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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七、局外之人

    当年仁皇帝建白鹿学宫之时,因为是仿稷下样式,故此规模极大,但时隔多年,朝廷忽视,此时在众人眼前的学宫后院,已经是房塌墙倾,一片断壁残垣。嬴祝此前并未来过白鹿学宫,虽然在外看时,已经知道这学宫荒废了,却也不曾想竟然荒废成这模样。

    那诸葛瑜的步子不快,但每一步都迈得较大,因此转眼之间,便又穿过这片近乎废墟的后院,来到了学宫之后。

    这里有一间新近建起的茅舍,茅舍一旁则是淙淙而下的溪流,诸葛瑜行至此处,停了下来,回头微笑着道:“山野之人,见过陛下。”

    他虽然口称陛下,却未施礼。董伯予眉头皱了起来,但此时嬴祝反而对此人生出兴趣,微微摆手,然后拱手道:“祝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是幸会!”

    诸葛瑜哑然一笑:“瑜躬耕于山野,既不著书立说,又不游说权贵,何名之有,陛下此话,太过客气,几近于伪了。”

    此人说嬴祝太过客气,他自己倒是真的丝毫都不客气。嬴祝虽然对他所说的“身在局中”之说很是感兴趣,此时也不禁心生暗怒。

    “方才听得先生高论,故此追来,想要听先生未尽之言,还请先生教我。”心中虽然暗恼,但嬴祝还是强忍住这口气,没有纠缠那些细枝末节。他说到这里,向左右示意了一下,左右顿时捧上礼盒,呈在诸葛瑜面前。

    礼盒之中,是马蹄金,此时呈于光天化日之下,阳光照射于其上,当真是金闪闪的让人眼花缭乱。

    诸葛瑜目光在礼盒上打了个转儿,便又回到了嬴祝的面上:“瑜不过一介庸才,方才所言,虚张声势罢了,实在是没有什么更多的可以说,更当不得陛下如此重礼,还请陛下带回去吧。”

    “诸葛先生高洁,岂可以俗物辱之!”旁边的董伯予实在忍不住了,高声说了一句,然后又道:“陛下诚意来访,先生当不吝赐教,便以局外之人身份,说一说如今破局之道。”

    诸葛瑜将琴放在溪畔石上,然后盘膝坐下,苦笑道:“董相国自己呕心沥血不说,为何还要强使我也来受此罪?”

    “诸葛先生,此处为何地?”董伯予突然问道。

    “白鹿洞学宫……董相国为何明知故问?”

    “遥想当初,仁皇帝建白鹿洞学宫,善待天下读书之人,百家欢欣,争先恐后为之效力。大秦嬴氏两百年恩情犹在,可这江山社稷,与眼前白鹿洞学宫一般,都只余残垣断壁。我主有意恢复先祖荣光,重整山河,怎奈老朽才智浅薄,屡屡受挫于贼。诸葛先生就是不念我主诚意,也当思及仁皇帝遗泽,为我主指点迷津。”

    董伯予这番话说得诸葛瑜目光闪动,他情知有效,当即躬身施礼,一副恭候赐教的模样。嬴祝也明白过来,当即一起行礼。

    诸葛瑜忙站起来扶起二人,然后摇扇踱了两步,喟叹道:“董相国既然这样说,那瑜也不好藏私了……其实我方才所说,人在局中,已经将对策说出来了。”

    “还请先生明言。”嬴祝道。

    “人在局中,无法破局,那就跳至局外。”诸葛瑜挥动羽扇道。

    “局外?”

    “大秦便是棋局,如今赵侯已占天元,又得其半,天地人兵四势,皆难匹敌,此诚不宜与之争锋于局内。陛下起兵以来,日思夜想,只有北伐,朝夕所念,还于旧都,却忘了天高地阔,棋局之外,犹有天地。”诸葛瑜道。

    董伯予与嬴祝对望了一眼,都觉得甚是意外。

    “陛下拥三郡之地,可自赣水南下,越南岭而至南海郡,这些年间,据瑜所知,南海郡番禺城日益繁盛,几乎不逊于江南大城……”

    听诸葛瑜说起南海郡,嬴祝与董伯予眼前都是一亮。

    此前他们怀有夺取关中之地、与赵和争锋的念头,故此目光始终北向,但在连吃败仗之后,诸葛瑜一提醒,他们也意识到,既然无法在此时与赵和相抗衡,那么另觅渠道倒也是一个办法。

    “如今我军新败,实力受损,如何能取广南?”董伯予又问道。

    “瑜方才在前院不是说了么,军略之事,无非是天地人兵四势。董相国虽新败,但南朝尚未至山穷水尽之地,毕竟战事发生在江北之地,未曾损及根基,只需要上下齐心,各自尽力,南征之事必可成功。自天势而言,如今天气转凉,正宜以北攻南;以地势而看,通往广南之途,一是南岭山口,二是灵渠水道,陛下如今有赣江之便,取南岭山口不费吹灰之力;以人势而言,所谓哀兵必胜,南朝新败之后,各家皆是心怀惊惧,正便于陛下统合众力;以兵势而言,南朝之兵,虽不比中原,却又胜过广南……”

    诸葛瑜滔滔不绝,他一番话下来,无论是嬴祝还是董伯予的信心都又回来了。不过董伯予思虑比嬴祝要远,稍稍犹豫之后,他又问道:“赵和岂会坐视我兴兵南征?”

    “赵侯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不过这又涉及天势了。”诸葛瑜笑道:“董相国北伐一役,虽然未建全功,却也不是一无所获,荆襄粮食为董相国所坏,赵侯欲南下,不能取荆襄之粮,反而要从各地调粮以济荆襄之民。我南来之际,听闻赵侯在抚定河北河东之后,反而裁撤河北河东兵卒三十万人,究其根源,便是缺粮……”

    诸葛瑜所言赵和裁军之事,嬴祝与董伯予自然也知道,这算不得什么大机密。河北、河北之地,有人以西王母之名立黄巾道,意欲举事以图大业,却被萧由与段实秀平定下来,不过彼时黄巾道已经纠合了三十余万青壮,这些人便被朝廷接收。原本董伯予与嬴祝还担忧赵和会驱使这三十万人南下攻打他们,但结果赵和却将这三十余万青壮尽数解甲,其人至少有一半作为屯民移居西域,剩余之人也被打乱后易地屯垦。

    赵和以此举,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巩固西域边疆——自关中至西域,横绝千里,环境险恶,靠着中枢进行补给显然是不够的,因此必须让西域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至少能减轻补给线的压力。

    “除此之外,据我所知,赵侯还在筹划一件大事。”诸葛瑜又道。

    董伯予没有出声,嬴祝按捺不住问道:“他又要做什么事情?”

    “建新都。”诸葛瑜道。

    嬴祝闻得此情顿时大惊,便是董伯予也愣了一愣:“这怎么可能?”

    无怪乎二人惊讶,以他们的耳目眼线,竟然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方面的响动!

    “赵侯迁都,亦是无奈之举。”诸葛瑜叹道:“关中沃野,但经历数百年开垦,特别是此前北军之乱,植被几为兵火所焚,故此难以支撑国都……”

    诸葛瑜所得的消息,其实是他根据邸报中所记载的一些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

    比如去年开始,赵和便开始让人于洛阳开凿“含嘉仓”,比如咸阳城在北军之乱中被毁的宫室,迟迟未得修葺,反而是在洛阳开始修建“上阳宫”。

    “除东迁洛阳,可以就近取齐郡、两淮的粮食之外,赵侯此举,也是在做最坏打算。”诸葛瑜指了指西方,“万一西域局势有变,那火妖果真来袭,西域丢失、关中危急,彼时洛阳就能成为大后方,潼关、函谷等也就成了新的防线所在。”

    董伯予眉头一皱,有些不敢相信:“先生以为,那火妖之说,不是赵和惑乱人心的骗术?”

    “怎么可能是骗术,这些年去西域的商旅,还有自大食、波斯来的商旅,不都带来了火妖的消息么?”诸葛瑜看了看董伯予,“董相国于儒学一道,自然是当今大宗师,但儒学之外,亦有学问,董相国过于忽略了。”

    “圣人言语,包罗万象,天下学问,尽在其中。”董伯予道。

    见他似乎要与自己辩论,诸葛瑜哂然一笑,没有纠缠。

    他又不以正统儒家自居,完全没有必要与董伯予在这些学术问题上纠缠。

    嬴祝也对学术不感兴趣,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道:“先生以为,火妖能胜过赵逆?”

    嬴祝是吃过赵和大亏的人,在他看来,才十余岁时就能够将自己从帝位上掀下来的赵和,实在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人之一。哪怕他得到了九姓十一家的全力支持,如今也尽处下风,这更加深了他对赵和的恐惧。

    所以他很难想象,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击败控制了大半个大秦的赵和。

    “火妖实是大秦前所未遇的敌人,此次可谓千古未有之变局。”诸葛瑜道。

    “这么说来……若是我遣使者与火妖交涉,许其西域之地,能否与之联手,共败赵和?”嬴祝顿时有了一个主意。

    他此言一出,哪怕诸葛瑜对其人并不报有什么太大的希望,这一刻也不禁为其下限所惊。

    就连董伯予,也忍不住喝了一声:“此与虎谋皮之举也,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若能除去赵和,我愿与全天下的妖魔鬼怪携手!”嬴祝却是不以为然。

四八、南征之议

    “陛下岂可出此言!”董伯予忍不住怒道。

    他强捺心中的愤闷,对诸葛瑜又拱手道:“先生不必往心里去,陛下这是情急之言……陛下也是心忧社稷,大秦善待天下子民二百年,此诚忠毅之士许身报国之时也。先生高才,正当于陛下之侧,匡扶辅佐,老夫老迈,愿避位让贤!”

    诸葛瑜闻言哈哈笑道:“董相国,瑜此来可不是为抢相国座席……瑜生性疏懒,坐而论道倒是勉强可以,立而行道则心力不足,若陛下也董相国真想继续听瑜之愚见,这避位让贤之说,就休要再提了。”

    “还请诸葛先生再作指点。”经诸葛瑜挑破局面,董伯予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底气,而且邀诸葛瑜出山之事,也非争于一时,倒是诸葛瑜话中之意,让他们转向南海郡之举,还只是第一步,此后尚有后手。

    “番禺虽是大城,不逊于江南名城,但整个南海郡,终究是地广人稀,仅以南海郡之地,再加九江等三郡,犹不足与中原抗衡,天、地、人、兵四势,依旧不占优势。况且赵侯便是为一二事情所困,暂时无法南窥,可若他稍有余力之时,必然不会坐视。因此,南征之举,首要在快,在赵侯反应过来之前,便要迅速南下,攻取番禺。其次,还需要继续南下,取合浦、交趾、九真、日南……”

    诸葛瑜给嬴祝与董伯予规划出一条南征的总路线,这条路线沿着海岸前行,几乎直达南海之涯。这些地方有些在始皇帝之时就被划入象郡,但还有一些则是烈武帝时开疆拓土而新设的郡。比如日南郡,便是烈武帝新设之郡。只不过这些郡人口莫说与中原大郡,就是与江南诸郡相比,也算是少的,而且这些地方有许多不编入户的土人,想要治理,并不容易。

    “攻下诸郡之后,陛下与董相便有足够的土地安置九姓大族,亦可许九姓各取土人为奴婢,如此九姓大族必踊跃支持。得九姓支持,陛下便可在这些地方立稳基业,到那时陛下自可思量,这江南三郡,是否能与赵侯做笔交易。”诸葛瑜又道。

    “交易,什么交易,我才不要与赵逆做交易!”嬴祝顿时叫了起来。

    “不,你要。”董伯予与诸葛瑜异口同声地道。

    两人说完之后,又对望了一眼,诸葛瑜从董伯予眼中看出了深深的无奈。

    嬴祝不能说没有成长,他还是成长了许多的,但是,他对赵和的恨意,明显蒙蔽了他的智慧,让他思考事情时没有那么全面。

    “好吧,诸葛先生且说说,究竟有何交易。”嬴祝无奈地说道。

    “以江南三郡之地,换取时机,以待天时。”诸葛瑜道,“真到那个地步,若是赵侯肯接受这个交易,或许陛下还可以要价更多。”

    “要价什么?”

    “别的东西瑜不好越俎代庖,但有一样,陛下是一定要要的,海船!”

    “船?赵逆的水师还比不得我正统水师,他的船有什么用处?”嬴祝不以为然地道。

    董伯予却是脸色大变:“是了,是了,曾灿在等的便是这个!”

    他猛然向诸葛瑜施礼:“若非先生提醒,老夫几误大事!”

    “什么?”嬴祝有些茫然。

    “陛下不喜看北方的邸报,故此有所不知,这几年间,不,更早时开始,赵和便借用商家糜氏之力,于齐郡造海船,糜氏如今拥有大小海船一百余艘,北方未来得及离开的九姓十一家之人,包括嬴吉等辈,便是被这些海船送至扶桑诸岛……”

    董伯予说到这里,脸色更加难看起来。这其实不是什么秘密,就写在北方的邸报之上,他还每一期都仔细看了,可偏偏忽视了这个问题。

    这一百多艘大小海船只要腾出空来,便可以作为水师进入大江,到那时,长江天险,便不为南朝所有了。

    偏偏董伯予在上次北伐之中,还将南朝的水师折损了近三分之一,这等情形之下,如何能抵挡逆流而来的北方水军?

    “幸好如今海船还忙着前往扶桑,暂时抽不出身来,故此我们还有时间……”董伯予喃喃地说道。

    “赵侯兼收百家,对墨家技艺犹其重视,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故此赵侯这些年除了以农家改良粮种改进耕作之外,还悄悄做了一件事情,令墨家与工家一起,改进海船之艺,特别是借磁石指北之性,造出司南指北之针,又造密舱大海船,一艘船之大,有如重楼,远胜江河之舟。”诸葛瑜道:“陛下欲久治于南海,就不能缺这海船——有了这海船,陛下亦是可进可退。”

    “可退?”嬴祝苦笑道:“先生之策中,朕都退到天涯海角了,还有何处可退?”

    “日南郡虽是海角,却非天涯,其地再往南,犹有大片岛屿、陆地,陛下自可取之,以备不时。若陛下欲进取中原,可取这些岛屿与海商之财富,以充军资,若陛下时运不济,则还有一处退路可以安身立命,不至于为狱卒所辱。”诸葛瑜道。

    很显然,哪怕是献出了这样的计策,诸葛瑜对于所谓正统朝也是没有多少信心可言。董伯予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位诸葛瑜确实目光独特,正是嬴祝奇缺的战略家,但是可惜的是,以董伯予对嬴祝的了解,嬴祝未必会真心用此人。

    而不以真心待此人,此人又如何会真心效力?

    董伯予又想起了赵和。

    当年在咸阳时,他便与赵和打过不少交道,后来护送嬴祝前往临淄,途中双方更是纠缠颇深,既有争斗,也有过合作。哪怕董伯予再讨厌赵和,再与赵和道途不同,也不得不承认,与嬴祝相比,赵和无论是在器量还是在才略上,都远远胜出。

    特别是在容纳人才方面,嬴祝真的比不上赵和。

    赵和起于微末,可就是在这么卑微的出身中,他却拔举出许多有才之士,一时龙虎之称的俞龙戚虎就不必说了,樊令这样的屠狗之辈,萧由这样的小吏之人,如今看来,都有大将、宰相之才。嬴祝则出身高贵,自小就承爵开府,可这么多年来,他身边却几乎没有什么可用的人才,唯一一个公孙凉,也已经死于赵和之手。

    若是公孙凉还活着,自己或许会轻松些……

    “接下来呢?”嬴祝听得诸葛瑜所说言语,虽然心中有这样那样不满,但他也知道,这恐怕是他破局的唯一出路,因此自然是想要多知道一些的。

    诸葛瑜笑道:“接下来便是董相国的事情了,非我这村夫可以妄言。”

    接下来安民治政,确实是董伯予的事情了,嬴祝想明白这一点,心中有些惋惜,他还想从诸葛瑜那里听到更多的指点。

    “我愿以丞相长史之职,请先生出山佐我。”犹豫了一瞬间,嬴祝说道:“待我重回咸阳之后,必不吝名爵之赏,请先生以社稷为重!”

    “若先生出身,丞相府事务,一律委予先生。”董伯予心里暗叹了一声,毕竟丞相长史这个职务,开得实在是有些低了。不过嬴祝既然如此开口,董伯予也不好驳斥,否则便真会形成主弱臣强的局面,因此他只能顺着嬴祝的话往下圆。

    诸葛瑜哈哈大笑,连连摇头:“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他指了指北面,然后诚声道:“瑜虽然对赵侯的一些举措也是不满,但其中一条,却觉得深得我心,那便是不历小吏,不为重臣。赵侯对萧由、段实秀如此器重,犹以二人历任方面,然后再使其为重臣,此不仅为之积累名望,亦是因为,唯有如此选拔人才,所用之人才知民间疾苦,才知办事之难。”

    他又指了指自己:“瑜知民间疾苦,却不知办事之难,陛下若是用瑜,纸上谈兵易,而躬行践作难。”

    他自称自己只会纸上谈兵,让嬴祝有些不知所措了。嬴祝不明白他究竟是想要彻底拒绝自己,还是想要先弄个小官来获取基层经验。

    当他不知所措时,他就只能看向董伯予,董伯予却是懂诸葛瑜的意思,当即微微摇头。

    “既是如此,朕就不再打扰先生了,将给先生的礼物留下,我们先回浔阳吧。”嬴祝说道。

    诸葛瑜没有拒绝礼物,但同样也不曾相送,只是看着嬴祝的随从将礼物抬到茅舍之中,又远远望着众人离去,轻轻摇着羽扇,若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

    董伯予随嬴祝出了白鹿学宫,两人上马之后,董伯予道:“陛下,为显诚意,过几日我们再来。”

    “我看他心意已决,只怕再来也没有用处。”嬴祝却不想再往这里跑了。

    董伯予见他神情不乐,知道此时非劝谏之机,因此也没有作声。一路无话,走出数十里之后,嬴祝终于还是忍不住,向董伯予道:“老师,我们当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破局么,就不可以派人去联络火妖么?”

