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阵前停战
咸阳城东六十里的主战场之上。
此时双方激战正酣,刘遇既已经消灭了黄仪部,便准备前去支援赢吉,但董辅不计代价反复冲击之下,让他意识到想要全军回撤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便将兵分为左中右三部,三部齐头并进,无论董辅如何骚扰,也只能阻滞一部,另两部仍然前行。而若董辅借助轻骑行动便利的优势再去追另外两部,那被阻滞的一部也不多作纠缠,而是自己前进。
这样看上去刘遇部处于被动局面,但实际上董辅也只敢骚扰而不敢深入纠缠,因此刘遇部的人员损失并不多。更重要的是,刘遇部的前进速度并未因此受到太大影响,虽然慢了些,可总体上看,刘遇部还是在向赢吉部靠拢。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董辅兵力不足所致。
董辅也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在发觉自己的手段并没有能够让刘遇真正停下之后,他立刻派人向郑恪示警。
郑恪在判断出自己无法在刘遇赶到之前彻底消灭赢吉部之后,为了避免被夹击,故此只能放开西面,而赢吉虽然不通军务,但他身边却不缺少能够为他提建议之人,故此赢吉抓住了这个机会,自西破围而出,与刘遇两军再度会合。
此时赢吉手下也只剩三千余人,这一个时辰的激战,让他的部下伤亡近半。
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事结束。
赢吉与刘遇会合之后,董辅与郑恪同样合军一处,双方短暂地对峙之后,刘遇便又下令大军压上——在消灭了黄仪部之后,如今刘遇所掌控的军队数量仍然有近四万,而董辅与郑恪的联军却只有二万,双方兵力相差接近一倍,在刘遇看来,这正是决定胜负的机会!
董辅部或许可以凭借骑兵的速度摆脱他,但是郑恪部大多都是步卒,不可能在平原之上摆脱刘遇的优势兵力,所以哪怕激战之后颇为疲惫,刘遇仍然决定全面压上。
郑恪同样明白这一点,在没有能够解救黄仪、没有能够击杀赢吉之后,此战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处于劣势。他们原本的计策之中,是黄仪能够撑到郑恪、董辅来援,将刘遇拖在这片原野之中,然后分散出去的北军乘机收拢,反将刘遇军包围。此时黄仪已死,那么就只能靠他们手中的二万兵马来拖住刘遇了。
至少不能此时退去,否则就会变成一场溃败。
双方都有意将战事持续下去,故此在短暂地整顿兵马之后,双方又分列阵势,开始缓缓接近。
“叛贼竟然还敢战?”
见此情形,赢吉心中不免又有些焦急,他望了望刘遇,没有直接干预对方的指挥,而是问起一个看似多余的问题。
刘遇却明白这位天子的意思。
“叛贼必有援兵,故此才敢与我继续接战。”刘遇解释道:“叛贼的打算是分兵包围,但这也给了我各个击破的机会……陛下勿急,在叛贼援军赶到之前,我必能破眼前贼众!”
得了刘遇这般安慰,赢吉算是稍稍安心了些,他望了望天色,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眼看就要到夜晚了。
“怕是要夜战了……”他喃喃说道。
“夜战便夜战,今日若能一战成功,也可快些了结此事。”刘遇叹了口气道。
赢吉有些讶异地望了刘遇一眼。
须知刘遇此人虽然沉默寡言,便是在赢吉面前也不爱多言语,但同样此人向来果毅沉勇,哪怕是随赢吉一起逃出咸阳之时的狼狈,也没有让他叹气,而在得知洛阳又失之后,他同样没有露出多少忧忡之色,对于自己的战术安排相当有信心。可是此时己方已经占据上风,他却叹起气来,这实在让赢吉心一悸。
“刘卿,你莫非还对战事有所担忧?”
“对眼前战事,臣并无担忧,黄仪既死,营寨既破,敌不能据营而守,哪怕援军再多,臣也有把握将之各个击破。比如眼前这郑恪与董辅,只需再胜他们一场,陛下再传旨赦免北军之罪,只怕其军士将校一半都会弃暗投明。臣担忧的不在此处,与陛下一样……臣担忧的是西面。”
赢吉默然点头,明白了刘遇的意思。
“事不宜迟,臣这就下令决战。”刘遇说完这段之后,振作了一番精神然后道。
与此同时,合军一处的郑恪与董辅都阴沉着脸,两人方才争吵过一番,若非强敌当前,只怕就要不欢而散。
“老董,我最后说一遍,今日这等局面,原本于我们有利,伪帝不过是孤注一掷罢了。只要撑过去,他既无援军,又无后路,必然溃败,自此中原再无敢阻你我兵锋之人!但若咱们就此收手,且不说能不能不全军大溃,这也必然会给了伪帝从容收拾局面的机会……今日在这里,哪怕是强撑,我们也要撑下去!”
“这些屁话你无须对我说,我也是打老了仗的,难道还不明白这个?老郑,我的意思你也清楚,我这只有一千多两千不到的骑兵,在这般正面厮杀中派不上什么用场,不如先离开正面。我若离开正面,刘遇为防我在酣战之中突袭,必然要留人马防备,起到的作用,比起留在正面战场上要大!”
“刘遇兵多,他便是留下少许防备你又有何防?你在战场之上,择机发动,才是最好的……”
两人又争了几句,终究是谁也说不服谁。
双方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董辅兵少,不愿意填在正面战场之上,而且他还怀有观望之意。郑恪兵多,却怕董辅保存实力观而不战,更不敢将董辅放走——董辅若是从战场脱离,只怕原本四校尉共分兵权的平衡局面就要变成董辅一家独大了。
“伪帝之军动了!”他们正争执之时,突然间有人叫道。
两人微微一愣。
他们都向前望去,便看到对面敌军两翼展开,呈雁行之势过来。二人对望了一眼,都是怒哼了一声。
对方攻得这么急,排兵布阵这么自大,分明是觉得二人没有抵抗之力了。
“准备作战吧。”董辅闷闷地说了一声,然后将自己头盔上的面具拉了下来。
这等情形之下,他自然不能离开战场了,否则郑恪军军心必然动摇。
郑恪也没有再与他多说什么,而是亲自指挥大军迎了上去。
刘遇想要速战速决,他们却想着拖延时间,只要能够拖到夜幕彻底降临,双方只能罢战,到那时战局的优势就会重新转回他们这边。
双方都列阵前行,董辅带着的骑兵则在郑恪部侧后缓缓游曳,只待接战之后郑恪阵形出现破绽,他们也将加入到战局之中去。
对此董辅相当有自信。
只不过当两军相距只有四五十步之时,从西面却有二十余骑飞奔而来。
在双方加起来有六七万人的战场上,这二十余骑根本不起眼,因此无论是战场靠前的郑恪、刘遇,还是战场后方的董辅、赢吉,都只是往这边瞄了一眼,并没有将之放在心上。
他们都将这二十余骑当作咸阳城派来观看战况的探马斥侯了。
但是下一瞬间,他们眼睛就都瞪圆了。
这二十余骑在马上猛然展动,原本卷在一起的旗帜顿时扬起。
哪怕是傍晚之时,他们手中的旗帜也鲜艳夺目,让距离两三里外的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大秦西域五星旗。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旗。
“那是什么旗?”董辅失声叫了起来。
“是谁?”郑恪明知故问。
“唉!”刘遇慨然而叹。
“阿……阿和!”赢吉呆若木鸡。
这二十骑高举战旗,然后纵马飞奔而出。
“他们想做什么?”正待接战的两军都是骇然变色。
二十余人,冲入这战场之中!
那些手扣弓弦正待射箭的军士,那些挺直长矛正待冲锋的军士,那些高举盾牌正等撞击的军士,这一刻都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他们转头看向自己的军官,而军官则看向自己的上级。
他们的最上级,赢吉、刘遇和郑恪、董辅此时都默然不语。
“不会是……不会是虚张声势吧?”赢吉身边有人道。
“二十余骑,能做什么?”董辅身边则有人道。
“蠢货!”赢吉与董辅不约而同喝骂。
赢吉脸色难看,他了解赵和,自然知道,这绝不会是虚张声势,他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赵和已经进入中原,甚至有可能……已经进入了咸阳!
董辅想得就更远一些,赵和人在西域,他的部队能够出现在这里,必然是经过了武威——这恐怕也意味着,他留在武威的那些北军军士已经完了。
那二十余骑就在两军的注视之中,冲入了两军之间的空地里。
他们齐声高叫:“都护有言,两军皆退,祭酒有令,不得再战!”
他们一边叫,一边从两军中间冲了过去,而两军数万之众,竟然只能默默观看。
在冲过去之后,这二十余骑又折转回来,再度冲进两军之间。郑恪与董辅还想着催促士卒上前,但是出乎他们意料,他们军中出自稷下的军官已经开始主动后撤,而他们前去督战的亲信,面对着这些中下层军官,竟然不敢阻拦。
不仅他们这边如此,赢吉、刘遇的部下,同样也是如此。虽然出自稷下的军官数量并不占优,但他们带头之下,其余诸将也只能缓缓后退,两军之间的间隙,竟然从四五十步变成了百步,然后是二百步、三百步,直至完全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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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使者相约
夜幕降临。
战场之上,出现了极为诡异的情形。
对峙的双方人数都在二万一上,双方列阵宽度足有数里,但是,二十余骑从这数里的战阵之中穿过,却无一人发出一箭,也没有一人前进一步,所有人都静静看着他们,然后后退,一直后退到双方彻底脱离接触,相距至里许之遥。
这个距离,已经是相对安全的距离了。
而驱马在双方战阵之间来回奔驰了七八个来回的那二十余骑,此时也在双方中间驻足稍停。
“赵和还想搞什么夭蛾子?”郑恪望见此情形,咬牙切齿地道。
在他身旁的董辅,脸色极为难看,他环视周围,自己的亲卫还在身边,这让他稍稍安心了些。
无论对方想搞什么,只要自己身边尚有兵士护卫,那么……暂时不用怕吧?
另一端,赢吉突然笑了起来。
最初时只是轻微的略带讥嘲之意的笑,后来变成了大笑,再后来笑得声音都沙哑起来。
刘遇在他终于笑停之后沉声道:“陛下,如今当遣人去通知函谷关的谢大夫。”
谢楠在赢吉手下,虽然行丞相之事,但实际上的官职却只是光禄大夫,故此刘遇称之为谢大夫。赢吉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点了点头:“你遣人去吧,现在去,谢卿还可以脱身……以阿和的脾性,谢卿既然与犬戎有所勾结,落入其手中必死无疑,让他速速去吴郡,然后想法子乘船去海外,再也不要回大秦了。”
“陛下!”刘遇心中一懔,急忙说道。
“刘卿你不必担心,你精擅兵法,算得上当世兵法大家,哪怕阿和袖中,可堪与你相比的人物也不过是俞龙戚虎寥寥数人,你在阿和手下,初时或许会稍作压抑,但只要你忠心国事勇于担责,三五年内必能脱颖而出,别的不说,四征四镇将军对你来说,无非是十余年的事情。”赢吉摆摆了手,示意刘遇不要说什么,而是自己开口道。
“陛下何出此言,此时虽然局势不利,但还不必如此……一来赤县侯向来对陛下忠心,二来即使事有万一,臣手中还有数万兵马,保陛下南下武关,去南阳立足还是没有问题的。”
刘遇的话让赢吉怦然心动,但稍稍停了一会儿,他便摇了摇头,失笑起来:“我在市井之时,喜好博戏,别人见好就收,我却是最好孤注一掷……彼时孤注一掷无妨,毕竟便是全输了也不过是身上几十文钱的事情,如今当了天子却不可如此,我孤注一掷的话,赌的却是你们这些忠心耿耿之人的性命。”
他口中如此这样说,但在心里,他明白,自己说的这个理由,其实最多只是真实理由的三成。他无意南下的根本原因,还在于赵和入关之后,他就根本没有了机会。
若换作别人为对手,他怎么着也要拼上一把,赌上一回,可是对上赵和……
他至今记得当初赵和将他与贾畅痛殴的事情。
“陛下……臣身受陛下厚恩,便是万死,也要为陛下博上一博。赵和虽然名声在外,但臣却有几分不服气,臣与他孰胜孰负,不交过手……”
“刘卿,阿和的对手不是你,是朕。”赢吉摇了摇头,“卿可与俞龙、戚虎争锋于阵前,但坐镇京畿之地,以天地为棋盘,以卿等为棋子,却是朕与阿和啊。”
说到这里,赢吉又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朕当初将阿和赶到齐郡去,名义上是让他在稷下出口恶气,实际上却是想将他放入虎穴之中,却不曾想,他却据虎穴为巢,在那里张网布局,时隔近十年,得见网成之日。阿和的隐忍深沉,胜朕十倍,朕当初一举擒杀曹猛时还沾沾自喜,自觉隐忍深沉当世无双呢,哈哈哈……”
他又笑了几声,只不过笑得越来越嘶哑。
刘遇却觉得未必如此。
赵和去齐郡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稷下会遇到什么,因此当时他肯定是没有什么布局的打算的,至于后来的一切,只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朕后来又将阿和放到西域去,其实根本原因朕心里清楚,朕忌惮他,又不好杀他,只能将他放到不毛之地,让他自生自灭,谁知道这等情形之下,他也能打下基业,等朕回过神来,他羽翼已丰,便是大将军……呵呵,大将军此时也拿他没有办法,反而要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他行事了。”
说到这,赢吉突然陷入深思之中。
他自觉自己坐镇中枢,以英雄为棋子,以天下为棋盘,但此时再回顾过去,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是这些棋子中的一枚。真正在下棋的,是一个无形无状的东西。反而是赵和,他离开中原,远赴西域,便因此跳出棋盘,并且成为了一个真正可以执子下棋之人。
越是细想,便越觉如此。
若这么说,赵和的两次关键性的落子,一记在齐郡,一记在西域,实际上都是自己在帮他做决定,自己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还在沉思,那边刘遇已经开始下令全军继续后移——虽然双方大战之时,他几乎是倾巢而出,但多少还是留了些人手守护营地的。而大战之际,他们的营地也没有成为敌人攻击的主要目标,因此脱战之后,他可以重回到营地之中。
虽然这平原之上的营地实际防御能力有限,但至少有个可以生火做饭的地方,也可以让疲倦的士卒休息。
与他一样,对面的郑恪与董辅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郑恪董辅退回了此前被攻破的黄仪寨子,因为激战之中少不得纵火缘故,这寨子里如今也是一片狼藉,特别是尸体众多,都需要连夜进行处理。
就在此时,在西方之地,又有大片的烟尘与星星点点的火把亮起。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虽然还有些亮光,但百步之外己经看不清人影了。这些星星点点的火把赶来之后,无论是赢吉这边,还是郑恪那边,都同时警觉起来。双方皆是下令,让部下提高戒备,但双方也都明白,这一命令聊胜于无——方才战场之上的表现,已经证明他们的部下已经有些失控了。
而且那原本居于双方之中的二十余骑,此时左右分开,各有十余骑分赴两阵。
这二十余骑此际也点起了火把,他们在接近双方营寨百步左右之后停住,又扬声高呼,自称作为赵和的使者要求入见。郑恪与董辅犹豫许久,拿不定主意是否相见,而赢吉与刘遇那边,却没有丝毫耽搁,消息传到二人之处后,立刻派人出来,放来者入营。
赢吉与刘遇于中军帐中见到了来者。
来者为首之人一出现,帐中诸将中有几位年长者便忍不住惊呼了声。
便是刘遇,看到此人也愣了愣。
而赢吉一见此人,哈哈笑了两声:“竟然是你,冷面,你在阿和手中混了这么多年,却还只是一个使者?我记得上回阿和的奏折之中,分明是为了你请功,我也给了你关内侯的爵位,为何不报身份?”
