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长乐宫前
卯时正。
长乐宫前新立的鼓被敲响起来,咚咚的鼓声传向咸阳城各处,而立于各处坊闾中的望楼上,一面面的小鼓也随着这面大鼓而敲响。
整个咸阳城仿佛被唤醒了一般,顿时喧闹起来。
一个个官员衣着整齐神情肃然地离开了自家府邸,他们在随从的护卫之下,于咸阳城的各处正街上汇集。街上的行人也增多了,他们望着这些带有仪仗的队伍,有的露出欣羡之色,有的露出惊恐之意。
长乐宫宫墙之上,李果居高临下,望着从四面八方聚于自己面前的这些官员,他神情稍稍有些恍惚。
这一刻,他想起十余年前。
彼时陈殇奉命去铜宫接出赵和,他们则受邀接应。当他们回到咸阳之时,正好遇着新帝嬴祝入咸阳城,那个时候由大将军曹猛亲自为嬴祝驾车,文武百官与咸阳父老也夹道欢迎。彼时面对仪仗,他们咸阳四恶心态各异,也都各怀野心,但哪怕是胆子最大也最不羁的陈殇,也不会想到成为长乐宫的主人。
不知道当时赵和是否想过,要成为长乐宫的主人。
李果的恍惚只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他便收摄心神,又开始凝视四周。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时日,李果在此的一个重要任务,便是警备长乐宫前,防止可能发生的异外。
“人不少啊。”马越与他并肩而立,此时俯身向下望了望。
此时的马越,器宇轩昂,再无半点颓色。他的脸上甚至还带有兴奋的酡红,手拍在城垛上时,不自觉地用上了大力气。
“自然不少,今日来此的,除了在职的文武百官,曾经在朝中任职仍然留于咸阳城中的官员,也都一并来参与朝会了。”萧由抖了抖袖子道。
“我还以为在北军之乱中他们都被杀尽了呢,这些当官的,有事时人就不知躲在何处,太平时就一个个都冒了出来。”贾畅笼着手撇着嘴,似乎对此很是不满。
“哈哈。”马越觉得贾畅这话甚对自己胃口,笑了两声,原本是想与贾畅多说几句的,但瞄了他一眼之后,想到此人出身贫贱低微,除了与赵和是少时旧交之外,并没有什么独特事迹,当即又转向李果。
“李兄,今日之后,李兄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他说到这,声音稍稍压低,又接着道:“我听闻今次要分封诸国,一如前周旧事,以李兄之功,想必少不得一处丰美之封了?”
李果瞄了他一眼:“没有。”
马越顿时愣了愣:“何意?”
但李果却没有继续回答。
马越倒不会将此认为是李果瞧不起自己,事实上两人相识也很久了,当初随赵和一起护送清可西行时,两人就打过不少交道,因此马越很清楚李果的性格。此人心性清冷,除了对于光复李家勋位热切之外,别的东西都不太在意,他不说话只是生性不爱多言罢了。
但李果与赵和的关系远比马越与赵和的关系要亲近,所以马越觉得李果那句“没有”里似乎还含有某种意思。
对于马越来说,此时对赵和已经是心服口服了,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私心。
事实上不仅是他,那些稷下出身的军官们,那么积极配合的文武大臣们,对于朝堂上即将发生的新变化都有各自的私心。特别是军官们,他们觉得夺取咸阳、解除了北军四校尉与嬴吉、刘遇的兵权,意味着天下大局已定,所以接下来赵和要做的,自然是论功行赏。
如何赏功,这几日都是众人私下谈论的焦点。有人觉得自己自西域追随赵和而来,功劳甚大,少不得封侯,有人则觉得自己稷下出身,在平定关中时有反正之功,理当升迁——所有的议论之中,最让众人怦然心动的,便是传闻有人向赵和建议,实行前周的封建之制。
将天下土地士民,分封给有功之臣,由这些有功之臣来拱卫咸阳。
这条建议得到了许多的人支持,也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这算得上是军中诸将的最高期待,毕竟军功授爵乃是大秦传统,既是如此,若大秦真行封建之制,他们这些立有军功者,最有可能被授予采邑。
马越对此也是甚为期待,他心中暗自琢磨,自己虽然有不逊之举,但也算是劳苦功高,不能和俞龙、戚虎、李果、陈殇他们相比,甚至不能和自己的堂弟马定相比,但至少不应该低于解羽、应恨之流吧。
想到这里,他又看向萧由。
“听闻萧先生是主公昔时旧人,曾被主公称赞为有丞相之才,这丞相之职,想必非先生莫属啊?”他笑吟吟道。
若真的行封建之制,谁封在何处,文官会有很大的话语权,特别是萧由,赵和麾下武人可谓人才济济,但文官方面则稍有逊色,哪怕此前萧由已经与赵和分离了许久,他也应该能够起到重要作用。
所以马越的话语,其实也是一种暗示:他会支持萧由来竞争丞相之位,希望萧由在封建之时也能够投桃报李。
“哈哈,如今两个江充都已经死去,我大事已了,只待此次朝会之后,便向阿和请辞。”萧由微微一笑:“丞相位高权重,岂是我这区区小吏能担之,马将军,你莫要胡说了。”
马越只道他是在谦逊,当即道:“萧先生可万勿萌生退意,主公身边还离不得萧先生!”
萧由只是摇头,不再答话。
因为此时,他们已经看到了自长乐大街南过来的赵和仪仗了。
大秦圣祖皇帝开始扩建咸阳城,此时的咸阳城与始皇帝时相比已经大了数倍不止,而此后历代天子营建城池宫室时都严格注意布局整齐与街道宽阔。长乐宫前的这条御街虽然不是咸阳城的中轴,却也宽达一百二十步,道路两侧栽种着各式各样的树木,如今都已经有数十年之久,因此这些树木高者参天,亭亭如盖。
赵和的队伍没有走在道路最中间。
依照此时的规矩,道路最中间是天子之道,唯有天子仪仗才能行进,赵和虽然自称要当皇帝,但在选择道路时,还是有意走在偏右的道路之侧,与普通官员、百姓一般二无。
这条道路赵和不是第一次走。
在他看来,这道路与他此前过来也没有什么区别,直到他发觉道旁数棵大树都已经呈现焦枯之色,而为焦黑却不象是近期所致,这才有些讶然:“这边是怎么回事?”
“启禀大都护,这是数月之前有百姓自称行西王母诏筹,自外地流入咸阳,然后纵火焚烧马槽而致。”赵和身边有熟悉咸阳情形的官吏答道,答到末了,他眼神微闪,又道:“彼时有谶语曰,‘槽失火,殃及树,衣裳新,人物故’,此后不久,便有曹猛身亡之事。”
见赵和若有所思,此人又道:“树者,木也,马槽失火,烧去树木,便是一个曹字,所指者当为曹猛……”
“行了。”赵和道。
那官员一懔,当即闭嘴不言。
赵和嘴角微微翘了翘,瞄了这位官员一眼。
他记得此人叫田珍,是如今的咸阳令,此时赵和的身份尚不明确,百官中职位高者大多又是司马亮之党而在狱中,他倒算得上是咸阳城中比较重要的人物了。
这个人有点意思。
“我师从张衡,他是阴阳家牵星一脉大宗师,谶纬之说,呵呵……”赵和淡淡说了一句,然后皱眉道:“倒是行西王母诏筹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珍正待再说话,路旁稍远处,却有人扬声道:“大都护欲问此事,当问之于我,田珍一介佞人,巧言令色,必不会直言!”
此人声音一出,田珍顿时露出惊恐之色,而道路之旁,更是一阵骚动。
赵和循声望去,看到道旁有一书生模样的人拱手肃立。
赵和的仪仗并没有驱赶百姓,只不过城中自有军士维持秩序,将围观的百姓隔离在十余步外。故此赵和与田珍的对话,会被此人听到,而此人扬声插嘴,也传入到赵和的耳中。
“你是何人?”赵和心中微微一动,示意军士暂勿拘捕此人,而是向他问道。
“三川司马氏,太学生司马奂。”那人肃然答道。
听到“三川司马氏”,赵和眉头便轻轻一皱。
他对三川司马氏没有好感,故此,在他的清算名单之中,三川司马氏排位极高,对于这个庞大的家族,他已经有所安排,东海的那几个大岛,正适合这个家族去经营。
不过他看这个名为司马奂的器宇轩昂,一副有所凭恃的模样,心里不免有些好奇。而且今日情形特殊,哪怕是他这样的人物,多少也要做出些模样给别人看。
“你既出此言,还请与我分说一番,这行西王母诏筹是何事端?”赵和不紧不慢地问道。
“只因此前曹猛擅权,穷兵黩武,百姓生计无着,便假借西王母之名,行诅咒之事。”司马奂沉声道:“所谓谶纬,不过是巧合,便民心自是天心,民意自是天意,千夫所指尚且无疾而终,况且民怨近乎天怒?曹猛身亡,便是因此!”
他说到这里,向前踏出一步,拱手弯腰:“往者可鉴,大都护当不忘教训,勿重蹈曹猛覆辙,选贤任能,与民生息,如此……”
他弯腰低头说话,看上去完全没有危害,但就在这时,他猛然咬牙,手在自己胸腹之间一按!
四、扫兴之辈
长乐宫仪门之下。
向歆微微驼着背,露出一副苍老的模样。
身边的官员们在小声议论,无非是“为何卯时才开朝会”、“今日御座之上谁人?”、“朝堂这一次风波恐怕不小”之类的话语。
向歆有些不屑地睨视了这些小官一眼。
经过数次清洗,如今咸阳城中高官显贵已经少了许多,而那些被重新召来的致仕之人,未曾与他们站在一起。再加上向歆这个中秘书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官要职,因此他身边站着的,也多是一些与他一般,虽然清贵,却无实职的人物。
这些人要么经验不足,要么就因为多年闲置而消磨了志气,或者干脆就是眼光有限,看不出接下来朝堂之上会有多好的机会。
向歆却不然。
他目光在人群中扫过,与那些同自己已有默契的官员们都微微点头。
他也看到了班直,这位起居郎神情肃然站在一边,若不是他有意去寻,根本找不到其人。
向歆目光又移向远方。
他虽然做出一副年迈的模样,但视力却还好,因此可以看到远处赵和的仪仗停住。
不过毕竟隔着千余步,他看不清楚人,这让他心里稍稍有些焦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赵和……赵都护……主公他为何还这么迟疑犹豫,不及时上殿,将大事定下?
就在此时,他看到赵和的仪仗处发生了骚动。
向歆既然决意在赵和身上投机,自然也对赵和的一切都做了了解,以他所知,赵和治军甚严,他身边的仪仗又都是从西域带回来的亲卫或者来自敦煌的边军,他们断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所以,出了意外!
向歆猛然看向安忍。
安忍做的小动作,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事实上,在安忍联络的人中,便有他安插进去的钉子。
在向歆看来,安忍此人所为,不过是螳臂挡车,逆势而行,最后的结果必然头破血流,甚至会抄家灭门。
以向歆多年官场沉浮的经历来看,安忍抄家灭门也没有什么,只要他能够从安忍的倒楣之中获利就可。
但此时向歆在心底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安忍之辈,难道只会劝谏一途吗?
赵和的全部势力,归根到底,都在于他自己一人身上。若是赵和出了意外,咸阳四恶为首的旧交派,曾灿、高凌为首的稷下派,马越、马定兄弟为首的边军派,再加上解羽、应恨等代表的西域派、郭英代表的北州派,所有的这些力量必然分崩离析,他们之间的交情,会随着赵和的死而荡然无存,他们彼此之间必然会为了争夺赵和的遗产而发生争斗、厮杀,可没有任何一方有完整收服其余几方的力量,就算决出胜负,实力也必将受损。
所以,赵和本人,就是他代表的力量的最薄弱之处!
不过,向歆在安忍的面上没有看到什么得意之色,相反,他还显得惊惶不安。
向歆皱了皱眉,又向赵和的仪仗处望去。除了他之外,长乐宫前的百官也都意识到出现了意外,因此忍不住举步向前,想要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千余步之外,弯腰低头的司马奂扣动了胸前的机关,暗藏在他宽大儒裳之后的匣弩发出啪的一声响,三枝短箭射了出去。
他很清楚,若是自己举手投足都会引来怀疑,但是,他弯腰躬身,会将这疑心降到最低点。
毕竟,谁能想到,一个人会将匣弩用机关连接藏在自己的背上?
不过司马奂犹自觉得不保险。
他在激发匣弩射出三枝短箭之后,立刻又拔剑前突。
到了这个时代,世家大族中的儒生士子往往以敷粉涂脂为饰,身体娇弱有如女子,但是,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固守传统,佩剑而行天下,司马奂便是其中之一。
司马氏的剑技亦非同凡响,司马奂觉得自己哪怕不算当世第一流的剑客,也应当在二流了。
故此突前之后,长剑出鞘,向着他记忆中的赵和方向便冲了过去。
只不过才向前冲了两步,他的动作便因为一只有力的手伸来而僵住。
他看到原本紧随在赵和身后那个蚕眉长须的红脸汉子,不知何时下了马,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单臂伸手,便将他的咽喉死死扼住。
而赵和身旁,一个昆仑奴举着盾牌,挡住了匣弩中射出的三枝箭。
另一个有胡人血统的汉子则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一伸手将他的儒服扯开,露出缚在背后的匣弩。
“勇气可嘉,这具匣弩也做得相当精妙,想必不是你们司马氏能够造出的,墨家?还是鲁班弟子?”赵和道。
在他问问题时,解羽也松了手,司马奂被扔在了地上,一边咳嗽,一边讶然地望着赵和。
赵和经历刺杀,问的竟然不是主谋者为谁同党者几何,却去问一件刺杀的工具?
难道是想凭此顺藤摸瓜,找出更多的反对者么?
想到这里,司马奂挺着胸,昂然道:“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线索,我今日来此,早怀必死之心!”
赵和一笑:“我自然知道你是怀有必死之心来的,你就算侥幸得手,能将我刺杀,又岂能逃过我这些属下的击杀?”
他说到此处,扬起眉来,看着前方:“我对你的幕后指使与同党也无半点兴趣,你是司马家的人,这笔账我自然就会算在司马家身上。我有些遗憾的是,为你造匣弩的巧匠,无论是出自墨家还是鲁班弟子,只怕都已经被你灭口了——他的技艺,原本可以给大秦带来更多的好处,而不是用在刺杀之上。”
“你这般必死之心,也原本该用在为大秦守疆拓土,而不是用在刺杀我上面——说起刺杀,你可知火妖?”
此前司马奂一直插不上嘴,因为赵和说的话语虽是不重,却字字诛心。但赵和提起火妖,他终于觉得有了反驳的机会:“不过是万里之外的蛮夷贱种罢了,你借火妖之名,行纂逆之事,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你的用心么?”
“所以你的眼光就这一点点了,你的刺杀之技,与火妖的刺杀之技,还相差甚远呢。”赵和又最后看了他一眼:“你所知道的危险,比起火妖可能带来的危险,也还差得甚远……”
说完之后,赵和催马继续前行。
自然有兵士来将司马奂缚住,无论赵和多宽厚,这种当街刺杀之举都必须严惩,否则仿效者就会络绎不绝。
“赵和,赵和,奸贼!”司马奂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如此无视,在呆了呆之后,便大叫起来。只不过他辱骂之声还未说出第二句,便被军士又泥土塞住了嘴巴。
“今日当真扫兴!”揪住他的一名军士骂道:“将这厮剥光了,缚在树上!”
