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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七、南北不同

    “这位申兄弟真是勇武,为何还只是屈就一小卒?”

    那位张钦见此情形,立刻开始吹捧申灿,他说的倒也不错,以申灿之能,实在不该只屈就于一小卒之位,按理说便是为一方镇将也不是不能。

    “还有什么原因,他不过是申家的家仆出身,便是申这个姓也都是主家所赐,能为一小卒就是极限,便是立有功劳,也会归于主家。”老卒呸地吐了口口水,横了张钦一眼。

    张钦尴尬地笑了笑。

    这是蜀郡的一个大问题,蜀郡虽然没有出现名闻天下的大家族,但是那些地方上武断乡曲的豪强却多得是,而且蜀道艰难,天高皇帝远,所以此地民风,有事情多由乡里豪强、地方大侠来决断,少经官府处置的。这些乡里豪强把持着蜀地的基层官吏之职,往往一县之中近半官吏,都为其世代相袭。那些出身真正贫贱之人,哪怕本领再大,也只能为这些豪强效力,立下的功劳都属于主家,自己自然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往何处去?”申灿对这个早就习惯了,他昂着头向老卒问道。

    老卒犹豫起来。

    他在成都算得上是地头蛇一个,附近的情形很熟悉,但此时成都显然不能呆了,他们必须逃离,可往哪儿逃又成了一个问题。

    “以我所见,如今贼人仓促发动,事必不密,大江水道,尚可脱身。”张钦突然开口道。

    “大江?”老卒与申灿都犹豫起来。

    “唯有大江水道,才能尽快出城,而且咱们若走这条道,也必须乘早,想来城中豪强见势不妙,也会自此逃生,而流贼也很快会封锁江面!”张钦又道。

    他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秦风好武,可他身体也就那样,特别骑术只能算是粗劣,若真骑着骡子逃走,即便没有阻拦,也逃不了多远。到时申灿与老卒不可能会再顾他,因此,他必须想一个法子能让自己逃得轻松一些。

    老卒倒是一个果断地:“行,就走大江!”

    申灿有些讶然:“大爷,你水性……”

    “此等时候,最忌便是犹豫不决,哪怕大江之上风高浪急,总胜过在这成都城中等死。”老卒指了指周围。

    众人举目望去,发觉城中烟火更盛,已经有大半个城区都已经陷入混乱之中了。

    既然有所决断,几人立刻往大江之畔奔去。途中他们也遇到无赖欲乘机来夺马的,结果反给申灿击杀,张钦毫不犹豫将无赖们遗留的包裹取来带上,看到阿宝惊骇地望着自己,他讪讪地道:“此贼赃也,取贼人之赃而用之,不称之盗,这是,这是……对了,除暴安良!”

    “张先生倒是一个有见识的。”老卒见他如此,倒没有嘲笑,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姓甘,单名一个安字,这是我女宝儿,这是……”

    “我是甘大爷的女婿申灿。”申灿也自我介绍道,见甘安瞪向自己,他咧开嘴笑道:“甘大爷,你方才说了,若能救出宝儿,便将她许与我的。”

    甘安看了一眼自己女儿,发觉女儿虽是羞涩,却没有什么反对之色,心中一动。此时乱相已生,老实人在这种情形下很难活下去,倒是申灿此人有些本事,至少有些自保之力,将女儿嫁与他,倒不是什么坏的选择。

    “等逃出城后安定下来再说!”甘安道。

    他们对成都城中的情形极是熟悉,蜀锦亦是天下名物,故此成都城中的商船甚多,此时城中混乱,乘船出逃走几乎塞满江面。不过有申灿的武勇,加上甘安的人面,他们还是上了一艘小船,至于马和骡子,自然只有放弃了。

    小船顺江而下,半途之中,便看到有人试图驾船拦截江中的船只。好在他们所乘的是渔船,不象那些商船那么显眼,故此他们一行侥幸得脱,到了日中时分,终于在距离成都三十余里外靠岸停了下来。

    “张先生,如今去哪儿?”

    在成都城内之时,甘安镇定自若,可到了城外之后,他就有些慌了。

    “顺江而下,出蜀!”张钦倒是胸有成竹。

    “出了蜀地去哪儿?”

    “出了蜀之后,从襄阳北上,前往咸阳!”张钦又道。

    “啊,那么远?”甘安不禁愣住,“为何不就在涪陵或者武陵,若是蜀地乱平,我们也好回来。”

    “蜀地之乱,一时半时平不了,而且如今天下乱局已显,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们到了襄阳之后,襄阳会不会也乱起来!”张钦道。

    甘安的消息算是比较灵通的了,但他关注最远的事情,也不过是汉中、涪陵罢了,超过蜀地范围之内,他虽然有所耳闻,却并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关系到众人的性命,故此他开口询问原因。张钦也有自己的心思,他的计划路途遥远,在这乱相已生的时代里,他独自一个人想要平安完成整个路程极为艰难,倒不如将甘安、申灿带在身边,特别是申灿,十足的勇士,能让他更有安全感。

    “海昏侯就是废帝嬴祝如今在南昌郡起事,若我是他,必会横锁大江,隔断东西往来,西则发兵襄阳,以全取长江天险,东则顺流攻取金陵,以取吴郡、会稽之钱粮。故此大江中下之地,必然群雄四起,战乱不绝……”

    他将局势分析给众人听,甘安与申灿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天下乱局已显,并不只是蜀地才出现这样的事情。

    “那为何不去投废帝?”甘安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了,我观废帝此人,失之轻躁,故此为大将军所废黜……”张钦对此也是早有盘算,说来说去,嬴祝当初短暂的皇帝身涯,无恩于百姓,后来被废黜之时,罪名更是极为不堪,所以张钦对其是否能成事,实在没有信心。

    在他看来,无论如何,关中都是天下之重心,财力、人口,都占据一定的优势,哪怕近百年来江淮、蜀地和江南都得到长足发展,但总体上看,关中仍然是大秦的关键所在。控制关中之人,在争夺天下时拥有更多的优势。更重要的是,张钦心底也觉得,自己这样的地方文人,到了嬴祝手下,既没有家世可以倚仗,又没有财富可以傍身,就连生活都会困难,更何论出人头地。

    但到了咸阳不同,赵和开科取士的政策已经传入张钦耳中,若不是蜀中乱起,他原本也会打算在来年赶来咸阳参与科举。至于统治咸阳的人是皇帝还是所谓的护国公,对于张钦来说,并不重要。

    当然这些事情,张钦没有详细说与众人听,他只是看着申灿道:“申壮士,我看你一身本领,只因出身卑贱而不为人用,你这般人才,更应该去咸阳。我听闻咸阳的护国公在《开科取士制文》中有言,唯才是举,以你之能,必可得用!”

    申灿顿时心怦怦跳了起来。

    象他这样的人,哪里会真正安于贫贱,无非就是没有机会罢了。

    张钦说到这里,不由感慨道:“申壮士,你没有生在最好之时,若是当初始皇帝之际,大秦首重军功,你投入军中,凭借勇武,封侯可期。但扫平六合之后,天下承平,英雄便无用武之地,你这样的人物,若在咸阳或许还有些机会,可落到蜀郡,只能永世埋没。”

    张钦虽然感慨,却也知道那是必然,大秦统一天下之时奖励耕战军功损爵,那是因为有广阔的土地和人口可以夺取、征服,但在扫平天下一统海内之后,再继续行此策,就没有足够的田地爵禄可以支撑了。始皇帝晚年之所以会天下动荡,这便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他虽然言犹未尽,但是终究算说服了申灿,申灿既然决心随他去咸阳,甘安与甘宝儿自然也就不会拒绝。连带着载他们逃出咸阳的渔夫,也随其一起顺江而下,然后又从襄阳北上。这沿途所见,果然如张钦料想的那样,在嬴祝举兵、蜀郡暴乱之后,所有的地方秩序都出现了问题,不仅地方的官员们公开招兵买马,各地的豪强们同样以堡坞为据点聚兵囤粮。彼此之间为了人口、粮食和地盘,已经开始征伐。无论是咸阳的护国公朝廷,还是九江的嬴祝复辟朝廷,政令都不再被执行。更有甚者,他们沿途也听到各种传闻,诸如长沙郡出现山蛮之乱,吴郡与复辟朝廷于大江之中血战等等诸多消息,都证明了大秦如今的局势不容乐观。

    不过当他们抵达南阳之后,情况却有所不同。南阳往南还是一片混乱,但到了南阳,若不是亲眼见到大军,他们几乎以为又回到了天下太平的时节——只不过护国公朝廷派发的徭役比较多,到处都是修桥修路和兴修水利。

    初时张钦还担忧此举也会制造混乱,他是个心思细密之人,因此专门寻了这些民夫询问,才知道这些人竟然是因为战乱从各地流入中原的流民。护国公朝廷将他们组织起来,利用冬日时节来完成诸多工程,除去供给食物之外,还许诺在春来之后,将组织他们进行屯田。

    就在众人一路感慨之间,他们于道统二年三月中终于到达咸阳,此时距离蜀郡之乱已经过去了二个多月。

十八、进入咸阳

    道统二年三月十八日,咸阳。

    与半年前的咸阳城相比,如今的咸阳情形要好得多。

    不仅仅是因为关中的战乱已平,也是因为这几个月来,赵和亲自推动一项项措施落实下来。

    关中兴修水利、平整道路、招募流亡,最重要的是,随着对九姓十一家的清洗,大量的土地和隐匿人口被“发现”,这让护国公朝廷大大地发了一笔横财,原本被埋藏在地下的钱财、被压在库房中的绢帛、被装入私禀中的粮食涌了出来,使得护国公朝廷有足够的财力去支撑这些事情。

    “咸阳安乐,非蜀中可比。”

    张钦进入城中之后便一直在东张西望,当他们到了东市之后,终于感慨地对甘安、申灿道。

    “朝廷有这许多钱粮,为何不广募兵员,扫平天下?”甘安却有些不解。

    在他看来,朝廷招募这么多青壮去修路、挖渠,简直是浪费,这个时候朝廷更应该做的是养兵练兵,以护国公朝廷展现出来的财力来看,养出一支二三十万人的精兵不成问题,再辅以民壮、辅兵,已经足够发动统一天下的大战了。

    “我观护国公之政,可知护国公之志,此非尔所能识也。”张钦哂笑道。

    甘安知道张钦有些瞧不起自己,不过他心中也不生气,毕竟此时已经主客易位,张钦不再依赖他与申灿,而他与申灿却还需要张钦想办法为他们觅个出路。

    “我们住在何处?”申灿见情形有些尴尬,当即插嘴道。

    对他,张钦还是心存敬意,因为张钦很清楚,如今执政的护国公是个看重军功又知人能用之人,象申灿这样的人物,只要到了赵和手中,运气好点十年征战不死,哪怕没有经历什么大战,也能够积功为侯。

    他自己有意走文官一途,自然希望在武将当中也有盟友,而他与申灿有过这一段共同的经历,正是最合适的结盟对象。

    “先在东市的馆驿里住下,多年未来咸阳了,也不知当初曾经呆过的馆驿是否还在。”张钦说道。

    他们正待拐入东市市门之中,正在此时,却见前方正街之上有仪仗鱼贯而来。几人忙靠边站立,好奇地望着这队人马,当看清楚仪仗之上的文字之后,几人都是一愣。

    竟然是护国公仪仗!

    申灿不由自主地盯着仪仗之中的那个人。

    那人尚只有二十余岁,与他的岁数几乎相当,身材中等偏高,眉目清朗,面上虽然带着浅笑,但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让人不敢不敬。

    申灿目光只在赵和身上停了一会儿,然后便去看在右与其并辔而行的另一人。此人高大雄壮,骑着一匹大黑马,蚕眉美髯,凤目微眯,仿佛在打瞌睡一般。但当申灿注视其人时,其人眼睛突然张开,如同闪电一般看向申灿。这一眼瞥来,申灿觉得自己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几乎本能地将手搭在腰间刀柄之上。

    但那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又眯起眼睛来。

    “嘶!”申灿倒吸了口寒气,心怦怦直跳。方才被瞧着时,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猛兽盯住一般,此刻浑身一松,但他的内心之中却更为兴奋起来。

    这绝对是一猛将!

    有这等人物效力,果然,张钦所言不虚,赵和知人善用,自己在其手下,不愁没有用武之地!

    他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张钦,却发觉张钦并没有反应,他看向张钦,却发觉张钦盯着赵和身旁另一人出神。

    那人面色平静,甚至似乎有些无奈,看上去不象是大官,倒象是一个被上司和同僚们弄得精疲力竭的小吏。他将手笼在袖中,目光也有些茫然,哪怕赵和在与他说话,他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申灿看到张钦神情有异,好奇地道:“张兄是遇到认识的人了?”

    张钦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是,如何不是认识的人呢……十余年前,我来咸阳,原是踌躇满志,但先是在咸阳之外遇到一个自称隐士的山野之人,然后又在咸阳城中遇到这位只是小吏的咸阳胥吏……呵呵,彼时我才知晓,天下之大,奇才之多,我不过是碌碌之辈罢了。”

    “有这么强?”申灿讶然。

    他们这一路来算得上是相互熟悉了,因此申灿知道这位张先生,虽然不幸失陷于贼人之手,但他其实颇具干才,至少在申灿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谁的见识、才华能比得上张钦的。可张钦见到这位旧相识,却自惭不如,那他所认识的这位,又会是何等惊才绝艳之辈?

    “申灿。”张钦突然又开口道。

    申灿应了一声:“张先生有何事?”

    “说实话,我劝你们来咸阳之时,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咱们此行会白落一场空,但如今,我却有十足信心了。连这位这样的人物,都被赵……都被护国公请出来办事,护国公根基已成!”

    他们二人悄然说话之间,赵和身边的萧由突然拉住赵和的手臂。

    “护国公,你瞧那路边之人。”

    赵和顺其示意望来,便看到了张钦正与申灿在交头接耳。

    此时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特别多,象他们这样小声议论的也不少,因此赵和最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二人。此时一看,至少申灿的模样是入了赵和之眼的:“那佩刀之人是个壮士,身手应当不错。”

    “此人我不认识,但与他说话的那位,十余年前我曾经见过,他到此处,蜀地之事,你不必愁了。”

    赵和精神一振:“竟然是这般人物?其才如何?”

    “治守一郡,绰绰有余。”萧由说到此处,望了赵和一眼,笑了起来:“自然,依护国公之制,他须在下吏之位先熬上两三年,才可委以重任。”

    这是赵和并未明文宣布的一条规定:所有中层以上的官员,都必须有两三年的基层经历。

    哪怕自诩为赵和门生的稷下学宫弟子,也需要在基层进行相应的锻炼,这才能够进入上升通道——自然,若是真正立下卓越之功,也可以跳过这一过程,但是除了战场之上,哪里有那么容易获得卓越之功?

    “不经下吏,不明下情,不可使之为州郡长官。”赵和很是认真地对萧由道:“萧公,你此去之后,于用人之上,也须如此。”

    萧由懒懒地应了一声。

    赵和一行离开东市南门之后,张钦沉默了会儿,便带着申灿诸人进了东市之中。围观的人群,此时也各自散去,从这些人的谈论之中,张钦算是明白赵和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在送萧由、解羽出京镇抚河北诸郡。

    原本萧由此行早就该出动了,但是一来护国公政权初立,百废待兴,赵和手中可用的武将不少,文官却是有限,原本朝堂之上的文官,他用起来并不是很放心,故此将萧由暂留下来相助;二来河北事情复杂,颇有反复,便是赵和一时之间也无法看透,直到二月底才确定情况。故此,反倒是从北州赶来的段实秀在年后便已经出抚河东,而萧由却到三月中旬才出发。

    “护国公以关中为根基,以齐郡、西域为两翼,如今又遣信重之人镇抚河北、河东,想来用不了多久,便是举兵南下,扫平叛逆了。”正听之时,有一句话传入耳中,让张钦向说话之人望了过去。

    此人话语之中带着齐音,一看他模样,张钦便觉得一股稷下气息扑鼻而来。

    “方贤弟所言甚是。”另一人笑着道,“不过方贤弟乃护国公旧识,为何不于其府中投帖拜会,以图晋身之阶?”

    “咏虽不才,却也知护国公行科举之意。此事乃千秋之策,咏未遇其时倒还罢了,既遇其时,自然是要参与,以图青史留字,如何能为一时之幸而弃万古之功?”那姓方的稷下之人说道。

    他言语之中极具自信,仿佛觉得此次开科取士对他来说中的是探囊取物一般,张钦又仔细看了看其人,发觉其人面相稚嫩,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四五岁的模样,倒不显老。

    “据说护国公将于诸科之中择其优者授予状元、榜眼和探花之名,定其为甲等之士,方贤弟信心十足,看来是笔指状元,欲名扬天下啊。”另一人又道。

    这话中有话,颇有深意,张钦暗暗一笑,知古文人相轻,这位说话之人,显然是想将这个方咏架在火上烤啊。

    但方咏却是昂然道:“状元不敢自许,但甲等之内,必有咏名。”

    这就是给自己弄了个前三的定位了,虽然他此前说话颇有见解,但张钦听到这里,心中还是暗自有些不服气。

    不过以他年纪,自然不会与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余岁的人去当众计较。但人群之中,自有人听不得这样的话语,当即冷笑道:“自吹自擂罢了,小视天下英杰!”