来人听得赢吉之语,不卑不亢地道:“非是朝堂之上,不敢以爵位自矜——李果见过陛下。”
作为使者来见赢吉与刘遇的,正是李果。
在赵和于北州奋战之时,李果则在南疆扫荡依附于犬戎的势力,成为俞龙、戚虎之外支撑南疆的第三根支柱,其神射之名,威震大漠,便是犬戎人当中,也是名声远播,直追乃祖。
他为使者来见赢吉与刘遇,自有赵和的想法在其中。
毕竟赢吉手下,刘遇之外的一些宿将,多是烈武帝时的旧人,而五辅摄政时他们不受曹猛待见被排挤,赢吉在杀死曹猛之后用这些人来清洗曹猛的亲信。这些人与李果的祖父多有渊源,故此李果一到,不少人便急着相认,便是赢吉自己,见到李果也是稍稍松口气。
“呵呵,什么狗屁陛下,全天下之人都不认我这个陛下了——阿和认还是不认?”赢吉虽然对刘遇说出失落至极的话语,但此时心底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侥幸,他也不藏着,直接向李果问道。
李果深深看了赢吉一眼。
“大都护遣我来此,是有一事禀告陛下,明日辰时,请陛下、刘将军还有对面的郑恪、董辅相会于白起庙。”
在看过之后,李果没有直接回答赢吉的问题,而是开口将赵和的意思转达出来。
“白起庙?”赢吉愣了愣。
“从此地向南,行五里,有一座白起庙。”
赢吉默然了一会儿,这才徐徐道:“阿和为何不来见朕?”
“大都护没有告诉李果,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李果生硬地道。
“那朕若是不去白起庙呢?”赢吉又道。
“大都护也没有告诉李果,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李果又道。
赢吉一扬眉:“那阿和总说过,若是对面郑恪董辅不去白起庙会有何下场?”
李果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大都护遣敦煌马定为使,前去郑恪董辅军中,大都护有言,郑恪、董辅若明日辰时不至白起庙,那么无论谁将此二人首绩送至白起庙都可以。”
赢吉听得此语,先是肃然,然后干笑起来:“呵呵……你且去禀报阿和,我……准时必至!”
八八、欲朕何为
次日。
广阔的关中平原,笼罩在淡淡的晨雾之中。
白起庙前,赵和背手而立,在他身后,站着解羽、应恨二人。
应恨倒还罢了,解羽战力卓绝,再加上同样英武绝伦的马跃、射术无双的李果,这样的组合已经足够应对大多数意外情形了。
当然,马跃那张让人着恼的嘴巴还是给赵和带来了一些聒噪的。
“他们如何有胆子来,特别是皇帝,他若来了,谁知会不会给你喀咤一刀砍了?若我是他,绝对不会来的,不但不会来,昨夜乘夜就走了。”
“你不了解我们的这位天子。”赵和听到马跃在那念叨,微笑着答道。
“再不了解,也能猜得出来,哪有人不惜命的,更何况他是天子,只要连夜领兵逃出,向东南去不过百里便是武关,如今武关的守备都被抽调,他大队人马猝然发难,没准便可以闯过武关,进入南阳——南阳那可是沃野,人口众多,交通便利,兵家必争之地,若他到了彼处,树起天子之旗,呵呵……”
“兄长!”马定恼怒地喝了一声。
马跃睨视了自家堂弟一眼,终于只笑而没有再说话了。
赵和笑而不语。
马跃终究是不了解赢吉,故此只能从最基本的人心去揣测,但赵和却是极为了解这位天子的,这位天子的隐忍深沉都是市井隐伏的生涯培育出来的,在本质上,他还是一个赌徒,而赌徒总会想赌一手的。
比如说,赌一赌他的忠诚……
如同赵和料想的那样,没多一会儿,两队人马便从左右而来,双方在距离白起庙两里许的地方都发现了对方,然后稍稍变换阵型之后,便又继续前进。
虽说是相会,但赢吉也好、郑恪也好,都不敢孤身前来,每个人随身都带了护卫,数量也有五百。
不过赵和自然不会允许他们将兵卒带到白起庙来。
因此在距离白起庙一里处,李果、马定二人便迎上去,让他们安顿好自己的护卫,每个人只带了十二名亲随过来。
虽然赵和保证双方的安全,但事实上两边来的只有赢吉与董辅二人,掌控着大多数军队的刘遇与郑恪并没有到来——毕竟要防备万一,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的话,也有人能够统兵行动。
先到的是董辅。
他被马定引至白起庙外之后,却没有被准许进入庙中,而是带到一旁的一棵大树之下。这种态度可算不得友好,因此董辅心中甚是惶恐,一时之间,不禁后悔自己来此了。
然后他看到赢吉在李果陪同之下骑马过来。
赢吉望见董辅,便用马鞭指着他对李果道:“如此乱臣贼子,阿和为何不及早诛之,以正人心?”
他说话的声音不小,董辅听到之后,心里更是突的一跳。
这也无怪董辅如此反应,毕竟在大秦文武诸臣心中,赢吉与赵和的关系非同寻常,两人不仅是少年时代结成的交情,便是当初咸阳之变时,也是两人联手才挫败了嬴迨与晃冲之的阴谋,到后来,更是赵和一手策划扳倒嬴祝,给了赢吉上台的机会。
而赢吉对赵和也是多般纵容,比如以区区少年之身,便使为稷下祭酒,任他在稷下胡闹。比如在回归咸阳之后屡屡违禁,却仍被优待,甚至封为赤县侯——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爵位,正如以前大将军曹猛之兄的冠军侯一样。再比如在赵和去了西域之后,赢吉也是全力支持,为此据说还与大将军曹猛发生出争执。
在董辅这种人心中,自然不相信赵和是赢吉的忠心纯臣,但也必须承认,赵和与赢吉的关系,可比与他们的关系要亲近得多。若赵和要在双方中选择一方支持,那只可能是赢吉。
不过幸运的是,李果对赢吉的提问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催促道:“陛下请往正殿,大都护已经出来相迎了。”
赢吉立刻将董辅抛开,转过头望向白起庙庙门。
原本白起死得是比较冤屈的,在大秦算得上是一个不太光彩的忌讳,一直以来,只有民间淫祠祭祀,到烈武帝之时讲求武功,这才为其平反立庙。不过也正是烈武帝时才立庙,故此这座白起庙还算新,规模也不小。此时赵和已经立于门前,笑吟吟向着赢吉行来。
赢吉也没有让他行礼,同样笑吟吟迎去,然后亲热地伸出手道:“阿和,当真好久不见了。”
“确实有些时日未曾相见了。”赵和与他握住手,一副把臂言欢的模样。
董辅看到这一幕,暗暗骂了一声:“当面笑嘻嘻,背后娘卖皮……”
他心里此时反而豁了出去,因此在后叫了起来:“赵都护既然约了双方齐来,为何一方有如贵客,另一方却有如阶下之囚?”
他叫得极响,赵和回头望了望,笑吟吟道:“汝之头颅,将远行万里,自然不须多作礼仪了。”
这一句话,听得董辅骇然,然后破口大骂起来。
只不过转眼之间,他便被人按倒在地,嘴也被堵住。
赢吉还回头望了他一眼,但赵和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下。
“西域情形,阿和你在给我的信中说过许多回,那边天地当真辽阔无比?”在望了一眼董辅之后,赢吉对赵和道。
“确实,到了西域与大海一般,方知天地之壮阔……关中虽然沃野千里形胜之地,但山河相拘,反而限制了人的视野。”
“那边诸国,对待大秦真的恭敬?”赢吉说到这,想起一件事情,“今年立春之时,有自称来自西域拂林国的使臣,向我献上一块兽皮,大如犬,颜色湛蓝,香气扑鼻,他们称此兽为碧芬,不知阿和你在西域是否还见过?”
赵和哑然失笑:“西域之地,多有心思狡黠之辈,他们冒充远国使臣贡献方物,所为不过是朝廷赏赐或贸易之利。碧芬之兽,乃其伪造,陛下是受其诳骗了。”
赢吉也笑了起来:“我就说呢,万里疆域皆为一方之天下,哪里有那许多的异同?”
他这话说出,赵和却摇头道:“虽是一方天下,却也着实颇有差别……陛下这边请。”
他伸手做邀请之姿,将赢吉请入白起庙正殿之中。赢吉依言跨过门槛,见到一人神情惶惶立在门侧,当即问道:“此何人也?”
“白起庙庙祝,我们借人家地方相会,总得主人陪同才行。”赵和道。
那庙祝慌慌张张行了一礼,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赢吉没有理他,抬头望向庙中的神位,见到白起神像道:“这就是武安君?看模样,倒也不是十分凶恶。”
“陛下既然入此庙,不妨献上一柱香吧。”赵和向庙祝招了招手。
那庙祝忙捧了香来到赢吉面前,赢吉缓缓看了那香一眼,然后又看向赵和:“朕乃天子,白起不过是区区一臣子,安有天子向臣子献香之礼?”
“天子之天为何?”赵和反问道。
“自是昊天。”赢吉道。
赵和摇头:“天子之天,乃是民也,《尚书》泰誓篇中有言,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故所谓天子,其实是民子。为民之子,有功于民者,便是有恩于其父母,见之拜谢尚可,何况于其神其敬香?”
赢吉哈哈大笑起来:“阿和,你可是一向不喜欢儒家的,儒家那一套,何必以尚书来说我,若非得以儒家而论,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白起安得我礼敬?”
两人看似在争执对白起的礼遇问题,但实际上,双方都明白,他们讨论的是目前一个关键问题:曹猛。
白起被赐死,曹猛同样被赐死,白起有大功于秦,而曹猛至少有大功于赢吉。
“我并非不喜儒家学说,我只是不喜儒家伪君子们罢了,如郦师一般的真儒,我如何能不喜欢?便拿孔子而言,他所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亦可释为君须象君,臣方为臣,父当象父,子才为子。我一直以为,儒家学说不可用来约束别人,却当用来反省自己,如曾参所言,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陛下只记得我不喜儒家学说,却不知我不喜的是什么,莫非是将王夫子这样的真儒也忘了?”
赢吉听得面色微微涨红起来。
当初他在市井之时,王夫子就是他的蒙师,后来王夫子在可死可不死的情形下慷慨赴义,对他与赵和的影响都非常大。
他虽然不甚好学,可当了皇帝的这些年,身边不缺严师,原本还可以引经据典与赵和辩几个来回,但王夫子被摆了出来,他一时羞愧在心,竟然无意辩下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从庙祝手中接过那柱香,然后向着白起的神像举了举,再将香插上香炉之中。
在这之后,他冷冷看向赵和:“这香朕也上了,接下来,赵都护还欲朕何为?”
赵和背着手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白起的神像。
赢吉也不催促,只是立在那里等着。
八九、谋一退路
“我这里有份懿旨。”
好一会儿之后,赵和缓缓说道。
然后,有人走过来,将一个托盘呈在二人面前。
嬴吉目光在那托盘之上晃了晃,然后又移到了赵和面前,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这般懿旨,曹娥已经下了好几份了,她如今落到了你的手中?”