没有得到命令人,也们不能直接处死司马奂,但出身于底层的军士,有的是办法折辱这位世家大族出身的子弟。不一会儿,司马奂便几乎因羞昏厥,他被剥得精光,缚在一棵大树之上,周围尽是指指点点的声音。
赵和继续前行不到百步,御道之旁,突然间又有一群人鼓噪起来。
“赵都护,司马氏有罪那是司马氏的事情,你不可牵连无辜!”
“赵都护,世家大族乃是天下根本,你切莫自误!”
“天下英杰出我辈,赵都护欲成大事,便须识英雄尽英雄!”
赵和眼睛微微一转,又看向身边的田珍,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田珍此时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开始厉声喝斥起来。
若说出一个司马奂还只是偶然事件,这里又有这么多人对赵和鼓噪,足以说明他这个咸阳令的控制力太弱了。
哪怕如今咸阳处于军管状态之下,他手中的衙役也还有不少,御街两旁维持秩序的人里,便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这些差役,可仍然让这群胡言乱语的家伙接近过来,这责任他怎么也推不掉。
田珍怒喝之睛,那些衙役们终于行动起来,棍棒交加之下,打得那群鼓噪的人抱头鼠窜。
他们虽然多数都佩剑,却无一人敢拔剑而出。
“是国子监里的那些世家学生。”见局势得到控制,田珍这才勉强笑着对赵和解释道。
这同时也是在推卸责任:这件事情,并不只是他田珍一人的责任,那些世家大族们脱不了干系,而国子监的官吏老师们同样也跑不掉。
“滥竽充数之辈,也能入国子监?”赵和对这些人就更没有兴趣,抛下这样一句话之后,便又继续前行。
连为自己的理念拔剑的勇气都没有,九姓十一家为代表的世家大族们或许还可以凭借祖辈的余荫支撑一两代人,但一两代人之后呢?
特别是看到这些人当中,还有在脸上涂脂抹粉者,赵和更是满心厌恶。
“让人将他们看管起来,到时与他们本族一起送往东海四岛去。”赵和抛下这一句,算是对这些人有一个了结。
而此时,他也终于走到了长乐宫仪门之前。
那些翘首相盼的文武官员,终于看到了他。
“啊……”望着赵和越来越近的身形,向歆突然发出惊呼之声。
在距离他不远之处,安忍瞄了过来,嘴角边突然浮起一丝嘲意。
五、表态示威
在可谓万众瞩目之下,赵和于长乐宫仪门之前下马。
前些时日城中动荡的痕迹,在长乐宫这里已经荡然无存,赵和看着宛如一新的仪门,看着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他微微颔首。
聚拢在此的文武与致仕官员,数量足有五六百人,他们当中,当然有相当多的都是私心极大私欲膨胀之辈,但同时,他们当中也有不少能力、德行足以胜任重要职务者。以前,大将军曹猛与丞相上官鸿负责将合适者提拔到正确的位置之上,但在上官鸿死后,整个朝堂就乱作一团,动荡相续,意外连连,人事任免甚为草率,乃至有大量滥竽充数者混入其中,特别是九姓十一家在司马亮之时得以大用,哪怕经过一遍清洗,这些人中,只怕也还有一半左右,与九姓十一家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
最难识者,人心是也,赵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认清这些人的人心。
他手握剑柄,大步走入仪门,而满朝文武公卿,便跟在他身后,也走入仪门之中。
门上的李果看到这一幕,几欲仰天长啸。
不过当赵和穿过仪门,迈上前殿的台阶之时,终于有了异样的声响。
十余名混杂在文武之中的官员,突然间上前冲来,虽然被军士拦住,却还是引起了一阵混乱,也让赵和的脚步停了下来。
赵和侧脸看去,这些官员都有些面熟。
“赵都护,你今日欲以何等身份上殿?”其中一人厉声喝道。
“是以大秦忠臣、北庭大都护之身上殿,还是以乱臣贼子、谋朝纂位之人上殿?”另一人又叫道。
“嬴氏扫六合、一四海,平离乱、定乾坤,天命尚在!赵都护,你今日到此,一定要好生想一想!”第三人叫道。
“诸位累受我嬴氏之恩,当作忠义之士,勿为悖逆之助!”第四人又叫道。
赵和顿时想起来这些人是谁了。
嬴氏宗室。
始皇帝时对待宗室颇为刻薄,圣祖皇帝向有仁厚之称,对于宗室却也管束甚严,不过在此之后,宗室滋生,他们的待遇渐渐提高,直到烈武帝时,又一次打击宗室,因此朝堂重臣之中,宗室数量并不多。
但这不意味着没有。
在曹猛之时,因为大宗正是五辅之一,宗室作为一支牵制曹猛的力量而得到强化。咸阳之乱后,宗室又再次受到打击,所有的要害职位中都没有了他们。嬴吉诛曹猛之后,又开始提拔宗室,司马亮驱走嬴吉,却坚持了他这一政策,故此宗室中出任官员的人又多了起来。
不过都是些清贵闲职,没有实权,更无军权,这倒让他们在近来的动荡中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今日赵和召开大朝会,他们也受邀而来。
他们成了赵和的第一批反对者。
赵和确认他们的身份之后,摆了摆手,拦住他们的军士便将他们放开。
他们近到赵和身前十余步处,面对手按剑柄的赵和,不自觉地又停住脚步,不敢继续上前。
“赵都护……”
其中一位最年长者呐呐开口,多少带着些惧意。
“方才你们的问题,我都听到了,我只回答其中一个问题。”赵和见他嚅嗫难言,笑着说道。
那嬴氏老者脸色凝重,等着赵和继续往下说,赵和却转过身来,对着围观的百官,然后提高了声音:“今日我不是以大秦北庭都护府都护之身来此。”
嬴氏尽皆变色,百官神情各异。
“今日我以大秦一人身份来此。”赵和接着说道。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继续前行,再也不理会那群嬴氏宗室。
嬴氏宗室在一愣之后,既觉得气愤,然后又觉得有些释然。
毕竟,赵和虽然否认了大秦忠臣的身份,却也没有自认纂位者,或许……过会儿事情还能有所变动?
赵和大步走入长乐宫正殿。
他抬头望去,正殿最里面,那高高的御座如同十年前一般。
十年之前,他就在这大殿中击杀了嬴迨、晃冲之,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大秦的方向。十年之后,他又来到这里,再次改变大秦的方向。
他没有停步,直接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御座前的台阶处。
百官跟了进来,各寻班位,目光却紧紧盯着他,看他会不会走上去,然后直接坐在那御座之上。
赵和直接走了上去,但却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御座之前。
他转过身,望向百官。
百官屏吸凝神,无一人言语
赵和也没有说话,因此长乐宫大殿中,虽然挤进来数百人,却一时间静悄悄的,针落可闻。
然后大殿外,一位力士猛然击鼓。
鼓声三响,表示朝会正式开始。
“今日与诸位相聚于此,只因国家不幸,板荡不休,百姓遭难,无人可抚。”赵和的声音在鼓声停后响起:“如今,外患陈于边域而内忧起于京畿,朝廷权威失尽,外臣聚众观望,长此以往,家国皆危,大秦必亡!”
百官们悄悄相互使着眼色,这些看似大义凛然的话语,能够唬弄一般黔首与热血之徒,对于他们这些官场中浮沉多年的人来说,却没有太大的用处。
无非就是想借此为自己争取大义的名份罢了。
“我知中原之乱后,自西域起兵来此,昼夜兼程,幸哉及时。如今乱虽已起,祸尚可制,诸公皆朝廷大臣,德才之士,收拾如今局面,有何教我?”
无一人出声,此时此刻,无论是怀着什么心思,众人也都明白,没有确定赵和心意之前冒然出声,好处未必有,罪名却少不得。
“诸位出声之前,我在此与诸位相约一条。在今日大殿之上,只要非胡搅蛮缠迁延误事,凡有所言,皆无罪责,哪怕是骂我赵和乱臣贼子,亦不罪之!”赵和见此情形,不得不又说道。
人心最难收拾,他很清楚这一点,哪怕他现在实际上控制住了咸阳城与京畿,甚至可以说已经控制住关中、正在接手整个中原,但他仍然没有将此处人心尽数收纳。
他希望能够在不触及原则与底线的情形下,尽可能获取更多的支持,毕竟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敌人,要进行的事业,都需要真心实意的支持者,而不是阳奉阴违口是心非的潜伏者。
“臣咸阳令田珍有言。”他话声落后不久,一个人出声道。
田珍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神情肃然,手中还捧着一份书札。
“请咸阳令说之。”赵和道。
田珍的额头鬓脚都有细密的汗水渗出。
他知道因为司马奂的事情,他在赵和面前失了分,因此不得不第一个出来说话,希望尽可能挽回一些。
原本这件事情还不需要他亲自出马的,他们安排好的那位第一个发言的小官,此时正缩在人后一脸愕然。
“臣前日清点咸阳各库之时,发现一物,乃是烈武帝四十年时有人所献铜鼎。”
“臣谏议大夫鲁彦有言!”就在田珍欲继续往下说时,突然间一人排众而出,厉声喝道:“大都护今日所议者,乃朝廷要事,烈武帝四十年的旧事与今日何干?况且当年献鼎之事,臣鲁彦亦有耳闻,不过是小人伪造祥瑞以图幸进,田珍以此旧事乱今日之正务,正是胡搅蛮缠迁延误国之举!”
此人声音高亢,说话有如连珠一般,他开口之后,田珍其实还在说话,但却被他的声音压住,以致于殿中所有人耳中听到的就只有这位鲁彦的话语。
鲁彦说到这里之后,拱手向赵和一揖,然后怒视田珍,田珍为其言语压制,一时间不知是不是继续将未说完的话说出来。
见此情形,又一名官员走了出来。
“臣殿中侍御史周绍劾鲁彦咆哮大殿,无人臣礼!”这人上前之后,也是向赵和拱手,然后说道。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官员出来,有为鲁彦辩护的,也有跟着周绍弹劾鲁彦的,只不过众人说话之间,都有意无意,打断了田珍的话语,令田珍张口数次,却是未能出得一言。
赵和微微皱起眉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在这样的官员出来足有十余位之后,他霍然惊觉。
无论是支持鲁彦的,还是弹劾鲁彦的,他们连番说来,足足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而且此时鲁彦又开始自辩——此人中气十足,说起话来甚有气势,并且每一句话都似乎言之有物,或引经据典,或举例说明,总之单听他说话,谁也不能认为他是在拖延敷衍。
但他,还有那些支持他和弹劾他的人,就是在拖延敷衍!
赵和召集这次朝会,对于朝堂之上尚存官员还是有个大致了解的,出来支持鲁彦的和弹劾鲁彦的,分属朝堂之上的不同派别,他们绝不是一党,但现在,这至少四五个不同派别,都达成了某种默契,那就是在赵和召开的第一次大朝会中,通过彼此纠缠来延误正事,至少,让赵和在今天做不成正事!
他们并不是胡搅蛮缠,他们说的都是正经事情,但是,他们这些人,就是有本领用一些次要的或者不重要的程序问题,来中断决定性的决策。这样做哪怕改变不了大局,却至少可以让赵和明白,哪怕赵和权倾天下,也休想在朝政之上乘心应手举重若轻。
这既是表达他们的态度,也是向赵和示威!
六、争立国本
辰时。
文官们的的争执已经持续了接近一个时辰。
赵和也站了近一个时辰。
加入到这场争辩中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立场或许不同,但在对会赵和这一点上却相同:无论赵和是想纂位为帝,还是想如同曹猛那般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都须令赵和知道,朝堂之上自有朝堂的规矩,哪怕赵和兵强马壮,哪怕赵和才略雄伟,都得按照这个规矩来办。
若说他们反对赵和,倒也不尽然,但是,出于维护“官僚”这个群体的共同利益考虑,他们在未曾约定的情形下达成了默契,在这最重要的一天里,玩出这么一出来。
赵和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但却一直没有阻止他们,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赵和的沉默最初让这些官员们心中舒爽,不过在接近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当中有见识者也意识到,事不可过,过犹不及。
今日毕竟是这么重要的一个日子,若真从头到尾都纠缠于这些细枝末节,赵和会不会直接掀了摊子不做?
因此在这些大佬们的眼色之下,到辰时正之际,他们终于安静下来了。
赵和却仍然没有出声。
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才淡淡地道:“诸位争完了?”
不等有人回答,他又问道:“争出结果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这种争执,哪里能够出什么结果,要有结果,也该是当政之人做决断才会出现。
“那么我现在为朝会制定第一个规矩。”赵和不紧不慢地又道:“此后朝会,凡有言者,每一件事只许说上……说上三分之一刻,若超此时,请待退朝之后以文章论之。”
“大都护,这适不合礼制……”
“大都护欲堵塞言路钳制人口乎?”
他才说完,立刻有人出来反对,一个稍稍温和一些,以朝堂现成的礼制来劝阻,另一个则干脆攻击赵和此举是夏桀商纣,意图阻止正直之士。
他们一开口,赵和便闭上嘴巴一声不响,这些人咋唬得凶,但实际上却在察颜观色,待发觉赵和深沉似海,根本不能从其神情里判断出他的情绪之时,他们又闭上嘴。
“接着是为朝会立第二个规矩,凡有人说话之时,别人都不得开口,须待发言之人说完之后,再出班请言。”
这一点倒是没有任何人反对,毕竟此前朝会也有类似的规则。
“这两个规矩,我意已决,在此只是通报于汝等,而非征询汝等意见,故此,方才出言反对之人,若不同意,便可以走了。”赵和又道。
此前他说话都算柔和,但说到这里,却让满朝数百文武都觉懔然。
这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而是通知你们必须执行,若不执行,就请滚蛋。
赵和的意思说简单一些便是如此,在三息之后,有两名小官默不作声便迈步离开,他们一边走时一边窥探赵和的神情,但赵和对他们视若不见。
“大都护,此二制……”待他们走到门口时,终于有人试探着开口,他们也乘机停住脚步,看看事情是否有转机。
“我说过,我意已决,今日定此二制,汝等勿复多言。若觉不趁心意,自可去职辞官。”赵和先是安静地等对方说完,在对方一番老生常谈之后,赵和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
这一下,又有十余名官员走了出去,赵和既未挽留,也无多言。
留下的官员还是绝大多数,天下这么大,人这么多,还怕没有想当官愿当官的么?
“今日朝议,由我召开,议程亦须由我制定。今日第一件事情,是大秦国本,诸位所言之事,须与国本有关。”赵和继续说道。
在场百官又开始相互使起了眼色,大多数人神情之中都带有隐忧。
因为赵和的应对已经很明显:你闹你的,我议我的,绝不随他们起舞。
而田珍此时精神大振,在他看来,赵和临时制定的两项制度,还有现在的国本之说,正为他开了方便之门。
因此他当即叫道:“臣田珍所言之事,正与国本相干!”
众人都明白,所谓国本,就是确定天子。
嬴吉这个天子显然是不能继续了,而此前司马亮与四校尉推出来的小皇帝亦不可能,那么谁来当这个天子就成了问题。是自大秦嬴氏宗室之中选出一人来过渡一番,还是由赵和直接上位,若挑出一人来,那选择谁比较合适……这背后会有许多交易与纠葛。
但这事情又是目前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莫看赵和已经控制了关中,但关东之地、两淮与江南,还有西南的川蜀、河北、辽东,无数地方的实力派拥兵自重,无数怀有野心之人等待天时,若不能立国本,就不能拥大义,而无大义,又如何压服这些人?
