已经透心穿过。

    正是刚才射中他童仆的那枝箭,被罗运不知何时拔了出来,然后又不知何时解开胸衣,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无论是谭渊,还是远远的赵和,此刻都不禁呼吸一窒。

    “该死,该死,你怎么能死?”谭渊冲上前去,揪住罗运,拼命地抖着,希望能将此人弄活。

    但罗运的身体已经僵直,这位博学多才、丰神俊逸的人物,还未在世上留下自己的名声,就已经死了。

    自杀于这终南山野的雪林之中。

    这一刻天空似乎变得更为阴沉,凛冽的寒风再度呼啸起来,卷起无数雪籽,如砂粒一般打在众人的脸上。

    谭渊松了手,让罗运的尸体落下,向后连退几步,回头茫然地望着自己的部下。

    他不知道罗运会这么果决,更不明白为何罗运会做这样的选择。

    即使是死,难道不该是等到绝望之时再死吗?

    为何他在死的时候,反而长舒了口气,似乎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可罗运是解脱了,但他却是公孙凉全部计划的关键人物,是撬动大秦政治格局的那块垫石。为了找到他,公孙凉不惜勾连莽山贼,将这群蠢货引入咸阳城,制造了除夕之乱;为了找到他,公孙凉从铜宫那偏僻之所将温舒调来,借助其人能力在一天一夜内翻遍咸阳户籍;为了找到他,公孙凉在未得大将军令的情形下,擅自调动虎贲军离开咸阳……

    所有的努力,都随罗运的死而落空了。

    这让谭渊极度恐惧。

    他可想而知,公孙凉对他会有多失望,此前他已经数次让公孙凉失望了,这一次再如此,公孙凉还会给他机会吗?

    他忙在罗运的身上四处搜索,发现罗运身上只有一些随身的小物件,除此之外,什么值得他带回的东西都没有。

    “狗贼……狗贼……对了!”绝望中的谭渊,又去猛踹罗运的尸体。

    连踹几脚之后,他突然灵光一闪,猛地回头。

    “陈殇这翻毛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清河县主……是了,清河县主让他来的,他肯定知道些什么,而且他先与这厮相遇,肯定已经从这厮手中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找到陈殇,我们还有一线希望!”

    想到这,谭渊脸上浮出狰狞之色:“将猎犬牵来,去找陈殇他们……他们跑不远!”

    “这厮的尸体?”有虎贲军卒问。

    “留在这,自有豺狼会替他埋葬,我就要他死无全身,死无葬身之地!”

    虎贲军们吹响了号角,将分散出去追逐赵吉一行的人手召回来,他们原本没有追出多远,不一会儿,便又聚在一处,还包括两名齐郡游侠。

    “找到陈殇,若是遇到那几个捣乱的,也一并捉拿,休要放走一个!”谭渊面上依然扭曲,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漏出来的一般:“若不能找到陈殇一行,我们就都别想活着回咸阳了!”

    众虎贲军都应了一声,然后纷纷出林上路,片刻之后,马嘶鸣远去。

    赵和仍然呆在那棵树上,一动不动。

    又等了好一会儿,甚至有冬日的寒鸦飞下来啄食尸体,赵和依旧是不为所动。

    “没有人了,我们赶紧去!”林中这才传来声响,那两名齐郡游侠儿出来,踢了罗运一脚,咒骂了两声,这才离开。

    当他们也走远之后,赵和才从树上爬了下来。

    他来到罗运身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却并未收殓罗运的尸体。

    谁知道谭渊会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他不能再在这里久留。

    他握紧手,辨明方向之后,也向着官道行去。

    他走的方向,自然是与谭渊一行背道,独自在山道上走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人烟。待到天色都暗了下来,他才看到前面出现了火把的光芒。

    数十人打着火把而来,赵和在他们接近之前就已经躲到了道旁,待看清楚其中的赵吉之后,这才出来。

    “赵吉,我在这!”他高声叫道。

    “阿和,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你如此精明,便是几千莽山贼都奈何不了你,何况二三十个泼皮狗!”

    话虽如此,赵吉见他无恙,极为欢喜,跳了过来狠狠捶了他一下,两人把臂而笑。

    原来赵吉逃走之后,便与随从一起赶到自己在乡间的庄园,将庄园里的青壮都组织起来,足足有五六十人,然后返回来寻找赵和。

    “当时那情形,我不得不先走,可不是弃你不顾,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这话我得先和你说清楚,我赵吉纵横江湖,义字当先,不是扔了朋友不管的货色!”