赵和见他不接,也不强迫,挥手示意那人退下,然后道:“在来此之前,我于咸阳城中稍作耽搁,如今段植已死,司马亮等被囚,太后确实被我解救出来。”
“司马亮……”
听赵和提起这个名字,嬴吉瞳孔猛然缩了一缩,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能否将这老匹夫交与我?”
若说如今嬴吉最恨之人是谁,司马亮绝对可以排在前三位。
当初斥退司马亮放其回家,是嬴吉自个的主意,原本谢楠并不赞同如此激烈的手段。那时嬴吉以为,司马亮不过是一个被曹猛压制了数十年的老匹夫罢了,能力有限,除了点声望之外别无所有,因此颇为轻视。却不曾想这个老匹夫竟然丧心病狂至此,将他的大好局面一朝掀翻,让他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赵和轻轻叹了口气:“你以为今日之事,是司马亮一人可为之?”
“自然不是,朕知晓,关中之乱,其实是必然。若不是发生在如今,那便是十几二十年后。”嬴吉冷笑了一声,昂起头来:“朕又不是生长于后宫妇人之手,更不是不知民间疾苦,正是因为朕知道危机将至,朕才迫不及待要除去曹猛,因为唯有朕亲正,才能革旧除秽,才能为大秦续命!”
说到这,他稍稍一停,然后话锋再转:“但这危机如同恶虎,司马亮却是那个拆了栅栏放出恶虎之人,他若不死,朕难瞑目!”
赵和哑然一笑:“若以此而论,你杀曹猛,算得上是拆栅栏的第一步,放出恶虎,你与司马亮都有功劳。”
“胡说!”嬴吉呸地吐了口唾沫,虽然还是满口朕来朕去的,但神情却恢复了几分少年时的惫怠:“朕杀曹猛,正是为了除此恶兽,阿和你少拿名家那套来对付我,你究竟想做什么,为何不直说?”
“我要做这个皇帝。”赵和看了看嬴吉,直言不讳地道。
嬴吉愣了一下,然后不自然地笑了起来:“嬴氏一统六合,车同轨书同文,外御寇虏,内修政务,人望未失民心未去,阿和你凭什么想取代嬴氏?”
赵和没有回答,只是直视着他。
嬴吉脸色渐渐发白,好一会儿之后,喉节微微动了动:“你……你……”
“我在西域,遇到了张师,前太史令张衡。”赵和平静地道。
赵和声音不大,而且嬴吉已经有所猜测,但这话入耳之后,还是让嬴吉身体猛然抖了抖。他原本还鼓足了的气势,此时泄去了大半,整个人也颓废下来。
赵和说完之后就一直看着他,看着嬴吉缓缓坐在白起庙的门槛之上,失魂落魄。
他忽然想起当初自己将嬴祝赶下帝位之后,曹猛将嬴吉带到了御座,而他却坐在仪门之下,那时他的神情,与嬴吉颇为相似。
好一会儿后,嬴吉赌气一般,将自己头上的冠冕摘了下来。
他将冠冕扔在了赵和的脚下:“还给你!”
珍贵的、代表着至高无上皇权的冠冕在地上滚了滚,赵和却看也不看一眼。旁边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的庙祝忙上前将之捧起,想要献与赵和,赵和却也不接。
“所以,我只是取回我自己的东西,但是……这东西被人用过,我已经很不喜欢了。”赵和背着手道,“我要当皇帝,我会另铸冠冕,我也不会以嬴和之名为天子,我会就用如今这个名字,赵和!”
嬴吉坐在门槛上抬头,因为失了冠冕,他披头散发,笑得甚为轻浮:“哈哈哈,那还是大秦么?”
“秦虽旧邦,其命维新。”
嬴吉又笑了两下,摇了摇头:“你的想法总是又多又怪,罢了罢了,如今你兵强马壮,什么事情自然都是你说了算……你老大,拿来吧!”
“拿什么?”
“毒酒,白绫,或者匕首什么的都行。”嬴吉坦然道:“在司马亮造乱之后,我便知道,若你得到消息,我便会是这个下场,如今事已至此,我也怨不得你,毕竟是我替了你的身份,夺了你的帝位,我若不死,你又何安?”
赵和盯着他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你错了。”
“什么?”
“你错了三处,第一处,凡事我说了算并非因为我兵强马壮,而是因为我会做得比你们都好,你扪心自问,你杀曹猛之时可真是为了延续大秦,你与司马亮激战关中之时可曾下旨不得伤及百姓无辜?”
他这样说时,嬴吉神情不屑,分明没有将他的理由放在心上。赵和也不认为靠着这些理由可以说服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因此简单地结束了这一点,又继续向下说道:“你错的第二处,是以为我会因为你而不安,十余年前,我们在咸阳市井之中时,彼此不知身份,那时你便有意招揽我,却为我所拒,事实上在那时起,我便未将你放在对手的位置之上,我对你的评价这十余年来一直未变过,那就是自命不凡自作聪明八字。象你这等脾气,若有人压制,倒还无碍,但若无人压制,必然如浮图教所言,放飞心猿,纵驰意马,一发而不可收拾。你杀曹猛之后的事情,证明我十余年前的评价没错。”
嬴吉面露桀傲之色,仍然对赵和的评价不以为然。
赵和紧接着伸出三根手指:“你错的第三处,是以为我会杀你。”
嬴吉顿时愕然。
“我既然不将你放在心上,为何又非要杀你?”赵和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你活着比起死了更有用处,一来我连你都不杀,便能收揽人心,如今时局紧迫,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扫平天下,饶你一条性命可安人心,何乐而不为?二来你虽然自命不凡自作聪明,但毕竟算不得一个昏君,虽然有过,却并未直接残民害民,无罪而受诛,于法不合,诛你一人,却开后世祸端,利极少而害极大,我何必为之?三么……你当初毕竟也不曾杀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不杀我,但毕竟没有杀,而且这些年来还给了我不少支持,我夺你帝位,便是了却旧怨,饶你性命,则是报达旧情。”
听到这里,嬴吉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苦涩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无论是利害,还是法理,或者情谊,都不宜杀我,对么?”
“是。”
“你说的不错,利害、法理和情谊兼顾,你为天子,确实会比我做得好。”嬴吉听得出来,赵和这样处置他,内里还有对他处死曹猛之事的批评在里面。
现在他想起来,在当时已经控制局面的情形下,处死曹猛确实不是最好的选择。
后来北军叛乱,固然是因为大秦内部矛盾已经尖锐的结果,但处死曹猛之事在其中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那之后呢,待天下大定之后,你还要我活着?”嬴吉又道。
“不必待天下大定,事实上不久之后,我便有事要拜托于你。”
听到赵和说起“拜托”二字,嬴吉顿时又笑了起来。
“说吧,你的拜托。”
赵和转过脸来,看着白起庙外,好一会儿之后道:“我在齐郡时,结识到了一位商家巨贾,名为靡宝。”
“我知道此人,你这些年不缺钱财,颇为仰赖此人。”嬴吉道。
赵和不禁笑了起来。
对于嬴吉来说,靡宝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他竟然也知道,可见其对自己情形是多么“关心”。
“他告诉我,自齐郡登州出海,一直东行,有数座大岛,岛上土人尚无国家,唯有部族。我会送你与九姓十一家去此,那位司马亮若能不死于这数百里海波之中,便也能与你与起在这数座大岛之上相遇,彼时你们是相互争斗厮杀,还是又重新合作以图卷土重来,也都由得你们。”
“什么?你不要拘我在咸阳之中,反而要放我……放我出去?”
哪怕嬴吉有诸多猜测,也绝对没有猜到赵和会这样安排他,因此几乎从门槛上跳了起来。
赵和只是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嬴吉吞了口口水,原本近乎自暴自弃的神情没了,两眼中闪闪发亮。
他盯着赵和,颤声道:“阿和,你不是骗我?”
赵和仍然没有回答。
嬴吉连连点头:“好,好,我知道你从来不骗我,你最多只是瞒着我罢了,不知道这件事情里,你又有什么要瞒着我?”
赵和沉声道:“并没有什么要瞒你的。”
“那你为何连司马亮都放过了?”嬴吉眼睛眨了两下,突然道。
他很清楚,赵和对九姓十一家是绝对要清算的,但司马亮这个九姓十一家的主事之人却被放过,这让他有些不理解。
“这也算是……也算是我为华夏谋一条退路吧。”赵和说到此处,微微露出忧忡之色。
嬴吉心中一怔,旋即想起赵和此前在给他的信札文书中反复强调的事情,不由动容:“西域情形,当真不容乐观?”
“比你想的更不乐观。”赵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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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文了,推翻了此前的思路,明天补上吧
九十、遇山莫行
嬴吉听到赵和用如此沉重的口吻说出这话来,心中也不禁一懔。
“犬戎不是被你挡在了大宛么?”他出声道,“前有大宛,后有葱岭,再后还有千里流沙,我们完全可以关上门来笑看成败……”
“关上门笑看成败……谈何容易,无论是犬戎还是骊轩或者紧随其后的火妖,都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赵和道。
“呃,虽然这以后就是你伤神的事情,但不妨说与我听听。”嬴吉道。
赵和看了看他:“犬戎我就不必说了,如今犬戎大单于金玄,其人才智高绝,虽然在我这里吃了些小亏,但是他斗志未损,仍然是最狡猾的对手。骊轩之皇亦是雄才伟略,他们的兵法战阵之术颇有可观之处……这么说吧,若我们的祖父烈武帝还在,此二人都会是他的劲敌。”
单纯说犬戎大单于与骊轩皇帝厉害,嬴吉并没有直观的认识,但拿出烈武帝来做比较,嬴吉立刻就明白,这两个对手绝非善类。
“更何况,还有将他们二人联手都打得抱头鼠窜的火妖。”赵和紧接着道,“犬戎与骊轩,我其实并不畏之,争雄河中我岂甘落于其后。但是火妖诡异,却比起犬戎与骊轩更难对付。我最初时也想着坐观成败,让犬戎与骊轩去消耗火妖,但是……在大宛那边我接解了一位骊轩的学者,这才惊觉,骊轩人中,竟然颇有接纳火妖与之合流之声!”
这一次嬴吉也呆了呆:“不是说火妖不是人么?”
“至少外表上看,他们还是人,言语行动,亦与人无异,不过是从此改信绿芒之神罢了。”赵和道:“故此颇多小国,战意不坚,火妖一至,顿时举国而降。”
“我们有地势之险,应该不惧吧?”嬴吉思忖了好一会儿,喃喃说道。
“如今我们有地势之险不假,但是那只是在西域背靠葱岭之地。金微山以北的寒原,虽然多沼泽、密林,但未必就不能寻出一条通道来。更重要的是,还有那边。”
赵和又指了指东面,然后才继续道:“海疆,大秦有万里海疆,大食商船早已经可至齐郡、辽东,如今大食为骊轩攻灭,其造船匠人尽数落入骊轩之手,而且据我所知,骊轩人原本就擅于航海,他们以天竺为基,取道涨海,便可威胁到大秦海疆。彼时犬戎自西,骊轩从东,我大秦必陷于塞防与海防的左右为难之境。”
若骊轩人真从海上而来,那么嬴吉便是被赵和放至东海大岛之上也不会安全,因此他神情更是一凝:“依你之见,如何应之?”
“所以我要将犬戎人与骊轩人都牢牢控制在葱岭之西的陆地之上,使之不可全力经营海上。先打痛他们,然后再支持他们与火妖相抗——打痛他们,让他们知道大秦比起火妖更为危险,支持他们,让他让不至于投入火妖阵营之中。”
嬴吉听到这里,顿时觉得头痛。
“这种要注意分寸之事,果然唯有你才能成,若换作我……罢了罢了,这些都是你今后要头痛的事情了。”他说到这里,终于将一切抛开,略略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还要向你讨两个人情。”
“刘遇你且带走,我这边倒不是没有他的位置,但你去那几个大岛之上,身边总须有亲人才可用。”赵和不等嬴吉说完,便打断了他,“至于谢楠,他与犬戎勾结之事已发,我必欲诛之!”
“这……”嬴吉还欲再言,但看到赵和面色平静,他颓然一叹。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为谢楠求情呢,就连他自己,也是被赵和放过的。
而且他心里也很清楚,谢楠所为,别的都在赵和容忍范围之内,唯独与犬戎勾结一事,已经超出了赵和底线。不过好在他此前就派人通知谢楠逃命,而且彼时也是建议谢楠远赴海外,如果谢楠能够依言而为,或许他们还有在海外重聚之时。
“既是如此,我便不再说什么了。”嬴吉情绪又低落下来,他喃喃说道。
“既是如此,那我也没有什么再说的了。”赵和也缓缓道。
随即赵和走了出白起庙。
嬴吉望着赵和的背影,凝视许久,目光甚为复杂。
若无意外,今日之会,应当是两人的最后一面了。
紧接着他听到庙外董辅的叫骂之声,不过声音很快就被清脆的耳光声打断,显然是有人在抽董辅的脸。这让嬴吉心里生出些许快意,他走出庙门,看了看另一侧随自己来的亲信,当即向他们行去。
“陛下。”一句亲信满眼警惕地迎来。
“无妨,我们可以回去了……呵呵。”嬴吉苦涩地笑了两声,然后骑上了马。
想起自己将要面临的情形,嬴吉便有些心绪不宁,他也无心与这些亲卫随侍们多说什么,因此就在马上一边发呆一边前行。
行着行着,眼前白雾渐起,很快雾气变得极重,甚至看不清十步之外的情形。
当雾稍散之后,嬴吉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离白起庙相当远了,但暂时还未回到自己的军营之中。
赢吉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他举起马鞭问道:“此为何处?”