田珍喊完之后,换了口气继续道:“烈武帝时,有方士献铜鼎,鼎上有谶语曰,咸阳宫室,先营后造,十世之后,当有吉兆。所谓先营者,嬴也,所谓后造者,赵也,这谶语分明是说,咸阳宫室,先属于嬴,而后属于赵!谶语又云十世之后当有吉兆,自始皇帝而至今,所历天子,正合十世,岂非天意早定,大都护当为天下之主乎?”
田珍心知对自己而言这是关键之时,因此顾不得与向歆等人的约定,直接将他认为最重要的一项论据拿了出来。他们揣测,赵和肯定是有野心的,他们只要为其营造大势,接下来赵和便会顺势而为,登基称帝,他们自然就可以获得首倡之功,爵禄官职唾手可得。
田珍说到这里,抬头看了赵和一眼,然后下拜道:“还请大都护应天命而承大宝,履极贵而称至尊!”
向歆双拳紧紧握着,几乎要气得发抖。
这句话原本该是他说的!
这首倡之功,原本应该归属于他!
虽然事后赏功,他作为暗中联络众官之人,也少不得功劳,但与他想要的相比,却又远远不足。
他在心中暗暗记着田珍,此人绝不可为盟友,若有机会,定然要报复回来。
“说完了?”赵和问道,见田珍表示已经说完,他又转目看着群臣:“诸公可有意见,请出班说……”
他话音还未落,便有一人大步出来,抗声叫道:“请大都护斩田珍以正天下人心!”
又是那个鲁彦。
他似乎是瞄准了田珍,因为嗓门极大的缘故,声音震得田珍耳中隆隆作响。
田珍正欲出言自辩,但旋即想到赵和的规矩,嘴唇动了动,然后肃立不言。鲁彦指着他道:“大都护吊民伐罪,收拾江山,大功已成,如此勋劳,古今罕有。大都护只须拥立明君,整肃不臣,丹青史笔之下,当与尹伊、周公相同。如此,大都护既得身前之荣,又可谋身后之名,两全其美,福延子孙。田珍其人,妖言欺上,谄媚惑主,进献奸谋,欲毁都护名节,坏江山社稷,此人不诛,天地不容!”
鲁彦说得慷慨激昂,到“天地不容”时,更是手指天穹,神态凛然。
田珍却是面带冷笑,丝毫不惧。
鲁彦瞄了赵和一眼,见赵和并没有流露出怒色,当即又道:“至于国本,以臣愚见,当于宗室之中,择聪明正直之人,拥立为帝。如此,天下皆服,人心皆归,大都护亦可专心于外,不为冗琐之事消磨才智,为我大秦开疆而固土。”
他此前那么多话,其实都是为这后边做铺垫。
田珍等人听到这里时,都心中一动,暗骂了一声。
自赵和入咸阳之后,众人就千方百计打探、揣摩赵和的本意。赵和在白起庙中与嬴吉的对话,也被他们打听到,故此所有人都很清楚,赵和将来自西边境外的犬戎、骊轩,还有更远的火妖当作大敌。因此,鲁彦在反对赵和为帝的同时,还提出一件对赵和来说非常麻烦的事情:他若为帝,就只能呆在咸阳城中,再也不能亲临西域以御强敌了。
但在暗骂之余,田珍心中也暗暗佩服,鲁彦毕竟是在公开发对赵和,当此情形之下,鲁彦这样做,是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了。
“说完了?”赵和的反应,却与方才并无不同,他只是问了一句,在得到鲁彦确认之后,他面无表情地道:“下一个谁说话?”
稍过了一会儿,站在人群之后,有一个穿着绿色袍服的小官走了出来。
“臣丞相府征事丁晔有言。”
赵和看着此人,微微点头,示意他开口。
他召开朝会,自然对如今朝中剩余的这些官员有所了解,无论是田珍还是鲁彦,他们的底细赵和都很清楚。但这位丁晔,赵和对其人却是一点都不熟悉。
上官鸿之时,丞相府官员充实,颇有不少人才,司马亮柄政之后,将其中大多数都换上了自己的人。只不过随着司马亮倒台入狱,他提拔上来的亲信们大多数都去了监牢与其作伴,如今还留在丞相府的人并不多。
丁晔能留职至今,想必不是司马亮一党,很有可能他是上官鸿时代便留下的老人。毕竟司马亮就算是提拔亲信,也需要留用一些经验充足、熟悉事务的人在傍辅佐。
丁晔恭敬上前两步,向赵和行了礼,然后扬声道:“大都护提国本之说,何其谬也,如今天子尚在,大都护迎回天子,国本自安,何须多此一举?”
此语一出,满堂百官,皆是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着丁晔。
七、无名不顺
谁都可以为天子,唯独嬴吉不可复位。
这几乎是整个咸阳城的共识。
从咸阳城在职的官员来说,北军之乱时他们被嬴吉抛弃,不得不投靠司马亮与北军四校尉,即使他们对嬴不怀恨,也要担心嬴吉会清算他们。
而未曾卷入北军之乱的官员、吏民,则痛恨嬴吉引发了北军之乱,无论嬴吉诛曹猛之事有多少理由,都不能掩盖这一事实:他闯了祸,却没有本领收拾烂摊子。
所以,嬴吉此时在咸阳城,可谓官心民心尽失。
可这个丁晔,却提出要迎嬴吉复位,这让百官痛恨之余,又生出几分幸灾乐祸。
因为无论从哪个方向去揣摩,赵和都不会让嬴吉复位,能够在大胜之后留嬴吉一条性命,已经体现出这位大都护的宽厚了。可对嬴吉宽厚,并不意味着对支持嬴吉的人也宽厚,赵和此时正需要立威之人,丁晔凑上来,就算被直接推出仪门砍了,朝堂之上也没有几人会为他鸣不平。
但出乎他们的意料,赵和没有发怒,而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萧大夫……萧长史,可记下了?”
百官末位,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记下了。”
是萧由出声,他以前只是咸阳城一小吏,后来虽然被辟为官,成为临淄王相,但又弃官不做,故此原本没有资格进入这朝会之中。但赵和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临时征辟他为北庭都护府长史,使他可以属官的身份进入大殿。
他手中有笔有纸,纸上记载了许多文字。有在他身边的官员偷偷瞄过去,发觉他记的正是方才众人的言语。
此事原本是起居郎所为——班直便在大殿的一隅奋笔直书,但现在萧由也记了下来,却不知赵和如何打算。
“既是如此,还有没有别的意见,只针对国本一事。”赵和问道。
见他没有追究丁晔的责任,百官都沉默下来,赵和连问三遍,见还没有人说话,当即道:“既是如此,我亦有话要说,时限与方才诸公相同,殿上侍御史,请为我看好时漏。”
三分之一刻时间,要表达好自己的意思。
赵和扫视众臣:“我们所言之事,既是国本,那么,谁人有资格为国本,这是我们首先要确认的问题。只凭嬴氏之子的身份,如鲁公、丁公所言,还是只凭无端的谶语如田公所言,亦或是只凭兵强马壮,如诸位心底所想?”
此语一出,朝堂上顿时骚动起来。毕竟都是聪明人,哪里不知道,赵和不但否定了鲁彦、田珍和丁晔三人嘴里说出的理由,甚至也否定了众人为了维持体面藏在心中没说出的理由:赵和得天下,倚仗者不过是兵强马壮耳。
“我以为,为天子者,当有大功于天下。以古而言,三皇五帝,皆非生而为天子,乃是有功在先,而有位在后。如今天下,无论姓嬴姓赵,孰人之功,可堪为天子?”
不等有人呼应,赵和自己先答了这个问题:“和扪心自问,虽有微功,但也不足为天子。和且如此,余子阿谁?”
我赵和东征西讨,做了这么多事情,尚且认为自己的功劳不足以称天子,你们这些废物们,又有谁敢说功劳比我赵和还大,足配天子之位?
他此话一出,哪怕事先有言,要求众人都不得插嘴,可大殿之中还是嗡的一下,众人议论纷纷。
“故此,国本之事,依我之见,先不立天子,以待有功之人。”赵和说到这里,又看了看大殿之侧放着的沙漏:“三分之一刻,尚未过去,我言已尽矣。”
“大都护,臣中秘书向歆有言!”向歆终于捺不住了,他排众而出道。
“哦?请说。”
“天不可无日,若朝无天子,臣何所依?社稷无主,百姓谁护?大都护之功,足称天子,故此,臣向歆以为,国本之争,当以此定之!”
在田珍提出谶语之说明显不被赵和认可的情形之下,向歆另辟蹊径,以赵和所说的有功者得为天子来作为赵和为帝的理由,虽然这对赵和方才自认功少是一种否定,但是,那只是大都护谦逊之言,若把它当真,可就是大错特错了。
此人心思剔透,但都用在揣摩之上了。
赵和看了他一眼,心底对他做出这样的评价。
见向歆说完,群臣之中,倒有大半都出来附和,不过众人现在都知道赵和不喜欢罗嗦,也都是三言两语表达看法,总之,整个朝堂之上,一时间都为赵和为帝的呼吁声而充满。
只是赵和一直没有露出欢喜之色,仿佛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而不是这些官员们口中那位功高盖世泽被苍生的未来天子。
众人渐渐也安静下来,毕竟这样一拥而上地吹捧,效果未必很好。
“国本之事,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我之功劳德行,尚不足以为天子,此事无需再言。”赵和在众人安静下来之后道。
百官又是一阵躁动,他们实在不能理解,赵和为何会如此。
出于礼仪,或者说出于虚伪,拒绝一次两次就可以了,但赵和这般斩钉截铁,分明是不准他们第三次劝进了。
“我直说了吧,我会为天子,坐上这个座位。”赵和伸手指了指身边的御座,继续往下道:“但不是今日,不是现在,须得在三件事情之后。”
“其一,内平割据,始皇帝能为皇帝,因为他横扫六合,一匡天下,若我不能扫平割据,使大秦归于一统,有何面目为天子,称皇帝?”
“其二,修政养民,圣皇帝为天子,在位二十七年,仁皇帝为天子,在位四十三年,他们父子相继,抚育万民,泽被天下,前后七十载,大秦人口增翻了三倍。我以十年为期,若十年之后,我治下之民,户口不增,生计不展,我又如何敢登圣仁二帝之位?”
“其三,外安边域,烈武帝声威远扬,虽万里之外,犹自敬之,以前后二十年之力,北逐犬戎,南安黎越,使胡虏不敢南窥,苗夷俯首北拜,如是武功,犹为士议所讥。我若不能保国境安边域,又如何敢居秦国为秦帝?”
赵和三项说完,群臣先是沉寂如死,紧接着一片哗然。
因为这三项条件提出来之后,赵和虽未将自己称帝的路给堵上,却给它加了个极高的门槛。
不,是三个极高的门槛,要统一天下,要与民生息,要稳固边疆——这三者中的任何一项,都不是容易之事,更何况三者并举?
不过,百官在哗然之后,又不禁再度默然。
因为这三件事情,与赵和一向的主张都是一致的,赵和并没有脱离自己的本意初心,从他登上大秦的历史舞台开始,他就一直如此。
“不唯如此,儒家孟子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向公所编《战国策》中亦有云,‘三世以前,诸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我便是称帝为天子,我之子孙欲继位者,亦需有大功于天下,无功者不得为天子!”赵和紧接着又道。
此语一出,百官再度大惊。
原本满心盘算着如何通过谶纬之说来为赵和称帝提供理论证据的向歆,更是下巴都险些惊掉下来。
那《战国策》正是他在中秘书职务之上,花费十余年时间,博采史册所编。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编的这本书,竟然被赵和看到了,他更没有想到,自己在书中借着历史人物而说出的观点,竟然会被赵和所引用,成为他确定国本之策的理论依据!
早知如此,还为何要费心费力,去寻什么谶语,编什么解释,牵强附会,反倒是白白惹智者讥笑!
“大都护所言甚是!”心念电转之间,向歆再度出声,“臣向歆于国本之事,又有言!”
“请说。”赵和道。
“大都护谦逊之心,如日如月,天下可见。大都护不欲于功德不显之时为帝,所定者非一朝国本,而是千秋万载之国本!”向歆先是捧了赵和两句。
但这也不完全是吹捧,事实上,百官此时已经意识到,赵和的这“三功”与“传承”之制,实际上是对天子之权的一种自我限制。此前天子传承这一事关国本的大权,都是皇帝自决,了不起也不过是皇族商议,象曹猛那样行废立之举,实际上是不合理的。但赵和提出三功、传承之说,就给了大臣们干预皇权更迭的权力。
皇权与臣权,自大秦立国之后,便处在一种动态的变化之中,而赵和此举,实际上是在部分让度权力,以此来换取他们对自己政策的支持。
就在众人盘算着赵和究竟为何要许出这样的好处之时,向歆又继续道:“虽是如此,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大都护欲立此三功,无名则不顺,故此,以臣歆愚见,大都护当为护国主,权摄皇帝玺印,以当天下之任!此百官之意、万民之念也,大都护不可再辞!”
说到此处,向歆干脆将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露出灰白的头发:“大都护若再辞之,臣歆只能遁迹山林,以避祸殃!”
八、老夫老矣
函关。
嬴吉如今形容憔悴,看上去不象是三十不到的年纪,倒象是四十有余。
不过他这模样谁都能理解,毕竟作为一个被看押着的“犯人”,他能够不崩溃,保持着基本的体面就非常不错了。
在他面前,是更为憔悴的太尉李非。
这位硕果仅存的五辅之一,头发已经掉了大半,连用簪子簪住都有些勉强。不过他跪坐时的姿势,倒仍然是一板一眼,丝毫没有半点虚弱之态。
“陛下受苦了。”李非望着嬴吉,叩首说道。
“太尉才受苦了,朕……我现在已经不是陛下了。”嬴吉望了望天,笑了笑:“此时已经是午时了,想来咸阳那边已经确定废黜我天子的称号,改封为东海王吧。”
“是臣等无能。”李非叹了口气:“臣老迈,不堪用,以至于此,令陛下蒙尘。”
“太尉何必如此说,到这个地步,如何能怪得了太尉。若非要责怪,第一个该怪的是朕……我。”说到这里,嬴吉突然破口大骂起来:“直他先人板板的,说朕说惯了,想要改口竟然这么难!”
李非昏花的老眼盯了他一下:“陛下便是称朕,想来赵和也不会怪罪,若他要怪罪,陛下如何能生至此处?”
嬴吉哈哈大笑:“那倒也是。”
他口中笑出声音,但脸上却没有半点笑的表情。
“太尉,有一件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笑声停后,嬴吉微微俯下身道:“阿和对我说,短时间之内,他不会称帝,他要先完成三个目标,之后再为天子,第一是先统一天下,第二是安顺民心,第三是消除外虏……他为何会如此呢?他称天子,拥大义之名,再号令天下,岂不更好?”