    “且不说火妖是否可以联络,单单远水不解近渴,便可以将之排除在外。”董伯予听到他还想着与火妖联手,心中气急,却又不好再指责,当即寻了个借口敷衍道。

    “那就只有南征一途了……”嬴祝喃喃道。

    只是他面色却阴晴不定。

四九、意料之中

    又前行了数里之地,嬴祝与董伯予的距离稍稍拉开了一些,他见董伯予似乎在皱眉苦思,当即拉住一名亲信心腹。

    “你觑空回去,执我令牌调动兵马,包围白鹿学宫,然后将诸葛瑜带回浔阳城。”他低声对那心腹道。

    那心腹接过他递来的令牌,应了一声,但稍稍有些犹豫:“陛下,若他不肯呢?”

    “你若能将活的带回浔阳自然更好,若带不回活的,死的也无妨。”嬴祝面无表情地道。

    那心腹心中一颤,忙悄悄望了嬴祝一眼,见他目光冰冷,当即低应了一声。

    “手脚做干净些,莫要让人知晓了。”嬴祝又叮咛了一句。

    那心腹望了望前方的董伯予,这莫要让人知晓,应当就是指不能让董伯予知道吧。

    那心腹寻得一个空隙,悄然离群而去。他们此行有五十余人,多一人少一人并没有引起董伯予的注意,因此那心腹离开得很是顺利。

    嬴祝的命令是让他调动兵马,离白鹿学宫最近的兵卒,便只有白鹿学宫外驿站的驿卒。因此此人直接回到驿站,偏偏他手执的嬴祝令牌,不是这驿站的驿丞所能见识的,故此又费了好一会儿口舌,这才调出四五个驿卒来。

    只不过这小小驿站,早就因为诸多原因而捉襟见肘,这四五个驿卒也与乞丐没有什么两样。嬴祝的那心腹看到左右都这模样,心中不喜,却又觉得这样子冒充盗贼也是恰到好处。他们匆匆赶到白鹿学宫,天色已经晚了,西面霞光万道,倒是极好的景致。

    这几人无心欣赏傍晚匡庐之美,如同野猪一般闯进学宫之中,横冲直撞下,学宫中残余的仆役纷纷避让,没有谁敢来阻拦。不一时,他们便冲到后边的茅舍之前,踢开门入内,里面却是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嬴祝的那名心腹初时只道诸葛瑜是暂时有事离开,原本是要等上一等的,可他带来的几名驿卒看到一字排开放在屋内的箱子,已经都如同饿鬼一般——这些箱子正是嬴祝带来的礼物,金银绢帛尽是不缺,箱子盖是打开的,哪怕在这阴暗的茅舍之中,仍然让人晃眼。

    他们本是穷极了的,当即不受嬴祝那名心腹控制,冲着这些财货便冲了上去。嬴祝的心腹连忙喝止,可是其中一人却冷笑道:“官长你莫要发官威,我们不过是取些钱财自用罢了,又不耽搁官长你的公干,若是官长你不晓得好歹,呵呵。”

    嬴祝那名心腹心中大怒,可看到这四五人一个个绿油油如同恶狼一般的目光,心里顿时慌了。

    此时所谓正统朝的三郡之地中,已经是乱相从生,若是这几人当真翻脸,将他杀死在此处,就算事后嬴祝为他报仇,可对于他这个已经死去了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他当即强笑了一下:“我如何会阻止汝等发财,只要不误正事,你们自取就是,我……”

    “咦,这里有一封书信!”

    他话没有说完,嬴祝心腹精神顿时一振,当即伸手道:“取来与我!”

    只不过这些驿卒如今对他都怀有几分戒心,他们当中,也有识字的,当即拆开便看。

    “咦,信中说,屋中财物,尽付驿卒……唯有此信,交与、交与官长?”

    那驿卒看了一眼信封,不免露出惊讶之色,便是嬴祝的那名心腹,听得这言语,也脸色大变。

    这书信应当是诸葛瑜留下的,但是他的信怎么会提到驿卒,怎么会提到自己?

    他当即催促道:“快将信与我,你们自己去分财货,信却是一定要与我的!”

    驿卒们脸色也是阴晴不定,犹豫了片刻,终究是瓜分财货之心占了上风,他们将信扔给了嬴祝的那名心腹。

    心腹看了一眼信封,果然和驿卒念的一模一样,他忙拆开看里面的内容,整个人都呆若木鸡起来。

    信里的内容,确实是写给他的。

    只不过既是给他,又是给董伯予的。

    信前半段明说了,说他指点嬴祝方略,嬴祝若不能用倒还罢了,可嬴祝若欲用其方略,必会瞒着董伯予遣人来杀他,以免方略为别人所知。嬴祝派来之人,又必是其心腹,可是如今诸葛瑜已经远走,心腹空手而归,嬴祝又会担忧自己忘恩负义之举为人所知,必然要杀心腹灭口。所以,诸葛瑜怜此心腹性命,指点他一条明路,就是将此事告诉董伯予。

    而信的后半段,则是对董伯予说的。信中言自己生性疏懒,真不愿意为官,故此才拒绝董伯予所请。董伯予忠义无双,惜哉未得其时,恐怕呕心沥血,最终不过泡影一场,还请董伯予善自珍重,爱护身体云云。

    以嬴祝心腹的水平,是看不明白这番看似问候的话语里内含什么深意,但他很清楚前半段说的半点没错。他若空手回去,嬴祝必然要治他之罪,哪怕不是为了灭口,也会为他任务失败。

    这段时间来,嬴祝的脾气可是非常不好!

    所以仅仅犹豫了一会儿,这位心腹便顾不得那些驿卒,转身出去便骑马飞奔离开。

    他到了夜深之时,才来到浔阳城。此时浔阳城戒备森严,哪怕他手执嬴祝的令牌,也无法连夜入城。因此在城外熬了一夜,次日天亮之后,这才入得城来。入城之后,他没有去向嬴祝禀报,而是直接来寻董伯予。

    董伯予起得很早。

    这江南小朝廷虽然小,可是五脏俱全,事情还多,因此董伯予处理公务,可谓从早到晚。当听说有人执嬴祝令牌求见之后,他初时不以为意,一边批阅公文一边让人进来,但当听到那心腹说起自己的任务之后,他哗的一下,险些将面前的案几都推翻。

    “这是……糊涂!”他连连顿足叫道。

    旋即他又问道:“诸葛先生呢,人在何处?”

    在他看来,嬴祝既然下了命令,此人又已经连夜赶回,想来是完成了任务的。他唯一希望的是,此人是将诸葛瑜完整地带了回来,而不是将诸葛瑜杀死了。

    “小人到了他的茅舍,未见其人,却得了一封信。”那心腹将诸葛瑜最后留下的信恭敬呈上。

    董伯予有一目十行的能力,因此只是扫了两眼,便将信看完。

    看完之后,他砰的一声,一巴掌拍在案几之上。

    这一次案几真的翻了。

    “竖子,竖子!”董伯予喃喃说道。

    嬴祝的那个心腹听得心惊胆战。

    董伯予的“竖子”自然不会是骂他,也不太可能是骂那位料事如神的诸葛瑜先生,那所骂之人是谁,可想而知。

    以董伯予对待嬴祝的忠心,此时都忍不住骂出了“竖子”,他的伤心失望,可见一斑。

    好一会儿之后,董伯予又叹道:“诸葛先生真神人也,惜哉,惜哉!”

    象诸葛瑜这种人,哪怕不做实事,只是作为一位顾问放在身边,那也是益处极大的。可惜这样的人才,却不能为嬴祝所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嬴祝已经将此人彻底得罪,这如何不让董伯予惋惜。

    良久之后,董伯予瞧着那心腹,叹息道:“你来见我,所求为何?”

    “只求活命。”那心腹跪下哀声道。

    董伯予沉默了一会儿:“你且走吧,自此隐姓埋名,休要再为陛下所知,你的家人,我会照顾。”

    那人面带苦色,但却也知道董伯予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致,当即跪谢之后离开。

    在他出门的一刹那,又听到屋子里砰的一声响。

    董伯予恨恨地踢开挡路的案几,手执那封信,心中犹豫再三。

    这信是千万不能让嬴祝看到的,若是嬴祝看到这封信,他决计不会再推行诸葛瑜的南征之议,而会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与火妖联络上。

    想了好一会儿,董伯予摇了摇头,然后振衣出门。

    此时江南小朝廷处境艰难,哪怕董伯予这么讲究“礼制”的人出行,也是轻车简从,不一会儿,他便到了浔阳城中的行在所在之地。

    此地夹于长江与甘棠湖之间,面积与咸阳的宫室相比自然是小的,不过在这浔阳城中,却已经算得上富丽堂皇了。

    他可以不经通禀便进入行在之中,因此没有多久,便见到了嬴祝。

    “老师这么早来,莫非是有事?”嬴祝见他到来,心底微慌,面上却堆着笑。

    董伯予脸色铁青,伸手将一样东西掷到了他的脚下。

    叮当的声音传入嬴祝耳中,嬴祝脸上的笑容僵了。

    “陛下为何行此昏悖之事?”董伯予问道。

    嬴祝看到了那块令牌,顿时明白自己安排心腹的事情泄露了,他收住脸上的假笑,沉声道:“老师何必明知故问。”

    “诸葛先生的才华,陛下难道还不知道么?”

    “朕就是知道他的才华,才非要他死!他身有才华,不为朕效力,难道说是想去为北逆效力么?朕欲行南征之事,他既然已经知道,却又不肯为朕效力,莫非是想要将消息泄露给赵逆?”

    “南征之策,原本就是他所献,他若是对陛下怀有敌意,就不会献此计策!”董伯予道。

    “他若忠心,便该为朕效死力,而不是在那里装模作样,朕亲自去请,他还不感激涕零!他以为他是什么,他以为他有几分本领,便可以视朕如无物么?他哪有半点将朕、将大秦放在眼中,他眼里只有赵和,他还在朕面前称那个逆纂为赵侯!”嬴祝也咆哮起来。

    董伯予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手足冰凉,胸中气血翻腾而上,冲得他头痛眼花。嬴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此时满怀怒意的嬴祝,转过身去背对着董伯予,犹自大声叫道:“这等忠心不绝对,便是绝对不忠心,他越是有才,朕就越要杀他!”

    董伯予此时已经有些站不稳了,昏昏然中,他突然想到,诸葛瑜所留信件的后半段中,要他善自珍重爱护身体的话语。

    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刹那,他心中不禁在想,现在这一幕,是不是也在诸葛瑜的意料之中?

五十、此人如何

    道统三年十月。

    此时已经入冬,虽然雪尚未至,但寒霜已降。而且冷气南下,连接三日,关中一带都是寒风嘶吼,阴云密布。

    在这样的天气里,大军开拔,多少让人觉得些忐忑。

    崤函古道之中,绵延二十余里的部队,在出了新函关之后,终于望见了眼前的大平原。

    到了这里之后,大军前进的速度突然加快起来。

    一来是平原,二来道路两旁都已收割,故此不虞踏坏庄稼,三来队伍当中某些原本拖拖拉拉的人群,此时也加快了速度。

    “护国公,护国公,南征之议,是否再商榷商榷?”

    此时在赵和面前的人姓陈,名阳,乃是如今的御史大夫。

    此人在御史台多年,算是那种资历极老却又仿佛不存在的人。一方面他的资历老到无论是晁冲之还是常晏任御史大夫时,都不好对他支使喝斥;另一方面,他存在感弱到无论是宫中之变还是北军之乱,都没有人想到涉及他的地步。

    直到赵和回来,以常晏为过度时期的丞相,他才突然出现在赵和面前。只不过此时赵和所用乃是任恕,但在年初之时任恕病重请辞,然后赵和在安排人事之时,发觉御史台谏中,竟然没有谁比此人更适合接任御史大夫,于是此人便竟然成了朝廷三公之一。

    不过此人为御史大夫倒也有好处,就是对赵和的那些改革措施,所有跃跃欲试意图驳斥邀名的小御史们,都被他拦了下来。

    如今朝廷的格局,常晏号称“三好丞相”,即赵和凡有所命,皆只有“好、好、好”三字回应,陈阳号称“三是御史”,即赵和之策,他都只会说“是、是、是”。

    太尉韩胜倒是刚直,只不过他这职务主要是荣衔,赵和是借助其影响来强化对稷下学士们的吸引力。实际上太尉的权力与大将军的权力,全部集中于赵和的“护国公府”之中。这样的人事布局,对赵和推动改革很有帮助,但唯有一条,每每赵和欲离开咸阳,常晏与陈阳都会竭力劝谏。

    有人觉得他们是被连续的政变吓坏了,生怕赵和离开咸阳之后会再度发生政变。但赵和却知道为什么——常晏与陈阳,一个原籍是咸阳,一个原籍是栎阳,二人都是关中之人。而正如诸葛瑜向嬴祝与董伯予说的那样,赵和流露出意图营建洛阳的心思,根本瞒不过这两个人老成精的家伙。

    无论是从权势的角度还是从乡梓之情来看,他们二人皆不欲大秦的都城从咸阳搬出去。

    此次赵和亲征,没有带年纪更轻身体更好些的韩胜,而是带了这两位,也是有些怕他们留在咸阳搞事。

    “大兵已出,岂可中止?若半途而废,劳民伤财不说,国家何时才能一统?”赵和看了陈阳一眼,略带责备地道:“陈公在此时还有何可商榷的?”

    “护国公,老朽之意,不是不南征,南征自然是要南征的!”陈阳苦笑着道。

    他们此行,正是赵和在十一月份得到消息,晓得江南的正统朝小朝廷出了内乱,便临时起意,亲征江南。

    “那你要说何事?”

    “南乱不过癣疥之患,何劳护国公亲征,遣一将军,足可为之!”陈阳叹着气:“天下根本,尽在关中,国家多事,护国公当坐镇关中,日理万机,岂可劳神奔波于外?”

    赵和笑着向后指了指:“你们这不都随我来了么?”

    他所言的“你们”,指的是如今大秦朝堂上的文武百官。

    他们这绵延数十里足足有五六万人的队伍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大秦的中枢官员,甚至可以说,大秦中枢官员大半尽在于此了。

    赵和以护国公的身份主持朝政,百官大小事务都须向他汇报,常晏与陈阳等谏他勿亲征的一个重要理由,便是他若离京,必使政事荒怠。于是赵和便下令中枢各职能部门,除留下副佐之官守着衙署,别人尽皆随他出征,方便处置政务。此令一下,一时之间,咸阳城中鸡飞狗跳,百官中埋怨者甚众。

    赵和对此,自然是充耳不闻。

    “护国公明知我之意不是这个……”陈阳老脸有些发紫。

    “陈公,西域战事吃紧,我要在一年之内扫平不臣,以集中国力,应对火妖!”赵和叹了口气,这老头儿确实不是什么老实人,但装了这么多年的老实人,至少在外形上看起来象那么回事了。因此他也不吝多费几句言语,全当是为他在这两年时间里辛苦吧。

    陈阳默然而退。

    他退回那些大臣之中,大臣们看他神情,便知道此次劝谏又没有效果,一个个甚是失望。

    中枢随行的大臣之中,一大半是北方人,他们当中很多人明知道如今江南已经繁华丰盛,但在他们印象里,南方却还是蛮夷之居、瘴疠之地。他们骑马都是好手,可是若要跑到遍布水网的江南去乘船……

    更何况还有水土不服和疾疫流行这两个危及性命的大敌!

    说起来也与大秦用人之政有关。虽然大秦自商君以来便容纳天下贤才,但朝堂之上的主要官员,特别是那些负责办理具体事务的中下层官员,基本上都是关中之人,至少是北方人。哪怕到了如今,不少南方人也身居高位,可从总数来看,朝堂之上,七成官员是北方人,四成官员是关中人。此前无论是晁冲之卷入政变,还是钱益破坏科举,都与这地域矛盾有关系。哪怕是赵和新政,大肆提拔稷下一系的官员,还通过科举选择出了两批一共五百余名年轻官员,但从总体来看,朝堂上官员的地域格局并无根本变化。

    北方人居多,去南方自然是会水土不服的,哪怕赵和所选的南征时间是冬季,已经避开了南方的酷暑,众人依然心怀恐惧。

    “我听闻江南之地,不唯夏日里酷暑难耐,便是冬日,也阴冷潮湿,比起咱们北方还要觉得冷……同样的衣裳,在关中未必冻死,在江南却会冻死!”

    “我还听闻鄱阳之地,多虫疫之灾,仁皇帝在时,便曾治理,但如今又死灰复燃……”

    “原本只需要一员偏将便可了事,护国公为何非要亲征!”

    “护国公向来虚怀若谷,要不……哪怕再去进谏?”

    众人小声议论里,陈阳来到了常晏身边,苦笑着道:“常公,丞相!”

    其余百官多是乘马,但常晏这样的老人却是有优待,他乘的是辆马车。此时他在车上闭着眼睛打瞌睡,陈阳连叫了他两声,他才猛然惊醒,抹了一把口涎:“到哪了,是不是吃饭了?”

    陈阳怒视着他:“丞相在别人面前装装倒还罢了,在我面前为何还要装,莫要忘了,这装痴扮傻还是我教的你!”