    说完别后之事,赵吉突然正色对赵和道,赵和哈哈一笑:“若我真觉得你是不讲义气的货色,方才就不会跳出来叫你。”

    二人又是相视而笑。

    赵吉家的庄子距此还有些距离,不过经过驿亭一事,他们不敢再在外休息,因此连夜赶路,快要接近子时这才抵达庄子。此时天色早黑,哪怕有积雪的反光也看不清什么,加之这一路来也十分疲劳,赵和直接拒绝了赵吉抵足而眠的邀请,洗了个澡便来到客房。

    将赵吉安排给他的粗使丫环也赶出去后,赵和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露出不解之色。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团皱巴巴的绢布。

    这是罗运的东西。

    在驿亭与罗运交谈的时候,赵吉就注意到,罗运一直握着这块绢帕,绢帕上隐约还绣有字迹。

    后来陈殇赶到,赵和躲入柴堆之中,罗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赵和觉得,以此人才智聪明,应该猜到他就藏在里面。

    等谭渊来驱走陈殇,又射伤了罗运,罗运借着抱腿翻滚呼痛的机会,将这块绢帕塞入了柴堆,甚至可以说,就塞在赵和的手边。

    赵和将手帕收起,此后与罗运一起逃亡时,罗运不知出于何种念头,一直未曾向他索回手帕。

    现在回想起来,其中虽有许多疑点,但毫无疑问的是,罗运不希望这块手帕落到谭渊手中。

    借着烛光,赵和看着手帕上的字迹。

    这是一块有些旧的手帕,图案是一对鸳鸯鸟儿和一对彩蝶,除此之外,在其一面,还绣有一首小诗。

    “人生易老,好事多妨。一点情深,半壁斜阳。”

    赵和在心中默默念着这首诗,此前在铜宫之中几位老者,都不曾教过他这首诗,再往后看,又有“我女赠郎”四个小字,如果不仔细看,几乎认不出来。

    以赵和的年纪和经历,还不懂这首诗,但这并不阻碍赵和认为这是首好诗。

    只是后边的“我女赠郎”四字,他思来想去,也不知作何解。

    总不可能是一位父亲在上面题写“我女儿赠送给她的小情郎”吧。

    将手帕翻过一面,同样也有一行字迹。只不过前一首乃是有人精心绣上,而后一行则是用毛笔书写。墨迹因为反复把玩已经有些淡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这句话没有落下署名,观其意,应该是对前一面的诗的回应。

    再想到罗运临终所言,赵和心里隐约有个猜想,前一句诗应该是某人赠与罗运的,而后面这一句话,则是罗运给某人的回应。只不过不知什么原因,这回应并未送出去,反而一直留在罗运手中,罗运反复把玩,其实每一次都是苦涩。

    罗运将手帕交给自己,难道说是想要自己替他将手帕送到该送的人手中吗?

    赵和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将手帕伸向蜡烛。

    瞬间手帕被点燃,化作一灰烬,落在了地上。

    如果陈殇是为这块手帕而来,也就意味着这块手帕牵连到极大的隐秘,乃是取祸之物,罗运临终之时没有机会将之毁去,他将手帕交到自己手中,恐怕真正的意思,是要自己将之毁掉。

    对罗运的学识,赵和是真心佩服,而且两人谈话时,他发现此人不仅博学,还精通实物,无论是田中稼穑还是市中货殖,他都颇有见解,并不拘于某一家之言。

    这样一个人,可能是为情所困,先是成为终南隐者,到后来又为此自尽——赵和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将灰烬也踩得粉碎,确保没有人再能从中看出什么之后,赵和便上床睡觉了。他想要将罗运的事情埋在心底,对谁也不说,哪怕是赵吉。

    到得早晨之时,赵吉家的这座小庄园炊烟升起,在茫茫山林之中,有人望着这炊烟,精神大振。

    “那定是炊烟,咱们可以去弄些吃的,该死,那泼皮狗不知为何变成了疯狗,咬着咱们不放,若不是将他那几只四条腿的兄弟都弄死了,我们恐怕还脱不了身!”

    说话的,正是陈殇。

    而几乎与陈殇同时,铁青着脸带着二十余名虎贲军的谭渊也看到了这边的炊烟。

    “有炊烟处必有人家,陈殇狗贼若在附近,肯定会去那里……我们也去那里,该和他做个了断了!”

    (《关中英灵传》:罗运,字子昌,琅琊人,少随父游学,后入咸阳国子监。曾有友携孤本来访,运把卷而谈,书堕火中为之燔尽,运乃手书一册偿之,未错一字,其过目不忘如此。运美姿容,有风仪,乘牛车行于街市,女子观者如堵,掷花满车。时朝纲不振,乃归隐南山,后不知所终,或言成仙人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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