这个消息,李非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最初时也是愕然,但旋即捻着胡须深思起来,越是思忖,他的眼睛便瞪得越大,到后来,他猛然用掌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嬴吉抿了抿嘴,等待着李非的解释。
“陛下,赵和这是要为太祖啊。”李非看了嬴吉一眼,感慨地道。
嬴吉其实很不错了,颇有烈武帝之风,只不过他处在积重难返的时代,又稍稍急躁了些,故此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但此时听到赵和不急于称帝的消息,李非不能不感慨,虽是同父兄弟,嬴吉的器量与思虑,和赵和比相差甚远。
正如他所言,赵和是开国太祖之类的人物,而嬴吉最多便是中兴之主罢了。
“这是何意?”嬴吉果然不太明白。
“赵和此举,目的有四。其一,是以退为进。他所行之举,本质上仍是逾越逆反,但他不称帝,以此昭显公心,多少能够挽回一些声望。不过,以老臣所见,这只怕是赵和最不重要的那个目的。”
“他目的之二,则是分化众敌。陛下,赵和虽然兵强马壮,但是天下不服之人众矣,若他称帝于咸阳,天下群雄必聚而攻之,他如今所据之地,西域遥远且人财皆缺,陇右兵强却无钱粮,关中虽富,如今却受损极大。若群雄合纵讨之,他亦是独力难支。如今他既未称帝,那么群雄之中称王称帝者必众,哪怕非是嬴氏出身,要么给自己伪造宗谱谎称嬴氏,要么也要扶植一个傀儡出来以争夺此大义之名。但人人皆欲称帝,彼时你亦是天子我亦是天子,如何能同心协力,共讨赵和?”
李非分析赵和的第一个用意时,嬴吉有些不以为然,但说到赵和第二个目的时,嬴吉目光就连连闪动了。
李非不愧是在大秦的最顶层呆惯了的,他看到的地方,与一般人看到的不一样。
赵和虽不称天子,但他的权力甚至大过一般天子,不居其名,而处其实,看似将大义之名拱手让出,实际上却是丢出一块肉骨头来让群狼内讧。肉骨头虽然可惜,但迟早还是会被他夺回来,现在无非是利用一下罢了。
“赵和目的之三,是……是借此将暗藏的反对者尽皆搜出来,将那些不能坚定与他同行者皆推出去。他不称帝,群雄并起之下,那些不赞同他的人,自然四处择君,如此一来,待他大胜之时,这些人便被扫荡一空。”说到这里,李非看了嬴吉一眼。
他已经知道嬴吉将远涉东海,因此此时他心中嘀咕,那些反对者赵和或许还会留一条命,但最后少不得和嬴吉一般,也被打发到东海的岛屿之上吃海鲜去。赵和欲开拓海疆之意图已经很明显,但秦人重土难迁,将这些反对者找出来,然后把他们流放到海岛上去,对赵和来说,是某种废物利用吧。
“那目的之四呢?”嬴吉又问道。
“目的之四,便是老臣此前所言,他欲为太祖了。”说到这个,李非更是精神一振,神情既是期盼,又有些不舍:“陛下,老臣此前与陛下曾多次相议,都觉得大秦至此积重难返,诸事纷扰有如乱麻,陛下就是有维新变法之心,亦无从下手。赵和暂不称帝,清洗朝野,正好可以除积弊、变旧法、定新制……陛下恕老臣直言,他器量之大,陛下难望其项背啊。”
嬴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所以朕败了,他胜了。”
李非说到这里,只觉得心痒难耐。
他这般年纪,原本倒了激流勇退之时,但是正因为心有思虑,欲大行法家之道,故此才会和赵和一拍即合,共同对付曹猛。在赵和败后,他失望透顶,想着要么一死要么就回家安养残年,但此时听到赵和暂时不欲称帝的消息,他那老迈的身躯之中,竟然迸发出一种少年人般的渴望。
他要去咸阳,他要去为赵和效力,他要参与这一次改朝换代,留下影响数世甚至十世的制度!
这是法家学者人生最大的愿望!
烈武帝时,他本以为自己有希望实现这个人生抱负,但是上官鸿死死地压他一头。烈武帝去世之后,身为五辅之一,他又被曹猛盯得紧紧的。嬴迨与晁冲之政变之时,他不是没有心动,但是因为嬴晁二人将他撇在外,他才与曹猛一起愤而发击。在上官鸿死后,他自知自己无法维持与曹猛的平衡,故此才会冒险与嬴吉联手,再利用九姓十一家,一举诛杀曹猛。他以为终于到了自己的时代,可那个老乌龟一般的司马亮却又横生枝节,让他前功尽弃。
若不是他生性坚毅,这样的打击都足以让他气死。
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陛下,恕老臣不能随陛下出海。”心念一转之下,李非再次向嬴吉深深拜了下去:“老臣老矣,鲸波万里非老臣用武之地,还请陛下恕罪。”
嬴吉也是聪明人,从李非这一句话中,就猜到了他的意思。
惊讶于此老痴迷权势之余,他也不禁佩服对方老而弥坚。
“太尉……太尉与朕携手多时,今朝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朕心中实在不舍。”想了想,嬴吉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在自己旁边有如泥塑的几名护卫,然后继续道:“只不过太尉既是心意已定,朕也不多说什么了。阿和那边,太尉可要朕写一封信么?”
李非目光闪了闪:“不必劳烦陛下,老臣当初与赵都护亦有些许旧谊。”
他既然决意要投靠赵和,自然要和嬴吉做彻底的切割,若拿了嬴吉的信去找赵和,反而不美。
“太尉还有何事可以教我?若没有,太尉请自安吧。”嬴吉见他如此,心中生出厌恶,因此冷淡地道。
他此时也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李非自然明白他为何失礼,不由微微一笑。
“陛下,老臣确实还有几句话。”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李非道。
嬴吉已经不想听了。
他摆了摆手:“朕已经倦了,若有话语,卿不防写书信与我。”
说完之后,他径直起身,向着后边行去。那几名护卫的军士,也站了起来,寸步不离地随在他身后。
一时之间,函关中的这间屋子里,只唯李非一人在此。
李非脸上的笑容却不减,他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杯,举到唇前轻轻嗅了一下。
但却没有喝——很多年以来,他在外都是不饮不食,唯有回到确认安全的宿处,才会喝点吃点。
今日他也不想破例。
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之后,李非缓步走了出去。隐约听到了嬴吉的声音,似乎是在与人博戏,李非摇了摇头。
“陛下,其实赵都护不称帝,还有第五个目的,彼时我没有说与你听罢了。”他穿好鞋,缓步向外走,心中如是想。
“所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不称帝之举,让天下真正才能之士看到他的器量与远略,当庸碌之辈为着眼前蝇头之利而争斗不休时,他已经在看着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后了……那些对当今失望的隐士,那些怀才不遇的遗贤,在得到消息之后,只怕会纷纷奔入咸阳!”
想到这里,李非喃喃自语:“老夫老矣,却还能……还能与年轻人争上一争!”
九、无信不立
李非看出了机会,而且他很清楚,天下聪明智慧之士多得很,能看出赵和用意的,绝不只他一个,因此,他必须赶紧赶往咸阳。
载着他的马车,在数十名亲随的护卫之下,向着咸阳飞奔。
不过他毕竟年迈了,因此出了函关三十余里,他就让马车在驿亭停下来,自己下车休息休息。
此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外头在下小雨,李非独坐驿亭的堂前烤火。他毕竟曾经是这个帝国最重要的权力人物,因此驿丞在旁殷勤地侍候着,李非望着正在滴水的屋顶,开口问道:“依国朝之制,驿亭每年都当检修,你这里怎么破成这模样?”
“李公,非是下吏怠慢,实在是因为朝廷拨不出钱来。”那驿丞叹着气道:“下吏已经有三年未曾得到驿亭修葺之资,便是下吏的俸禄,也都要拖欠半年才能发放。故此下吏除了看守驿亭之外,还种了几十亩田,唯有如此,才能支撑下吏和属下的生计……也只是勉强温饱罢了。”
他说到这,又叹了口气:“今年兵荒马乱,下吏田里的粮食不知被谁割走了,下半年当如何过,下吏正头疼呢。李公是数朝重臣,此次入咸阳,必然是要大用,还请李公为我们这些驿丞请命,再这样下去,下吏倒还好说,可底下的驿卒……”
他话还没有落,外边一个驿卒就冷笑起来:“彭三,你求他有何用,我们这般处境,可不就是他们弄的么?”
李非向那人望去,那个浓眉虬髯,头上戴着一顶毡帽,身上的衣裳补丁打着补丁。虽然骨架高在在,但他却很瘦,只是一双眼睛,却亮得让人害怕。
他看李非的眼神极为不善。
李非心中大怒,瞪着他道:“你们这般处境……”
他原本想要喝斥其人的,但心中突然一动,话到嘴边,又改换了:“你们这般处境,确实艰难。我看你是一壮士,是否愿意随老夫去咸阳,到咸阳之后,老夫定然为你讨个出路。”
那大汉听得此语,讶然道:“你是说我?”
“正是,壮士贵姓,何处人士?”
“我……我……”
那大汉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声音稍小了些:“小人姓高,名迎,乃是上郡人。”
“我听着你的口音,也不象是咸阳附近,原来是上郡……上郡人怎么来到这里当驿卒?”
“当初青狼羌谋乱,上郡为其所害,虽然旋即为赤县侯所平,但小人的家没了,只能当兵吃粮。”高迎偷偷瞅了一眼李非:“李公当真要提拔小人?”
他倒是能屈能伸,方才还倨傲无礼,如今就变得恭敬起来。李非笑着道:“老夫虽然已经去职,但举荐一两个小吏还是可以的。”
高迎翻身下拜,再三感谢,李非捋须微笑,勉励了几句。驿丞看得眼热,但见李非始终没提自己,正琢磨着要不要跪下恳求,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马蹄之声,紧接着,驿亭的大门被砰砰敲响。
“去看看是什么人。”李非向驿丞示意道。
驿丞出去问道:“什么人?”
“朝廷使者,快开门!”
“朝廷使者?”李非心中微微一动。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两个大汉走了进来。他们见到端坐堂前烤火的李非,微微一愣,一人忙行礼道:“竟然是太尉在此,小人吕昭,拜见太尉。!”
李非却不认识他,略一犹豫:“你是何人,为何认得我?”
“小人原是南军中的下吏,曾在太尉手中听令,故此认得太尉。”吕昭答道。
李非“哦”了一声,心中闪过一丝尴尬。
当初曹猛掌北军,他掌南军,司马亮之乱中,北军与南军在咸阳激战,南军损失极大。此后嬴吉重用刘遇,南军余部便被交给了刘遇整合,但在赵和入咸阳之后,南军又归于赵和帐下。
“赵都护知兵识人,赏罚分明,你在他手下,必有出头之日……”李非勉强鼓励了一句之后,试探着问道:“你从咸阳来?”
吕昭点头道:“小人奉命正要寻东海王与太尉送公文,原以为要到函谷才见得到太尉,却不想半途中遇上了。”
“给我的公文?”李非有些吃惊。
“正是,曾在朝中得三品以上官职者,皆有公文。”吕昭道。
他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打开布袋之后又是一个油纸包,再拆了油纸包,露出里面的几封文书来。
他取出其中一封,递与李非之后,又将其余的都重新包好。
李非拆开来看了看,这其实是一封类似于邸报的公文,介绍了今日大朝会的情形。
“赵和果然不肯称帝!”看到其中第一部分后,李非长长出了口气。
此前赵和暂时不称帝的消息是从嬴吉口中得到的,李非还有些担心赵和会变卦——毕竟谁能够抗拒得了成为至尊天子的诱惑呢。
“为非常事者,必非常之人。”李非在心中暗暗感慨了一声。
里面的消息不算详细,至少今天朝会中争吵的情形都略过了,直接就提到结果,赵和以“护国公”的称号行“摄政事”,朝会之时天子御座空缺,在御座之侧,放置摄政公座,同时为表明对群臣礼敬,朝会中人人赐座。
这是一个细节,李非是老人精,自然看得出来,赵和通过这个细节向群臣示好,表明他虽然行摄政事,却不会象失去制衡的五辅一样专权。
“上午朝会国本之议……下午还开了朝会?”看完第一段之后,李非往下看去。
在他想来,下边无非就是些人事安排罢了,赵和夹袋之中武人多,文臣少,特别是声望与能力兼备的文臣尤其少。所以李非本来以为,这人事安排可能都是权宜之计,但却不曾想,此次朝会之上,赵和根本没有讨论人事。
他抛出了一个让李非心头一紧的议题。
“立道统……这是什么意思?”李非手抖了起来。
“呃,李公,那文书上写的是什么?”一直在旁的高迎见他这模样,有些担心地道。
李非伸手示意他安静,然后继续往下看去。
所谓立道统,就是要确定大秦帝国今后要信奉的“道”是什么。
而身为法家宗师的李非很清楚,诸子百家自战国时开始争鸣,一直持续到今天,所争者就是这个。
“道统,道统!”李非用了好大气力,才控制住自己的心情,然后再往下看去。
“还好,还好!”
一目十行地看完第二部分之后,李非稍稍松了口气。
如果说定国本之事在朝堂上引起了很大的争议,那么立道统之事所引发的争吵,更胜于前者。毕竟定谁为帝,不过是一人、一世的事情,而立何种学说为道统,关系的却是一个学派、数十上百年的国策!
故此,此次朝会下半段从开始到结束都在争吵,各家都竭力夸耀自己的主张,贬低对方的观点,甚至还出现了好几次全武行。
“不为天子,事出有因,可这立道统……何其急也?”
李非可以想象得出来,当时朝堂有多混乱。但他有些不理解,大秦治政,向来是杂用王霸,兼修儒法,赵和大可以延用此前大秦的治政理念,为何却要专门议论道统之事。
须知此时儒、法、道三家为显学,朝堂之上的文官多是出自这三家,而武官们则还多出了一家兵家。若要确定道统,李非判断不会偏离这三家之一。但让李非心中惊忧的是,这三家之中儒家最盛,道家进退自如,唯有法家则青黄不接。
他心中默默算了一回,发现还在朝堂之中的法家之人,不是学识在他看来不足,便是虽然博学却走上歧路,以这人和儒家争道统,胜率实在不高。
“不行,不能等了!”李非此时异常庆幸自己在赶往咸阳的路上。他收好文书,站起身来,向吕昭微微颔首,然后对自己的随从们叫道:“朝中有急事待我,只能连夜赶路了,各位辛苦一些,天明之时,必须进入咸阳!”
他向来治家甚严,因此随从们闻言即起,没有一人抱怨。唯有高迎,刚刚得了他的许诺,此时见他就要走,不禁有些患得患失:“李公,那小人呢?”
“你若有心,便随老夫一起走!”李非道。
高迎大喜,忙向驿丞告假,驿丞强捺心酸对他说了声恭喜,高迎便赶紧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
李非车驾连夜冒雨而行,虽然道路泥泞,但好歹在次日天明之前赶到了咸阳城。他原本在咸阳城的府邸早就在北军之乱中被焚,因此只能寻了处旅舍安顿下来。旅舍主人准备热水之时,他又将高迎叫到自己的面前来。
高迎兴致冲冲来见他,但还没有开口,李非便喝道:“拿下!”
李非身边的护卫立刻扑了过去,将高迎按倒在地,高迎大惊失色,不停挣扎道:“李公,这是何意,这是何意?”
“将他交与咸阳令署,让令署好生审理,他身上应当背有不只一条命案。”李非对随从吩咐道。
高迎听到这里,这才惊觉过来:“老匹夫,你讹我?”
李非理都不理他。高迎心念一转,又叫了起来:“你们法家不是讲究无信不立么,你竟然骗我,不怕失信之名,传于天下么?”
“竟然还知道法家讲究无信不立……告诉咸阳令署,此人绝非普通歹人,身后可能还有隐情,若是咸阳令署挖不出,老夫亲自来。”李非面无表情地道。
高迎浑身一抖,愕然相望。
十、尽在一拜
打发人将高迎送往咸阳令署之后,李非美美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将连夜冒雨而来的泥泞都洗得一干二净。
随侍的其长子李岫前来问是否用车,李非却瞪圆了眼睛:“车?为何用车?”
