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轻重之争
已入深秋的咸阳城,此时冷寂异常。
须知咸阳乃是大秦之都,自始皇帝至今,经营了百数十年,特别是烈武帝好大喜功,在位之时,多有经营。比如说他喜好枫树,故此从山林之中挖了千棵枫树,种于咸阳城的宫室之中,而那些溜须拍马的官员知其所好,又变本加利,在整个咸阳城的街头巷尾种下了数以万计的枫树。在数十年之后,这些枫树大半都长大,因此一至秋日,咸阳城正街两侧便枫红如火,景色异常壮丽。
但今年的深秋,那些枫叶已然不见,只余光秃秃的树枝,还有大火过后的焦痕。
这些都是北军之变所遗留的痕迹——北军发动叛乱之后,整个咸阳城都陷入了混乱,其规模比起此前的咸阳之乱还要大,那些作奸犯科者少不得趁火打劫,而厮杀成一团的北军、南军,或为了攻坚,或为了阻滞也少不得在一些关键所在纵火。那几日混乱之中,咸阳城的六分之一都被焚毁,这些枫树只烧掉叶子,倒算是幸运了。
毕竟烧掉的叶子来年春时还能长起,而烧掉的房子与人,却长不回来了。
司马亮的牛车便行在这样的街道之上。
他乘牛车而不是马车,一来是因为觉得牛不紧不慢的性子与自己的性格相合,二也是因为年迈而牛车平稳。反正无论是牛车还是马车,他身边该有的仪仗都不缺少:六百骑护卫、大秦丞相旗号、各种旗牌,诸如此类,街头虽然没有什么行人,但有他这一行,倒平添了些热闹。
对于咸阳城街头的冷寂,司马亮相当满意。
他是诗书传家的世家大族,因此自然而然是儒家立场,老夫子孔子所倡者,无非是仁与礼二字。仁暂且不说,这礼指的便是秩序,上下尊卑要有秩序,士农工商亦要有秩序。若象往常一样,街头熙熙攘攘,却令商贾之流服朱穿紫,市中人头攒动,却让妇人女子抛头露面,那就是无序。无序的繁荣,还不如有序的冷寂,至少司马亮是真心这样认为的。
“如今众正盈朝,咸阳城秩序井然,实在是可喜可贺之事。”旁边的王循之望见司马亮面上的神情,当即奉承说道。
此时大秦的九姓十一家形成了一种比较奇诡的局面,老辈人,主要是那些四十岁以上之人,大多数都站在了司马亮这边。九姓十一家的家主和掌握实权者,大多数都是这个年纪,也正因此,司马亮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制造出这么大的声势,动员起九姓十一家七成以上的力量来。但与此同时,九姓十一家的年轻一代,主要是三十岁以下的这一批年少者,则大多数占在了谢楠那一边,所以哪怕嬴吉与谢楠、李非退出了咸阳,却还能在司马亮的老巢洛阳立足——在某种程度上说,嬴吉是与司马亮换了一个地方呆着。
也正因此,哪怕嬴吉、李非对司马亮恨之入骨,却仍然没有诛尽三川司马氏一族。毕竟就在谢楠手下,便有三川司马氏年轻一代十余人在效力,而与司马氏多年联姻之下,若真诛尽司马氏一族,只怕其余九姓十一家也要家家哭丧了。
“丞相,今日之事,还须拿出决断来。”在司马亮身边,倒也不都是一昧吹捧奉承之人,此时开口的,便是夏琦。
没错,就是想着当丞相最不济也要当个御史大夫或者太尉的夏琦。
在大将军之死中,夏琦自认出力不小,但事后论功行赏,他不但没有弄到丞相之职,甚至连常晏扔下的御史大夫之职都没捞着——毕竟谢楠身边一堆九姓十一家的青壮需要名位、朝中也有一堆实力派需要安抚。夏琦除了爵位晋了一级之外,什么都没有捞着,这让他怀恨在心,因此当司马亮稍作诱惑,他立刻就同意了。北军之变能够顺利,与他这位大鸿胪居中传递消息也有关系,而在赶走嬴吉之后论功行赏,他也终于得到了朝思暮想的太尉一职——丞相显然是司马亮自留的,这个太尉已经是能够给夏琦的最极限了。
只不过此时大秦有两个太尉,一个是夏琦,另一个是随嬴吉一起东走洛阳的李非。夏琦这几年经历这么多事情,也算是历练出来了,因此深知军权的重要性,他所说的要下决断,便是要司马亮重建南军系统。
如今随嬴吉去了洛阳的南军,自然不被咸阳这个还没有皇帝的小朝廷承认,而北军四校尉又渐跋扈,在夏琦看来,重建南军,乃是重中之重。他还想着将这支重建的南军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算是看透了,此时乱世将起,手中若没有九姓十一家这样的实力,那就要有军队,否则做任何事情,都不得自由。
但司马亮也有司马亮的难处。
重建南军,要人,要钱,要粮。南军这边多拨人钱粮,那北军那边就要削减。如今咸阳小朝廷政治上靠他与夏琦的声望,军事上却是仰赖于北军四校尉,若为此事造成双方的分裂,那咸阳小朝廷就会瞬间土崩瓦解。
这是司马亮对当今局势最为不满的地方。
在他看来,息既然高举正道之旗,那天下正人君子自当纷纷响应,自己既然已经占据了中枢之地的咸阳,那么自然就可以凭借九姓十一家这么多年在地方上安排的势力,统合大秦之力,扫平零星叛逆。但现实却是,不仅嬴吉脱身之后在洛阳撑住,而且地方上那些原本口头都表示支持他的地方实力派,如今一个个拥众自保,对于他的征召命令都是态度暧昧。
这些人分明是在观望,等待渔翁得利的机会!
想到这里,方才咸阳城“秩序井然”给司马亮带来的喜悦就不翼而飞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挥手:“太尉,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另立天子,若能另立天子,我们就有大义的名份,不仅洛阳那边立刻分土崩瓦解,就是地方上的那些心存侥幸之徒,也能传檄而定。到那个时候,何愁南军不可复建?”
“丞相所言差矣,如今为何迟迟不能另立天子,原因无非就是北军这些跋扈之辈不肯奉令?”夏琦有些烦躁,“若是能复立南军,我们便有力量可制约北军,何愁北军……”
“夏太尉,你是在教我做事?”司马亮猛然一挑眉。
他骤然发怒,夏琦先是愕然,然后瞬间就退缩了回去。
这些年夏琦在政争之中吃的亏不少,面对诸多挫折,他养成了第一反应就是退缩的习惯。此时被司马亮一吼,顿时将自己的那点心思又收回了。
至于事后是不是心怀怨憎进而另寻它途,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至少现在,他的想法是要竭力挽回自己在司马亮眼中的形象。
“不敢不敢,下官只是建议,一愚之见,丞相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自然是远胜过下官的。”
司马亮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牛车又前行了一段距离之后,他才缓缓对夏琦道:“夏太尉,须知北军四校尉不过是一勇之夫,若他们手中无兵,便是一狱吏便可擒之,老夫对此事早有安排,你只管放心就是。”
夏琦听得心中一寒。
他想得到司马亮的安排是什么,就象此前司马亮将四校尉从嬴吉手中争取过来一样,司马亮只怕又在想办法挖四校尉的墙角了。
事实上这事情夏琦也在做,只不过他手中权力与财富都有限,故此没有什么效果。最多就是凭借同乡之谊和空口白牙的许诺,拉到了几个头脑不是那么清醒的罢了。
“不过你说的也不完全错,今日便是其时。”司马亮又道。
夏琦听得心中再次一懔,司马亮的意思,是今日就要和四校尉摊牌?
此时长乐宫大殿之中,北军四校尉正聚在一起。
董辅是个身高八尺腰围也八尺的胖汉,当初他也曾是秦军中的一员悍将,曾在敦煌压制犬戎与羌人多年,后来得大将军曹猛赏识,被拔入北军之中为将。他目光阴沉地看着自己的三位同僚,又看了看一眼殿外的天色,然后冷笑道:“你们瞅瞅,这位司马丞相当真是自视甚高,我们都在此等了他小半个时辰,他还迟迟未到!”
“毕竟是司马氏家族,深孚天下之望,上官鸿之后能够收拾天下者,也唯有他了。”另一位校尉段植叹了口气道。
“呸。“董辅吐了口唾沫,“老段,我知道你当初是受过这老儿之恩,但你千万莫蠢了,这些时日他们做的小动作,别告诉我你不曾发觉!”
