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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二、群山之怒

    火妖前进的速度太快了。

    陈殇的心中越来越觉得恐惧。

    这种恐惧的感觉,很久都没有出现过。

    赵和对火妖非常重视,虽然双方还未正式交过手,只是发生过两次刺杀,但赵和在与陈殇的谈话、信件之中,都反复强调过火妖的威胁。据陈殇所知,赵和给俞龙、戚虎的信件里,也同样都在强调这事情。俞龙、戚虎这两年同样在做着准备——他们将军队主力安排在距离贵山不远的地方,除了防备犬戎人之外,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在最坏的情况下挡住火妖,为大秦争取足够的时间。

    但任赵和、俞龙、戚虎如何重视,终究还是发生了变故,火妖大部队竟然能够翻越被称为生命禁地的雪山,突然出现在大秦、犬戎与骊轩人三方势力的结合部。犬戎人与骊轩人或许已经发现了火妖的动静,但出于祸水东引的考虑,他们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甚至连他们的斥侯都被瞒住。

    “它们更近了!”

    陈殇听到毕九在大叫,这个向来憨厚勇猛的勇士,如今声音里也带着惊慌。毕九绝对不怕死,怕死的人成不了斥侯,但毕九害怕死后被人当作食物吃掉。

    陈殇回头又望了一眼,双方的距离再度拉近一半。

    以此来判断,哪怕方才他们不停下来杀掉犬戎与骊轩的斥侯,只怕也会被这些火妖追上。

    陈殇想不明白,为何这些火妖仅凭自己身体之力,再加上类似雪橇这样的简陋工具,便能够奔行如风,迅捷如此。他也没有时间去细想这些枝节问题,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迟滞火妖。

    身后背着的伤员已经没有动静了,想来是因为伤重而死。

    陈殇甚至能够感觉到背后的湿意——那是伤员流的血。

    他胸膛渐渐热了起来。

    在咸阳四恶之中,俞龙、戚虎都是大将之才,甚至是一时帅才,李果射术天下一绝,是万军之中攻取敌人要害的杀手锏,唯独他陈殇,虽然也是当世第一流的剑技名家,但与同伴相比,则显得平庸许多。

    或许唯有胆大包天这一点,便是俞龙戚虎与李果,也及不上他。

    但他陈殇,能与这些人为友,岂是只靠傻大胆?

    这几年在于阗的温柔乡中,虽然消磨了他的志气,却没有耗去他的热血。

    相反,正是因为有于阗的温柔乡,所以陈殇觉得,自己胸中的这腔血比起年青之时更为炽热。

    热得象火,热得雄雄燃烧!

    “毕九!”他厉声叫道。

    毕九应了一声:“主公,有何吩咐?”

    “你们回去,回郁成城示警,让郁成城立刻紧闭城门!”

    毕九一愣:“主公,你呢?”

    “我引开这些火妖,拖一点时间!”陈殇喝道。

    毕九二话不说,拨转马头,向着火妖冲了过去。

    陈殇愕然回头,却听到毕九声音传来:“便是要引,也得我来,主公保重!”

    就在陈殇回望之时,双方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陈殇就算是想要阻拦,也是来不及了。

    陈殇在马上一顿足,骂道:“蠢货,蠢货!”

    一边骂,眼泪一边涌了出来。

    他岂不知毕九的畏惧,但是方才那一瞬间,毕九还是做出自己的选择。虽然在陈殇看来,毕九的这个选择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不能真正阻止火妖,甚至也不能将火妖引开,只不过是送死罢了。

    但毕九还是这样去做了!

    “你们听着,你们都听着,你们谁比我剑术强?谁比我马术更高明?”他任泪水被风吹飞,摔碎于这山上,口中又大叫起来。

    亲卫都没出声。

    “所以我去引开火妖,你们一定要将我的命令带回去,听到没有,将我的命令带回去!若你们做不到……你们莫忘了,清河也在郁成城中,我儿子也在郁成城中,你们若做不到,便是害了她母子性命!”

    这些亲卫都是他特意选拔出来的,从于阗之时便跟随着他,所以他们会称他为主公。此时他提及清河与自己的儿子,实际上就是在向这些亲卫托孤。这些亲卫们霍然动容,原本有意学毕九的,顿时收住心思。

    “回去对清河说,让她寻人改嫁……呸,乃翁的女人如何能改嫁,让她乖乖将我儿子养大!”

    陈殇说到这里,拨转马头,没有继续沿着原先的道路行走,而是岔向一条斜斜的小道。

    他所拐的这条小道,与通往郁成城的山道近乎平行,这一块儿地方是他们走惯了的,因此相当熟悉。斥侯们也明白,这条道跑的尽头是一座死谷,他们此时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催马狂奔,尽可能珍惜毕九与陈殇为他们争取到的这一点点时间。

    陈殇回头望去,毕九此时向追得最近的火妖射了两箭,然后又掉头欲跑,陈殇大叫道:“这边,往我这边跑!”

    毕九原本准备另择路逃的,但听到陈殇呼喊,又看到陈殇的位置,当即明白对方之意,于是向着陈殇这边奔了来。

    陈殇此时已经绰弓在手,他眯着眼睛,将弓拉圆,向着一名看上去就极为凶悍的火妖一箭射去。

    这些火妖原本是人类,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可以在短时间内体力大增,他们的速度当然比不上马,但是马需要借助道路,可这些火妖几乎全是循直线而进,因此对方才能够迅速逼近。陈殇的射术虽然不如李果,却也算得上中上,因此这一箭直接贯入那名火妖大张的嘴中,那火妖的头颅因为这一箭的冲击而猛然后仰,但双足却依然向前狂奔,直到整个身体失去平衡仰天倒下,犹自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这才彻底不动了。

    他甫一不动,立刻便有别的火妖将他背起,就象是背一个布口袋一般。

    陈殇连射三箭,射中两名火妖,此时毕九已经近到他身前,也回头仓促射了一箭。两人催马疾走,那些火妖果然被他们所吸引,竟然不顾其余斥侯,直接追着他们过来。

    “果然,我方才的猜测是对的!”这一发现让陈殇松了口气。

    这些火妖——仅限于他眼前这些火妖,能够翻越雪山大队出现在此,自然是因为他们的体质比较特殊。但他们获利这特殊体质的同时,也付出了代价,那就是他们的智慧似乎受到限制。虽然还不是只凭本能行事,可是从最眼前的敌人开始发动攻击,却是他们的共性,正如他们不会绕路,而是只走直线一样。

    唯有如此,陈殇才能够将它们中的绝大多数引入自己的目的地。

    他与毕九催马狂奔了大约半刻钟,此时二人的马业已力竭,无论如何催促都跑不起来,二人干脆跳下马,陈殇只能放弃方才的那名秦军士兵尸体,与毕九一起向着山上爬去。

    他所携带者,也只有剑与一面铜锣,就连弓,也因为箭射尽而放弃了。

    “主公,这铜锣带着做什么!”两人步行速度自然更慢,那些火妖几乎衔尾追来,先是将两匹累极的马淹没之后,便又紧紧跟上了他们。

    眼见已经无法脱身,毕九此时放下恐惧,好奇地向陈殇问道。

    陈殇在一块巨石之下停下来,他向下望了望,然后一笑:“你怕不怕?”

    “什么?”

    “你怕不怕——”陈殇问了第二遍,然后将那铜锣猛然敲在山石之上。

    当的一声刺耳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痛,而紧追着的火妖,也不由愣了愣。

    陈殇紧接着又敲了第二下、第三下,连绵不绝的铜锣之声,在群山之间响起,又因为山谷的回声作用,这锣声往复回荡,绕梁不绝。

    火妖们很快就意识到,陈殇这只是在虚张声势,他们又向上开始攀爬。

    陈殇没有第四次敲响铜锣,因为这玩意儿已经破了。

    他笑着看向毕九:“老九,你看看你那熊样,再看看乃翁我,你服不服气?”

    毕九当真服气。

    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这样玩耍,也只有陈殇才做得出来。

    不过毕九才挑起拇指正待说话,突然之间,听到隐约的隆隆声响。

    那声音有如滚雷奔过一般,而且它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这边逼近。

    毕九心中一凛,想要伸头循声望去,却发觉那声音来自他们的后边上方。

    他旋即明白过来:“雪崩!”

    陈殇敲动铜锣,目的是引发雪崩!

    这个地点,虽然是山腰,但他们所倚的山算是附近群山中比较低的,最重要的是,就在他们上方不过两三里处,便是那皑皑积雪。积雪被铜锣之声震动,最初时只是从巨石之上滚落一点点不稳的积雪,但滚动中将别的积雪也粘了上来,于是形成雪球,而雪球滚动又带动了更多的雪块崩落,于是,形成了一道激荡于山脊之上的雪之洪流。

    “这……这……”毕九先是脸色大变,因为那雪崩来临之时,可不会因为他们是秦人就放过他们。然后他面色又是大喜,因为他们固然难逃,那些追来的火妖,同样也会在雪崩之中损失惨重!

    他忍不住向火妖望去,这些面目狰狞的怪物,正在这长长的山坡上或者狭窄的谷地中翘首惊望,哪怕他们已经脱离了“人”这一物种,此时面上浮现出来的惊讶、恐惧,也与人没有什么两样!

三三、各负所责

    这人迹罕至的群山,山头积雪皑皑,不知已经有多少年。除去少数商旅与冒险者,这片山域少有人活动,便是那些耐寒的野兽,也不会在此发出什么巨大的声音。

    故此,当铜锣声响起时,连绵不绝的雪山仿佛是被唤醒的巨人,起床气折磨着它,让它愤怒,让它咆哮,让它倾泄自己的怒意。

    而这怒意,便是山头那些积雪。

    积雪崩塌之后,制造出更大的声响,而声响和震动传到远处,于是有更多的积雪加入其中——整个山区仿佛都活了过来。无数雪线,如同蛟蛇狂舞,于山沟、山脊、山梁、山谷的各处奔腾狂啸,它们顺着山势而下,于节点之处汇合,形成一条条雪龙,所到之处,小一点的山石、树木,也尽数为之摧折拔出,混杂于其中,隆隆狂奔,势不可挡。

    哪怕是此事的始作俑者陈殇,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若不是他们身后就是一块伸出来的巨大的岩石,在某种程度上让他们算是处于山洞之中,他们也会被雪在第一时间卷走。不过此时,他们还可以站在顶处看看热闹,望着四面八方向这处山谷汇聚而来的雪流。

    “主……主公,真神人也!”毕九目瞪口呆之余,猛然拜倒在陈殇脚下。

    无论他们二人是死死活,现在的情形很明显,那些火妖必然会被雪崩重创,而通往郁成城的山路也将被雪崩摧毁,残余的火妖就算能够摆脱雪崩,他们也不可能轻易赶到郁成城了。

    也就是说,郁城成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准备,所要面对的也不再是数万火妖,而只会是数千残败疲惫的残兵。

    雪流从两人头顶之上的巨石上飞泻而下,那些火妖还试图挣扎,但这群山之怒下,他们所有的努力都被一片白茫茫所吞没。看到这一幕,陈殇叉着手哈哈大笑:“乃翁就知道会这样,乃翁早就想到这妙计……从今以后,乃翁就不是咸阳四恶,而是雪山之龙!”

    他笑得猖狂,但在他自己心中却很清楚,此次灵机一动,根本原因,还是赵和。

    此前赵和翻越天山前往北州之时,便曾经有过设想,要借助雪崩之力摧毁敌人。而这一次,陈殇只不过恰好用上了这一策。不过,能选择这个合适的地点,一来是陈殇这些时日于群山之中熟悉情况,二来也是他的运气。

    只不过雪崩之势,非人所能控制,那滚滚而来的雪滚,在卷走吞没了火妖之后,也终于漫过陈殇与毕九身后的巨石,将巨石与二人一起湮没。

    雪崩发生之时,陈殇的其余亲卫斥侯们,正催马于山道之中疾奔。

    他们肩负使命,必须赶回郁成城,带去火妖大举来犯的消息——若有可能,他们还希望能够争取到援军,赶来支援陈殇。哪怕明知道陈殇留下引走火妖,绝对是九死一生,他们也还怀有一线希望。

    “黎石头,若是火妖追上来,你带人先走,我留下引一张他们!”其中一人对同伴说道。

    “为何是你,应当让我来才是!”另一人瓮声说道。

    “少废话,就你那石头脑袋,能随机应变么?”前一人骂道,“主公之愿,你难道想要误了?”

    他的意思还没有表达清楚,便听到身后隆隆声响,他愕然回头相望,看到了群山之巅那倾泻而下的白龙。

    他们在雪山之中当斥侯,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也是在雪山活动时最大的忌讳之一,故此哪怕众人此时已经心神不宁,也禁不住尽数骇然。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喃喃地问。

    只不过此时雪崩的声音已经扑天盖地传来,他们的声音完全被掩住,那人连自己都不曾听清,更勿论身旁之人了。

    最先说话者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霍地从马上站起:“快走,雪崩要来了!”

    须知此次雪崩的声势实在太大,他们这里虽然已经距离陈殇所在的山坡、山谷有一段距离,可仍然在引发雪崩的范围之内!

    他的声音仍然被雪崩的声音掩盖,不过他的动作吸引了众人,见到他做的手势,众人也是顿时惊觉,当即催马继续奔行起来。

    在他们两侧,群峰山沟之中,一道道雪流向下而来,在他们身后彼此撞在一处,溅起的雪浪足有数层楼那么高。他们顾不得爱惜马力,全力催马,也狂奔了足足一刻时间,这才算是勉强离开了雪崩的范围。此时马力已疲,他们只能让马慢慢前行,好缓一缓气力。

    再回头望身后的雪山群,只觉得这些雪山似乎大变了模样,至少此前被他们当作通道的山谷,此时已经完全被雪所覆盖,再也寻不着道路了。

    众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之后,为首者才在马上顿足:“是主公所为!”

    “定然是主公所为!”又一人道。

    然后那个名为黎石头的默不作声,调转马头回去。

    为首者叫道:“黎石头,你要做什么!”

    “我去看看情形,此事只有我能做!”黎石头回道。

    众人无论是憨直还是狡黠,此时都很清楚,这样声势的雪崩之下,火妖即使未全军尽墨,也只会剩下残余,对于他们的威胁大大降低。现在他们要面对的最大危险,反倒是雪崩之后环境的变化,还有可能发生的残余雪崩。黎石头在他们当中性情最为坚毅,攀岩爬山也是好手,若要去察看事态,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我……”有人想要前去帮忙,却被黎石头挥了挥手止住。黎石头不擅言辞,只是做了一个让他们继续前进的手势,然后被毅然决然向着雪崩现场回去。

    在大秦帝国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有自己的责任,黎石头觉得,回去察看情形、寻找陈殇是他的责任,而继续前进传回消息、戒备有可能残余的火妖,则是他同伴们的责任。

    他的同伴们久在一处,早有默契,只是从他的手势之中便知道他所想,也知道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哪怕心有不甘,可众人都必须做出取舍。

    故此,在稍稍顿了一顿之后,众人再度催马,向着郁成城奔去。

    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终究都是向着大秦。

    郁成城中,清河有些心神不灵。

    堂堂“于阗女王”亲自来到郁成城,城中的大宛贵人自然会蜂拥而来奉承。清河对于这些奉承都没有半点兴趣,她来此可不是为听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而是为了陈殇而来。

    莫看她与陈殇算是一场孽缘,也莫看陈殇在她面前似乎有些抬不起头来,但清河心中很清楚,陈殇是这个世上待她最好的男子。

    无论是她那个死鬼父亲,还是与她同母异父的弟弟赢吉,都不象陈殇那样,愿意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给她。

    哪怕因为赵和的事情,陈殇与她陷入冷战之中,这让清河心中有所不甘,但她也理解陈殇为何会如此:赵和不仅仅是陈殇的挚友,而且在她与陈殇这段孽缘变成姻缘的过程之中,赵和是出了大力帮了大忙的。清河为了赢吉而算计赵和,说好听点是她重亲情,说不好听的则是她忘恩负义。这件事情让陈殇心中充满内疚——以陈殇的性格脾气,若不是清河,换了别人做此事,哪怕是陈殇的老子,陈殇只怕也要与其反脸。

    正是因为太爱清河,所以清河做出此等举动,才会伤得陈殇最深。

    而清河本人,对于赵和也是心存愧疚的。

    她这已经是第二次来大宛寻陈殇,只不过此次心中忐忑,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故此,她并没有呆在城中陈殇的寓所里,而是来到了郁成城城南,在此眺望远方,希望看到陈殇归来的身影。

    当一队斥侯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之中时,她最初满是欢喜,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对:陈殇带出去的人数有近二十人,可现在回来的却只有不足十人!

    当这些人近了之后,她的脸色更是阴沉:这些人中,并没有陈殇的身影!

    很快,斥侯们回到城下,望见城头的清河,众人都是心中一凛。

    他们自于阗开始追随陈殇,自然是认识清河的,原本他们是想先禀报负责郁成城城防的军官,再由军官禀报清河,却不曾想清河竟然直接在门口等着他们。

    不等这些人入城,清河就扬声道:“陈殇人呢,莫非他还不肯见我?”