为他牵马的那人望了望左右,刚要摇头,突然有所发现,当即道:“前方有一石碑,似乎刻有文字,或许可知此地为何处。”
自然有人跑去查看,片刻之后回来道:“石碑上写此处是骊山。”
赢吉眉头顿时一皱:“骊山?”
他猛然想起此前那个神秘的孙道人曾经说过的话:遇山莫行,遇路则止。
“此处是骊山北麓,向东是铜宫,再往东则是始皇帝陵。”那名亲卫答道。
“铜宫……”
赢吉眉头又是一挑。
他自然是知道铜宫的。
赵和在铜宫中被拘了十四年,虽然在赢吉即位之后便大赦天下,铜宫之囚也多数被赦免,看守铜宫的官吏、人员削减了大半,但铜宫的基本维护还是有的。
“朕还从来没有到铜宫来过……”赢吉喃喃说了一声,然后哑然一笑,现在想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而且他即将远行东海,那几座海岛,只不过是更大规模的铜宫罢了。
就在他笑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的树林之中,隐伏于其内的一个士卒忍不住动了一下。
这个动作立刻引来怒视,那士卒看了瞪着自己的上官一眼,面上畏惧之色更重了。
“都小心点,富贵与否,就在今日!”郑恪部下营正贾充低声喝斥道。
“正是!”另一名营正成济也道。
贾充与成济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又望向那石碑处,看到赢吉仍然止步不前,不由有些心急。
“那昏君究竟是做什么,莫非发现了我们?”
“应该不是发现了我们,若真发现了,他就当逃走才对。”
这二人都是郑恪亲信,但今日出营来止,名义上是为了接应董辅,实际上却自有打算。二人算是看明白了,在赵和大军入咸阳之后,此次关中局势肯定将有一个了结,赵和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他们的同僚下属当中,有不少人出自稷下,这些人都已经开始憧憬赵和掌权之后他们会如何立功升迁了。
但贾、成二人是郑恪亲信,与赵和素无关系,这等情形之下,自然也想着为自己寻条出路。
“老贾,你说那道人所言……当真不差?”
“将心比心,理当如此。”贾充压低声音,只有成济能够听到:“如今赵和赵都护大势已定,他面前的阻碍,无非就是那伪帝的身份罢了。他不好动手,故此会放伪帝回来,我们替他动手,他必然会高兴。”
“可若他翻脸不认呢?”成济喃喃道:“我总有些担心这个。”
“他翻脸不认,自有郑校卫顶着,我们毕竟是郑校卫的人,只说是奉他之命行事。”贾充笑嘻嘻地道。
成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一点,心中暗骂:这厮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有功自己得,有过推给上司!
“不过他怎么还不前进?”又等了会儿,见赢吉仍然没有过来,贾充心中焦急起来,他目光一转:“老成,你带人绕去后边!”
“若是惊动了他们当如何?”
“惊动了正好,一惊动他必然往我这里来,到时就是瓮中捉鳖了!”贾充道。
成济觉得确实如此,当即带着自己的手下开始从林中绕道。
此地为骊山北境,山势不算高绝,因此成济绕道没有多久,便到了赢吉身后。如同他担忧的那样,他们绕道时不免惊起飞鸟、带动树枝,赢吉身边也不是无能之辈,在成济接近之前,便有人警告道:“陛下,后头似有动静!”
赢吉霍然惊觉,二话不说,举鞭一指:“前方不可去,往东,去铜宫!”
无论来袭者是谁,对方肯定会在前方布下拦截,而且赢吉此时还有些担忧,若来者是赵和安排的人,那么后路也不安全。故此他第一反应便是向东,毕竟东面的铜宫地势险要,有城垣可以利用,若能占据守卫,或许可以等到刘遇的援军。
随着他此声令下,护卫军士顿时起身东向,而发觉他行动与预期不符的贾充顿时大急,顾不得成济尚未合围上来,当即下令道:“攻击!”
九一、故人重逢
白起庙。
董辅跪在草丛之中,因为已经是冬季的缘故,草丛上霜尚未化,他觉得两膝冰冷刺骨。
比两膝更冷的是他的心。
董辅对赵和并不是一无所知。
当初在北军之中时,他们是大将军曹猛的亲信,因此多次从曹猛口中听到他对赵和的评价。曹猛对赵和的评价一直很高,甚至多次流露出若自己生子如同赵和一般,那此生就没有遗憾之意。董辅也分析过赵和行事的风格,总的来说,赵和还算是讲究信义的——他做过最卑鄙的事情,不过是给嬴祝栽赃,让他背上不孝和蒸上的罪名而被废黜。但嬴祝与赵和彼时的矛盾极深,因为王夫子的死而不可调和,董辅自觉自己与赵和并没有这样的深仇大怨,故此,这次来白起庙时,他还是颇有信心安全回去的。
他带站五百人来防的不是赵和,而是刘遇会做什么动作。
“我不服,我不服!”在连番叫骂之后,董辅冷静了一些,开始寻思如何脱身。
“哦,你还有何不服?”
说话的不是赵和而是马定,他睨视着董辅问道。
“我受邀而来,你们将我抓起,这是无信!我无罪而被缚,这是无义!赵都护欲横行天下,无信无义如何能服人?”董辅拼了老命搜肠刮肚,找到了自己的理由。
“我昨日为使,你还记得我昨日对你说的话么?”马定冷笑起来,“昨日我说得很清楚,让你与郑恪一起来白起庙,在都护面前请罪——你是来请罪的,既然是请罪,如何能不跪下受缚?”
“至于无罪受缚……呵呵,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没有数么?”马定说到此处,也不禁咬牙切齿,“莫说关中,仅武威一地,你纵兵截掠,死数的无辜百姓便有数千人之众——还有不知多少户人家、多少处村落,被你整个屠平,以至于无法计入其中!”
董辅梗起脖子:“那不是我做的,那是马跃军所为,我是朝廷命官,如何会做残民之举?”
“呵呵,我兄长虽是有些糊涂,但残民害民之事上,他早就得了大都护的警告,他可没有你这样的胆子!”马定气急反笑,这厮还想着将马跃也拉下水来,难怪大都护如此厌恶其人。
“我不服,便是军中有不法之徒祸害百姓,那也不是我的本意……”董辅兀自叫嚷,就在这时,他瞄到赵和身影从庙里走了出来。
他微微一愕,因为赵和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小跑着出来。
而且看他神情模样,相当急切,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
董辅忙叫道:“赵都护,赵侯,赵公!四方纷乱正值用人之时,赵公为何要不分青白而杀英雄?”
赵和本来急着往外跑的,听到他这话,脚下微微一缓,侧脸望了他一眼:“英雄?就你?”
只说了这四个字,赵和又继续向前,步子跑得更快了些。
马定也有些好奇,不知为何赵和会露出如此失态之色。
赵和来到白起庙,庙外自然是有守卫的,他快步跑到守卫圈外,远远瞧见人影,当即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萧大夫,真是你!”
在外边等着赵和的,正是萧由。
他方才来到白起庙旁自报姓名求见赵和,此时见赵和如此急匆匆跑了来,脸上不禁也浮起了笑。
“正是我。”
话才说完,赵和就已经跑到他身前,毫不见外地将他一把揽住:“好你个萧大夫,丢下我不管,自个儿去哪里逍遥自在了?”
他这般兴奋欢喜,让萧由心底也生出一股暖意。
“说来话长了……”
“没事,我今日正好有时间听。”
“我却没有时间说。”萧由苦笑了一下,挣脱赵和的手,开始仔细打量他。
与七八年前在齐郡分别时相比,如今的赵和个子长高了许多,身体也强壮起来,从他胳膊上传来的力量非常大,让萧由都险些无法挣脱。
留了两撇八字胡,这让赵和显得老成一些,不过须发都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一丝零乱。
“萧大夫,快说啊。”赵和见萧由只是观察自己,忍不住催促道。
“长话短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追踪江充。”萧由沉声道。
赵和眉头猛然一扬。
久别重逢的喜悦稍稍淡去了一些,赵和回过神,退后了两步。
他这个动作让萧由愣了,不由自主停下了话语。
然后便看到赵和拱手长揖:“见过师兄!”
萧由稍稍意外,旋即明白过来,大喜道:“你见过张师了?”
“在大宛见到了张师,知道萧大夫原来是张师与其余五位老师的弟子。”赵和道。
当年张衡发起五贤之会,那五位或受过太子恩惠或将被张衡说服的大贤,除了决意先入后铜宫教导、保护赵和之外,另外还收了一位弟子,便是萧由。
这是他们的两手准备,张衡离开咸阳之后,更是将萧由留在咸阳。他交给萧由的任务,便是追踪江充,直到将这个假死之人找出来除去。
为此萧由成为咸阳成的一名小吏,将咸阳城的户籍都翻得滚瓜烂熟,只不过江充假死脱身之后一直藏得非常好,直到赵和出了铜宫,萧由才从蛛丝马迹之中嗅到了江充的气味。
“张师身体可好?可曾与你一起回中原?”萧由又问道。
张衡年迈,原本萧由以为他已经老死于异乡,却不曾想张衡仍然活着,而且赵和也真的找到了他。
“尚可,不过张师执意还要西行,所以没有回中原——说起来,我与张师在大宛相见时,还见到了江充,他已经被杀了。”赵和长长吁了口气,笑着道:“萧师兄,你不必再去追索此人了。”
萧由面上却露出古怪之色。
他说道:“你确定死的是江充?”
“彼时张师也在场,张师确认那人是江充——怎么?”赵和意识到不对了。
“若张师确认过,那死者确实是江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江充不只一个!”萧由猛然用手抚额:“我早该想到的,江充……江充不只一个!”
“什么意思,还有别的江充?”赵和愣了。
“当年我随你一起去齐郡,就是因为从公孙凉那里隐约找到了江充的线索。我去齐郡之后果然有所收获,便弃官而去。找来找去,却不曾想那个江充——我一直在追的江充,不是死于你手的那个,竟然早就潜回咸阳城,以道士身份在煽风点火……”
赵和霍然扬眉:“白云观的卞道人?”
“正是,你也遇上他了?”萧由又一次抚额道。
“呵呵……”赵和低笑了两声。
他何只与白云观的卞道人遇上过,他还与陈殇一起专门跑到白云观云找过此人的麻烦!
“此人有时自称卞道人,有时自称孙道人……总之以道士名义或潜居咸阳,周游于权贵之门,或云游天下,奔走于草莽之中。他应该与被你杀死的江充关系密切,两人共用江充的身份……啊呀,这些话以后再说,阿和,我此次来是向你求助。”萧由说到这里,猛然想起如今不是讲这些话的时候,当即正色道:“这卞道人前几日在函谷道中见过天子,据我所知,他似乎意欲对天子不利!”
“对天子……不利?”
“我注意到他隐身于郑恪军中,因此猜想,他可能会借助郑恪之力,图谋天子。”萧由解释道。
对于萧由的判断,赵和并没有怀疑。
他知道萧由心思缜密,而且很擅长玩弄这些阴谋诡计。
“他真正想不利的是我。”稍一思忖,赵和就明白过来,他回过头,厉声喝道:“传令,全军预备,马定人呢!”
他随行之众虽然不算多,但也有千骑,在他一声令下之后,这千骑顿时行动起来。原本在审问董辅的马定,让人将董辅缚在马上之后,便迅速来到赵和身边:“大都护!”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萧由一眼,心中有些好奇,不知此人带来了什么消息,让原本镇定的赵和突然紧张起来。
“刘遇对嬴吉极是忠心,若是嬴吉出事,刘遇定然会认定是我做的。”赵和已经翻身上马,他看了马定一眼:“你带人先出发,循迹去追天子,若途中遇上,就将他再请回白起庙。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尽量保护天子周全!”
马定二话不说,行礼便带着两百骑奔出。
萧由看着马定背影,又看了看已经出现在赵和身边的解羽、应恨二人,不由得赞道:“几年不见,阿和身边已经是人才济济了。”
“武有余而文不足,正等着师兄来助我。”赵和道。
也有人给萧由送来一匹马,他上马之后道:“要我助你……阿和你莫非也有志于天下?”
“天予不取,反受其殃,何况如今天下局势,我有能力收拾,怎能因为一些虚名与假仁假义而推辞,令百姓困顿于战乱之中?”
萧由捋了一下胡须,淡淡笑了起来。
当初的那个沉默的少年,果然已经成长为一个纠纠男儿了。
九二、铜宫途穷
铜宫。
此处宫室原本是天子行宫,不过后来改作了囚室,专门囚禁那些身份比较高、名声比较大、一时之间不好杀的人物,再后来一些穷凶极恶之徒或者含雪难雪之人也被塞了进来。无论怎么变化,这里都是大秦守备最为森严的一处监牢,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嬴吉为帝。
在嬴吉成为天子之后,虽然曹猛专权,但是他有意无意之中,将铜宫给荒废了。
此处原本荒僻,但今天却传来不小的动静。
鸟被这声音惊动,纷纷腾空飞起,不一会儿,便看到十余匹马沿着山路飞奔而来。
“这便是莽山?”