“大人不是急着去见赵公么?”
“什么赵公,是护国公,护国公!”李非不满意地纠正了一下,然后又道:“我这不是来见他了么,我连夜冒雨入京,这姿态做得还不够么?我入宿客栈之后,便将途中发现的一名贼人送往咸阳令署,这意思表达得还有明确么?我人在这京城之地,法家便入了咸阳,这象征难道还不足么?还有,你这愚儿蠢子,如今正在大朝会之时,我无爵无职跑到仪门之外,是去自取其辱么?”
他一番脾气发得,令其子哑口无言。
看到自己已经四十余岁的儿子这副模样,李非长长叹了口气:“此前我为子孙谋,不得不与嬴吉携手,如今看来,幸好所谋不成,否则我活着时你们尚可不失富贵,但我一死,就你这痴顽模样,亡身灭族指日可待矣!”
且不说李非在客栈中如何教训他的老儿子,当说长乐宫大殿之上,这一日上午果然又是一番争吵。不过与昨时不同,昨时儒家在朝堂之上可谓气势汹汹,将大秦时至今日的积弊,尽皆归于法、道二家,逼得法、道二家不得不携手与之抗衡,甚至还拉上了其余百家,共同与之对抗。但今日法家之人气势突然盛了起来,他们的言辞也更为犀利,将大秦所有的弊端又归于儒家和道家,儒家则一反昨日的伶牙俐齿,被批得溃不成军,只能又拉住道家一起,对法家的观点进行反击,而那些零星百家,也尽皆掉过头来,对着法家一顿乱骂——总之,又是闹哄哄吵了大半日。
吵得赵和头疼。
此前赵和还真没有想到,抛出一个立道统的议题之后,会引发这么大的乱子。要知道,这还是经过北军之乱,满朝公卿或死或散,百家之中的学士们纷纷逃离未归的情形下。他可以想到,假如事情拖下去,闻讯而来的百家学者越来越多,朝堂之上的争吵就会越来越激烈。
你看只因李非回咸阳,法家不就气势大增,而儒家则相对削弱了吗?
不过他也没有办法,他本意是好的,就是要以定道统的方式谋求最大共识,确认今后大秦的国家走向。赵和这些年苦读不倦,在他看来,任何一个国家,成熟的政治形式,都离不开定道统。昔时齐国任用管仲,便是定下道统而后先霸诸侯,而秦也是作用商鞅,定下道统后变法革新。始皇帝死后天下大乱,圣皇帝召集天下学者入咸阳商议国是,也是以道家“清静无为”的观点为道统,一改始皇帝时穷兵黩武,这才让大秦从扩张到极限之后的内卷中摆脱出来。所以,定道统是他想谋求今后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政治稳定的必然一步,没有这一步,就难免会朝令夕改,就难免会政局动荡。
他当然也可以强行确定某种学说为道统,不过强行推定的前题是有足够的声望与实力,可是他自己知道,自己声望与实力仍然非常欠缺。
确实,在军中他因为稷下学宫的缘故有一些影响,在百家学派之中同样也有这样的影响,论实力他在西域和关中有十余万大军——可是大秦太大,数千万人口的地方,只凭着这些实力就想要压倒一切,明显是不现实的。
更重要的是,他缺人。
夹袋里的人物就是那么几个,打仗的话勉强够用,治国的话远远不足。稷下学宫的学子倒是不少,他也能将之招来使用,但这些学子名望不足经验欠缺,他们在基层磨炼几年尚可,直接提拔到中枢,莫说别人信不过,就是赵和自己也觉得不稳妥。
所以才需要立道统,确定道统之后,志同道合者自然会加入他的阵营,他再用监察制度监督那些混入其中的投机者与阳奉阴违的别有用心者,能将这几年支撑过去,待那些年轻人成长起来,他便有足够的人才使用了。
只不过与立国本不同,定道统之事直接涉及的人与势力都太多,争吵的范围也就更大。赵和此时心中虽然有一个模糊的框架,却也不能不慎重地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让这个框架尽可能的完善。
是完善而不是完美。
“行了,今日之议便到此处吧,诸位将太多的精力用在攻讦别家身上,却没有多少自己的建树,这一点我甚是失望。下午暂休,诸位可以好生想一想,最好能跳出自家学派这一隅想一想,国之道统,当如何确立。”
眼见朝会的时间到了,赵和只能暂时散会,将人打发回去。
他自己散朝之后,并没有往长乐宫后宫去——他毕竟没有真当上皇帝,往后宫跑易招非议。在距离长乐宫不到一里的地方,原本属于羽林中郎将杨夷的宅邸,如今成了他的居所。事实上距离长乐宫最近的大宅还有,原大将军曹猛的宅邸可谓华堂广厦,虽然在北军之乱中遭遇兵灾,但主体结构还在,完全可以给他居住,但被他拒绝了。
“李非来了么?”回到自己宅中,自有人为他打来温水,这种事情原本该是使女做的,但赵和在军中时久,讲究不了那么多,来到咸阳之后身边也没有合适之人,故此暂时还用的是军士。
“护国公,他是半个时辰到的,如今正在书房恭候。”解羽在旁说道。
解羽此人心气甚高,军略武勇都是上上之选,而且有万夫不当之勇,赵和对其期望甚大,故此将之暂时留在身边随侍。他也很明确地跟解羽说了,在他身边历练个两三年之后,解羽将被委以外任,而且一出去至少是副尉,故此解羽做他随从做得非常起劲。
另外一个是应恨。应恨军略武勇都不及解羽,但骑射之能又在解羽之上,最关键的是,应恨是秦胡混血儿,这个出身虽然让应恨在过去饱受歧视不愿提及,但在赵和今后的打算中,这却是一个优势——大秦并没有只满足于控制西域,河中之地也是需要有人去经营去开拓的,应恨这个混血的身份,更容易为河中胡人接受。
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解羽应恨取代了原本樊令的位置,毕竟樊令陪着莲玉生一起去天竺给骊轩人捣乱了。
“他在何处?”赵和问道。
“护国公事先已有吩咐,故此属下将他安排入了书房。”解羽道。
事实上每日跑到赵和这里上书求见的人数众多,少的时候八九十,多的时候则两百余人。这么多人赵和自然没有时间挨个去见,他的门房如今安排有十二人轮流值班,专门为他挡去那些不太正常的来访者,什么能从裤裆里变蛇的、献祥瑞宝物的、进仙丹神药的,或者是背了半本《论语》便真想来当丞相的,全部先被刷走。
至于官员来拜见的就更多,那些不适合在朝会中说的话,都想跑到他面前来说。这些人倒不是直接赶走,而是留下文书札子,说明自己想讨论的事情是什么。赵和回来之后会一一批阅,遇到他感兴趣的又比较重要的,便会派人与此官约好时间。
李非当然不会受到这样的待遇,哪怕不念他是数朝老臣,也不考虑他曾任太尉和法家巨擘的身份,单单此人当初刻意给赵和的一点善意指点,也值得赵和亲自接见他。
更何况,他此次急忙入京,做足了姿态,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帮了赵和一个大忙。
试想一下,就连仅存的五辅之一、在大秦帝国拥有巨大影响力的李非,都表示出这样的倾向,天下的那些所谓贤达名流,还有谁能比他资历更老声望更大学问更高的呢?
“我现在就是去见他。”赵和也没有摆什么架子,立刻扔下毛巾,向着书房行去。
李非背着手,在赵和的书房缓缓踱着。
他正在审视书房之中的摆设。
此处原本是杨夷的书房,李非曾经来过,那时这里摆设都是各种奇珍异玩。
此时这里却没有见到奇珍异玩,有的只是各种书籍,有纸质的,有羊皮的,还有竹简。除此之外,墙壁上也没有张锦帐罗帷,却挂着刀、剑。
文治武功啊。
李非心中暗暗在想,一个人的书房,往往可以看出此人的品性爱好,现在这书房便是如此。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头急切的脚步之声,李非转过身来,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笑吟吟地望着大门。
紧接着,他便看到了赵和。
“李公,许久不见了。”赵和此时见到李非,并没有什么倨傲,相反,他执礼甚恭,一见面便长揖下去。
礼贤下士啊。
李非心中又暗暗在想,忙将赵和扶起,然后退了两步,不顾自己白发苍苍,向着赵和也拜下:“李非见过护国公!”
千言万语,尽在此拜之中。
十一、李非三问
正如李非教训自家蠢儿子时说的一样,他的姿态摆得可谓十足,哪怕赵和是个再挑剔的人,此时也不禁对他发出无声的赞叹。
想想看,这位深深一拜的是谁。
当今法家的大宗师,家族随着大秦兴旺发达了近两百年的大官僚,曾经历任四朝天子的老臣子,烈武帝遗命五辅唯一尚存者……就算抛开这些全部不说,单说当初赵和贫微之时,他便敏锐地觉察到赵和所代表的“势”,而数次向赵和示好,特别是在嬴吉以赵和的真实身份登上帝位,而赵和自己却在出了一番死力之后却片瓦无存之时,他便向赵和提醒,要他去西域去——当赵和在西域见到张衡之时,他便明白其真正含意,其实就是指点和暗示,他若想要寻找到自己的真正身份,唯有去西域找张衡。
这么一位思虑深远之人,甚至连大将军曹猛的死也是他顺水推舟推波助澜的结果,如今恭恭敬敬拜在赵和面前,不顾白发苍苍,不顾颜面尊严,这姿态摆得难道还不足吗?
但正是他摆得这么足,赵和心中反而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决定。
此人不可以使之居高位!
若是将此人放置在高位之上,凭借的心术权谋,谁知道他还会玩出什么样的花样来?
故此,赵和在稍稍一愣之后,忙将李非扶起。
“李公何必如此多礼,论公,李公是前辈,我是晚辈,论私,李公是长者,我是后进,无论如何也不能当李公这样的礼啊。”
李非倒没有矫情,被他轻轻一扶,便站直起来。
然后李非就开始正适打量赵和了。
两人其实也有些年头未见,从赵和去西域起,转眼便是数年过去了。
第一次见到赵和时,那还是一个瘦瘦的少年,但从彼时的事情当中,李非就看到了这个少年瘦小身躯之中暗藏的决心与勇气。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哪怕不以胜负而论,在李非看来,烈武帝的子孙当中,也唯有赵和身中暗藏的决心与勇气可以与烈武帝相提并论。
不,比烈武帝更为强大。
与他相比,嬴祝也好,嬴吉也好,都等而次之了。
“昔时上官鸿老儿尚在时,老朽曾与他有过一次密谈,时间就是去年年底,彼时他身体已经多病,开始考虑身后之事了。”李非感叹道:“他于老朽说,曹猛并无反意,但曹氏必有反心,他若尚在,曹氏反心可制之,他若不存,老朽若不能先行下手,便应当早日请辞,以养天年。老朽身蒙秦恩,又有一腔抱负,偏偏子孙皆不争气,故此彼时谢楠来寻时,老朽为其说动,暗谋曹猛。”
他是将自己加入嬴吉一边图谋曹猛的事情先解释清楚来,因为李非很明白,图谋曹猛这一件事情上,他们在赵和心中是失分了的。倒不是赵和喜欢曹猛,李非相信,若是赵和有机会,同样也会除去曹猛,但问题是,曹猛死的时间不对,死后善后工作更是没有做好,这让赵和异常生气。
就算是脏活,也应当做得漂亮一点,不要留下那么多后患。
“李公乃是法家,法家岂可因有心而论罪耶?只有恶心,而无坏迹,不足罪也。”对这个问题,赵和果然表示了不满,“上官鸿老病昏聩,李公却聪明强健,李公以此说我,实是敷衍!”
赵和的指责没有让李非畏惧,他心里甚至暗暗松了口气。
两人言谈之中,其实已经相互探了底,也相互表露了一些心意。比如赵和不以“太尉”称李非,其实就是暗示他,新的朝廷中没有他的位置。而李非则以上官鸿的遗言相对,则是暗示赵和,他是唯一还活着的五辅,如果赵和需要什么政治正确,比如说烈武帝有什么遗旨或者曹猛、上官鸿有什么非名,那就需要李非进行合作。赵和没有接这个茬,反而指责他诛杀曹猛时只论心意而不看实际,这是不符合法家学说的行为,则是暗示他,若是法家想要在新朝廷中有一个好位置,他李非还是最好乖乖合作为妙。
象他们这样的人在一起谈话,莫说一句话,甚至一个腔调一次停顿,都暗藏着深意。李非自己是积年官员,在官场上打拼这么多年,自然是轻车熟路,而赵和也能勉强跟得上他的节奏,甚至还能够尽力争取主动,仅这一点,李非就再次确定,赵和是远胜过嬴祝与嬴吉了。
“如今想来,此确实是老朽之罪,今日来见护国公,也正是为此请罪。”在相互试探之后,李非很真诚地向赵和认罪。
这句话还是有深意,他等于是通过向赵和认罪的方式,将刀子递给赵和:我的罪状已经在你手中,你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我了,若是我有不让你满意之处,你自可以凭此罪状杀我。
“事关国家社稷,罪非一人可定,此事暂且放下,容后再议。”赵和也很高兴地接过这柄刀。李非认为,赵和的意思是当什么时候他不满意了,就可以来议李非之罪了。他觉得诛曹猛之事暂告一段落,也算是对此前咸阳城发生的变乱的一种了结,接下来两人要说的,才是真正正要的事情。
“老朽夜驱咸阳,一是请罪,二则是得知护国公欲定道统之事。”李非直视着赵和,此前认罪之类的事情他可以屈己以适人,但在这个定道统的事情上,他决定要和赵和好好讨论一番了。
“李公请说。”
“老朽有三问,其一,护国公欲立万世不易之道统乎?其二,护国公欲罢黜百家,独尊一术乎?其三,护国公欲天下皆叛,无人可用乎?”
三个问题,都是直指要害的,赵和精神一振,当即拉住李非的衣袖:“李公请坐。”
他心中也是暗自佩服,不愧是李非。
满朝文武吵了两日,却还没有谁提出这三个事关根本的问题来,也只有李非,才意识到不解决这三个问题,定道统之事根本就是沙上筑城。
“万世不易之道统谈何容易,当初始皇帝自称始皇帝,以为子孙万世无穷,结果二世之时便天下大乱,若非圣皇帝仁德,大秦已亡二百年矣。”赵和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道:“我这些年来,一直在读史,希望能读史而明今,进而窥识来日,可越是读史,便越觉得人智之有穷,而困顿之无尽。我等之智,能够解决当世之疑难就已经算是不错了,万世不易……等万世之后,人们更为聪明再说吧。”
说完第一个问之后,他稍稍停了一下,见李非仍然非常专注地在听,便又继续道:“诸子皆是一时圣贤,百家尽有各自所长,我立道统,欲尽取其长,可是这又谈何容易。百家之言中,彼此相对者比比皆是,比如儒家说仁恕,法家言刑法,彼皆各自有理,如何取舍,岂我一人可定夺?”
这是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他肯定是不赞成罢黜百家独尊一术的,毕竟从他自己所接受的教育来说,铜宫五贤本身也是出自各家,五贤们在铜宫中争执了十余年,也未能争出一个长短对错来,这就使得赵和自己也对谁是谁非认识混乱。
紧接着是李非的第三个问题:“定道统之事,我亦知其事关紧要,故此不欲独断专行,李公是担忧道统定后,人心不安,皆欲去国?”