    斥侯们面面相觑,最后全部看向首领。

    首领暗暗叫苦,却只能硬着头皮应付道:“回禀女王,有紧急军情,故此主公尚未回来!”

    “出什么事了?”清河脸色微微发白。

    在门口人多之处,斥侯们自然是什么都没有说,但当他们回到秦军军营之后,清河尾随而来,故此很快,清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最为头痛的,却是此时郁成城的城防负责人黄彦了。

    他是赵和自北州提拔起来的人,现在北州相对安全,故此赵和抽调了部分人来加强大宛这边的防备,这让黄彦有了机会。成为郁成城的城防都尉,看似官职不高,但毕竟是独当一面。他忍不住看了清河一眼,清河的身份特殊,若是她大哭大闹非要出城救援陈殇,那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三四、妖临城下

    坐在那里的清河手足冰凉。

    她深深吸气,然后又呼气,再又深深吸气,呼气……如此再三,才让自己稍稍平静下来。

    “我要去救陈殇。”她平静地看着黄彦。

    黄彦嘴中发苦,他怕的就是这个。

    目光悄悄瞄了一眼与清河并肩而坐却始终一语不发的女子一眼,黄彦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可以不卖清河面子,毕竟清河虽然是大秦的公主、于阗的女王,但黄彦却不是其直接下属,完全有理由不听她的,哪怕事后官司打到赵和面前,他也深信赵和不会因此而追究他的责任。

    但清河身边的王鹿鸣,却又是另一回事。

    大秦如今实际掌权之人是赵和,这位护国公还未三十,虽然他也有姬妾,但正妻之位,一直空悬。

    哪怕是如今权倾天下,文武百官都不只一次劝其选取名门之女,以备母仪天下,但赵和对此都是一笑置之。这被认为是大秦的一个隐患,但又被认为这并非隐患。因为正妻的人选早就有了,故大秦曲阜侯王公之女,闺字鹿鸣者,是这正室的不二人选。

    便是赵和自己,也从未否认此事。

    有关赵和与王鹿鸣的事情,在西域同样不是什么秘密,毕竟北州和西域诸胡,也都想着法子要往赵和的床上塞女人,可都被赵和婉拒了。

    所以说,黄彦很清楚,坐在清河身边的这个女郎,很有可能就是他的主母——他可以不将清河放在眼里,却不能忽视此人。

    但王鹿鸣只是面容肃然,一语不发,黄彦无法从她的表情中判断出什么来。

    幸好此时,清河又站起身来:“陈殇此人,虽是浪荡之子,胸无大志,才智平庸,但他却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为我舍弃一切的男人。身为女子,能与这样的男人结缘,乃是人生之大幸。此前我不太懂这些,但现在我懂了,故此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救他,他是我男人。”

    “可是……”

    “是我去救他,黄都尉,你只需要给我一些马,一些补给物资。”清河抬起下巴:“我自有护卫,不必你派遣一兵一卒。”

    黄彦脸色顿时一变。

    确实,清河此次来,带了护卫,可是护卫数量不过是区区一百余人,对付如今沙漠戈壁中的些许沙盗自然不在话下,可对付穷凶极恶已然非人的火妖,这点人有什么用?

    哪怕是雪崩之后,数量锐减,火妖也不是这点人可以应付的!

    “殿下,你这般做……”王鹿鸣终于开口了。

    清河却是一摆手:“鹿鸣,你不必说了,如今的大秦,反正我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此话说得王鹿鸣脸色微沉。

    她如今也不是那天真纯稚的少女了,这么多年的经历,她本人的聪慧,都让她成长起来。

    “我是说真心话,如今于阗,已经划分郡县,自大秦迁来的人口,也已经占据了六成,我这女王已经不是必须了。”清河看了王鹿鸣一眼,“鹿鸣,我不是在抱怨,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只是在向你说清,我可以死,可这郁成城不可失……所以我带着护卫去寻陈殇,但我与陈殇之子女,却要拜托你了。”

    她说到这里,目光里终于有一丝闪动,显是不舍得两个儿女。可旋即她便点了点头,然后大步向外行去。

    鹿鸣望着她的背影,嘴中也隐隐有些苦涩。

    这是向死而行。

    王鹿鸣自然可以开口劝说,至少她可以让黄彦加派人手,使得清河此行更安全一些。但王鹿鸣更清楚,自己若真这样做了,对于大秦、对于赵和会造成何等伤害。

    她从来没有因为赵和与自己的关系而干预军政事务,这个头,不能开。

    所以她只能看着清河离去。

    而黄彦也顾不得许多,在他看来,这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至少不是最坏的结果。更何况火妖随时可至,他没有闲功夫浪费在这等事情之上,因此向王鹿鸣告罪一声之后,他便匆匆去安排城防事宜。

    郁成城是当初大宛防备大秦西域都护府的重镇,乃三宛三座名城之一,因此城防设施还算严整。虽然黄彦手中兵力有限,不过在动员一番之后,城中青壮被迅速组织起来,作为辅兵也加入到城防之中。

    故此半个时辰之后,城头的兵力大增,只不过绝大多数都刚刚征募的民兵,而真正的战兵则在养精蓄锐,等待敌人的到来。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

    城下燃起了二十余堆火,防止火妖乘夜接近城下。

    派出的斥侯也在此时飞奔而来:火妖终于出现了。

    在城西南十余里处,数量约是六千的火妖自雪山之中窜出。他们虽然极为狼狈,但还是劫掠了一小队不愿意离开的牧民,正在那里吃喝休息。

    黄彦既是紧张,又是微微松了口气。

    火妖不知为何出现在城西南,这就意味着已经带着两百护卫赶往雪山之中的清河避开了他们。

    “你们与火妖动了手么?”他向斥侯问道。

    “试探着射了两箭,火妖力量速度都远胜常人,虽然大多数都不太聪明,但其首领却与常人无异。在我们骚扰之后,他们很明显做出包抄拦截的指令,若非我们马快,他们又力竭,只怕真要被他们追上。”斥侯回应道。

    大秦向来重视巡边斥侯,到赵和掌控西域之后,更是将斥侯这一块放在重中之重,故此这些斥侯都是训练有素、进退得法。他们去打探消息,可不是只远远望上一眼,而是全方位地进行探查。既有数量、装备、军纪这样简单可见的东西,也有战力、战术、士气这类需要进行分析的东西。因此,在说完对方的数目与战力之后,斥侯首领又皱着眉禀报:“火妖士气甚盛,不类受过大灾……我们看到他们在营地中间,立有一柱,柱顶之上,燃有一团火,不知为何物所点,火为绿色,让人看上去就觉得不舒坦。”

    黄彦想象了一下他所描述的情形,也觉得有些诡异。

    “火妖有种种秘术,他们数量多些,我们不可一昧依赖城墙。”黄彦是知道自己本领的,他能够坐上这个位置,原因就在于他的谨慎,因此他毫不犹豫地下令:“城上再多准备金汁擂石,我记得有一批石砲要运去贵山?令人将其搬出来,定好位置,骊轩人那边的消息说,石砲对火妖作用颇大!”

    到如今,大秦与骊轩已经直接建立起了联系,学者塔西陀在大秦、骊轩之间作为使者来回了好几趟,而俞龙也派了诸如徐绅这样负责军情的人为使,前往骊轩谒见骊轩皇帝。因此,有关火妖的更详细的资料也送到了他们面前,秦军之中不敢说人人皆知,但黄彦这个层级,对此是绝不陌生的。

    想到火妖的特性,黄彦的面部就抽动了一下,曾经被他用炭烫烂的面上更显得狰狞。

    根据骊轩人的情报,火妖主要分为三部,原本都是普通人类,但受到被称为“绿芒”的天外来物影响之后,他们虽然还保持着人的外形,甚至有心脏血液,可是行事却不复似人。

    比如他们会自称为“神选之族”,因而贱视所有不是火妖的人类,甚至视非火妖者为异类,不受其一切制度保护——火妖虽然混乱,但其内部却也有自己的制度存在。

    比如火妖有多种诡异的手段,他们当中有少数能够引爆自身,造成不小的伤害——不过骊轩学者塔西陀说,这只不过是他们使用了一种特殊的火油罢了,而这火油原本是大食那边的特产,后来受到绿芒污染之后能够产生爆炸。

    然后就是普通火妖,在拜倒于绿芒之下视其为唯一正神之后,这些普通火妖就变得有若疯狂,而他们的身体在长期与绿芒接触过程中,也发生了一些异变:身体变得更为强壮,力量与速度都有提升,最重要的是,对于死亡,他们不象以前那样畏惧。他们甚至视死亡为一种幸福,特别是为扩张绿芒影响而死,据从火妖那边传来的只言片语,这等行为会得到绿芒的嘉奖,死后魂灵将进入绿芒之界,在彼处有七十二位美貌之人侍候……诸如此类吧。

    “再派一批人去求援,除了往贵山城告急之外,还得派人往于阗去,告诉他们暂停往大宛运送军资,以免资敌,另外,也让他们做好准备,小心火妖渗入。”黄彦在末了又吩咐了一句。

    然后他戴上自己的头盔,再度登上城墙,开始他的第五次巡视。

    黄彦的谨慎是对的,他的巡视才进行到一半,便又有两名斥侯纵马疾奔而来,在这两名斥侯之后,则是一队奔行如飞的火妖。

    这些火妖全是步卒,只有少数人骑着从牧民那里抢来的马匹,但他们的行动速度却极快。黄彦在城头远远望去,便看到被他们簇拥着的那团绿色的火焰。

    那火焰颜色诡异,人望之便生出恶心胸闷的感觉,但在它的影响之下,火妖却仿佛不知疲惫一般。

    “石砲准备,给我将那团鬼火砸了!”黄彦一见那绿火便觉得不舒服,他向自己的士兵下令道。

三五、城下初阵

    道统三年六月九日,西域,大宛郁成城。

    虽然是夏天,但大宛昼夜温差大,中午里让人汗流浃背,到子夜时又让人遍体生寒,所谓抱着火炉吃蜜瓜,便是这一带地方气温的写照。

    黄彦阴沉着脸,背后站在城头之上,望着城前的情形。

    此时他的视线之内,已经可以看到火妖们树起的那根长竿,长竿之上,一团人头大小的绿色红焰,向四周散放着阴冷的光芒。

    这火焰让人想起传说中的鬼火。

    据黄彦所知,自道统确立之后,朝廷以有益民生为由,对于墨家学说进行了扶植。墨子以为要“明天鬼”,所以对鬼神之说也进行了研究,而这研究的成果之一,便是对鬼火有了更深刻的认知,所谓鬼火,不过是动物骨骼之中的磷释放出来自燃罢了——这一研究被发表在《道统》之上——《道统》则是由朝廷刊印发行专门用来解释和传播道统学说的书籍,每季发行一期。

    黄彦还知道《道统》发行之后,引发了不少急论,有人认为这是劳民伤财,也有人认为此举颇类始皇帝书同文和焚书坑儒——这当然是咒骂,但赵和对此欣然接受,视之为夸奖。

    那么火妖所奉者,难道也是某种磷火?

    黄彦觉得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对于火妖的来历,骊轩人说得很清楚,他们原本是骊轩边境之上的蛮族部落,只因若干年前天降绿芒,他们自此就变得再非人族——哪怕大多数身体上与人无异,甚至也能和人一起生儿育女,可是他们的心神却与人大异,不再礼敬祖先,视那绿芒为一切,甚至还狂妄地声称此方天地乃绿芒为其所开,其等为绿芒之选种……诸如此类。

    用赵和的一句话概括,就是这些人疯了。

    不过此等疯病还会传染,而其传染之源,便是那绿色的火焰。

    火妖凡攻占一地,必立神庙,供奉绿色火焰,当地之民,若不为其所杀,便会被逼入神庙,很短时间内也会转化为火妖。这是骊轩与犬戎联军在泰西之地战败的关键因素——骊轩人与犬戎人越打越少,而火妖却越打越多。骊轩与犬戎东退已经好几年了,按照骊轩人的说法,这几年的时间足够火妖将未能撤离泰西的人类转化为火妖了。

    “骊轩、犬戎该死!”想到这里,黄彦又暗暗骂了一声。

    然后他的目光一凝。

    因为火妖那边骚动起来。

    黄彦举目望去,便看到从西面有一队人马正在向郁成城奔来。

    犬戎在西南角,这队人马在正西稍偏北一些的地方,他们来的方向正是贵山城。虽然黄彦在得到斥侯禀报之后第一时间便派出告急之人,但满打满算到现在也不过是半日时光,贵山城按理说还不应该有援军赶来。

    更何况,这一队人马数量不多,不过四五十骑,火妖已经发现了他们,一队火妖离开了那绿色火焰之下,开始向这队人马逼近。而这队人马同样发现了火妖,只不过他们没有回头,而是加快了速度,显然是想赶在被对方截住之前冲到郁成城下。

    到了郁成城下,便可以借助城头的弓矢弩箭,击退火妖,保护好自己。

    但是黄彦却没有那么乐观。

    他抿紧嘴,环视左右。

    “都尉,若不接应,恐怕他们到不了城下!”一名手下军官低声道。

    这军官面上有跃跃欲试的神情,黄彦望了他一眼,心中微微一松。

    他此前非常紧张,是因为自己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强敌:对方不仅打败了不亚于大秦的骊轩,将大秦的宿敌犬戎赶得无处放牧,更是有着不知多少诡异的手段。但部下的这神情提醒他,他所统领的,也不再是当初北州的残兵败将,而是一支训练有素、士气高昂的大秦边军。

    只要火妖还能被杀死,黄彦就相信,大秦绝对不会输。

    “且再看看,若是无足轻重之辈,不值当牺牲我麾下奋勇之士。”黄彦说道。

    虽然在赵和手中,唯才是举,不论贵贱,但实际上人总是有三六九等。奔来的那队人马只是普通客商,黄彦自然不会牺牲麾下将士前去支应,但若来的是重要人物,他就必须有所作为。因此虽然吩咐再看看,但实际上,他又令那名部将下去整顿人马,同时下令暂开西门,做好接应的准备。

    不过在数息之后,他脸色再变,向那部将下令道:“贺拔十一,去接应,一定要将人接来!”

    贺拔十一应了一声,将头盔上的面具按下来,遮住了自己整张脸。

    这贺拔十一并非中原人,他实际上是胡族出身,不过此时在西域之地,赵和有意淡化中原人与胡人的区分,所有人都说秦话、用秦字、称秦人,便是各家姓氏,也按照秦人的惯例来取。西域诸胡,也以秦人自居,对那些不愿融入秦人中的顽固份子,多有歧视。

    片刻之后,贺拔十一带着一百二十骑鱼贯而出,直接冲向火妖。彼时那队奔来的人马,亦已经行到中途,其中有十余骑分了出来,悍然迎向追击最近的火妖,倾刻之间,双方对撞一起。火妖追击之势为之一滞,剩余三十骑因此拉开了距离,但这十余骑忠勇之士决死突击,能争取的也就是这一滞时间。转眼之后,这十余骑便被一片绿潮吞没,他们虽然在绿潮之中掀起了一点血色的浪花,可也仅此罢了。

    火妖在击杀这十余骑之后,便又再度追来,剩余的三十骑之中,又有十二骑分出相迎。城头之上,黄彦狠狠地用手掌拍了一下石壁,他很清楚,这些分出迟滞的秦人,很清楚自己将面临必死之局,但他们仍然这样做了,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

    若不是职责在身,他都恨不得亲自下去,带队将这些忠勇之士救出来。

    第二支迟滞火妖的队伍仍然没有争取到太多时间,不过这已经为贺拔十一争到了机会。贺拔十一离那剩余的十八骑极近,也已经看清马上的人。

    其中一位,他此前远远地望见过一面,正是如今在大宛负责军情的徐绅。

    此人据说与自己的顶头上司黄彦一般,都是护国公在北州提拔起来的人物,只不过两人一文一武,走了不同的路线。如今徐绅在官职上,已经高过黄彦,便是在俞龙、戚虎面前,他也能说得上话。

    难怪都尉下令不惜代价将之接应出来。

    贺拔十一心头火热,这正是他期待已久的机会。

    他们这些过去的胡裔、如今的秦人,要在大秦中出人头地,就必须付出比中原人更多的努力。可是贺拔十一很清楚那些来自中原的秦人都是些什么样的怪物,论胆大包天,他们胜过胡人,论弓马娴熟,他们不逊于胡人,论计谋策略,他们更是远远超过胡人——这么说吧,在贺拔十一原来的部族中,象他这样的人物可谓万里挑一,但在中原来到西域的秦人当中,与他相当的人物百中便有一个!

    这么多人争抢出头的机会,狼多肉少,每一次都弥足珍贵!

    想到这里,贺拔十一伸手张臂,将背后的弓摘下来,直接扣上了三枝箭。

    他嘴角微微一弯,然后拉开了弓。

    徐绅在马上紧紧咬着牙。

    他看了看身后,火妖又已经逼近了。

    他身边的另一骑上,一个金发碧眼的胡人神情紧张,也如同他一般回头望了望:“糟糕!”