嬴吉被亲卫护卫着,一边跑还一边问道。
只不过他的这些亲卫多是宫中卫士出身,没有几个到过这里,因此谁都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大名鼎鼎的莽山贼,当初可就是以这里出名的,而莽山便是骊山的一支,和铜宫更是咫尺之遥……呵呵,若说当初铜宫的温舒与莽山贼没有关系,打死我也不信!”嬴吉也不需要他们回答,而是在马上喃喃自语。
人陷入低潮之中,便爱胡思乱想,当年的旧事全都会被翻出来。
嬴吉也不例外。
哪怕早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在回途之中突然遇到刺杀,还是让他心乱神慌,急切之中,他怀疑的第一个对象便是赵和。
赵和确实是答应饶他一命,放他出海自谋生路,但枭雄口中的话语怎么能够完全相信?至少嬴吉自己就觉得,这话若出自自己嘴中,是半点可信度也没有的。
退一步说,便是赵和说话算数,但他手底下的那些人呢?那些野心勃勃的将领们,哪个不想替赵和除了后患,彻底解决了嬴吉?若是嬴吉真被杀死,对方再谎称一个莽山贼,杀些无辜顶罪,在赵和那里换取荣华富贵,这岂不是一笔好买卖?
所以嬴吉不敢往白起庙跑,也不敢往自己军营跑——对方分明早有埋伏,往军营跑只会自投罗网。他彼时心急之下,干脆选择了向东,钻入骊山山道之中,顺势逃到了这莽山来。
那位“孙道人”所说的话语,在某种程度上也激得嬴吉向东走:不是说遇山莫行么,他偏偏要向山上而行!
此时他甚至都可以看到前面半山腰上的铜宫大门了。
不过随他而来的护卫绝大多数都去抵挡袭击者,仍然跟随着他的,也只有身边这二十余骑。
“进入铜宫就好了……”嬴吉喃喃说了一声。
铜宫人手虽然被裁撤,但,多少还有些的,而此地偏僻,北军掀起的关中之乱并未波及,因此里面大约还有几十上百号人。到时他将这些人组织起来,至少还可以负隅顽抗,等待刘遇的救援。
只不过这个念头才一生出,他便听到了嗡的一声弦响。
紧接着,他前方的一名护卫啊的一声从马上翻落下来。
嬴吉心中一惊,忙一扯缰绳,胯下马长嘶着人立而起,然后又是噗的声响,那马脖子上中了数箭!
这几枝箭都是冲着嬴吉来的,若不他的马立起,这几枝箭都会射在他的身上!
饶是如此,嬴吉吓出一身冷汗之余,也溅上了不少鲜血。他的那匹马并无防护,连中数箭之下已经要仆倒。嬴吉心中凶性大发,他甩开马蹬从马身上滚落,整个人都靠在一块山石之上,然后将自己的剑拔了出来。
他的护卫们也已经反应过来,有人前冲试图逼近袭击者,有人举起小盾来保护他,也有人催马向林子之中避行,也不知道是想着躲开伏击之人,还是纯粹因为慌乱而逃散。
“贼人在哪里,有多少?”嬴吉缩在山石之后,向一个举盾的卫士问道。
那卫士也跳下了马,此时借着盾牌的掩护伸头观望,片刻之后,他闷哼了一声,跌坐在嬴吉身侧。
虽然他做了一个闪避的动作,但是仍然中了一箭,不过好在这一箭射中的是胳膊,并非要害。
一把拔了那箭之后,卫士禀报道:“陛下,贼人数量当有二三十人,拦在我们的前面。”
“废话!”嬴吉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来。
二三十人,都执弓箭,若放在平地之上,他们这二十余骑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将之全部杀灭,但这里是山上,而且山道狭窄崎岖,敌情又不明确,想要突破绝非易事。
“对面何人,是不是有误会?”心里恨意翻江蹈海,但嬴吉口中却道:“我们奉命来铜宫有事,与你们并无冤仇……”
“伪帝,你死了心吧,今日我们等的就是你!”对面不等他说完,便有声音传来。
“唔?”嬴吉双眉一凝,对方知道他的身份,那更证明这次袭击绝非意外了。
“尔等何人,竟然做此十恶之举,不怕凌迟受刑么?”一名护卫厉声喝道。
“凌迟?是了,你这伪帝与曹猛狗贼一般,就会以酷刑吓人,哈哈哈哈,爷爷我们莽山贼如何会怕这个!”
对面倒是自承身份了,但“莽山贼”三个字传入嬴吉耳中,他却将信将疑。
在当初咸阳之乱后,莽山贼失去了背后的靠山大宗正嬴迨,又受到曹猛、李非的全力打压,因此很快就被清除干净,彼时曹猛、李非高举屠刀,因此而死者数以千计,其中有好几百人作为贼首凌迟。受到牵连而发配边疆的更有万人。整个案件迁延时日甚长,赵和到了西域之后,接收的第一批中原流徒罪人中,便有不少是因此案而去者。
故此,莽山贼痛恨曹猛是正常的。
想到这里,嬴吉便又道:“曹莽草菅人命,已经为朕所杀,朕为你们莽山贼报仇,你们为何恩将仇报却来行刺朕?”
“呸,我只道天子乃是天上神人做的,哪知象你这般忘恩负义厚颜无耻者竟然也能当天子!曹猛残民滥杀全都为了你,你却杀他以报之!你才是恩将仇报!”对面自称莽山贼者之中有人叫骂道。
嬴吉不动声色,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叫骂而动怒。
地形对他们不利,他说来说去,无非是想给自己的卫士们争取到一点机会罢了。
此时卫士们大多都下了马,纷纷闪避在道路两旁的树丛、山岩之后,见嬴吉拖延时间,他们当中有人便试图绕道过去。不过山林之中灌木密集,又怕惊动了伏击者,因此他们前进的速度不快。
嬴吉往那边望了一眼,又开口叫道:“曹猛上欺君下残民,朕为天下大义而诛之,岂可因个人小恩小惠而纵之?对面的好汉听清楚来,朕……”
他话说到这,正在想着怎么继续往下编时,突然间,对面传来了一声惨叫。
嬴吉忙又看了一眼准备绕过去的那几名卫士,他们也都愕然,离着敌人还远着呢。
心念电转之际,嬴吉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
他原本就是个赌性极重之人,此时此刻更是不再迟疑,当即举剑冲出:“杀!”
他这个天子都亲自冲了出去,他的那些卫士们自然也拥了上来,众人竭尽全力,终于冲上了那段坡道,中途竟然没有再被人射冷箭,而且对面莽山贼中惨叫声越来越多,因此嬴吉脸上的喜色也越来越浓。
但当他们冲出那狭窄的山道之时,嬴吉面色突然一僵。
在他们面前,三十余人张弓搭箭,正瞄准着。
“假的!”嬴吉顿时明白过来,方才的惨叫声是假的,为的不过是将他们从隐蔽的掩护之处诱出,诱到这空阔些的地方!
他身边的卫士便是忠心耿耿,有二人毫不犹豫扑来,将嬴吉扑倒在地。
嬴吉被这二人身体压住,他只听到噗噗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然后他的左脚一疼,却是一枝流矢扎入他的左脚大腿之后。
嬴吉忍着痛没有出声,但额头上、脸上都有热热的液体流下,那是护住他的两名卫士的血。
好一会儿之后,声音安静下来。
嬴吉紧紧闭着眼睛,手抓着剑柄。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响起:“上去检视,没死的补一下,那个伪帝应当没死,都小心些!”
嬴吉长长叹了口气,将自己身上的卫士推开,然后坐了起来。
那些莽山贼正准备来搜检尸体,他突然坐起,吓得莽山贼一跳,一个个都全神戒备兵刃相向。
“莽山贼……姑且算你们是莽山贼吧。”嬴吉此时倒没有什么惧意,他苦笑着看着这些人:“原本还想,朕身为天子,总得杀几人垫背,却不曾想你们这般谨慎,连装死的机会都不给朕……”
“狗皇帝,你死到临头还想害人!”一个看上去有些年轻的莽山贼怒骂道。
“你们想杀朕,朕自然也想杀你们,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朕当皇帝都没有这么霸道,只许朕杀人而不许人杀朕。”嬴吉坐在血泊之中,他咧着嘴笑出一口白牙:“谁是首领,朕不希望死在无名小卒之手,首领亲自来取朕的首绩吧。”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剑扔出,直接掉落在方才的那个年轻山贼的脚下。
这群莽山贼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反应,因此一时之间都看向他们当中的一人。
嬴吉眼睛也随之向此人望去,看来,此人就是莽山贼的首领了。
九三、墨家铁槌
此人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看起来并不算太大,与赢吉可以说是同龄之人。
他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见赢吉望向自己,咧嘴笑了笑:“狗皇帝,可认得你家韦爷爷?”
赢吉哂然一笑:“你可知大秦有多少人?”
那首领一愕。
不待他反应过来,赢吉又自问自答道:“上回大秦计口是前年的事情,彼时丞相上官鸿主持此事,报到朕这儿来的大秦人口,一共是九千一百七十四万二千四百九十九人。”
“哈?”那自称韦爷爷的头领觉得自己面前仿佛有无数颗星星在飞转,他在乡里算得上是有几分本领的人物了,但九千余万的数字,还是让他整个人都陷入昏乱之中。
便是让他生出十手十脚,也算不清这个数字。
“你这昏君与我说这个做什么?”他忍不住道。
“我是说,你不过是这九千一百七十四万二千四百九十九人中的一个,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我如何会认得?”
赢吉这话顿时让那头领暴怒,他举刀上前,厉声道:“爷爷我虽然此前是无名小卒,但今日之后,爷爷便要名动天下,因为你这狗皇帝……”
“噗!”
那韦姓头领话还没有说完,便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满眼都是难以置信之色。
一枝弩矢射入他的心口,正在飞速夺去他的生命,他再抬眼去望赢吉,只看到赢吉若无其事地将藏在袖中的手弩扔了出来。
这种手弩,有效射程不过十五步,但已经足以杀死那韦姓头领了。
“你,你……”
“你到死仍就是一个无名小卒。”赢吉一手按着中了一箭的大腿,艰难地站了起来,目光睥睨:“朕,大秦天子,便是死,也要站着死!”
他在起身之时,顺手将地上的一柄剑拾起,那应当是他的一名亲卫的剑,上面犹自沾有亲卫的血迹。
自称莽山贼的贼人皆是骇然变色。
顿了一顿之后,有人叫道:“射,射死他!”
他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弓弩,显然是真想将赢吉射死于此,赢吉面无惧色,只是挺剑吼道:“谁敢近前?”
砰!
就在众贼意欲射箭之时,却又听得一声脆响,然后惨叫声里,一贼颓然倒地。
众贼此时因为首领被赢吉射毙之事正心慌神乱,发觉这异变顿时骇然,手中弦猛然一松,只不过准头就有些差了。赢吉眼见迎面数箭飞来,但却又都偏得老远,心中一动,立刻转身,却又因为伤腿传来的剧痛而仆倒在地。
他在地上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光影闪过,紧接着又有一人惨叫翻倒。
却是一枚铁槌,槌尾由细细的锁链连着,自数丈之外甩了过来,转眼之间,已经槌死数人!
“在那边,杀了他,啊!”
众莽山贼也发觉到这铁槌来处,一个个抬头望去,却发现那人就在他们身后的一棵大树之上。有人大叫起来,然后便看到迎面光影飞动,铁槌已经砸在自己的面门之上,顿时翻身栽倒四肢抽搐起来。
“什、什么人?”有脚怯些的莽山贼一边后退一边道。
那铁槌槌杀一人之后又被细索链扯了回去,紧接着,那棵树上一个身影灵活如猿跳了下来。
赢吉眯着眼睛望向此人,觉得此人甚是眼熟。
“卞老道,你出来吧,这些土鸡瓦狗,可派不上什么用场。”那人落在地上之后扬声叫道。
赢吉心中一愕,而那些莽山贼则是面面相觑。
那人目光一扫,望着众人当中微胖的那个笑了起来:“卞老道,我知道你的本事,你也知道我们在追索你,事已至此,你还想闪么?”
这微胖的莽山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的笑了起来。
他慢条斯理直起腰,又转了个身,刷的一下,竟然换了一张面容。
“孙、孙道人?”赢吉见其模样,不由愕然。
“是青云观卞道人,阿吉兄长。”使锁链铁槌者道:“不过,他的另一个名字,兄长可能更熟悉些,江充,你说是不是?”
赢吉这一刻须眉皆张,整个脸都是不可思议之色。
“阿畅!你是阿畅?”他旋即回过神来,惊喜交加地叫道。
“正是我,昔时咸阳斗鸡儿,今日关中铁槌客!”贾畅哈哈一笑。
他此时身材高大,还留着一副虬须,虽然赢吉与他十分熟悉,可也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
“你,你这些年去哪儿了?”赢吉忍不住问道。
“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兄长先且往后去一些,待我打发走了这些乌合之众,再收拾了江充,慢慢与你叙话。”贾畅道。
赢吉目光一转,当即扶着腿开始向后退去,贾畅背对着他,虽然看不到他的动作,却也从声音中判断出来。贾畅面色虽然未变,但目光里却闪过一丝玩昧之色。
当初年少,故此觉得赢吉——彼时还叫赵吉豪气干云,是咸阳城年轻一代中游侠儿的领袖人物,如今年长,发觉他终究还是不如赵和啊。
若换作赵和在此,在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舍下一人自己后退?
哪怕受了伤,赵和也必然是要留下大战的。
当年那个赵吉,终究是因为养尊处优而成了赢吉啊。
“铁槌客,你与你的同伙竟然没有去吴郡?”贾畅与赢吉说话之时,那卞道人一直笑而不语,此时见二人说话完毕,当即笑道。
“卞道人,你会故布疑阵,我们自然也会将计就计,你们纵横家天择派苦心积虑要挑得天下大乱,如今关中既乱,你又如何按捺得住,不在这里煽风点火?”贾畅扬声道:“我们不管你有什么安排,但凡哪里有祸乱,便在哪儿等你,准一等等个着!”