    方咏瞧了那人一眼,原本张钦以为他会发怒,却不曾想这位稷下学子却是心平气和:“所谓当仁不让,咏不敢小瞧天下英杰,却也不敢小瞧自己。阁下有才,自信不疑,亦可以甲等之士自诩。”

    听到他说“当仁不让”,张钦便猜出此人乃是儒家弟子,心里隐约便明白他为何如此高调了。

    儒家原为显学,隐隐有独尊之意,但是先后经过数次挫折之后,如今却只能成为道统之一,而且只用于约束人的修身品德,这对儒家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打击。特别是如今朝堂之上,百家齐争,偏偏儒家因为司马亮之事,前辈凋零,所以只能推出年轻一代的英杰,来争取赵和的青睐了。

    这也可以看出,儒家只怕也在暗中看好赵和吧。

十九、职方主事

    方才愤愤然的那个人听到方咏如此说,便又冷笑了一声:“巧言令色者鲜矣仁,何仁可当,何仁不让?”

    方咏一扬眉,似笑非笑地道:“阁下是名家?”

    “名家苏迁。”那人道。

    “阁下心中不愤,只怕是因为名家未列显学,未曾设科?”方咏又道。

    “名家坚白同异,乃格物之理,道家可作方法论,名家亦可作方法论。”苏迁傲然道。

    “不然,名家唯穷舌辩之术,而弃实用之能,为形而上者尚且勉强,遑言方法论?”方咏毫不客气,直指名家学派的弱点道。

    苏迁却是一撇嘴,似笑非笑地道:“名家可不是抱残守缺言必法古的儒家,阁下虽在稷下,显然学问尚且不足,不知道如今新名家早已与旧名家不同了。”

    “略有耳闻,不过以俗语言之,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方咏同样淡淡一笑:“倒是我儒家,讲究知耻而后勇,所谓见贤思齐,又云止于至善,故此正统儒家之说,才是真正推陈出新,集大成于一体!”

    此二人当街争辩,张钦听了暗暗发笑。

    他久居蜀地,虽然消息还算灵通,但毕竟离中原或齐郡这样的学术中心太远,因此对正统儒家与新名家并不了解,不过从这二人争辩之中,他约莫能够推断出所谓的正统儒家与新名字各自来历。想来是赵和推出道统之说后,诸子百家各个学派当中,但凡还有所追求者,必然会对自家的学术观点、思想理论进行修改,以期适应道统之说的需要。这就直接导致各种新学潮涌而出,象名家这样惯于随机应变的出现了新名家,甚至最为保守循古的儒家,也羞答答地推出了所谓“正统儒家”之说,即是扬弃子思之后的儒家观点,要遵循所谓“孔子本意”,并以正统自称,好同别的儒家学派区分开来。

    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不过是为了适应新形式而采取的变通罢了——在赵和确定要以“道统”为科举考试的根本之后,如果哪一家学派不做出相应的改变,也就意味着这一家学派将会从护国公朝廷之中被排挤出去。五年十年或许还不明显,可是一两代人之后,那些被排挤出庙堂的学派,其生命力就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失去传人,只留下些许文字。

    当街激辩也就成了这些更新之后的学派们宣传自己观点的一个好方法——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将竞争对手正面击败更能振奋人心的呢?故此张钦虽然进入咸阳城的时间不长,但这种当街互辩的事情,已经是见到好几起了。

    这也证明赵和开科举之策,确实将天下英杰一网打尽,甚至连原本是世家大族的门生弟子,此时也不得不与自己的旧日师长划清界线,好也加入到这场盛宴之中。

    “方兄,你与这等人辩甚?”就在方咏占据全面优势,将那苏迁辩得只能又开始用名家的狡辩那一套时,突然有一人过来,一把揪住了方咏。

    方咏见此人之后,哂然一笑:“闲居无聊,又尚未开考,故此聊以消遣罢了……叶兄,何故如此匆忙?”

    “报名开始了,就在国子监!”那位叶兄叫道。

    这一下方咏神情微变:“不是说二十日才会开始报名么,为何提前了?”

    “来到咸阳城的人太多,为安人心,故此提前报名!”那位叶兄道。

    张钦听到这里,神情微微一动。

    不仅是他,所有正在关注辩论的人都是露出喜色。

    这些自各地而来的士子们,无论是出自哪一家学派,他们到咸阳来都是一个目的:参与第一次科举。

    他们大多数来自目前赵和控制的地区,也就是秦岭淮河一线以北诸郡,也有不少出自目前尚未被赵和完整控制的地方,比如河东、河北,更有甚者,江南、荆楚这些实际上拥兵自立甚至干脆起兵反对咸阳的地区,也有数以千计的学者赶到了咸阳。

    谁都不蠢,明白科举之制的产生,只怕会与始皇帝分天下为郡县一般,将是影响数百甚至千年的制度,而且赵和不急于称帝,更是让聪明人看出他的勃勃雄心,与之相比,迫不及待复辟即位并且向天下诸侯发诏封官的嬴祝,依旧是急功近利一如十余年前,至于别的势力,更只是割据之辈,完全看不出问鼎天下的器量。

    故此,当国子监那边提前两天开始进行科举报名的消息传来之后,众人纷纷息了观看辩论的心思,纷纷向国子监那边跑去。

    少部分人是去报名参考的,绝大多数都是去看热闹的。

    “张先生,我们也去?”申灿轻声问道。

    “我们先落下脚再说。”张钦倒是不动声色。

    申灿有些急了:“张先生,你不就是为科举而来么,这许多人可都去报名了!”

    “又不是先报名就一定可上。”张钦笑了笑。

    “可是若不报名,就一定不能上了!”申灿道。

    “我也未曾说不去报名,只不过稍等一等,反正只要在三月底之前登记报名即可,还有十余日呢。”张钦摆了摆手。

    说话之间,几人已经入了东市。与十余年前相比,东市的情形有所变化,相对破败了些——此再所难免,毕竟才经历过一番战乱,东市几乎是重建起来,一些断壁残垣虽然清理干净了,但店铺却尚未重新建起。张钦想要找的旧日馆驿,也毁于战火,不过他倒不急,在他想来,东市不缺住住,无非是换一家罢了。

    可是出乎他意料,跑了大半座东市,一连问了四家馆驿,结果全部客满——此处距离国子监不远,那些前来参加科举的外地士子,几乎都将东市视为自己最好的下榻之所,因此将东市馆驿的价格都生生抬高了一倍。

    眼见天色不早,张钦此时也不免有些心急,当他从第五家客栈中失望出来时,却被一个手长脚长的汉子唤住:“客人可是想要寻找住处?”

    “正是,阁下……”张钦看了此人一眼,心中微微一动。

    此人看上去就是市井中人模样,只是手长脚长,颇为特殊,当然,他怀中抱着的一只公鸡,就更让人觉得奇怪了。

    “客人可是来参加科举的?”那人又问道。

    “正是,阁下有何指教?”张钦道。

    “指教倒没有,生意倒是有一桩。”那人咧嘴笑了笑:“先自我介绍一番,某姓贾,绰号斗鸡儿,你唤我贾斗鸡即可——我倒是有处小宅院,就在国子监不远处,可以租与客人。”

    张钦看了其人一眼:“囊中羞涩,怕是租不起啊。”

    “客人放心,我不是漫天要价之辈,这样吧,客人先随我去看看那处小宅院,若是觉得地方合适价钱也合适,便与我一起去寻衙署签立契约,若觉得不满意,客人自可离去,如何?”

    若张钦只有一人,定然不会同意,但他身边有申灿这样的勇士,胆子便大了些,当即与申灿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点头道:“如此甚好,还劳烦斗鸡小哥头前带路。”

    自称贾斗鸡的,正是贾畅。

    他成为墨家传人之后,先是投师学艺,后来又随萧由一起游走天下追踪江充,此时无论那孙道人或者卞道人是否是真正江充,暂时他都没有了目标,再加上赵和力邀,他便留在了咸阳,并且担任一个新设的职务。

    在贾畅的带领之下,张钦一行在东市之中拐弯抹角,贾畅有一茬没一茬地向张钦问话,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来到一处深巷之中。

    深巷里的一座院子,院内有棵桃树探出头来,此时正桃花开时,故此树枝之上粉红一片。

    一到这里,张钦便喜欢上了这地方,他知道此地离国子监确实不远,哪怕步行,也不过是一刻钟左右的行程,而且此处幽静,正好适合读书。让张钦更是欢喜的是,这处小宅院的租金相当便宜,他们携带的金银足以支撑,甚至比起他们问到了客栈的价格还要低。

    “阁下究竟是何许人也?”在双方议定价格之后,张钦突然肃容问道。

    贾畅咧嘴一笑:“初见面时不就和张先生说过么,我姓贾……”

    “在下所问,是阁下在何处衙署任何等职务。”张钦挑明了说道。

    贾畅愣了愣:“我……你瞧我这模样,哪里象是一个官?”

    “阁下这一路来与我说话,旁敲侧击,分明是在打探消息,但阁下却根本不问我出自何处,显然早就知道我是来自蜀中,此其一也。”张钦伸出三根手指,“阁下这处宅邸,虽然看似老旧,但若真要出租,租金至少要比给我的翻上五倍,我与阁下非亲非故,阁下为何要便宜我,此其二也;阁下这一路上,至少与四人说过暗语,与两人打过手势,此其三也。”

    贾畅闻言讶然:“有这么多破绽么……”

    “我在咸阳之中虽然也颇有旧人,但想来能够记住我的,唯有萧由了,方才在东市之外才见到其人,如今阁下便已经到我面前,张某猜想,阁下莫非是受命于护国公?”张钦又道。

    他做如此大胆的猜测,一来是确实好奇,二来也是展示自己的能力。贾畅听到这里,不由笑了起来:“看来萧夫子说的不错,你确实是个人物……行吧,既然被你瞧破了,我也不隐瞒。我乃兵部职方司主事贾畅,奉护国公之命引你至此安顿!”

二十、临时起意

    “兵部职方司?”

    虽然对对方带来有关赵和的消息极是激动,但张钦还是按捺住心情。

    他将注意力焦中在那个从未听说过的衙署与职位之上。

    “恕张某孤陋寡闻,大秦何曾有过兵部,又几时有这职方司?”他开口向贾畅问道。

    贾畅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哈哈笑了起来:“大秦此前不曾有,但今后就会有了……如今兵部职方司已经开始行事,故此我不须隐瞒,总之兵部职方司有两处职责,一处是对外,一处是对内。”

    贾畅嘴上说不须隐瞒,但实际上说到此处之后,他便没有继续往下说。对于这个“兵部”和这个“职方司”,他所透露出来的消息,只能证明这个衙署应该是负责为主政之人提供大秦内外消息。

    大秦也确实需要这样的一个衙署。

    虽然自始皇帝以来,大秦主政之人对于天下的掌控力度就不断在加强,故此国家权力也日益集中,到烈武帝时,更是达到极致。但是,天子唯一人耳,当朝堂之中、地方之上的官员们勾结起来,向天子隐瞒某些重要消息便成为可能。别的不说,曹猛之死便是一份前车之鉴,若不是有人有意向曹猛、杨夷等隐瞒消息,嬴吉与谢楠如何能勾结在一起,又如何能将手中握有天下兵权三分之二的曹猛毒死于寝殿之中?

    “贾主事与在下说及此事,想来是还有什么吩咐?”张钦心念转了转,又开口问道。

    哪怕是萧由向赵和举荐了他人,但此时赵和还未曾与他正式见面,以贾畅所担当的责任,不应该直接告诉他兵部职方司的事情。

    “张先生果然不愧是萧大夫看得上眼的人物。”贾畅挑了一下大拇指,“确实有一件事情……可能要有劳张先生。”

    “请说,但有所能,莫敢不从。”张钦道。

    “此事尚未禀报护国公,只是我见张先生才智而临时起意,若是护国公见张先生时不同意此事,那么此事就只能作罢。”贾畅先说了这一句,然后神情突然肃穆起来。

    张钦为其面色所染,不由自主也危襟正坐。

    “此次科举,乃是新朝论才大典,意义非凡,张先生想来也是知道的。”贾畅道。

    张钦顿时明白过来,神情微动:“可是有人意欲破坏此次大典?”

    贾畅点了点头。

    张钦几乎没有多想:“来人必是废帝所遣!”

    要说全天下谁最恨赵和,废帝嬴祝必然排在前三之列。他如今正忙着向天下各地实力之力封爵许官,同时遣兵将西攻襄阳东征吴郡,试图将整个大江中下游都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但他绝不会坐视咸阳城中的科举获得成功。

    若是能破坏掉这次科举,对于咸阳城中的护国公朝廷来说会是一次声望上的重创,其实若不是九姓十一家纷纷来投,让嬴祝实在没有办法改变旧的选才制度,嬴祝甚至也想要开一场科举,与赵和争夺天下人才。

    但问题就在于,嬴祝如今的主要支持者就是九姓十一家,其中来自颖川的陈君陈宜之更是初至他幕下便连上五份谏书,劝他以九品官人之法选拔官员,“以安天下士人之心,以定上下尊卑之序”。经过这一段时间之后,嬴祝与九姓十一家已经深度联合,双方之间都难以分割,故此嬴祝唯一能选择的,就是破坏此次科举了。

    “正是,我们得到消息,废帝那边遣人来破坏此次论才大典,但是具体经办之人为谁,其用意又何在,这都是我职方司要打探的事情。”

    张钦微微颌首。

    咸阳的护国公政权看似数月忙于内部事务,并没有凭借兵力上的优势急攻嬴祝,这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坐失良机、养虎贻患,但是显然,护国公政权并没有真正忽视嬴祝这个废帝。嬴祝意欲破坏科举之事,已经被打听出来,这证明嬴祝身边近臣之中,只怕就有心向赵和者。

    张钦心里想到的,还是九姓十一家。

    这些大家族惯于多方下注,他们如今虽然将主要资源都用在支持嬴祝身上,但又怎么不会安排点人手到赵和这边来?

    “经过努力,我们已经打探清楚,来自吴郡的钱益,便是废帝派来的人。此人心思缜密,我们不好派人与之接触……”

    “且等一等,贾主事,我有一问,既然知道此人乃废帝暗谍,何不将之缉拿,严刑逼供,何愁其不招?”张钦忽然道。

    “吴郡钱益,乃所谓江南学林领袖,名声极大,他行事隐秘,若无明显罪状擒下刑讯,呵呵……我们不但不能抓他,我们还得小心一些,不能让咸阳城中的城狐社鼠害着他。”贾畅大约也觉得这种情形有些别扭,自嘲地笑了笑,然后道:“张先生,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世上有些人行事总是没有底线,但凡是好人,必然会受到诸多限制,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摊上的主君却是,所以呢,只能束手束脚了。”

    这是在吐槽赵和。

    不过张钦觉得,贾畅在吐槽之余,也有些乐在其中的味道。毕竟一个追随有底线的主君,夜半三更之时睡觉能够睡得更加安稳一些。

    张钦自己心里也是如此想。

    “这世上总是如此,好人活得极累,恶人活得痛快,不过若一昧只求痛快,这世上早就成了人间鬼域。”张钦道。

    “张先生理解便好。”贾畅深有同感地点头,然后继续谈起正事,“此前我们便想过,安排一人去接近钱益,争取能成为其人‘同党’,以此套取机密。但此人极为谨慎,我们又不敢打草惊蛇,故此一直未曾行动。今日见着张先生,无论是胆气还是智略都极是合适,故此我才会临时起意。”

    张钦听他夸赞自己的胆气与智略,心中也是微微一喜。

    此人被赵和安排在一个职位不高却极为要害的位置之上,想必是赵和的亲信心腹,这等人物对他的观点,肯定也会传入到赵和心中,也就是说,他有望给赵和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而且除了胆气智略之外,张钦还有好几个优势。

    首先他是一位旧日的“名人”,十余年前他行走天下之时,才名大约就和现在的钱益相当,因此算得上是出身清白,不是那种临时冒出的“新人”,容易引起怀疑。

    其实他自蜀郡而来,自然不大可能是护国公政权安排的人物。

    这两点决定了他若是接近钱益,比起旁人要更为容易。

    “若张先生觉得不妥,此事便作罢。”贾畅又道。

    这话听得张钦笑了起来:“贾主事何必如此,我既然听贾主事说了此事,若还想着顺顺利利参与科举,就必须听贾主事之令行事,否则的话……”

    贾畅也笑了起来:“张先生果然是个明快之人!”