    此人说的是骊轩话,旁人听不懂,徐绅却是听得懂的。徐绅安慰道:“你放心,不会有事……”

    话声未落,便听到对面弦声如雷,嗡的一响,却是贺拔十一已经松弦射箭。

    三枝箭飞了出来,从他们头顶划出三道弧线,狠狠贯入两名火妖身体之中!

    中了两箭的火妖嗷的一声呼号,摔倒在地,但只中一箭的那火妖身体虽然趔趄了一下,却一伸手,将箭又拔了出来,然后再度追向秦人。

    这正是火妖让人头痛的地方之一,哪怕是普通火妖,除了力量与速度之外,他们对疼痛的感觉也变得有些麻木。让普通人昏过去的痛苦,却只能让他们痛得哇哇叫。

    贺拔十一舔了一下嘴角,再度搭上三枝箭。

    在第二次射箭之后,徐绅等人已经从他身边掠过,贺拔十一又射出第三轮箭,然后将几乎被他拉废了的弓一扔,双手各执一斧,向着火妖冲了过去。

    轰的一声响,他带着这百骑冲入火妖当中,一瞬间,火妖如同被收割的庄稼一般纷纷倒下,但同时,马上的秦军也如同雨点般纷纷坠落!

    城头之上的黄彦瞳孔猛然一缩。

    在西域,向来有一秦抵五胡的说法,秦军的战斗力由这说法便可看出。历来秦军与敌交战,双方的战损比都是一比三、一比五甚至一比七、一比十,哪怕北州被犬戎人围困之时,亦是如此。

    但此次与火妖的交手,战损比却是一比一!

    而且更让黄彦担忧的是,贺拔十一与他的部属可是秦军中的精锐,他们面对的火妖却有可能只是火妖中随意一支!

    若果真如此,难怪骊轩这样的大国、犬戎这样的骄胡,也不是火妖的对手了。

    “贺拔十一,你给乃翁聪明一点!”城头之上,黄彦忍不住大叫起来。

三六、勇者不绝

    黄彦之所以会叫,是因为他意识到,正面硬拼,在双方单兵战力有差距而己方兵力较少的情形之下,己方会有极大的劣势。

    他让贺拔十一出战,目的是接应徐绅,而不是硬拼送死——凭借城防和郁成城的防御体系,贺拔十一领的百余骑完全可以对火妖制造更多的杀伤,而不是用在这意义不大的消耗之上。

    贺拔十一自然聪明。

    在北州能够以胡人的身份于军中出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只有勇武尚且不够,还必须足够聪明。

    故此他虽是奋勇当先,但交手之后立刻意识到不对。

    好在他冲入火妖之中时便有所准备,他们并不是迎头与火妖撞上,而是斜里切了出去,故此在发觉火妖阵战极弱之后,他没有犹豫,而是继续向前突破,如同削皮一般,将火妖冲得最近的那部分给削去,自己也乘机与火妖脱离了接触。

    贺拔十一匆忙清点了一下自己的人数,发觉仅仅是这样一个照面,己方已经有三十余骑坠马。

    在这等情形之下,坠马就意味着死亡。

    这让贺拔十一脸色极为难看。

    目光又瞄了一眼徐绅,发觉借助此机会徐绅与那名金发碧眼的胡人已经乘机加速,摆脱了火妖的威胁。但护卫着徐绅的那些骑兵们,此时却有意放慢的速度,显然是想要反过来接应贺拔十一。

    而火妖们的注意力被贺拔十一吸引,折向扑向了贺拔十一队伍的尾部。

    战阵之上,这样微小的细节,便是战机之所在。

    贺拔十一当机立断,继续催马前行,只不过并非笔直向前,而是兜出一个弯子,折向北方。

    火妖们瞬间也冲了过去,隔断了贺拔十一返回郁成城的道路。

    徐绅身边的骊轩人回头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悲伤之色:“糟糕,他们完了!”

    “未必。”徐绅说道。

    那骊轩人道:“徐先生,我知道你不愿往坏处想,但身为学者,应当承认现实,他们……”

    “我说了未必,这就是现实。”徐绅打断了他。

    两人此时离郁成城门已经很近,他们看到有三十余骑从城门中出来,那骊轩人一愣:“我们到都到了,为何还派人出去……难道还想接应他们?”

    徐绅粗暴地拽住他的缰绳,在他耳边吼道:“我们大都护早就说过,绝不抛弃一个,亦绝不放弃一个!”

    那骊轩人撇了撇嘴,总觉得徐绅这话是在维护自己的颜面,属于强撑。

    两人进入城门,立刻翻身下马,匆匆赶上城头。在他们上城头的同时,郁成城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你怎么来了?”黄彦倚在城头,冷冷地问徐绅道。

    论及职务,如今徐绅的职务是高过黄彦的,但两人之间在北州时便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故此黄彦对其人多少有些看不顺眼,特别是此时,为了救此人不得不先后派出两批人手,这让黄彦心中不满,自然言辞也就不客气。

    “军务。”徐绅同样没有客气,趴在城头往下望去。

    他身边的那骊轩人同样往下望,就看到那些灰色的火妖如同潮水一般向北而去,而在火妖的两边,则是穿着黑衣的秦军。从数量上看,火妖的数量足足过千,秦军的数量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一百多,只不过秦军相对较为集中,火妖则比较分散。

    双方并行疾奔,但是两边的秦军稍稍偏向中间,因此在即将奔至城北之时,两边秦军对最前方的火妖形成了夹击之势。那骊轩人看到这一幕时,眼睛瞪得老大:“我仿佛回到了骊轩城,仿佛在看赛车!”

    如他所言,虽然火妖个体的实力相当强大,甚至在秦军之上,但秦军双方默契的配合之下,火妖前端受到了夹击,而中、后方的火妖又为自己同伴所阻,不得不向两侧展开,试图包围两边的秦军。此时双方的情形仍然不好说谁胜谁负,若是秦人夹击之下,先将火妖前端消灭,两边秦军能够会合,那么便可以乘机摆脱火妖,接近郁成城。但若是火妖前端能够扛住夹击,两翼包围住秦人,那么这一百好几十的秦军悍勇之士,就要尽数亡于城下,而城头的秦军却只能干看着无法救援,对于城中的士气将是沉重一击。

    城头之上黄彦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

    那个骊轩人更是连连摇头,他们与火妖交战多年,骊轩亦是大国,因此他觉得这等情形之下,除非发生奇迹,否则秦人这支部队应当完了。

    “可惜,可惜,这些都是好的勇士……”那骊轩人惋惜地道。

    黄彦对其怒目而视,然后伸手从一名部下手中夺过鼓槌,猛然敲响了城头的战鼓。

    轰隆隆的鼓声如雷,奔驰在这高朗的天空之下。而这声音震响之后,正在逼近郁成城的火妖大队阵型一停,那些追击的火妖也稍稍混乱了一些。

    哪怕火妖经过绿芒的侵蚀,已经悍不畏死,可是刚刚经过雪山的大雪崩之后,他们再听到隆隆之声,本能地会回想起那葬送了他们主力的自然之怒。

    贺拔十一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不过跟随徐绅来的秦人骑士中,却有人当先冲出,轰的一下切入火妖前端。他们本与城中出来的三十余骑会合在一处,如今也有近五十骑,此时猝然从与对方平行绞杀的状态中转为切入崩击的状态,瞬间便撕碎了火妖前端。追得最近也最为悍勇的十余名火妖顿时被击杀在地,火妖前端也露出一道裂口。

    这一次贺拔十一反应过来,再没有错过机会,他带着自己剩余的六十骑也改前冲为斜掠,与接应部队会合在一处。火妖前端几乎被他们斩杀一空,他们也付出十余人阵亡的代价,却终于赶在向两翼展开的火妖之前,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开始向着郁成城接近。

    火妖们犹豫起来。

    大多数火妖都有若疯狂,但在他们之中,还有不少首领保有智慧,因此很清楚,若是接近郁成城,必然会受到城头秦人的打击。因此,在这些首领的约束之下,火妖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本能,开始收缩部队,再次向着那团绿色的火焰收缩。

    贺拔十一此时浑身浴血,既有火妖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回头望了望退去的火妖,再转过脸看着与自己连袂而行的骑士,咧嘴笑了笑:“你们果然还是来接应我们了。”

    与他连袂而行的,正是徐绅的护卫首领。此人推上面具,露出一张关中老秦的脸:“那是自然,我们秦人没有只让别人冒险救自己,自己却置别人不顾的习惯!小子,你有些本领,好生去做!”

    “你教我做事?”贺拔十一翻起眼睛。

    那秦人用马缰绳当作鞭子,抽了贺拔十一一下:“乃翁是为你好,换作他人,乃翁才懒得说!”

    “呸,你算什么乃翁,阿爷我可是曾在大都护面前效过力的勇士,你呢,见过大都护么?”贺拔十一反唇道。

    那秦人顿时哑然。

    城头之上,徐绅也稍稍松了口气,睨视着那骊轩人:“我说过,他们能够脱身!”

    那骊轩人点了点头:“方才是我判断错了,我的老师说得很对,你们秦人当中有很多勇士,他们将你们大秦保护得很好!”

    徐绅脸又板了起来。

    他想起北州,想起几乎消失了的一代年轻男子。

    然后他点了点头:“是,我们秦人当中,代代都会有勇士,他们会将我们大秦保护得很好。”

    那骊轩人突然泪涌如泉:“我们骊轩也曾经有那许多许多的勇士……他们也曾经将我们骊轩保护得很好……”

    “但是后来你们却宁可用钱去收买蛮人,让蛮人替你们守卫疆土。当真正的威胁来临之时,你们再想振作,为时已晚。”徐绅毫不客气地道。

    那骊轩人泪水更多了。

    黄彦在旁听得他们二人的对话,心里有些奇怪,哪怕与徐绅关系并不和睦,他也忍不住问道:“这骊轩人是谁?”

    “他叫小普林尼,是上回来的那名学者塔西陀的友人……他携有最重要的机密,我要带他去咸阳。”徐绅说道。

    黄彦瞳孔猛然收缩:“去咸阳?见护国公?”

    “正是!”

    黄彦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是一字没有说出来。

    他很清楚,在这个关键之时,负责大宛军情的徐绅亲自陪同小普林尼前往咸阳意味着什么。

    见他不问,徐绅反倒要解释一句:“小普林尼养父乃是骊轩学者,也是亲眼见到绿芒降世之人……他自己曾经在骊轩边境任职,早期火妖势弱之时,他曾经处置过不少火妖。”

    “那些信仰邪神的疯子,全部都该扔去喂狮子!”听到黄彦介绍自己,小普林尼嚷道。

    黄彦看了徐绅一眼:“你何必对我多说。”

    “若不说点给你听,你会觉得为救我们死人是不值得的……呵呵。”徐绅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不在乎你如何看我,但是,无论如何,你都须出全力护住我们……若是郁成城守不住,你也得将我们安全护送离开,此时此地,这个骊轩人的性命比你我的性命更重要!对了,为何只有你在城头,陈公呢,还有清河女王呢?”

    他负责军情,自然知道黄彦虽然是城防都尉,但实际上郁成城中职务最高的是陈殇,也知道清河来到郁成城之事,因此多问了一句。

    黄彦默然了一会儿,然后道:“陈殇如今生死不知!”

    徐绅瞳孔猛然收缩起来。

    他还要再问,就在此时,城头突然响起示警的铜锣之声,他们忙向城外望去,只见火妖已经向着郁成城的方向缓缓前进,而他们所供奉的那团绿火,亦在其中!

三七、绿焰乍起

    砲长聂智舔了舔舌头。

    这几年从西域开始,大秦的军制在进行调整,以前所有的兵员分为战兵、辅兵两大类,但现在战兵、辅兵之下,还有所细分。比如说,负责操纵石砲的砲兵,就是战兵中的“技兵”,也即有一技之长的兵士。他们的待遇,比起普通战兵高,而其升迁也自有途径,哪怕一辈子都只是一个“技兵”,到后来的饷钱加爵禄,甚至不逊于一般的校尉。

    据说这是为了鼓励墨家等学派之人参与到军政事务中去而进行的改革,其初自于军中,渐渐会在政务之中也进行推广。

    聂智便是墨家成员之一,他最擅长的就是计算砲车投石的轨道,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在参加不足两年的时间,便被提拔为“砲长”,手底下有十九人听从他的命令,若再加上辅兵,这个数字还要翻上几翻。

    之所以一名砲长手下安排这许多人,因为他们除了在战时发射石砲之外,还需要在平时就地取材制造石弹。

    如今秦军所使用的石砲,兼收了骊轩人的砲车优点,同时又有所创新。特别是在所掷砲石石弹上,更是下了功夫,一般情形下石弹都经过打磨,形成比较规则的球状,这有助于石弹掷出之后形成比较稳定的轨道,同时也方便石弹落地之后弹滚进而对敌人制造更大规模的杀伤。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用粘土与碎石合起的开花石弹,它的作用则是撞击坚硬之物后碎溅,以造成人员杀伤——这种石弹主要用于攻城之时,如今聂智这里数量并不多。

    “距离,八百五十步!”望哨的声音响了起来。

    “风向,北偏东,风速,三步!”望风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望哨、望风是一个砲组中的两名辅助技兵,他们需要在简易器械辅助之下,判断敌我距离和此时风向——这二者都可能会影响到石砲的精准程度。

    大秦早就有瞄准所使用的“望山”,但也是到了赵和手中,才将这些辅助技术细化。当他提出这样改革之时,不少人都不理解,不过赵和还是凭借他的威望将之强制推行。在日常的训练之中,望哨与望风起了不小的作用,但今日还是他们第一次踏入真正的战场。

    “距离,八百步。”望哨的声音又响起。

    聂智眉头轻轻皱了皱:火妖的移动速度太快了。

    在训练之中,石砲的目标是固定的城堡或移动速度较慢的密集方阵,没有想到第一次正式上战场,目标就出乎意料。这一点他必须牢牢记住,战后总结中要写下来,以后的训练也必须对此有针对性。

    “距离,七百五十步!”

    “距离,七百步!”

    随着望哨不停报数,火妖距离也越来越近,当火妖到六百步时,聂智挥手道:“准备。”

    他们的砲车阵地在城墙之后一百步,火妖距离他们六百步,也就是离城墙五百步,以火妖的速度,很快就能抵达城下了。郁成城虽是大宛名城,此前也多有城防设施,但面对火妖这种敌人,城墙能不能靠得住,还很难说。

    “目标进入射程之内!”望哨叫道。

    根据黄彦的命令,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火妖们所供奉的那团诡异绿火。石砲的最大射程可以达到两里,但那种距离上根本谈不上准星,故此,他们将五百步定为有效射程——事实上就算是五百步,石砲命中固定目标的准确度也不足一成。

    “四百步……三百步!”

    “放!”聂智立刻下令道。

    此前他们就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随着他一声令下,刀手一刀将绳索砍断,砲车短臂那一边的重物因此坠下,而长臂猛然摆动,将重达三十斤的石弹从弹袋中甩了出去。

    城头之上,黄彦猛然昂首,看着天空中六枚石弹飞出。

    这次运至郁成城的砲车一共是六具,正式的砲兵一百二十人,辅兵一千人。黄彦知道赵和对砲兵寄予厚望,因此也希望看到这些砲兵能够在初阵中表现出色。

    “这些砲车与我们的砲车有点象……”那骊轩学者小普林尼回头望着砲车道。

    “确实,我们的能工巧匠们借鉴了你们的砲车。”徐绅毫不讳言。

    “哈哈,我就知道,看来还是我们的技术……”

    “你要明白一点,我们大秦奉为道统的哲理中有两句话,一句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另一句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我们以自己努力奋斗为主,我们同时也会谦逊地学习别人的长处。但我们学习的最终目的,是化为己用,为成为自己努力奋斗的助力。”徐绅打断了他的吹嘘。

    小普林尼微微一愣,神情肃然:“可惜,我们骊轩未能及时与你们接触。在我们周围,全是那些弱于我们的邦国或者是缺乏教养的野蛮人,在他们身上,我们学不到什么。如果骊轩能够早些与你们接触,或许能够不那么自大骄傲。”

    他坦承这一点,徐绅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就在两人对话之间,石弹已然坠入火妖阵中。

    自大雪山之中冲出来的火妖数量不过是六千,比起最初时他们的数量已经少了许多,但是这六千人自城西猛扑而来,其声势还是相当浩大。六枚石弹从天而降,落入他们的队伍之中,轰的一声,又跳了起来,在其中趟出六道血槽。

    黄彦用手一拍城墙,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六枚石弹中有两枚就从那绿色的火焰旁滚过,距离最多就是二十余尺。以准度来看,这应该算是准了,但是因为绿色火焰只是位于一根长木杆之上,所以仍然是错过目标。

    “距离二百五十步!”望哨扯着嗓子在城头大喊。

    事实上在石弹掷出之后,所有的砲兵与辅兵就都行动起来,他们协力推动绞盘、调整砲位、搬运石弹,因为经过相当长的训练,所以这一切配合得都很默契。聂智在心中默算了一下,比起平时训练时的速度,这只是慢了约四分之一的时间——对于砲兵来说,能够达到这个速度,已经算是不错了。

    所以在敌军距离城头一百五十步时,第二轮石砲射击完成了。

    这一次准头比起上一回还要差些,不过对火妖造成了巨大的杀伤,黄彦在城头看得清楚,至少有百余名火妖被石弹砸死、砸伤。

    若换作正常人组成的军队,面对这等杀伤,肯定会发生动摇,士气也会为之低落。可是火妖们却不存在这种事情,他们依旧奋力向前,冲向郁成城。小普林尼见此情形,神情黯然:“我们骊轩,数以千计的城市,便是在他们这样的冲锋之下,化为灰烬!”