卞道人眯了一下眼睛:“确实,确实,今次之事意外连连,致使老夫未能及时抽身,倒让你们这些小辈守株待兔成了。”
“你真是江充?”赢吉又失声叫了出来。
卞道人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笑吟吟道:“陛下,老道不是劝你遇山莫行么,你为何不听老道之言呢?”
“你!”赢吉心念电转之间,顿时明白,自己还是中计了。
这老道人当初所言的遇山莫行之说,分明是十分清楚他的性格,知道他逆反之心重,故意布下的激将之计。
所以,他在遇伏之后,选择了往这里走。
而且,伏击之地,离赵和的军营其实并不算太远,若彼时他能够更信任赵和一点,直接回头,伏击之人也不敢追。
甚至由此可以推测出来,伏击兵马的数量也不多,未必能短时间内解决掉他的护卫。
说来说去,孙道人都是凭借巧妙的话术,让他心底生出误判,偏偏他还认为这误判完全是由自己做出的。
“你,你这贼道!”赢吉忍不住骂道。
“他可是以江充之名行事之人,便是烈武帝,也不是被他们一伙牵着鼻子走么?不过时至今日,他们也算是到头了。”贾畅说了一句,拎着索链转动起铁槌来。
那铁槌转动之时发出的啸声极为尖锐刺耳,让人寒毛直竖,而卞道人微微一讶:“你们果然是早有准备。”
“声,光,气味,你们纵横家天择派的诸多术法,说穿了不过如此,我们墨家早就知道小孔成像,对于声光之术的掌握,不在你们纵横家之下。”贾畅道。
“墨家?墨家之人在稷下都快绝种了。”卞道人用沙哑的声音笑道:“怎么还有你这样一支流传下来?”
“稷下齐墨,早已偏离墨家正道,我身兼秦墨、楚墨二者之说,才是墨家正统。”贾畅说到这,突然又是一笑:“怎么,你纵横家想要与我辩论一番谁是真墨谁是伪墨?须知连名家都是自我墨家分出,论辩之道,我墨家岂会输与你纵横家?”
“呵呵,你说名家自墨家而出,先得问一问名家之人同不同意。”卞道人道。
赢吉此时已经离得稍远,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暗自骂了一声:“当黜百家,但用道法!”
他此前便有所察觉,这一次关中之乱,除了司马亮为首的世家大族在其中使坏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百家之争——各家学派都希望自己的学说能够成为天下道统,为实现这个目的,彼此不仅言辞辩驳,也在朝堂政权之上倾轧反覆,而在这其中,儒家、纵横家和名家最为跳脱。
不过旋即他又有些幸灾乐祸:从今以后,百家之间的纠缠,世家大族的野心,都将成为赵和的麻烦,与他再无半点关系了。
“不,不是没有关系,至少这卞道人就一心要害我!”赢吉心念又是一转。
然后他听得贾畅笑道:“卞道人,你在拖延时间?”
“铁槌客,你不也是在拖延时间?”
二人笑声未毕,突然间贾畅怒吼一声,铁槌飞掷而出,轰的一声响,将一个莽山贼脑袋击得粉碎。
但与此同时,十余名莽山贼已经拉开了与贾畅的距离,他们或张弓,或举弩,向着贾畅齐齐射击!
九四、何话可说
在后方看到这一幕时,嬴吉呼吸一滞。
身为大秦天子,他自然知道,那些剑技高明的勇士可以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
但再厉害的勇士也怕弓箭,他在市井之间厮混的时候,便有“剑技再高一箭放倒”的说法,那些市井无赖们打斗起来可不管什么规矩,明枪暗箭只要能用的就会用上。便是赵和,也曾经用石灰撒过犬戎人的密谍。
不过就在嬴吉担忧之时,贾畅手中的铁槌已经飞出。
目标并不是任何对手,而是半空中的一根树杈。
铁槌在树杈上绕了一圈,而贾畅身体也腾空起来,竟然直接飞荡出十余丈远,不但闪过了那些箭矢,甚至还直接落在了那些退后的莽山贼之中。
莽山贼顿时慌乱一团,贾畅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将铁槌收了回来,然后矮身扫荡,周围扑通之声响成一片,少数有七八个莽山贼被他这一扫扫翻来。
不过贾畅的目标始终不是这些莽山贼。
因此当卞道人如同夜枭一般飞掠而下时,他的铁槌已经又回到了手中,铮的一声响,挡住了卞道人手中的铁杖。
“卞道人,你已老朽了,你这般老东西,早就该退世隐居,因为……时代变了!”两人兵刃交击,相互较力,贾畅虽然处于被动,却蓄力之后便反压了过去。
“呵呵……孺子,你可知道,年老虽然让老夫少了些气身力量,却让老夫多了许多别的东西……”卞道人一边后退化解贾畅的力量一边笑着道。
随着他口中“东西”二字一出,他那铁杖之上砰的一声响,杖端突然伸出一截利刃,直刺贾畅胸膛。
只不过贾畅似乎对此早有准备,身体恰好一侧,不伸避开这突然而来的袭击,更是抬脚踹在卞道人肚子之上:“老东西,你在墨家钜子面前卖弄机关之术,便是鲁班活着也不敢在我们墨家面前弄大斧啊!”
只不过贾畅骂得虽然畅快,却也知道自己这一脚并没有踢实,反倒被这老儿借力拉开了距离。
卞道人举着杖用力一抽,那原本一人长的杖竟然又长出一截来,加上杖尖的利刃,几乎成了一柄长矛。他连接突刺,让贾畅不得不连连闪避——这等长不长短不短的中距离之内贾畅的铁槌最为尴尬,因此一时之间,他竟然被逼得被动起来。
那些莽山贼们见此情形,胆子又大了起来,除去一堆围上来想要帮助卞道人者,还有好几个干脆又向嬴吉逼过去。
见此情形,嬴吉顾不得贾畅与卞道人的胜负,他咬牙大叫了一声,将自己大腿上的箭矢拔了出来,然后一瘸一拐向着铜宫奔去。
此地距离铜宫已经不远,铜宫的大门在望,但嬴吉脚受了伤,原本以为自己会被追上的,幸好听得身后两声惨叫,却是贾畅在危急之中再度出手,将追袭他的两名莽山贼击杀。
但这也给了卞道人可乘之机,卞道人的杖矛在贾畅身上划开几处伤口,最危险处,更是洞穿贾畅的胳膊,让贾畅的动作变得不便。
嬴吉回头望见这一幕,更是心中惊惧,当即脚下加急。
而在他身后,贾畅也终于不能给他更多的支持,又有几名莽山贼绕过贾畅的阻拦,开始向他追来。
嬴吉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
那一夜咸阳宫变,他与赵和两人逃出求援,他也是这样竭力奔跑。不过那一次,他身前有樊令这样的猛士,身侧有赵和这样的伙伴,自己也很健康。而此时,他身边亲卫已经死尽,当年的旧交贾畅陷入重围,他自己也受了伤。
当年他们是向北军求援,求来了戚虎,今日他却是奔向铜宫,还不知铜宫之中是否能有援军。
一时之间,嬴吉心中有些惨然。
不过这不耽搁他继续前进,而且在奔行之中,他突然发觉,紧闭的铜宫之门忽然被打开,十余名手执兵刃的男子冲了出来。
这一刻嬴吉顾不得许多,直接叫道:“救驾,快来救驾!”
“什么?”
“啥事情?”
铜宫中奔出之人叫嚷着迎了上来,嬴吉见他们越来越近,心中顿时欢喜。
只要这些人替他挡住追兵片刻,他便能够进入铜宫,然后将铜宫大门一关,卞道人和莽山贼能奈他何?
但嬴吉终究是嬴吉。
少年时能隐忍于市井,登基之后还能够暗中除去曹猛,他绝非愚驽之辈。
因此心中的欢喜之意才生出不久,一道灵光闪过,他便想起一件事情来。
莽山贼伏击他的地方距离铜宫实在太近了。
近到铜宫不可能没有听到此前厮杀之声的地步。
而且莽山贼所谓的埋伏,不过是藏于险要之处,面对的是向铜宫而来的嬴吉一行,他们的背部对着铜宫,铜宫若稍有警卫,早就会知道莽山贼在此。
那一瞬间,嬴吉心中顿时清楚一件事情。
铜宫与莽山贼……只怕有所勾连。
甚至这个勾连的时间比嬴吉想象的还要久远,恐怕远在他登基之前,嬴迨还活着的时候,铜宫便与莽山贼暗通款曲了。
若真如此,迎面来的这些铜宫之人并不是他所期盼的救兵,反而与身后追袭者一样,是要他性命的杀星!
嬴吉想到此处,再看已经近前到二十步左右的铜宫之人时,便从他们面上的狰狞与凶怖之中,看到了杀意。
他突然间觉得身边一软,整个人便跌倒在地。
全身的力气仿佛都没有了,脚上伤口的疼痛也变得十分剧烈,嬴吉觉得眼角刺痛,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只能惊怖地望着逼近的铜宫之人。
那人已经冲到了距离他不过十步之处,再向前来,一个扑击,便可以一刀结果了他。
而嬴吉此时心中已经只剩一片空白。
他觉得自己已经努力挣扎了,可最后仍然是死于一个无名之辈的手中,这样的命运,似乎怎么也不能摆脱。
然后他见到那人飞跃而起,似乎是要向他劈出一刀。
但就在这时,光影闪过,嗖的一枝飞矢,笔直贯入那人的咽喉。那人连惨叫都未能叫出,便从半空中跌落下来,跌在了嬴吉面前。
那人的身洒了嬴吉一脸。
嬴吉愕然回头望去,就看到原本围攻贾畅的莽山贼正在逃散,十余骑人马飞奔而来,在最前者他认识,也很熟悉,正是李果。
李果手执弓箭,刷刷刷连续三次开弓,逼近嬴吉的铜宫之人中,便有三人应声栽倒。
而李果之后,赵和已经纵马而起,让马蹄踏翻一个试图从背后袭击贾畅的莽山贼。
那些莽山贼虽然战意坚定,但面对十余骑的突击,他们的抵抗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甚至连为卞道人争取一下退走时机都不能。
赵和在踏翻那莽山贼之后,望了嬴吉一眼。
跌坐于地的嬴吉也望着赵和。
这一刻,一人高踞于良马之上,一人跌坐于尘埃之中。嬴吉长长叹了口气,微微闭起眼睛。
云泥之别啊。
在白起庙中,他答应了赵和提出的条件,其中多少还是有些被迫,若说他从心底服气,自然是不可能的。
毕竟在他看来,他只是一步走错,才给了赵和可乘之机,否则的话,他能够牢牢压制住赵和,哪怕赵和成了西域之主,也不可能威胁到他这天子的地位。
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当真是确认了一点,他输给赵和,并非仅仅是运气,更不仅仅是一步之错。
甚至他心中隐隐有所觉悟,哪怕他能够一直隐忍,曹猛仍然还活着,但赵和若是起意东向,他与曹猛同心合力,也未必能真正挡住赵和。
大势如此,大势所趋,普通之人,除了顺势而为,还能做什么呢?
赵和看了嬴吉一眼,确认他并无性命之忧后,目光转向贾畅之前的卞道人。
他心底也是暗松一口气。
在赵和看来,嬴吉并不是自己最根本的敌人,他最根本的敌人前有犬戎、骊轩这样的异族,后有火妖之样的异类。犬戎、骊轩若进中原,则中原不仅成为腥膻之地,秦人也将尽数为异族所奴役驱使有若牛马,而火妖若是进入中原,那情形就更为可怕,秦人不仅失去土地财富,甚至还有可能要失去祖先和子孙。
所以赵和从来不想着在与嬴吉、曹猛的内争之中消耗太多的力量,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他要为对付外敌积攒更多的力量。可是显然纵横家天择派不这样认为,挑事搅事是他们的本能,特别是眼前的这位卞道人。
赵和从萧由的话里得知,这位卞道人曾经以江充之名行事,或者说,纵横家天择派在近三十年来,就一直以江充之名在行事,他们彼此之间颇有勾通,甚至如同当初五贤之会一般有一个秘会。
一个“江充”死在大宛贵山城,但这个“江充”却还活着,而且还在中原又挑起了一场血雨腥风。
“赵侯,我们又见面了。”卞道人面对赵和的注视,并没有露出畏惧之色,他反是坦然相对,还笑吟吟打了招呼。
他甚至微微欠身,算是向赵和行了一礼。
赵和注视此人良久,徐徐说道:“道人今日,难道还有什么话说么?”
九五、龙兮龙兮
卞道人盯着赵和许久,然后用沙哑的声音道:“自然是有的。”
赵和笑了笑:“我却是不想听。”
他一说完之后,便挥了挥手,他身边的李果举弓待射,但早已经迫不及待的解羽纵马而出,霍啦一声,便一槊杵向卞道人。
卞道人原本以为还可以和赵和说上几句话,哪怕不能脱身,总可以为后来者埋下些伏笔,却不曾想赵和竟然如此干脆。他原本镇定的面上也露出骇然之色,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身亡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的所作所为终究无人知晓。
“赵侯就不想知道一切来龙去脉么……”
卞道人闪身躲避,甚是狼狈地避开了解羽之槊。解羽马快,人马从卞道人身侧冲了过去,卞道人觉得自己暂时安全,正待再鼓起如簧之舌,突然间觉得后心一冷。
他低头看去,发觉半截槊尖已经透胸而出。
却是解羽人马虽然错过卞道人,却回手一槊,正好贯入其人背后。
“你……你……”
卞道人感觉到剧痛传来,生命正在迅速从自己身上消失,他讶然望着赵和,仍然不明白,赵和为何会如此。
自己还藏着那么多秘密,为何此人就半点也不好奇?