“正是,我帐下十六位营正,至少有四位已经被他拉过去了。”另一位校尉黄仪也不满地道。
“这些文官,一向就是撒谎,欺世盗名,杀人不流血,总之切莫相信他们!”最后一位校尉郑恪也道。
“今日我有一个主意。”见除了段植之外三位校尉都支持自己的看法,董辅突然笑了起来。
他眼中露出淫秽之色,众人看到他的神情,都是一愣。
“什么主意?”段植警惕地道:“老董,我警告你,千万莫要乱来,乱来对谁都不好!”
“我不乱来,你们似乎都忘了,咱们手中还有一样奇货!”董辅笑了起来。
七二、可为奇货
“奇货?”
董辅之语,让众人都愣了一下。
紧接着,段植反应过来:“你是说……”
“谁说的只有天子才是正朔,你们莫忘了,太后还在!”董辅冷笑道,“有太后,何须在意天子不天子的?”
几位校尉都觉得眼前一亮。
他们所说的太后,正是曹娥。
曹猛虽死,其女曹娥却仍在宫中,因为这些年来,曹娥都一直在长信宫中默默等死,几乎完全不过问政事,所以在曹猛死后许久,她才被人想起。
但那个时候,北军之乱已经发生,嬴吉下旨让内监带着白绫去见曹娥,却被曹娥身边的卫士扑杀。此后嬴吉匆匆逃出咸阳城,曹娥便又陷入无人过问状态之中,等北军控制了咸阳城中的局面,她凭借大将军曹猛之女的身份,又颇受优遇,至少那些红了眼的将士,并没有骚扰到她所居的长信宫。
此刻董辅将她搬了出来,众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嬴吉的天子身份,无论是从法理之上还是从礼仪之上来说,唯一能够将之剥夺的,就是这位年轻的太后。
而此前司马亮顽固坚持要拥立已经被废黜的嬴祝,便是因为他觉得唯有嬴祝复辟,才有与嬴吉相抗衡的大义之名。
但现在董辅搬出了那位默默无闻的太后曹娥,他们能够选择的余地就多了。
哪怕给嬴氏一块遮羞布,说天子巡狩在外,因此由太后曹娥垂帘听政,那也足以挑战嬴吉的合法地位。
“咦,没想到董辅你这老秦,竟然也有心细之时。”便是与董辅向来不睦的段植,也不禁击节叫起好来。
“那是自然,哈哈,我老董向来是心细如发!”董辅哈哈笑道。
“呵呵,老董,只怕你还是念念不忘吧?”黄仪却讥讽道。
不过他也是一时嘴快,此话一说出来,他便自知不妥,脸色微微变了。
曹娥乃是大将军曹猛长女,曹猛嫡女有二,曹娥嫁与了死去的少帝,因此成为太后,次女嫁给了羽林中郎将杨夷,但随着杨夷作为曹猛余党被诛也已经被杀。
当初董辅在大将军帐下效力而曹娥还未曾嫁于少帝之时,董辅曾经想要求娶曹娥,此事几位同僚皆知晓。只不过后来曹猛的安排出来之后,他便偃旗息鼓,将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给埋了起来。
此刻被黄仪又揭出之后,董辅面色顿时阴沉起来:“黄仪,你是想死不成?”
“董辅,你以为我怕你?”
他二人当堂就要吵起来,最初时段植与郑恪都在看热闹,但见双方当真剑拔弩张,便又将二人都拉住。
“如今咱们在外的大敌,是逃到洛阳去的那个负义小儿,在内的对手,是司马亮那个老匹夫。咱们几人都是多年兄弟,如今富贵万年便在眼前,怎么能内讧伤了和气?”郑恪连连劝说,希望能够弥合二人之间的分歧。
“正是正是,便是要内讧火拼,也要等到扫尽外敌之后!”段值的话就不知道是在劝解还是在拱火了。
他们闹成一团,大殿之上又都是他们的亲信,因此倒不怕让别人看了笑话。但争吵了一会儿之后,殿前武士匆匆来禀:“丞相与御史大夫到了!”
“都别争了,先一致对外!”郑恪提高声音,让其余人静了下来,然后又对殿前武士道:“让他们进来!”
司马亮走进长乐宫时心情又变得很差起来。
虽然大多数朝官都随嬴吉、谢楠等逃出了咸阳城,但是还有那么些消息不是那么灵通或者腿脚不是那么便捷者留了下来,再加上司马亮这些时日里任命的官员,此时在长乐宫大殿之前的官员数量也有近三百人。按理说,这些人应当被放入到殿中议事的,但是此时,他们却全被拦在外头,能够进入大殿的,唯有四校尉和他们的亲信。
哪怕司马亮此时自觉志得意满,心里也生出了警兆,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武人的跋扈,已经威胁到朝廷中枢的正常运转了。
“丞相请先行。”夏琦仿佛没有察觉到眼前的不妥,他微微躬身,向司马亮恭谦地说道。
司马亮咳了一声,迈步上前。他身边自有他从司马氏家中带来的亲信,迅速占据相应的位置,与四校尉的人挤在了一起。
司马亮能够成为这次北军之乱的最大受益者,靠的可不仅仅是他的声望或者是在这次政变之中起的作用,更靠的是三川司马氏的实力。比如这些司马氏家中的亲信,数量便有数千人之多,都是三川司马氏聚拢的豪侠壮勇,也曾经在军中受过训练。再加上那些司马氏的门生故吏、未曾跟随嬴吉一起逃走的军士武侯,司马亮手中能够动用的兵力数量,也有三千余人,在如今的咸阳城内,算得上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了。
毕竟四校尉的主力都被派到了外边,他们留在咸阳城中的人手,也不过就是这个数字罢了。
司马亮的到来,让原本挡住百官不许上殿的北军退开,长乐宫的正殿大门终于敞开了。司马亮带着百官迈步进去,便看到四位校尉大模大样地立在最靠近御座的位置。
司马亮面色顿时阴沉起来。
他为百官之首,那个位置,就当属于他,四校尉如此,实属僭越!
不过好在看到他来,四校尉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都站到了大殿的右边,将左边最上首的位置留给了司马亮。
只不过四校尉的这种退让,并没有让司马亮开心起来。毕竟四校尉殿示出来的这模样,还是在与他分庭抗礼。
“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必须拥立一位天子。”
诸人站定,向着那空空的御座象征性行礼之后,司马亮毫不犹豫地转过身道。
“此言甚是,今日这御座之上,必须要有一个人!”董辅也叫道。
司马亮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下,然后道:“昔日伊尹放太甲,三年而迎归,周公佐成王,七年而致政。烈武帝之孙嬴祝,退为海昏侯已过八年,克己思过,革心洗面,宽仁熙和,聪明正直,当迎回咸阳,奉还大政,以承国统,以定社稷……”
司马亮说到这里,霍然转向四校尉。在他身后,那些尾随进来的百官也纷纷振臂大呼:“当迎回咸阳,奉还大政,以承国统,以定社稷!”
因为此时满朝文官,就算不是司马亮一党,也要依附于司马亮,因此众人齐声一呼,声势极大,便是站在司马亮边的夏琦,也不禁在这声势之下微微变色。
难怪司马亮今日来的路上如此自信,他竟然将满朝百官都串联了起来!
哪怕四校尉跋扈,他们面对此时声势也会心生忌惮,不得不退让。因为四校尉虽然坐拥兵力,但他们的后勤补给却还要靠着这满朝文官,而且他们也需要这满朝文官为幌子,替他们与逃至洛阳的嬴吉争夺人心。
四校尉又交换了一下眼神。
事实上,此时四校尉对于嬴祝复辟已经不是那么抵触了。只要能够保证他们的利益,坐在御座的是谁都不重要,反正无论那人叫嬴什么,都会是他们与司马亮的傀儡。
但是,司马亮纠合满朝文官来这样一下子,让四校尉忌惮之余,也让他们心中恼怒。
天下之权柄,兵强马壮者掌之,这些耍嘴皮子的文官,莫非还以为此刻是旧时么?