    “闭嘴。”徐绅喝斥了一声。

    黄彦将自己头盔上的面具放了下来,然后挥了挥手:“徐参军,你且退下城头。”

    “我又不是未经阵仗!”徐绅喝道。

    “你不是说,你们性命关系重大,需要我好生保护么?”黄彦面具之下似笑非笑地道。

    “那是自然,我在这城头,若你都保护不好,你黄彦也特无能了些!”徐绅不耐烦地道:“行了,休要废话,我要亲眼看看这些火妖的战力,好向护国公禀报!”

    他提起赵和,黄彦终于不再讽刺他,而是喃喃骂了一声“麻烦”,然后下令道:“射!”

    此时敌军前端已经到了城下,随着他的命令,城头弓弩齐发,一时之间,箭矢如雨。

    但火妖的反击也来了。

    火妖虽然大部分已经失去了人类的理智,但他们还会使用工具,特别是武器。甚至正因为失去了人的部分理智与情感,让他们在战场之上不易受到气氛的影响,能够专门进行杀戮。弓箭是他们反击的主要手段,除此之外,还有手携的抛石器——以皮带包裹小石头,凭借臂力甩动掷上城头,其伤害力亦不容小觑。而且火妖也不是一昧迎着攻击而上,盾牌、铠甲等诸多防御装备被他们利用得很好,加之其数量众多,故此虽然秦军这边有城防优势,双方制造的伤亡却差距不大。

    紧接着,火妖们便已经抵达了城前壕沟之畔。

    郁成城的城防虽然与大秦城池不同,但自秦人接手之后,还是挖出了一条宽达两丈的壕沟。火妖亦有准备,一方向顺着壕沟向北而去,迫使城头不得不分散兵力,另一边则将早准备好的长木搭在壕沟之上。若是换作普通人,这搭于壕沟上的长木还需要铺上木板,才能够安全奔过壕沟,但是这些火妖却有若猿猴一般,踩着单根圆木,亦是奔行如飞,直接抵近郁成城下。

    到了这里,城头准备的滚木擂石金汤石灰也是倾盆而下,火妖冒着这等危险,将简易长梯搭上城头,或者甩上绳索挠钩,而城头则拼命推倒长梯砍断绳索。

    虽是如此,还是有火妖冲上了城头,但被严阵以待的秦军围杀。徐绅见此情形,神情微微一松,可旁边的小普林尼却幽幽地道:“当心!”

    随着他的这一句话,就听的轰一声响,却是一个冲上城头的火妖轰然炸开,以其为中心方圆两三丈之处,竟然成了一片绿色的火域!

三八、有勇有智

    此前在秦军获利的情报之中,已经有火妖自爆的资料,甚至赵和本人,就曾经亲自经历过火妖自爆的刺杀场面。故此,在控制大宛之后,秦军对于边境的控制就非常严密,为的便是防止自爆火妖混入大秦,制造袭击事件。

    但纸面上的资料、口头上的宣讲再多,也抵不上亲身经历一回。

    那名自爆火妖混杂于其余火妖之中,等闲情形之下根本分辩不出来,故此他自爆之时,身边便有七八名秦军,正试图将之围杀。这一自爆,这些秦军几无例外,全部被绿焰吞没。虽然未曾当场身死,可是在此之后,他们身上被绿色的火焰灼烧,皮焦肉烂,惨叫连连。

    而周围的秦军一时为此所慑,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将他们扑倒在地,用准备好的湿毯扑盖在其人身上,将绿火彻底扑灭。

    但这些受伤的秦军已经奄奄一息,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受到重创,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恢复健康了。

    这不是唯一一个混上城头的自爆火妖。

    在片刻之后,城头又连续发生两次火妖自爆,又有十余名秦军因此丧失战斗力。

    火妖自爆极其恶心之处便在于此,除了在自爆之时造成的杀伤之外,飞溅的火焰亦会造成伤亡。经此三次自爆,城头秦军明显动摇,而城下的火妖们则抓住机会,大举翻越壕沟,在长达两百余丈的战线上,向郁成城发动作面攻击。

    在部分地段,秦军甚至被火妖所压制!

    黄彦见此情形,心急如焚,他望了望身边,看到贺拔十一等人就在身侧,当即道:“贺拔!”

    贺拔十一肃然望向他。

    “去,将火妖赶下城头。”黄彦一拍他的肩膀:“你若做不到,那就只能我亲自上了。”

    贺拔十一舔了舔唇,他是不畏死亡的勇士,可看到袍泽为绿火所伤后的情形,他心底也有些发悚。

    不过他还是应了一声,然后带着部下冲了上去。

    黄彦望了那个方向一眼,此时已经有近十丈长的一段城墙为火妖所占据,情形十分危急,甚至连方才因自爆火妖而受伤的秦军都得不到及时救援,尚有两人在诡异的绿色火焰之中挣扎哀嚎。

    贺拔十一带着近百人冲上去,但迎着他们上来的,却是一个单独的火妖。那火妖张开双臂,不管不顾,脸上带着陶醉的诡异笑容。一见此情形,黄彦心中暗叫不好:这又是一个自爆火妖!

    就在此时,贺拔十一身边一名秦军怒吼了一声,顾不得刀剑,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狠狠撞向那火妖。在他的撞击之下,两人一起跌下城头,就在半空之中,那火妖轰的一声炸开,化成漫天绿焰与血雨。

    除了那名与他相撞的秦军之外,他倒是没有伤着别人。而贺拔十一见此情形,双眼顿时红了起来:“杀!”

    他心中原本有些动摇,但见到袍泽如此,便再无别的心思,唯一的念头,便是多杀火妖,为同袍复仇。

    不仅是他,城头之上的秦军,原本都被自爆火妖的诡异所慑的秦军,为此所感染,纷纷奋不顾身向火妖冲去,再也不管对方是否会自爆。单个火妖的战力虽强,但爬上城头的毕竟不多,给秦军这样冲锋夹击,哪怕他们悍不畏死,也很快被屠尽。

    在这个过程之中,再没有第五个自爆火妖出来。

    黄彦见此情形,算是稍稍松了口气,他回忆方才撞击自爆火妖与之同归于尽的那名秦军,神情微微一黯。

    那是他本家的一位子侄!

    不过旋即他咬紧牙,战场之上总有牺牲,能守住郁成城,便是他自己战死也是值得的。

    再细想起来,若不是陈殇制造雪崩,将绝大多数火妖都葬在雪山之中,哪怕郁成城中兵员充足,面对自爆火妖的密集攻击,都难免会出纰漏。

    黄彦心中在哀伤之余,又隐约有些庆幸。

    “注意,那些自爆火妖的打扮与普通火妖略有差别。”就在此时,徐绅幽幽地说道。

    黄彦歪过头去,冷笑道:“你有何发觉?”

    “这些自爆火妖的腰间,你注意看,他们腰间似乎鼓起一圈,象是缠了什么东西。或者是在他们胸前,仿佛是挂了什么东西。”徐绅道。

    此时城头已经没有自爆火妖,黄彦到哪里去看。不过对徐绅的观察能力,他还是相当认可的,当初他们二人被赵和提拔出来,也正是因为二人的观察分析能力。

    他绰弓在手,开始于底下的火妖之中寻找徐绅所说略有差别的火妖。

    徐绅旁边的小普林尼神情讶然。

    自爆火妖与普通火妖略有不同,这种事情身为骊轩那边高层的他,自然是知道许多普通骊轩人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自爆火妖会与普通火妖有些许差别,这事情骊轩人在与大秦交换情报之时并没有说——毕竟骊轩与大秦事实上还处于敌对状态之中。小普林尼此次前往大秦,原本就准备将此当作交换的筹码,用以从大秦那里获取更多的好处,但却不曾想,秦人在与火妖的初战之中,仅仅经历了几次自爆火妖,便已经发觉了这个秘密。

    他又想起了自己曾说过的话:大秦有许多勇者,他们将大秦保护得很好。

    他觉得自己还必须修改一下这句话了:大秦有许多勇者,他们将大秦保护得很好,大秦有许多智者,他们总能提前发现威胁大秦的敌人,并且对大秦发出警告。

    只不过在赞叹之余,小普林尼心中亦有隐忧。若是秦人都这么敏锐,那与火妖三五次交手之后,只怕火妖的虚实都会被大秦试探出来。以秦人的智慧,或许能想出应对的办法,而这也就意味着,小普林尼到大秦能够当作筹码的东西又减少了。

    且不说小普林尼心中的复杂想法,此时黄彦在城头冒着掷石与箭矢观察,而火妖的第二波攻击也已经抵达城下。黄彦发觉有一个火妖与别的火妖似乎有点区别,对方的胸前鼓起一团,当即一箭射去,那火妖应声栽倒,但火妖的生命力确实超过普通人类,在躺倒之后,那火妖旋即爬了起来,不顾身上还插着箭,又冲到城下,直到被城头落下的石头砸破脑袋,这才真正死亡。

    但从其表现来看,还别的普通火妖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黄彦不知是自己判断错误,还是本来就是如此。他目光在火妖之中逡巡,很快又找到了第二个与别的火妖稍有不同者,便又是一箭射去。

    这一次箭直接贯入这个火妖的胸膛——他胸膛鼓鼓,看上去仿佛穿了一件皮背心般。一箭射中之后,这个火妖嗷的叫了声,然后炸成一团火球,他周围的火妖纷纷避让,但仍有闪避不及被绿色火焰吞没者。

    “果然如此!”黄彦惊咦了一声,回头望了徐绅一眼。

    此人为护国公看重、提拔得这么快,果然有其原因,须知这可是战场之上一片混乱之中,他能在这里发现自爆火妖与众不同之处,目光犀利远胜常人。

    小普林尼同样也讶然望了望徐绅。

    这一路上徐绅没少喝斥他,他觉得此人粗蛮无礼,全然不象自己好友塔西陀所言礼貌文雅的秦人,因为多次发生争执的缘故,在他心里是颇瞧不上徐绅的。

    但却不曾想此人竟然有这样的本领。

    徐绅仍然阴沉着脸,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他的一双眼睛,不停地四处扫视,战场上的一切,仿佛都被这双眼睛摄入,化为一个个数字,被他分别拆分、组合,然后牢牢记住。

    火妖第二波攻击中仍然夹杂着四名自爆火妖,不过在秦人能够分辨其之后,他们就成了弓箭手们优先集射的对象。故此四名自爆火妖尽皆于城下被射杀,除了给火妖自己造成了数十名伤亡之外,再无任何损失。

    而火妖们的攻势也因此一沮,不得不退了下去。

    显然,火妖之中的头领意识到自爆火妖被认出了,他们想利用自爆火妖来抢夺城头之策已然失败。虽然火妖们有若疯狂、不畏死亡,但象这样徒劳无功的牺牲,对他们来说也是不能承受的。

    “一百五十步!”

    火妖退却之时,砲手望哨早就发出警告,此时更是声嘶力竭地呐喊出声。

    他就在城头,眼睁睁看到袍泽们血战,砲车此时发挥的作用有限,心中如何不觉得羞惭!须知他们这些砲手,无论是哪一个,所取的军饷俸䘵,都是数倍于普通战兵!

    随着他这一声喊,聂智再度下令:“发!”

    六具炮车发出哗啦的声响,长臂树起,抛袋狠狠甩出,六枚圆形石弹破空呼啸,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轰地一下,落在了火妖阵中。

    “击中!”望哨在屏住呼吸一下之后,突然欢呼起来。

    “倒了!”正俯身查看的黄彦同样叫了起来。

    在开战之初砲手未能建功之后,黄彦对于这支部队已经失去了信心,却不曾想,就在他以为这支部队派不上大用时,他们却给了他一个惊喜。

    六枚石弹之中,有一枚不偏不倚,恰好击在那供奉着绿色火焰的木杆之上,那木杆应声而倒,碎木四溅,便是那团绿色的火焰,也自半空中跌落下去!

三九、一路向东

    在绿色火焰坠落的那一刻,黄彦屏住了呼吸。

    城头之上,凡是能有余暇关注绿色火焰之人,这一刻也都将注意力集中于此。

    城下的火妖们在那一瞬间,仿佛是产生了某种心灵感应一般,齐齐回头,惊骇地望向绿色火焰。

    甚至有火妖冲过去,试图以自己的身体来接住那绿色的火焰。但是这只是徒劳,那绿色火焰仍然坠落于地,溅起无数火苗,将其周围化成一片火域,而在这火域之中的所有火妖,也都被火焰所吞噬。

    黄彦目光炯炯,死死盯着那片火域。以他的眼力,又是居高临下,故此可以看出,那团绿色的火焰因为坠落而黯淡了许多,其大小也足足削去了一半。这原本让黄彦心中一喜,但旋即他又注意到,随着被火焰吞噬的火妖越来越多,那团绿色的火焰在缓缓恢复之中。

    “继续!”黄彦心念一转,不知道这个发现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才砲石轰击应该是重创了绿色的火焰,但它又似乎可以通过燃烧火妖的方式来给自己进行补充——据说有些妖人懂得献祭之法,会以活人性命魂魄进行献祭,莫非这绿色的火焰便在行此等邪术?

    正思忖之间,黄彦瞳孔突然又因为新的发现而剧烈收缩了一下。

    那些火域之外的火妖,竟然面带狂势,大声吟诵着什么经文,向着绿色的火焰扑了过去!

    然后他们被绿色火焰点燃,可是在火中,仍然喃喃有辞,面带笑容,看那模样,让人觉得既是诡异,又是恐怖。

    “他们在念什么?”黄彦忍不住回头问道。

    他看向小普林尼,小普林尼并未隐瞒:“那是火妖语,他们在念,‘吾父尊长,可为祭物,吾子珍宝,可为祭物,吾身灵长,可为祭物,愿以一切,奉祀绿芒’!”

    黄彦先是一愕,旋即大怒。

    “以人为殉,已是不当,父子至亲,伤之何忍?这绿芒果然是妖邪魔秽,不何使之入我大秦!”

    在他的咆哮声中,砲车又一轮射击终于完成。

    这一次准确度反倒不如上一回,虽然对火妖造成了大量的杀伤,却未能击中那团绿色的火焰。黄彦看着火妖们拥向绿色火焰,一部分火妖果然被点燃成为祭品,但还有一些火妖,却诡异地未受到伤害。他们将那团绿火抬起,然后迅速向后撤退,终于退出了砲车的射程。

    黄彦有些惋惜地拍了一下城墙,不过他没有下令出城追击。

    经过方才的激战,火妖自是遭遇重创,足足扔下了近千具尸体,但城头的秦军损失也同样不小,伤亡人数超过三百人,其中有百余是正规秦军——火妖虽然伤亡更重,但他们有数量上的优势,仍然有四千之众,而城中人数虽多,可正规秦军的数量却只有两千左右,因此单纯以战力而言,城外的火妖仍然略占上风。

    “你们的运气真好,火妖暂时不会进攻了。”小普林尼幽幽地说道。

    “怎么说?”徐绅问道。

    “那团绿色的火焰对火妖很重要,它既是旗帜,又是火妖的力量来源,它受到重创,火妖的个体实力便会下降……”小普林尼说到此处,摇了摇头:“总之你们会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接下来火妖会去扫荡四周,他们会将无辜之人挟持来此,以之为祭,让绿色的火焰恢复过来。”

    “那团绿色火焰难道就是绿芒?”黄彦问道。

    “那如何可能,若是绿芒,这座郁成城已经毁了。”小普林尼道。

    “唔?”黄彦看向他。

    但小普林尼显然将此当作自己的筹码,不愿意透露更多的消息。见此情形,黄彦也没有再问。

    “接下来如何去做,你就在此坐视火妖攻城掠地?”徐绅幽幽地道。

    黄彦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我的职责就是守好郁成城,保住这条交通要道。火妖来之前,我已经发出警告,故此大多数牧民都已经远离此地,火妖便是攻破一二小部,也不会有什么收获。我派出去传递消息的人,不过一二日便可以到贵山城,到时是战是守,自有俞都护下令。”

    徐绅点了点头:“你不贪功就好……行了,火妖的第一次攻击既然受挫,那么接下来的攻势好守得多,你安排地方,我们要进食休息,明日一早,只要火妖没有围城,那我们就要继续赶路!”