自己还有那么多计划,难道就此结束?
自己至少还有数种话术可以打动赵和,甚至可以让赵和放自己一条生路,可为何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
“烈武帝时的旧事,早就该结束了。”赵和睨视着正在死去的卞道人,不管他是否还能听得到自己说的话:“再多的秘密与阴谋,都该随着你们这些人一起了结,我不会困于旧事,我所重者乃是将来。”
卞道人的尸体,恰在赵和话语结束之时,从解羽的大戟上滑落至地。
解羽捋须瞥了周围的莽山贼一眼,那些莽山贼此际哪里还有半点对抗的勇气,一个个面色发白,不少人甚至已经弃了兵刃。
他们是死士,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真正不怕死。
而从铜宫中拥出来的那二十余人,此刻也都是战战兢兢,气不敢出。
解羽这才满意地放下手,将槊横搭在马鞍之上。
赵和此时已经下马,他迈步到了贾畅身前,伸手便拍了一下贾畅的伤口,痛得贾畅哇的一声大叫。
“你做什么,阿和!”贾畅眼泪都快流出来,怒视着赵和道。
“我见你身上这样流血还站在那摆姿势,只道你已经不怕痛了。”赵和道。
“胡说八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不怕痛的人?”
“怕痛就好,怕痛我就替你包扎一下。”赵和笑道。
他亲自为贾畅将伤口包好来,还打了一个结,然后端详了一番,忍不住笑了起来。
贾畅低头看着那个结,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当初他是咸阳斗鸡儿时,一只斗鸡被他训练好了,便会用草绳打出这样的结,表示要卖此鸡之意。赵和打出这个结,既是拿旧事调侃他,也是表示不忘旧事。
二人会心而笑,远处的嬴吉就有些尴尬了。
“我也受伤了,阿和,为何不替我包扎?”他从地上爬起坐好,口中抱怨道。
“哈哈。”赵和但是一笑,倒是贾畅上前,替嬴吉检查了一下伤口。
嬴吉中了一箭,幸好那箭穿透的只是肌肉,并没有伤着骨头,贾畅拔下箭头,然后再将箭拔出,看到嬴吉的伤口又流出了一些血,凑过来的赵和笑道:“还是让我手下的医者来处置吧?”
“不必了,我来处置最合适。”贾畅道。
嬴吉也点了点头。
嬴吉的身份特殊,他这次遇袭之事还有不少疑点,虽然他现在相信这不是赵和的计划,但谁知道赵和那些争于立功的手下有没有卷入此事之中呢。
所以,贾畅处理嬴吉的伤口最合适,这样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不是赵和的责任。
只不过他们这样小心算计,让赵和觉得颇为无奈,旁边的解羽更是眯着眼睛,不停打量着贾畅。
方才远远见着贾畅手身手,确实也是一等一的勇士,解羽有些想与之交手。
在给嬴吉包扎好伤口之后,嬴吉举目看着赵和,正想要说话,突然神情微动,又向着远方眺望而去。
却又是数百骑赶到了。
“是我的部下。”
赵和急于来救嬴吉,因此带着解羽等人以快马争先,萧由马术不精,便被留在后头,待他们杀散了伏击的北军之后,这才向铜宫而来。
“萧大夫……萧先生!”望见萧由时,嬴吉又是心生感慨。
在市井之中,他结识了不少人物,当初只是一个小吏的萧由,屠狗者樊令,还有斗鸡儿贾畅——这些都是人才,自己分明都与他们结下交情,可是最后却无一为其所用。
此时嬴吉也有所反思,自己能得人而不能用之,或许这就是他失败的根本原因。
此时雾气腾起,在半空中凝结成云,空中下起细细的雨丝。赵和倒是不惧这一点雨,但看到嬴吉的模样,当即道:“陛下,去铜宫中避雨如何?”
嬴吉苦笑道:“如今我还是什么陛下?”
“至少至现在,你还是陛下。”赵和道。
萧由听了这对话之后,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儿,然后与贾畅交换了一个眼色。
铜宫大门紧闭,但这自然挡不住赵和等人,片刻之后,这座坚固的宫门便被撞开,门内那些留守们仓促逃跑,一个个都极是慌乱。
“我出来的时候,铜宫之中还拘有囚犯七八百人,一共五百名吏卒在此看守。”赵和跨入大门时抚摩了一下铜门,感慨地说道。
哪怕他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忌讳,但铜宫这个地方,他是真不想来。
事实上在被陈殇接出铜宫之后,今日也是他第一次重返铜宫。
毕竟此处留给他的回忆并不都是美好,除了几位老人之外,整个铜宫就是浮图教所说的无间之狱。而那几位老人,也在他离开铜宫之前就已经去世。
现在想来,曹猛或许正是知道五贤都已经去世,所以才将他从铜宫中放出,从这一点来说,曹猛也算是放了他一马吧。
否则以他那点年纪,又失去了五贤的庇护,在铜宫这种地方,能不能活到现在还成问题。
“朕……我登基之后,便与曹猛商议,将铜宫里的囚徒都转送别处,只留下一百人在此看守。”嬴吉拄着一根充当拐杖的树枝道。
“我知道……”赵和叹了口气。
五贤去世之后,身后之事都由他们的家人处置,因此他们并没有葬在铜宫。赵和曾经去祭祀他们,不过他们的后人对赵和却并不友善。
“谁是如今的铜宫令?”收拾好心情之后,赵和问道。
铜宫之人大多都被勒令跪在地上,少数曾顽抗者干脆就被缚住,听得赵和询问,半晌也没有人回答。
萧由咳了一声,上前迈了一步:“今日之事,须问祸首,若无祸首,那你们只怕全部要问罪了。谋刺天子,可是株连九族啊……”
听得这话,大多数铜宫之人都仍然沉默,不过萧由并不在乎。
他相信,不会是所有人都不惧株连九族,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害怕肯说话的那就够了。
果然,片刻之后,便有人哭着道:“贵人,小人愿说,小人愿说,铜宫令早就被他们杀了……”
有一个开口的,便有更多发声的,很快赵和就明白铜宫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温舒为铜宫令之时,铜宫中的守卒便与莽山贼有所勾结,后来莽山贼事败,也是铜宫这边的守卒暗中收容了部分莽山贼的成员。北军叛乱、嬴吉被赶出关中之后,铜宫这里便没有谁在关注,朝廷委派来的铜宫令被守卒与莽山贼残余一起杀死,而挑动他们行此事者,正是那个自称韦爷爷者。不过现在看来,此人受卞道人控制,甚至莽山贼与铜宫守卒的勾连,也是卞道人穿针引线。
温舒一直暗中追查江充,却不知道以江充之名行事的卞道人,早就将手伸到了他的身边。
占据铜宫之后,赵和的部下也不客气,四处搜罗,倒是搜罗出不少食物,甚至还有数十只羊——在铜宫荒废之后,这里的守卒便在宫中放起羊来。因此当雨势变大之后,众人干脆就在铜宫之中升起了火,还煮起了羊汤。
围坐于火堆之畔,捧着羊汤喝得身上暖洋洋的,嬴吉长长舒了口气。
“如同当年一般啊,我记得有一次冬日大雪,我们三个便是如此,围着堆火喝羊汤。”他开口说道。
“你在宫中什么珍馐没有吃过,还记得一碗羊汤?”贾畅哈哈笑着捋去胡须边的汤汁道。
“都不如当初的羊汤好喝,宫里……”嬴吉摇了摇头,宫中到处都是眼线,他想吃什么东西,都要经过数次验毒,到他口里时已经半冷,更重要的是,宫里的菜肴再好吃,也不能让他体验到当初的快乐了。
想及此处,嬴吉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了赵和一眼:“以后阿和就会知道,在宫里的日子,根本不好,一点都不好!”
“呵呵,阿和与你不同。”不等赵和自己回应,贾畅先说道。
嬴吉面色微微一僵。
他看向贾畅,贾畅又喝了一口羊汤,将汤碗放下,指着庭院中的雨道:“这天上下的,哪里是雨,是数千载里这片大地上流不尽的英雄血!”
不等嬴吉答话,贾畅拿着筷箸敲打着碗沿,口里放声唱道:“龙兮龙兮,乘风而起,游于长空,行云布雨。雨兮雨兮,不绝涓滴,汇江入河,泽被大地……”
他嗓音粗犷,这曲子唱得鬼哭狼嚎一般,却自有一股气概在其中。嬴吉与赵和都侧耳倾听,当听到“泽被大地”之时,赵和泰然自若,嬴吉却有些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新卷开始
请假一天,整理思路
一、市井之中
咸阳城,国子监。
嬴吉诛曹猛之后清洗朝堂,凡是依附于曹猛的官员大多都被黜落,国子监也不例外。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选拔官员将官子监的空缺填满,北军之乱就暴发了。与诛曹猛只限于高层动荡不同,北军之乱完全破坏了咸阳城中的秩序,国子监中的太学生们逃的逃死的死,只余实在没有去处的小猫三两只还呆在这里。
司马亮掌权之后,对国子监倒是分外重视,在他短短的任期之内,先后三次巡视国子监。他的夹带之中人物众多,因此很快就用出自名门世家的大儒将国子监里各种职务都占据了,对此北军四校尉没有任何意见。故此国子监算是司马亮时期咸阳城中少数还能够正常运转的朝廷衙署,九姓十一家的子弟乘着原本的学子散落在外,纷纷加入进来充斥于其间。
司马奂便是其中之一。
出身三川司马氏,虽然与司马亮的亲缘关系已经远得出了五代,但毕竟还是三川司马氏的子弟。他少以聪慧闻名,故此颇受司马亮的看重,在选拔子弟入国子监时,最后便补了其人之名。
不过司马奂在国子监倒没有成为风云人物,与其余司马氏子弟轩昂腾跃不同,他在国子监相当低调,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中,除了与少部分同窗往来之外,几乎都不出大门,一心闭门苦读。
但今天,他难得出了门。
穿着一身儒服的司马奂特意给自己戴了一顶高高的帽子,穿了一身唯有仪典之时才穿的衣裳,佩着剑,缓步行于国子监之中。
国子监了院子里,太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的模样。司马奂听得有人在捶胸顿足地叫骂,还有人在痛哭流涕,更有一些出自九姓十一家的学子在串连勾通,号召太学学子都去伏阙上书。
“嬴氏世代之恩,岂可弃之!赵和身受国恩,如何可行纂逆之事?我等当与之当庭抗辩,不可坐视其悖逆如此!”
“对,赵和此前为国屡建功勋,原本可以青史留名,我等当谏之,勿要晚节不保……”
司马奂听到“晚节不保”四字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说话的太学生恰好看到他,见他笑了,当即道:“司马明德,你也赞成我,对不对?”
司马负忍不住又笑了,他看了那太学生一眼:“兄台方才说晚节不保?”
“正是。”
“可是兄台难道不知道,赵和此时才二十余岁,若以星变之乱为其生辰,他如今二十五岁尚且不到,比起你我年纪都要小,正值少壮,何谈晚节?”
那名太学生顿时愣住了。
别的听到此语的太学生也都停住讨论,然后面面相觑。
这些年,赵和做的事情太多了。
哪怕远在大宛大败金玄大单于的事情还没有传来,咸阳这边的人也已经对赵和的名字耳熟能详,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太学生更是能将其功业一一例举出来。
无论是在嬴迨、晁冲之的政变中力挽狂澜,还是将嬴祝废黜,或者是以少年之龄担任稷下祭酒、山长,拔除浮图教在齐郡的势力,亦或是奉清河和亲,以三十六人诛犬戎使团,夺取西域一国,再到找回失散多年的北州,先后击败犬戎的三位单于,甚至诛杀金策单于——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项,单独拿出来,都足以在青史上留下姓名,可赵和却部做了。
而且这么多事情,都是赵和在短短的不过十年的时间内完成的——与其相比,众人虽然年长些许,却寸功未立。
“或许我们可以再以功业激之?”那名太学生也知道自己所提的“晚节”有些荒唐,当即又想到一个说法。
“呵呵,还有什么功业比起帝王更大?”司马奂笑了两声。
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在这听这群人胡言乱语了。
因此他甩开那名太学生,径直走到了国子监的门口。
回头望了一眼国子监,他便决然出去。
出乎司马奂的意料,咸阳城的街道之上人比起此前要多。
原本他以为,经过这一番动荡之后,早就受到过教训的咸阳百姓,若来不及逃离咸阳,也会缩在家中不出门,但今日街头巷尾,都有不少行人。普通的咸阳百姓生计,仿佛并没有受到这次突来的风波的影响,一切照常。
不,甚至可以说是比此前司马亮治政之时更好了。彼时街上少有行人,司马亮对此还颇为自负,觉得这是自己治政的功劳——人们都“各务其业,故此街巷之中少有闲人”。
这也使得如今的咸阳,有了三分久违的繁华。
司马奂是到过政变之前的咸阳的,那个时候咸阳城喧闹繁华,街头摩肩擦踵。司马奂是个喜静之人,故此那时觉得咸阳城太过吵闹,实在不是一个研究学问的好去处,再加上彼时曹猛当政,九姓十一家多少受到压制,他在咸阳找不到机会,故此呆了半年之后便又回到三川郡。
只不过后来重返咸阳,见热闹不再,心底难免有一丝失落。此时见到咸阳似乎在重新焕发生机,他心情更为复杂。
一方面,他觉得身为帝国首都,天下最繁华的地方,理当如此。另一方面,这种情形出现在今日,出现在司马亮已经成为阶下之囚而九姓十一家即将面临新一轮打压的时候,他又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难道自己的叔祖,那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九姓十一家话事人,他执政真的错了?