在这种情形之下,四校尉虽然没有说话,却在瞬间协调了彼此的立场。
“为何要立海昏侯?”董辅第一个跳出来问道。
此前嬴祝被废,先是退回临淄,后来又因为齐郡朱融与浮图教之乱牵连,再贬至吴郡为海昏侯,是故司马亮与董辅都以海昏侯称之。
“国不可一日无主!‘’司马亮道。
“谁说国家无主?”董辅振臂吼道。
司马亮一愣,心中突的一跳,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四校尉又与嬴吉有所勾结。但旋即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便是嬴吉赌咒发誓既往不咎,四校尉也不会相信。
“那你们说说,国主何在?”
“天子虽然不在其位,但太后尚在!”董辅厉声道:“太后,先帝之后,大将军之女,当此之时,行垂帘摄政之事,有何不可?”
“女子摄政,未有先例,岂可为之?”司马亮被董辅这突如其来的说法震住了,一时间没有回话,旁边的夏琦忙跳出来道。
“谁说女子摄政未有先例,如今清河公主便在于阗摄政,这不就是先例?”董辅叫道。
此话一出,大殿中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
董辅自己也意识到,自己顺口说出来的话语,实在是有些犯忌讳。一来清河乃是嬴吉所封的公主,二来清河摄政于阗的事情,其真相如何大伙都知道,那不过是赵和为了控制于阗而弄出的把戏,而赵和这个名字,同样也是如今朝廷的一个大忌。
谁都不希望赵和回到咸阳,此人在上次咸阳之变中做的事情,实在是太让人印象深刻了。而且此人与嬴吉的关系,也让他们对其无法信任。
“西域小国,岂可为例。”过了会儿,还是夏琦小心翼翼地道。
“那么便选宗室之中年幼者为帝,请太后垂帘听政。”董辅也算是退而求其次。
司马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道:“先请太后出来,听听太后的意思,你们觉得如何?”
七三、如意算盘
十月八日,咸阳城,长信宫。
宫女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惊扰了正背对着门侧卧的大秦太后曹娥。
曹娥闭着眼睛,看上去是在睡觉,但实际上,她的睫毛轻轻颤抖,腮边肌肉绷得紧紧的。
她的胸中,有烈火在烧。
这团火从她父亲被杀时就开始了,不更远一些,从她被送入宫中为妃子之时就点燃,在她曾经爱恋之人死后曾经一度熄灭,然后在父亲曹猛死后又再度燃起。
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是父亲曹猛,无论两人在后来关系有多僵,但父女的关系是改变不了的,更何况她在宫中若不是父亲扶持,哪里能够安稳?
另一个是她的情郎罗运,这位享誉咸阳的才子,因为她而沉沦于市井乡野,终身未遂其志,甚至还为了保护她而死。对他的情感,深深烙在曹娥的魂灵深处,让她每个夜晚每次入梦,都会梦到。
至于她的丈夫,那位谥号孝冲皇帝的嬴嵯,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罢了。
但是现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死了。
罗运死的时候,曹娥就曾经非常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自己的无能。曹猛死的消息传入长信宫时,她理是惊慌以至绝望,在那些时日里,她的怀里永远都揣着鸩酒与匕首——她宁可自尽,也不愿意被收入狱中受辱。
但紧接着局面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忙着清洗朝堂和抢占空缺,所以嬴吉与谢楠还没有来得及对付被软禁在长信宫中的她,北军就突然发动兵变,嬴吉谢楠在经过一场短暂但惨烈的抵抗之后便逃出了咸阳城,逃往洛阳。此后咸阳虽然乱成一团,但终究还是被稳住,曹娥也从嬴吉手中落到了北军四校尉手中。
这四位校尉,曹娥都不陌生。他们都曾是曹猛所看重的爱将,算得上曹猛的嫡系,虽然不象杨夷那般可以在曹家登堂入室,但也都是见过许多面的。
只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曹娥很清楚,自己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女郎,而四校尉也不再是当初曹家的部下了。
“太后,司马丞相、董校尉等求见太后!”
大约是感觉到曹娥微微的动静,有一个内监小声地在门口叫道。
曹娥又用力咬了咬牙。
这是约好的事情,甚至上,她在床上假寐,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
她懒懒地起身,转过脸时,面色已经完全平静,丝毫都没有怒意,只是略带哀愁。她原本年纪就不算大,这模样倒有几分楚楚可怜。
然后在宫女掺扶之下,她出了自己的寝殿。
到了寝宫前殿之后,她看到白发苍苍的司马亮,也看到那四位校尉,特别是董辅灼灼的目光。
曹娥心中生出一股怯意,但旋即她暗自提醒自己:曹娥啊曹娥,如今再没有旁人可以帮你了,你只能依靠自己,为此,你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怕!
想到这里,她脸上那哀怜之色更浓了。
司马亮倒是坚守礼仪,只是瞄了一眼,确认出来的是曹娥本人,他便恭恭敬敬地行礼:“臣司马亮,拜见太后!”
他行礼甚恭,让原本有些大模大样的四校尉都有些尴尬,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也向曹娥行了大礼。
“诸位都请起来,诸位卿家拨乱反正,为我父追讨公道,乃是国家柱石之臣,哀家虽然只是后宫中的一介寡妇,却也知道,国家不可委曲柱石之臣。诸卿,你们以后再入宫见哀家,唱名即可,不必行礼。”
司马亮听了曹娥这番话心中微微一动,抬起眼看了曹娥一眼。
作为从烈武帝壮年之时就在政坛上搏击的老人,司马亮为官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勾心斗角察颜观色的本领却不低。曹娥自以为说得很好的一番话里,已经向他透露了不少消息。
这位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太后,似乎在施展她还略显拙劣的手腕呢。
“司马公,如今高寿几何?”曹娥又问道。
“老臣七十有八。”司马亮应道。
“司马公如此年纪,还出来为国尽忠,实是人臣楷模……朝廷理当表彰,司马公当为公爵才是。”
大秦经过数代皇帝不断改革的爵位制度,与商鞅之时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但有一点却没有变化,那就是再大的功勋,最多也是封侯,曹娥此时直接拿出公这一爵位,看起来是她作为妇人不懂勋爵之制在胡乱安排,但实际上还是在收买人心。
司马亮心中微微一动。
以他的年纪经历,对于这种虚爵之位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但是曹娥这话语却给他提了一个醒。
他是儒学世家,儒家崇周复古,周的爵位便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而此时法家才是大秦第一显学,虽然儒家也拥有极大的影响力,但坚持下来的二十等军功授爵这一根本原则,还是在践行法家的理念。
若是真能以改革爵位为突破口,确实能够帮助如今咸阳城里的这个朝廷收揽更多的人心,同时也展露其与逃到洛阳的小朝廷的不同。
若真如此,自己这个公爵之位,还真是得要了。
见司马亮在那若有所思,曹娥又转向董辅等人:“四位校尉都是哀家父亲旧部,当初哀家未嫁之时,便曾经以长辈之礼拜见。如今虽然事易时移,可通家旧谊未变。四位叔父将哀家自危难之中救出,又平定咸阳城中的叛乱,却还只是区区校尉,这岂不是让人认为朝廷赏罚不明让忠直之士寒心?哀家原不该过问朝堂之事,但司马丞相,为何不择美号将军给四位叔父,以作酬功之赏?”
司马亮心中又是一动。
自己老对手曹猛的这个女儿,还真不简单。
虽然手段还直白拙劣了些,不那么婉转,但是,她已经懂得投其所好,同时尽可能发挥自己的长处,来收买拉拢人心了。
对于曹娥的这种举动,司马亮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反正曹娥的打算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因此也不敢再作观察了。
“功赏爵禄之事,推后再议,今日老臣与四位校尉来,还是前日所言之事。”司马亮咳了一声然后说道:“不知太后以为前日臣等建议之事是否妥当?”
前日司马亮与四校尉便曾经来过一次长信宫,目的就是借助曹娥这个太后的名份,请她出旨废黜嬴吉,另立新帝。曹娥此时心中对嬴吉自然是极恨的,加上如今身不由己,因此并没有犹豫就同意此事。
此时听到司马亮又旧事重提,曹娥知道此事还有下文,当即道:“司马丞相行事,自无不妥之处。”
“如今太后旨意已经遍传天下,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另立新帝之事,也须及早施行。”司马亮又咳了一声。
曹娥微微沉默了一下才道:“诸卿心中,是否有合适人选?”