    “此事我应下了,只不过我为贾主事冒此风险,贾主事何以回报?”

    张钦直接索取回报,有些出乎贾畅的意料,贾畅深深看了他一眼:“张先生放心,从今日起,张先生便算是职方司下行走——这可以算是小吏经历,而且在职方司做一年,抵得上在地方州郡做三年!”

    贾畅没有直接给任何好处,但他所说的事情,还是让张钦心中一喜。

    来到咸阳的路上,他早就听说了,此次科举选拔之才,并不会猝得高位,而是会方在一些关键衙署的小吏位置上历练三年,三年之后,才会转升为官。

    对于张钦来说,他此时已经年近四十,出仕显晚,再在小吏职务上蹉跎三年,实在是一种浪费。

    但若是能够以一年职方司的经历充抵三年小吏经历,那他等于就是赚了两年。

    “果真如此?”他已经心动,但还想最后确认一下。

    “我是墨家,墨家可不好说谎诳骗。”贾畅道。

    张钦却是一撇嘴。

    贾畅笑道:“职方司虽然官微权小,但是居于此处者,却不好胡乱许诺——此大忌也,这是萧大夫对我说的。”

    张钦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职方司是主政者的耳与目,却不能是主政者的嘴与手,更不能成为主政者的心与脑。

    这个看似轻佻的贾畅,能说出这番话来——哪怕他只是转述萧由的话语,但张钦觉得,他应当可以在这个要害的职位之上做得长久,甚至还可以善终。

    两人谈了一些细节,当掌灯之时,外头传来了声响,紧接着,一个昆仑奴行了进来,打量了一番贾畅,二人交换眼色之后,那昆仑奴退出去。

    “护国公到了。”贾畅提醒道。

    不用他说,张钦也已经站起身,快步恭候于门前。

    他看到赵和已经站在这小院之中,那昆仑奴正跟随在他身旁。

    让张钦有些意外的是,随赵和来的,也只有那昆仑奴一人罢了。

    “先生可是蜀中张公?”赵和微微拱手,笑容甚是平易:“和忙于冗务,此时才有暇相见,还请张公恕我失礼。”

    哪怕张钦知道他是做出这番礼贤下士之态,心里也不禁暖洋洋的,只觉如沐于春风之中。

二一、锥破囊中

    贾畅为张钦准备的这处宅院甚是幽静,因此哪怕距离东市并不太远,但远处的笙歌嬉笑之声传不进来,而走街串巷的小贩们,也只会到巷口吆喝,不会来到大门之前。

    小院之中有株大桑树,此时风拂枝叶,沙沙声如春蚕咀嚼,又如春雨滴哒。

    张钦的心静了下来。

    他原本对自己初入咸阳便被赵和接见很激动的,但此时与赵和面对面交谈,也不知道是已经习惯了,还是因为赵和给他的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激动的心情稳了下来。

    “张先生自蜀郡来?”赵和也没有过多寒喧,而是直接问道:“蜀郡守刘鲁其人,先生以为是何等人物?”

    “冢中枯骨罢了。”张钦毫不避讳地道:“此人野心狂妄,但才浅德薄,故此只能借助鬼神之术,以图侥幸之事。只不过他却不知,尾大不调,蛇噬其主,其人身亡名裂之时,指日可期!”

    “张先生说的是,昨日我接到消息,刘鲁失成都之后退往巴郡,为巴郡守李盛所阻,不得不南下欲投南蛮,于途中为李峙、李特兄弟所杀。”赵和道。

    张钦先是一喜,然后旋即忧道:“虽然刘鲁罪该万死,可他若真死,蜀地完全失控,蜀人只怕要受罪了。”

    “巴郡守李盛其人如何?”赵和又问道。

    “李盛……钦有一比,此人乃是貔貅。”张钦摇头道:“护国公莫要以为此人能阻刘鲁便是什么忠臣,此人于巴郡为守三年,时人称之天高三尺地薄三尺。他能阻刘鲁,实属侥幸,绝对挡不住李峙、李特兄弟。”

    “这李氏兄弟又何许人也?”赵和好奇地问道。

    “说起李氏兄弟,就必须先提其母。”张钦叹了口气,“蜀人多信鬼神巫蛊,昔时蜀望帝杜宇便因信楚巫鳖灵而失其国,含恨而为杜鹃。时隔千载,蜀人之中,淫祠鬼神之复燃而起。李峙、李特之母,乃氐人之女,本姓卢,为李氏妻后生此二子,后寡居,乃以巫蛊之术惑乱乡里,初时只求生计之资,后则声望益长,欲罢不能,其人也渐骄淫,乃至自称无生老母。刘鲁入蜀为守,与其人有染,于是重用其子李峙、李特……”

    “刘鲁欲以蜀自立,一则令李卢氏以无生老母之名,为其制谶语以惑民,二则则以李峙、李特为流民帅,为其征讨四周,特别是谋夺汉中——他想取汉中倒不是有什么进取之意,不过是想着以汉中为蜀地门户屏障。但刘鲁原本有子,因李卢氏轻慢其生母,故此不满,遣人杀李卢氏,李峙、李特遂有反心。”

    他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赵和既然已经专门设有职方司,象这样的消息,想必赵和早就已经知道了。

    但看到赵和依然很专注地望着自己,他便收敛心思,又说了下去:“李峙、李特二人,因为是秦氐杂种,故此在氐人之中颇有名望,能得氐人效力,其母以无生老母为妖言惑众,此时虽死,但尸首不存,故此李氏兄弟以‘老母升天’为由进行遮掩,反而让更多的人受其蒙骗。氐人、流民,此皆蜀中之大患,李峙、李特以此为恃,我恐蜀地之乱,非一日可平啊。”

    “至于李峙、李特其人,峙为兄长,虽为逆贼,但其人恢宏大器,不拘小节,能容人用人,且用人不疑,故此必能得不遂其志者效力;特为幼弟,勇猛果毅,身强力壮,披坚执锐、冲锋陷阵,足以勇冠三军。兄弟二人一母所生,自幼丧父,故此相互扶持,兄友弟悌,外人不可离间……”

    张钦一边说一边看着赵和,发现赵和仍然是很专注地倾听,丝毫没有因为他夸赞李氏兄弟而生气恼怒,心中对赵和的了解更深了一层:赵和器量非凡,能容得下敌人之长,那对于自己属下的长处肯定更能容纳。

    因此他话锋一转:“不过李氏兄弟有一致命缺陷,二人若是事败,必由于此。”

    “请张君细细说来。”赵和应了一声。

    “此二人出身草莽,擅长与底层百姓相处,却不擅长治国理政。此时蜀地既乱,无论是氐或是流民,必然深恨蜀地原先官吏,他们即便隐忍一时,此后也会向这些官吏清算。哪怕李氏兄弟模仿朝廷建制设官,凭着氐人、流民,却不可能短时间内将整个蜀地都维持住。在其前期,声势浩大,只因攻城掠地,所俘所获足以养军抚民,但待其尽得蜀地之后,北不能入汉中,东不能入巴郡,无人可掳,无粮可夺,其军资必缺。唯一之计,便是重又自民间刮取,彼时原本支持李氏兄弟之流民,与那些自诩为李氏同族的氐人,必生嫌隙,内乱既生,李氏兄弟即便勉强压制,却不可能彻底解决,亡无多日矣。”

    张钦没有直接说,但实际上是向赵和献上了平蜀之策,就是控制住巴郡与汉中,如今蜀地难以自持,最多几年,必再生内乱。那时赵和既可以坐观其败,也可以派兵以加速其灭亡。

    他这一套策略正是所谓的上策,上兵伐谋,只不过在他说出之后,张钦的心登的一跳。

    赵和摆明的态度,分明是对他的平蜀之策极为渴望,但他所献之策,以赵和身边萧由之能,岂能想不出来?赵和正是因为对此策有些不满,所以才希望从他这里得到更有用的东西。

    张钦心里急转,口中又继续说道:“此为万全之策也,不过延时日久,民众必受其苦累。若无它计,却也只有如此,毕竟……乱上三五年,总比乱上三五十年要好。非是钦不知体恤民众,实在是长痛不如短痛,一家一地遭难,总胜过一城一国遭难。”

    他没有献出什么“奇计”,只是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何会持这种偏向于求缓策略的原因。但他所说的道理,却深深打动了赵和。

    赵和自己也想得到这样的道理,可他更会想到,自己这一个决定,必然有几十万上百万甚至是几百万的民众要受离乱之苦,他心中终究是有些……不平。

    并不是不忍,而是不平。不忍的话,那就是慈不掌兵,他倒不如和嬴吉一起跑到东海海岛上去钓鱼,眼不见为净。不平是因为他心中还有底线,他心里隐隐有些不服气——自己分明已经很想让这场天地之变来得缓和一些,受到伤害的人更少一些,但为何看上去自己的努力并未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难道说自己不急着称帝真的错了?

    旋即赵和将这丝动摇抛于脑后。

    如今这局面,岂是他称帝就能够平息的,恰恰相反,若他此时称帝,只怕乱的就不只是蜀、与江南,如今那些拥兵观望的人恐怕会纷纷加入反对他的行列,他连给自己争取平定河北、河东、统合中原、齐郡和西域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的蛰伏,只是为了将来更好的腾飞,他如今要做的,不是怀疑自己此前的决策,而是如何将这决策完成得更好,让这场动荡带来的痛苦更短。

    毕竟,他要面对的敌人,远远不只眼前的嬴祝和李氏兄弟。

    “张君所言甚是,是我心急了。”他痛快地承认了自己心态上的不稳,然后笑着道:“张君此来可是参与科举?”

    “正是为此而来,护国公选才,不依家世,不问贫贱,唯才是举,如此盛事,必会留于青史,钦不才,却也想在此事上留一名字。”张钦道。

    赵和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既是如此,张君好生考试,我便敬候佳音了。”

    张钦明白二人之间的谈话已经结束,当即起身向赵和行礼:“天下安危,苍生性命,皆系于护国公,钦虽是凡俗之才,若能为公效命,万死不辞。”

    赵和看到站在门口的贾畅在向自己挤眉弄眼,心中一动,顿时明白张钦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了。他眉头稍稍皱了皱,评估了一下此事的性质与成败,又想了想张钦此人,当即点了点头:“我记着了。”

    “还有一事。”张钦却又继续道:“钦此次辗转来京,多赖一壮士之力,此人勇武异常,不可使之常居冗下之所。钦虽知冒昧,却也欲向护国公举荐此人,请护国公量才而用。”

    他不为自己求官,只请求一个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这已经让赵和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一分,到现在更是冒着引起赵和不快的危险,而去推荐一个所谓“壮士”,至少在赵和心中,他是留下了一个知恩能报的印象。

    这样的好评与印象,并不能直接为他从赵和那里争取到什么,但当在某些关键之时,这好评与印象则会成为左右赵和决定的因素。此事张钦明白,赵和本人也明白,但人皆有私心,只要私心不曾害公,一昧去抨击一个人不象圣人一般无私,那本身就是对所谓圣人的背叛。

    故此赵和点了点头:“此人若真如张君所言,正好令其前往河北,于解羽军中效力。”

    “多谢护国公!”张钦再度行礼。

    将赵和一行送出之后,原本不知被护卫赶到何处的甘安与申灿一起跑了过来,二人脸上自是欢喜之色,一见张钦就不停恭喜,张钦却是哂然一笑:“先不必恭喜我,我又没有混上什么官职,须得恭喜的倒是申壮士你,我已经在护国公面前举荐了你,想来不久,你便可以去河北军前,在今日见到的那一位解将军手下效力了。”

    申灿顿时大喜,甘安也连声叫甘宝儿准备好吃的来庆祝。张钦面上虽也有笑意,心中却不免有些暗叹:申灿只觉得去军前效力就是机会,且不说他此行要冒着性命之险,单单说军中,以申灿的年纪,就算混到死,也未必能够到太高的位置,毕竟赵和手中有咸阳四恶这样的旧交,有稷下学宫的门生,有西域解羽、应恨、郭英这样的嫡系,竞争实在太过激烈了。

    但文官之职呢?

    想到这里,张钦的笑容更多了几分真挚。

二二、首次科举

    道统二年四月初八,晨,卯时。

    国子监的钟声响了起来。

    连绵不绝的十八声钟响,让云集于国子监前的人们精神大振,紧接着,紧闭的国子监大门敞开,一个身着红袍的官员手举黄绸卷轴行了出来。

    他先是环视了一眼周围,然后展开卷轴,扬声念道:“敕,大秦道统二年科举于四月初八卯时开场,各郡考生入内!”

    念完之后,他闪身到了一旁,在他身后,国子监三门洞开,六队军士分别自这三座门中行出,左右分别站开。

    对于所有人来说,科举都是第一次,因此无论是前来参考的各郡学子,还是赶来看热闹的咸阳百姓,一个个都看得津津有味。

    张钦夹在人群之中,望着这一幕,心不禁怦怦跳了起来。他旁边一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学子似有所觉,侧过脸望着他:“张兄可是有些紧张?”

    “钱贤弟难道不紧张么?”张钦反问道。

    钱益微笑起来:“如何能不紧张,此事干系如此之大,社稷祸福、大秦正统,皆在于此!”

    他说完之后,一撩衣袖,迈步向前行去。

    张钦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捻着胡须微微眯眼。

    在得到贾畅的嘱托之后,张钦便开始有意识地接近这位名动江南的才子,但如同贾畅所言,此人心思缜密,虽然张钦凭借自己的才学与之相谈甚欢,但他对于自己此次参与科举究竟有什么打算,却是丝毫不漏口风。

    这让张钦多少有些沮丧——他还希望凭借这个功劳,能够折抵一些基层经历,让自己的官职能够升得更快一些。

    不过实在无所收获,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反正他如今已经落在赵和眼中,只要此次科举得中,再有一两次合适的机会,必然能够得以升迁。

    “张兄为何驻足不前?”行进之中的钱益头也不回地问道。

    张钦笑了笑:“开科举乃千载未有之事,我等既亲身经历,自然要在此多品味品味,今后含饴弄孙之时,也有向小儿辈吹嘘的资本。”

    他口中如此说,脚下却追了上去,到了钱益身边之后,他又轻轻叹了一声:“这原是造福天下士人的美事,惜哉惜哉。”

    “何惜之有?”钱益讶然。

    “主考之人不是姓嬴。”张钦道。

    钱益眉头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张钦:“这几日里,张兄可对护国公颇有推崇啊。”

    “单以功业,护国公乃当今人杰,我自然推崇。然则我虽兼学百家,却奉儒学为主,君君臣臣,不可忘也。”

    钱益脸色稍动:“张兄慎言!”

    张钦的话里,虽然推崇赵和的能力与功勋,却以其不能守为臣之道讥讽之,在如今这个场合,确实是不合时宜。张钦哂然一笑:“出我之口,入君之耳,难道钱贤弟还会出卖我不成?”

    “张兄既有此心,为何还要来参此科举?”钱益再问道。

    “我方才说了,这是千秋盛事,哪怕非嬴氏所主,却也不能不来。此非为一家一姓所设,而是为天下读书之人所设,我辈适逢其时,若不亲自,必有终身之憾。”

    钱益点了点头。

    他脚步稍稍缓,与张钦几乎同时来到了检查的队伍之前。

    张钦瞄了一眼钱益所提的篮子。

    几乎所有参与此次科举的人都会准备自己的行囊,或者是篮子,或者是包裹,也有人干脆提着书箱。其中装着考试所需要的文具,还有考生的一些生活用具——这次考试时间长达三日,每日上午一科下午一科,两科考完才允许离开,故此需要做一些准备。但这也给了部分心怀侥幸之人可乘之机,据张钦所知,有些参试考生便将主意打在了这上面,准备在自己的行囊之中进行夹带。

    以钱益才学,自然是不需要夹带的。但是,他并不是真正来参加科举,而是奉嬴祝之命前来搅局,所以他若有所夹带,所携者就不会是小抄答案那么简单了。

    军士们对每一位近前的学子都进行检查,很快就轮到了二人。

    钱益被引到最左的那间门前,一番搜检之后,他被请进了门内。几乎同时,张钦也检查完毕,进入了国子监之内。

    两人相视一笑。

    “据我所知,此次参考之人足足有一千五百余,今日正科,人人皆考,以这个速度,只怕一个时辰都搜检不完。”张钦说道。

    “如今只是入场时间,等正式开试还有一个时辰,若是真不能全部搜检入内……”钱益摇了摇头,“以赵公行事,不会出此疏漏。”

    如同他们料想的那样,起初搜检比较慢是因为所有人都不熟悉过程,但此次被抽调来进行搜检的,都是军中精明强干之士,故此在搜检了十余人之后,他们的熟练程度大增,速度也就越来越快。张钦与钱益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和他们一样入内的人便已经过百,再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人数又翻了一倍。

    “你我也入场吧?”张钦道。

    钱益笑道:“小弟是乙考场第二十八号,张兄呢?”