    此言倒是不假,虽然常晏很早就懂得要当好官就必须会装傻的道理,但他真正掌握装傻的真谛,还是在与陈阳共事、见识到此人风范之后。闻得此言,常晏哈哈一笑:“陈公何必动怒,老夫也不会装痴扮傻……”

    陈阳看着这老狐狸的脸,不由有些闷闷不乐。

    常晏也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此前二人在政务上的配合做得不错,但若因此就以为二人真有什么深厚的交情,那就大错特错了。

    常晏能当上丞相,靠的是他以一把年纪之身,仍然亲赴西域,将中央政变与北军之乱的消息传给赵和。这个位置来之不易,他自然想要多坐上一段时间——哪怕他明知道赵和往丞相府塞进萧由当长史,为的就是以后能够接他的班,他也希望这一时间能够推迟一些。

    他就不相信,陈阳这老匹夫就不想坐上这个位置!

    对陈阳来说,能坐上丞相之位一天也是好的,毕竟这已经位极人臣,是每个从政者的梦想。以其人之智,安能不知赵和的真正用意,他随着那群庸碌之辈一起进言,目的无非是将自己这个丞相也拉下水。

    然后他就可以缩在后头看热闹,事成,他在群臣中声望大增,事败——正好去赵和面前嘀咕几句,好坐上丞相的椅子。

    正是丞相的椅子。

    原本大秦上朝之时,除去天子高居御座之上位,群臣皆是跪坐于地,后来变成天子高居御座群臣站着议事,哪怕是五辅执政之时,这一点也没有太大的改变,无非就是看在五辅年长的份上有时会赐坐。但赵和以护国公之名监国,旁坐于御座之畔,先是赐朝中三品以上大臣皆有座位,后来见有些三品以下的老臣站立艰难,便又赐六十以上的老者座位。再后来,考虑到朝会整齐的问题,干脆全部赐座,前排赐几——于是现在上朝时只有朝会之初才会站着,随着大秦将军一声呼喝,众人便会齐刷刷坐下去。

    陈阳见常晏不为所动,便明白自己心里的那点小打算已经被其所看透,当即笑了笑。

    他们又前行了数十里,此时天色已暗,奔波一日的群臣都觉苦不堪言,甚至有数名臣僚从马上直接栽倒下去,被扶上马车由御医救治。

    到了这个时候,才得赵和之令:“择地扎营,休息一夜,明早辰时,继续出发。”

    众人如释重负,当即向着被选为营地的一处缓坡奔去。

    而赵和此时,亦在萧由与段实秀一左一右相陪之上,驱马缓步上了坡顶。

    “那位诸葛瑜,二位觉得如何?”赵和缓声问道。

五一、说翻就翻

    “诸葛瑜……”

    段实秀与萧由对望了一眼,神态各异。

    萧由是极为淡定的。

    他的志向从来不在于做官,实际上若不是赵和,他早就辞官不做隐于市井了。因此,他对于自己今后担任什么职务,并没有太大追求。

    段实秀则不然,段实秀的志向甚高,北州的经历也让他有一种特殊的紧迫感,总觉得时不我待,若不能早居高位,未来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他二人都很清楚,他们是作为丞相的候选人而被赵和提拔到如今的太尉长史、丞相长史位置上的,此前河北、河东的经历,在一定程度上补足了他们镇抚地方的资历,接下来便是在中枢历练——长则五年,少则三年,他们就会正式进入帝国的最高层,甚至有可能直接从常晏与陈阳手中将丞相、御史大夫的位置接过去。

    但他们并非没有对手,虽然象张钦之辈资历与他二人相比尚浅,但众人都在拼命地表现自己,争取功劳。现在还要加上一个诸葛瑜——此人实在太能干,以至于赵和都有些想破格提拔起来,而不需要经过科举一途了。

    理由是现成的:为平定江南的正统朝小朝廷立下殊功。

    诸葛瑜往江南走一趟,正统朝立刻生出乱子,先是被视为正统朝唯一一个梁柱级别的人物董伯予突然中风病危,紧接着因为南迁的九姓十一家支持南征,而江南本土大族重土难迁,双方在战略上发生重大矛盾,彼此攻讦不休,甚至发展到相互派出家臣刺客当道刺杀的地步。

    对北方的赵和来说,这就是天赐良机,所以他才决定亲征江南。

    就这一件事上来说,诸葛瑜可谓居功甚伟,这等情形之下,赵和向萧由与段实秀询问诸葛其人如何,便有着要重用此人的意思。

    “此人雄略,我不如也。”过了会儿,萧由说道。

    紧接着段实秀也道:“折冲樽俎,谈笑破敌,此人可为方帅之任;躬耕垄亩,恬淡自守,此人可为边郡之守。”

    萧由与段实秀又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萧由与赵和关系非同一般,可以这么说,没有谁能够越过他成为赵和身边的第一人。萧由自承不如诸葛瑜,但只是在“雄略”之上不如,言外之意就是若论精细之处,自己绝不会逊色于诸葛瑜。他对诸葛瑜的评价,还是褒奖的多,因为他并不在意诸葛瑜会威胁到自己。

    段实秀对诸葛瑜的评价看上去也相当高,方帅之任、边郡之守——这都是可以独当一面专任一方的要职。但实际上,却也将诸葛瑜排除在中枢之外,至少在短时间内,诸葛瑜不能随侍赵和身旁。这样一来,当诸葛瑜在边郡地方积累足够的功劳,能够来到赵和身边时,他与段实秀的差距已经固定下来。以段实秀的本领,在这么大的差距之下,若不能一直保持对此人的优势,那也是合该为其让道了。

    两人的心思,赵和同样也明白,他方才只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并不指望能从这二人口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人皆有私心,自古便如此,只要私心不误正事,何必去求全责备?便是大公若禹者,不也杀防风氏?所以赵和以为,人不可求其大公无私,因为这不现实,人当求其大公而小私,即公利胜于私利,如此公私两便,方是治国长久之道。

    “诸葛确实是有才之人,惜哉他未必能为我所用。”在稍稍思忖了一会儿之后,赵和叹了口气道。

    他如今是有人才饥渴之症,凡有所才者,都恨不得收入麾下。

    “主公何出此言,主公虚怀若谷,知人善用,诸葛瑜既然渡江立功,便是有心为主公效力,主公再予其礼遇,何愁其人不出?”段实秀讶然道。

    “此人助我,只是不愿见战事持久罢了,他若真心为我效力,岂会至今渺无音讯?”赵和摇了摇头。

    诸葛瑜在离开白鹿学宫之后,便踪迹全无,兵部职方司安插在江南的密谍,也打听不到有关此人的任何消息。若不是赵和相信此人本领手段,几乎都要以为他被嬴祝那个蠢物杀了。

    但此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除非他有意隐瞒自己的行踪。在立下殊功之后还有意隐瞒自己的行踪,那他恐怕是真不想出来为官。

    实在有些可惜。

    “我心甚是遗憾,虽然师兄也好,段公也好,你们二位才能都不在此人之下,但大秦太大,事务太多,若能多有人才,我们便可以轻松了些。”

    段实秀与萧由不约而同点头。

    萧由是真心,段实秀其实却有些不以为然。

    在他与萧由这种人手中,日理万机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将事情程序制度安排好来,再选择适当的助手、完善监督之制,则一切都会水到渠成。换言之,对于一百件事情是处理,处理一千件事情,同样也是按照那流程进行处理,也就是多花费点时间精力,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

    “这般天气,雨雪应当就在眼前了吧?”抛开渺无音讯的诸葛瑜,赵和又聊起了天气。

    萧由与段实秀顿时神情一肃。

    “应当就在这一两日了。”萧由久居关中,熟悉气候,因此接口道。

    “大军防雨保暖之物,皆安排得很妥当,不会因为天气变故而多增伤亡。”段实秀则道。

    “呵呵。”赵和笑了笑。

    与此同时,陈阳那边,又有一群官员凑了过来。

    其中正有向歆。

    虽然未能位及三公,但向歆这两年过得也不错,就在今年,他正式成为李非的助手,实际上主持科举事宜,随时都可以接替老迈的李非。

    另外就是田珍——赵和自然不会放任此人继续留在咸阳令如此重要的位置之上,但此人又知机识趣,也没有什么大过,一时间不好罢黜,便给放在大鸿胪的位置之上,好歹也是九卿之一——虽然经过六部制改革之后,大鸿胪的多数权力已经转归于礼部礼宾司与兵部职方司,但至少在品秩上,可以说是达到了大秦最高层的地步。

    “这天气……怕是有些不妙啊。”向歆喃喃地说道。

    “正是,虽然十月下雪的可能性不太大,但若是下雨,情形也会不好。雨后湿滑,道路艰难,士卒多病,疾疫必行……陈公,你是御史大夫,此等进谏之语,非你莫属啊。”田珍道。

    两人目光炯炯地望着陈阳,分明是拱着他出头再去劝说赵和。只不过陈阳方才拱常晏未成,自然也不会给这二人拱得出头,当即点头道:“田公说的不错,如此天气,我当谏言护国公爱惜士卒,令沿途多备姜汤、柴禾,以备大军之需!”

    田珍鼻子一歪,几欲吹须瞪眼。

    向歆则轻咳了一声:“我略通天文,这天气若是下雨,恐怕不是一两日可停,少则七日,多则十日……若是如此,我恐便是沿途有所准备,也于事无补!”

    几人正说话间,突然觉得面上一凉,他们不约而同都抬起头来,只见天空之中,点点滴滴雨水落了下来。

    虽然还不是大雨,但这已经是明显的征兆了。

    “我虽是不太通兵事,但自古以来,骄兵必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田珍忧心忡忡地道:“陈公,此等情形之下,个人得失只能先放上一放,我欲去直谏,还请陈公为我后援。”

    他说到后面一句,声音提得高了些,那些早就在注意他们小动作的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个个脸色也变得奇怪起来。陈阳眉头抖了抖,这田珍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家伙,此早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却不曾想对方竟然能做到这一步,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这番话说得大公无私,以赵和一向的脾气性子,哪怕他说的话与赵和的打算南辕北辙,赵和也不会深治其罪,最多也就是轻轻敲打一番罢了。

    无论陈阳心底是怎么想的,至少在容人纳谏这一问题上,赵和是有古之圣君风范的。

    而且他当众这样说,也是将陈阳架了起来——陈阳若是不闻不问,自然就是庸碌之辈,可是他若也参与进去,承担主要责任的就应当是陈阳了。

    陈阳自己也是在官场久混惯了的,因此哼了一声,厉色说道:“田公此语是何意,莫非巧言令色意欲卖直沽名?”

    田珍没有想到陈阳说翻脸就翻脸,将他的一点心思竟然当众揭破,顿了一顿之后,立刻大怒:“直言进谏,乃汝这御史大夫本份,汝这三是御史,素来只知逢迎,平日里无大事,便容你这闲人清客也无妨碍,但如今举朝南征,干系重大,一不慎则数年之功毁于一旦,更有甚者有不测之危,岂容你这窃位之辈继续弄权遮掩!”

    既然陈阳撕破脸,田珍也同样撕破了脸,说完之后,一抖衣袖,当真向着赵和行去。

    只不过他还没有靠近赵和,便被军士拦了下来。

    “护国公有令,大雨将至,全力扎营,各自休息,不得无故扰动军中秩序。”那军士硬梆梆地对田珍道。

五二、迁都之意

    这一夜对于整个大营来说,都是睡得甚不安稳。

    虽然营地选在了地势比较高的缓坡之上,再加上按照行军兵法,在营地周围开挖出排水的沟渠,但是雨水还是让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再加上又是初冬寒夜,故此几乎所有官员都在瑟瑟发抖。

    至于升火取暖,又因为害怕引发火灾的缘故,有着诸多限制。

    田珍一夜难眠,干脆一早就等候在赵和的帐篷之前。

    到得帐篷里传来动静的时候,田珍立刻迎上去。不过几乎同时,在他身后,又传来了脚步之声。

    田珍回头瞥了一眼,发觉陈阳阴沉着脸行了过来。

    田珍冷冷哼了一声。

    大秦如今实行改制,御史大夫虽然仍是位高权重,但朝堂上丞相与御史大夫的实际权力,分散到了六部之中。昨日虽然与陈阳撕破了面皮,但是田珍心里并不是十分担忧此事——反正谁都管不了谁,最多就是都跑到赵和面前去告状罢了。

    陈阳同样也没有理睬他,而是径直向着帐篷行去。

    田珍会被拦住,陈阳身为御史大夫这点优待还是有的,他可以随时见到赵和。

    当他进到帐篷之中时,看到赵和已经在亲卫服侍下洗漱了。

    “护国公,这淫雨连绵,我听太史令向歆说,雨势恐怕要持续七八日,我也问了附近老农,他们也都说本地有谚,‘十月放晴晴半月,十月有雨雨十天’,如今已过一夜,雨势不减,我恐前行艰难,不如择一城暂且驻休,以避阴雨。”

    赵和没有同意也未曾否决,而是招了招手,示意将田珍等人也放进来,不一会儿,他这小小帐篷里就挤得满满的。

    “准备些吃的,今日诸公在我处用早饭。”赵和吩咐道。

    自有亲卫前去通知伙房,又有人给挤进来的这些文官奉上马扎,赵和这才徐徐道:“方才陈公建议我择地暂休避雨……诸位觉得如何?”

    此时除了常晏之位,朝中重要文臣几乎都在帐中,就是萧由与段实秀二人,也缩在某处角落里冷眼旁观。听到赵和询问,众臣纷纷出声,包括田珍在内,都是赞同这个建议。

    田珍甚至进一步道:“江南伪朝,败状已显,内乱不止,自取灭亡,护国公只需坐观成败,便可扫平不臣,何必劳师动众,南下冒险?如今天气不好,不如就此回转,重回咸阳。”

    “说的甚么糊涂话!”田珍话声才落,向歆突然喝斥道。

    田珍一愣,只见向歆昂然上前,向着赵和拱手:“护国公率虎狼之师,吊民伐罪,岂可半途而废!行到中途,寸功未有,就此回师,必令天下耻笑、诸侯轻视!”

    田珍与陈阳都对其人怒目而视。

    向歆却恍若无觉,又开口说道:“况且,此时大军返回咸阳,所费需得十日,而此时雨水,最多也不过十日,也就是说,大军回转咸阳,天气便会放晴,若真如此,是不是又要再次出征?”

    陈阳眯起眼睛,隐约觉得不对了。

    田珍却是眼珠一转,心里有所猜想,当即道:“依你之意呢?”

    “若只是为了避雨,只须选一城池,能够容下我们此行人等便可。”向歆道。

    田珍恍然大悟,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不仅是他,此时帐中几乎所有文官都意识到了,有人勃然变色,有人捻须深思,还有人面上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诸公都说说,向公这建议如何?”见众人沉默下来,赵和似笑非笑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

    “只恐扰民。”陈阳硬着头皮道。

    赵和点了点头:“确实啊,若是在这附近择一小城,哪里有小城可以容得下这数万人马,特别是粮食从何而来?”

    说到这里,他进一步道:“如今关中大军猬集,百官齐聚,虽然有尚书学士改良农技,得以增产,可是增产的数量却总是赶不上人口增长的数量……去年一年,自关东向关中运粮三百一十六万石,与此同时,还有同等数量的粮食糜费于运送的途中。诸位,这附近哪有什么地方,能够养活朝廷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

    赵和所言之事,让诸位大臣更明白他的真实意图了。

    所谓的南征,只是一个幌子!

    赵和只是借着南征之名,想要将整个朝廷的行政中枢都迁出关中!

    也就是迁都!

    此前赵和虽然流露出一些这样的意图,但朝堂上下几乎都是反对——这甚至比起反对他定道统的声音还要大。

    毕竟赵和所定的道统,说白了还是兼用百家以为大一统的中央集权效力,这在本质上与整个官僚集团利益一致。但是,迁都之事,对至少大半个朝廷官员来说都是利益受损,毕竟如今这朝廷中仍然是关中籍的人占据了多数。

    “护国公,咸阳乃是大秦定鼎之地,无论如何都不可放弃!”陈阳沉声说道。

    他们这些文官,原本是最喜欢绕弯子说话,对上级如此可以阳奉阴违,对平级如此可以敷衍搪塞,对下级如此可以故作深沉。现在赵和也绕起弯子,这让陈阳不得不直接说话了。

    陈阳很清楚,他直接说话,按官场里的规矩,那就是被逼上了绝路。接下来就是短兵相接,要么失败屈服投降出局,要么胜利得势,不会有第三个结局了。

    但是,以他一个御史大夫,对抗赵和这个没有皇帝名头实权却绝不逊于皇帝的护国公,他心中实在没有把握。

    虽然他对抗的只是赵和的一个打算,而不是整个赵和的势力——也也没有这个能量与胆子与整个赵和的势力相对抗。

    因此他还是转过头,望向众人:“诸位,大秦兴于咸阳,定大统于咸阳……若大秦为树,咸阳便是树根,若大秦为楼,咸阳便是地基。根基不可轻动,诸位请三思之!”

    对群臣说完之后,陈阳又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将之呈在手上,诚恳地对赵和道:“阳出此言,实是狂悖,但绝无轻慢护国公之心。阳自知有罪,愿辞官受罚,然则迁都之举,万万不可为之!”

    在陈阳之后,群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田珍也摘下了帽子,叹了口气:“请护国公三思!”

    他与陈阳昨日还公开翻脸,今日却不得不站在一条阵线上,对抗赵和的意图。而且这种对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毕竟哪怕他们成功地让赵和改变决定,他们也要为此付出辞官的代价。

    但对于陈阳、田珍来说,迁都对他们利益的损害,甚至还大过罢官去职!