“正是,如今天下百官,出自百家,若护国公以单一之理为道统,百官如何自处?忠者则辞官退隐,乱者则附逆投敌,自削臂助而资敌,此岂谋国之道也?”李非道。
赵和对这个也有所解释:“若因我之道统而投奔敌逆,我应该高兴才是,总比他们混杂于我方之中阳奉阴违要好。须知自古以来,大国之敌皆出于内,未有闻内无祸乱而外敌入之事也。”
赵和的话说得稍稍有些绝对,不过李非也很理解。往远里说,春秋战国之时的诸侯,若其内部不乱,大秦哪里能够崛起,又哪里能够一统天下?往近而言,此时大秦最大的祸患,不是犬戎骊轩,也不是尚远在万里之外的火妖,而是内部二百年来的积弊。这些积弊看似还可以维持,但当大秦真正面临压力之时,它们就会曝露出来,成为让大堤崩溃的蚁穴。
“更何况,对此我亦有所谋划。天下之大,哪里会缺人才,真正缺的,是人才上升的渠道。那些人不服我之道统而弃我,正好空出位置,可以招募更多的人才。我知道曹猛死前与嬴吉的谏言,他虽是擅权专断,但却是颇有远虑之人,废察举而开科举,势在必行。我定道统之后,以道统之学开科举之制,天下英雄,必纷纷弃旧而迎新,入我之门,为我之助!”
李非点到这里,不由抚掌:“变法,护国公其实是欲变法!”
他这样说倒也没有错,但在赵和心里,又不仅仅是变法。所谓变法,大多数都只是在旧框架之中的缝缝补补,甚至只是裱糊纹饰罢了,他想做的,却是如商鞅一般,能够推动国力强盛、变革世代人心。
“既是如此,老朽于道统之事,倒是有几分浅陋之见,欲献予护国公之前。”李非见赵和没有否认,便向前微倾身体说道。
赵和注意力立刻集中起来,他也很好奇,李非这样的法家巨擘,究竟会如何在自己面前推销法家之说——李非所言的法家,肯定与他此前听到的法家有所不同,否则的话,他也不介意中途打断,让这位老人哪来哪去。
十二、道统框架
“自知道护国公欲立道统之后,老朽准备了两套说辞,若是护国公欲急切成事,老朽便会进言罢黜百家独尊法家。不过护国公答了两朽三问,老朽已知护国公心意,便只能进第二套说辞了。”
李非没有急着说自己建议的内容,反倒谈起他的第一套说辞:“若独尊法家,十年之内,护国公便可平天下,但这并未解决天下之难题,而是将之推迟三十年罢了。”
赵和点了点头。
以他的能力,重新统一大秦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甚至在统一大秦之后,这个帝国又会迎来一个所谓的“盛世”,但是,困扰大秦的矛盾并没有真正解决,它只是推迟了爆发时间,当三十年或五十年后它再爆发时,其破坏力会比起现在更大,甚至有可能出现长达数十年上百年的割据混战之局。
“法家尚且不能独尊,儒、道之流,自然更不可行。以老朽愚见,法、儒、道,再加其余诸子百家,各有所治,彼此偏重并不相同。护国公所立道统,何不杂糅之以取其长,析分之以利其用?”
赵和精神微微一振。
这个观点与他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但是具体怎么做,李非或许能够给他更多的启发。
“法家之说,首重治国,故此,护国公所立道统,在国政之上,当求以法治国,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虽是乡愿,但成文之法,明示天下……”
李非终究是法家宗师,故此他首先还是从法家的角度来进言,在他看来,“以法治国”虽然不是什么完美的制度,但却是能够在最大限度上保证秩序与公正的制度,他在进言之时,甚至扬言哪怕是最恶的法治,也比最善的无法之治要好。
类似的话在朝会时赵和已经听那些法家出身的官员们说过,李非这位大宗师说出来,无非就是更生动更自信些罢了,故此赵和虽然点头,却并没有立刻接受。
但紧接着李非的话让赵和愣住了:“法可以治国,却不可治人,人唯违禁犯法之时,才受法治。欲治人,需仁礼,儒家仁、礼,若用于治国,必因循守旧,但用于治人,却恰如其份!”
“法者,国之治也,德者,人之治也!”
虽然李非还是藏着私心,但他这一句话,却让赵和完全忘了他的私心。
此前赵和想要兼用百家之长,所想的是这一家摘一句那一家摘一句,以此来形成他的“道统”,但李非却将“道统”分成了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治国,也就是国家制度,另一部分是治人,也就是世间道德。在国家制度之上,法家占据优势,即所谓“以法治国”。但在个人的修养上,则贯彻儒家学说,即所谓“以德治人”。
“以李公之意,就是以法治为,以儒治人,那道家呢,还有墨家名家阴阳家之流,又当如何?”在想了好一会儿之后,赵和又问道。
“呵呵……护国公昔年在稷下之上,设形上与形下两院,此事护国公自己忘了?”李非突然笑了笑道。
“唔……”
赵和自然不会忘记此事,李非一点,他顿时明白过:“请李公明说。”
“道家可用其形而上者,其‘与时迁移、应物变化’之言,‘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之说,‘反者道之动’之理,皆可用以格物观世……”
作为三显学之一的道家,在李非的建议之中并没有被遗忘,但是如果说以法家来制定国家制度、以儒家来确定个人修养,那么道家的观点,在李非看来就是用来指导“格物”、“观世”的方法。
“方法论!”赵和猛然道。
“啊?”李非莫名其妙。
“我师张公于大宛,博览骊轩之书,其学问颇有可观之处。骊轩人有所谓智者之学,智者之学有二根本,其一为物源说,其二为方法论。所谓物源说,便是穷究万事万物本源之学说,所谓方法认,即何者为穷究本源之法。”赵和说到这里,有些振奋地道:“我在大宛时,张公择骊轩学问中精妙之处教导我,可惜我分心外物,未求甚解。”
他这边说自己未求甚解,那边李非则是瞪圆了眼睛,一脸讶然之色。
“物源说、方法论,物源说、方法论……”李非喃喃重复着这二者,好一会儿才苦笑道:“老朽只以为自己乃是最先注意此……此说者,却不曾想,万里之外的异国,却早已有了。”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骊轩亦是大国,岂无可观之处?”赵和劝慰道:“李公也不必妄自匪薄,我向来以为,《易》为诸经之首,百家之源,而《易》之中我又最喜其两句,其一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一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我大秦择采诸国之长,学问虽出自骊轩,大秦亦得之、习之、用之,正是厚德载物。”
李非也不真正为此颓唐,二人就着所谓“物源说”与“方法论”又讨论了一会儿,李非特别向赵和询问许多骊轩的学说,足足半个时辰过去,这才又回到了有关道统的讨论上来。
经过这“物源说”、“方法论”的启发,两人对于“道统”达成的共识越来越多,渐渐地便形成了一个框架。
这个“道统”大体上是按照李非的设想来进行的,即在国家政治制度方面,基本采取法家学说,在个人道德修养方面,则基本按儒家学说,墨、商、名、兵、阴阳等各家学说,则被认为是“用世”之学,也就是具体处理经办某一方面事情的时候用之。自然,物源说与方法论,被放这个框架之首,只不过对于何为“物源”,无论是赵和还是李非都没有办法给出一个最合理的答案,因此他们便决定先以“气”为物源。
所谓“道统”,本质上仍然是一门学说,赵和立道统的目的,仍然是为了能够有助于统治。故此“道统”确立之后,接下来必然是罢黜百家,独尊道统了。
在如何独尊道统上,赵和与李非再一次不约而同:开科举。
李非为官多年,从地方到中央,甚至还成为五辅,他对大秦的弊端看得非常透。大秦如今限入困境有两方面原因,经济方面是因为土地兼并导致的小农失地破产,政治方面则是因为九姓十一家等世家大族把持从地方到中央的官职,使得底层缺乏上升空间。这两个问题,随着赵和将九姓十一家赶往海外将会得到缓解:原本属于九姓十一家的田地,将会被拿出来推行均田制,而大批九姓十一家的门生故吏随其出海,又会空出许多位置来可供底层有才能的人取用。
自然,这个过程之中必然会充满血腥,所谓故土难离,九姓十一家绝对不会那么痛快地放弃财产与土地,更不会愿意离开大秦前往海为蛮荒的岛屿。李非对此甚是担忧,当初嬴吉就是因为没有处理了这件事情,激起了司马亮的反抗,结果被赶出了咸阳城,赵和虽然比起嬴吉形势要好,毕竟手中直接控制着军队,但他对九姓十一家的手段更为狠竦,甚至可以说是在刨九姓十一家的根,这必然会激起对方的全力反扑。
“九姓十一家哭,总胜过全天下百姓哭。九姓十一家流离失所,总胜过整个大秦的百姓都流离失所!”在李非建议赵和手段稍缓一些的时候,赵和冷冰冰地回应道:“我观史书,九姓十一家随于史册之后,操弄权柄寻隙钻空,我稍缓一些,他们便能让我之策功效折半,甚至将损失转到贫苦百姓身上来。李公担忧不无道理,但他们如何反扑已以我料想之中。”
“哦,还请护国公指点。”李非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因此追问道。
“他们第一选择必是威逼利诱试探我,看我能够容得下他们,若是容得下,他们便会花是几十年上百年时间鸠占鹊巢,就象此前对大秦做的那样;然后便收买,九姓十一家有的是钱财田地,以之来收买我的部将亲信,以期能够再来一次北军之乱;第三便是投靠割据群雄,倾力助其与我相争,以求从龙之功;第四是造谣惑众,诳骗百姓,使其举兵造反;第五是与外敌勾结,引犬戎或骊轩入中原;第六是行刺我本人,只要我一死,他们自然可以额手相庆。”
李非听到这里,心中又是暗叹了声。
当初他们诛杀曹猛之后,他也曾暗中劝谏嬴吉小心九姓十一家,但彼时嬴吉志得意满,并未将九姓十一家放在眼中,再加上骄纵自矜,从而给了司马亮可乘之机。现在赵和虽然看起来比嬴吉更为狂妄,但他对九姓十一家的实力与能力却认识得很透彻,既是如此,他应当已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两人相谈甚远,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护卫进来点起灯,李非情知到了该告辞的时间,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需要确认一下。
“护国公伟略雄才,麾下英杰云集,老朽老迈待罪之身,亦愿为护国公尽绵薄之力。”他起身一揖,诚挚地道:“请护国公吩咐!”
十三、安居酒楼
道统元年十二月六日,咸阳城东安居里。
因为靠近东市的缘故,安居里非常热闹,哪怕天色尚早,街道上已经有叫卖之声。此前咸阳附近刚刚经过一场大雪,不过因为南、北和西三军一齐出动,所以雪街头巷尾已经一点雪都看不到了。
南军北军是原来咸阳城中的军队,因为一驻扎在城南一驻扎在城北而得名,至于西军,则是随赵和自西域而来的部队,还包括原本敦煌的边军。
李岫阴沉着脸走进名为“安居楼”的酒楼之中。
这座酒楼在安居里是最热闹的所在,不仅本坊居民会在此宴饮,那些前往东市贸易的商旅,也往往会慕名而来。因此,这座安居楼在北军之乱前就是宾朋满座,在北军之乱后,这里也很快恢复了生机。
李岫带着两个伴当踏入酒楼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酒楼中掌了灯,故此还算亮堂。让李岫更加不开心的是,此时包厢已经尽数满座,他只能与那些普通商贾市民一起,坐在一楼的大堂之中。
“邸报邸报!”
他才点了菜肴,便听到有孩童高声叫道。
李岫是知道邸报的,他父亲是太尉的时候,家里从来不少这个东西。但自从确认“道统”之后,这些原本只有士大夫才能看的报纸,却也传入市井之中,每日都有几家印书坊印刷出来,然后由那孩童贩卖至街头巷尾。
“这邸报是个好东西,你们酒楼理当买上几份,供酒客来此,岂不美哉?”一个酒客对着店伙计叫道。
伙计笑而不语,然后有酒客便花钱从那报童手中买了邸报。报道上下一圈,买出了五份邸报,生意尚可,然后撒腿便跑出了出去。
有位爱出风头的酒客买了邸报,便开始大声念了起来。
邸报中说了许多事情,其中第一要务,便是如同前几期一般,谈论最近朝廷的三件大事。
立国本、定道统、开科举。
李岫冷笑了两声,自顾自饮起酒来。对于这三件大事,他知道的可比邸报上的消息更多。
咸阳城有关国本与道统的“闹剧”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其中发生的种种争吵,也随着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暗中相助,很快通过这邸报传遍天下。但这一切随着十一月三十一日这场大雪的到来戛然而止。
因为在前太尉李非入咸阳之后,赵和与其人先是进行了一场私下会见,然后次日这场私下会见的人数从两人变成了七人——除去赵和与李非外,分别代表儒家、道家、墨家、阴阳家、商家的五位官员也介入此会,第三日时,人数又扩大到十一人,新增了农家、名家、史家和纵横家。
到第四天时,这个名单人数增加到了二十人,然后是二十七人、三十五人、四十一人,直到最终的五十人。最初这个名单上全是在职或者离任的官员,但到后来,这个名单中还出现了长期隐居不出的各家学者。当这个名单公之于众之后,哪怕是最最挑剔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单基本上将九姓十一家之外尚在关中的一流学者一网打尽,而由这些学者们共同商议确定的“道统”也从最初某些人觉得的“异想天开”变成了一场公认的学术盛会了。
在道统确定之后,咸阳城的各家印刷作坊便开始了连轴转,他们共同编写的《道统》一书,凡一万六千四百九十九字,在极短的时间内印出了三千册,紧接着是一万册、三万册。
与《道统》一书一起向四面八方传播出去的还有朝廷开科举士的消息,大秦护国公朝廷将于次年三月召开第一次科举,此次科举会选拔三百至五百名不等的人为官,其官职去向也已经确定,包括咸阳护国公朝廷中的一些吏员和地方上的一些次官。对于世家大族来说,这些职位他们多少有些看不上,毕竟他们更希望的是凭借自己的家世出身,一出仕便可以担当千石左右的中上官员。但对于那些寒微之家出身的人来说,则是他们向上攀爬的重要渠道,别的不说,至少稷下学宫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欢呼之声是彻夜不绝。
这第一次开科举一共将考七门科目,分别是儒家、墨家、道家、法家、史家、农家和杂学,所有参考的学子,需要选择一门正科、两门副科参与考试,其中正科将决定其第一次任职的方向,副科则将决定其以后转任的方向——这也意味着,今后护国公朝廷的官员任职,不仅仅拘限于本身部门之中,任何一位中枢或者地方的主官,都必须至少有三个不同部门任职的经历。
与此相比,另一件事情关注的就少得多了。护国公朝廷以“道统”为年号,今年便是道统元年,而次年开始则是道统二年。
随着这立国本、定道统、开科举三件事情确定下来,整个护国公朝廷也开始正常运转起来,首先是中枢的人事任命情形。出乎众人意料,前太尉李非并没有因为在道统一事上的功劳而复职或者成为丞相,他被任命为“统考”这一个新设官职之上,筹备来年的科举考试。
丞相之职由尚未入咸阳的前御史大夫常晏担任,这个已经从众人面前消失了近半年的名字被提出之后,众人才恍然大悟,知道为何赵和能够这么快和这么坚决地返回中原。不过,也有人暗中传言,常晏为相,只是因为其人此前的声望,而非其人能力,真正掌握丞相府权力的,将是丞相长史段实秀——这是个中原人十分陌生的名字,但朝中地位高者却多少听过此人事迹,他在北州于极不利的情形下维持北州民政,算得上是赵和夹袋之中治政能力第一的人物了。
御史大夫之职,由来自稷齐郡的任恕担任,此老在多年之后,终于再回中枢,不过他如今已经年迈,此次入中枢同样也只是一个过渡型的人物,据说随其入京的还有一位原本齐郡的小吏名为审谔,其人才二十余岁,却会成为任恕的重要属吏。
太尉之职,由稷下学宫韩胜担任,太尉长史则由萧由充任。
这三公之职确认之后,对其权责也做了重新划分。丞相自是处理政务调和阴阳,御史大夫监查百官同时负责复审案件,太尉负责兵员征发。但这三公之下,又设六部,吏部分去丞相的人事权力,户部分去丞相的财权,刑部分去御史大夫的司法之权,兵部分去太尉的军权,其余礼部与工部,亦各有职司。
让李岫非常生气的事情就在这里,这么多官职,哪怕他的父亲因为此前的过失而失去了三公之职,这六部之位总应该能够得到一个吧。但是,身为护国公的赵和根本没有考虑李非,他甚至宁可从齐郡将任恕那老货调来,也不重用李非。
不仅如此,李非这个“统考官”也未能在明年的科举考试上大权独揽,上官鸿的弟子,此前在稷下接替了赵和祭酒和山长之位的袁逸被调了回来,成为了副统考。李非回家教子时直接说了,这是不让科举出来的学子都成为他李非的门生故吏,故此掺进来的一粒砂子。
李岫心知自家的荣华富贵,几乎全系于父亲一身,在他看来自己父亲虽然严厉,却可以说是如今朝堂之上硕果仅存的贤达能者,可其父却不得重用,这如何不让他郁闷。
而且这郁闷还不能说出来,甚至他当着父亲面说起此事时,父亲也会发作训斥他,这让他心里更是憋屈,于是,来安居楼饮酒,就成了他唯一的消遣。
那念报之人喋喋不休地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让他觉得烦躁,正欲离开之时,突然间前面来了两个瘦削的男子。
这两个男子推开上前询问的店小二,目光在酒楼中打了个转儿,然后停在了李非身上。
他们径直走了过来,李非神情一动,他终究是高官显贵家中出身,心里虽然紧张,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盯着这二人的动作。
他身边的两个伴当一左一右,将他护在后方。
“李岫?”来人向李岫问道。
李岫点了点头。
“前太尉李非之子?”来人又问道。
李岫仍然点头。
“你父亲得罪西王母,攀诬黄巾力士,今日我们奉王母之命前来问罪。”来人之一昂然道。
随着这话语之声,那人手中突然多出一柄短剑,向着李岫便狠狠刺了过来。
另一人也迎上前来,伸手便将李岫的两个伴当拦住。
他二人先有言语而后发难,算不上是突然袭击,但是李岫也没有想到这二人会当众刺杀,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退逃。
他转身便逃,身后传来一个伴当的惨叫之声,李岫心中更是惊慌。须知他这两个伴当是李非为他挑选出来的,都是非常出色的剑客,结果才一个照面便出现伤亡,岂不是说刺客的身手极为高绝?