    “这倒可惜了,愚兄我是丙考场第四十五号。”张钦道。

    两人的考场是国子监中相领的两间院子——在确定会举行科举之后,国子监便进行了扩建,新建了诸多院子,并且给这些院子都搭起了顶棚,这些院子便是科举的试场,每个院子当中,又被木板分隔成一百个席位,此次参考一千五百余人,一共动用了十八间院子。

    两人便在国子监前院揖手道别,然后各自赶往各自的考场。张钦初时还在琢磨,钱益究竟会如何完成嬴祝交给他的使命,但当他真正迈入丙字考场之后,他便将这些杂乱的猜测都抛到了脑后。

    他不想错失在这第一次科举中扬名的机会。

    因为是初次组织科举的缘故,所以这次所开科目只能说是一次尝试。每个参与考试之人,必须报考正科与两门副科——许多不许少,所谓正科,考的内容就是去年底才颁布天下的《道统》一书,所谓副科,则是明算、格物、明法、实务、兵法。这个科目的设置与赵和最初的设想有很大的出入,倒不是赵和做出了让步,而是主持这次科举的李非提出,既然要改革,那就改革得更彻底些。原本赵和是想以道统为正科,以百家为副科,即考生除了考道统之外,还可以另选二家之说进行考试,以此来促使学子们打破门户之见,博采百家之长。李非则以为反正“道统”已经将百家之间的门户壁垒打破了,再去单独为一家学说开科,反而不美,倒不如选择对于国计民生最有用的一些领域分科考试,所考的内容同样也集百家之长:比如明算一科,便是将儒家、阴阳家、墨家和工家(公输班)等诸多学派中有关计算之术合而为一;再如格物一科,则是将商家、农家、墨家学说之中研究物性之理合于一处。在抛去治国执政上的理念之争后,各家在这些具体术理上的分歧并不大,因此将之融合汇编的难度,也比赵和最初想的要小。

    自然,李非也藏有私心,比如说明法一科,对于他所属的法家来说极为有利,甚至可以说,所谓明法,根本上就是为法家单独设科了。不过李非的这点私心,在赵和的容忍范围之内,而且大秦也确实需要大量熟悉法律与制度的官吏——在赵和的计划之中,是要将地方官的司法之权给剥离开来,通过设立刑部的方式将之收归于中央,这就有大量的法律专才。

    每一个参与科举的考生至少要在正科之外另报两门副科,正科决定其是否得中,副科决定其名次与今后的就职方向。当然,若对自己有自信,也可以报上所有科目,反正最后计分之时,只择评分最高的两门副科。张钦便是这种对自己有十分自信的人,故此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他每日都卯时赶到国子监参考,至酉时才考毕离开。

    钱益也如他一般。

    考之前张钦对自己还是满怀信心,但最后一场考完之后,当他整理好行囊离开国子监时,还是禁不住驻足回头,望着自己这三天“煎熬”过的地方,不胜唏嘘起来。

    “张兄为何叹息?”好巧不巧,钱益恰好也在此时离场,见此情形,笑着问道:“此次所出之题,理当难不住张兄才对。”

    此次科举的题目真的不算太难,毕竟第一次开考,虽然从去年十二月起,有关科目的书籍便已经上市发卖,但许多来自外地的学子,只是到了咸阳之后才真正接触到这些书籍。但对于张钦、钱益这样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博览百家,哪怕是最为重要的道统科的内容,大多数也都是他们早就熟悉的东西。

    故此听到钱益的话语,张钦笑着道:“题倒不难,但这三日里所见人生百态,却是让我不胜唏嘘。”

    钱益深有同感地点头:“贤兄所说极是,此前我便知道,科举一开,天下英杰尽入其网中了,但却不曾想,情形会这般严重——我那试场之中,便有十一人因为各种缘故未能考完。”

    考场上昏阙者、病倒者甚至疯颠者,考场外痛哭者、狂笑者甚至自尽者,这几天里,他们可都是见到了。

    “不说这个,钱贤弟自觉如何?”张钦甩甩头问道。

    钱益昂然道:“必在榜上。”

二三、科场弊案

    道统二年四月十五日,仍然是卯时。

    钱益已经洗潄完毕,他在铜镜之前正了正衣冠,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不得体之处,这才抖了抖衣袖,对随侍的小厮说道:“走。”

    小厮擒着一个篮子,默然跟在其身后。

    两人出了宅邸之门——钱益既然得到了嬴祝的支持,在钱财方面是不成问题的,因此他到咸阳之后,可不象张钦那样需要去寻旅栈,他直接买下了一处靠近国子监的宅邸,并雇请诸多仆役、使女,在咸阳城中好好享受了一番。

    但他对咸阳城却没有多少留恋。

    此地虽好,并非吾乡。身为金陵之人,钱益更喜欢金陵城的龙蟠虎踞,喜欢那里的大江浩荡,喜欢彼处的吴侬软语。便是妓家,十里秦淮的雕楼画舫,也远胜过咸阳城里的北国佳丽。

    “僮儿,你可知我们故乡金陵之由来么?”乘上马车之后,钱益笑着问道。

    僮儿摇了摇头,他张开嘴巴,口中却没有舌头。

    他的主人只是想要一个倾述的对象罢了,那个对象最好不能说话,这样他主人所说的一切东西,就不会为别人所知了。

    “战国之时,楚威王筑金陵邑,此金陵发名之端。始皇帝一统六合,巡游天下之时,因为金陵有王气,而掘断连冈,更名秣陵,以坏其风水,彼时金陵尚且只是贫鄙小地。后来仁皇帝迁北方世家于此,又复金陵之名,自此金陵大兴,百余年间,便成江表第一名都。这些年来,无数钱粮,如水般自此涌至咸阳,养活了关中,支撑了大秦……但金陵自身得到了什么呢?”

    僮儿自然还是没有回答。

    “咸阳这地方,不过是旧秦之京罢了,粮不足食,布不足衣,却聚众百万,敛财兆亿!放在两百年前,关中乃天下财赋最多之处,咸阳为都天经地义,但如今时隔两百年,这大秦的都城,也该换一换地方了。”钱益喃喃地说道。

    身为江南才子,他个人对于嬴祝并没有什么想求恳的,他之所以答应嬴祝为其出力,甚至有可能是为其出死力,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家族师友的利益,另一方面,他是打心底认为,自己在大公无私地为自己故乡谋利。

    嬴祝答应,他的大秦将定都于金陵。嬴祝认为,长城以北、玉门以西,尽皆荒漠之地,大秦每年将无数钱粮与人力填于彼处,纯属浪费——特别是这些地方与江南并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维持边境安全也是北方诸郡的事情,可每年因此摊下的赋税却是南方居多,这实在是不公平!

    董伯予甚至给钱益算了一笔账,若是放弃了这些地方,整个江南的赋税可以减少三分之一,而摊派的徭役、兵役,也可以减去两成至三成。正是这些数据,让钱益下定决心,要出手帮助嬴祝,破坏此次科举。

    哪怕他明知道科举考试,对于出自寒门的读书人意味着什么,可他又不是出自寒门!

    想到这里,钱益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他其实知道,赵和做的才是对的。

    他其实知道,旧秦之制已经难以为续,九姓十一家掌控朝堂之局已被证明难以走通。

    但那又怎么样,他出身于这个阶层,他的利益与这个阶层完全一致,哪怕赵和做的再对,再有利于更多的人,他也只能挺身而出,对此表示反对。

    马车奔走之声,以小巷之中显得很响亮。

    当车夫驱着马车转至正街之后,钱益觉得耳畔一声哄鸣,仿佛是一扇门被推开,热闹的咸阳扑至他面前。

    卯时其实还很早,但通往国子监的正街之上,却已经人潮涌动。那些满怀希望前来参考的学子,那些有心见证这一历史的看客,还有那些永远都保持着好奇之心的闲人,他们纷纷聚拢过来。

    还有些商贾小贩,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在人群之中叫卖。甚至窃贼乞丐,也于人群中钻来钻去,而尾随他们来的差役武侯,亦是满头大汗。

    这是人间热闹气。

    钱益想起秦淮河畔,当吴郡的读书人们聚在一起进行文会之时,也会这般热闹,不,比起这咸阳城更热闹。

    因此钱益面上就浮出了浅浅的笑意。

    “钱贤弟,巧啊。”他正笑之时,有人却在外叫道。

    钱益掀开帘子,看到了张钦。

    与家资丰厚的他不同,张钦是步行的,身边还跟着一个老仆——钱益将一直呆在张钦身边的甘安当成了仆人。他心中一动,当即招呼道:“确实是巧,张兄请上车。”

    “正欲叨扰。”张钦也不客气。

    他上了车,原本与钱益同在车内的无舌僮儿自然下车去与甘安同行,两人大眼瞪小眼,甘安嘀咕了一声:“龟儿子的,这厮啥话也不说,莫非是个哑子。”

    僮儿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钱贤弟这僮儿倒是难得一见。”张钦恰好见到这一幕,当即笑着道。

    “有何难得,每日都在我身边。”钱益佯作不知其意。

    张钦哈哈大笑,也未继续深言此事。马车之中,一时静默下来。

    此时距离国子监已经不远,而且随着离国子监越近,路上的人就越多,马车的速度不得不慢了。钱益望着满街的人,目光悲悯地道:“如此多人来,却不过是白忙一场……榜上之名,对他们来说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钱贤弟倒是信心十足。”张钦笑道。

    “张兄不也一样么?”钱益说到这,微微一抬下巴,傲然说道:“况且,这等论才大典,若益与张兄都无法入闱,天下又有谁人配得上登榜?”

    张钦身体坐正:“愚兄年长,倒没有贤弟这样的锐气,以愚兄所见,天下英雄何其多也,象齐郡方咏、庐陵欧阳介、河东柳涣,彼辈皆是人杰英才,理当榜上有名。”

    “齐郡方咏,不过是借稷下之地而得名,虚名之辈,不足挂齿;庐陵欧阳介,有识人之能而无用事之才,二十年后可为科举判师;河东柳涣,能著文章、写诗赋,可为一幕僚。”钱益毫不客气地点评了一番张钦口中的人杰。

    张钦听得直笑。

    十余年前,他也是这般性格,点评天下人物,视英杰如无物,直到接连被二人打脸之后,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天下奇才何其多也,只不过因为各种缘由,大多数人才都不显其名。象钱益这般,只能说是年少轻狂。

    “同科之中,这三人勉强可说英才,离人杰还差得远,若说人杰……张兄与益,不过二人罢了。”钱益说到后来,话风一转,又回到他们身上。

    张钦心中突然一动。

    他眯着眼睛看了钱益一眼:“愚兄虽不象贤弟这般豪气干云,不过觉得榜上有名应当不成问题,贤弟觉得,你我二人,孰为魁首?”

    钱益呵呵笑了起来:“我就知道,贤兄看似谦逊,心底其实暗藏傲气……只不过贤兄蜗居于蜀地太久,虽然因此学问精深,但也因此眼界僻狭。我二人魁首之争,自然是我当胜出。”

    哪怕张钦觉得自己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修养有了很大的提高,此时也被噎得险些说不出话来。稍顿一顿之后,他才笑着道:“贤弟可知谦逊二字如何写么?”

    “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明知人不如己却还要谦逊,那就是虚伪了。”

    张钦再次被噎住,片刻之后才缓缓道:“可若贤弟没有取着这个魁首呢?”

    “那就是此次科考不公,出现了弊案!”钱益目光炯炯:“事实上,若榜首与次席非我与张兄,此次科考就必有弊案!”

    张钦霍然惊觉!

    问题就在这里!

    前些日子科考,还有科考之后,钱益都极为安分守己,看起来根本不象是来破坏科举的。此时他一句话,让张钦顿时明白,钱益要破坏的不是科举过程,而是科举声誉!

    试想一下,这吸引了天下英才目光的第一次科举,若是爆发了弊案,对于科举,还有对于做出科举决策的赵和,会是何等的一种打击!

    这种打击并不致命,可是却让人恶心,会破坏赵和为此次科举所做的所有准备,甚至冲击到赵和此前所说的“道统”。

    “贤弟言重了,天下俊才无数,安知无有超过你我二人者?”张钦摇了摇头,“既无凭据,又无证物,贤弟便是登高大呼科考有弊,又有几人相信?”

    钱益笑而不答。

    张钦知道对方肯定还有什么后手,但是此人谨慎,不愿意开口,那么倒不好继续问下去。他笑着望了望前方,然后道:“马车走不过去了,贤弟,不妨我们一起步行吧。”

    因为聚拢的人实在太多,一千五百人参考,可在国子监前的街道上人只怕超过一万五千,故此马车已经很久都未能继续前进了。张钦如此建议,钱益也不反对,二人下了马车,打发车夫将车停到稍远之地,然后步行在人潮之中继续向前。

    钱益并没有注意到,当他们经过国子监前的一间店铺时,张钦手中掉落了一个纸团。

    而片刻之后,这个纸团便已经到了贾畅的手中。

    “科场弊案?”望着纸团上用指甲划出的这四个字,贾畅只觉得头大如斗。

二四、自知之明

    “科场弊案?”贾畅望着这四个若有若无的字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这字迹是用指甲掐出来的,虽然字迹仍然工整,不过还是能够从中看出仓促感。

    “不得了,不得了!”贾畅身边,一个相貌不好恭维的人摇头晃脑。

    身为咸阳城的地头蛇,贾畅夹袋里总是有几个人物的,而兵部职方司这个新设的机构,也不象别的衙署那样对选人要求正规,故此,贾畅往这里面塞了不少人。既有当初咸阳城中的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市井之中的失意书生、落魄学子。

    比如说这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姓封,名清,其貌甚陋,甚至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但他却是一个正经的读书人——只不过是杂家出身,又自称在兵家门下学习过。有没有才能姑且不论,反正他的相貌拖足了后腿,让他在大将军曹猛之时不得出头,哪怕与嬴吉也算有旧,可嬴吉诛曹猛之后,他仍然没有获得机会。

    直到贾畅将他翻出来,引其入职方司,他才算是有了一条康庄大道。而且他这个人心思灵活,不乏手腕,又如市井之辈一般能吹能侃,故此与贾畅算是合作甚欢。便是赵和,在与他见过几次,又交给他办了几件事情之后,也觉得这是个人才,便将他提到了贾畅的助手位置之上。

    “怎么不得了?”贾畅歪头问道。

    “咱们的主公,定国本也好立道统也好,那都是务虚,但开科举却是务实,是主公执政真正推行的头等大事。此人意欲弄一场科举弊案出来,看似要坏的只是科举,实际上却是坏主公的名声,坏新政的名声!”贾畅出身墨家,不是读书人,故对此事的理解并不是太深,但封清却是读书之人,因此更容易看清问题的关键:“若只是破坏一科科举倒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若第一次开科举,便有此丑闻,我恐……”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嘴,与贾畅交换了一下眼色,几乎异口同声喊了出来:“李岫!”

    李非年老成精,他主持科举考试,自然是极为妥当,所以在考场上想要作弊,几乎没有可能。

    要想进行作弊,能动心思之处,只有考场之外,而考场之上与科举有关又容易为人所利用的,便是李非之子李岫了。

    李非对自己这个儿子看得很清楚,李岫只是中人之资,而且他出生之时,李非在大秦已经地位很高,故此李岫的人生经历几乎都是一帆风顺。但他本人的才能有限,到了赵和主政,连李非自己都靠边站,若不是抓住一个立道统的机会抢到了科举主考的位置,甚至有可能被打发到东海去钓王八,这对李岫来说,是极大的冲击。

    因此他的人生之中,第一次生出惶恐:李岫已经年过七旬,便是再身强体健,又能庇护其多久?李非之后,他这种过惯了清贵日子的人,还能依靠谁?

    特别是此前发生在咸阳城中的刺杀事件,让李岫更是惶恐,当时不是贾畅在,他只怕都已经被杀了。

    “李岫的事情,我亲自去打探。”贾畅面色阴沉,若李岫真有什么问题,倒不如让他被那黄巾教徒刺杀了,不过此时后悔也晚,更何况如今一切都只是他们的猜测,或许李岫并没有做出糊涂之事呢?

    “时间来不及了。”封清拽住了他。

    此时已经过了卯时,大约是卯时一刻,按照计划,辰时就要张榜公布此次科举的入选名单。这么大的一个咸阳城,想要在这么短时间内查清楚李岫是不是做了舞弊的事情,时间根本不够!