    不仅对他们如此,帐中的文官之中,渐渐陆续又有人摘下了帽子,一时之间,文官中有近三分之一都这样做了。

    整个帐篷中一片肃穆。

    唯有萧由与段实秀,缩在角落里眨巴着眼睛。

    身为赵和最亲信的心腹,他们对于赵和的计划若说完全不知晓,那就是自欺其人了。

    不过赵和深知此事触动的利益太大,哪怕萧由与段实秀在这个问题上也未必能够扛得住——全天下唯一能扛住这压力的,就只有赵和自己。

    正如他开科举时一样,能扛住无数人谩骂指责的,唯有赵和自己罢了。

    所以他并未与萧由、段实秀商量,但也没有隐瞒。萧、段二人知道他是好意,故此也装作不知道。

    此时看到帐中情形,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是暗暗一叹。

    若不是在这函谷关外发作,而是在咸阳提起此事,只怕摘下帽子的就不是三分之一,而是一大半了。

    赵和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晃过,然后脸色一沉:“诸位在想什么?”

    “在劝谏陛下!”陈阳道

    他直接用了“陛下”这个称呼,某种程度上也是希望以此来缓和目前的局面。

    但赵和对于这个称呼并无多少敬意,他已经掀了好几位陛下下台,故此对于这个只是等闲视之罢了。

    “劝谏什么?”

    “勿要迁都!”

    “谁说我要迁都了,我只是南征!”赵和冷笑了一声:“汝等须知,此时不是朝会之上,而是行军途中!汝等如此结党逼迫于我,莫非是视军法不存?”

    朝堂之上,自然有朝堂的规矩,言而无罪,有则改之。但是,行军途中,则有军法约束,军法讲究令行禁止,讲究唯命是从,岂容得有人在此逼宫?

    “这……”陈阳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官场上的手段中,顾左右而言他,或者说,睁着眼睛说瞎话,塈成事实之后再作道理,也是行事的一种潜规则。他们向来是用这种潜规则应对上级或者百姓的质询,却不曾想,赵和也能将这种手段用得如此自然。

    果然不愧是护国公,不愧是以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就已经掌握了大秦帝国最高权柄的人物。

    萧由缩在角落中看到这一幕,险些笑了起来。

    连段实秀都有些愁眉不展的时候,也唯有他这个无心官场却又不得不投身官场之人还有这等闲心了。

    “我等不敢……”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都对这个声音感激万分,在这个尴尬无比的时候,敢出声的人就是英雄,因此他们不由自主向此人望去。

    却又是向歆。

    脸上还带着一丝刚收敛起来笑容的向歆。

五三、前途泥泞

    此时淅淅沥沥的冬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不象夏日雷阵雨那样狂暴,但这种绵延的冬雨带来的麻烦只会更大。换作咸阳衙署或者府邸之中,听得这嘀嘀哒哒的雨点声,文官们或许会诗兴大发,写上一首两首感怀的诗句。但在此时,此地,这雨声让人生厌。

    就象此时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向歆。

    这位太史令在朝中向来以博学闻名,与各方的关系也都算可以,哪怕在正统元年之时因为拥立之事而让人看出他并不安分,可是对于一个官员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怎么可能爬到高位上去?

    安分守己的人,哪怕有再大的才能、再高的品德,都会因为不肯折腾而被那些浮夸钻营之人超过,除非遇到慧眼识人又能用人的明主。

    要不为何总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呢?

    所以众人不在乎向歆折腾,只要不折腾到自己头上来。可是如今向歆却折腾出了一个大的,而且很明显,这样折腾下去,必然要影响到在场一半文官!

    “护国公一心为国,以万金之躯尚且亲征于外,尔等平日皆以公忠自居,却为一己之私咆哮于此!尔等若欲辞官,何不回去各书辞表,进奉御前,却在此喧哗聚集,几欲逼宫!”

    说到这里,向歆一捋衣袖,露出老拳,瞠目怒吼道:“汝等欲反乎?若欲造反,先自歆之尸骸上过去!”

    他这一嗓子吼得帐中文官都是一个哆嗦,然后,有一半人默默地将自己的官帽又戴回头上去。

    剩下之人,皆望向陈阳、田珍。

    然后田珍用手挠了挠头上:“头皮痒,头皮痒。”

    他挠个不停,紧接着便又有一半人也开始挠头:“田公说的是,我头皮也有些痒,想是行军艰难,未曾洗浴之故……”

    陈阳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已经很小心谨慎了!

    他这个御史大夫之职,可是来之不易,完全是他缩头缩脑缩了几十年,再加上九分运气,这才坐上去的。但不曾想,最终还是在迁都问题上被向歆耍了一回。

    他心里此时对向歆已经恨之入骨,可在赵和面前,却不能表露出来。

    “陛下果真无有迁都之意?”他盯着赵和道。

    赵和不耐烦地道:“今日只谈南征,不谈迁都!”

    陈阳默然了片刻,然后叹气道:“臣老矣,南征归来之后,臣请致仕。”

    “行吧。”赵和摆了摆手,没有丝毫挽留之意。

    陈阳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原本笔直的腰也弯了下来,是在人掺扶之下这才出了赵和的营帐。望着他离开,营帐中其余文官神情各异,既有同情者,也有幸灾乐祸者。

    而那些和他一般摘下帽子的文官们,则免不了忧心忡忡。

    他们没有料想到,赵和竟然没有对陈阳进行挽留,哪怕是作个样子给其留下体面的挽留都没有。

    向歆却在一旁冷冷一笑。

    这些人还以为是数年之前、面对的是嬴祝或者嬴吉这两位缺乏根基的天子么?

    自道统元年到现在,朝堂中的局面已经发生变化了。一方面,赵和以科举制掩人耳目,提拔了大量年轻读书人,将这些人委派到基层去历练,另一方面,赵和利用考功之制,从地方上提拔了大量有经验有才能的官员,充斥于六部之中。这些官员请辞,只要不是真的离开一大半,赵和完全有足够的人手接替他们的位置,并且保证帝国的运转不会因此停滞。

    而此时,陈阳恰好走到了向歆面前。

    陈阳停住脚步,深深地望着向歆:“向公亦是咸阳人士,如此行事,有何面目见咸阳父老?”

    “呵呵,陈公,时代变了。”向歆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在其耳畔说了这么短短一句,然后后退一步,有些厌恶地甩了甩袖子。

    他心里已经在琢磨着,陈阳似有二子,亦在朝中,等这老匹夫去职之后,定然要想法子再让这二子滚蛋。

    随着陈阳离开,大帐之中的官员们有些不知所措,赵和将他们打发离开之后,却唯独将向歆留了下来。

    这些官员对此,既是羡慕嫉妒,也是咬牙切齿。

    “向公何必如此?”赵和屏退左右,就连萧由与段实秀都出了营帐,这才对向歆道。

    向歆沉声道:“不忍见陛下以一己之身,当天下之任,臣欲助陛下绵薄之力,故为之耳。”

    “向公如此,可就是将讥谤骂名,归于己身了啊。”赵和道。

    向歆又道:“恩由上出,怨由下承,此千古不易之理。歆,一介庸人,并无德才,能为陛下分谤,实臣之幸也。”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况且,此辈鼠目寸光,不识进退,骂我不过一时之事,千秋之后,歆只怕会因迁都之议而居名臣之列!”

    赵和哑然一笑:“向公也觉得迁都可以?”

    “那是自然,大秦立国之初,都于雍,灵公之时,迁都泾阳,献公在位,又迁栎阳,孝公之时,方迁咸阳……咸阳为都,尔来三百年矣,再迁洛阳,有何不可?”向歆毫不犹豫地道。

    稍停了一下之后,向歆继续说道:“昔日关中之富,甲于中国,故此以咸阳为都,可聚关中之力以治六国,自始皇帝之后,更是以咸阳而号令天下。但如今关中富庶、民口之众已经次于河南,又次于江淮,不过与齐郡相当。关中已不足以制衡天下,此大势所趋!”

    紧接着向歆又提出第三个理由:“火妖自西而起,若西域不守,而关陇之地尽成战场,继续以此为重点,大秦失纵深之地,将帅必为之束缚,难以与强敌周旋。”

    他又看了赵和一眼,第四个理由出随之而出:“便是陛下挟天命之威,御强敌于国门之外,奋十世之烈,破妖虏于异邦之域,关中未为战事所及,亦不可久为都城。关中地方狭僻,受其所限,人口滋生之后,必生祸患,何如河南广大,兼有河东、河北、齐郡、江淮之利,陛下自可从容布局,成百代之基!”

    此前他所说还只是揣摩赵和之意,但到了这里,他提出的理由就让赵和精神一振了。

    因为这个理由甚至比赵和想的还要远。

    赵和之所以要迁都,最主要的考虑还是出于针对绿芒与火妖。

    郁成城发生的战事证明,火妖已经来到了大秦之畔,而小普林尼带来的消息,更是表明骊轩与犬戎未必靠得住——这两国被赵和强迫充当抵挡火妖的盾牌,如今只靠着骊轩皇帝与犬戎大单于的才略威望,才压制住了其内部投靠绿芒的意图,而骊轩皇帝与犬戎大单于还能支撑多久,实在是一个未知数。

    若骊轩与犬戎彻底成为火妖大军中的一部分,那大秦西域的压力就会空前增长,赵和就不得不考虑收缩战线,将防线退至玉门、阳关一带,而关中就将直面威胁。

    故此赵和有意迁都其实是权宜之举,可向歆的建议却是更进一步,哪怕天下太平,消灭了火妖,也将大秦帝都放在洛阳。

    “奈何反对者甚众。”赵和此时已经确定,向歆不仅仅是在投机,也是实实在在支持迁都之计,因此叹息着道。

    “故此陛下南征之议高明!”向歆信心比赵和还要足:“彼辈鼠目寸光,蝇蝇苟苟,至多可坚持至明日。也是护国公心存仁善,方与彼辈玩弄唇舌之机,若始皇帝在,不过是一大坑可屈之,若烈武帝在,不过是一酷吏可服之!”

    闻得此言,赵和哑然失笑:“这倒是,比起坑人和兴狱,我是远远不如此二位先帝……我也希望自己在这此事上,永远都不如此二位先帝。”

    “此天下大幸,国家大幸,官民大幸,却唯独委屈了陛下!”向歆恭敬地行礼:“匹夫尚有挟怒而奋刃之时,唯独陛下,却须一忍再忍。”

    赵和凝视了此人一会儿,这才道:“也有忍无可能而无须再忍之时。”

    说完之后,他振衣而起,召来军士传令:“传我军令,全军整备,半个时辰之后继续前行!”

    此令传出,在帐外候着的萧由与段实秀二人对望了一眼,萧由无声无息地笑了一笑,段实秀则面色微微一沉。

    不过旋即段实秀捋了捋自己的须髯,便匆匆回自己的营帐了。

    赵和下令半个时辰整备,实际上他带出的大军只花费了不过一刻余的时间便已经整备完毕,便是运送物资的辅兵,也只花了两刻钟不到的时间。真正磨蹭拖拉的,还是随行的文官们——这两年时间里赵和可不仅是将精力花费在民政之上,他同样花费了大量的精力于军队整训之上,两年的苦练、裁汰,如今随他坐镇于咸阳的近卫军团,已经恢复了军纪和战斗力,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精锐之师了。

    原本的南军、北军,被赵和将之融合,统称为近卫军,与边军相区分。但是近卫军与边军又不是一成不变,按照赵和原本的计划,边军与近卫军会实行将官轮换制,也就是每年自边军中抽调一批中低层将领入近卫军,同时又将近卫军部分中低将令轮替到边军中去。凡将领升迁一大步,都必须兼有边军与近卫军的经历。

    故此,当文官们拖拖拉拉整理完毕之时,看到大军已经开拔,赵和本人,也已经前行至里许之外了。

    这让文官们又鸡飞狗跳了一阵,幸好此时雨停了,待到中午之时,他们气喘吁吁赶上了赵和。

    陈阳年长,故此有车坐,饶是如此,他也已经脸色苍白,胸闷气短。他在侍从掺扶之下才下了车,便看到一群泥猴一般的官员立在自己的面前。

    “你们……”陈阳明白众人的来意。

五四、倒是巧了

    “比我料想的支撑得更短一些啊。”

    望着面前这些文官们,赵和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他按捺住自己心底的轻蔑——这些文官虽然有不小的缺点,但短时间内想要完全取代他们是不现实的,特别是强敌在侧,还需要借助他们的能力来统合整个大秦的国势。况且,正如赵和此前总说的,人皆有私心杂念,这私心杂念只要不误了正事,皆不须过于深究,否则天下就没有办事之人了。

    “诸位又有何事?”赵和问道。

    “请护国公……中止南征。”见陈阳不开口,田珍硬着头皮上前发话道。

    “此事早晨不就已经议过了么,南征至此,路途已过四分之一,无功而返,劳民伤财却一无所获,即使不虑为天下人耻笑,也当怜惜百姓完粮不易、徭役辛苦!”赵和平静地道。

    “护国公何虑徒劳无功?如今天下时局,已与先帝之时不同,护国公当营建东都以利于国家之治。”田珍进言道:“以臣观之,洛阳繁盛,地接要冲,且有洛水、龙门之龙脉,相士皆以为有帝王之气,可为东都!”

    “至于江南丑类,遣一使者便足以制之,陛下只需于东都静待佳音即可。”又一位大臣进前说道。

    陈阳始终没有说话,不过却也没有出声反对——他身在此处,只不过是做个见证,证明这经营东都的建议提出,是经过朝堂之上重臣认可,而不是草率之举。

    换言之,他是来此承担历史责任的。日后史家记载今日之事,少不得有他一个名字,但无论迁都洛阳之举是正确还是错误,他留下的都不是什么好记录。

    赵和情知他心情复杂,考虑到此前他“三是御史”的名头,赵和也不为已甚,只作没有看到他。

    在人群之中,班直正在奋笔直书。

    他这个起居郎,时隔数年之后,仍然没有升官,还是在起居郎的位置之上,只不过他记录的人员,从以前的皇帝、太后,变成了如今的护国公。

    对于他会如何记录今日之事,赵和并没有多少兴趣。

    “我再问上一句,诸位确定是要营建东都,而不是南征?”赵和问道。

    众文官连连点头。

    只是这半日的苦头,他们就受够了!

    虽然大秦以武立国,军功赏赐之丰甲于任何功劳,这些文官平日里也少不得沙场觅封侯的诗文,但真正让他们参与到行军中来,就已经叫苦不迭,更何况现在遇到连日阴雨,又担忧去了南方感染疾疫。更加上揣摩出赵和真正意图之后,他们更不敢与赵和的意志彻底抗衡,在短暂的抵抗之后,便放弃了原先的立场。

    自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放弃了自己的立场,至少陈阳觉得,自己并没有放弃立场。

    因此,在众人都以为事情就此定下之时,他反而站了出来。

    “陛下,迁都之举,动摇国本,臣今日虽然不得不在此,却希望陛下与诸位都记着一件事情,陈阳是不赞成迁都的!”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不过旋即他又道:“只是陈阳势单力孤,亦不能反对迁都……阳为三是御史近两年,唯一一次‘否’,便在今日。”

    他说完之后,自己孤身立于帐中一隅,抿嘴不复一言。

    他的话确实有些扫兴,甚至让不少大臣都露出讪讪的神情,不过终究是没有一人走过去陪他站着,相反,在稍稍静默之后,众大臣又开始进言。

    所有进言的内容,都与如何营造洛阳有关。

    在这些大臣的话里话外,洛阳被称为“东都”,显然他们虽然不再对抗赵和的意志,可也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小小的尾巴。毕竟洛阳还只是东都,大秦的京城仍然是咸阳,或许有朝一日,赵和改变主意,又回到咸阳呢。

    退一步说,再不济,咸阳也可以改称西京,朝廷总得在西京置留后,甚至在此养上一套官僚班子,给众人的仕途又多添一条出路。

    这又是一点不耽误正事的私心,只要能尽快将东都之事办妥,这点点子的利益交换,赵和并不在意。

    因此很快,众人便议出了决定:此次南征,赵和于洛阳总督全军,以刘遇为将,领两万军支援曾灿——这样一来,所动用的军力物力就可以大大减少。

    然后为了方便赵和于洛阳发号施令,改洛阳为洛京,为大秦东都,并河南诸郡为应天府——这应天府一项是赵和授意下决定的。作为与应天府相对应,原本京畿的关中之地,将改为司隶府,原来的齐郡、北海、胶东等郡合并为山东府等,而西域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合并为安西都护府,在行政级别之上与司隶、应天、山东相当。设应天府、司隶府和山东府只是第一步,紧接着赵和将根据需要进一步调整大秦的行政规划,将如今多达五十余个的大秦郡调整为四十二府,外加安西、安北、安东、安南和安羌五个都护府。

    安西都护府治所在大宛,安北都护府治所在龙城,此二者将直接面对火妖与犬戎,是为大秦边疆防御的第一线。安羌都护府治所放在吉雪沃塘,此都护府一则作为安西、安北的侧翼,二则防止火妖如同在大宛那样翻过高原雪山对关陇、蜀地进行突袭。安东都护治所在乐浪,其主要作用则是控制浪郡、玄菟郡、真番郡及临屯郡四郡之地,同时以此为据点,监控东海诸岛上的赢吉势力,既要防止其坐大,又要避免其为土番消灭。安南都护府治所设于日南郡,其主要使命有三,一是开发当地,使其可以接受来自大秦本土的移民——这片区域作为应对大秦今后人口增长的移民区域而存在,毕竟有开发江南、广南的经验之后,对于秦人来说,开发安南都护府治下之地,比起寒冷的犬戎草原或者风浪滔天的扶桑诸岛难度要稍低一些;二是防备骊轩人和火妖通过海道来袭,在南海一带建立起海上防线;三是经营南海诸岛,取岛上香料、金铜、水果等以供大秦之用。

    若说四十二府的愿景表明赵和一统大秦的决心和治理天下的想法,那么五都护府的设立,则体现出赵和陆海兼顾、经营域外的战略了。此时朝堂之中,虽然对于迁都之事存在意见分歧,但对于经营域外却几乎完全一致。这一来是因为丝绸商道等对外商路给大秦带来了丰厚的利益,足以引起朝臣们对大秦疆域之外的兴趣,二来则是因为火妖之事逼迫原本已经渐驱内向的秦人不得不睁眼看疆域之外的天下。

    这些自然是长远规划,对如今大秦中枢来说,最迫切的事情,还是赶紧赶到洛阳,避开这又冷又湿的天气。因此在这行军帐中商议出一个大概之后,紧接着,众人便开始确定洛阳作为东都的营建方式。

    即是在洛阳择地新建一城,还是利用原本的洛阳城。

    二者各有好处。新建一城,便于规划,也没有那么多拆迁之类的麻烦,而利用原城,耗费的人力物力肯定要少些。此时洛阳亦是大秦名城,在籍人口数量超过三十万,虽然比不得咸阳,却也极为繁华。官员们就此问题争论起来,赵和听完双方的意见之后,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问了一个问题。

    “公等以为,经营东都,首要之务是做什么?”