司马奂带着这样的想法,走到了常去的一家羊杂汤铺。
关中之人喜爱吃羊肉、喝羊汤,“顾记”羊杂汤铺家传的手艺,将羊杂炖得极是鲜美,而且完全没有羊的腥膻之味。而且这家羊杂汤铺又是一家开在深巷之中的不起眼的小铺子,因此前些时日的动荡,对它的影响并不算大。
“呦,老客来了,还是老样子,一碗羊杂汤,再加两个面馍?”见到司马奂上门,正在柜台里忙活着的店主人招呼道。
“今日生意不错啊。”司马奂打量了一眼店里的情形,几张方桌大半都坐了人,与以往冷冷清清的模样大不相同,当即说了一句。
“呵呵,托福托福。”店主人笑呵呵地道。
“我今日要两碗羊杂汤,外加四个面馍。”司马奂道。
“行,这就给您备上。”店主人并没有因为司马奂的改变而生出什么异样的心思。
很快司马奂就坐在一张桌边,将面馍撕碎泡在羊杂汤里开始吃起来。他嘴巴没停,耳朵也同样没有闲着,周围客人们相互谈论的声音,都传到了他的耳中。
“总算没有那些**了。”
“是啊,这些丘八们,当真可恶,司马公与四校尉都治不住他们,也淮有赤县侯那样的厉害人物,才能镇得住他!”
“上回夺我一只鸡的那个兵,昨日是我又见到了,恭恭敬敬给我行礼道歉不说,还赔了我钱,哈哈,赤县侯早就该回来!”
这是吹捧赵和的,对此司马奂很能理解,毕竟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从今而起,赵和将成为这座城市的新主人,住在这里的人,当然不敢直接说他的坏话。
想当初,他们也是这样吹捧司马亮的。
“粮价又涨了,赤县侯虽然早就下令不许涨价,但是今日粟米价钱,比起昨日又涨了两成!”
“还要涨,毕竟都有好几个月没有漕粮运到,我听我隔壁家的大爷说,如今咸阳的米粮,都仰赖于咸阳四大仓存粮,可四大仓又能存多少粮?”
这是在对未来担忧的。
司马奂也知道,这种担忧并非无端。咸阳城人口百万,只靠关中平原是养不活这么多人口的,故此从圣祖皇帝开始便想方设法为咸阳城运粮,甚至不惜花费二十余年时间,开凿了沟通南北的大运河。但在北军之变后,漕运之船便进不了咸阳,故此咸阳城只能靠着此前存粮过日子。
便是那咸阳四大仓的存粮,多少也与赵和有些关系,当初齐郡发生火烧粮仓之事后,曹猛吸取教训,在咸阳清理四大仓库存,换上了一批新的粮食。若非如此,咸阳早就断粮了。
不知不觉之中,这个帝国上上下下,许多地方都与赵和这个人发生了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
司马奂吃完第一碗羊杂汤,开始吃第二碗。
街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不少人放下碗伸头去望,司马奂却没有抬头。
他不需要观望,便知道那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北军在巡街。
这事情让司马奂多少觉得有些丢脸,在司马亮治政时,北军上街,那是横行霸道,如同野猪闯进了菜园,军纪废驰不堪,百姓多受凌虐。但赵和入咸阳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约束军纪,北军全部被赶回军营之中,无故不得随意外出,同时还抽调出自稷下的低级军官,组织巡逻、缉盗,清理此前北军在民间积累的案件,这样一来,咸阳城中的法纪被重建了。
以赵和的禀性,他应该会在整个关中乃至整个大秦,都重建法纪吧。
当巡街的北军离开之后,司马奂吃完了第二碗羊杂汤,他用绢帕抹了抹嘴,然后站起身来。
顾记羊杂汤当真是美味,只不过……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他付完账,手握剑柄,大步走出了顾记汤铺。
赵和确实是个能人,确实给咸阳城重建了秩序,确实让这个正在分崩离析的帝国似乎又有重归一统的可能。
但那又怎么样,此人不奉正道,不敬礼法,蔑视世族,狼子野心!他越是有本领,今后对天下的危害就会越大!
所以,赵和必须死!
二、人心之内
卯时将至,咸阳城上空阴云密布,看起来又将是一个阴雨之日,甚至有可能会下雪——按照往年的经验,进入十一月之后,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来自朔北的寒风而下雪。
班直在铜镜之前正了正自己的衣冠,面色肃然。
身为起居郎,他最近这几天几乎陷入失业状态。对此,他并不陌生,毕竟他服务的对象原本是天子,但天子被赶出了咸阳,所以他才自作主张去记述太后的言行,而现在太后身边又没有了他的位置,他倒是想要再去记载赵和的言行,只不过这位咸阳城的新主人,在短暂地进入咸阳之后,便一直东奔西走,四处征抚,他仍然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
但从今天起将不会再如此了。
昨夜赵和连夜回到了咸阳城中,今日将召集留在咸阳城中的百官议事,也就是说,这座城市的新主人,甚至可能是这个帝国的新主人,回到了他应该呆着的地方。班直这个负责记载帝国最高统治者言行的史官,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这是大日子,会发生很多大事,所以班直一定要郑重。他甚至赶早沐浴更衣,焚香默祷,还特意挑出了自己的笔中最有纪念意义的一支来。
只不过正当他准备启程之时,却有一个不速之客来访。
光禄大夫领校中秘书向歆来访。
班直与这位向歆,因为工作的缘故还算熟悉,毕竟一个人负责记述历史,另一人负责校点、编纂和收藏历史,二人的工作有颇多相通之处。这位向歆,严格来说是儒学为主兼修杂家,算得上是当今朝堂之中的大学者,年纪也几乎是班直的一倍,故此他的到来,让班直不得不恭敬相待。
“中秘书,快到朝会之时,中秘书为何有暇来寒舍?”在寒暄之后,班直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向歆直说来意,因此出言问道。
“呃,起居郎家传史学,有一件事情,我想向起居郎打听打听。”向歆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压低声音:“烈武帝四十年时,曾有一件旧事,有人向烈武帝献铜鼎,鼎上有谶语,不知此谶语内容如何?”
班直瞳孔收缩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道:“向公在石渠阁之中没有看到有关此事的藏书?”
向歆望了班直一眼:“看了,只是想与起居郎核验一番,看看石渠阁藏书中记载是否有误。”
他说到此处,手轻轻放在了案几之前,然后轻声道:“咸阳宫室,先营后造,十世之后,当有吉兆。”
谶语确实是这样说的,但班直的心却极为警惕起来。
这个时候,身为帝国图书馆馆长的向歆提出这样的谶语,绝对是有其深刻用意的。
“咸阳宫室,先营后造。”向歆还是很镇定,轻声又道:“史家向来擅解谶纬,还请起居郎为我解惑,这是何意?”
“解谶语是阴阳家与杂家的事情,与我史家何干?”班直断然否认道。
“起居郎,若是星相,那我自然会去找阴阳家,若是民谚,我也自然会去寻杂家,但这个却是青铜古鼎上的谶语,我不寻起居郎寻谁?”向歆说到这,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班直:“班贤侄,我与你父亲向有交情,也听闻你在长信宫中的言语,贤侄,你既然提到阴阳家,我便用阴阳家所言提醒你一句,大势滔滔,顺势而为!”
班直心怦然一动。
在长信宫中,他敢于劝谏赵和,一方面是认为赵和有容人雅量,另一方面,也是出于青史留名的渴望。象他这样的学者,在权力上的追求不大,但对于史上留名的欲望却是极为强烈,甚至胜过那些政客们。
但好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勉强摇了摇头。
他知道向歆是什么意思。
向歆在烈武帝末年以少年之身步入仕途,但从烈武帝到五辅执政再到如今,他在校中秘书这个职位上没有任何动弹,只不过加了光禄大夫的荣誉职务。一晃二十余年,当初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学者,如今已经步入暮年,可偏偏仍然看不到什么前进的希望——比他年长者迟迟不肯退出政坛,比他年少者又咄咄逼人地崛起,他若不弄险,不投机,只怕真的要在这个国家图书馆馆长的位置上干一辈子了。
那还不如当个普通的图书馆管理员呢,毕竟普通的图书馆管理员转职的方向更多。
所以,在咸阳城一番动荡之后,向歆终于忍不住了。只不过他只是一个图书馆馆长,声望虽然还行,但一无实权二无人脉,就算是将自己这百十斤都押上去,也没有什么作用。他能做的,也只有在石渠阁那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
他还真找到了。
但是,以班直对赵和的认识,赵和……未必会吃这一套。
所以思前想后,班直还是摇了摇头:“向公,直才疏学浅,或许其余史家能为向公解此谶语,我班直确实不能。”
向歆闻得此言,也没有露出不快之色,只是笑了起来。
“可惜,可惜。”他留下这样一句,便起身告辞而去。
只不过向歆前脚走,后脚便又有人来见班直。
这让班直有些奇怪:他这个向来被人忽视的小小起居郎,今日怎么会有人接二连三地来拜访。
正如向歆是长辈他无法拒绝不见一样,这第二位来拜访的同样也有班直无法拒绝的身份。
谏议大夫安忍。
这位安忍与班直的父亲也是有多年交情,在烈武帝时,两人甚至一同下过狱,险些一起被烈武帝砍了脑袋。
安忍向来以刚直著称,官职也因为这个性格而上上下下,最高时曾经担任过九卿之中的少府,最低时曾任掖庭的一位郎官。他对于自己职位的起起伏伏似乎乐此不疲,但又总能够从执政者的怒火中脱身,故此被视为大秦帝国朝廷之中清流的楷模。
所谓“士人楷模安忍之”是也。
“班贤侄,你在长信宫中劝谏之事,老夫听说过了,做得不错!”在分宾主落座之后,安忍捋须望向班直,一脸老怀弥畅的模样:“班公后继有人,老夫着实欢喜!”
听他提起自己父亲,班直笑着拱手致谢。
“如今朝堂之上,正人稀疏,奸佞横行,赵都护原本是赤诚君子,但群小环伺,正需要贤侄这样的人物匡扶辅正,贤侄勉之勉之!”安忍又道。
“不敢,不敢,安公士人楷模,比起我这后生小子,更能当之。”班直逊谢道。
“贤侄,我听闻有奸贼欲以纂逆之倡而谋进身之阶,此为坏世道而败人心之举,不可不阻之。今日朝会之上,老夫欲谏言执政,诛此等小人,贤侄以为如何?”
班直眉头顿时挑了挑。
这当然是好事。
但是,班直记得一件事情。
当初他父亲与安忍一起下狱,便也是安忍来见他父亲,然后两人与其余数人一起下狱。只不过班直的父亲在狱中呆了足足三年,而安忍则只呆了三个月——此后安忍士人楷模的名声更响了,而班直的父亲呢?
当时与安忍年纪相当、同样被认为是士林后起之秀的班直之父,在狱中呆了三年,出狱之时,除了自家亲人之外,几乎无人记得了。他白白耽搁了三年,昔日同僚都已经是上官,而他却还苦苦奔走,到老才凭借家族的史家身份,熬到了一个起居郎。
听起来不错,起居郎,天子近臣,能够随时见到至高无上的皇帝,但那又有什么用,后宫中的内监们离天子更近,可不都既无权势又无声望么?
想到这里,班直肃然起身:“安公行此大事,必为天下景仰,直不才,将禀笔直书,定要让安公在青史之上留名!”
安忍愕然想望:“呃……贤侄,老夫以为,这等事情,仅凭老夫一人力有未逮,须得群策群力……”
“安公说的是,此事理当群策群力,安公登高一呼,从者必众。直虽钝鲁,亦当尽绵薄之力,将安公与诸位义士大名事迹,书于史册之上!”
“呃……哈哈哈,贤侄高义。”安忍眨了两下眼睛,大笑起身,然后慨然道:“既是如此,贤侄且准备朝会之事吧,老夫先去一步。”
“安公好走。”班直将其送到了大门之前。
上了自家的油壁车之后,安忍面上的笑容顿时不见。
他的油壁车中,早有一人,见他情形,讶然问道:“如何?”
“虎父生出犬子,竖子不足以谋!”安忍哼了一声道。
“他不是在长信宫中敢于直谏么?”油壁车中的那人眯起眼睛。
“欺世盗名之辈罢了!”安忍不欲多言班直,而是握住油壁车中那人的手,诚恳地道:“不过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宋贤侄,吾老朽矣,天下楷模之任,当由汝继之。”
被称为宋贤侄者年纪不过三十余,闻得此语,点了点头:“当仁不任,安公放心——事不宜迟,安公,我还要去联络别人,无论如何都得阻住彼辈倒行逆施之举!”
“贤侄辛苦了。”
马车此时已经到了另一处街巷路口,宋贤侄乘着车速稍缓,跳下马车,回头挥手示意,待安忍的马车行远了之后,他回头对身边凑上来的一人道:“速去告诉你家主人,安忍这老儿果然意图螳臂挡车……”
他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又道:“安老匹夫卯时至起居郎班直宅,班直似亦参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