    封清的眼中闪闪发光,危机在前,他却没来由的觉得兴奋起来。

    “那你说当如何是好?”贾畅反问道。

    “李非就在国子监之内,按照规定,自科考之时开始,直至发榜之日,他便不能离开国子监,所以,今日他才会回家。李岫为其子,肯定要来迎接,故此李岫人应该就在这附近。”封常清咧开嘴笑了笑:“不管他是否涉及弊案,我们先将他给抓起来!”

    “呃……”贾畅微微迟疑。

    “怎么,贾老弟你是怕了李非?”

    “胡说什么,当初我还只是咸阳城一斗鸡儿时,就没将那老儿放在眼中!”贾畅先是如此回应,然后又正色道:“只是在想,没有真凭实据便去拿人,如此做……是否不合适。须知护国公主政以来,诸多事宜,唯求公正,无据捕人,有损公正!”

    “老弟,你错了。”封常清摇头道:“护国公主政,唯求公正不假,但这公正对的是谁?是百姓,是守法蹈矩之人!换言之,护国公之公正,对的是自己人,至于敌人……以我之见,对敌人的公正,便是对自己人的不公正;对恶徒之公正,便是对善人之不公正!”

    贾畅一摆手:“休要与我说这个,道统论我也是看了的,虽然引道家负阴抱阳之说为方法之论,但天下人物,岂可简单以善恶两分?包括你我,也是身兼善恶,若只因有恶便不配公正,则天下人人都不得公正了!”

    封清呵的一笑:“老弟跟着护国公,果然有长进……老弟你所言不错,但是,你说在此事之上,李岫有无嫌疑?”

    “有,若说此次科举会有弊案,十之八九便生在他身上!”贾畅很肯定地答道。

    “那么就此事而言,我们请他协助,若是他并未涉入,我们算是还他清白,若他确实涉入,我们将之绳之以法——这莫非不公正?”

    贾畅隐约觉得封清的话语里似乎用了名家的诡辩之术,但是一时间却无法反驳。思忖了片刻之后,他哂然一笑:“我想这么多做什么,我只是行事之人……好,我们这就去抓李岫!”

    他下定决心,便不再犹豫,大步出门,封清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旁,将他送到门口后却没有继续:“我就留在此处,若有什么变化,也好作应对!”

    “封兄你是个能干的,以你本领,原也可以参加此次科举,不知为何却要陪我做这等事情。”贾畅却没有急着走,而是问了一句。

    “一来么,做职方司的事情,我觉得挺有趣,我还想着将来赴西域呢。二来么,以我这模样,去参加科举……呵呵,只怕有人会笑我不自知。”封清半是自嘲地一笑。

    贾畅回头望了他一眼:“那就做些事情出来,让天下人都不敢因为你的相貌而取笑你!”

    他说完之后,便不再理封清了。

    封清望着他的背影,孰视许久,才微微一笑。

    “几时了?”他向门前守着一名职方司差役问道。

    那差役弯了弯腰:“卯时三刻了。”

    “还有五刻时间。”封清喃喃自语,目光在越来越多的人群之中扫来扫去。

    聚拢来看热闹的人越多,证明赵和开科举之事的影响越大,这原本是件好事。但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们都在这里,若真出了什么意外,护国公朝廷只怕会贻笑大方、威风扫地了。虽然在有些人看来,这无关痛痒、不伤皮毛,但封清却很清楚,这对赵和和他一意推行的维新将是一个槛。

    连这个槛都无法迈过去,莫说会引来敌人的嘲笑轻视,便是赵和的追随者们心中,也会生出不安、怀疑。毕竟绝大多数追随赵和的人,未必是真正理解他的主张,只不过是因为觉得他可能成事,所以才附身麾下以图富贵罢了。

    甚至封清自己,便是如此。

    在封清看来,赵和有些举措都没有必要。比如说以护国公过渡之事,但同时,他又看到赵和有些坚持的必要性,而正是对这种坚持的欣赏,他才会在并不十分认同赵和行事风格的情形下,仍然加入到赵和这一方来。

    赵和帐下,象他这样的人还有许多。这些人如今都在为赵和效力,可还没有效死力。若是科举之事得成,那么这些人就算看到希望,他们将会迸发出更大的热情。可若是科举之事不成……

    就在封清心中忐忑之时,国子监前街约向东,约三百步左右的一处茶楼之上,李岫正坐在一群人中间。

    此时还只是卯时,哪怕是再勤快的酒楼都未曾开业,连这茶楼,都是被李岫重金砸来的门。随李岫一起坐在此处的,除了他的护卫之外,还有这些时日他结交的一些“朋友”。

    李岫在上回遇刺之后,便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他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庇护不了自己之后,便开始琢磨着在父亲之后,自己该依靠什么——琢磨来琢磨去,还真给他想到了一个点子,那就是广交朋友。

    若他的好友遍布朝堂之上,哪怕其父不在了,也可以依靠这些好友来继续庇护他。他对自己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走仕途的料,但若亲朋好友有许多高官显贵,他自己是不是官,便不是那么重要了。

    所以这些时日,他有意结识那些参与科举的学子们。毕竟李非曾不只一次对他说,要谦恭对待这些考生,谁知道三十年后,其中会不会出现丞相、太尉?

    “诸位,离发榜还有几刻时间,我在此以茶代酒,预祝诸位榜上有名。”他感觉到那些参考了的学子们甚为紧张,因此举起茶杯笑着说道。

二五、井水太凉

    此次科举对于天下学子而言,都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不仅仅因为这是史上第一次科举,也因为所有人都对考试内容不熟悉,因此相对而言,凡是入场之人起点都接近。

    不少人便是怀着侥幸的心理来参与考试的,他们很清楚,只要这一科成功,那么按照赵和的安排,来年还会有一科,那一科中参加考试的人就不再是现在的一千五百余人。那数字少说也要翻上一番,甚至更多。人越多就意味着竞争越激烈,竞争激烈也就意味着上傍的可能性减小。故此,对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说,今年可能是希望最大的一次,待来年和以后,可能就只是“谢谢参与”了。

    所以这些人在咸阳城中四处钻营,想要尽可能提升自己登科的希望,而李岫,身为前太尉和今科主考的儿子,自然就成了他们巴结的对象。

    李岫也有意结交,双方一拍即合,故此如今李岫身边参与科考的人数足足有二十五位。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此次科举为第一次,无论是赵和还是李非或者是朝堂上别的人,对此都没有经验。他们想过可能出现舞弊的事情,因此才会将李非等出题人和主考官关在国子监中长达一个多月,以防止可能出现的泄题、舞弊,但他们却不曾想到,有人会把主意打到他们的家人身上。

    若李非还在外边,以他多年的经验倒是会想到这一点,可他不是被“关”在国子监中一个多月么,这一个多月他不得与外界通消息,自然也就没有办法交待自己的儿子。

    其实李岫已经相当低调了,他结交的都是那些既有名气又颇有才学的人,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登上他的门。同时他在与这些人结交之时,也非常注意分寸,丝毫没有僭越之举。但是,一方有意结交,另一方曲意奉承,如此情形之下,双方往来频繁,也是在所难免。

    甚至频繁到在这等发榜的时候,这些人也聚拢于一处,由李岫作东,请他们登楼饮茶。

    “诸位请饮茶,这茶乃是上好蜀茶,如今蜀道断绝,想要买到此茶还不容易。”李岫见众人仍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笑着说道。

    在他提醒之下,众人才纷纷开始品起茶来。

    “说起茶来……原本茶只限于蜀地,蜀人好茶,传入咸阳还不足百年,但如今咸阳城中茶肆之数,已与酒楼相当。茶初入咸阳之际,时人多不知其为何物,以之为菜,以佐饭食……”一杯茶入口之后,李岫又徐徐说道。

    他乃是权贵之子,精擅吃喝玩乐和诸多风雅之事,因为有个好父亲,故此也算见闻广博。此时他说起饮茶的典故,倒是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但是才开得一个头,茶楼之下突然传来嘈杂之声,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李岫脸色顿时一变,他被上回刺杀之事弄得怕了,听到点声响便担心是旧事重演,因此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护卫。

    此前保护他的剑客早就换了,数量也从两个变成了四个。他们手握剑柄,对着外边虎视眈眈,这让李岫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何人喧哗,难道是等不急发榜了吗?”旁边一人凑趣地说道。

    但话声尚未落,就听到砰的一声响,一个铁槌飞掷而来,砸在李岫面前的茶盏之上。

    铁槌之后还有长长的锁链相连。

    李岫只觉得眼睛直跳,茶壶与茶盏中的茶水飞溅到他面上,他都没有知觉。

    他自然认得这铁槌,毕竟几个月前,正是这铁槌救了他一条性命。

    他甚至知道得更多——在被贾畅救过之后,他觉得此人勇武非凡,便想将其招揽过来给自己充当保镖与打手。在被拒绝之后,他便试图打探贾畅的身份。以李非的人脉关系,知道赵和准备将中枢改为六部制度并不难,而对兵部中职方司这一特殊机构也很快就有所耳闻。在那之后,李非便要李岫对贾畅敬而远之。

    让其父李非都忌惮之人,护国公的耳目亲信!

    他身边的保镖却不知道,此时一个个都拔出刀剑,怒喝叫骂,便欲向贾畅冲来。

    “住……住手!”李岫终于回过魂来,忙叫住了这四名保镖。

    他的脸色变得更白了,甚至有明显的惧意。

    “贾……贾……”

    “少啰嗦,前几月救了你这厮一条性命,竟然没有任何回报!”贾畅厉声喝道。

    李岫愣住了。

    他终究是李非之子,旋即明白过来,怯怯地道:“是岫失礼……”

    “跟我走一趟,先还了我的人情再说!”贾畅已经走到他面前,将他一把拽住,拖着就走。

    李岫没有挣扎,也不敢挣扎。倒是随他来的那些文士当中,顿时便有两个跳将出来,伸手拦住:“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方狂徒,放肆如此!”

    其余文士这段时间被李岫曲意结交,又有人带头,因此也纷纷出声。

    “与你们无干!”将这两个带头的暗暗记在心上,贾畅一声怒喝,让所有人安静下来,“私人恩怨!”

    “是私人恩怨,私人恩怨……诸位莫管。”李岫苍白着脸连声道。

    这反应总算让贾畅有几分满意,在李岫出声之后,那两个带头的还要阻拦,可是贾畅挥动铁槌左右一拨,便将他们二人驱到一旁,然后带着李岫下了茶楼。

    茶楼之上,众人面面相觑。

    那两名带头的文士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有些惊慌。他们与钱益一般进入咸阳,只不过钱益目标更大,他们名声较小,因此便被派来与李岫结交。此时眼见就要发动,李岫却被人带走,这让他们有些迟疑。

    虽然说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完成,李岫在不在现场,关系并没有那么大,但在总比不在要好。

    两人愣了好一会儿,这才道:“我们追去看看,莫让歹人害了李兄!”

    这些文士纷纷跟下楼,那四个保镖则早已追了上去,他们到了茶楼门口再寻找李岫时,却发现李岫的身影早就被街头那涌动的人潮吞没了。

    二人挤入人群中又追了几步,但不知为何,他们身边的人特别多,挤着挤着,连李岫最后的背影都看不到。

    “怎么办?”其中一人低声问道。

    “不要慌,反正……”另一人开口。

    他还没有说完,身旁看似热闹闲汉的人群之中,突然有四人挤了过来,将这二人夹住。二人心中一凛,正待大叫,就听到有人在耳畔低声道:“封嘴!”

    几只手伸了过来,将他们嘴死死摁住。

    此时他们周围之人全是兵部职方司的密谍,这二人就在不惊动闲人的情形下,被捂住口鼻带走。密谍们下手自然不会客气,因此两人几乎昏厥过去。当他们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喘气之时,发现自己二人已经被带到一处院子之中。

    在他们面前,方才带走李岫的贾畅阴沉着脸盯着他们。

    “你……你是何人,竟然如此……”

    “将二人分开,用上手段。”贾畅道。

    二人惊慌欲逃,却被密谍一把摁住,摔在地上。他们此时才惊觉,李岫竟然已经倒在了地上,浑身是血,看上去奄奄一息。

    从李岫被擒到现在,过去才不足一刻的时间,竟然被打成这模样!

    不仅如此,这人连李非之子都敢当众掳走,其胆量之大和底气之强,可见一斑。

    这两个文士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赵……赵和……”一人颤声说道。

    “敢直呼护国公的名字,是逆贼跑不了啦。”贾畅狞笑着挥了挥手,“反正擒了两个,有一个活口就行,你们尽管施为,先开口的那个活,后开口的那个弄死……”

    “我什么都不会说!”其中一人道。

    “正是,人固有一死!”另一人也叫道。

    贾畅却轻蔑的一笑:“你们以为你们当真很重要么,想想看,你们为何会被捉来?实话告诉你们吧,钱益那厮此前便在此,我还没怎么用刑,只是指着那口井……”

    他指向院中的一口井,那两文士齐齐望过去,心中顿觉不妙。

    “我让他跳井自尽,他在井前徘徊许久,最后说了一句什么,你们可知道?”贾畅道。

    “什、什么?”

    “水太凉。”贾畅哈哈大笑起来。

    此话听得甚是荒唐,那两文士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但旋即又觉得,贾畅可能并没有唬他们,否则为何他们二人会被捉来?

    “所以,我只要你们一人的口供,好与钱益对照罢了,无非就是想要以科举弊案来坏护国公的大事,你们还以为自己的手段有多高明?”贾畅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

    密谍将二人带走,果然一个带往东院一个带往西院,两人此前还在相互鼓励,要什么都别说,但当真正分开之后,他们的心又忍不住狐疑地来。

    贾畅连科举弊案都知道了,似乎他们的计划真的全部曝露了,这等情形之下,他们还继续坚持,有没有意义?

二六、不耻为伍

    二人被带走之后,贾畅踢了趴在地上的李岫一脚。

    李岫慌忙爬起,小心翼翼地看着贾畅:“贾……贾恩公,这就完事了?”

    “还没,且看他们能扛得住几久吧,若是扛得住,你的麻烦还没结束。”贾畅冷笑着道:“你老子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之一,你却是天底下最蠢人之一,下回见着你老子,我定要劝他好生查一查,你究竟是不是他的种!”

    这番辱骂之话,李岫只能生受了。

    不生受不行,他虽然只是中人之资,却也明白自己成了有心人算计的目标,偏偏自己在特殊时候不够谨言慎行,十有八九真会被人所利用。

    这两名文士坚持的时间比起贾畅想的还要久一些。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仍然没有什么回应,而此时距离发榜的时间已经只余半个时辰。

    李岫急得团团转,便看到一个相貌奇丑之人走了过来。

    此人身边还跟着一个有些拘谨的男子,李岫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多看了两眼后猛然想起,这不就是在东市之中表演口技的那个董大么。

    董大被带到了东侧院子之中,片刻之后,东侧院子就传来了一声大叫:“啊,受不了啦,我招,我全招了!”

    这声音,活脱脱就是方才被带去的那名文士的声音。

    这声音一响起,西侧院子里顿时也响了起来:“我招,我先招,我知道的比他多!”

    “哪?”李岫愕然。

    董大旋即又被带离开,但是,贾畅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实现了。

    这两名文士奉命而来,他们肯定是做足了准备,就算是严刑拷打,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撬开其嘴,但贾畅只是用了点攻心之术,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李岫作为当事人,始终在场。

    “这些都是你说的?”望着面前的这张纸,贾畅睨视了李岫一眼。

    李岫脸色发白,勉强笑着道:“这不,这不都没有什么嘛……”

    “还没有什么,你就差没有直接泄题了!”贾畅几乎将纸摔在他的头上去。

    审讯的结果,在这些时日的交往中,李岫确实没有直接提科举之事,也不曾包揽什么,但他将自从确定要开科举考道统之后李非在家中看过的书、写过的文章全部拿了出来,或明显或暗示,透露给了与他关系密切的这些文士位。若是蠢人,或许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对于聪明人来说,这几乎就是划出了一个出题范围。据说以前国子监中有些教谕平时授课便是天南海北胡吹乱扯,临到考前才拿出几本书照本宣科念一念其中的部分内容,底下的学子们自然心领神会,将这些内容给标出来,称之为“划重点”,而考试的题目也往往在这些内容之中。李岫此举,便与那些国子监中的教谕没有什么区别了。

    得到这消息的考生,自然可以有针对地进行准备,他们只需要花费别人十分之一的力气,看少量的书,便能够达得和别人一样的效果,甚至更好。此事若不为人所知,自然没有什么,毕竟并没有直接触犯律法规矩,但若是有人乘机起事,此事便大有文章可做!