    “自是为陛下建营造宫室,为朝廷营建庙堂。”众文官在这个问题上却是极为一致。

    赵和便再问道:“宫室庙堂,须成何等规格?”

    “陛下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经此之后,令后世子孙无以加也。”田珍带头应道。

    他知道自己在迁都问题上失了分,故此抢着回答,希望能够挽回一点来。

    赵和便问了第三个问题:“依诸公所见,若欲宫室壮丽,须花几年营建,耗费人力财力几何?”

    众人小声商议了一会儿,此时大秦朝堂上这种风气尚好,就是知之为知之。众人没有信口开河说出一个数字,而是请赵和召来负责工程营建的尚书学士,片刻之后,两位出自墨家、工家的尚书学士便也到了帐中。

    听到众人的要求之后,这二人算了一下,其中一人道:“此事非骤然可算出,须得实地察看之后方有定数。”

    “你们只须告诉我们,是另建新城耗费更多,还是在城中营建耗费更多?”赵和道。

    二人异口同声:“自然是另建新城耗费更多。”

    赵和一笑:“天下未定,何须糜费。以原三川郡守府为依托,建新洛宫,供我与百官临时所用,待天下大定之后,再于洛水之北择地建上阳宫——诸位觉得如何?”

    众文官面面相觑,赵和都这么说了,证明他心中早有成见,别人还能说什么话呢。

    正在此时,外头却传来脚步之声,紧接着,一名信使被护卫进来。那浑身湿淋淋的信使单膝跪下,呈上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札子。

    众人目光都炯炯盯着此人,因为方才传报时已经说明了这个信使的身份:他是曾灿派来的。

    赵和取来札子,拆开看了看,然后随手摆在案几之上,一笑道:“今日倒是巧了……前方捷报,大军已过长江,浔阳城已经入手了。”

五五、为将之人

    浔阳城已经入手了!

    若不是知道赵和为人,陈阳几乎要以为这是赵和故意布置的了。

    不过看了赵和一眼之后,他猛然意识到,赵和用不着在这个问题上再布置这一手,毕竟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护国公永远是对的。

    然后他便拜倒在地,满脸欣喜,山呼万岁。

    而向歆反倒是惊疑起来,虽然也随大流一般跟着众人拜倒,口里也大声呼喊着“万岁”,但心里却暗暗嘀咕。

    与陈阳一般,他不认为这是赵和有意安排的时间点,但偏偏就在群臣屈服同意迁都的时候,传来攻取浔阳城的捷报,这实在太巧了。

    巧得让人以为这是天意。

    天意……真的在赵?

    向歆是太史令,研究星相、天意许多年,他虽然是杂家出身,但又兼修阴阳家,在张衡之后,他恐怕是最精通阴阳家观星一脉的人了。他此前两次投机,固然是因为他出于对荣华富贵的渴望,亦是因为他观星之后推演猜测的结果。

    自然,阴阳家们观星推演的结果有对有错,他也不敢保证自己的计算就是正确的,只不过人生在世,谁能保证自己的每次选择都是正确呢?有的时候,还是需要豁出去点什么,否则哪里会有意外的收获?

    田珍此时心里却转起了另一个念头。

    在此前的几次选择之中,他站错了队,现在陈阳滚蛋几成定局,但他这个对陈阳发难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以他对赵和的理解,他估计也要从中枢滚蛋,可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若就此弃官回家,以才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就去养老,未免让他心有不甘。

    故此,他在众人安静之后,当即开口道:“陛下,浔阳既得,平定江南便在眼前。只是平定江南易,安抚江南难,臣不才,愿请命出镇江南,为陛下分此忧!”

    “依臣之见,正好陛下意欲改郡为府,不妨便撤九江、豫章和鄱阳三郡,改置……洪州府,以亲信之臣抚之。”陈阳瞄了田珍一眼,也开口说道。

    他这次进言倒是出自于真心,但也有扯田珍后腿之意,毕竟在他看来,田珍无论如何都不算赵和的亲信之臣。

    “臣附议!”向歆忙说道:“臣夜观星相,见江南之地有光冲牛斗之间,其分野之兆,正在豫章、鄱阳之间,臣愿为陛下出抚此地!”

    他此时反应过来,在经过这次投机之后,他在中枢这边的名声大坏,接下来那些被他耍弄过的文官们肯定要找他麻烦。虽然赵和会替他挡住一些攻讦,但何必劳烦这位主君,自己主动出抚地方,既暂避风头,又从太史令这个技术职位,转到地方大员这个民政职位去,看似只是平调甚至有可能算是贬低,实际上却是打开了一条新的升迁之路。

    毕竟按照赵和拟定的规则,今后六部侍郎以上的官员,都必须有地方经历,所谓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这韩非的主张甚得赵和赞同。以向歆如今的年纪,安抚江南三到四年之后,再入中枢,宰相或许要看运气,六部尚书的职务却是可以窥望一下了。

    “不急,不急,如今才只是取了浔阳,离全取江南三郡还早着。”赵和却是所有人中最冷静的那一个。

    他当然知道,取下浔阳之后,意味着此前嬴祝一伙所倚仗的所谓长江防线已然告破,无险可守又无兵可派的状态之下,嬴祝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他还保持着冷静,更重要的是,田珍与向歆并不符合他理想中督抚人选。

    正如陈阳所言,这个人选一定得是他的亲信,能够彻底贯彻他的新政理念的人,而不是因循守旧或者阳奉阴违的旧官僚。不过,并三郡为洪州府这一点,倒是符合他的计划,只等全取三州之地后,便可立即执行。

    八百里加急传递消息,哪怕有山河阻隔,亦只花费了不足两日时间,便从浔阳抵达了函谷关外。

    因此赵和接到消息之际,南方的鄱阳湖中,数十艘兵船正在靠近岸边的苇荡。

    曾灿便在其中一艘船头,远远眺望着岸边。

    此时岸边,不少当地百姓正在观望,对于这支打着大旗的秦军显得甚为恐惧。

    这些百姓衣裳褴褛,随身肩挑手提,显然是将自己的家当都带在了身上,看上去甚为可怜。

    曾灿见此情形,不由一叹。

    自从诸葛瑜向嬴祝献南征之策后,整个江南三郡便被动员起来。只不过,因为董伯予中风重病的缘故,嬴祝再无诤谏之臣,他急躁轻狂的毛病不自觉又露了出来。他的臣下们也各怀心思,江南三郡本地大族对于南征完全没有兴趣,他们并不想背井离乡,可九姓十一家在意识到赵和大军即将压境之后,陷入恐慌之中,巴不得立刻集中力量打通通往日南的通道。于是江南三郡的动员变成了动乱,反叛者连绵不绝,甚至在嬴祝离开浔阳前往南壄县,好准备打通庾岭通道时,有城中大族直接接引曾灿,将北军迎入城中。

    “将军何故发叹?”曾灿身边的随从不解地问道。

    曾灿在取浔阳城之后,没有任何停留,而是乘快船沿湖南下,意图将嬴祝堵在半道之上。若能够擒获嬴祝,曾灿此行可谓大功告成,凭此一役,他完全可以在大秦军中升迁至最高层,仅次于俞龙戚虎,可以与刘遇、解羽等同列了。

    而在所有的高层将领之中,曾灿最为年轻,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若换了别的君主,或许还会对这么年轻便手握兵权的大将怀有猜忌之心,偏偏赵和不是这种人——无论他本人在军中的威望,还是他本人的器量,亦或是他与曾灿的“师生”关系,都决定了他对曾灿的信任远胜常人。所以,曾灿身边的手下不明白,为何在胜利在望的时候,曾灿却露出愁苦之色。

    “我在稷下学习兵家,彼时还曾算计过护国公……呵呵,好在护国公雅量非常,我才得以投入麾下,乃有今日。正是我深受护国公恩遇,故此将护国公所言都牢记于心……护国公曾言,兵家至孙子而大成,孙子以兵者为国家大事,与生民性命息息相关,故此知兵非为好战,知兵实为止战。如今我军虽胜,可是这江南三郡的百姓,却是深受其苦。况且,护国公又曾言,大丈夫当逐胡戎于塞外,驱夷狄于绝域,如此方算英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有机会去塞外建功!”

    曾灿的话语让他身边的随从们都无语了,众人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炫耀味,却又无人敢当面揭穿。

    就在这时,曾灿突然一指岸上一人:“将此人擒下!”

    岸上那人也在望着船上,见曾灿向自己指来,脸色顿时一变,转身便欲逃走,但身后呼啸一声,一枝箭射了过来,落在他身前。

    这分明是警告,他若是再逃,接下来箭就不会射空了。

    此人惊恐万分,转过身来,而曾灿身侧有两艘小船已经划出,径直撞上了河滩,数名轻卒跳入齐膝深的水中,向着那人奔了过去。

    那人犹豫了会儿,不知是该留在原地还是该逃走,不过很快他就用不着犹豫了。

    轻卒押着此人又回到船上,而岸边原本警惕地望着战船的百姓们也已一哄而散。

    “将军,将军饶命,小人是好人,好人!”

    那人跪在船板之上,连连对着曾灿叩首求饶。曾灿笑道:“你是不是好人我不知晓,但你一定当过兵,我却是知道。”

    那人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而且你还是一个精锐之士,不是被强拉入伍者。”曾灿又道。

    “小人,小人……”那人回过神来,还待辩解。

    曾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岸边这许多人,我唯独捉你,自是有十足把握,你也不必多说,现在我只想听你招供。”

    那人脸色忽明忽暗,过了一会儿之后,依旧辩解道:“小人真未……”

    “你鬓角的痕迹可以看出,你经常戴头盔,而且戴的还是军官头盔。你看你走路的姿势,分明是经常骑马,在这江南之地,能经常骑马的人并不多。再就是你的口音,我在齐郡呆了那么久,如何听不出你口音中带着齐音?”曾灿拿起鞭子狠狠抽了此一人鞭,将其抽倒在地之后才道:“你还有何辩解的?”

    那人脸露颓然之色:“这……这为何你都知晓?”

    “为将者,不可不察细也。”曾灿将鞭子交给部下:“你还有最后的一个机会,若再不说的话,想来这鄱湖中的鱼不会拒绝你。”

    那人脸色变来变去,好一会儿终于道:“将军说的不错,小人……小人有机密禀报,若将军答应不杀小人,小人便说与将军听。”

    曾灿哂然道:“你与我讨价还价?”

    他身边人立刻将那人揪起,直接把头按进了鄱阳湖之中。过了好一会儿,那人的头才被放开,此时他已经灌入了好几口水,整张脸上涕泪横流。

    “小人说,小人说……小人知道董相国……董伯予藏身何处!”那人道。

五六、他总会嬴

    距离豫章城约是五十里的海昏县,有名为区山的山脉拔地而起。

    据说大秦一统六国之时,楚国有位姓区的大将兵败,隐遁于此地,山便因其人之姓而得名。山虽然不高,却云深雾绕,多有猛虎、花豹。因为避开了交通大道的缘故,只在山中谷地里,零星有几个村落。

    这些遁世村落,往年便是税吏都不愿意来此,可今日,却被大军惊扰。

    村民们的目光都投向村最里头的一处庄院。

    此地原本偏僻,可耕种的熟地并不多,因此民众穷乏,唯独村子最里头这户人家,建起了庄院,甚至还起了两层楼。此时这两层楼上,有一队常服之人面色苦涩地望着正在逼进的大军。

    “如何?”其中一人道。

    “定然是有人出卖了相国!”另一人咬牙切齿地道:“否则这么偏僻的地方,北军如何来得这么快?”

    “我是问如何应对!”前一人也暴躁地道。

    “还能如何,我们个个都是深受相国之恩,难道还能弃相国不顾?”前一人呸地吐了口口水,“唯死战罢了。”

    “蠢货!”前一人忍不住骂道:“你死战就能保全相国性命?”

    “那依你之言怎么办,难道投降相国的性命就能保全?”后一人反问。

    两人都是怒气冲冲,问到这里,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走到了死路之中。

    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保不住他们口中的相国性命。

    就在此时,却听到楼下有人走了上来,两人齐齐回头怒视此人,此人拱手道:“周吴二校尉,相国有召。”

    这二人对望了一眼,收住怒意,长长叹了口气。

    “沈贤弟,相国情形如何?”他们一边随着那人走下楼一边问道。

    那姓沈者摇了摇头,黯然道:“相国还是老样子,虽然勉强可以说话,却仍然无法动弹。”

    这楼原本很小,因此只是走了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楼下正屋,一进阴暗的屋中,看到躺在榻上的董伯予,周、吴二人面上就浮出难过之色。

    此时的董伯予,不仅仅是形容枯槁,须发已经失去了光泽,更重要的是,他的半边脸浮肿,甚至口涎自嘴角频频流出,需要使女不停为他擦拭。

    毕竟这位老先生,业已年近八十。他与当初五贤中的郦伏生齐名于稷下,两个人的年纪也相当,郦伏生都死在铜宫之中十余年了。

    “外头情形如何?”董伯予含糊地问道:“我听到外头有动静。”

    “是乡人喧闹,相国只管放心。”吴姓校尉道。

    “是大军来了吧……”董伯予对于他的话语却并不相信,依旧用那不清楚的口吻道:“遣一人出去,告诉他们我在此处,让他们勿要扰民……赵和是个爱民的,但底下的人,却未必能如他一般有远虑。”

    “相国……”

    “去做。”董伯予催促道。

    吴、周二人仍是不忍,董伯予只能命令那姓沈之人道:“劲夫,你去,照做。”

    那姓沈之人避开吴、周二人咄咄逼人的目光,低头又出了门。

    “让士卒都不必抵抗,此时抵抗有何意义?你们随在我身边,向来遵守军纪,赵和不会为难你们,若是你们愿意,在他手下从军,比起在我手下可要快活得多,毕竟……他总是嬴。”

    董伯予说到此处,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

    如其所言,赵和总是嬴。当初在咸阳城内是如此,如今在江南三郡同样是如此。

    “相国,我等决不为赵逆效力!”吴周二人道:“我等愿意保着相国杀出去,定不令相国受逆贼之辱!”

    董伯予艰难地摇了摇头,苦涩地笑道:“赵逆……此处没有旁人,倒是可以说与你们听了,你们口中的赵逆,才是真正的烈武帝嫡孙,故太子胜遗孤啊!”

    吴周二人愕然对望,觉得董伯予是不是病得糊涂了。

    烈武帝嫡孙、故太子胜遗孤,不应当是嬴吉吗,他也被赵和赶出了大海,据说去了扶桑?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后来才猜出的……呵呵,大将军曹猛总是留有一手,却败于司马亮这皓首老贼之手……总之,若以大秦正统而言,我们这个正统朝,才是真正的秦逆,被我们称为逆贼的赵和,才是真正的大秦正统。”董伯予又继续道:“你们皆是秦臣,为赵和效力,非是改头换面,更非是贰臣,不丢人……”

    就在董伯予断断续续说话之时,外头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若说此前吴周二人还有决死一战的心念,此时二人也已经放弃了。

    故此当大量的秦军从外进来,他们并未喝令抵抗,他们不带头,手下自然也都放下了武器。

    可是秦军欲将他们驱出房间时,他们却死活不肯,躺在床上的董伯予也艰难地道:“留他们在此,也算是作个见证……”

    秦军自然不会听董伯予的,但在外边的曾灿却听到了这含糊不清的声音,当即走了进来,示意部下勿要驱赶周、吴二人。

    不过曾灿还未来得及说话,外头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将军,有自称诸葛瑜者求见!”

    榻上的董伯予、刚迈入门槛的曾灿都是愣了一愣。

    曾灿旋即转身:“快请……待我亲自去请!”