“臣等几人商议许久,此前嬴祝、嬴吉二位宗室虽被立为天子,但皆无道无德,究其本源,终是因为此二人生长于外,颇受恶人蛊惑,又非太后嗣子,故而不敬太后,倒行逆施……”
当听到这里时,哪怕心里有所准备,曹娥的眉头都不禁跳了一下。
不过她强忍着没有说话,让司马亮继续说下去。
“因此臣等觉得,须于宗室之中,挑选年幼之人,立为嗣子,教养于太后身侧。一来可以远离外邪,二来太后亲自教养,大后必然孝顺太后,此为两全其美之选。”司马亮又道。
“如今……朝堂之事怎么办?”曹娥问道。
“朝堂之上,由太后垂帘听政,具体事务,臣等尽力而为就是。”司马亮道。
曹娥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弄个年幼的小皇帝坐在御座之上,以她这个太后的名义发号施令,实际上大权却还是在司马亮与四校尉手中。
这种情形对曹娥来说……至少比起缩在长信宫中担心受怕要强得多。
因此曹娥并没有犹豫太久,便点头道:“丞相所言甚是。”
“臣等已经商义过了,淮南侯之子嬴荀,天姿聪明,身体强壮,正可为嗣子。”司马亮又道。
这一次曹娥沉默的时间就久了。
原本曹娥想要在挑选嗣子的问题上稍稍掌握一点主动权,但是司马亮连挑出几个备选之人这样的形式都不做,直接就定下了人选,这让曹娥猛然明白,司马亮虽然老了,却不象她的父亲,会给潜在的威胁留下任何机会。
这个认知让曹娥有些意兴阑珊,她看了看四校尉:“四位叔父也是一般看法?”
“正是。”董辅等人道。
曹娥轻轻摆了摆手:“既然如此,就依卿等之意,择日让嬴荀来宫中。”
“太后,嗣子已经在殿外,只等太后召见。”司马亮再次道。
曹娥眉头稍稍向上挑了挑,不过很快就若无其事地道:“那便见上一见……嬴荀如今年齿几岁?”
听她没有任何拒绝之意,司马亮算是松了口气,张嘴答道:“三岁……”
就在这时,殿外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之声,紧接着,有人喊道:“校尉,董校尉,紧急军情容禀!”
七四、实力为上
原本曹娥都已经做出接受司马亮建议的选择了——她不做出也没有办法,毕竟如今形势之下,那也是她唯一的选择。但突然而至的军情,却让曹娥又闭紧了嘴,而原本觉得事情在自己掌握之中的司马亮,此时则是心中一悸,生怕又发生什么意外来。
事实上不必怕,在此时出现的军情,自然就是意外。
消息是从函谷关传来的。
在将嬴吉与谢楠赶至洛阳之后,四位校尉最初还是同心协力,两人在中枢,董辅西去武威,袭破马跃的所谓勤王军,段植则东至函谷,追得嬴吉与谢楠连停下来笑三声的时间都没有。
但在解除了眼前的威胁之后,争权夺利就成了四位校尉的头等大事。因此董辅、段植便又匆匆返回咸阳,为的就是在分赃大会上给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段植留在函谷关替他统军的是他的弟弟段松,这位也算是北军中的一员悍将,只是性子暴烈,所以迟迟未能独当一面。段植留他在函谷关,想着有雄关与强军,守住函谷关应该不成问题。
但是他却忘了,在大秦,军事问题从来不是简单的军事问题,而一切军事问题都是政治问题的延续。
谢楠在军事上确实有点弱,但在被赶到洛阳之后,心中稍安,便开始用他更擅长也更有天赋的手段来解决问题了。
分化,拉拢,收买……哪怕九姓十一家中的七成力量都站在了司马亮那一边,但还有三成谢楠可以调动。凭借这些手段,再加上咸阳城中的司马亮迟迟压服不了四校尉为首的军头,所以谢楠竟然很轻易地争取到了段植手下的两位营正。
接下来就简单了,利用段松性格上的缺陷,将之诱出函谷关,然后被收买的营正回军夺了函谷关,段松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原本几个也已经动摇的部下一商议之后,竟然绑了段松将之献与谢楠。
“谢楠以刘遇为将,已经反攻入函谷关,段松将军……已然被悬首示众了!”
这个消息让长信宫大殿一时安静得连针落之声都可闻见。
段植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人,他骇然叫道:“怎么可能?”
他目光猛然转向司马亮。
刘遇在羽林军中算得上宿将——位次虽然不算太高,但他们北军之中的人自然知道,羽林军中最能打的便是刘遇。当初北军与羽林军相互竞争,彼时他们这四校尉没少吃过刘遇的老拳。
但是,刘遇是司马氏的人,司马氏对其人有知遇之恩,他在此前的政变之中起到关键作用,也正是因此,曹猛、杨夷被杀之后,他爵位虽得以提升,却并没有立刻得到重用。但是嬴吉与谢楠能逃出咸阳,羽林军起了关键作用,刘遇也被裹挟带到了咸阳,然后又被谢楠举荐给嬴吉。
之所以谢楠收买段植部下这么轻易,与此人也有关系,他对北军诸将可都熟悉得紧。
“这怎么可能?”段植再次向司马**问。
司马亮脸色也极为难看。
“这……刘遇这背主家奴!”他浑身颤抖,猛然一顿足。
“骂人若能解决问题,司马丞相,你一个人可以抵我们全部北军了。”董辅此时倒是与段植站在同一立场了。
但在开口之前,他已经与黄仪等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丢了段松部之后,段植手下就只有两个营正三千余人的部队了,他在这场权力之争已经出局。
“那你们说如何做?”
“刘遇先是背叛大将军,然后又背叛司马公,这等三姓家奴,今后必然还要背叛嬴吉。”众人沉默之中,曹娥叹了口气道。
此时的她,虽然叹气,却绝不象方才那样神情灰暗。
相反,她的眼中闪闪发亮。
局势看似不利,但对她来说,却还是有好处的。
羽林军!
函谷关既失,羽林军必然要反攻关中的。但是,羽林军乃是大将军曹猛与中郎将杨夷经营多年的部队,虽然在政变之后经历了一次大清洗,可是其中下军官中,暗中忠于大将军的人还是有的。
此前这些人在大将军死、全家被诛之后,茫然无首,故此只能为嬴吉效力。但现在,有人可以站出来,号召他们为大将军复仇了。
曹娥目光扫过众人,见司马亮若有所思,她又抬眼看了看段植:“段叔父。”
段植此时几乎要发狂,他根本搞不明白,自己的弟弟那么能打的人物,怎么会丢了函谷头这样的雄关天险。但他终究还是保持着一丝冷静,没有当众失态,此时更在想如何收拾局面,听得曹娥唤自己,他心神不宁地应了一声:“臣……臣在。”
“段叔父令弟为国捐躯,理当追赠。”曹娥又开口了。
司马亮心中生出一阵厌烦,此时局势虽然仍然是他们这边占优,但函谷关失守,却会给地方上的实力派一个错误的信号,让他们误以为嬴吉还能重整山河。因此,在这个时候,曹娥还出来收揽人心,实在是让司马亮觉得不对。
总之在他看来,若是事态不急,让曹娥这“小姑娘”玩一玩没关系,但事态紧急起来,曹娥还是老老实实在长信宫中当一个吉祥物为好。须知……
就在司马亮琢磨着如何措辞,既不失礼仪,又足以让曹娥知轻重时,曹娥突然又开口道:“段叔父令弟可有子尚在?”
“呃……”段植愣了愣,然后道:“有二子,年纪尚幼……”
“哀家决意再建金吾卫,以段叔父统辖之军为根基,补叔父二侄于金吾卫中,以历年资,待其年长些便可直接为将。”曹娥扫视众人,然后又道:“这长信宫之安危,哀家之安危,便托于叔父了。”
这是要调段植之后来充作护卫!
这等军事安排,此前都是由司马亮与四校尉商议而行,曹娥从来没有插手过,但今日她不但插手,甚至没有与任何人商议便做了决定。
司马亮心中冷笑,这也太急切了一些吧,莫说他与其余三校尉不会同意,就是段植自己,也未必肯在此时应下此事。
须知千算万算,终究还是实力最重要,因为实力可以引领大势。他司马亮的实力足够,九姓十一家七成力量都受其节制,所以他才能将好不容易大权在握的嬴吉赶出咸阳,才能让手握兵权的四校尉不敢在咸阳城中乱来。而四校尉手中有兵,实力也足够,所以彼此说话之时腰杆就硬。
若放在此前,曹娥要让段植为金吾卫,段植一定高兴,可现在,段植是在场众人中实力最弱者,他若接下这个烫手的活儿,其余三位校尉只怕立刻与他翻脸。
就在司马亮一肚子算盘之时,曹娥接下来一句话又到了:“嬴吉可以收揽北军,哀家也可以收揽羽林,哀家之父亲掌羽林多年,除非那不为人子的狂悖之徒将羽林尽数杀绝,否则岂会没有一二人仍心怀忠义者?”