    “呵。”黄彦冷笑了一声。

    不过他还是依言安排下去,让人将徐绅、小普林尼等引去休息。他自己却不敢吊以轻心,依然在城头布置城防。

    此时火妖虽退,城头却更为忙碌。小普林尼与徐绅走下马道,小普林尼若有所思:“贵国方才扑灭火妖火焰之物……”

    “我国秘术,等闲不可告知。”徐绅说道。

    自爆火妖所产生的火焰极为诡异,以普通办法根本无法扑灭。赵和是亲眼见到过这一幕的,故此这也就成了他一直的心头之患。在控制大宛之后,他便以极大的投入,令墨家、阴阳家以及那些方士们研究扑灭绿火的方法。在进行了不知多少次试验,耗费了数以十万贯记的钱财之后,方士们用了大秦的一种特产,终于配制出一种药剂,可以抑制绿火,此战之中第一次派上用场,效果还算是不错。

    “我们的炼金师们也曾经想要配制扑灭绿火,只是一直效果不佳。”小普林尼精神一振:“若是贵方愿意为我们提供这种扑灭妖火之物……”

    他说到这里,突然又一阵黯然,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徐绅也阴沉着脸。

    这种药剂的秘方在大秦之内也算是机密,至少他是不知道的。但他很清楚,如今就算是向骊轩公开这个机密,只怕也已经晚了。

    他们回到黄彦安排的住处,吃了点东西便睡下。小普林尼有心事,直到半夜才睡着,徐绅则很清楚接下来会有一段极为艰苦漫长的旅程在等着他们,故此有意养护精神,睡得极香。

    次日早晨时,他们洗漱完毕,再见到黄彦后,从黄彦口中得知,火妖连夜退去,黄彦已经派人在后追踪,但因为火妖速度奇快,追踪之人不敢靠得太近,因此暂时还没有火妖消息传来。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火妖是往西走的,故此郁成城的东面还算安全。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徐绅便催促黄彦派人护送他离开,不过此时郁成城危机尚未完全解除,故此黄彦派给他的人手并不多,只有区区五十骑,为首者,正是贺拔十一。

    贺拔十一对于这个安排显然不太满意,直到黄彦说这是对他昨日英勇作战的奖励——护送徐绅可是可以直入咸阳,在那里见到护国公!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行程,一路曲折,不必多说。哪怕徐绅一行都是快马加鞭,凭借大秦重新建立起来的通往西域的驿道系统,他们也足足花费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在道统三年七月二十五日才进入咸阳城。

    对小普林尼来说,这是一座非常让他惊叹的城市。

    便是徐绅,也是第一次来到咸阳,当他将所经过的各处与北州的各种记载一一对应之后,险些泪落下来。

    到得护国公府,在门房处通禀之后,原本徐绅以为自己要过些时日才能见到赵和,却不曾想那门房听到他的自我介绍,立刻唤来一名卫兵:“护国公有交待,若是西域紧急军情,直接带人去见他——你将这位徐公和他的随从带去见护国公,他如今应当与氾公一起出了城,去了隆园。”

    徐绅微微一愣:“隆园是何处?”

    “护国公籍田之所,你去了便知道。”门房笑道。

    于是徐绅又随着那名卫兵一起赶往城外,在日落时分,终于到了所谓隆园。隆园乃是咸阳城东的一处农庄,原本是大将军曹猛家的私产,北军之乱中彻底毁败,但赵和恢复秩序之后,便将之当作自己的籍田——名义上是他的籍田,实际上却是成了农家的试验之所。

    此时隆园,正一片金色。

    徐绅看到平整广阔的田间,既种着他认得的麦、粟和稷等,又有一些他并不认识的农作物。无论何种作物,此时看上去都到了丰收的时节,而且在一片田中,他还看到了数十人身着短装,正在用镰刀收割一种他并不认识的作物。

    卫兵径直带着他到了这群人中,到此时,徐绅才骇然认出,那弯腰收割者之中,竟然有赵和在。

    虽然自古以来,天子便有籍田之礼,但那不过是扶几次犁做做样子!以赵和此时的权势身份,虽未称帝,可在部下心中也与皇帝没有什么区别,却亲自于田间劳作,偶尔抬头,不仅面上大汗,还沾上了不少泥土。

    徐绅默然了一会儿,那名卫兵上前禀报,赵和这才直起身来。

    他向徐绅招了招手,笑着道:“公垂,过来过来,你可认得此种谷物?”

    徐绅又看了看,然后摇头:“不知,此为何物?”

    “此稻也,耗水极大,向来于淮水之南种植,淮水之北虽然也有,但极少。”赵和向他介绍道:“我身边这二位,氾公、袁公,乃是当家农家宗师,国家如今粮食不缺,此二公居功甚伟!”

    他极郑重地向徐绅介绍了身边的两人,那两人外表模样与普通老农别无二致,徐绅却不敢轻视,忙施礼道:“见过氾公、袁公!”

四十、愚人之蠢

    徐绅并不知道这二位是何许人也。

    不过从赵和的态度,他也能体会到这二位在赵和心中的地位。

    因为嬴祝割据于九江、鄱阳等郡,李氏兄弟乱蜀,而吴郡郡守又对中枢阳奉阴违,所以大秦的三个重要粮食产地都出现了问题。此前北方还可以靠着曹猛、上官鸿当政时积储的粮食支撑,但到了赵和掌政之后,立刻将粮食安全当作了一个命运攸关的大事来办。

    当全天下都为赵和立道统、开科举而震惊之迹,却不知道在此之前,两位农家的宗师便被赵和从稷下学宫接至咸阳。

    氾胜之与袁良辅,是故大司农蔡圃曾经的弟子,若以蔡圃来推,他们可以算是赵和的师兄。只不过随着蔡圃入铜宫成为囚徒,二人在朝中失去助力,从此流落各地,辗转为小吏。赵和主持稷下之后,立刻派人将他们请至稷下,有了充足的人力与物资保障,二人终于可以专心于自己的农学研究了。

    氾胜之主研是各种农作技艺的改良,所涉及的范围更广,而袁良辅因为长期在江南,甚至还远至广南之地,故此这数十年间都将自己的精力放在了水稻的育种与北植之上——相比于麦、稷等,水稻耗水量更大,但亩产量也更高,若能够在北方得以推广,对于大秦的农业来说,将会是极大的促进。

    他们的研究卓有成效,过去的一年中,赵和不为粮食而忧,很大原因就是最早推广二人农技成果的齐郡及其周边地区粮食产量激增,虽然不能完全弥补蜀地、江南和吴郡的产量,但此时大秦也不必负担蜀郡、江南和吴郡的人口与支出,故此这一算下来,从去年开始,朝廷的粮食还略有节余。为此,赵和已经下令,于洛阳城中开凿仓库,命之曰“含嘉”,准备将洛阳作为天下最大的粮食储藏之地了。

    而氾、袁二位,亦被他邀入关中,继续推进农技改良与良种培育。

    在见过礼之后,氾胜之望了赵和一眼:“护国公既是有事,还请自便,这边有我二人盯着,必然不会出差池。”

    “无妨无妨,我也就在这里等结果。”赵和说了一声。

    不过虽是如此说,他终不能再亲自下地收割,故此来到田埂上的一株树下,自有侍从奉上水与毛巾,他胡乱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笑着对徐绅道:“非是我有意怠慢你,公垂,实在是民以食为天,这农耕稼穑之事,怎么慎重都不为过。待天下太平之后,我要让人度田,定下一个规矩,便是天下耕地数量,必须在一数之上……哈哈。”

    说到此处,赵和自觉自己在徐绅面前提这个未免有些不合,当即一笑。

    徐绅细细打量着赵和,心中却生出温暖之意。

    将天下人吃饭问题时刻挂于心中,而且为此不懈付出者,无论如何尊崇都不为过。反之者,不是国贼,便是独夫。

    “天下太平之后,职下也要在西域辟田耕种,或许彼时这水稻亦可种至西域了呢。”他凑趣地说了一句。

    “那时我定到你家去,尝尝你种的水稻果蔬,西域果蔬当真是美味,我已三年未食矣!”赵和也笑道。

    徐绅心里有些讶然,旋即明白过来。

    如今中原往西域的交通已算是相当便利,商队往来不绝,西域瓜果运至中原贩卖者并不少,只不过价格甚贵罢了。赵和真想吃,如何会吃不到,只不过国家尚未太平,四处皆要用钱,赵和本人不欲奢侈罢了。

    “我收到此前的秘报了,火妖已经大举东进?”赵和问道。

    “是,不仅大举东进,而且出现在郁成城外,幸好为陈公施计重创,故此黄彦才能守住郁成城。”徐绅简单地介绍了一下郁成城的情形。

    他知道赵和手中肯定有更详细的军报,毕竟在他东进的途中,不只一次看到传递消息的信使马不停蹄超过他们。

    赵和神情果然一凝。

    火妖突然翻越雪山进逼郁成城,数量还有三万之众,若非陈殇机警,西域必遭大劫。

    但这一役,陈殇再无音讯,只怕凶多吉少。对于赵和而言,当初的咸阳四恶不仅是他最初的班底,也是他贫贱之交,他与这四人的感情不一样。特别是陈殇,将他从铜宫中接出,两人长期合作,哪怕此人脾性才干都有缺陷,可对赵和来说地,却是极少数可以称为“故交挚友”的人之一。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不过很快赵和将神情收敛住:“你在此前密报中说,火妖、骊轩与犬戎发生了大事?”

    徐绅之所以会亲自前来禀报,原因在于西域的军情机构有了重大发现,而这一重大发现的关键,就在他身旁的小普林尼。

    徐绅回头看了一眼隔得稍远的小普林尼。

    小普林尼一直有些不安。

    他早就听说过赵和的大名,毕竟这是单凭一己之力,让骊轩与犬戎两个大国都受到重挫,无法展开原本计划的君主。

    他跟着徐绅来到隆园之后,便一直小心观察。看到农田中一片丰收之景,他便已经有些黯然——骊轩鼎盛之时,地中海四周丰腴肥沃之地,尽是骊轩人的庄园,自然也少不得眼前这景象。

    然后他看到徐绅向赵和行礼,彼时他便非常惊讶,须知在大秦,哪怕他们伟大的皇帝也很重视农业,可从来没有下地亲自耕种收获过。

    他是学者,而且是个明智之人,只一思索,便跳出了此前的偏见,意识到赵和这种行为的意义。

    此后赵和坐于树下,虽是朴素之境,亦安之若素。小普林尼对其更是生出敬仰之心,这一点倒是与骊轩的英主一般,骊轩的英主们便也是与将士一起征战,再艰苦的环境他们也能泰然自若。

    直到徐绅向他招手,他忙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快步走上前,然后向赵和单膝跪下行礼:“外臣小普林尼,见过大秦之主、火妖的天敌、英雄之帅、众王之王、护国公……”

    他口中给赵和加了一连串的称呼,赵和初时有些莫名其妙,旋即明白过来。

    这也算是骊轩的一种习俗,如同大秦这边给天子上尊号一般。

    “你带来消息,火妖已经渗透至骊轩和犬戎高层之中?”赵和干脆利落地问道。

    小普林尼重重点了点头:“据我所知,我们睿智的皇帝陛下本人虽然还保持克制,但是,已经有不少总督与贵族决意要‘借助’绿芒的力量了,而犬戎人那边,就连他们的大单于,都已经开始接触绿芒了。”

    这便是徐绅顾不得大宛那边的工作,也要陪同小普林尼一起返回咸阳的原因。

    小普林尼并非骊轩派出的官方使者,他是秘密潜逃入大宛境内的。他的到来一直是秘密,只怕骊轩人现在还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带来的消息实在太过重要,以至于无论是俞龙还是戚虎,都觉得有必要禀报赵和,更何况徐绅。

    赵和眉头紧紧皱起:“骊轩皇帝与犬戎的大单于,都是一时英雄,怎么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情?”

    小普林尼看了赵和一眼,苦笑着道:“因为看不到希望了。”

    “嗯?”

    “此前传说,在极东之地,人类的至圣王将会为人类开辟希望之地,无论是我们的占星师,还是犬戎的大萨满,都认为这极东之地指的是大秦……故此在发觉于欧罗巴无法阻止火妖之后,我们的皇帝与犬戎大单于便达成了一个盟约……”

    这个盟约的内容,赵和其实是知道的。

    犬戎与骊轩一北一南,瓜分大秦。

    在他们的具体计划之中,犬戎会得到河中、西域之地,以此向大秦北部进军,占据黄淮中原之地。而骊轩人征服天竺诸国,合骊轩与大食的航海之技,水陆并进,攻入广南,进而夺取江南。

    这样两国统合诸地之力,再与火妖进行决战,或许还能够有最后胜机。

    但无论是骊轩皇帝还是犬戎大单于,都没有考虑过大秦本国的意愿。骊轩是远隔万里,对大秦不熟悉,而犬戎则是认为,大秦烈武帝之后,大将军曹猛只是因循之辈,加之内乱不断,若骊轩与犬戎倾国来攻,大秦肯定支撑不住。

    因此,赵和在西域的崛起,特别是控制住大宛之举,实在是出乎二人的意料。而此前在布罕沟之战中,大单于金玄为赵和所败,而骊轩皇帝征服天竺之举,又为赵和遣莲玉生、樊令等所扰,故此双方都没有达成目的。彼时他们还以为自己有点时间,却不曾想火妖消化骊轩故地如此之快,仅仅一年之后,便已经兵至大食。

    这等情形之下,骊轩与犬戎的高层陷入绝望之中,前进无路,后有强敌,他们走投无路,便会做各种疯狂之举,其中利用绿芒之力,便是选择之一。

    “彼辈愚昧,以为可以利用绿芒之力,却不知当他们接受绿芒之力后,便开始受到绿芒控制。”小普林尼说到这里,眼中满是痛恨之色:“愚人的蠢处,总是一再重复,而狂妄自大,又是愚人的第一桩蠢处!”

四一、绿芒真相

    所谓借助绿芒的力量,只是委婉的说法,实质上就是投降火妖。

    哪怕是已经听说过不只一次,徐绅听到小普林尼这痛心疾首的陈述之时,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他身为大秦在西域兵部职方司负责人,对于赵和的战略部署是很了解的。事实上,赵和的部署是典型的阳谋,通过扼住大宛和介入天竺,堵住犬戎人与骊轩人东进之路,让他们不得不成为大秦的屏障,阻挡尾随而至的火妖,大秦利用这段时间整兵备武、积蓄力量。只待他们与火妖两败俱伤之后,大秦便出面收拾残局。为此,大秦甚至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给犬戎人与骊轩人一些物资援助,直到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为止。

    这完全是阳谋,莫说骊轩皇帝与犬戎大单于这样的当世英雄,只要中人之资,便可以看穿这一点。但是,看得穿并不意味着能够破解得了,毕竟局势如此,骊轩人与犬戎人身不由己,哪怕明知前方有坑,也不得不跳进去。

    但是,赵和还是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个错误是高估了骊轩人与犬戎人对火妖的抵抗之心——赵和原本以为这二国与火妖激战近三十年,应当是誓不两立的;第二个错误是高估了骊轩皇帝左勒盖尔耐英和犬戎大单于金玄对部下的掌控,或者说,他高估了绝境之下骊轩人与犬戎人对上级的服从性。

    而且若是细想,安知骊轩与犬戎当中出现投降派,未必真是皇帝与大单于控制不住局势,没准这又是二人的一种计策,他们以此在向大秦展示另一种可能性,逼迫大秦让步。

    “我听闻小普林尼卿曾是火妖故地之总督之子,对于绿芒降世,小普林尼卿最为清楚?”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赵和却没有直接问如今骊轩的具体情形,而是问起了近三十年前的旧事。

    小普林尼脸上顿时露出痛苦之色。

    他全身也抖动起来,仿佛生了怪病一般。

    赵和身边自然是有御医为随从,立刻有御医上前为其把脉,还有人给他灌了几口药酒,小普林尼这才稍稍缓过来。

    他抬头看着赵和,见赵和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自己,知道若自己不说,对方终究是不会放过的。

    “我本来再也不想回忆起当时情形的……”小普林尼颤声说道。

    大秦的星变之乱的那一年,也就是骊轩人所说的崩坏元年。这一年秋时,天空之中突然出现的慧星坠落下来。此星自东向西而行,在大秦上空发生第一次爆炸,坠下的碎片,为鸠摩什寻得。此后此星残余部分继续西落,直至坠入被大食人称为“罗姆”的骊轩人领地之中。

    而小普林尼的养父老普林尼,正是当时骊轩罗姆总督。

    星坠造成了巨大的灾难,那一日地平线之上闪起的光芒胜过千颗太阳,然后大地轰鸣,火山一齐喷发,大海发生海啸,白昼变成了黑夜。紧接着狂风暴雨夹杂着泥土石块从半空中坠落下来,没有躲在建筑物中的人在淋着这种雨之后,不是被其中夹着的东西砸死砸伤,便是浑身溃烂。

    小普林尼的养父身为总督,自然要察看此事。在雨过天亮之后,他便亲自前发事情发生之地,而小普林尼,便是他的随从之一。

    “那是一个类似于卵的东西,上面有绿色的花纹,它的坠落,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周围大范围内人畜尽死……当我父亲和我赶到时,原本居住在罗姆南边的三个蛮族部族已经赶到……“

    老普林尼意识到这个天降的巨卵是个恐怖之物,不过彼时他只想着驱走那三个蛮族部落,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向来敬畏骊轩帝国的三个蛮族却不肯离开,他们仿佛受到了魔鬼的诱惑一般,发誓要以自己的性命保护这个巨大的绿卵。

    老普林尼当时带领的兵力并不多,因此他并没有草率行事,而是一边召集士兵,一边与三个蛮族的首领进行谈判。他许诺了不少赏赐,换作以往这三个蛮族的首领早就喜出望外,甚至愿意交出他们的母亲与妻子了。但这一次,三个蛮族首领却是死活不肯,而且他们还反过来对老普林尼宣扬,声称这枚巨卵乃是天神所赐,是他们三族的天降圣物。

    小普林尼说到这里时其实是用了修饰的,因为老普林尼当时也同样将这绿卵当作了奇宝,所以打定主意要将这个奇宝运回骊轩城,将之献与帝国皇帝。不过这只是枝节,总之一方要取,一方不给,双方僵持到了老普林尼调集的军队到来。

    接下来发生冲突就顺理成章了。老普林尼带的骊轩军士将三族驱开,直达绿卵之下,但当他们试图搬动绿卵之时,却发生了变故。三族竟然不顾骊轩帝国的威慑开始动手,骊轩军士自然反击,然后就流血、死人。

    就在冲突越演越烈之时,那绿卵突然迸裂开来。

    “且等一下,你是说,双方冲突之后,绿卵才迸裂开?”赵和听到此处,打断了小普林尼一次。

    小普林尼点头道:“正是如此。”

    “在此之前,那绿卵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裂开的迹象?”