    他兴冲冲出得门去,将董伯予撇在榻上,吴周两名校尉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董伯予在榻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哑然失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一会儿,曾灿陪着诸葛瑜又走了进来,曾灿对诸葛瑜态度甚是亲和,诸葛瑜虽然也同样甚为礼貌,但多少有些疏离之态。

    “诸葛先生来此,可是要见我这中计之人的狼狈姿态么?”董伯予缓缓说道。

    “非也,只是瑜在世上俯仰无愧,唯独对董公颇有遗憾,如今知董公命不久矣,故此前来送别。”诸葛瑜道。

    他说得倒是坦然,曾灿皱了一下眉,倒是董伯予自己,对所谓“命不久矣”之事坦然相待。

    “有劳诸葛先生了,先生当世智者,曾将军又是当世名将,二位日后,必是护国公麾下左膀右臂,有二位送别,伯予也可称荣幸了。”董伯予缓缓道。

    他此时吐字变得清楚了一些,看起来精神也振作起来。曾灿与诸葛瑜却都明白,这只是回光返照。

    “当日齐郡一别,今日方才再次拜见董公。”曾灿心里没有多少同情,反而有些懊恼。毕竟,一个死的董伯予能够有多大价值——他在得到口供之后立刻赶来,为的是活捉董伯予而不是带一具尸体回咸阳。

    在咸阳看来,董伯予不仅仅是伪朝的丞相,更是嬴祝其人的智囊与支柱。擒获此人的重要性,不在擒获嬴祝之下,实在是大功一件。

    “曾将军,我将要死了,有几句话,请你替我转给赵和。”董伯予没有理会他的客气话。

    曾灿一扬眉:“请讲。”

    “其一,江南三郡,亦为秦地,三郡之民,亦为秦民,请勿治其从我之罪……”董伯予道。

    曾灿当初在稷下时便以辞锋见称,听得董伯予这话,顿时心中不喜,当即冷笑道:“三郡之民哪有罪?我大军得入浔阳,便是三郡之民迎入,此后我军衔尾追击,亦多仰赖三郡民力。三郡之民不唯无罪,甚至有功。董公此语,多此一举。”

    董伯予默然了一会儿,便又继续道:“好吧,这一条不算……火妖乃是大敌,护国公欲御火妖,对犬戎、骊轩,不妨稍稍怀柔,以安其心……”

    “犬戎、骊轩,皆畏威而不怀德之辈,便是对其再怀柔,亦不能使其归心,反而增其骄意,令其以为我大秦虚弱。此语乃腐儒之见,我会转呈护国公,但想来护国公亦会如此决断。”曾灿又道。

    董伯予很想与其辩一辩远人来服的观点,但终究是弥留之时,精力不济,因此还是长叹一声,放弃此举,继续交待起后事来:“伯予家贫,老妻早亡,唯有二子,乞护国公勿治其罪……”

    “董公二子,向无恶行,护国公是否治罪,依法而决,既无恶行,便无罪责,董公且放心。”曾灿似笑非笑地答道。

    董伯予苦笑起来:“正是,他一向公正,若非如此,为何他总会嬴……罢了罢了,如今唯有一事,我身边护卫,皆我亲随,因为约束得紧,亦无罪行,请曾将军念在同出稷下的份上,量才而用,使之有个前途……”

    吴、周、沈等人皆是涕泪横流,跪倒在地上,便是诸葛瑜与曾灿,此时也不禁动容。

    此前其一其二其三,皆是董伯予之计,为的就是这最后一条——以董伯予之智,哪怕到了此时,哪里会不知道自己那三句话都是多此一举呢,但他仍然拼着最后一口气要将这些话说出来,让曾灿拒绝三次,也让自己受辱三次,所为的,不过是以此让曾灿快意,同时也让曾灿觉得心生愧意,而对吴周沈等人能够高看一筹罢了。

    诸葛瑜与曾灿此时也明白他的用意,但这是阳谋,曾灿除非真的不顾自己的名声,否则很难拒绝。

五七、改山之名

    曾灿心中有些恼火。

    他见董伯予,自然是奔着生擒此人立下不世之功而来的。

    只不过没有想到董伯予病情已经严重到回光返照的地步,更没有想到,这老头儿临死前还给他挖了一个坑。

    这老头的亲卫,便是勇士,又如何能放入秦军之中重用?须知赵和最亲近大秦军队,一年当中有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的时间都与军队在一起,若有朝一日赵和视察部下,这几人猝起发难,哪怕伤不了赵和,却也足以离间赵和与军队的关系,让人恶心无比。

    可是此前已经连续拒绝了董伯予三个请求,如今再拒绝第四个,特别是与其人私利并无多大关系的请求,这又会显得不近人情。

    这种不近人情传出去的话,对于曾灿的名声并无多少好处。

    想到这里,曾灿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董公,你的心思尽在这些事情上,无怪乎行军治国都庸碌无为——此事,我拒绝。”

    董伯予没有想到曾灿会如此坚决且公开地拒绝。

    在他看来,曾灿获此大胜,接下来自然是应当邀名之时,今日曾灿只要应上一句,宽厚大度的名声自然就有了。有了这样的名声,才更容易为士林所接受,也就更好在体系之内升迁。

    两人的理念完全不同,故此对同一件事情的想法也就不一样。董伯予终究是聪明人,很快他就明白问题出在何处,不由一叹:“曾将军,赵公器量非凡,能容曾将军,如何容不得这几个老卒?”

    “这不是几个老卒的问题……董公,你还有什么事情就再说吧,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曾灿冷冰冰地道,连解释都没有解释一句。

    诸葛瑜轻轻咳了一声:“这些护卫,都受董公厚恩,他们想来也是不愿意另投他主的……以我愚见,此地为区山,乃区氏为欲为秦所用隐居之所,曾将军何不赐此处几条山谷予彼此,既可慰董公心愿,亦可全这些护卫忠义之心?”

    他这番话给了曾灿一个台阶,曾灿盯了其人一眼,点了点头:“既是诸葛先生说言,此事我就允了。”

    见自己忠心的护卫有了着落,董伯予也不愿再与曾灿多言,他目光转动,看着诸葛瑜:“这一切皆在先生意料之中?”

    “董公虽是大儒,但无论是治国还是治军,与护国公差之甚远,至于废帝,庸碌之辈,彼若无所动,反而能得太平,彼若有所动,必致天下纷乱。”诸葛瑜没有愧色:“既是如此,瑜便稍稍推动一步,也使天下早些一统,大秦早些太平,毕竟真正强敌,还在后头啊。”

    董伯予咳了一下,喉咙里呼噜呼噜了两声,但是因为痰音甚重,谁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有许多话要与诸葛瑜说的,但此时却一句也说不清楚,只能黯然闭眼。

    片刻之后,这位忠心不二的儒家大宗师,便死在了这荒山野岭之内。

    见他确实断气,曾灿目光闪动了两下,诸葛瑜在旁向他微微躬身:“董伯予虽来与护国公为敌,可是护国公对其人还是甚为赞赏,只是惜哉不能为护国公用罢了……曾将军如今功绩,已然彪柄,多此一头颅,并无补益,瑜愿为其家人请命,留其全尸。如此,一则可显护国公之仁德,二亦可见将军之宽厚。”

    他这番话说得姿态很低,哪怕此时曾灿心中颇有些自负,也不禁缓缓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建议。

    然后曾灿开口道:“董伯予不过是不识大势的愚人罢了,倒是诸葛先生,你又有何打算?”

    诸葛瑜望向群山,此时虽然已经入冬,但这区山之中,多苍松翠柏碧竹绿杉这类四季常青之植物,故此山色仍然是一片墨绿。诸葛瑜笑着道:“若是护国公晚生十年,瑜必然是要辅佐其人,以成天下之势的。但如今,护国公大业已成,麾下文武兼备,有如曾将军这般贤才,我便是出来,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并无多少补益。况且瑜为人清傲,不喜俗务,勉强为官,只会得罪上司同僚……天下之大,瑜愿为护国公治下之民,享此太平之福。”

    他丝毫没有出仕之意,这番话说得也很诚挚,并非敷衍推搪。曾灿却觉得甚为可惜,当即劝道:“先生才略胆识,可比管、乐,我主英明识人,远胜桓、召,此天作之合也。先生如今年齿,稍长于我主,正值年富力强,以先生才具,高位唾手可得。先生坐享太平之福,何如共建太平之功,即便不为一世富贵,亦是为苍生性命!灿,庸䟿之人,口笨舌拙,词不达意,唯愿先生慎之思之,若得先生佳音,灿愿为天下荐先生!”

    诸葛瑜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道:“将军赤诚之心,若说瑜未曾怦然心动,那便是自欺其人了。非是瑜不识好歹,亦非是瑜沽名钓誉,实在是瑜不知在护国公麾下可做什么。瑜所可为者,不过是兴水利而屯田,精器械而练兵,此等事务,护国公所虑者,远比瑜周全。瑜之禀性,不乐为二千石之郡吏,又不堪为丞相、尚书,便唯有居于乡野了。”

    他说完之后,向着曾灿又是一拱手:“瑜心意已决,将军戎机繁复,瑜便不再打扰了。”

    他的态度相当坚决,曾灿心里生出一缕不快。

    此人果然是自负无比,虽然话语谦逊,但他方才的那番拒绝,其实质就在于他嫌赵和能够给的官职和权力太小!

    大政方略,赵和自裁,郡县实务,诸葛瑜又不愿意去做。其为官志向,要做就得做丞相、六部尚书这样的高官,如此心气,在大秦如今的制度之下,确实不容易安置。

    而且曾灿心气同样很高。

    自己如此礼遇,此人仍然不愿意出仕,他也唯有放弃。想到这里,曾灿伸手也向诸葛瑜行礼:“既然先生雅量高洁,不欲出仕,灿亦不可强人所难。只是先生于国家有大功,于灿本人亦多有指点助益,灿不可为忘恩负义之辈——来人,取礼物来。”

    随着曾灿的命令,自有人牵来一匹白马,那马的两侧,都负有箱箧。

    诸葛瑜也不拒绝,又是一拱手,然后牵马缓步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曾灿身边有亲卫低声问道:“将军?”

    “放他走吧,他既然无意仕途,又何必强求?”曾灿哼了一声。

    在他心里,还有另一个想法。

    嬴祝派人去杀为他出谋划策的诸葛瑜之事,如今不算天下皆知,但也已经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曾灿若是再派人去抓或者杀不愿受举荐出仕的诸葛瑜,成了没有什么利益,败了为天下笑,岂不将自己弄得和嬴祝一般狼狈。

    “这边呢?”亲卫又示意了一下那庄院。

    “让他们准备葬礼……派一队人在此盯着,见董伯予入葬之后再走,不必为难他们。”曾灿道。

    既然不取董伯予首绩,那留在此处也没有什么意义,曾灿有些意兴阑珊,原本以为可以弄一份大功劳,结果却只是见证了一个人的死去。

    他说话之间,诸葛瑜已经走出了村子。其人翻身上马,动作倒也干净利落,他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小小的村子,微微叹了口气。

    董伯予虽得其时,却未得其人,故此到头来病死孤村,一切功业名声皆作虚妄。他虽得其人,却不得其时,若是出仕,也不过是史笔之中的一介能吏罢了,这对于心性极高的他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倒不如隐居于乡野之中,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农夫呢。

    催马行了一段距离,此时村子已经被山林掩住,山中雾气渐起。诸葛瑜忍不住以手击股,然后昂首唱了起来。

    “混混之水浊,可以濯吾足乎?泠泠之水清,可以濯吾缨乎?昭王台上黄金无,牛山三尺埋夷吾,锦绶金印人所爱,独喜南窗数棵竹……”

    他歌声之中,迎面却是一队人马狂奔而来。山路狭窄,他便避到一旁,见其中一人匆匆勒马,向他扬声问道:“先生可见一将军?”

    “若你寻的是曾灿曾将军,他就在后边村中。”诸葛瑜道。

    那人抹了抹汗水,虽然有意与此人结识,但如今却没有心情。他们一行继续纵马向前,不一会便到了村中,早有军士喝问,此人便翻身下马,拱手道:“海昏令陆雅求见曾将军!”

    曾灿就在军士之中,听到此人自称海昏令,当即一笑:“贵令这官职,是何人所署啊?”

    “卑职之官,乃大秦所署。”陆雅道。

    他答得巧妙,曾灿也不为己胜,马鞭一指:“贵县来见我,有何事情?”

    “卑职正要禀报二事,一是县中户籍图册财库,已然封存,只待将军遣人接收;二是逆贼嬴祝行踪……”陆雅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下。

    曾灿却没有多少兴趣。

    嬴祝别的本领没有,跑得倒是挺快的,对方此时,应当已经离开了海昏。但他如今时穷势孤,已经成了无根之木,跑不掉的。

    “此山何以名为区山啊?”曾灿问道。

    “呃,因为楚将区岌于此隐居,故名区山……”陆雅自然知道这个典故。

    “改了吧。”曾灿道。

    陆雅没有想到自己急冲冲跑来见曾灿,结果对方却是如此反应,不免摸不着头脑。

    “这区岌不愿为大秦效力,岂可以其姓氏为山命名?”曾灿淡淡地道:“若是人人都效其事,大秦哪里还有人才可用?”

    陆雅抹了抹汗水,一边猜着曾灿的真实想法,一连点头应是,然后他福至心灵:“既是将军为其改名,不若改为曾……”

    “笑话,此山云雾缭绕,便叫云居山罢!”曾灿却还没有膨胀到这个地步,当即打断此人马屁,然后哈哈一笑,也不管那海昏令会有何等反应,按剑上马,扬长而去。

五八、主君如此

    董伯予死于一山野小村之中,死得默默无闻,其三姓护卫亦就此安顿下来,居住在改了名的山中为董伯予守墓。而在董伯予的遗言之中被刻意忽视掉的嬴祝,此时则铁青着脸,冷冰冰地看着自己身前的部下们。

    此时是十月,江南虽然还不是顶冷,可比起北方的干冷,江南的湿冷则是别有滋味。哪怕嬴祝已经在这片潮湿之地生活了十年,仍然觉得阴湿刺骨,不得不将身上的皮裘裹得更紧一些。

    比起身上的冷,他的心里自然是更冷。

    好歹也曾占据三郡多的地界,好歹也为自己又争了三年皇帝之名,好歹也曾经有十万兵马,好歹也统治过数百万之民。可现在,他却是狼狈不堪,身前就只余这不足万人,而且这不足万人的队伍之中,大多数还不是他的嫡系,而是属于九姓十一家。

    “陛下,可要稍事歇息?”

    随侍在他身边的一位臣僚注意到他的神情,关切地问了一句。

    “不必,朕不累……倒是陈卿,你们辛苦了。”

    “臣等与陛下乃是一体,共荣共损,谈不上辛苦。”那臣僚低声道。

    他神情也有些苦涩。

    身为九姓十一家中的陈氏之子,这位陈偍一声名声不显,莫说比什么谢家宝树、王氏庭芝之类的人物,就是在陈家,他也被认为是平庸守成之辈。但是经过这些年的折腾,那些名气大、才华高的,不是被自己玩死了,就是被赵和赶到海外孤岛上去了,反倒是他这个一直没有什么名声的人,最终坚持到现在,甚至成了如今九姓十一家的扛鼎之人。

    有什么办法,九姓十一家老的老少的少,死的死跑的跑,他若不出来将众人之力聚于一处,只怕立刻要星散云消,不仅遂了赵和之意,而且历代祖先们几百年的心血全部要化为乌有。

    想到这里,陈偍又望了嬴祝一眼。如今九姓十一家残余的力量已然不多,众人还能够聚在一起,靠的不是陈偍个人的能力——陈偍对于自己的个人能力也有很清醒的认识。故此,众人还离不开嬴祝这棵树。

    “陈卿,朕是不是错了?”嬴祝心思翻滚,忍不住问道。

    他问的是对待董伯予之事。

    此事别人不知,但陈偍却是知道的。

    董伯予的下落,是嬴祝有意放出去的。

    在嬴祝想来,董伯予与他一样,都是赵和必得之人,因此,放出董伯予的下落消息,肯定能够分散追兵的注意力,甚至阻滞追兵,给自己争取到更多的逃亡时间。事实上他也没有想错,在得知董伯予隐藏于山中之后,原本乘船追他的曾灿,甚至亲身登岸,去到了距离缭河有数十里远的山中,来回便浪费掉了一天的时间。

    这一点,在看到董伯予之后,曾灿便明白过来。而董伯予在临死之前,也猜测到自己行踪是如何泄露的,不过嬴祝与他君臣一场,哪怕嬴祝做出这样的事情,董伯予也没有出一字恶言。

    或许董伯予心里还有些高兴:哪怕自己死了,也能够为自己效忠的主君做出一点贡献。

    只是此事缠绕在嬴祝心中,让他甚为愧疚。这些年来,董伯予对他忠心耿耿,甚至可以说是呕心沥血,他先弃之于山野,后卖之予仇敌,哪怕嬴祝是个生性凉薄之人,也难免心中不安。

    陈偍却误会了嬴祝之意,他以为嬴祝所问的是南征之事。

    “陛下,南征之事,实是迫不得已,事实上董相北伐失败,我方便唯有此一条生路了。”陈偍心里思思念念的还是南征,只有南征,才能打下广阔的土地,让九姓十一家重新掌握大量的田地,然后凭借这些田地积攒财富,积蓄力量。

    他此时已经不想着向赵和报仇这么荒谬的事情了,他想的就是给九姓十一家找个出路。原本九姓十一家可以有条出路的,听从赵和的安排,老老实实放弃一切家产,跑到东海的岛上去重新开拓。但九姓十一家不甘心,他们不愿意束手就擒,因此才有嬴祝起兵之事——只不过现在想起来,这一切也是赵和意料之中,他原本就想借着嬴祝的旗号,将九姓十一家这些反对者聚在一起,然后一网打尽。

    事实证明,赵和做到了。

    若九姓十一家老老实实退出中原,他们原本在中原还会留下许多无形的财富:那些受过他们恩惠的底层官吏,那些四处蔓延的人际关系,甚至那些九姓十一家的轶事典故。但是,当他们全部聚拢在嬴祝旗下之后,这些力量就化暗为明,曝露在赵和的刀锋之下,赵和仅用三年时间,便可以解决掉原本可能花上三十年也解决不掉的问题。

    “都道赵和不欲多作屠戮,但他哪里是不愿多作屠戮,他分明是要刨根挖底,斩尽杀绝啊……”陈偍继续说道:“陛下,此次南征,切不可多作犹豫……臣虽愚陋,却也大致能猜得到赵和的打算,只要我们能出庾岭,他必不会穷追。”

    “何出此言?”嬴祝问道。

    “我们出了庾岭,入南海、象郡,直至日南,就等于是替赵和打通一条南进道路,对他来说构不成威胁,他落得坐享其成。但若我们露出跓足经营之态,他必会又大兵压来,不让我们有片刻安生!”陈偍道。

    嬴祝觉得陈偍的猜想有可能是真的。

    他恨恨地道:“都怪诸葛瑜这村夫……若非此人,董师不会重病,我等也不会如此狼狈。陈卿,我欲遣死士剑客,前去刺杀诸葛瑜,你觉得如何?”