    毕竟来参考的一千五百余人,其中得中者最多不过三百人,剩余一千二百人哪个会心中服气。而此事给了他们一个借口,他们自然会乘机鼓噪。他们本身或许并没有想着与赵和做对,但这事情的结果就是拆了赵和的台,哪怕赵和将之强行按住,今后赵和的政令威信,也会因此大打折扣。

    赵和还有许多改革措施,比如尚未宣布的将大将军与丞相权柄分至六部,以防止再出现曹猛这样威胁到皇权的人物,到时他一提出来,人们首先想的不会是这改革能不能有益国家社稷,而是会想这改革是不是象科举一般能够作弊。

    这些事情,贾畅是想不了那么远的,但封清却可以。

    他死死皱着眉头,在旁殚精竭虑,想要找到破解之法。

    “离发榜还有多久?”他开口问道。

    “离辰时还有两刻钟!”有人回答道。

    “没办法……”想来想去,封清都觉得,正面的手段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并非没有,但是时间太紧,来不及用,所以,他的眼神变得阴冷起来:“小贾,我有一策。”

    “你有一策,不是什么好主意吧?”

    “对,确实不是好主意。”封清又琢磨了一下:“有些损,那两人如今控制得住么?”

    “可以。”贾畅知道他所指的是那两个招供了的文士,当即哂笑道:“既然开口了,那便是放弃了底线,没有底线,还有什么控制不住的?”

    “那就简单了,让他们出首,现在就去,控告钱益作弊。”封清道。

    贾畅一愣:“出首控告钱益作弊?”

    “对,钱益指使他们打听李非喜好,以此行作弊之事。”封清道。

    “这……这……”便是贾畅,也有些不明白封清为何会出此主意。

    “别啊,别!”李岫更是大叫,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首先,弊案之事,孰知除了钱益之外,还有没有旁人知晓,既然作弊被揭发出来不可避免,倒不如由我们自己将这盖子掀了,以便控制其范围;然后,作弊不可怕,怕的是内外勾结坏了科举之名,若是我们能极速查处弊案,对其人犯严惩,反而能将坏事变成好事!”

    封清这番解释让贾畅醒悟过来。

    他以拳击掌:“我立刻就去禀报护国公……不,由你去禀报护国公,此事紧迫,护国公许我临机专断之权,我便专断一回!”

    封清脸上顿时浮出喜色。

    去禀报赵和,实际上就是将此次的功劳举手相让。贾畅本人可能不在乎这样的功劳,但对于志向远大的封清来说,这样的功劳却是难得的。

    两人都知时间紧迫,议定之后便分头行事。封清去见赵和,贾畅则前往国子监。

    此时国子监前,几乎是水泄不通。

    随着发榜时间的临近,那些初时还云淡风轻的参考之人,如今一个个都面红口干,呼吸急促。

    不少人甚至急得连连向着国子监门口望去,总觉得下一刻那三道大门就会被打开。

    张钦与钱益也在这人群之中。

    与旁人的急躁不安不同,他们二人相当镇定,看起来事不关己一般。两人还因为在场的人太多,讨论了一下咸阳的人口与交通拥挤问题,进而再扯到了大秦人口数量的增长究竟是得益于江南的开发还是医术的进步,顺便提了一下大秦何时开始下一次人口普查……总之两人谈得都是经世致用的东西。

    在他们周围,也围上了不少人。

    且不说张钦十余年前就颇有声名,就是钱益,在当今一代读书人中声名远扬,隐约有新一代文坛领袖的声望。他此次入咸阳,也刻意高调,结交了不少人,此时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大概有百余参考之人的小团体。

    莫看这百余人占整个参考人的不足十分之一,但世上之人,多是从众之辈,这百余人引导得好,便能够形成极大的声势。

    钱益虽然面上不显,但他心中却是有几分急的。

    倒不是为了发榜之事,对于自己名登榜上,他极有信心。他之所以急,是因为没有看到自己的两个同伙。

    那两个被安排到李岫身边套话的人,原本会是作为证人出现。钱益入咸阳之后,特意避开那二人,为的就是自己一人将咸阳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让那二人方便行事。但事情到最后,终究还是要合在一起,由他作为主控,而那二人作为证人,将这次科举搅得乌烟瘴气。

    那两人不在,难道说是出事了?

    钱益正琢磨着,突然间看到人群骚动了一下。

    钱益没有太过在意,这么多人挤在此处,出现一点骚动也在所难免。但当骚动安静下来之后,他便看到自己方才在找的二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了。

    这二人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钱益皱了一下眉头,他们准备在发榜之前一瞬搅事,好让朝廷没有时间做出反应,但现在是不是需要提前发动了?

    钱益正想着,那二人当中一个已经举手指向他,然后声嘶力竭地叫道:“就是他,他科举作弊!”

    钱益愣住了。

    另一人也大叫道:“他为求上榜,科举作弊!”

    钱益心念急转,情知出了大纰漏,可是他想过被抓、被杀的事情,唯独没有想到过被人指责作弊。

    以他的自尊心,此时第一反应,并不是如何应对危机,而是要替自己辩解,因此他口中不由自主地道:“我钱某参加科举,还需要作弊?”

    “你需要不需要作弊,却不是你说了算,须得仔细查验一番才行。”贾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参与科举之人,哪一个不是学识满腹,哪一个不觉得自己名在榜上?你若是清白,查完之后自然复你名誉,你若是真作了弊,也自有国法治你……咸阳令署,请随我们走上一趟吧!”

    “啊?”钱益望着贾畅的腰牌,心中彻底反应过来。他当然不能老老实实跟着贾畅走,他下定决心,当即大叫:“我……”

    就在这时,他旁边的张钦突然迈步远离他几步,然后正色叫道:“钱贤弟,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这等人物,我张钦虽是不才,也不欲与你这科场作弊之人为伍!”

二七、牢中对驳

    道统二年五月初五,端午。

    阴暗的地牢之中。

    钱益神情木然地端坐于地,周围是嗡嗡嗡的苍蝇,还有无法排出的臭气。哪怕他模样上还算清洁,但在这里的地方,如何会不臭烘烘的?

    身后传来吱吖的声响,那是牢房门被打开了,钱益没有回头,毕竟被关的这二十日里,牢房打开的次数,已经多到足以让他失去一切希望的地步。

    然后他听到了脚步之声。

    脚步声很平稳,随之一起到了他的牢栏之前的,还有香味。

    酒与肉的香味。

    钱益喉结动了动,终于转过身来。

    看到来人之时,他愣了一下,然后瞪圆眼睛:“张钦,你竟然敢来见我!”

    钱益不是蠢人,相反,他其实非常聪明,这二十天时间里,他将自己经历的事情反复推敲复盘,发觉真正导致自己功亏一溃的就是张钦突然间的反目指控。

    张钦那一声“耻与为伍”,直接将钱益原本只是“嫌疑”变成了“罪犯”,毕竟在外人看来,张钦与他意气相投,两人算是挚交好友。而张钦在彼时第一时间背刺,最初时钱益以为是小人投机之举,可这二十天细想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早有准备的。

    甚至张钦一开始与他结交便是别有用心!

    “贤弟这话说得……你我虽然立场不同,可志趣相投,贤弟逢难,愚兄若不来探望一番,岂不是太过无情无义?”张钦笑眯眯地道。

    钱益心念急转:“呵,看来你来探望我,倒还可以沽名钓誉……”

    “那是自然,你钱益犯下如此重罪,我虽然与你割袍断交,但终究心念旧情,还是辗转托人,得以来牢中探望……此事在外头,已经开始流传了,我在咸阳城中的声名,也少不得向上升一些。”张钦一边说,一边将自己拎着的食篮递了过来:“你瞧,我为贤弟准备了三勒浆与酱猪手,还有粽子、咸蛋,哦对了,还有这变蛋——贤弟若是不吃,岂不白白被我利用了?”

    钱益原本准备将篮子抛向张钦头的,但张钦最后一句,让他止住了自己的不理智动作。

    是啊,就算这篮子砸中了张钦,对他又有什么伤害?在外头,他这人重情重义又公私分明的名声已经传开了,自己除了浪费些食物,连多出口恶气都做不到。

    “况且,这监牢毕竟是原御史监所改而成,哪怕护国公再三交待,可朝廷总不可能拿出许多美食来予坐监之人,否则岂不是鼓励人为非作歹么!所以这二十日里,贤弟受苦了,我都看出贤弟清减甚多,还是乘着热吃一些吧。”

    张钦这番话让钱益心中无名火再起,不过他很快克制住,然后旁若无人地将食篮之中的食物取了出来。

    “酒不错。”饮了一口酒之后,钱益缓缓说道。

    他神态恢复从容,仿佛自己并不在监牢之中,而是在酒楼里一般。

    “那是自然,这是来自波斯的三勒浆,所谓三勒者,即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最初是在四十年前传入咸阳,但若不是护国公重开西域,此酒在咸阳再也吃不到了……”

    “江南自有好酒。”钱益冷笑了一声,“劳民伤财,令青壮之士瘐死道中,穷兵黜武,使闺梦之人伏尸域外,所换者不过是一壶酒、一匹马和一声天朝上国,此岂仁君之所为?”

    张钦目光猛然缩了一缩:“贤弟这样说来,我倒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我也曾游历江南,朱门高户,燕巢之梁出自虎豹之林,冠戴世家,环佩之玉产于穷绝之渊;门庭之树,尚披锦而衣绣,堂阶之犬,且食糜而饮浆!江南岂无贫贱之民乎,彼辈朝出而暮归,食糠而咽草,三年不识肉味,五载未能新衣!为何奢者至此,为何贫者至此?”

    “此正朝廷失德,聚敛无度,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之故此!”钱益反驳道。

    “好吧,那愚兄问一句,若朝廷不如此,江南贫贱之民,便能得暖衣饱食么?”

    钱益这一次稍稍停了会儿。

    他虽然自有立场,但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很清楚,哪怕朝廷不征赋税徭役,江南的穷人……依然会穷。

    “虽不得暖衣饱食,但总会好过一些。”稍顿之后,钱益道。

    “那为何不让那些朱门、世家,那些豪强、大户少兼并些土地,少征收些田租,或者干脆些,让他们将自己家中囤积腐烂的谷物分与贫民食之?如此岂不更好过一些?”

    钱益连连摇头:“此断断不可,富者殷富,一则是祖先庇佑,二则是勤俭持家,所积之粮,也是为备灾荒,岂可轻与卑贱?况且无功则不受禄,若因一时之仁,而行此荒谬之举,则贫贱之辈,皆成懒人矣。”

    “以贤弟之言,这些富者于民何益,贫贱之辈为何不斩木揭竿,诛其族而夺其财,如此时蜀郡流民之所为?”

    这一下钱益又默然了一会儿,然后摇头道:“富者积善成德,平时修桥铺路,灾时赈危济难,乱则聚众自保,安则泽被四邻,如何于民无益?”

    “那我们便将朝廷视为天下最大的富者,朝廷积善成德,平时不仅修桥铺路,还兴修水利,灾时不仅赈危济难,还抚孤助残。乱则陈兵边境使外寇不得觊觎,安则开拓商道使四方财货流通!此等种种,为何你要说是劳民伤财、穷兵黩武?”

    钱益眉头一皱,就想措辞反驳,可急切之间,他又觉得自己无从驳起。

    “况且,我知道贤弟心思,无非就是觉得江南之民,不该为北地战事付出代价……我这边有一个故事,贤弟可想听一听?”

    “请说。”

    “曹猛死后,退皇帝原本有言,不追罪其家,故此曹猛一党家族尚安。曹猛婿杨夷有二子,一人九岁一人七岁,彼辈软禁于家中。后来事生反覆,退皇帝食言欲诛曹党,家有老仆冒险前来报信,夷之二子彼时正在下棋,闻讯既不惊慌亦不奔逃,九岁子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意料之事,此时已迟。七岁子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破家亡,古来如此。二子下完棋后揖别相约,若有来生,再为兄弟,然后从容赴死……此去年事也。贤弟之智,不及二稚童乎?依愚兄之见,非贤弟见识不如此二童,实是贤弟器量修养不及此二童,而私心远胜此二童!”

    “你!”钱益勃然大怒。

    但旋即他又按住怒气。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怒:因为张钦的这个故事,可以说直指他的要害了。

    他为何要为嬴祝效力,为何要破坏赵和的新政?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他自己成了江南世家大族中的一员,为的是那些冠缨之家的利益么?

    看起来是利他,实际上还是为己。

    “张兄此来,便是欲折辱于我,令我服罪么?”良久之后,钱益又道。

    “那倒不是,我此来一也是为自己的私心,给自己争些名气。二来将外边的事情告诉钱贤弟一声……钱贤弟放心,因为你已经招供,故此不会死罪。”

    “我没招供!”钱益怒了。

    “哦,但咸阳城中已经传遍了,你被推到井前,摸了摸井水之后,说了声‘水太凉’,便将废帝嬴祝欲使你坏朝廷新政之事招了出来。受你牵连,此科参考学子之中,一共有十七人被捕,将会发往大宛军前效力……”

    “你们这是……”钱益暴怒,不过旋即一声叹息。

    他在牢中发生了什么事情,那还不是由着抓着他的人说么,而且对方接二连三下手,他的名声已坏,此际便是想要挽回,也不可能了。

    这让钱益心灰若死。

    “因为检举有功,所以你不久就会被放出去,对你的处罚是终身不得入仕。”张钦笑着道:“钱贤弟学问渊博,从此之后,可以抛去世上俗务,专心治学,大秦少一寻常官吏,却多一博学之士!”

    “为何不杀我?”钱益沙哑的声音道:“为何不干脆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杀你而成你之名?”张钦反问道,然后一笑:“况且钱益若真有死意,出狱之后,或是跳水,或是上吊,或是服毒,或是自刎,方法多的是,何愁不能死?”

    钱益怨毒地望向他:“你……你想来以此卑行换得荣华富贵了?”

    张钦点头道:“确实,此次之事,我第一收获,便是名字已入护国公之眼;第二收获,便是大秦第一科科举一甲次名;第三收获……呵呵,就不说与贤弟听了。”

    “次名?我还以为你可以为自己换个头名来呢,张兄,可惜,可惜,你陷朋友于不义,弃良知去仁礼,也只得了一个次名?”

    “呵呵,天下读书之人何只万千,我虽未登至峰顶,但也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不满?”张钦却毫不在意他的挑衅,“况且,那头名之人,学识渊博,确实远胜于我,我便是想起嫉妒之心,也不得不自惭形秽啊。”

    “呃……竟然有这样的人?”钱益愣了一下,讶然问道。

    “自然有这样的人。”张钦点头。

    钱益心中大奇,他可是知道张钦的,此人看似谦逊,实际上却极自负,能让他心服口服,那是何等人物?

    “是谁?”好奇心大起之下,钱益忍不住问道。

    “不说,哈哈哈哈!”张钦却是起身一揖,然后大笑着向牢门行去。

二八、渭水泱泱

    道统二年五月十五日。

    咸阳城东南临渭水的河港之上,锦帆云集。

    因为咸阳是天下中心的缘故,从仁皇帝起不断开凿的大运河,将天下财赋粮帛宝物运送至此,仅烈武帝时一次“献宝”,便聚集了广陵之锦、镜、铜器、海味,丹阳的绫衫锦缎,晋陵的绫绣,会稽的吴绫、绛纱、铜器,南海的玳瑁、珊瑚、真珠、象牙,鄱阳的名瓷、酒器,宣城的名纸、笔墨、宝药……总之四面八方的珍宝堆积如山,这让这座渭水河港成为咸阳城外一处胜景。

    在北军之乱中,渭水河港也受到波及,萧条一时,不过赵和回到咸阳之后,重修和扩建渭水码头是他大力推动的以工代赈工程之一,到了此时,工程第一期早已结束,渭水码头又重新兴盛起来。

    虽然前往江南的商道因为割据而受限,但往齐郡、两淮,却畸形繁荣起来,再加上赵和迁北方世家大族往海外,齐郡那边的东莱城建港开海,有商道直通海外诸岛,故此运河上往来的船只不但不见减少,甚至略有增加。

    这一日辰时,一个背着行囊的书生出现在港口边上。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码头上的船只,好一会儿之后,才缓步走向其中一处泊位。

    “做什么?”一名码头小吏喝问道。

    “唔……离开咸阳。”书生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这里一共有八处码头,你是想要去何处,若是吴郡的话,只能先到广陵然后中转。”大约是听出了书声的口音,那小吏说道。

    虽然态度不甚客气,但介绍得倒还算详细。

    “我去……我去齐郡,去稷下。”书生道。

    码头小吏取出笔和簿册:“登记一下,姓名,籍贯,所去何处,所为何事!”