    “完全没有,当时我就在场,事实上若有什么异状,我们也不敢去搬动它。”

    “那绿卵裂开,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你们可曾细究过?”

    小普林尼望了望赵和,露出钦佩之色。

    同样的故事,他说给不只一个人听过,但在这个细节上追问的人却不多。庸人只是惊骇和好奇,而真正有见识的人,此时就已经希望从细节之中找到应对危机的方法了。

    “我事后推测,大约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绿卵原本是沉睡之中,但我们的冲突惊醒了它;另一种则是……血祭!”

    “血祭!”赵和扬了扬眉毛。

    对这个词,他并不熟悉。他想到的是大秦中对血祭的另一种说法:人殉。

    只不过自周以后,大秦便弃绝这种祭祀殉葬之祀,春秋诸子百家,几乎都反对搞这种行径,所以虽然人殉还存在,却已经不是大秦官方所认可的正式礼仪,哪怕以始皇帝与烈武帝之暴戾,杀起人来绝不手软,却也不会动辄用活人去祭祀神灵祖先。

    骊轩却一直有这样的传统。

    “冲突之中有人流血,有人死亡,他们的鲜血与魂灵被那绿卵吸食,然后绿卵就迸裂开来,从其中出来了一团火焰怪物……绿芒!”

    此前赵和已经不只一次听到“绿芒”这个名字,但对于“绿芒”的描述一直是众说纷芸。秦人这边,或许唯有死于贵山城中的江充才亲眼见到过绿芒,别的人都是道听途说。而辗转从粟特等族那里听说的绿芒,是一团跳跃不休、永恒燃烧的火焰。

    便是骊轩人、犬戎人,他们与火妖交战多年,可是从他们口中听说的绿芒,也是各自不同的模样。现在,小普林尼作为绿芒降世的当事人,他提供的绿芒消息应该是可信的。

    在小普林尼口中,绿芒是一个全身笼罩于绿色火焰之中的邪神,或者说怪物,它的形体与大地之上任何一种生物皆不相同,倒是与海中的“斯基拉”相似。

    小普林尼说到“斯基拉”时,因为没有办法用秦人语言表达,故此用的是一种奇特的发音。于是赵和又打断了他,反复问这斯基拉指的是什么海兽,待听明白之后,这原来是一种上半身似人下半身却似乌贼的巨型海怪。

    绿芒便是如此,其个体甚巨,用小普林尼的话说,几乎如同一座小山——小普林尼也不知道这么大的个体是如何缩入那绿卵之中的。它有许多触手,触手之上有丑陋而恶心的疙瘩与花纹。绿色的火焰笼罩着它,这火焰并不直接点燃接触它的东西,但有敌意的人类接触之后,必然皮开肉绽浑身溃烂。

    绿芒破卵而出之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将所有“蛋壳”和残余的“陨星”部分都“吞噬”了。当时无论是骊轩帝国的士兵,还是三部族的蛮族,都骇然而避,没有谁想到去阻止它。在吞噬完这些之后,紧接着它便开始吞噬地上的尸体与血液。

    在看到这一幕之后,老普林尼已经意识到这是个不祥之物,因此下令士兵用弓箭进行攻击。但他的命令才发出,在场所有人就陷入一种古怪的状态之中,每个人都变得疯狂嗜血,直至完全失去理智。他们的身体也出现了异状,不少人肌肤之上长出类似于绿芒那样让人恶心的疙瘩,甚至生出肉芽、流出脓汁。因为三部族距离绿芒最近,故此他们的变化也最大,极短时间内他们就全部倒了下去。

    老普林尼陷入慌乱之中,他再度下令撤退,可此时仍然服从他命令的士兵只有不到一半,而且这一半士兵也渐生疯乱。他们在后退了百余步之后,才从那些疯乱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回首再望绿芒之时,却骇然发觉,那原先已经以为死去的三族之人,竟然又再度爬起!

四二、知微见著

    这棵大树之下,如今是一片沉默。

    小普林尼对于绿芒降世之时的描述已经结束很久了,但从他口中辗转而来的当时情形,还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诡异、恐怖。

    便是赵和,神情也十分严肃。

    从小普林尼的话语里,不难得到几个结论。

    第一个结论:那绿芒即便不是真正的神祗,也是一个自天外而来的恐怖生灵,它至少有两种针对人类心神的能力,使人疯狂与操纵人心。至于其它能力,比如说它全身上下的绿色火焰,与这二者相比反倒不是那么重要的了。

    第二个结论:绿芒对人类充满恶意,它将人类充当自己的食粮,哪怕是信奉了它视它为神祗,也同样如此。难怪火妖们都称自己为绿芒所牧之羊,它们哪怕还活着,也不过是绿芒所圈养的资粮罢了,正如人类圈养牛羊一般。

    第三个结论:目前人类的武器,无论是骊轩人的还是犬戎人的,可以伤害火妖,却不足以伤害绿芒。甚至莫说伤害,想要接近绿芒都困难。在小普林尼的讲述之中,那些最初接近绿芒的三部族成员,尽数为绿芒所控制,成为最早的火妖来源,而骊轩人也有部分受到控制,成为绿芒控制之下的火妖。

    “此后呢,你养父既丧身于此役之中,唯有你侥幸脱身,你将消息传回骊轩,此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才继续发问道。

    “此后……那绿芒便控制了火妖,四处骚扰帝国的疆土,最初时他们并不与帝国军队进行正面作战,而是凭借他们被绿芒改造过的身体,翻越各种可怕的天险,出现在帝国的薄弱之地。他们不停地给帝国放血,虽然我们的大帝英勇无比,在战场上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但帝国却还是虚弱下来。最后的结果,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他们成了一场灾难,灭世之灾!”

    小普林尼说到这里,又露出悲伤之情。赵和却无法与他共情,因为此时悲伤并没有任何用处。

    “骊轩皇帝还能控制骊轩多久?”他严厉地问道。

    这个问题让小普林尼有些迟疑。

    而小普林尼的迟疑也让赵和意识到了答案。赵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绿芒虽未必是你们放出来的,但这火妖却与你们密切相当,你们控制不住,便将火妖引得满世都是,反而想要赖到我们身上来……你们的皇帝是不是想以此为借口,向我提出条件,比如说,天竺之地?”

    小普林尼苦笑着摇头:“陛下,天竺之地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用了。”

    “什么意思?”赵和有些不解。

    “大瘟疫,陛下,现在天竺的每个城镇和村庄都燃起火堆焚烧尸体,可就是这样,在天竺的各大河流之中,仍然布满浮尸,那全是感染了瘟疫死去的人。而且……我们得到一份并不是很确定的情报,瘟疫也是源自于绿芒,它原本是想将此播散到大秦,但是因为一些缘故,却在天竺先发作了……”

    小普林尼说起这番话时有些吞吞吐吐,赵和先是疑惑,旋即雪亮,冷笑着问道:“原本是想借助你们之手传入大秦,结果因为我严控边境,故此未能传入,反倒是传到了你们骊轩欲占之天竺,而你们骊轩当中,也有人意图祸水东引,将此等恶疫传入大秦,对也不对?”

    小普林尼没有想到自己只是稍稍露出一丝破绽,便被赵和整个抓住。赵和只是冷笑,并没有表露出多少怒意,但却还是让小普林尼额头汗如泉涌。不过他终究是骊轩出色的学者之一,此次做出近乎叛国之举,原本就抛弃了许多,此时便坦然答道:“正如陛下所想。”

    赵和抿了一下嘴。

    骊轩人与火妖接触久了,看来也已经受到绿芒的影响,或者骊轩人原本就是这等卑劣之辈。

    以赵和对骊轩人的认知来看,骊轩人当中自然不乏仁义之人,但是,与大秦人的器量相比,骊轩人还是显得狭隘一些。骊轩人或许能做到为国捐躯奋不顾身,但他们骨子里只有傲慢,因此轻贱不同文明,他们眼睛里只有自己,因此无视其余诸国,他们视自己的天下霸主地位理所当然,对于竞争对手没有敬意唯有恐惧。

    大秦人则不然,大秦人也骄傲,但这骄傲是傲骨而不是傲慢。大秦在战国之时便以包容之态拔用诸国贤才,哪怕其中出现不少别国的奸细也未曾改变。对于它山之玉,大秦不吝爵禄之赏,对于异国之长,大秦也能虚怀若谷兼收并蓄。故此百家虽是彼此相争,却不拒浮图东来。

    也正是这个原因,哪怕赵和明知道骊轩人对大秦可谓饱含恶意,可对面前的这个小普林尼,他却没有迁怒。他只是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骊轩器量,仅此而已,其国势岂有不衰的道理?二三子,你们也记得此事,若有朝一日我大秦亦行如此之举,那国势必衰,积重难返了。”

    他所说的“二三子”,是随侍在他身边的几名年轻的文官。

    这些文官迅速开始执笔将他方才与小普林尼的对话记了下来,小普林尼讶异地看了一眼,有些不明就里。

    骊轩人也有修史的习惯,塔西陀也好小普林尼也好,其实都在自己的笔记之中对历史有所记录。但他们所修的史往往是以私人方式进行,不能如大秦这般史笔不辍。

    “替我传递消息给莲玉生、樊令,天竺既是瘟疫爆发,他们视情形退回羌原,注意边境防控,勿令瘟疫随之进入大秦。”赵和接下来又吩咐道。

    立刻又穿武官服饰的人将此记录下来,在他记录之时,赵和正色向小普林尼道:“你既是最早与绿芒接触之人,这么多年又一直与其抗争,那么你觉得绿芒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注意之处?”

    “值得注意之处多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此前在骊轩时我们没有注意,但当火妖尾随我们而来之后,我注意到有些奇怪。”小普林尼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着赵和,有些吞吞吐吐。

    赵和先是微一皱眉,然后问道:“卿有何顾虑之处?”

    “外臣此次来投大秦,行迹几同叛国,外臣……外臣……是回不了骊轩了,愿意从此为陛下效力!”小普林尼道。

    他这话几乎就是明着向赵和讨要官爵赏赐了。

    虽然赵和尚未称帝,但他呼赵和“陛下”,赵和也没有拒绝。闻得此言之后,赵和哑然一笑:“我明白卿的意思了,在我们大秦,无功者不受爵,你远道而来,带来了绿芒与火妖的消息,有助于我们明其虚实,此乃大功!我大秦爵位原本共二十等,我会让人评议你的功劳,赐以爵位……依我之见,至少可赐第十五等少上造。”

    小普林尼闻之犹豫了一下来:“这十五等……高不高?”

    赵和笑道:“一等最低,二十等最高,这十五等爵位之上,只有五种胜之。你且放心,这只是初步授爵,若你带来的消息,确实能助我大秦败敌,那么前线每一次胜利,都会为你叙功一次,故此便是最高等的彻侯,也不是没有希望!”

    小普林尼闻之大喜,他心中一算,便知道自己与那所谓的“彻侯”可能只差五级,虽然他在骊轩也是贵族,但此时骊轩的贵族已经不值钱了,哪里比得上大秦?

    他却不知道,大秦如今实行的是爵权分离之制,爵位高未必有权力,而有权力者也未必就一定爵位高。

    “除去爵位之外,你自远国而来,在咸阳并无住处,我再赐你宅院一座,便在咸阳崇贤坊,赐金二十斤,钱百万,绢五十匹……”赵和又连串报了数字。

    这种钱财上的赏赐,他向来大方,不过如今大秦正在积蓄力量,府库之中远谈不上充实,故此他的赏赐还是收敛的。在赵和看来,这些财物看上去是赏给了小普林尼,但实际上小普林尼在大秦既无亲族又无产业,这些钱很快就要花出去以供应其生活,终究还是落到了普通百姓手中。

    小普林尼此时满心欢喜,他想到从此便可以在相对安全的大秦身居高位,安享荣华,当下再无顾忌,开口说道:“绿芒在找陨星碎片!”

    “什么意思?”赵和愣了愣。

    “绿芒破壳而出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将那绿卵之壳与周围的陨星碎片吃掉!”小普林尼道,“吃绿卵之壳,倒是与禽类习性相似,但那些陨星碎片,它也吃掉是为什么?而且此后,火妖每至一处,都要四处搜寻陨星碎片!”

    小普林尼当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注意到此事,是因为火妖在入侵大食之地后,兵锋直指一座绿洲,将其中一块黑陨石取走。此黑陨石在大食境内为当地土著视为神明所赐,为夺回黑陨石,当地土著倾族起兵,与火妖大战一场,近乎灭族。彼时小普林尼恰在这土著部族之中,发觉火妖将陨石视为第一要务,甚至还胜过追杀人类,因此而生出了疑心。

    小普林尼说到这里时,却发觉赵和若有所思,似乎分心去想别的事情了。

四三、大喜之讯

    小普林尼很会察颜观色,因此当他发觉赵和若有所思之后,便暂时中止了自己的话语。

    很快,赵和回过神来,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这才又道:“正如臣下刚才所说,吃卵壳只是生物的本能,那那些包裹着卵壳坠落而下的陨石,绿芒为什么也要吃掉?臣下有两种推测,一种是那些陨石对绿芒来说,也是能够为它提供力量的美食,另一种……那些陨石或许会克制绿芒。”

    赵和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你觉得哪一种推测可能性更大?”

    小普林尼沉声说道:“两种都有可能,但我比较偏向第二者。当初流星在空中碎裂,陨石撒落于世界各处,我恰好研究过火妖们的进军路线,发现与当初陨石落下的地方高度重合。以绿芒现在的势力,它当然不会只是为了美食而驱使火妖这样做,最大的可能,还是它觉得那些陨石威胁到它,因此要将这些对它不利的东西尽数吞噬……或许它的吞噬只是一种表象,更大的可能是将之销毁!”

    小普林尼作为最初见到绿芒的人类之一,近三十年来,几乎都一直在与绿芒及火妖打交道。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绿芒,他是不作二人之选。

    而且这些年来,他借助骊轩之力,不停搜集绿芒的弱点,时至今日,也算是略有心得。

    “火妖将绿芒视作神祗,我们骊轩人与胡戎人一起视绿芒为妖魔,唯独我觉得,这绿芒既非神祗也非妖魔,它应当就是一种生灵。骊轩人的古老记载之中,世界各地原本就有各种各样奇怪的生灵,据我所知,大秦也有一本奇书《山海经》,同样记载了许多奇怪的生灵,所以,我觉得要对付绿芒,首先需得破除其神灵妖魔之名,然后,借助大秦的力量,在天下寻找陨星碎片,以陨星碎片为武器……”

    小普林尼继续说了起来,甚至还开始说起该如何对付绿芒。在他看来,绿芒既然如此重视陨星碎片,那么若能以陨星碎片为武器,应当可以伤到它。

    赵和待他说完之后,却一笑道:“你既然想得这么清楚,为何不借助骊轩之力为之?”