那名刺客各执短剑,急追而来,李岫腰间其实是佩着剑,但急切间却忘了拔剑相迎,只知道躲闪。两名伴当已经倒了一名,另一人拔剑跟第二位刺客对峙。大堂里的酒客已经反应过来,纷纷惊叫闪避,李岫被一条倒了的长凳绊倒,摔在地上,他转过身来时,刺客已经追到了身后,正狞笑着向他刺出一剑。
就在此时,嗡的一声巨响,一根铁链绑着的铁槌自二楼上飞来,砸在那刺客胸前。那刺客狂喷鲜血,向后便倒。
另一名刺客见势不妙,直接窜出了酒楼之门,他出去之时,一个孩童恰好钻进来,被他带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那孩童正是方才卖报的报童,他叫骂了一声,然后对着酒楼扬声道:“海昏侯起兵造反了!”
十四、天下大患
好一会儿之后,李岫才回过神来。
这位高官子弟,因为父亲的缘故,从出生起就有爵位,长到如今四十余岁,除了北军之乱时受过惊吓,几乎从未遇到方才的事情。
因此在回过神之后,他暴跳如雷。
“咸阳令呢,咸阳令署的人死哪去了,那些巡检、武侯死哪去了,还有,北军南军西军的军士死哪去了!”
他在酒楼之中咆哮,安居楼的掌柜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一把揽住他:“郎君,郎君,你就少说两句……你不怕,小店还怕惹是非呢!”
“你怕惹是非?你们已经惹了是非!”李岫吼道:“我在此遇刺,你们酒楼之中竟然无人顾问!大秦律令,当街见不义者,当阻之!何况此处是你酒楼!”
那掌柜苦笑起来:“这、这不是没有反应过来么?”
这其实是谎话。
大秦律令中确实是有见不义当阻之的说法,而且以大秦一惯的习性,对于见不义不阻者还有罚钱、枷号等轻重不等的处罚。但这世上律令上写得好的多得是,实际执行之中能否得到遵行则又是另一回事。
方才那两名刺客气势汹汹,酒楼之中人为其所慑,没有谁敢站出来。当然,此时面对李岫的问责,他们也只能陪着说好话,毕竟这位的身份他们也知道,其父李非天下闻名,虽然如今只是一个“统考”,可谁知道会不会重新回到三公的高位上去呢。
安居楼这边的刺杀之事,很快就传到了赵和耳中。赵和当即将田珍召了来——虽然在此前给了田珍许多压力,但赵和出于用生不如用熟、使功不如使过的双重考虑,暂时没有罢去其咸阳令之职,而是勒令其维持咸阳的正常秩序。
“李非之子遇刺之事,你可知情?”见面之后,赵和劈头便问道。
田珍脸色阴郁,拱手行礼:“来之前,已经知晓了。”
“我知道咸阳人好勇斗狠,否则也不至于咸阳四恶之说了。”赵和声音严厉:“但是当街行刺之事情,你知道让我想起什么了么?”
“我……臣知罪。”田珍自然知道赵和想起了什么,当初咸阳之乱时,犬戎人当街刺杀晁冲之,虽然事后证明这只是一场自编自演的假戏,但此事直接揭开了那次咸阳之乱的大幕。
“还有,那个什么黄巾力士,是怎么回事?”赵和敲打了一句,然后开始询问内情。
“正待向护国公禀报。”田珍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札子递了上来。
他准备得倒是挺充分,此人并非无才,只是大秦这些年来官场混乱,让有才之人也只能蝇苟求进。
赵和拆开札子看了一遍,心里顿时一惊。
“西王母?黄巾道?”
赵和在西域时间久了,虽然此前他在中原时关注市井乡里,但隔了几年时间,中原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一些事情也出乎他意料。而返回中原之后,他最急切的目的又是平定北军之乱,维护关中与中原的元气,因此还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上来。
事实上,此前他入长乐宫时,田珍已经跟他提过有人代西王母行筹之事。
自从前年底起,有道士行走天下,自称奉西王母之命,为民间询问疾苦、消灾解厄。他们也不求财,只是以符水、丹药治病救人,若有乐善好施者捐助,便以西王母之名赈济百姓。他们行走于河东、河北一带,这二地曾为犬戎肆虐,民间多苦,故此很欢喜这所谓的“西王母”道人。道人身边,渐渐便有越来越多的追随者,而道人也借助这些追随者之声势,替信徒争讼断事,追随者中孔武有力者,还会被道人赐予黄巾,称之为黄巾力士。又因为这黄巾的缘故,这西王母道人,也被称为“黄巾道”。
至去年时,黄巾道声势便超过了河北、河东,进入关中、河南和齐鲁之地,便是咸阳城,他们也来做过宣传,那便是所谓“替西王母行筹”,只不过彼时大将军曹猛尚活着,黄巾道在咸阳城中没有掀起什么风浪,便又退了出去。
“至于李公残害黄巾力士之事,实是因为李公返回咸阳之时,将一名为高进之人送入咸阳令署。”田珍在赵和看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道。
“李非将这高进送入咸阳令署?”赵和愣了一愣。
事实上,他手下自然有人监视着李非,李非将一人押送咸阳令署的事情,也有禀报过。只不过此事在赵和心中,比起定道统差得太远,因此当时并没有注意。
“职下并无怠慢此事,遣人审讯这个高进,只是其人口风甚紧,未得招供,而且他自称原是上郡之人,往来查证还需时日。”田珍又道:“此前并无缘由,职下不愿擅自施刑,今既有其同党当街行刺,职下必会严刑拷掠,以明其罪!”
赵和是受过刑讯之苦的,因此他在为护国公后,确立的具体制度之中,便要求地方法曹、中央御史在审理案件之时都当慎用刑讯,为此他甚至准备以《罗织经》的部分内容为核心,再总结那些查案老手们的经验,专门编一套审讯侦案的手段出来。但他也没有天真到以为可以完全废止刑讯,只是对于何种情形下可以适用刑讯、行刑的程序与责任都有具体的要求。
听到田珍这样说,赵和点了点头:“你慎用刑讯是好的,我心甚慰……此去审问之外,还要想办法知道这黄巾道在咸阳城中有多少人,争取顺藤摸瓜,找到黄巾道的大首领!”
“职下遵命!”田珍见赵和并未发落自己,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退出赵和的护国公府,出门之时,却看到李非正走了过来。
田珍笑着向李非行礼,李非却闪身避开,在经过之时,李非停住脚步,不阴不阳地道:“听闻那个高进在咸阳令署中过得挺开心啊,田公当真是爱民如子。”
田珍心里突的一跳,不过面上仍然维持着笑容:“不敢当李公谬赞。”
“谬赞?呵呵!”
李非阴笑了两声,然后大步向里行去。
田珍在心底暗骂了句,也板着脸离开。
李非来见赵和,自然是赵和相召。两人见礼之后,赵和先是慰问道:“令郎遇刺之事,我已经知晓,方才责令田珍彻查此事,李公且宽心,此事必会给李公一个交待。”
“老朽不需要什么交待,只恨那逆子未被刺死!”李非道。
赵和心中微微一惊,只道李非还怀有怨气,心里也有些不快起来。但李非接着又道:“若那逆子真的遇刺身亡,满朝公卿文武,才会意识到这黄巾道已经势大,再不严治,只怕将要掀起民乱!”
赵和神情顿时肃然。
在听到田令介绍黄巾道之后,赵和已经对这个民间的宗教组织产生了警惕之心,但从李非的口吻之中,他判断出自己的警惕之心似乎还不太够。
“护国公还记得当初浮图教么,浮图教不过在齐郡举事,便至天下震动,如今黄巾道遍布河北、河东数郡之地,甚至关中、中原亦常见其踪,若其一朝举事,护国公可知后果?”
赵和牙齿紧紧一咬。
若不是提忧这个,他怎么会让田珍想办法彻查黄巾道一事?
“与世家大族不同,这黄巾道所聚之众,多是乡野愚氓,彼辈为饥寒所迫,命悬一线罢了,若是有什么灾荒异变,生计便无着落。那时黄巾道登高一呼,以其黄巾力士为其骨干,以愚氓信徒为其兵卒,裹挟饥民,攻城掠地,所到之处,有若蝗灾!护国公,你千般才略,万种计谋,遇此情形,如之奈何?”
李非说到此处之时,须发皆张,整个人怒意勃发:“此灭国亡社稷之忧也,与之相比,诸侯相争,豪强割据,反倒是癣疥之患!”
赵和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
毕竟,李非描述的情形,太过可怕。
此前赵和对大秦目前局势的估计,最恶之情形不过是诸候割据,他花个三五年时间,最长不过十年时间,将之一一平定即可。但此时李非却指出一个更为可怕的情形:那些原本作为大秦根基的百姓,将会成为毁灭大秦的主力。
这不再是统治者内部的争权夺利,而是自下而上摧毁一切的怒火。
赵和对这种忧患并非无所察觉,甚至连嬴吉与谢楠都明白,这是大秦两百年土地兼并之后必然产生的危机。以前,大秦可以通过奖励耕战开疆拓土不断进取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海内宜耕之地,已经尽属于大秦,四境并无可以大规模开垦之土地,也没有可以直接兼并之国家。
“以李公之见,此事何解?”在稍稍思忖了一会儿之后,赵和问道。
“我哪里知道此事何解?”李非叹了口气道。
“我欲行均田之策。”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望着李非,将自己准备下阶段才推行的政策说了出来。
“均田之策?取世家之田,均分于无地之民?”李非眼前一亮:“难怪你绝不肯与九姓十一家妥协,原来所为者便是这个?”
十五、急功近利
“均田制也只是一时之法,长期来看,兼并仍是不可避免。”在思忖了一会儿之后,李非皱着眉说道。
“李公又想制定万世不易之策么,那却是与我们的道统之说差了。”赵和一笑。
之所以要将道家的方法论写入道统之中,所取者便是道家因时改易的观点,不法古,不法先王,只法自然——也就是当时的情形,以此来制定国家政策。李非听到赵和的话之后,不由自嘲一笑:“人心总归不足,老朽亦是凡俗。”
稍稍玩笑了两句,赵和背着手在屋内踱了两步,然后才道:“河北、河东之地,须派人前往处置……我欲以两人分任河北处置使、河东处置使,巡视此二地各郡,总揽弹压安抚黄巾道事宜,李公以为如何?”
“不可!”李非几乎没有思考便反对赵和的意见。
赵和有些讶然,李非继续道:“若是京畿、齐郡,护国公遣一使前往便可成事,因为此二地人心归附于护国公。可河北、河东之地,护国公未尝有恩于民,亦不曾加威于此。若遣使臣,恩威所归者使臣,而非护国公!”
李非的观点很明确,赵和在齐郡与京畿甚至河西一带都素有威望,当地百姓承其恩德,故此只要派遣一个使者,打着他的旗号,就足以安抚百姓扫平不法。但河北、河东二地,百姓对赵和还很陌生,赵和此时又只是护国公,派遣使者去处理这二地的黄巾道问题,投入的人力物力不足的话解决不了问题,投入的人力物力太多的话,民间所感激者是朝廷或者使者本人,而不是赵和。
赵和此前没有在意这一点,与李非所想不同,赵和是真的将百姓放在自己之前,只要百姓好,自己是否得到他们的感激敬畏并不那么重要——若是李非知道赵和这是出自真心,只怕会觉得赵和太过幼稚乡愿,但赵和却以为,这世上终究需要一些“幼稚”之人的,若是人人都老奸巨猾之辈,这世界会少掉许多色彩。况且赵和这一路行来,无论是在齐郡,还是在西域、北庭,他都曾与这样“幼稚”之人并肩作战,亲眼见到这些“幼稚”之人为了那些看似“幼稚”的理由而努力,甚至不惜牺牲性命,他如何能不为之感动、不受其影响?