    嬴祝是真心恨诸葛瑜,此时他再蠢,也清楚诸葛瑜所献的南征之计其实是不怀好意了。

    倒不是说不该南征,这南征之策,在当时情形下是只能暗中施行而不可公开的。毕竟原本江南三郡的各方势力,是面对赵和的压力下抱团取暖,大伙都没有退路的情况下,才能勉强做到团结一心。可南征之策一公开,九姓十一家就想着在日南去给自己打一大片田地、抢一大堆人口,江南大族则因为不愿意背井离乡也不愿意为九姓十一家的利益出钱出人出力,嬴祝阵营这两大支柱产生根本性的分歧,整个势力分崩离析就在所难免了。

    本地世族的想法很简单,九姓十一家这种外来户可以撑不住了逃跑,他们这些地头蛇却不愿意跟着当丧家之犬。既然如此,倒不如出卖嬴祝和九姓十一家,或许还能在赵和那里换个好价钱。故此,他们几乎毫不犹豫就打开浔阳城门,放了北军过江,而且还一路配合,所以曾灿才能进军如此迅速。

    总之在嬴祝看来,所有的责任,都是诸葛瑜的。至于自己是不是因为愚蠢而中计,是不是因为急躁而误了事,是不是因为器量狭小而欲杀诸葛瑜——这些都是不存在的。

    责任只有可能是别人的,绝对不能是自己的。

    陈偍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然后才勉强道:“陛下安知诸葛瑜身在何处?”

    “此人献此毒计,必然会得赵逆重用,想来他已经北上咸阳,邀官请赏了——他害了董师,朕如何能不替董师复仇?”嬴祝看了看左右,“陈卿,你们陈氏应当还有些势力?陈氏养了死士吧,请陈卿派一死士,为我……为董师报此仇,待事情了却之后,陈卿便是我的相国!”

    陈偍用古怪的目光看了嬴祝一眼,见嬴祝目露凶光,稍稍思忖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既是如此,臣便勉力去做上一做……”

    “那就有劳卿了。”嬴祝大喜,然后才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又不免有些忧虑:“庾岭隘口还有多远?”

    “距离庾岭路途尚远,陛下……”陈偍正开口说话之时,突然间前方一阵骚动,陈偍当即闭口不言。

    嬴祝听得离庾岭远,原本就心烦气躁,看到前方骚动,更是恼怒,当即喝道:“前面发生何事,为何如此?”

    自有人到前面去打听,片刻之后回来禀道:“是一老吏拦在前头叫闹。”

    “老吏?”嬴祝冷笑起来:“杀了!”

    “且慢。”听他开口就杀人,陈偍忙拦住道:“陛下,此用人之时也……”

    “再用人之时,也不在乎一二老朽!”嬴祝面上闪过戾色:“不过陈卿既是为其求情,且饶他一命,给我乱棍打开!”

    陈偍还待再劝,但看到嬴祝的神情,不由默然起来。

    没有董伯予在,谁还能够劝得住嬴祝?

    那老吏挨了数棍,只能退下,当他退至道旁之后,却见嬴祝在马上摇摆而过,连瞧都不往他这瞧一眼。老吏自己面带怒意,他身边的两个伴当更是毫不掩饰杀气。

    “兄长,这样的主君,你还要跟着么?”其左之人低声道。

    “早就知晓这竖子不是东西,若不是董相邀请,我又为何跑到这里来……我若去投护国公,难道还没有一个郡守做做么?”老吏捋须道。

    “就是就是,只凭兄长当年在齐郡与护国公的交情,封侯也未必不可啊。”另一人道。

    老吏嘿嘿笑了两声,又揪了揪自己的美髯。

    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两个兄弟的话语是在吹捧他,他当初与赵和有什么交情,无非在任定陶尉的时候,恰好赵和赶往齐郡,途中发生了交集,最后还以他弃官不做了结。

    虽然他暗地里还是给了赵和一些帮助,但凭这点点功劳,连赵和的面前都凑不去,更别提拜官封爵了。否则也不会跑到鄱阳之后,凑到董伯予面前去求官,而不是北返投靠赵和了。

    “当年的事情就不提了,今日的事情是……咱们要想荣华富贵,只怕还应在咱们这位陛下身上。”此老吏待嬴祝走得稍远之后,低声说道。

五九、慌不择路

    这姓刘的老吏,自然就是赵和前往齐郡途中曾打过交道的定陶尉刘三郎了。

    当初齐郡之事了却之后,此人弃职而去,因为害怕被追究,故此干脆带了一伙兄弟跑到江南——他倒是个极能跑的,偏偏他为人豪气,有一群兄弟愿意追随,因此但了江南之后,用了两三年时间又混出了名堂,从一个外来户,又做到缉盗、法曹,直至再次成为县尉。

    而此时嬴祝被嬴吉找了个借口由鄱阳侯改封海昏侯,封地直接砍掉了一半。在此过程之中,董伯予发觉治下的县尉之中,竟然还有刘三郎这个熟人,虽然当初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但董伯予知道这是个机灵的,于是便提拔其人。

    正当刘三郎以为自己人生即将迎来高峰之时,北军之乱发生,赵和回来收拾局面,嬴祝与董伯予乘机起兵,九姓十一家的世家子弟大举南下,于是董伯予原本许与刘三的官职为九姓十一家子弟所占,他又只能继续当自己的县尉之职,也就成了所谓的“老吏”。

    此前他引发喧哗,无非是见此时嬴祝唯知南窜,故此有意请为先锋,好给自己争取机会。可是他官卑职小,又非九姓子弟,如何能近得嬴祝身前。

    挨了几棒,回到自己队伍之中后,刘三郎虽是未将愤怒形于颜色,他手下的几位老兄弟却是极其不快。听到他说众人富贵,便在嬴祝身上,更是不解,只不过得他示意,众人都没有说话,唯闷闷不乐罢了。

    到了傍晚时分,大军到得一片山岭之下,原本以为可以在此扎营休息,但嬴祝得知此地离庾岭仍然很远,当即催促全军夜行。一时之间,众人都是怨声载道,便是九姓十一家的子弟,此时也不禁口吐怨言。

    “未见荒悖刚愎如此之人可为人主者。”刘三郎身边一个名为夏婴的兄弟凑上来道:“三郎,咱们可不能将富贵寄予此等人物之身!”

    “不,他越是如此,咱们的富贵就越在他身上。”刘三郎却是咧嘴一笑:“把兄弟们唤到一处,乃翁有几句话交待。”

    夏婴依言去唤人,不一会儿,便有十余人都聚了过来。

    刘三郎望着这些人,这都是从老家随他一起来到江南的老兄弟,因此他可以放心信任。待众人都静下来之后,他低声道:“咱们过会儿散入军中,待到大军饥疲不得不扎营之时,诸位兄弟如此如此……”

    听他布置下的计划,顿时有老兄弟急了:“三郎,你这样做,怕是置咱们于险地!”

    “富贵险中求,何况咱们都有准备,怕什么?”夏婴却觉得这安排正合其意。

    “可是只凭我们这十余人,能成事?”又一人道。

    “为何不能,护国公以三十六人横行于阗,面对的还是早有防备的犬戎。咱们兄弟没有护国公那般本事,但咱们面对的是什么?一群丧家之犬罢了!”刘三郎此前一提起赵和都是赵和小儿,此时却敬称护国公了:“况且,咱们到时见机行事,若是能成,就去做,若到时不能成,咱们也可以乘机脱身!”

    他既然如此说了,众人也不好反对,便是开始提出异议之人,也只是一声长叹:“三郎,兄弟们的性命,都在你手中了。”

    他们商议已定之后,便分散至部队各处。此时嬴祝的军队不过万余,多数又是九姓十一家的家丁,故此编制秩序什么的都是一片混乱,他们混杂其中,倒没有引起注意。众人按照命令连夜翻山,但到得山腰之时,实在是饥渴疲累,哪怕是骑马乘车的高门子弟,也都忍受不了,于是托请陈偍出面劝谏,嬴祝终于决定扎营。偏偏他选的扎营之地比较崎岖,因此大军分散得更厉害,彼此之间往往为林木草树所阻,相互眺望不到。

    见此情形,刘三郎大喜:“此天助我也!”

    他未曾耽搁,直接带着夏婴与另外一人,向着嬴祝的中军而去。

    他们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直到接近到嬴祝身边,不过到了外围之后,三人便停了下来,装作伐木砍柴。片刻之后,便听到远方突然有人大叫:“追兵来了!”

    紧接着又一处地方有人大叫:“有埋伏!”

    随着这呼声,还有惨叫声传来。

    此时嬴祝之军已经饥疲至极,又人心惶乱,哪怕明知道他们断尾求生,追兵尚远,更不可能提前跑到前面来埋伏他们,可慌乱之中又有何人能够理智地进行思考?更何况惨叫声从好几个地方传来,便是巧合,总不可能这分散于两三里的大军处处都发生这样的巧合吧?

    故此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众人顿时慌了起来,就是嬴祝本人,也霍然而起。

    然后在中军外侧,刘三郎三人便四处点火齐声大叫:“败了,败了,中军败了,陛下死了!”

    因为他们就在中军之侧,故此在远处人听来,仿佛声音就是中军传来。嬴祝本人还莫名其妙,自己根本没有看到敌人,怎么败了,又怎么死了,然后就见四周林中,处处火起,人声鼎沸,皆是哭喊奔逃之音。

    嬴祝骇然欲绝,此时才明白过来,自己军中,只怕有敌人的奸细!

    可是一切都晚了。

    九姓十一家的家丁组成的主力,在此时第一时间自然是各自寻找各家主事之人,相互不统属甚至不认识的情形之下,加上有些人混杂在中间举刀乱砍,于是彼此之间便互相厮杀起来。

    跟在嬴祝身边的陈偍,见此情形,便知道局势无法挽回,至少不可能在这里挽回。而且刘三郎等人在上风向放火,火势也向着中军过来,慌乱之中,他知道自家的人手兵力才是立身之源,因此立刻呼喝自己的亲卫护着自己向外逃去。嬴祝想找他商量如何收拾局面,但他理都不理已经跑远了,嬴祝又拉着两名平时忠心耿耿的臣属,可这二人一个哭哭啼啼,一个挣脱逃走,却没有一个能够出主意的。

    嬴祝此时心中后悔不已,想起了董伯予。

    “要是董师尚在,我身边如何会无人?”他仰天长叹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火中冲了过来,那身边一边跑一边叫道:“陛下,陛下何在?”

    嬴祝忙道:“某在斯,某在斯!”

    那人闻言忙冲到他身边,就着火光仔细一看,确认正是嬴祝,当即拽着他的手道:“此非善地,陛下请随我来!”

    嬴祝看得此人灰头土脸,一蓬美髯也被火烧了小半,身上甚至还有小火苗,却仍然如此急切地拽住自己,心中大为感动,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了支撑。不过他总算还存有一点理智,当即问道:“你是何人?”

    “臣是刘沁,董相公曾向陛下举荐臣为官。”刘三郎道。

    此时嬴祝听到这个“董”字,心里就已经信了大半,而且这刘三郎看起来也确实有点眼熟,他当即没有拒绝,跟着他便跑了起来。

    嬴祝身边自然也是有护卫的,只不过方才这些护卫并无首领,不知所措,此时有人带领,便也跟了上去。可是那刘三郎身边的三个伴当有意无意带着他们乱转,片刻之后,护卫们便发觉四周皆是人影火光,倒是嬴祝不知身在何处了。

    嬴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那个自称刘沁的人拖着他在林中奔跑,最初时到处是火光和哭喊声,这让嬴祝无法冷静思考,到后来火光哭声远去,他们身边又是一片黑暗,只靠着林间依稀的星月之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勉强前行。

    “这……这是去哪?”嬴祝惶惶不安地问道。

    刘三郎带着他闷头赶路,也不回答。

    嬴祝心中更是不安,猛然停住脚步:“为何下山?”

    “陛下,火势往上,若不下山,火便会追着我们跑了。”刘三郎拖了他一把,见没有拖动,当即唉了一声道:“陛下,你看这山火之势,若不能迅速离开,过会儿必然会起风,而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整片大山都会成为一片火海,如今还能管去哪,先避开这火势再说吧!”

    嬴祝闻言向山上望去,果然,火势虽然远了,但可以看得出,其规模却是更大了。

    “况且乱军之中,难辨敌我,陛下万金之躯,干系到我们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如何能再置于险地?陛下请随我来,我知道一地,等到了那里就暂安全了。”

    嬴祝虽然还是将信将疑,可他自幼长于宫中,就封之后也是被董伯予照顾得很好,哪怕经历过宫变之乱,又有几年江南称帝的经历,可这些对他如今的处境并没有什么用处,因此只能跟着这自称刘沁之人,继续向着山下跑去。

    跑着跑着,他总算有点明白了:他们是在沿着来时之路往回走。

    这反倒让他心安了些,因为这证明刘沁并不是胡乱带路。

    不过这一跑也跑了大半夜,嬴祝其间疲累不堪,却还是咬牙坚持下来。到黎明时分,天际泛白,那刘沁终于停下脚步,两人顾不得形象,都是直接坐在地上直喘。

    嬴祝一边恢复体力,一边打量四周,依稀认出,这就是昨天傍晚之时原本准备扎营的空地。

    “刘……刘卿,这里安全么?”

    “此地原本是安营之地,既有水源,又兼顾防火,此地要不安全,那周围就难有安全之处了。”刘三郎道。

    他说得很肯定,可嬴祝却觉得,他话语里似乎还带有别的意味。

六十、骤然翻脸

    此际天色微明,看模样,将又是一个好天气。

    江南秋冬之季,正是干燥之时,昨夜的火仍然在山上蔓延,故此山上浓烟滚滚,看上去甚为可怖。

    刘三郎望着这情形,嗟叹了一声道:“也不知有多少飞禽走兽,会被这山火烧死……啧啧,当真是惨不忍睹啊!”

    嬴祝根本不敢往山上望。

    他心中忧急,催促刘三郎道:“刘卿,可有吃的,可有喝的?能否替朕寻一些来?”

    刘三郎点点头:“有的有的,陛下勿急,我们再等片刻……”

    他话声未落,那边路上便传来脚步之声,紧接着七八个身影奔了出来。

    “三郎!”领头的是夏婴,见刘三郎真的将嬴祝带了过来,当即欢喜地叫道。

    他一边叫,一边放肆地看着嬴祝,嬴祝被他的目光望得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向刘三郎靠近了些。

    “只有你们?”刘三郎问道。

    “我们途中聚合,想来他们也快到了。”夏婴道。

    他们再等了会儿,嬴祝催促了几番,都被刘三郎敷衍过去,又有三人赶到之后,刘三郎果断地道:“走吧,留个暗记,告诉他们我们走了!”

    “去哪?告诉谁?”嬴祝颤声问道。

    “陛下,这条路显是不能走了,咱们不能在此久留,故此需要绕道。”刘三郎向他解释道:“臣留下消息,若是还有忠于陛下的臣僚来寻,便可跟着臣留下的记号找到我们!”

    嬴祝并不傻。

    他见这些人谈笑风声,丝毫没有惊恐之色,而且彼此关系亲密,心里已经猜到了一点。

    但身边没有任何可信之人,他的安全,完全寄托在这些人身上。

    故此,嬴祝也只能与其虚与委蛇,同时暗暗寻找脱身的机会。

    他一路佯作配合,而刘三郎一伙则遮遮掩掩,顺着大道行了没多久,便拐到此前并未走过的岔道上来。嬴祝没有询问,刘三郎自然不会解释,直到他们寻到一个小村子,花钱在村子里讨得酒食,又借了两间屋子席地而睡,这才算是暂时放松下来。

    嬴祝也知道,这恐怕就是他的机会了。

    众人对他还算恭敬,屋子里仅有的榻给了他,别人都是席地而卧,片刻之后,便是此起彼伏的鼾声——众人都累得紧,甚至连派人警戒都没有。嬴祝打定主意要逃走,故此强撑着没有入睡,待听到鼾声响起,于是悄然起身,只不过才一起来,便见睡在榻下的一人翻了个身,勉强睁眼望了他一下。

    嬴祝立刻又躺在榻上,心怦怦直跳。好在那人也只是看他一眼,并未说话,只不过嬴祝再也不敢草率行动,又开始倾听众人的鼾声了。

    可是嬴祝养尊处优惯了,哪怕被废黜削封之时,也没有真正吃到苦头,唯独这几日奔波辛苦,又担惊受怕,早已疲惫不堪。他虽然心里反复提醒自己,待刘三郎一伙都熟睡之后便要溜走,但听着这鼾声,不知不觉中,他自己也睡着了。

    待他猛然惊醒之时,发觉外头天色已黑,却是半夜了。

    嬴祝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倒是没有惊醒刘三郎一伙。但在门口往院子里一望,他呆了半晌之后,便叹了口气又回到榻上。

    今夜有云,一片漆黑,这样的天色,让他从未离过别人服侍的一位贵人往哪儿逃?