此语一出,原本都要吵嚷起来的三位校尉、暗挫挫等着看笑话然后收拾残局的司马亮都是一呆。
然后司马亮心中顿时恍然。
他再看曹娥时的目光,就与此前不同了。
这位太后,并非深宫中的弱质,她……原来也是有自己的实力的。虽然这实力乃是其父遗留下来的,虽然这实力还只停在嘴上并没有变现……
“臣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答太后深恩!”就在司马亮重新打量曹娥时,段植已经跪拜下去,深深叩首,向着曹娥三拜。
曹娥也没有避让谦逊,只是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而司马亮则是脸皮一抽动。
好吧,曹太后已经将其父遗留下来的实力部分变现了。
其余三位校尉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说话。
董辅面皮都快绷不住了。
原本他们以为段植已经出局了,但却不曾想,曹太后此时会伸出手来拉其一把。
更没有想到,曹太后竟然真正能够拉起段植。
原本他们都琢磨着该如何兼并段植的手下了——在这乱世已起之际,同僚的情谊哪里抵得上实力重要,段植失去了其主力,又留有几千人,正由食肉者变成被食者,结果曹太后这一伸手,段植虽然不算恢复实力,但总算有了个缓冲。
不过好在他们只是没有占到便宜,倒不能说有损失。
唯一心中最恼火的是董辅,原本,他对这位太后还有些不臣之念想,现在却不能不意识到,这位太后,似乎是要从他的控制之中脱身了。
“军务之事,哀家不等,哀家也不插手。”曹娥也知道步子不能迈得太大,因此紧接着便缓了缓,“司马丞相,军务也非你所长,故此如何应敌,尽交给四位叔父商议,然后报与你知晓,你须得筹措好赏赐,另外征募兵员,哪位叔父在讨逆之中兵力受损,便给他优先补充,勿使我军军势不及逆贼!”
司马亮咽了口口水,沉默了一小小会儿,然后拱手作揖:“太后放心,此臣之本分!”
曹娥望着再次向自己施礼的司马亮,嘴角处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七五、祸乱根源
在此同时,函谷关上,嬴吉用力拍着城墙顶端的巨石,扯起嗓子唱了起来。
他唱的是咸阳城的市井小调,歌词俚俗不堪,而且他又是扯着嗓子喊的,因此有不少破音之处。
也就是因为是他,所以身边的羽林军士强行忍住捂住耳朵的想法。
直到谢楠匆匆也上了城头,嬴吉才止住歌声。
嬴吉没有回头,直接笑着道:“谢卿来得好快。”
“臣来虽得快,却没有陛下来得快。”谢楠道。
“卿是责怪朕不该来这函谷关么?”嬴吉明知故问。
在得知刘遇收复函谷关之后,嬴吉没有告知满朝文武,而是带着小队亲卫,昼夜兼程来到了函谷关。原本在洛阳城中坐镇后方的谢楠得知这个消息后匆匆追来,此时想来是满心郁闷的。
“陛下万金之躯,不可长居险地,还请陛下移驾回洛阳。”谢楠板着脸道。
这段时间,谢楠也颇显憔悴了些。
“朕所谓的万金之躯,也不过是一条命罢了。朕的性命是命,这前方的将士性命就不是命?他们为了朕的宝座在死战,朕怎么能安心居于后方,坐享其成?”
嬴吉说到这,迈步走到一位士卒身前,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然后笑着又道:“朕记得你,你叫郭化,乃是河间人,家里有两个孩儿,上回朕还赐了你酒!”
那士卒顿时露出激动之色:“陛下真记得小人?”
“朕说这个谎做什么,不仅记得你,羽林军中上下将士,凡朕见过的,朕都记得!”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册,然后翻了翻,翻到其中一页给郭化看:“瞧,羽林卫第六营第十二伙伙长郭化,河间人……朕都记在这小册子上,你们每个人的名字,每夜朕都会翻这小册子,看到你们的名字,就象是看到了你们人一般!”
郭化不过是区区伙长,连正式的军官都不是,哪里见识过这个,此时只觉得浑身血都在翻滚,当即跪下道:“陛下大恩,小人必当死战以报!”
“什么大恩,记得你名字算什么大恩,待收复咸阳之后,你因功封侯,朕再加赏,那才是大恩!”嬴吉收好小册子,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是,陛下万胜!”郭化忍不住叫道。
“陛下万胜!陛下万胜!陛下万胜!”城头军士也齐齐叫了起来。
被他们的呼声感染,城下的军士位纷纷台头观望。谢楠轻轻吁了口气,向着呆住的仪仗做了个手势,于是仪仗上前撑起天子大旗。
城下的士兵见此大旗,也纷纷叫了起来。
嬴吉笑着退回,谢楠低声道:“陛下便是欲激励将士,也不须如此急啊……”
“卿不懂。”嬴吉道。
谢楠一愣。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嬴吉,却见嬴吉收住了笑,脸上扫过一丝焦虑。
“陛下……”
“谢卿,你是宰相之才,只是未历州郡,所以有些事情,还是稍稍有所欠缺……你后悔放过司马老儿了么?”
谢楠顿时沉默起来。
对于当初没有狠下心来除掉司马亮之事,他心中不无悔意。
他原本以为,让司马亮看到他一向以来的大敌曹猛死了,这老家伙就该心满意足,回到洛阳去等死,却不曾想,司马亮不仅要胜,而且还要权。
这偏偏是天子嬴吉不能容忍的。
天子杀了曹猛,就是不想有人对他指手划脚,换个司马亮来继续,那还要冒险杀曹猛做什么,倒不如继续在宫中与宫女们取乐,多生一些子嗣。
这也是谢楠不能容忍的。
事实上,虽然都是九姓十一家的代表,都希望九姓十一家回到大秦的政治中心,但是谢楠与司马亮的理念又有很大的不同。谢楠以为,司马亮坚持的那套“嬴氏与九姓十一家共掌天下”的理念早就过时了,烈武帝就是对此的反噬,九姓十一家回到中枢可以,可方式必须经过改变。
可司马亮却拒绝改变。
不过司马亮终究是九姓十一家的耆宿,谢楠的伯父、父亲还都师事之,故此在政变成功之后,谢楠出于团结的目的,只是请司马亮回洛阳荣养。只不过他小看了这位前辈,在权欲的驱使之下,已经到了暮年的司马亮展现出可怕的破坏力。
“不,臣并不后悔。”稍停了一会儿,谢楠说道。
嬴吉有些惊讶。
“臣有肺腑之言。”谢楠轻声道。
“说吧,在大秦的皇帝面前,你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嬴吉爽然道。
这位天子,大约是在市井中成长的缘故,总有些市井之徒的豪气,说好听点是器量宏伟,说不好听点就是赌性很重。
不过对谢楠来说,这位天子赏识他、敢用他,这就够了,至于一些细枝末节,反而不值得求全责备。
“今日之事,看似司马一手所致,事实上却是大秦这百年来积弊所成。”谢楠稍稍顿了一顿,然后继续道:“陛下少居坊闾,当知大秦这百年来,人口滋生已有数倍,而富者兼并却使贫者田地日少……”
土地兼并,永远是一个大问题,当初圣祖皇帝之时便曾经为此再三告诫,要求后世子孙抑制兼并,甚至提出“小农为国家之柱石、豪强乃社稷之蠹虫”的说法,但时隔百年,兼并之风还是不可避免地盛行起来。
“圣祖高瞻远瞩,尚不能解之,至烈武帝之时,征伐无度,穷兵黜武,加速了兼并,如今与圣祖时相比,小农户数不足圣祖之时的一半。一方面人口激增,另一方面有地者骤减,诸多小农无地可种,此近二十年来诸乱之源也。”
“大秦首重军功,烈武帝时最盛,虽然使大秦武德充沛,却也令武人骄纵。上有大将军曹猛,专权擅国、欺君乱政,下有各处军头骄横不法、武断郡县,国家财力,三分之一用于养兵之上,而诸将却不谢君恩、不知君重,不守国家法纪,只唯上令而从之,使将军之符胜郡守之印,此兵乱之因也。”
“土地兼并、武将跋扈,非大变不可解之。陛下不诛曹猛,曹猛必弑陛下,以将乱世昏主之责推至陛下之身,以求苟延于一时。故此,陛下诛曹猛之举,并无任何错处。”谢楠担忧,嬴吉所说后悔未杀司马亮实际上是在后悔杀了曹猛,当即先将此事说清楚,然后才继续道:“至于司马亮,他不过是乘势为之,便是没有他居中挑唆,曹猛既死,北军诸校尉岂能自安,又如何能不反叛?”