    哪怕现在的骊轩已经被火妖驱离泰西之地,但仍然是个带甲三十万、治下数百上千万人口的大国,依然控制着小半个波斯与部分天竺之地,小普林尼的这个设想,骊轩完全有能力去试验一下。

    故此,赵和笑着问他,这顿时让小普林尼有些狼狈起来。

    他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这才又伸手到口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薄薄的羊皮。

    小普林尼摊开羊皮之后,自有人将羊皮接过来,转呈到赵和面前。

    “这些想法并非我一人之念,事实上我在骊轩已经受到那些意图投靠火妖的人的排挤,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位秦人老先生。这位老先生说,若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够对抗绿芒,便唯有陛下您了。这位老先生是位饱学的智者,他给了我许多启发,我刚才说的对付绿芒的办法,实际上是我们二人讨论的成果。”

    赵和最初并没有看那羊皮纸,但听到这里,他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低下头去,开始看起羊皮上的字来。

    羊皮不大,上面的字也是蝇头一般,是最正统不过的秦人隶书。

    虽然此时秦人已经开始流行据说是圣祖皇帝创投的行楷,但是在某些受过传统教育的秦人当中,更显沉稳的隶书仍然是他们常用的书写工具。

    “……绿芒乃天外生灵,因其自太虚之外而来,故此与大地之上生灵诸多不同……欲除绿芒,以凡人之能,力有未逮。然辄天生阴阳,相互克制,以天外之物,攻天外之兽,或有奇效……张衡。”

    看到最后的署名,赵和猛然抬头,又望了小普林尼一眼。

    张衡一直在尝试要亲赴泰西之地,亲眼见一见这个“绿芒”。虽然因为犬戎、骊轩的阻隔,他的行程一直不顺利,但看起来他最终还是想法子穿过了骊轩人控制的区域,甚至还在骊轩的腹地见到了小普林尼。

    “你见过张师?为何此前你未曾禀报此事?”赵和问道。

    “呃,这是这位秦人老先生的吩咐……”小普林尼含糊地说道。

    事实上并非如此,若是张衡有意隐瞒自己的行踪,就不会给他写下那羊皮上的文字了。

    赵和稍稍犹豫了一下,没有细究小普林尼不肯明说的原因。这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哪怕他即天子之位,也不可能让手下臣民毫无保留、毫无私心。使天下之人尽为尧舜,固然是了不得的理想,但赵和自问凭借自己的能力,还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小普林尼无论是出自私心也好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也好,这件事情就算是揭过去了。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对付绿芒的事情。

    “你在何处见到张师?”赵和问道。

    “原来波斯境内的亚历山大城……”小普林尼说道。

    赵和知道波斯境内有数座亚历山大城,毕竟这些泰西君王有以自己的名字为城池命名的习惯。无论是哪一座亚历山大城,都证明张衡距离火妖已经非常近了。张衡虽然曾是大秦第一流的剑客,哪怕现在他的剑技依然老辣,但毕竟已经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他这样亲身涉险,实在让赵和心中不安。

    但除了不安,赵和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个民族自古便是如此,那些闪烁于这个民族星穹之上的群星们,哪一位不是老而弥坚的?便是不说张衡,眼前的氾、袁,其实也都年过六旬,他们不仍然在田陇阡陌之间奔波么?

    而且依着这二位的性子,哪怕他们也如同张衡那般年过八旬、九旬,他们也一样会继续在田间地头,即便他们卧于病榻,关心的只怕仍然是田地之中的那些事情。

    赵和正想着氾、袁二人,那二老身边,突然欢呼起来。

    他抬头看去,却是二老身前田亩中的水稻已经尽数收割了。

    水稻收割之后,紧接着便是脱粒。事实上在他们收割的过程之中,由墨家弟子发明的名为“谷车”的脱粒机械便在一刻不停地运转,两名农夫将收割好的水稻塞入这谷车之中,脚下不停踩动踏板,由弯臂带动谷车中的转轮飞快转动,而钉在转轮之上的铁线将稻粒一一刮落,再由农夫装袋、称重。所以欢呼声片刻之后,这一亩的稻田产量便已经报到了赵和面前。

    “护国公,每亩六石!”侍从急忙来向赵和报喜。

    大秦的亩制、石制与此前颇为不同,不过此前,以稷、粟为主要作物的中原地区,亩产约是四石,仁皇帝以来重视南方的开垦,南方的熟水稻田,细耕细作弄得好的,亩产可以达到六石,故此南方才能够供给大秦粮食,成为又一个经济重心之地。如今氾、袁二人将南方的水稻引入关中,经过改良稻种与耕作技艺之后,亩产与南方的熟田相当,这不能不说是一大喜讯。便是赵和,此时也脸露喜色:“果真如此?”

    “果真,虽然晒干之后会减去不少份量,但可以肯定两件事情,一是关中之地亦可种一季水稻,二是水稻优选良种之路果然可行!”氾胜之道。

    旁边的袁良辅也憨厚地笑了笑,只是点头,却没有说一句话。他原本不擅言辞,主要精力全在水稻之上,此前迫于生计不得不劳形于案牍之间,也就是赵和入稷下之后,他才得逞平生之志。

    赵和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

    这当真是一个好消息,在赵和看来,这甚至比小普林尼带来绿芒的弱点还要好。

    笑毕之后,赵和环视周围,忍不住冷嘲热讽:“一年之前我欲改革太学,拜氾公、袁公为太学博士,结果太学里的那帮老先生们纷纷以为不可,说此二位既无文章,又无出身,若欲为太学博士,需经科举之后再经历练,方可称职……笑话,这二位以大地为纸,以血汗为墨,以丰收为文章,以民生为出身,区区太学学士,何足以誉之!我欲在中枢别立尚书学士,太学学士不过是于太学之中寻章摘句罢了,尚书学士为六部九卿与我顾问咨询,位同于二千石,氾、袁二公便列名于首批尚书学士之中!”

    周围众人神态各异,氾、袁自是喜出望外,而旁人则是或羡或妒,不一而足。

    须知自赵和禀政以来,大刀阔斧推行改革,各种措施层出不穷。朝堂各级官吏,从最初的被动接受,到现在主动参与,甚至开始学会以改革对改革,象太学和国子监,便是借赵和力行的科举旗号,反对赵和往太学中塞人,从而达到限制各种非显学在太学中传播的目的。赵和对这阳奉阴违之行早就心怀不满,此时借着氾、袁二公之事,乘机另立尚书学士,而且将尚书学士的地位提到了相当于各郡郡守一个级别,想来消息传出之后,太学与国子监中的那些人必然痛心疾首,又要哭哭啼啼一场了。

    但是,几个酸腐烂臭之辈哓哓喏喏,谁会在乎?

四四、一舟渡江

    正当赵和为关中平原能够种植水稻而欢喜之时,在长江北岸,一处水荡之畔,有辆牛车正不急不徐地在路上走着。

    驱赶牛车的是一位童子,而牛车之上,一个年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枕书而卧,意态甚是悠闲。

    “先生,已经到了江岸了。”

    僮子此时回头说道。

    车上男子坐起身来,举目望了望眼前浩浩荡荡的大江,开口叹道:“有人说长江是天险,亦有人说长江是一衣带水,依我之见,这长江既是天险,又是一衣带水。”

    僮子知道自家主人偶尔会说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语来,因此并未回应,但此时水荡之中几个正在垂钓的渔人,却有人抬起头来笑道:“为何既是天险,又是一衣带水?”

    “说长江是天险的,乃是南方的正统帝,说长江是一衣带水的,乃是北方的护国公。”那牛车上的男子看了这些渔人一眼,微笑着道:“正统帝以长江为天险,不过是自壮胆色,以补大败之士气;护国公以长江为一衣带水,不过攻心之术,欲逼迫南方自降罢了。”

    这牛车上人所说的乃是前几个月才在大江之上发生的一场大战。

    这一场大战是以正称为正统帝的嬴祝誓师北伐开始,彼时由董伯予亲自起草的檄文之中,历数了北方护国公赵和的诸多罪行,声称将要水陆并进,讨伐不臣。而起在誓师次日,董伯予便亲督六万水陆之军,自汉江北进,于汉江之上击败护国公水师,突入襄阳平原,依水道劫掠割取襄阳平原的稻谷。

    但在回师途中,却为曾灿以一万五千兵力阻住汉江口,从而全军尽墨,便是董伯予本人,也只是在少数兵员护卫之下,狼狈逃回九江郡。

    这一战双方都达到了自己预想的目的:董伯予成功地破坏了江北的夏收,而曾灿则以江北的粮食为诱饵,摧毁了所谓正统帝苦心积攒两年才凑出来的精锐,特别是摧毁了此前在大江之上占据优势的江南水军。

    也正是因此,在此战之后,曾灿替赵和发出檄文,先是斥责嬴祝与董伯予不恤民生,破坏夏收的罪行,然后又说江南数郡百姓尽在如此暴残民贼治下,让护国公心生怜惜,护国公不会因为“一衣带水”而弃此数郡之民不顾,即将挥师渡江,督促此数郡官吏民众,适时反正。而嬴祝、董伯予也做出回应,声称长江天堑,纂臣南来只会是自寻死路。

    牛车上的男子看得明白这一点,并不足为奇,不过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太过从容,让钓鱼之人颇为好奇:“听先生之语,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呵呵,我一闲散农夫,你一垂钓渔者,这些军国大事与你我尽皆无关,不以为然又有何错?”牛车上的男子说到这,感慨地叹了口气:“我不过是觉得,兴亡胜败,转头皆空,总归是百姓受苦……怜此世人,生民多艰!”

    垂钓之人默然了一会儿,然后道:“长痛不如短痛,若能早些天下太平,百姓总归能有几十年好些的日子。”

    “欲早日太平,何其难也。内有割据,外有强敌,更有邪神作秽,护国公虽然一心为国,身边却没有什么可用之人,短时间内,难现太平。”牛车上的男子长叹了一声。

    “护国公身边没有什么可用之人?”垂钓之人讶然望了对方一眼:“我听闻护国公幕下将才如云,智士如雨,使一段实秀而河东安,使一萧由而河北平,其余独当一面之将,摧坚拔锐之勇,数不胜数。又连接二年,开科取士,天下俊彦,趋之若鹜……如何说护国公身边没有可用之人?”

    牛车上人道:“萧由、段实秀确实难得大才,但护国公须此二人于中枢为臂膀,故此他们不日便会入咸阳;俞龙、戚虎、曾、解、李等,皆为将帅之才,可镇四方。但天下情形,如同一座摇摇欲坠之屋,护国公有栋梁之才,有檐檩之才,却仍不足用。四壁透风,八方窟㝫,总不能一直用这栋梁檐檩前去塞阻,终究还是需要土石砖瓦。护国公以科举取人才,原本是高明之举,不过科举选取之士,还须磨砺,方可使用,此远水不解近渴……若护国公身畔再有一二苏秦、张仪之才,不须动用大军,便可安江南而平蜀地!”

    垂钓之人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纵横家如今日子可不好过,苏秦、张仪之辈,无忠无信,翻云覆雨,只为一己之私,挑得天下动荡……”

    赵和对纵横家确实是缺乏好感,在确定道统之时,他甚至未令纵横家为单独一家,而是将其精华打散,分入兵家、名家之中。故此纵横家在咸阳的护国公朝廷之中,若不改弦更张,几无出头之日。

    牛车上人却笑了起来:“护国公虽不喜纵横之家,却未忽视纵横之策,纵横家不可复兴,纵横策却不可忽失。”

    “难道先生便是纵横一脉?”钓鱼之人见此情形,忍不住问道。

    “非也。”

    “那先生为何替纵横家张目?”

    “我只论道理,不看派别,况且如今哪里还有诸子百家,如今唯有道统一派。”牛车上人道。

    钓鱼之人正待再说话,却听到那驾牛车的僮子开口道:“先生,来了。”

    钓鱼之人举目望去,只见大江之上,一叶轻舟,破浪而来,正在缓缓靠近北岸。

    自从两个多月前开始的大战之后,这长江南北,水道隔绝,便是渔船出水,也不敢离岸太远,以免为敌对双方的水师所拘捕。如今这一叶轻舟,却渡江而来,钓鱼之人微微一愣,然后便皱起了眉头。

    牛车上之人此时下了车,向僮子挥了挥手,那僮子便驾着牛车离开了。而牛车上人则缓步来到江畔沙滩之上,羽扇轻摇,看着那叶轻舟不断靠近。

    “先生这是……”钓鱼之人看了一眼此人,迟疑着问道。

    “自然是渡江啦。”那人笑道。

    钓鱼之人咂了一下舌:“先生疯了不成,如今大江南北隔绝,先生就不怕被当作奸细治罪?”

    “江南之地,处处漏洞,不必担忧。唯独江北之地,护国公治下军纪森严,我又不欲冒险夜中渡江,便只能此时在此,向曾将军讨个情面。”那人笑着向钓鱼之人拱了拱手:“还请曾将军网开一面,放我过江!”

    二人对话之间,岸上已经有十余骑巡逻的军士望见江中之船,向着这边奔来。

    钓鱼之人,正是曾灿。

    他是兵家传人,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经于稷下投身赵和麾下,此后虽未随赵和去西域,却按照赵和的安排进入了北军之中。赵和自西域回师中原的过程中,正是他暗中联络稷下出身的北军将校,使得赵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北军投靠,令司马亮、董辅等人功败垂成。在那之后,赵和便以他为将,坐镇南阳,威胁长江,并在道统二年初次科举之后攻取襄阳,大败所谓正统帝嬴祝之军。今年又以夏粮为饵,伏击董伯予,逼得董伯予孤身逃走。他有意乘胜南下,彻底解决掉嬴祝,但是却为大江所阻。这几日连接在长江之畔钓鱼,既是消瀢,也是在琢磨着有没有好的方法可以过江。

    此时被那牛车上的男子揭破了身份,曾灿面上不惊,心中却是一跳。

    “汝何人也?”他问道。

    “襄阳诸葛瑜,山野一村夫。”那人微笑道。

    曾灿心中一动:“诸葛明是你何人?”

    “家中有一幼弟,曾于稷下求学,后随护国公远赴西域,其名正是诸葛明。”那人道。

    曾灿不由点了一下头。

    他认得诸葛明,否则方才就不会问了。他与诸葛明甚至还算比较熟悉,只不过两人一属兵家,一属墨家,彼此派别不同罢了。他也知道,在西域之行之后,诸葛明已经锻炼出来,在段实秀入咸阳之后,此人便已经接替了段实秀的工作。

    以诸葛明的年纪,便当此大任,在赵和手下可谓前途无量。

    “既是诸葛之兄,那就不是外人……只是为何令弟所学为墨家,而先生所学却是纵横家?”

    “我非纵横家,我观书只是观其大略,百家为我所用,而非我为百家所拘。”诸葛瑜笑道。

    曾灿一时无语。

    不为别的,只是觉得此人虽然态度谦逊,但言语之中,傲气逼人。

    因此他又道:“先生之弟既在护国公麾下效力,先生为何隐居乡野?”

    “只因未得天时,故此隐居乡野。况且虽只是一村夫,也未必不能为国效力。”诸葛瑜说到此处,看到那渡船已经靠了岸,而巡逻的士兵也将自己围住,便又拱了拱手:“曾将军,还请发一言,让我得以安然渡江。”

    曾灿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挥了挥手。

    那诸葛瑜向他拱手道谢,施施然上了船。曾灿遥望着他,看江风吹拂他的须髯衣裳,整个人飘然欲仙,心中不由又是一动,当即叫道:“先生此去为何?”

    “自然是效一效苏、张,争取能让护国公兵不血刃全取三郡之地了。”诸葛瑜的声音顺风而来,曾灿听到之后,再度一愣。

    然后便看着那一叶扁舟,顺水而下,向着下游南岸而去。此时天地悠悠,日暮月升,星垂平野,大江奔流,江风入怀,让人几欲振声长啸。

四五、私不误公

    浔阳城外,行在美庐之中。

    阴沉着脸的董伯予按剑而行,他所过之处,那些侍卫、宫女都是大气不敢喘,一个个低头垂眉,仿佛是怕他会迁怒于己。

    事实上他们这样思虑完全是多余了,董伯予虽然心中忧愤,修养器量却还在,不会将自己的一腔怒意发泄到这些无辜之人身上。

    他的愤怒不是冲这些人来的。

    随着他越来越深入到美庐行在的内部,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粗重。但当他真正踏上承天殿的台阶时,他反而平静下来。

    他是当代大儒,儒家先圣的核心思想便是仁与礼,仁则恻隐,礼者辞让,不迁怒旁人便是仁,而不冲撞君父便是礼。

    哪怕明知道自己的君主此时正在行荒唐之举。

    承天殿是美庐行在中的一处偏殿,因为依山而建,所以在行在之中是地势最高之殿。这个小小朝廷中的星相史官,便经常会于承天殿观望星相,占卜凶吉。这倒是大秦一向来的习惯,董伯予虽然坚持敬鬼神而远之的观点,可对于星相之说,还是在某种程度上默认的。

    只不过近些时日来,史官再也没有踏入承天殿过,取而代之的是来自蜀地的一群方士。

    这群自称为道家术士的方士,是如今控制蜀郡的李氏兄弟献与嬴祝的——嬴祝自称正统皇帝,只不过天下承认他这个正统的人不多,蜀地李氏兄弟此前对他态度暧昧,但就在两个多月前董伯予北伐之时,李氏兄弟却派来一批使者,向嬴祝朝贡称臣,而嬴祝也颇为欢喜地封李峙为蜀王,李特为“忠勤侯”,两家结为盟好,共同讨逆。

    与蜀地结盟,这一点董伯予并不反对,甚至给李峙蜀王的封号,作为特殊时期下的权宜之计,董伯予也觉得并无不可。但是,他对于李特派来的道家方士,却是极不认同,不仅仅是出于学派的分岐,更是因为自从这些道士来此之后,嬴祝便开始对于神仙之术感兴趣起来。

    如今在这承天殿上,便有三十六名穿着花色袍服的道家方士,他们或坐或立,或拔剑乱舞,或念念有辞。

    铙钹之声,钟鼓之鸣,高烛之火,祭神之香,充斥于其间,让人目迷神乱,也让刚刚冷静下来的董伯予太阳穴处青筋直跳。

    董伯予再度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从这些道士中间走过去。

    殿中乌烟瘴气,他看到一人披头散发,坐于殿上。董伯予大步上前,那人却只是微闭双目,并未起身。

    董伯予站在那人面前,那人仍是巍然不动。

    “臣董伯予,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董伯予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一揖拜倒。

    大秦圣皇帝、仁皇帝对于跪拜之仪都不讲究,在他们之时,朝堂之上,卿以上的官员甚至都有自己的座位。烈武帝时悄然撤去朝臣座位,诸臣于是只能站立,但烈武帝去世之后,幼帝赐五辅御前座席,他们便再度能够在天子面前坐下了。嬴祝自诩正统,董伯予又是他为王时的王傅,因此他对董伯予一向是恭敬有加。

    可这一个月来,这种恭敬变得有些怠慢了。

    董伯予拜倒良久之后,才听到一声懒懒的声音响起:“朕正欲赴九天瑶池之会,与西王母相见,却被老师所扰……军政大事,朕不是一并许与老师了么,老师此来何为?”