    更何况他如今存身之所是一片山区,远处便隐约有豺狼之声!

    他坐回榻上之后,又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鼾睡之中的刘三郎隐约听到声音,猛然坐起,铮的一声,将剑从腰间拔出。他目露凶光,四周看看,然后集中在了榻上。

    “陛下……这是?”刘三郎道。

    “饿了,卿能给朕觅些吃食汤水么?”嬴祝没精打采地说道。

    “饿了……也是,也是,都五六个时辰了吧?”刘三郎喃喃说了一声,然后伸脚便将夏婴等人踢醒。

    众人起来时一阵慌乱,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有人拿钱去向主人家买食物,也有人在院子里升起火来。嬴祝听得不远处传来了狗叫,紧接着整个村子里的狗都叫了起来,他心中又有些庆幸,若他此前不管不顾便出门,必然会惊动这些守户犬,走不了多远,刘三郎一伙便会惊醒吧。

    很快食物买来,就在院子里,众人炖起了狗肉,还弄了两坛当地人自酿的酒。刘三郎给嬴祝分了一盏酒,酒味极淡,还带着酸,但嬴祝还是慢慢将这酒饮尽。

    或许大醉一场,醒来之后,自己还在浔阳城中,董师尚未中风,一切恢复正常……

    嬴祝心里胡思乱想,那边刘三郎等人却已经吆喝着划起拳来。

    这些人甚是粗鲁,一个个说起话来都和无赖流氓没有什么两样,便是刘三郎自己,也同样这般。嬴祝出身高贵,哪怕最落魄之时,身边也是董伯予这样的人物,哪里听得过这些。心中厌恶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对于刘三郎进奉的酒食也就更觉得没有滋味了。

    他勉强吃了一些,便推说累了,又回到榻上继续休息。只不过屋子里呼喝声一片,他怎么也睡不着,又不敢表露出来,当即只能面对着墙在那儿生闷气。

    好在过了子夜之后,刘三郎一伙总算是闹够了,除了安排了两人值守之外,其余众人也再度睡了下去。嬴祝这才勉强闭上眼,迷迷糊糊之中,听得悉悉缩缩的声音,他便又惊醒过来,只疑是有人要对付自己。

    不过听起来是刘三郎起夜,待刘三郎回来之后,嬴祝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开口问道:“刘卿?”

    “陛下还未入睡?”刘三郎轻声应道。

    “刘卿,明日天亮之后,我们当往何处去?”嬴祝试探问道。

    “天一亮我们就动手,试试看山火是不是烧尽了,若是山火尚存,我们只有绕道。”刘三郎笑道:“陛下放心,臣仔细想过了,昨夜虽然乱,但并不是真正有人来袭,只是疲累之下发生营啸,而我们打的火把又引燃了山林,于是才会不可收拾。但既无敌人袭击,我们的人大多数必定是可以从火中跑出去的,待我们过山之后,打出旗号,想来那些公卿们便会领兵来护卫陛下。”

    说到这里,刘三郎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到了那时,臣等便可以卸下身上重任,才能得一安眠喽。”

    嬴祝咬了咬牙,口中说道:“卿等一片忠心,朕绝不会忘记……刘卿有才,可知兵事?”

    “什么?”刘三郎一愣。

    “董相不在朕身边,朕需要有一亲信可靠之人执掌兵事,此前山岭火乱,便是因为没有知兵事者掌兵所致!若是刘卿知兵事,朕欲拜刘卿为上将军,总掌兵权,待日后光复咸阳,朕再拜刘卿为大将军,与朕共此天下!”

    嬴祝这番话,若是早几个月说与刘三郎听,刘三郎必定会怦然心动,愿意为之殚精竭虑,可是如今这等情形,莫说刘三郎这么精明之人,就是一个憨货也可以看得出,嬴祝是穷途没路,完全没有前途可言。

    他口里的上将军、大将军,饼倒是画得大,可手中没有钱没有粮没有人更没有地盘,这样的上将军、大将军,刘三郎可以一口气批发出去几十上百个。

    故此刘三郎嘿嘿笑了两声:“如此,臣等就谢过陛下隆恩了。”

    “刘卿可有女儿?”嬴祝又问道。

    刘三郎顿时坐了起来:“老家那边,确实有两个女儿。”

    “不知年齿多大,可曾婚配?”嬴祝再问。

    “大女儿十九岁,嫁人已经三年了,次女今年十五岁,尚未婚配。”刘三郎叹了口气,自嘲地一笑:“我一直流落在外,便是当官也当不长久,故此未曾将他们接过来,这都已经十年未曾见面了……”

    他自然是在说假话,事实上,就在董伯予决意“北伐”之后,刘三郎便猜到事不可为,于是将妻女自身边送回了老家。在他看来,自己是搏上一把,搏得成功,打回家乡去之后,一家人自然团聚。若是博得失败,自己身无牵挂,无论是逃命还是改头换面都方便。

    “朕宫中虽有一后,却不称朕意,刘卿既有一女,品形端淑,正可母仪天下。朕欲娶刘卿之女,立为皇后,还请刘卿许嫁。”

    嬴祝这突如其来的求婚要求,让刘三郎目瞪口呆,好一会儿之后,刘三郎才笑了起来:“陛下,自当年宫变之后,便不少人在背后议论陛下,说陛下刚愎急躁,不通柔变,生于富贵,不知内敛……如今臣看来,陛下……陛下你还真他娘的有长进了!”

    嬴祝心中惊觉不对,却见黑暗中刘三郎猛然扑了过来,一记耳光抽了过来,然后叭的一声响,嬴祝顿时眼冒星光,耳鸣钟磬。

    “乃翁我将你这豖犬一般的东西救出来,你却想着要日乃翁的女儿,你这腌臜的货色,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破烂玩意儿!这种处境之下还作痴心妄想,乃翁究竟是该夸赞你一句,还是直接阉了你?亦或是将你这下作的畜牲种入老家园子里,瞧瞧来年会长出什么苗来开出什么花?”

    比起那老大的耳光,刘三郎连绵不绝的骂声,更让嬴祝头昏脑胀,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成长之中,听到的都是文质彬彬的话语,便是骂人也不过彼其娘之,哪里有这般污言秽语披头盖脑?

    他想要挣扎反抗,可这刘三郎年近五十,力气却是不小,压得他动弹不得,就只能在那被其人浇了满脸的唾沫星子。此时屋中其余人也被惊醒,相互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待得知是嬴祝想让刘三郎当国丈,结果刘三郎暴起发难,不由都哂然笑了。

    “也不想想看,三郎在院子里埋了几多贼胆包天的货色,竟然还想着要娶二娘子!”有人嘀咕了一声道。

六一、今何在耶

    在海昏见过董伯予之后,曾灿就只派出部下继续追击嬴祝,他本人却进了洪州城。

    因为有大量的政务要处置。

    他身为方面大员,不能只把精力放在军事之上,特别是这江南三郡,地方广大,治下人口也不少,如今乱成一团糟,按照赵和的制度,他若坐视其继续乱下去,事后军功必然要打折扣。

    而且曾灿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此时军功已经十足,理当展现一下自己治民的本领了。

    毕竟他的竞争对手,无论是在他之前的俞龙戚虎等人,或者是与他相当的解羽等人,都有督抚一方的经历。赵和在用人上,并不呆板地拘泥于文武之别,他曾灿若能够有更加丰富的经历,以后升迁上的可选择余地也会更多。

    随着他在洪州府发号施令,江南三郡的混乱局面立刻提到了控制。本地的世族纷纷“拨乱反正”,协助他清理伪朝官员,同时还“献”出多余的土地,以方便江南三郡推行均田制。

    这样一来,原本慌乱的普通百姓也渐渐安心,纷纷从逃避战火的山岭湖泽中出来,朝廷派出的文吏们将他们登记造册,重新编户,同时还清理田亩划分土地——那些当地世族以为自己献出多余土地就够了,却不曾想曾灿携兵威而来,同时又揪着他们曾经投靠伪朝的把柄,哪里会满足于他们献出的那点土地。在曾灿的计划之中,整个三郡的土地,至少得有七成得交由官府实行均田。

    江南三郡的本地世族自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如今局势之下,他们除了做一些无伤痛痒的小动作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九姓十一家的下场就在眼前,虽然九姓十一家中的嫡系跟着嬴祝跑了,可这几年从大秦各地集中来的那些支脉,却还分散于江南三郡各处,如今一个个都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这些人最擅长的反抗,也不过是在自己家中暗夜无人时,拿笔写上几篇诗文,将赵和与曾灿一起大骂一顿罢了。

    江南世族不敢明面里反抗,就只能用一些繁琐的小事来牵扯曾灿的精力。不过其中也有识轻重者,知道这样下去只会积累曾灿的不满,若将曾灿这个手握刀枪的军头真惹怒了,那结果就不好收拾。故此,在十一月十日之际,由洪州城中的大户袁氏家主袁佩出面,于赣江畔的一座高楼之上宴请曾灿。

    曾灿接受了这宴请。

    彼时太阳西垂,正是夕时,曾灿的护卫护送着他来到高楼所在的街上,袁佩之子袁咏便上来迎接,亲自为曾灿执鞭。

    曾灿下马,笑着道:“好楼,好楼!”

    “此楼与白鹿学宫一般,亦是仁皇帝所建,将军请看,这上面的匾牌上所书,乃是仁皇帝亲笔。”袁咏一边引路一边道。

    “哦?”曾灿向楼上望去,只见巨的蓝底匾牌上写着金色的“勃楼”二字。

    他点了点头,跟着袁咏踏入楼中。

    此楼上下五层,临江而建,规模宏大,气势逼人。上得顶处,袁佩早已迎在门前,见面便是长揖:“将军亲临此地,正是名将临名胜,将胜将胜之兆也!”

    这话听得舒服,曾灿当即站在顶层之外的廊上,俯瞰街头,远眺江边,然后又点了点头:“好楼,好楼!”

    “仁皇帝彼时也说在起建楼,必是好楼,将军如今称赞,正与仁皇帝所言相合,想必是英雄所见略同?”袁佩又道。

    “仁皇帝为何说此楼好,我是不知晓的,不过我说这楼好,却有我的原因——你看这楼位置,正于洪州城西,只要在这楼上布几名警哨,便可监视全城动静。再在这两角置弓手、弩床,可以将小半个西城都封锁住。然后从此处再望赣江,江上舟船往来,尽收眼底,以旗发号施令,则江中水军便可依命行事,甚为方便……”曾灿笑吟吟地道:“只需在此楼周边安置两三百人,便可控制整个洪州城,当然是好楼!”

    袁佩袁咏父子面面相觑,袁咏是脸上强自堆出笑来,倒是袁佩,毕竟年长,经历的事情也多,故此还能开口:“将军所言甚是,此前凡有人等议论此楼,皆是称其风景,还未有人自军略之上说此楼……高绝,高绝,此楼于江南之地高绝,将军之论亦是高绝!”

    曾灿哈哈一笑,谦逊地道:“不敢不敢,只是稍有心得,勉强可称前无古人,却不敢当高绝之誉。”

    袁氏父子和他们邀请来的宾客一时都是语塞。

    他们邀请曾灿来,自然是为了联络感情,同时看看能不能劝说曾灿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放,故此众人都做了充足的准备,不要钱的高帽准备了几十上百顶,可曾灿如今表露出来的厚颜,让他们的高帽子实在送不出去,进而联络感情之事也不知如何开头,更别提向曾灿求情了。

    曾灿在楼上望来望去,突然看到楼下街道上有人牵马而行,那人却是熟人,曾灿当即在楼上大呼道:“诸葛!诸葛!”

    他人在高楼,声传自远,楼上街中正牵马观看的诸葛瑜抬起头来,望到曾灿,不由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诸葛瑜便被请上了这勃楼之顶。

    诸葛瑜隐居于襄阳,与浔阳的世族多有往来,同洪州的家族也有些交道,故此上来之后,与袁家等本地家族倒也有某些拐弯抹角的亲缘关系。再度见礼之后,曾灿道:“诸葛先生不是隐居乡野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诸葛瑜笑道:“瑜久闻勃楼之名,想着乘此机会游览一番,却不曾想又见着了曾将军。”

    他面上带笑,神情甚为诚恳,曾灿盯了他好一会儿,也不知道今日之见真的只是巧合,还是此人安排。

    对于诸葛瑜,曾灿心里有几分忌惮。

    此人智计高绝,才华横溢,但却不愿意出仕为赵和效力,虽然他自己解释是因为赵和手下人才济济,以他的性格没有用武之地,但曾灿总是怀疑他另有打算。

    他将区山改名为云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针对此人而来。

    而这个比较敏感的时刻,此人出现在洪州城中,又恰好来到他的视线之内,曾灿不能不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名堂。

    他心中猜疑,诸葛瑜自己却知道,今日真的只是巧合。

    他虽然立志不出仕,可是并不意味着他不配合赵和的大秦朝,否则他也不会跑到嬴祝和董伯予面前去献计。此时既然江南大局已定,接下来的事情无须他操心,故此游玩访友便成了他最大的追求。

    谁让曾灿赠了他一堆钱帛,所以他暂时实现了财务自由,旅资充足呢。

    既然到了洪州旅游,自然要来这勃楼,却不曾想恰好今日勃楼被袁氏包了下来招待曾灿。

    袁氏父子并不知道曾灿与诸葛瑜之间复杂的关系,只道这二人有交情,他们家族与诸葛氏也有些拐弯抹角的姻亲,自然会拽着不放,想着请诸葛瑜在曾灿面前说几句好话。不过诸葛瑜油滑得紧,对他们的明示暗示都假装不知道,只是与曾灿讨论风景,半点时事都不沾。

    如此直到酒菜上来,乐舞呈献,诸葛瑜更是一边喝酒一边吃菜,整张嘴忙个不停,更灎夫说什么正事了。

    袁氏父子亦是不傻,在试了几回之后,便知道诸葛瑜试图置身事外,当即也不再勉强,他们今日的最低目标是与曾灿亲近亲近,并不奢望一次区区宴饮就可以达到目的,故此接下来也不再废话,而是放开了饮酒。

    酒过数寻之后,袁佩正欲开口说话,突然间外头有军士上前来,在曾灿的耳后低声说了几句,曾灿先是一愣,然后一喜:“带他们上来!”

    说完之后,他又向袁佩一笑:“袁公,还请再置一席。”

    袁佩不明就里,不过添加一席算不了什么事情,因此他便示意下人去办。

    片刻之后,便见数人押着一个身影走了上来,袁佩、袁咏父子皆在江南小朝廷担任过官职,见到那被押之人后,顿时形容大变,手足无措起来。

    见此情形曾灿却是露出笑容:“有义士擒得废帝嬴祝,如今献了上来……袁公是见过废帝的,能否替我确认一下,此人是否真的就是嬴祝?”

    袁佩脸色忽青忽白,诸葛瑜见其神情,当即出言解围:“瑜也曾拜见废帝,如今可以确认,此人正是。”

    嬴祝鼻青脸肿,这一路上吃的苦头不小,他进来之后,目光便恨恨地停在诸葛瑜身上,在他看来,若非此人,自己没准还安居于浔阳城中,哪里会落得这种地步。此时听他确认自己身份,心中更是恼恨,冷笑道:“诸葛瑜,你这无君无父的奸典故佞臣!将朕卖与逆贼,也不知为你换来了何官何职,让你得了几许荣华富贵!”

    诸葛瑜哑然一笑,不置一语。

    “袁佩,你在朝中,身居两千石高位,朕一向待你袁氏恩重,你如今也在逆贼面前摇尾乞怜么?”嬴祝又转向袁佩。

    袁佩面色阴郁,没有出声,旁边的袁咏确有些忍不住:“废帝住嘴!你还有脸说待我袁氏恩重?你谋逆之后,重用北人,我等江南世族,迫于淫威,不得不与你虚与委蛇,故此天兵南来,我等立刻弃暗投明!你不自量力,螳臂当车,刚愎自用,刻薄寡恩!董伯予那般忠于你,你先弃之于山野,后又卖之于大军,你才是忘恩负义之徒,有何面目在我等面前大言?”

    嬴祝目光阴冷地扫过他,然后转向曾灿:“汝便是曾灿?欲以我首绩换取富贵?”

    曾灿却是笑道:“你区区一介庸人,侥幸得成昏主,护国公根本未将你放在心上,你以为你之首绩,能换得几转功勋,能折得几匹绢帛?人,贵在自知,你失帝位于先,乱江南于后,便是因为无自知之明!”

    嬴祝闻得此语,虽是暴怒,却又不知如何自辩。

    “行了,你究竟曾为大秦之帝,虽是无能之辈,可体面总是要的。念在大秦至尊的称号之上,今日你可入席宴饮,便居于我之下侧。”曾灿又道。

    嬴祝有心拒绝,只是闻得菜肴香气,他的肚腹却咕咕叫了起来。他心中一横,当即来者不拒,真的入席吃喝起来。

    只是吃着吃着,望见槛外江水自流,河山美好,斜阳西垂,孤鸟哀鸣,楼内珍肴满盘,美酒香气扑鼻,歌伎浅吟低唱,舞女腰肢款摆,于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声悲恸,让人惨然,便是曾灿,也不禁为之罢席。后人有诗云:勃楼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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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855/ 第一时间欣赏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作者:圣者晨雷所写的《帝国星穹》为转载作品,帝国星穹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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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介绍:
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