    那簿册类似账簿,书生犹豫了一会儿,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钱益。

    这名字写出之后,他明显感觉到小吏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

    钱益心中苦笑了一下:自然是知道他的,此次科举弊案被称为新政以来第一要案,受牵连入狱者多达百人,被判有罪者便有三十余人,而他作为这案件的核心人物,名字在邸报之上出现了不知多少回。

    偏偏现在朝廷的邸报深入人心,哪怕是这样的河港小吏,也少不得关注其上的内容。

    “拿好来。”在他填写完后,小吏又填了一张,然后将这张盖了公印的纸交与他:“去付船资吧!”

    钱益看了手中那名为“旅者之证”的纸一眼,这是赵和新政的内容之一,所有离开户籍之地者,都必须执有旅者之证,以此防止奸细歹人。此政看似约束了人员往来,但实际上却是为人员往来开了方便之门,须知以前人员流动虽无需旅者之证,但地方官府随时都可以以“流民”之名将人拘押,这使得商贾之业,往往为有力大族所把持,只有他们才能打通各种关系与渠道,将自己的商路延伸到千里之外去。

    但现在有了这旅者之证,哪怕是升斗小民,也可以为远行千里进行合法贩运——虽然家资仍然会限制他们的行程,可总比此前难以离乡要好。

    而且这旅人之证还有一个隐性的好处,那就是安全。持旅人之证行走天下,各个官驿都可以求宿,这让原先只接待官员及其家属的驿站,现在也向普通商贾行人开放起来。仅此一项,原本要国家贴钱的驿站,竟然就可以自我维持,也算是朝廷开源节流之举。

    收好旅者之证,钱益寻着前往齐郡的码头,那里停了好几艘船,几位船夫模样的人见他过来,顿时起身相迎。钱益急于离开咸阳这伤心之地,因此问了一个最早开船的,却也要等到午后时分。

    他交了船资,便直接上了船,然后一个人在船上发起呆来。

    与来咸阳时声势浩大不同,钱益离开时可谓冷冷清清,连一个送行之人都没有。就连随他一起入咸阳的那个无舌哑僮,因为是嬴祝安插的缘故,至今仍然被关押着没有放出来。

    此时在船上,钱益可谓形影相吊。但最让他难过的并非这个,而是他对自己未来的茫然。

    朝廷没有治他之罪,按照官方的说法,是因为他积极检举,将功赎过,故此不予严究,只是放回原籍,终身不得入仕。但他看似获得人身自由,实际上却被彻底毁了。

    人之死,有身体上的死,也有人际上的死,钱益在人际之上,可以说是死得不能再死。他想象得到,自己回到吴郡原籍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他将作为叛徒而名声远扬。此前他这个江南第一才子名头有多大,现在他的名字就会有多臭,那些早就嫉妒他的人,那些向来被他嘲讽的人,那些觉得他挡了路的人,都会恶狗一般扑上来,分他之尸,食他之肉,夺他之名,掳他之财。

    所以,故乡是回不去了。

    可不去吴郡、不回金陵,他又能去哪里呢?

    他现在选择齐郡,声称要去稷下学宫,其实不过是搪塞之言,在他真正的内心之中,是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的。

    越是细想,越是悲从中来,钱益一声长叹,从自己背着的行囊中取出一枝竹箫,

    呜呜咽咽的箫声响了起来。

    码头之上虽然热闹,但这箫声还是传得挺远,距离码头不远之处,一艘大的客舫之上,赵和也听到了这箫声。

    “这箫声如泣如诉,吹箫之人,想来是一肚子伤心之事吧。”在他面前,一个穿着道袍之人笑道。

    “这几日里,渭水之上,伤心者众。”另一人也笑了起来。

    “诸位却不是这伤心之人。”赵和看了看这二人,还有沉默不语的第三者,也不禁会心一笑,“虽是远离咸阳,还望诸位莫将此次外放视作贬斥。”

    在赵和面前的,正是这一科的前三名。第一个穿道袍者乃是第一名,姓张,名简,第二名是没有出声的张钦,第三名则是那说伤心者众之人孙伽。

    这三人中,张简时年三十七岁,原是广陵海陵人,他家中是商贾,家资还算富裕,因此有钱为他延请名师,因为家学渊源,他对算学甚感兴趣,故此在这一次科举之中,凭借算学大放异彩,而为赵和点为头名。他原本声名不显,但此时已经与张钦一起并称为道统二张了。

    第三人孙伽出身也不算高贵,出自洛阳的一个小吏之家,自其高祖之时起便是洛阳含嘉仓吏,到他本人是五代了。此人时年三十五岁,天资聪颖,大气宏阔,只不过限于小吏出身,迟迟得不到提拔。此次科举开考,他毅然弃职参考,一举得成前三,此时正值人生得意,说起话来就稍稍有些过了。

    张简、张钦、孙伽,都是三十余岁,出身都不是名门世家,所学亦皆博杂。这样的经历放在以往,会是他们仕途上的缺点,但在赵和定道统开科举之后,他们此前的积累却成为他们的资粮。

    “张卿为何若有所思?”赵和看到张钦没有开口,便询问道。

    “职下觉得,这吹箫之人似乎是一位故人。”张钦道。

    “哦,若真是张卿故人,可以请他过来一叙,也使张卿故人得知今日张卿风光。”赵和笑道。

    “这位故人乃是钱益。”张钦苦笑起来。

    赵和也是一愣。

    此科一个取士三百人,每个人都有其职司,但前三名赵和专有安排,以他们为使者,替赵和巡视诸地,监督均田制的推行情况——就在科举名次出来的当天,赵和已经颁布了均田令。因为均田一事关系重大,赵和对此寄予厚望,故此于百忙之中抽空送此三人,一示表达自己对此事的重视,二亦是对第一次科举的前三表示荣宠。

    略一思忖之后,赵和笑道:“若是钱益,那更该见上一见了,我听闻他在牢中还颇不服气,以为自己可以为此科第一,就让他来见识识真正第一的风采!”

    张简也不禁苦笑:“职下家在海陵,距离吴郡不远,这位钱益,职下此前是见过的,还不只一次。职下彼时不入其眼,若如今再见,他恐怕更会不服气。”

    “不服气有用的话,嬴祝也就不会龟缩于江南,只敢动这些小心思了。”赵和不以为意地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因为嬴祝试图搅乱科举之事,赵和令曾灿领军突袭襄阳,一举将襄阳城夺了下来。原本正勒兵前来争夺襄阳的嬴祝唯有退回江南,指望长江天险替他阻挡住赵和。这一战使是嬴祝色厉内荏的本质曝露无遗,可谓对他的当头一棒。

    赵和坚持之下,自然有侍卫划小船到了钱益的客船之上,片刻之后,一脸茫然的钱益便被带了过来。

    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赵和。

    侍卫并没有告诉他赵和的身份,只说有贵人相召,他不敢拒绝,如今一看,这位贵人端坐舱中屏风之前,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穿着近来流行起来的白叠衣,手中纸扇轻摇,心中不免一动。

二九、聪明之人

    钱益心念百转,琢磨着这人是谁。

    此人被侍从称为“贵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平民百姓。咸阳城是大秦都城,宗室云集,贵戚遍布,有资格称贵人的不少,但是经过北军之乱后,这些人多数家世凋零,赵和柄政之后,更是趁机将这些人此前的优待尽数削减。他们都在为生计而伤神,应当没有时间来摆这个贵人的谱。

    然后就是世家大族,咸阳城里自然也有不少九姓十一家的人物,此前他们也可以在咸阳称一声贵人,但赵和对他们的清扫比对宗室贵戚更为彻底,这些人如今都随船去了齐郡,接下来就要到海岛中去钓鱼,怎么会有心思在这船上装模作样。

    所以,此人应当是新贵。

    追随赵和的人当中,不少人因为赵和掌权而变得炙手可热,这些人有军功起家的元从,也有少小结识的旧交,他们如今在咸阳城中正值得意。这些人自己就年纪不大,多是二十至三十左右,与眼前这位贵人的年纪倒是相当。

    但所有的贵人当中,还有谁会比那权衡天下、执掌大政的护国公更“贵”?

    钱益终究以才智出名,故此心念转动之间,他已经隐隐猜到了赵和的身份,原本他想挺直腰的,但旋即颓然:“益拜见贵人,多谢贵人不杀之恩!”

    赵和挑了一下眉,此人果然聪明。

    不过对方在猜出自己身份的情形之下,仍然只以“贵人”相称,而没有拜倒在地呼颂“国公”,倒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文人矜持。赵和也不为已甚,没有过于逼迫他——那种在仇人面前打脸的行为,对于此时的赵和来说,太过幼稚了。

    更何况,这个钱益还不够资格充当他的仇人,最多只算得上是一只嗡嗡的虫子罢了。

    “钱君方才所吹箫曲,不知曲名为何?”赵和笑着问道。

    这个问题让钱益既觉安心,又觉难堪。

    安心的是,赵和唤他来果然是有原因的,难堪的是,他自诩一代才子,为赵和所召,问的并不是国策政务,而是曲名。

    “此曲是益于会稽时听一盲道人所奏,不过其人所用者为奚琴,而益将之改为箫曲。”稍稍定了一下神,钱益还是决心争取一下,因此在瞄了赵和一眼之后,他继续道:“其时益正沿运河北上赶考,过会稽郡无锡城,乘月夜游,闻得太湖之畔有琴声响起,声声断肠,如泣如诉。益得访其人,见一盲道士,潦倒不堪,于泉畔亭中奏此曲。益上前求教,知此盲道人原是咸阳人,原为雁门孙氏门客,后因孙氏得罪,受此牵连,流离故都,落魄江湖……其人感情身世,得有此曲。益求问曲名,盲道人直指泉中月影……”

    他缓缓说来,越来越从容,特别是提到盲道人乃雁门孙氏门客时,他还特意观察了一眼赵和的表情,发觉赵和神情专注,并没有什么异样,这让他心中更加放松,决意要将这个故事完整地说下去。

    “他指着泉中月影对益说道,他经历诸多事端,见人十世华堂,骤然倒塌,千人之族,一朝流散,故此有感,觉人生百年,不过梦幻泡影,如这水中之月,如那镜中之花,看似绮丽,终归虚无。益闻此言,甚是奇之,乃定曲名‘泉映月’。”

    赵和哂然一笑:“十世华堂终究住了十世之人,天下还不知有多少人十代只住过茅屋,连片瓦都不曾有呢。这位盲道人所谓感悟,不过是惺惺作态,以井蛙之眼,见天下之大……”

    他说到这里,突然间外头一声隆隆之响,紧接着风声呼啸,却是骤雨突至。赵和示意了一下,侍从将船舱的窗子打开,只见外头风大浪急,河水汹汹,白雨跳珠,乌云翻卷。渭水似乎在这风雨之中暴溢起来,转眼之间,便成滔滔一片。

    “钱君自江南而来,当见过江河之势,江河浩荡,东流入海,水上舟船,宛若一叶,身在浪中,不由自主,须臾不慎,便至倾覆。而至海中,风浪又胜江河千万倍……天下浩大,如同大海,孙氏一族,如此一叶。盲道人只见这一叶出没风波,不见天下万民受苦已久,更不知天下万民之怒,已如山洪,蓄势待发,一朝裂堤,则是天崩地陷,吞噬一切!”

    说到这里,赵和回头看了钱益一眼:“蜀地流民之乱,河北黄巾之患,根皆在此,钱君行走天下,胸怀抱负,焉能不知?不过方才,我还是说错了一点,盲道人其实是知道天下万民之苦的,但他佯作不知,看似乡愿,实则懦贼,以为借此便可岁月静好太平无忧……说到此处,我也有一个故事,不知钱君可愿一听?”

    钱益咽了一下口水,苦笑道:“请贵人赐教。”

    “我在西域大宛,曾与一骊轩学士名为塔西陀者相见,其人行走四方,见闻广博。他说在昆仑洲,也就是昆仑奴祖地,有一片大沙漠,其中有种鸟,毛秃身大,奔行如马,有翼难飞。这鸟儿遭遇危险之时,却不是逃走,而是将头插入沙中,假装危险并不存在……盲道人限于见识,或非如此,但是如钱君者,如天下读书之辈,若不知大秦危局根源于何,那就是和这种巨鸟一般了。”

    “大秦广大,关中也好,江南也好,都只是其中一隅。天下更大,中原也好,西域也好,也都只是其中一隅。只谋一隅者,难称国士……钱君此去齐郡,若是有闲有意,不妨再去海外走走,看看天下广大,以阔胸怀。”

    赵和这连番的话说了出来,钱益几次想要辩驳,但终究还是按捺下去。

    他不是蠢人,赵和说的有没有道理,他自然一清二楚。只不过他有他的立场,站在他的立场之上,赵和所说的那些很难往他心里去。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道:“益虽愚顽,岂不知民生疾苦?益亦曾作诗,咏诵农夫辛劳,劝诫世人节俭。”

    “有用么?”赵和反问道。

    钱益被噎得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或许有用吧。”

    “自然是有用的,诗以言志,但钱君此诗,不过是为自己的才子之名增光添彩。于国而言,大秦文学之士数不胜数,不差这一首诗。但若有一人,能改良种子,使稻麦增产,使农夫辛苦之余,多收升斗,岂不更胜过诗一首?若有一人,能安四夷,平天下,兴水利,其功不更胜作诗讽谏?钱君以儒家为本,当知左传中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朝廷定道统,所为者立德,朝廷征四夷削世家,可谓立功,唯德、功已立,如钱君之辈,方有立言之地。”

    这番话说得钱益再度默然起来。

    见此人一昧沉默,赵和有些失望。他知道这个钱益很有才名,此次召见,也是本着爱才之心,想要看看是不是能够发现一枚遗珠。若此人真有实干之才,虽然他与赵和的见解有所不同,但大秦这么大,需要人才的地方这么多,总有可以供其施展的所在。

    但现在看来,此人之才,非赵和所用之才。

    想到这里,赵和意兴阑珊,他摆了摆手,钱益心领神会,行了一礼之后,便被侍从引走。

    待钱益离开之后,屏风之后的张简、张钦与孙伽三人行了出来。

    “此人名过其实,空谈之士,莫说与三位相比,便是此科榜上其余诸君,也非他能比拟。”赵和笑着对三人道。

    “以职下愚见,他是有意藏拙了。”孙伽道。

    张简也点了点头:“职下与其人曾有交游,倒不完全是夸夸其谈之辈。”

    赵和再看向张钦,张钦苦笑道:“职下受教矣。”

    他这个回应让张简与孙伽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

    赵和方才对钱益的话,哪里只是说给钱益听,更是说给屏风之后的他们听!

    赵和批评钱益只是空谈之士,实际上是提醒他们,督察四方之时要做实事,休要眼高手低口惠而实不至。

    张简心中特别是跳了一下,他为此科头名,若说心里不自矜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终究才智过人,此时隐隐觉察,比起他来说,张钦似乎更擅于揣摩赵和的意思一些。

    揣摩上意,虽然是一个不那么好的词,但既入仕途,不会揣摩上意,处处与上司唱反调,那就是自寻死路。而能够揣摩上意,将上司的意思同自己的原则结合起来,这才是仕途求进的关键。

    张简意识到自己在这一点上,比张钦要弱些。

    “简亦受教矣。”心念电转之中,张简也拱手行礼:“简此次替国公巡视地方,定然多看、多问、多做事!”

    孙伽也回过神来。

    原本他们算是其乐融融,孙伽更是觉得自己人生得意自此而始,但现在看来,三个人之间的竞争,也从这一刻已经开始了。

    三人年纪相当,才学相当,起点也基本相当。若有人能够抢先一步,自然会占据先机。而另外两人,只怕从此步步落后,一辈子要被压住了。

    谁甘心如此?

    因此孙伽也是行礼:“伽亦受教!”

    三人没有彼此相看,但他们都能感觉到,在他们之间,一种看不见的火焰腾腾燃起了。

三十、拖以待变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之间,已是道统三年夏至。

    砰!