    董伯予须眉尽张,却终究没有发怒。

    发怒不解决任何问题,更何况,嬴祝如今模样,董伯予除了怒之外,更多的还是惭愧。

    他此前兴师北伐,自以为高明之计,虽然达到了破坏北方汉江流域秋收的目的,但是,他带领的六万人马,却也尽数折损。这不是随便征召而起的民夫,这是整个南方小朝廷上上下下拼了一口气,这才辛苦攒出的一点家底。在董伯予原先的设想之中,这六万人肯定会有损失,他甚至做好了损失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的心理准备,可全军尽墨,这还是出乎他最坏的意料。

    这个消息,也让嬴祝终于泄了一胸中的那口锐气。

    此时南方小朝廷上下都明白,他们只能苟延残喘,除非真正发生天下大变之事,否则少则三两年多则七八年,他们便尽数沦为阶下之囚。在这种情形之下,丧师败北的董伯予,自然就成了众人发泄的对象,什么“董师计可安天下,培了将帅又折军”,什么“董师兵法之高,不让赵括”之类的评论,便是董伯予自己也听到不只一回。

    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之下,嬴祝转而求向神道,在所难免。

    “陛下虽许臣以军国之事,难臣愚钝,若遇大事,终究是需要请陛下亲自定夺。”董伯予道。

    闭着眼睛的嬴祝撩起眼睛,脸上淡淡一笑:“三郡之地,百万之民,有甚大事?”

    董伯予沉声道:“襄阳诸葛瑜受邀于白鹿洞讲学,陛下宜亲往访之。若陛下能得此人相助,臣……愿去辞让贤!”

    董伯予之话传到嬴祝耳中,嬴祝原本睁得不大的眼睛猛然瞪圆了,他看了董伯予好一会儿,这才笑道:“老师未免太过高看此人了,此人当真才华如此?”

    “臣乃儒生,若是天下太平,臣匡辅明君,校正得失,可为一时之贤。但如今天下板荡,虎狼当道,狐鼠同巢,陛下宜用才能之士。诸葛瑜其人,臣曾与其谈论,知其之才,不逊管仲、乐毅。其人不以儒家自居,此诚为憾事,但当此之时,用才不可拘泥,陛下任用此人,至少有三大益处。”

    嬴祝哦了一声:“哪三大益处?”

    “其一,可得一匡济大才;其二,可向天下彰显陛下求才若渴之名;其三……此人有助于陛下安抚江南人心。”

    嬴祝眉头顿时一动:“其一其二我倒是明白,其三……却是为何?”

    “诸葛氏并非襄阳本地人氏,其族原在齐郡琅琊,烈武帝时方迁居襄阳。入襄阳之后,其族以联姻、求学之法,与江南本地世家结好。如今三郡本地世家之中,倒有大半,与其非亲即故,但此人又非本地世家之人,故此可以安抚人心。”

    董伯予说的并不是很直接,但嬴祝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嬴祝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原来的九姓十一家,这些人在赵和的“苛政”之下,纷纷举族南逃,逃到了他的治下。他们提供了大量的人才、钱物,甚至还奉出自己的家兵,自然也就要在嬴祝的手下占据那些要害官位,同时也要在嬴祝控制的地盘中分割利益。而这又损害了江南三郡本土世族的利益,故此双方矛盾重重,只不过九姓十一家势大兵多,故此一直被压制住。可是随着董伯予北伐惨败,九姓十一家的私兵几乎丧尽,再想压制这些江南世族就难了。

    这些江南世族已经蠢蠢欲动,而九姓十一家也恨董伯予败了他们的家当,若此时换诸葛瑜来,确实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安抚各方。

    但这样一来,对董伯予就有些不公平了。

    嬴祝终究不是蠢人,就算是蠢人,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他也能够学乖不少了。

    因此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活动活动有些发麻的脚,然后摇头道:“朕去拜访这位诸葛瑜倒是没有问题,但以其取代董师之事,朕是绝对不会做的!”

    董伯予心中微暖,不过他摇头道:“臣前次北伐,损兵折将,陛下念及旧情,未曾治臣之罪,臣心中甚愧。如今既有合适人选,陛下何必以私情而误公事?”

    “老师不必多说,这诸葛瑜便是再有才能,总不能让他立记就跃居老师之上,此事朕心意已决,最多……最多是在其余事情之上,多予其人礼遇就是。”嬴祝说道。

    不过旋即他就又皱起眉来:“此人是襄阳人,为何不投伪朝,却来奔我?”

    董伯予道:“此事臣倒是略知一二,伪朝权贵,颇有举荐此人者,但此人一向以山野村夫自居,不曾出仕。此次渡江南来,也不是来投陛下,而是江南诸家,因为辩经败于卢、崔二氏,特意邀他来此,欲与卢、崔争锋。”

    这件事情嬴祝倒也知晓,卢、崔二氏便是九姓十一家的成员,他们举族南来,以儒家正统自居。原本三郡大族心有不服,与之辩经却大败亏输,想来输急眼了,这才请了外援。

    想到这里,嬴祝当即道:“他既在白鹿洞讲学,距此不远,董师可遣人相召……”

    “陛下,此不可也。”董伯予苦笑摇头:“此人自视甚高,臣已经遣人相召,却为其人所拒!”

    “此人何意,难道还要老师亲自去请?”嬴祝顿时微怒。

    “以臣愚见,便是臣亲身去请,此人也不会答应臣……欲请此人,唯有陛下亲自前往!”董伯予说到这里,微微一停,他知道嬴祝心性,因此又道:“昔日周文王得姜尚,亲临渭水,于是成八百年王业。今时陛下求贤若渴,亲临书院,必使大秦中兴,留名于青史!”

    嬴祝心中不以为然。

    他知道董伯予已经智穷力竭,因此特别希望出现有能力者相助,但嬴祝却觉得,那个诸葛瑜未必有那么强。

    因此他沉声道:“老师之意,朕已知之,且容朕稍作准备,择吉日启程。”

    他其实只是敷衍董伯予,董伯予对他如此熟悉,自然也明白,只是话都说到这份上,董伯予也只能暂时如此,只待过一二日再劝了。

    他又禀报了几件事情,然后退了下去。却不知他才退下,那边嬴祝便开口问道:“张仙道法精深,可否为朕解惑,朕要不要真的去见这诸葛瑜?”

四六、四势之说

    白鹿洞名为洞,实为谷,据说是仁皇帝巡游天下时至此,令人在此放养白鹿,名之为白鹿洞,并请百家于此讲学,故此才扬名于世,隐隐成为长江之南做学问的一处圣地。

    其位置亦在匡庐之中,但美庐在匡庐北麓,白鹿洞则在其南,自美庐前往白鹿洞,还需要辗转绕过匡庐,来回也需要一日的功夫。

    彼时天气渐凉,秋意亦浓,匡庐之上已经多出了几分寒意。嬴祝便决定离开美庐,回到自己的皇宫之中。只不过回程途中,他轻车简从,只带了包括董伯予在内的五十余骑,绕道来到了庐山南麓。

    “陛下此行辛苦。”眼见白鹿洞在望,董伯予稍稍松了口气,不过他知道让嬴祝来此只是第一步,能够将那个诸葛瑜请出才是关键,因此忍不住又嘱咐道:“这位诸葛先生才气纵横,行事不同于凡俗,陛下既来,当礼遇其人,展露诚意,切不可因小不忍而失大才。”

    “朕依老师所言,轻车简从,亲自来此,怎么会因为些许小事而不忍。老师,这可是小瞧朕了。”嬴祝笑着说道。

    董伯予望了他一眼,苦笑道:“臣年迈唠叨,还请陛下勿怪。”

    他自己心里却明白,自己这根本不是年迈唠叨,而是实在对自己侍奉的君王不放心。

    嬴祝其实颇有才略,也能用人,但唯独性情急躁,不能隐忍。他口里说自己是亲自来请诸葛瑜,但以董伯予在朝中的势力,不难明白这是为什么:当日他举荐诸葛瑜之后,嬴祝并未下定决心,甚至还征询来了自蜀地的五斗米道张努。这个向来以妖术迷惑嬴祝的张努,此次却难得地劝谏其听从董伯予的意见,其谏辞也传到了董伯予的耳中。

    “朝中至忠之臣,莫过于董侯,董侯既如此进言,陛下哪怕只为抚慰忠臣之心,亦当从之。况且臣在承天殿观望星相,见文昌南移,此陛下得人才之兆,陛下何不轻车简从,亲往访之,以示诚意?”

    无论这位张努是出于什么目的说了这番话,董伯予都不得不感激他,因为正是这番话,让嬴祝下定了决心。

    为了表示对张努的感激,董伯予决定,在诸葛瑜为正统朝廷所用之后,便要与其联手,将张努除去。

    两人很快就看到了所谓白鹿学宫,这座仿稷下学宫而建的学宫,也是仁皇帝当初的手笔,但是因为时间久远,如今大多数建筑都已残败,只有正院与左右两座小院如今还依然发挥着作用。

    还隔着老远,他们便看到学宫前人影绰绰,嬴祝一皱眉:“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许多人?”

    “闻得诸葛瑜来此,三郡弟子,多有来此听讲者。另外,臣也安排了些许人手在此。”董伯予说道。

    嬴祝恍然,他轻车简从,只带了五十余骑来此,而在白鹿学宫的人看起来有三四百,比他带来的人要多,这让他心中有些不安。此时听得董伯予说他安排了人手,他心中稍安。

    “那就不必惊动众人了,我们也去听听,看这位诸葛先生究竟才华几何。”嬴祝道。

    他心里也生出几分好奇,须知此时他的正统小朝廷正在风雨飘摇之中,而诸葛瑜竟然还能聚起这许多人来听他讲学,想来真的有几分本领。

    他们这一行并没有打出仪仗,众人穿的衣裳也是常服,故此走近之际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当嬴祝来到大门前时,正好听到里面有人高声说道:“如今正统在南,人心在南,天子在南,为何董侯北伐,依旧失利。先生自襄阳而来,想必有言可以教我!”

    里面竟然不是在辩经义,而是在讨论国家大事!

    嬴祝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北伐失利,非天子不圣,非董侯不贤,非将军不勇,非士卒畏死……北伐失利,在于势。”学宫深处,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谓势者,在天则为风雨雷电,在地则为山峦江河,在人则为财货粮赋,在兵则为甲胄器械。董侯六月北伐,江南已收夏粮而江北尚未,此欲借天之势因粮于敌也。在此一事上,南军占天势之优。”

    “董侯以水师为主力,循汉水而北进,深入敌腹,占据地势之优,此北伐前期南军屡屡得手,以至于咸阳有请赵侯亲征之议之因也。而后北军以铁锁横江,隔绝水师进退之路,此夺南军地势,故此北伐之战,地势先在于南,而后归于北,勉强可谓平局。”

    “当今天群雄并起,咸阳据有大半,正统朝不足十分之一,财货粮赋皆不足,于人势之上,北朝占优。”

    “北方有甲胄之坚,骑乘之速,北军常年征战,见惯厮杀;南方虽有水师之便,但承平日久,不识干戈,故此兵势之上,北朝占优。”

    那清朗声音没有去讨论什么人心大义之类的东西,而是很具体谈起“势”来,嬴祝点得暗暗点头——因为这些理由,将他从战败的责任里摘去了,甚至连董伯予的责任,也被开脱了大半。

    关键是,对方这“四势”之说,确实有几分道理。

    “先生之见,不过是兵家常谈,孙子以天时地利人和言之,先生以天势地势人势兵势言之,未足见奇。”此时又有一人哂笑着道。

    “四势之说,脱自孙子,瑜并不遮掩。如孔子之礼,来自周公,韩非之法,源自荀卿。古人之智,今人用之,有理即可,何必出奇?”那清朗声音又道。

    “先生之语,倒与北贼所言正统颇为相类。”前一人讷讷无言,但又有一人奋然说道:“且先生称赵逆为赵侯,以南北而称正统与纂逆,先生莫非北贼间细,欲南来以乱人心?”

    此语说出之后,嬴祝心中一紧,不由得看了董伯予一眼。董伯予却是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他们此时已经走进了大门,就看到白鹿学宫正院之中,数百人团团围着,或站或坐,在他们当中,一凳一几,几上放着香与琴,凳上则坐着一人。此人轻摇羽扇,看年纪不过三十左右,眉修而目朗,神清而气秀。

    嬴祝找了个稍空之处望着此人,想看他会如何自辩。

    诸葛瑜听到那人质问,当即笑道:“瑜山野村夫,不食俸禄,南北二朝,在瑜心中如同一辙,何须厚此而薄彼?况且瑜便是在于此大骂赵侯为逆,便能骂死其人,便能还于旧都么?君等哓哓不休,只争虚名,非成大事者也。”

    “先生大言不惭,说我等只会哓哓不休,难道先生有妙计,可以助我正统大秦走出如今困局么?”人群之中,又有一人问道。

    “若欲三年五载之间胜过北朝,瑜智穷计短,无法可施。但若只是走出如今困局,有何难之?”诸葛瑜淡淡地一挥羽扇道。

    “先生请讲!”听到这里,嬴祝再也按捺不住,大声说道。

    旁边的董伯予眉头微皱,这位君上还是心急啊。

    此时大庭广众之下,既然有董伯予安插的人手,岂知没有北方派来的奸细?便是没有奸细,在场诸人分属不同家族,其中难免也有暗通北朝者。诸葛瑜便有妙计,也不能在这里说出来。

    诸葛瑜端坐于中,微微一笑道:“诸位请往四周看去。”

    众人莫名其妙,向着四面望去。

    白鹿学宫所在之处,三面为山,因此众人触目所见,大多都山连着山。诸葛瑜缓缓道:“身在山中,不识山貌,人在局中,难以破局。”

    他的话语让人若有所思,但又如同隔靴掻痒,让人觉得不够畅快。嬴祝还要再问,诸葛瑜却忽然一笑:“我是山野村夫,哪里知道什么军国大事,方才不过是信口戏言,诸位早些忘了吧。我所长者,唯琴技耳,诸位今日共聚于此,便是有缘,还请诸位为我侧耳听上一曲。”

    他说完之后,放下羽扇,手指一抹,那几上的琴顿时发出琮琮的声音来。

    众人知道他只是谦逊,但他既然都如此说了,哪怕心中急切如嬴祝,此时也安静下来。

    诸葛瑜端坐身躯,若有所思,然后开始抚琴。琴声叮咚,如山泉,如松涛,如风鸣,如云卷。最初时众人还只是迫于礼仪倾听,但到后来,稍懂乐曲之人,都不禁沉浸于其中。

    董伯予也听得微微点头,只觉近来让他困顿不堪的军国事务,一时间都被抛开,整个人都变得心旷神怡起来。

    诸葛瑜一曲弹罢,然后起身,向众人拱手道:“今日兴尽矣,诸位若有暇,不妨明日此时再于此雅集小会。”

    “可是先生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有人叫了起来,嬴祝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但诸葛瑜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就是起身拱手,然后一手握扇,一手夹琴,竟然扬长而去,没有任何犹豫。

    嬴祝愣了愣,然后慌忙跟了上去,与他一般追在诸葛瑜身后的人不少,但董伯予轻轻咳了一声,那些随他们来的侍卫顿时掏出腰牌,将这些人纷纷挡住。

    于是便只有嬴祝一行,跟在诸葛瑜身后出了正庭,又从侧院的后门,到了白鹿学宫的后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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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