“恩威是否出自我身并不重要,百姓能否因此受益,大秦是否因此稳固,这才更重要。”赵和沉声说道。
李非愕然望了望赵和,有些犹豫地道:“那以护国公之意……”
“我欲以萧由为河北处置使,解羽副之,以段实秀为河东处置使,刘遇副之,在河北、河东二地先行推行均田制。”赵和说道。
这几个人当中,李非唯一熟悉的是刘遇。以刘遇的军事才能,解决一些乱民自然不是问题,但刘遇此前追随嬴吉,其人的忠诚度,李非却不敢保证。
好一会儿之后,李非才勉强道:“刘遇有将才,萧、段、解三人,老朽素无所知,不敢置评。”
赵和原本还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更好的建议,听到他这回应后,心中不免失望。他知道李非年迈,已经失去了担当和锐气,却不曾想到其人竟至于此。
不过旋即赵和就将这点失望抛开。
他原本就不应该对李非抱有太多希望的。这位法家的巨擘,虽然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但他现在剩余的也就是这聪明了。
“李公还有何事?”想明白这一点,赵和又问道。
“嬴祝之事,不知护国公如何定夺?”李非自然明白赵和的意思,不过他却装作不知道。
“嬴祝之事……”赵和微微皱着眉。
嬴祝被贬为鄱阳侯后不久,又再度被削爵为海昏侯。除了董伯予还忠心耿耿追随他之外,他身边已经没有什么支持者。也不知曹猛是何打算,在这之后对其并未再作抑限,甚至时常有书信往来。嬴祝其人也似乎是吸取了教训,纵情酒色,虽然还有抑郁之色,甚至屡屡乘舟北上直至鄱湖之口,然后慨然长叹而还,但总的来看,对嬴吉与曹猛都甚为恭顺。
在北军之乱后,嬴吉下令天下勤王,于是各地州郡长官、封国侯爵,多有募兵者。但嬴祝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他虽然也上书欲起兵勤王,却被嬴吉拒绝。
只是当嬴吉退位的消息传出之后,董伯予认为时机已至,扬旗举事,以十三骑夺下南昌郡,再调南昌郡兵北上攻克九江郡。短短十日不到,两郡便已入其掌控,一时之间,江南震怖。
此时来自咸阳的消息也越来越多,在赵和并未称帝而是自立为护国公的消息传到之后,嬴祝大喜,不顾董伯予之劝谏,于九江郡自称复辟,一边传檄四处,号召天下诸侯,另一边招兵买马,准备东征——这是董伯予的策略,他认为与赵和相比,嬴祝最大的劣势在于兵力不足。这种不足不仅仅体现在数量上,更体现在军队的作战经验与将领的指挥水平之上。因此直接北伐是以弱击强,倒不如东征夺取吴郡、两淮,利用淮河与长江天险来进行防御。
而且两淮、江南此时已经不逊于关中、中原,甚至单以粮食而言产量更胜过关中和中原。若能控制住这些地盘,嬴祝就真正有与赵和相争的资本了。
“李公不是不屑嬴祝么?嬴祝若不急于称帝,或许威胁还会更大一些,但他急于称帝,反而是自绝前途。”赵和提起嬴祝,眉头一皱即舒。
“若无均田之令,老朽确实觉得嬴祝不足为虑。”李非正色道:“嬴祝与董伯予,都是虚过于实,徒争虚名之辈,他们虽得两郡之地,却不足为虑。但护国公一推均田之令,我恐不仅九姓十一家,天下豪强,尽会归于嬴祝旗下了!”
赵和却摇了摇头:“李公只见其一,未见其二。”
他背转过身,看着自己书房的那面墙,那墙上被布幔遮着,他将布幔掀开,露出后面挂着一的幅巨大地图。
“天下郡国图?”
李非认得这幅图,以前是挂在曹猛书房的墙上,如今却被挂在这里。
只不过与曹猛时不同,这图除了标画出大秦各地边界,还贴着各个名字。比如说九江郡那边,便贴着“嬴祝”之名,表明此地如今为嬴祝所占。
“李公说世家豪强会纷纷南奔,这确实不假,但他们南奔之时,人可以去,地去不了,自己可以去,依附之民却去不了。他们去得越多,朝廷能控直接控制的土地人口也就越多,以此而言,这些人走了,对朝廷不是坏事。”
“再看嬴祝,他既称帝,便须建制封官,那些投奔之人,舍家弃田,所为者自是富贵,可如今嬴祝手中唯有两郡之地,有多少官职可以分配?他唯有慷他人之慨,将尚未入手之地,封与这些来投之人。若不如此,他便会失彼辈之心,我知道嬴祝,他当年便是如此,虽然已经吃过大亏,却未改本性。可他将尚未入手之地,封与新附之人,置原先此地之官于何处?故此依我所料,用不了多久,他附近州郡,定会纷纷上书朝廷以示效忠。”
“再者,董伯予这几年为嬴祝招徕了不少人才,彼辈自成一党,新投之人,难以融入,必定会抱团自保,以求相争。所以嬴祝处人少之时,尚能同心协力,但人数一多,必然分崩离析。”
赵和真没有将嬴祝放在眼中。他所说的这些理由,李非并不是不知道,但是李非提及嬴祝之事,自有他的打算。
此前李非先提黄巾道,本意是赵和亲自前往河东、河北镇抚黄巾道。赵和若出,朝中必须要有资望皆重的老臣坐镇,此职非他李非莫属。此时常晏尚未回到咸阳,若李非能将此事做得好,那等常晏回到咸阳时,丞相之职究竟属谁还要另说。
若是赵和不愿亲自出马,李非可以退而求其次,自求出抚河东、河北,他深信以自己的能力,解除掉黄巾道的隐患不成问题。到时他携此大功返回咸阳,赵和怎么能不空出三公的位置虚席以待?
但赵和的安排让他的计划还没有开始便告结束,李非因此又再退而求其次:“护国公所言甚是,只是嬴祝虽是小患,可若他得了淮南、江东,必成大祸。须有一通军务擅民政的重臣南下,抢在其前收拾两淮、江东。一来可以替朝廷整顿地方,聚敛赋税,二来也可以阻止嬴祝,使其不至养虎贻患。”
“此事我也已有安排。”赵和看了只差没说“让我去”的李非一眼,微笑着道。
李非默然了一会儿,苦笑道:“是老朽唐突了,护国公心思缜密,如何会有此遗漏……”
他此时明白赵和心意,也清楚自己至少短时间内在赵和眼中,就只能担当一个大学者,负责组织科举考试事宜,这让久掌大权的他多少有些颓唐。
话已至此,他唯有告退,但在出门之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天下郡国图,突然出声问道:“蜀郡当如何?”
赵和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大治蜀未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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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
十六、蜀地先乱
道统元年十二月十八日,辰时。
连下了两天的雪晴了,红日东升,将蜀都西山照得银光锃亮。蜀郡郡城周围,三三两两的人影开始出现。
申灿眯着眼睛望了望西边的山岭,在寒风之中缩了缩脖子。
“瓜娃儿,你又在偷懒!”
他才转过身来,便被人踹了一脚,他身体一个趔趄,赶忙扶正头盔,拄起了长矛:“哪个,哪个胆敢袭军!”
“若你大爷我欲袭军,你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回啦!”踹他的人劈手又给他的皮盔来了一下,打得他晕头转向。
不过申灿总算看清楚来人了,当即点头哈腰道:“三大爷,原来是你!”
“你瓜娃长点心,不要做个憨儿,这几日情形不对!”被他称为三大爷的老卒道。
申灿嘿嘿干笑了两声:“还能有什么不对,每日里不都这样过么?”
“你懂个锤子,这几日入城的流民数量不对!”老卒冷笑道。
“有啥不对,每日都是那般,不是听闻中原打起仗来了么,汉中那边都受波及,流民全逃来了呗。”
“蠢货,汉中至蜀郡,山道崎岖,流民哪里那么容易来,你这厮守着大门也不晓得打听,流民非是来自汉中,而是来自周边!”老卒又骂了一声。
“那也不须我们操心啊,我们不过是小卒罢了,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申灿嘟囔了一声。
老卒摇了摇头,情知这个年轻的门卒见识浅薄,再加上蜀地太平时久,故此人心都失去了警惕。
也只有这他样自外流入蜀中的,经过流离动乱,才知道这等情形是何等不正常。
但他知道又有何用,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门吏,每日里看着一个城门便是他的全部事情了。
老卒忧心忡忡之时,那些到门前的流民已经聚拢过来。
这些游民一个个失魂落魄,看上去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老卒看着他们,心中多少有些不忍:“这些该死的青狼羌!”
“这与青狼羌有什么关系?”申灿好奇地问道。
“若不是青狼羌入蜀,哪里会有这许多流民?”老卒道。
“说起羌人,咱们城中兴安坊有家羌人开的汤饼铺子,里面羌人的羊肉炙很好,三大爷,何时请我去吃一吃吧?”
老卒冷笑了一声:“你这瓜娃每月的俸饷尽数投到那半掩门的胯下去了,还想要你大爷我请你吃?”
“三大爷你是饱人不知饿人饥,若是你将你家宝儿许与我,我定然会每日里守在家中,再也不去烟柳之地一步!”
“呸,就你这模样,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家宝儿那是何等人物,莫说你这瓜娃,便是一两千石的大官来求,我也不肯嫁!”
二人正说话间,却见流民之中有一人突然跑了过来大叫:“救命!救命!”
几乎在此人动起的同时,流民之中数人猛然追出,而且拔出了手中的短刃!
申灿看得目瞪口呆,他傍边的老卒当先反应过来,立刻避入城门之中,并且随手就开始要阖上城门。
城头之上的兵士也意识到不对,当即有军官下令放下城头铁闸,还有人大叫收起吊桥。
只不过在这同时,城内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流民之中,又有人冲出,挥刀便冲向城上。
此时城头上下的士卒数量有三四十人,但他们要么忙着关闸收桥,或者注意力在城外骤然乱起的流民身上,这些城内流民冲上来时,虽然也有几人举起兵刃拦截,但转瞬之间,就被这群完全不顾性命的流民以命换命给吞没了。
老卒回头望见这一幕,心中狂跳,他情知不妙,反而放弃关城门,而是往外冲了出去。
城门前的兵士们反应过来,正与冲上来的流民厮杀,申灿更是当先在前,步槊连接捅出,转眼间便有三人被他捅翻。
那个大呼救命之人逃至他身后,一边喘气一边叫道:“告变,告变!贼人欲夺蜀郡!”
申灿抓住对方衣裳正要喝问,却听到身后老卒叫道:“走,快走!”
申灿愣了一愣:“怎么了?”
“贼人早有算计,这些时日入城的流民,许多都是他们同伙,城中兵马不足,守不住的!”老卒叫道。
申灿等人顿时恍然大悟。
此前青狼羌祸乱汉中,郡守为防备其入蜀,将重兵北上,蜀郡成都之中如今全部兵卒加起来也不知有没有一千人,这一千人还大多是老弱病残,以这几日出现的流民规模,发生动乱的话,他们真很难守住成都城。
此时城外聚集的流民已经开始骚动,甚至有人点起了狼烟,显然是在向同伙发出信号。不过因为那告变之人突然发动,因此城门前人还不多,他们若是杀出去,想来对方急于夺城,反而不会追他们。
因此这十余个门卒当真向着门外杀去,将几个聚拢来试图阻拦的流民杀散后,眼看就要能够破围之时,老卒突然大叫了一声,转过身,向着城内又冲回去。
申灿一把拽住他:“三大爷,你傻了吗?”
“宝儿,我宝儿还在城中!”老卒绝望地道。
他在城中尚有一女儿在,若是他逃走,他女儿怎么办?
须知这些举事的流民,绝对不是什么善茬,无论此前他们是多么苦楚,但当他们的暴力发泄出来之际,他们又会从可怜之人变成可恶之魔!
申灿愣了愣,手一松,看着老卒冲回了城门。
只不过片刻之后,申灿眼珠了就红了起来,他咬牙切齿,握枪追了上去。
其余几名门卒顾不得他二人,纷纷逃散,倒是那个刚才告变的流民,此时也脸色发白地跟了上来。
老卒冲回门洞之中,迎面便看到十余名流民正围攻两个士卒。那两个士卒武勇自然超过流民,但奈何对方人多,一个流民狂呼着“无生老母”的口号冲上来,虽然被一矛刺中,却还是死死抱住矛杆,给同伴创造了机会。
他的同伴随即抱腰扭头,有人夺下那士卒腰间的短刀,将那士卒刺死,然后冲向另一位士卒。
老卒上前砍翻一个流民,但那些流民也注意到他,都狂呼“无生老母”之名冲上来,眼见他也要同那两名士卒一般,申灿已经赶到,挥槊连环刺劈,接连杀倒五人,其余流民才破胆散开,不敢再阻拦他们。
“三大爷,若你不将宝儿嫁给我,我今日就亏死了!”申灿叫道。
“若能救出宝儿,我便将她嫁你!”老卒也叫了起来。
毕竟变起仓促,而且流民们最主要的目的是夺取城门,因此他们在接连杀死杀伤十余人后,总算从城门处逃了出来,还顺手牵羊夺了一匹马与两头骡子——之所以是三头大牲畜,是因为那告变之人竟然也跟上了他们,而且因为这二人杀得厉害,那告变之人毫发无伤,比起他们来说更为幸运。
“你是什么人?”老卒见那人寸步不离跟着自己,怒声喝问道。
“我……我名张钦,原是绵竹人,被贼人……不,是被汉中郡守……”
这张钦说起话来甚是混乱,在连问了几遍之后,申灿才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所谓青狼羌祸乱汉中之事,其实是汉中郡守刘鲁养寇自重,事实上,被赵和赶出敦煌一带的青狼羌进入汉中之后,便受到刘鲁的收买控制。他利用青狼羌制造流民,事实上将自己的亲信安排在流民当中,以其母为“无生老母”,骗取流民为他扩张地盘夺取蜀郡。
但他派入流民中的亲姓李峙、李特兄弟二人又自有打算,他们觉得此时大秦乱相已生,也想将将蜀郡夺下来为自己充作基业。这个张钦因为读书识字,在绵竹颇有文名,故此被李峙、李特兄弟强请了去,让他为幕僚,为其发布文书。李氏兄弟准备今夜起事,此时张钦突然告变,就使得其只能仓促发动。
“该死……汉中太守不是朝廷的人么,他想做什么?”申灿听到这里简直不敢相信。
“想干什么?天下未乱蜀先乱,这是看到天下将乱,想要乘机以搏富贵……”老卒说到这里,烦躁不安地道:“这蜀地要大乱了,申灿,你这瓜娃子若是想娶宝儿,就带着他离开蜀地!”
“怎么离开?”申灿问道。
老卒没有说话,而是停下骡子,急声高叫起来:“宝儿,宝儿!”
此时已经到了他的家门之前,随着他叫声,紧闭的门打开,一婀娜女子探出头,惊声叫道:“阿爷,出什么事了?”
“将家里的细软收拾一下,我们得离开这里!”老卒看了一眼申灿与张钦,“此时还有机会,再晚我们就真走不脱了!”
其实不必他说,众人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此时成都城中,到处都是火光与黑烟,到处都是哭喊与惨叫。除了仓促举事的流民帅,城中那些无赖地痞,此际也开始乘火打劫,若不是老卒家这边住的都是贫苦之人,暂时还没有吸引来太多作乱之辈,只怕他们连脱身的一线生机也没有。
宝儿听得父亲的话语,脸色已经没了半点血色,不过她还是依言冲回屋中。
老卒目露凶光地看着张钦,张钦一缩脖子,强笑道:“老人家……”
“我去去就来。”申灿明白老卒的意思,当即开口道。
他拨马便走,便刻之后,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再过了会儿,申灿便一人双马跑了回来。
“杀了一贼,现在宝儿也有马了。”申灿笑道。
老卒没有开口,张钦倒是先忙不迭地道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