嬴吉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展颜一笑:“话虽如此,谢卿或许是为了救百姓、救大秦,朕却是知道自家的,朕只是为了救自家性命。曹猛便是忠心不二,他手下诸将之中,岂无野心勃勃者,他们若是兵变,曹猛没准就顺水推舟坐上了朕的御座。”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故此陛下无论诛不诛曹猛,臣无论是放不放司马亮,今日之局都属必然,无非就是早两年晚两年之分罢了。”谢楠见嬴吉赞同自己的观点,心中稍缓,“陛下既然知道这个,便知今日之局,破局之处并不是在战阵之上,而是在庙堂之中,陛下请回洛阳主持国政,推行变法,安抚民心,关中之地,陛下用不了多久便能……”
“朕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嬴吉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声。
谢楠心中有些急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要解决目前的困局,一是要针对土地兼并改革,二是要针对武人跋扈下手,二者都须要变法才能够成功。谢楠甚至已经规划好了变法的内容,只等推行,可是嬴吉却仍然是这样一副急冲冲的模样。
“方才你不是问朕为何急着要来函谷关么?”不等谢楠再劝,嬴吉又说道,“原因就是因为,朕的时间不多了。”
“陛下……此言何意?”谢楠声音一颤。
“司马亮若不是长寿,他坟头的树都可以砍下来做棺材了,我认得一位棺材铺子里的伙计,想来会对他坟头的树感兴趣。”嬴吉笑了起来,“至于董辅、段植之流,更是不足一提,他们不过是为王前驱之辈,祸乱天下的本领或许有几分,治理天下,不是朕瞧不起他们,将他们绑在一块也就和一只狗差不多了。我还认得一位咸阳城中的屠狗客,他焖的狗肉当真是美味,朕是念念不忘……”
他说到这里,谢楠原本发急的心反而缓了下来。
他已经意识到,嬴吉在担心的是什么了。
“朕担心的是朕的好朋友、好兄弟,是阿和啊。”嬴吉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谢楠,“你也间接与阿和合作过,你知道,他若得知朕在咸阳城闹了笑话,他会怎么做么?”
“臣已经施计,将他拖在了西域,此时他必然与犬戎大单于陷入僵局之中,莫说脱身,只怕想要再保有大宛、北州都难了吧?”谢楠道。
“不,不,你不了解他,朕知道他会怎么做。他在得知咸阳有变之后,会主动进攻,给犬戎人一记痛击,然后再昼夜兼行,赶回中原。”
“他如何会扔下西域回中原?”谢楠微微一愣,“他将西域看得那么重……”
“因为有咸阳四恶啊,阿和能得人,能用人,有咸阳四恶在,他自然敢抽身回来。那四个蠢货合在一起,也做了不少了不起的事情……”嬴吉一边说,一边啧啧了几声,然后用微不可及的声音道:“惜哉,不为我所用,”
七六、随军亲征
嬴吉一句“惜哉”,让谢楠心突的一跳。
他明白嬴吉对于军务这一块的失望,此前在诛杀曹猛之后,他们很是提拔了一批人手,大多来自于原先的南军系统,但这些人不但没有掌握好北军,反而在北军兵变中被杀了个精光。
反倒是羽军卫,因为刘遇的缘故,虽然也有些波折,却始终忠于嬴吉。
此时嬴吉心里,对于能够指挥兵马打仗的将领非常渴求,毕竟只有一个刘遇,谁都知道不保险。
而且,这不为嬴吉所用的咸阳四恶,如今是为谁所用呢?
“我很清楚阿和,他必然会留咸阳四恶替他守护西域,有此四人在,哪怕犬戎骊轩联手来攻,几年之内守住北州与大宛这两个支撑点还是没有问题的。然后阿和会亲身而来,昼夜兼程……”
“敦煌呢,敦煌马跃臣曾经见过,其人野心勃勃,必然不会放赵和东返。”谢楠道。
“朕没见过马跃,但曾听曹猛评价过其人。其人生性反复,冲锋陷阵是当世猛将,但目光短浅,战时能令士卒死战,平时却不能令士卒忠心。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阿和的对手,况且……你晓得么,阿和最让我忌惮之处在哪里?”
他说到这,目光投向远远的西方,谢楠默然不语,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不对,阿和身上让我忌惮之处太多了,但有两点是我最为佩服的。一是阿和能得人心,咸阳四恶就不必说了,王夫子是朕老师,当初原本可以不死的,但是……因为自觉对不起阿和,他在那一夜还是选择了死。二则是阿和看是莽撞,但实际上凡事皆留后手,他在马跃身边,怎么会不留后手?你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来,马跃必然为自己的部下所卖,他若能知机,今后为阿和作鹰犬之用,尚可以活命,否则……”
谢楠又是一阵默然。
“入了敦煌之后,便是要直面北军了,听闻董辅那逆贼在击破马跃后便返回咸阳争权夺利……呵呵,那么从武威至咸阳,还有谁可以阻拦阿和呢?”嬴吉又道。
“陛下终究是正朔,陛下待赵和又一向恩厚,赵和便是抢先入关,也不过是……”
“不必说了,你不懂。”嬴吉摆了摆手,自嘲地笑了笑。
谢楠终究是外人,他不知道这其中的玄机,但嬴吉自己却是很清楚,自己对赵和的“厚恩”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一点是因为自小时就在一起交往而生出的旧谊,有一点是同父异母兄弟之间的亲情,还有一点是假冒其身份窃取帝位之后的惭愧。但这全部加起来,能抵得住这些年他对赵和的忌惮、猜疑么?
当初将其人打发到齐郡稷下学宫去,难道不希望他在学宫之中被怼得名声大坏?将他因在咸阳两年,难道不希望他沉迷于声色犬马?让他去西域,究竟是想着将他放出樊笼还是只因为想让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清河过得更舒服一些?
说破天,他给予赵和的支持,都不过是赵和自己打开局面之后事后的追认。若赵和没有那个身份,这一切确实是厚恩,但赵和有了那个身份,这所谓的厚恩又算得了什么呢?
嬴吉一时之间有些黯然。
谢楠此时脸色大变,呆立于一旁。
他突然间意识到,嬴吉忌惮赵和的事情上,还有某些他所不知的内情在里面。
他是极聪明的,因此心底甚至隐约有所猜想。
“若是阿和入关,事情就麻烦了,他比起司马亮与董辅等逆贼都要难对付……所以,谢卿,我们不能等!”
谢楠微微点头,明白了嬴吉的意思。
“朕就在这函谷关,军事上借助刘卿,政事上借助谢卿,身后之事,交与李非那老儿吧。”嬴吉说到这,突然扬起眉,又显得激昂起来,“朕倒不相信了,有你们这样的肱股臂助,朕就收拾不了司马亮那个老匹夫!你说的也没错,北军之乱尽早是要发生的,早发生比晚发生要好,朕正好及早动手,解决了他们,然后腾出手来收拾……四方!”
谢楠没有再劝谏什么。
在确定了嬴吉对赵和的忌惮之心后,谢楠也将对赵和的重视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君臣二人达成了共识,刘遇则只管军务,自然不会有什么二意,事实上因为嬴吉的到来,更加强了刘遇在军中的权威。
函谷关这边的军事机器随着君臣们的决断立刻运转起来,在函谷关处稍作休整之后,刘遇便引兵西进,穿过函关山道,进逼潼关。此时潼关之中已经得到了来自咸阳的增援,但当嬴吉的大旗华盖一至,潼关之中竟然发生内乱,不过片刻功夫,原本前来支援潼关的北军营正就打开关门,将大军迎入。
刘遇心中还怀有犹豫,嬴吉却是大喜,他甚至也想立刻进入潼关,还是谢楠将他劝住。到得这日傍晚,那两名献关的营正便亲身到了嬴吉面前。
“是唐卿与白卿么?”嬴吉颇为好奇地打量了两人一番,然后问道。
“罪臣唐韬、白纪见过陛下,陛下万胜!”二人拜倒在地,叩首行礼。
嬴吉示意伴当上前将二人扶起,口中笑道:“何罪之有,此前你们卷入叛乱,那是受董辅段植之辈欺瞒,如今不仅拨乱反正,还献上潼关,这不仅无罪,反而有功,有大功!仅这献关一事,少不得一个关内侯了!”