    一声脆响之后,地面上又多了一堆碎瓷。

    九江郡浔阳城外匡庐之上大秦行在,这座才建成不到半年的宫殿正殿之中,所有的宫女侍者都噤若寒蝉,看着自称天子的嬴祝在那里发泄怒气。

    就在前日,嬴祝的一位宠妾就因为受其怒火牵连,被嬴祝亲手以白绫缢死。

    始皇帝之时,九江郡地域广大,所辖面积几乎相当于半个故楚国。但后来连续拆分,先后变成了数郡,到如今面积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不到,治所也从寿春移到了浔阳。倒是人口,随着这两百年的发展,比之当年多了十倍。因此,嬴祝在举兵之后,立刻就夺取了九江郡,并将此视为自己的根基之地。

    九江郡的富饶也确实回报了他,他招募了一支足有十万人的部队——这还是在数次战斗失利受损的情形下,仍然能够保持的兵力。他建起了位于浔阳的行宫与匡庐的行在——因为此地风景绝美气候宜人,故此有人称这行在为“美庐”,这也在了他夏日避暑之所。

    只不过住入这美庐之后,他的气运似乎也到了极致,接下来就是连绵不绝的坏消息。

    去年破坏科举之事失败,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他再无能也不会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几个文士书生身上,他只不过借此机会大肆攻讦北方的僭主,同时也在南方弄了一场科举罢了——当然,这场科举考的内容是妥协的结果,以儒家为主,在录取之时还特别参考了颖川陈氏带来的九品官人制,即所有的考生都按照出身世系定品,依据各自品秩不同进行加分,比如上上品出身者在科举判分之时,只要上榜,名次必然靠前,而下下品者哪怕上榜,名次也只能排在未尾。事实上,嬴祝的第一次科举一共有五百人上榜,比起赵和多录用二百人,但这五百人中,出身上三品者占据三百人,中三品者占据一百五十人,而下三品者只有五十人。

    无论如何,嬴祝这也算是向改革迈出了一步,他觉得自己这套办法,既可以吸纳人才,又可以安抚世家,算得上两全其美了。但世上之事,想要两全其美者,多是两不讨好、两头受气。在公布结果之后,上三品者不满,觉得他们与那些低门陋士同场参考,原本就是一种羞辱,中三品者不满,觉得自己只有区区一百五十个名额实在寒碜,而下三品者更不满,因为他们的五十个名额不仅少,其中还有一些间接落入到中三品手中。至于那些连品秩都没有的寒门子弟,则是更为不满……

    然后录取之后的后续,也出了问题。五百名“人才”,自然要选官、授官。下三品出身的且不必说,上三品出身的都希望能够留在浔阳,留在嬴祝身边,担当那些升迁快、事务少、待遇高的官职;中三品者倒没有这样的奢望,但他们觉得以自己的出身能力,怎么着也得到地方上担任一两千石的方位大员,主政一方;下三品者虽没有提出如此要求,可既然中了科举,起步至少就得给一个令、尉之类的地方实职吧。可是嬴祝地盘有限官职有限,这些有限的地盘与官位,还早就被九姓十一家的人占据,一时之间,哪里腾得出这么多的空位置安排他们?于是乎,无论是上三品中三品还是下三品,皆是对此不满。而那些没有品秩加分的寒门,其不满就更不用提了。

    在南方科举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各方为此口诛笔伐,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连北边的赵和都看不过去了,他亲自在邸报上写了一句对此的评论:一场闹剧。

    让嬴祝烦躁的事情,远不仅此一件。

    他原本以为自己登高一呼,树起嬴氏宗室、大秦正统的大旗之后,天下诸侯,定然纷纷响应,一个个来投靠他。但结果却让他极为失望,最初之时天下诸侯大多数还是观望,但对他派去的使者都算客气恭敬,可在曾灿突袭襄阳,将他北伐的势头止住之后,这些诸侯的态度立刻发生了根本变化,一个个将他派出的使者“礼送出境”,甚至干脆捆了献与咸阳。就连他派往吴郡的使者,也是被他视为支柱的董伯予,也在吴郡吃了冷落,最后只能无功而返。原本他准备以军势胁迫吴郡,也因为襄阳城曾灿的威胁而不得不暂时中止。所以,他这个自称正统的大秦皇帝,莫看宫殿行在什么的都起来了,但实际上能够发号施令的地方,还只是区区数郡之地罢了。

    这可不是大秦初分天下三十六郡时的郡,如今他的数郡之地加起来,还没有当初的九江郡大。

    不过此时让嬴祝愤怒的消息,并不是他治下之地又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北方邸报上的一则消息。

    经过一年有余的努力,大秦第一轮均田,在北方已告完成,而这完成第一年的夏粮征收,便取得巨大成果,预计将比北军之乱前增长两成。

    莫看这只是邸报上的一个预估数字,实际上肯定会有出入。但嬴祝明白,出入不会太大——而这也意味着赵和凭借此前大秦一半左右的土地与六成人口,实现了粮食上的自给自足,甚至有可能积蓄下足够发动一次国战的余粮。

    嬴祝很清楚,单以军事力量而言,北方远胜过他的“正统大秦”,正统大秦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存在,一来是因为河北、河东不稳,黄巾闹出了乱子,二则是因为历经混乱之后北方粮食不足,无法发动一场动员兵力超过十五万的大战。现在黄巾之乱已经被赵和剿抚并用镇压下去,再加上充足的粮食储备,接下来不是他就是蜀地,总有一方将要正对那位僭主的兵锋了。

    蜀地有蜀道天险,并不是一个好的目标,而他控制的九江郡,虽然也有长江天险,可是因为上游的襄阳和下游的广陵都落入赵和手中,长江天险已经不足为恃。而且这两年时间里,他跳得最高骂得最凶,赵和不打他还会打谁?

    想到这里,嬴祝面上就浮出狰狞之色,心中杀意大起。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之声。

    此时殿中都是内侍与宫女,外臣等闲不得入内。嬴祝连忙收敛怒意,坐回位置之上,又用了几分力气,让自己面上浮起笑容。

    然后他便看到了董伯予。

    董伯予如今已是银须银发,若非面容仍然红润,他进来之后,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器,又看了看周围低头的内侍宫女,轻轻摆了摆手。

    内侍宫女们纷纷退下,片刻之后,殿中只余董伯予与嬴祝二人。

    “陛下纵有怒意,亦不该杀人泄愤。人主怒而杀人,臣仆怨而弃主。”

    “老师说的是,朕这几日做得过了。”面对董伯予的指责,嬴祝倒没有辩解,直接就承认了错误。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陛下闻谏则喜,从谏如流,有名主气象。”董伯予倒不是一昧指责嬴祝,若真如此,他与嬴祝也迟早会反目。因此,他恭敬地拱了拱手,向嬴祝行了一礼,还夸了对方两句。

    嬴祝摆了摆手:“老师何必赞我,若无权臣,又值太平之时,我确实是守成之主,但如今这局面……”

    “事尚有可为,陛下还不必灰心丧气。”董伯予道。

    “还有什么可为?”嬴祝惨然一笑,“敌强我弱,局势明显,回天乏术啊。”

    “未必,僭主看似势大,但是隐忧重重,局势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董伯予道。

    “老师早就说过了,但那些隐忧终究只是隐忧,若有时间,或许会发作,如今我们缺的便是时间啊。”

    “所以我们要拖时间。”董伯予沉声道:“臣请命北伐!”

    “北伐”二字一出,嬴祝愕然。

    “这是何意?”过了一会儿,嬴祝才问道。

    “陛下可知秦岭、淮河?”董伯予道。

    “自然知道。”

    “陛下可知秦岭淮河南北麦熟不同?”

    嬴祝哪里知道这样的细节,他皱着眉,等待董伯予的解释。

    原来秦岭、淮河乃是大秦南北分界之线,因为其北气候稍冷,故此这一线南北农作物成熟的时间有七至十五天的差距——南方先熟,北方后熟。

    今年气候情形一般,但因为北方推行均田的缘故,粮食丰收在望,若北方积蓄了充足的粮食,必然会发动南征。董伯予的意见,就是利用南北方七到十五天的粮食收获差,先抢收江南方粮食,然后紧接着北伐,以此来耽搁北方收获。这虽然不能完全破坏北方的农业生产,但足以给北方造成一定的损失。

    反正他们的目的,并不是真正北伐成功,而是以主动进攻来消耗北方的实力,好为自己拖延时间罢了。

    嬴祝听明白之后,眉头并没有因此放松。

    他深深看了董伯予一眼:“为将者谁,兵从何来?”

    “我为主帅,兵……自然是世家大族的族兵。”董伯予道。

    “他们干?”嬴祝坐正身躯。

    “他们不傻,若是不干,就是坐以待毙,若是去做,则还可以拖以待变。”

    “变从何来,总须有变可以让他们看得到。”

    “西域。”董伯予双眼一闪。

    嬴祝猛然抬眉:“西域?”

三一、变故发生

    西域,大宛。

    陈殇眯着眼睛,望了望那绵延的雪山,啐了一口口水。

    在他身后,十余名亲兵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陈殇吐了口口水之后,又长长叹了口气:“你们说,这鬼地方,为何夏日都会冰雪覆盖?”

    “高处不胜寒嘛。”有名亲兵道。

    “毕九,你这厮不错,最近读了点书,还会说高处不胜寒了……”陈殇笑骂道。

    “呃,主公,我们是不是该回郁成城了?”名为毕九的亲兵道。

    “回去个屁,回去做什么?”陈殇骂了一声。

    他现在的位置,乃是大宛贵山城南面的雪山峻岭之中。这里因为连绵不尽全是雪山,连当地人都没有给这些山取名字。

    这一片区域是大秦、骊轩和犬戎三方势力中间,三方的斥侯在此缠斗了两年时间。陈殇自赵和返回中原后,便来到此处,成为大秦斥侯部队的首领。他为人悍勇,又不惜命,深得士卒爱戴,也算是帮了俞龙、戚虎不少忙。

    他不肯回去的原因,是清河来了。

    清河毕竟是于阗女王,不能长久离开于阗,故此每半年左右会来大宛寻他一次,而陈殇每次都避而不见。两人关系变成这模样,说来说去还是陈殇觉得对不起清河。此前清河与谢楠合作,暗中欺瞒赵和,虽然赵和并未深究,可是陈殇自己却是一清二楚。这种愧疚,让他对清河生出怒意,直接两年不肯见其人。

    清河也知道他为何发怒,此事甚至惊动了赵和,赵和来信调解,陈殇却依然没有接受。

    “再往前去,可就危险了。”毕九提醒陈殇道。

    “怕什么,要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陈殇说了句粗话。

    旋即他目光一凝,又看向远处的雪山。

    “那是什么?”他突然道。

    其余亲兵也纷纷望去,大伙勃然变色。

    却见远处雪山之上,一道道黑色的线条沿雪而下,速度快逾奔马!

    “敌袭!”有人惊呼,“这如何可能!”

    这片群山,不适合大军行进,故此一直都是少数斥侯们活动的场所,为的也只是侦察和反侦察罢了,没有任何一方将这片群山当作自己的主攻路线。

    可现在,从那雪山上下来的黑线规模来看,对方人数成千上万,绝对不是少数斥侯!

    无论来者是犬戎人还是骊轩人,他们为何会选择这一条进攻路线?他们又是如何让数以万计的大军翻过雪山群峰,出现在这个方向的?

    陈殇拨转马头,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一片无名山本身就是一道天然屏障,遮护着大宛与大秦之间脆弱的交通线。自从赵和稳定了中原局势之后,这条交通线又繁荣起来。大宛以区区一国之内,能够挡住犬戎人与骊轩人的交替进攻,甚至挡住双方的联合攻击,关键就在于有这条交通线源源不断地输血。

    这也是陈殇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的原因:他统下的斥侯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防止小队的敌人骚扰交通线。但现在的变化,却让他必须面对大规模的敌军,而不是小队伍。

    他手中只有这十余人。

    这等情形之下,陈殇当然不会去正面迎敌,唯一的正确选择,便是纵马回奔。

    此时敌人与他们相距尚远,他回头疾奔,倒不虞被对方追上。在马背之上,陈殇神情肃然,一直都在思考,为何敌人会出现在此。

    还有,这队来袭的敌人是谁。

    他们的队伍奔逃了数里,就在此时,他们身前另一处山谷之中,突然窜出了数骑。

    双方发现对方之时,距离已经很近,陈殇反应最快,弯弓便要射箭,但对方突然用犬戎语大叫起来:“火妖,火妖来了!”

    这个喊声让陈殇手微微一抬,箭朝着天空射出。

    “什么?”他沉声问道。

    此时他的亲卫已经包围过去,将那几骑围在了中间。

    那几骑高鼻深目,头发卷曲,此时面上有惊慌之色。为首那人用犬戎话叫道:“是火妖,火妖翻越群山,来到这里!”

    陈殇猛然回头望向雪山中的那道黑线。

    “是火妖?”他扬声问道。

    为首的那个骊轩人气急败坏:“我骗你做什么,火妖来了……该死的犬戎人!”

    但他的骂声还没有结束,紧接着便听到有人骂道:“该死的骊轩人!”

    却是从另一处山谷里又窜出几骑来,这几骑的服饰打扮,很明显是犬戎人。

    陈殇心中念头一转,突然一亮,顿时变了颜色:“该死的骊轩人与犬戎人!”

    骊轩人与犬戎是盟友,但此时双方斥侯却互相指责叫骂,这让陈殇意识到,这双方只怕都起了一样的心思。

    须知在赵和控制住大宛、又遣莲玉生、樊令经营天竺,将骊轩人与犬戎人都挡在了大秦的西部。犬戎人只能向北方苦寒之地寻找牧场,而骊轩人则陷入天竺的混乱之中,据说还引发了巨大的瘟疫——此二者原先进入大秦的计划因此被打乱,而火妖对他们的追击却并未停止。故此,双方不约而同都生出祸水东引的心思,他们有意放开了一条通道,让火妖向东而来。

    但双方这种心思却是不能明说的,毕竟骊轩与犬戎的同盟关系现在还能维持,靠的就是有火妖这个强大的外敌。因此,当火妖真的突破了骊轩与犬戎的防线之后,他们立刻相互指责起来。

    这种指责自然瞒不过陈殇。

    陈殇眼中凶芒闪动,做了一个手势。

    然后他立刻突骑冲出,一槊将骊轩人为首者刺下马来。

    随他一起的亲卫风一般掠过骊轩人与犬戎人,这些骊轩人与犬戎人也对他们保持着警惕,因此双方短暂的交手之后,骊轩人、犬戎人固然是全部落马,但秦人这边,也有近三分之一的伤亡。

    秦人将同伴背上马,无论对方是死是活,包括陈殇,身后也背着一名落马的伤员。一名重伤尚未死的骊轩人喘着气,瞪着陈殇:“你……你……火妖是所有人之敌……”

    他说话含糊不清,但陈殇明白他的意思。陈殇阴沉着脸:“乃翁是咸阳四害之首,乃翁平生行事,从来不想什么大局,只想着自己快意。你们这些狗都不如的蛮夷,竟然放纵火妖……哪怕明知道唯有与你们携手才能与火妖相抗,乃翁也要先快活了再说!”

    他是用秦语说的,那骊轩人根本听不懂,但无须听得懂,只从他的表情之中,那骊轩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说完之后,陈殇便一催马,他们又开始快速前奔,在他们离开没有多久,那如同虫群一般的火妖便已经涌至此处。

    尚未彻底断气的骊轩人与犬戎人,眼睁睁看着火妖来到面前。

    这些火妖曾经是人类,但是此时他们虽然还穿着衣裳、保持着人类的形态,可在骊轩人与犬戎人眼中,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他们同样也没有将自己当作人。

    陈殇一边奔走一边回头观望。

    方才他下令击杀骊轩与犬戎斥侯之举,严格来说有点不智。这不仅使得己方出现了伤亡,更重要的是,迟滞了他们的行动,使得火妖与他们的距离拉近一了半。

    他看到火妖将骊轩人与犬戎人扛起——无论是死是活,这让陈殇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

    火妖肯定没有那么好的心,他们将骊轩人与犬戎人扛起的目的,不是去救治或者安葬,他们是将这些人类视作食物储备!

    毕竟如此规模的大军翻山越岭而来,其后勤补给肯定吃力,而据陈殇所知,火妖对后勤补给的要求不高,必要之时,他们会将人也当作食物。

    看来此前得到的消息是真的了。

    在连接回头之中,陈殇大约估算了一下火妖的数量。群山对火妖来说还是一个巨大的障碍,他们翻山越岭而来的数量大约是两到三万。

    但这个数字并不能让陈殇安心,他很清楚这些火妖的目的地。

    郁成城!

    火妖夺取郁成城,便可以截断大宛秦军的补给通道,还可以以此为基地,接应后方继续翻山而来的火妖,待数量达到一定之后,他们又会以郁成为前进堡垒,袭击西域都护府治下的西域诸地。

    而此前秦军的主力都在贵山、贰师一带与犬戎人对峙,郁成城中守军数量不过两千,这点数量的兵力防备小股斥侯袭扰足够,却抵挡不了这两至三万已经非人了的火妖。

    想到此处,陈殇心中便越发忧急。

    随他的亲兵也意识到这一点,故此都是一声不吭,一个个只是拼命地催马快跑。

    那些火妖在山岭之中奔走如飞,马还需要择路而走,他们却往往是从山上直接冲滚下来,虽然在这个过程之中,陈殇亲眼见到有火妖因此摔死,可是别的火妖对于同伴的死亡丝毫不在意,或者说,他们只是将同伴的尸体背起,然后继续从山上跳跃下来,直至自己也摔成尸体。

    他们将自己的同伴也当作食物储备!

    若是给这些已经毫无人性可言的怪物冲入郁成城,冲入大秦,会是什么后果?

    让陈殇更为忧惧的是,如今清河便在郁成城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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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