二将都是大喜。
“朕与你们坦诚,你们也与朕坦诚……听刘遇说你们是因为幡然悔悟这才弃暗投明的,但朕觉得,总还有些别的原因吧?”
嬴吉紧接着的话,就让唐韬与白纪又紧张起来。二人对望了一眼,然后道:“不敢欺君,我二人幡然悔悟是有的,但我二人在北军之中受排挤也是有的,还有就是……”
“还有什么?”见二人吞吞吐吐,嬴吉有些不耐烦地道。
“还有就是,此前得到消息,北州大都护赵和已经返回,所到之处,无人可挡,大军已至武威。恭喜陛下,叛贼已难长久了!”
他们觉得自己带来的是一个大好消息,却不想嬴吉听到这个消息,不但没有高兴,反而陷入沉默。
许久未听嬴吉出声,二人悄悄抬眼,看了嬴吉一眼,只见嬴吉面带寒霜,怒意几乎不可遏制。
“陛下!”谢楠在旁提醒道。
嬴吉回过神来,面神总算稍缓:“二位辛苦,军中一切从简,封赏之事,待朕与谢长史商议之后便即赐下,二位先去休息吧。”
这二人一脸莫名其妙地出了嬴吉的行营,到了外边之后,相互对望了一眼,隐隐都有忧色,然后联袂离开。
在行营之中,嬴吉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朕果然料中了,有时候,朕真希望,朕会看错……”
“陛下何必多虑,这本是陛下意料之中的事情。”谢楠道。
“是,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没有想到,朕与阿和,终究会有今日……谢卿,你知道么,朕还想着回到咸阳之后,在长乐宫中修一高楼,名为花萼相辉楼,闲暇之时,便可引阿和来此宴饮叙事……”
谢楠悚然一惊:“陛下,慎言!”
嬴吉话被打断,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谢楠话才说出,心里就后悔起来。
花萼本同枝,嬴吉欲以花萼相辉楼以待赵和,实际上是暗示了赵和的身份。虽然此事自上回函谷关谈话中谢楠就隐有猜测,可此时在嬴吉口中得到证实,还是让他惊惶之下出声阻止。但所谓看破不说破,他不说还可以装傻,此时既然说了,就避无可避了。
“此事知之者……有几?”谢楠问道。
他说此话时,已经目露凶芒,再无平日里的风范气度了。
嬴吉略一沉默,然后哑然笑道:“罢了罢了,卿不必细究此事,知道此事能杀的都已经死了,还活着的就是不可杀、杀不得的。”
不可杀、杀不得,言语之中又透露出一些嬴吉暗藏的心机,只不过这一次谢楠再没有说什么了。
“既然赵和已经东来,朕不能落在其后,若无关中之地,朕便是据有潼关函谷,又能有何用,毕竟大秦的根基,始终是关中!”嬴吉说到这里,勉强笑了笑,“刘卿那里,朕只怕还要催一催了。”
谢楠此时心中有些乱,不过总算智慧并未因此丢尽,他出言道:“陛下放心,唐、白二将来投,证明逆贼处已经人心惶惶,此时潼关既得,关中门户大开,陛下回到咸阳之时,指日可待。军中之事,刘遇比起臣更懂,大军如何进退,还请陛下悉以委之。”
嬴吉知道他说的是正理,但心中终归是有些焦急。不过他也未完全失去理智,因此强忍住心情,没有去干涉军务。但他不催刘遇,刘遇却来禀报道:“陛下,逆贼相互牵制,故此大军不在长安之中,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唐、白二人献出潼关,逆贼如今还不知晓,若臣亲引一军突击长安,则大事定矣!”
此言正合嬴吉心意,因此嬴吉自然不会阻拦:“军务刘卿自可决断,朕……若是需要,朕可随军亲征!”
七七、王八坨子
此年十月二十九日。
自咸阳至潼关,三百里路程,若是骑兵急行军,不过二日便可至。
而此前因为四位校尉彼此之间牵制,所以他们每人都只留有两个营拱卫咸阳,主力部队尽在于外。
咸阳虽然是雄城,可谁都知道,在平原之处守这样一座城市是极为艰难的事情。
刘遇精于兵法,故此才觉得,现在是一次速胜的良机。叛军与嬴吉不同,他们控制的只不过是咸阳这座都城,并没有天子这个大义的名分,若是失了咸阳,别的不说,象唐、白一般转而投靠嬴吉的营正就会接二连三地出来。
他对情势的分析,也得到嬴吉与谢楠的认可,故此,在简短地讨论之后,他们便下定决心,立刻兵发咸阳,乘着叛军主力未曾集结的机会,先将咸阳城取回。
只不过,出于谨慎,嬴吉御驾亲征的打算还是被拒绝了。
另外,唐、白二人也被任命为先锋,带领本部率先出发,前去与他们旧日同僚交战。这样做一是刘遇、谢楠还不完全相信唐白二人,不敢将之放在潼关或者函谷关这样的要害之地,二来也是借助他们来对叛军施加影响,争取更多的叛军投靠。
潼关之中,只留下羽林郎一个营拱卫嬴吉。
大军开拔之后,嬴吉百无聊赖,心中又紧张前线战事,便欲行乐排解。他在潼关左近射猎——他所带的护卫不多,却也有三百余人,因此所到之处,烟尘滚滚,人喊马嘶,将那些飞禽走兽驱赶出来,而后嬴吉便纵马追上,弯弓射猎。
连续射着兔、獐数只之后,嬴吉甚是不满意,在追一只獐转入山道之后,他暂时休息,对着左右道:“朕听闻古代有位的君王,一日之间便射杀三百八十三只兔子,朕为何就做不到?”
“陛下想要做到这个,其实倒也不难。”此时有人接口道。
声音不是从嬴吉这边传来的,而是来自山道对面。
嬴吉一愣,护卫们将他团团护住,嬴吉这才抬眼向那边望去。
只见山道斜对面一块巨石自山体突了出来,宛若屋檐一般,一个道人盘膝坐在那巨石之上,正含笑相望。
嬴吉见此道人,隐约有些眼熟:“道士何许人也,为何在此处?”
“贫道孙尹,曾在咸阳白云观修行,后来觉得市井噪杂,难以静心,便来此结庐。”那道人欠身行了一礼,“贫道在此餐风饮霞,或许所处位置太过隐秘,陛下此前竟然未有发觉。”
在这孙道人出声之后,嬴吉的护卫便已经举弓向他瞄准,但他面对箭锋,却是侃侃而谈,不为所动。
“哦,道人在山中修道,可修出了什么神通?”嬴吉心中虽然觉得有些太巧,但自恃身边不乏壮勇之士,因此倒不畏惧,开口问道。
“陛下说笑了,神通之言,乃是阴阳家伪作道家装神弄鬼罢了,我道家养气,求的是长生久视,却不是欲卖弄于人前。”孙尹说到这,凝视嬴吉,然后眉头一皱,“不过,贫道也曾经随阴阳家河洛派求术,于相面卜噬之术颇有心得,不知陛下是否要试上一试?”
嬴吉听他前面一句,还道是一位真隐逸,但听到后面一句,不禁哑然笑起:终究还是要在自己面前作一番卖弄。
“道人不妨为朕看看。”嬴吉道。
“贫道已经看了。”孙道人道。
“哦,不知道人有何所得?”
“陛下请恕贫道直言之过……以贫道观之,陛下当有灾厄迫在眉睫。”
嬴吉身边卫士顿时怒喝:“大胆,道人休得胡言!”
嬴吉却是一摆手:“自古欲惑人心者,无非以二术为之,其一是以利欲熏其心,其二是以恐吓乱其意,道人所为者,便是其二也。”
道人笑了笑:“陛下所言甚是,可惜,可惜。”
他若是自我辩解,嬴吉或许立刻就下令卫士们将之射杀了,但他却认同嬴吉的话,承认自己是在以恐吓乱嬴吉心意,这反让嬴吉生出好奇之心。
“道人所说可惜为何?”嬴吉问道。
“贫道所说可惜,是陛下见识、聪慧,皆有一代明君之资,若得天时,只怕圣祖皇帝也未必能及得上陛下。毕竟陛下起自民间,知民间疾苦,生性豪迈,敢于用人,又得名师指点……”
“说可惜之处。”嬴吉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可惜之处就在于,陛下未得天时啊。”
道人说到此处,抚膝站起身来,嬴吉身边的士卒警惕之心大起,嬴吉本人却是夷然不惧。
“道人还识天时?”
“贫道曾师从张衡,张师是阴阳家观星一脉大宗师,贫道学得一点皮毛,却足以明断天时了。”孙道人说到这,弯腰一揖首:“陛下,若遇灾厄,可向东去,遇山莫行,遇路则止。”
“一派妖言!”
嬴吉身旁羽林军将厉声喝了一句,他看了嬴吉一眼,发觉嬴吉微微点头,当即下令道:“射!”
早已张弓待发的军士们松弦射出,只见数十枝羽箭破空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宛若流星一般,坠向孙道人所在的那块巨石。
见此一幕,孙道人哈哈笑了起来。
他笑声犹在,人影却突然从巨石之上消失,所有的箭矢,都落了个空。
饶是嬴吉胆大,见此情形,也不禁呆了呆。
而那些见识少的士卒,则个个面色惊慌,不安地东张西望,寻找孙道人的踪迹。
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渐渐减弱,终于消失不再闻。直至此时,众人也未曾发觉那孙道人的踪影。
“陛、陛下?”那发令的军将见嬴吉面色阴沉,小心地问道。
“派人爬上去看看,朕倒要见识一下,这位装神弄鬼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嬴吉抬了抬下巴。
两名身手灵敏的军士只带短兵,开始沿着山壁向上樊爬。他们爬得小心翼翼,只怕出什么意外,但好在直到他们爬上那突出的巨岩之顶,也未曾看到什么。
“有何发现?”嬴吉见二人到了方才道人立身之所,当即问道。
“陛下,只有,只有四个字。”两名军士仔细搜寻一番之后,大声回应道。
“嗯?”
“是,是巨龟岩石四字。”那士兵又道。
这四字说出,众人面面相觑,实在不知所指何意。不过此时他们再瞧那突出来的巨石,倒确实是象是个石龟在那里探头探脑。
嬴吉心中一动,哼了一声:“贼道可恶!”
“陛下?”身边随侍不解。
“坊间称龟为王八,石为坨子,所巨龟岩石,不过是骂人王八坨子,此坊间俚语,你不懂么?”
那随侍恍然大悟,他是谢楠推荐至嬴吉身边的世家大族之子,倒真不知道这种坊间之语,在得知真意之后,也不禁勃然大怒:“妖道该死,陛下当画其图影,令谕天下,除此妖道,以正人心!”
他气得脸上涨红,倒是嬴吉自己,此时反而不怒了。
“不过是一装神弄鬼的道士罢了,若是深究,反使其成名。你交待下去,今日之事,回去之后不许对任何人说起。”
嬴吉口中如此说,心中终究是意兴阑珊,再也没有射猎的心情。加之见天色渐晚,当即下令众人随他一起返回函谷关。
在他回军之时,却不知山的另一侧,两个人影正在向这边望来。
两人都是嬴吉的熟人。
“看来他这个天子当得还挺高兴的啊。”望着渐行渐远的嬴吉,其中年少一些的道。
说是年少一些,但实际上也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成年男子了。
若是嬴吉看到,自然能够认出,这是他少年时的玩伴之一,那位斗鸡者贾畅。
而贾畅身边,却是已经消失多年赵和却一直念念不忘的萧由。
“确实挺高兴的。”萧由也望了一眼,“你不去与他见见?”
“有何可见的,正事要紧。”贾畅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况且当年的情份,若他记得,自然记得,若不记得,我在他面前,他反倒未必会高兴。”
萧由不禁也笑了起来。
然后他眯起眼睛:“无论如何,这次总算抓着那厮的行踪了,若真见着,我是帮不上忙的,主要还是靠你。”
“有萧先生,我就不惧那厮装神弄鬼的手段。”贾畅亮了亮袖子里笼着的一只铁鎚,“追猎这么多年,终于能有一个了断!”
萧由微微点头,长长吁了口气。
“走吧。”贾畅说完之后,当先向山上爬去。
那山势极陡,但贾畅却如履平地,倒是萧由,手足并用也爬得和个乌龟没有什么两样。不一会儿,萧由便停下来擦汗,再看贾畅,其人已经爬到了半山腰处了。
“如何?”萧由干脆不再向上,远远地问道。
“又给他逃了,只留下他装神弄鬼的那堆破烂!”贾畅回道。
萧由袖着手,眼睛微微一眯。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孙道人装神弄鬼装到一半便走,并不是真的怕了嬴吉手下的护卫,只怕是察觉到他们二人了。
不过他这次逃掉,不可能永远逃掉。
“放心,他既然出现在此处,那必然是又与咸阳城中的某位大人物勾搭上了。”萧由抬着头道,“如今局势激荡,想来他也没有少居中使力,既然已经被我捉到了痕迹,那他就逃不了的!”
七八、陛下陛下
嬴吉口中说那道人装神弄鬼,心中对此却是极为不喜。离开函谷道之后,他便赶回潼关,只是入关之后,他心中仍然不自安,因此坐卧不宁。
他原本就是一个跳脱的性子,如今没有了曹猛的约束,更是不必遮掩。若不是军情的缘故,只怕早就开始宴乐助兴了。
到得傍晚时分,前方一骑飞奔而来禀报,说是在咸阳东六十里处,已经发现了叛军集结之地。叛军数量约是六千余人,依营而守,刘遇以优势兵力已经将之围住。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这个消息让嬴祝稍稍安稳了些,待夜幕降临之后,他正准备休息,突然听到外边人喊马嘶,他心中一惊,不一会儿,谢楠便来见到:“陛下,大事不好!”
嬴吉见其惊惶不安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气度,心里也是骇然,但面上却一笑:“有何不好?”
“函谷关传来消息,洛阳……洛阳落入叛贼之手了!”谢楠道。
这一下嬴吉也绷不住脸上的神情了:“这……这如何可能,李非那老儿连只守户之犬都做不好么?”
“具体情形还不知,似乎是有人以太后之名,收买了留守洛阳的羽林卫,李丞相与羽林卫颇有仇怨,控制不住也在所难免。”谢楠不得不为李非辩护道。
事实上,函谷关方向传来的消息相当含糊,但已经足够让谢楠想到,在洛阳城中发生了怎么样的巨变——黑暗之中的阴谋,收买与被收买,出卖与被出卖,这个过程必然是极为诡獝,哪怕李非再精明,终究垂生老矣,年老德衰控制不住局面也属正常。
“好吧,好吧……李丞相下落呢,是死在乱军之中,还是顺利脱出了?”嬴吉问道,不过旋即他又摆了摆手,“罢了,他是死是活,如今都无关大局了。消息你有没有封锁住?”
正如咸阳是叛军大本营和最重要的据点一样,洛阳也是嬴吉如今的大本营与最重要的据点,洛阳的财货存粮是他的军资来源,而他的兵源之中,除了作为主力的羽林卫,从属诸军也大多来自洛阳周边。洛阳失守的消息传出,他的军队只怕会迅速崩解。
“臣已经封锁了消息,告急之使被臣留在臣的营帐之中。”谢楠道。
“哦……”嬴吉先是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双眉又一竖:“等一下,你说是有人用太后的名义招揽羽林卫,至使羽林卫也叛变?”
“呃,是。”
“太后,太后!”嬴吉咬牙切齿地喃喃了两声,眼中凶芒毕露。
是的,在曹猛死后,仍然能够对羽林卫施加影响的,也就只有那位平时被他忽视的太后曹娥了。
嬴吉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在曹猛死后,他最初虽然按照约定没有为难曹猛家人,但情形稍稍有变,他还是将曹猛全族都杀尽,便是太后曹娥也被他软禁在长信宫中。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忙着收权,一时间没有来得及处置曹娥罢了,本来他是想等到事情平息得差不多之后,让这位太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但后来北军叛乱来势汹汹,他不得不逃出咸阳,自然更顾不得曹娥。
却不曾想,他“放过”的两个人,一个司马亮一个曹娥,竟然会在这次叛乱之中起到如此大的作用。司马亮使得原本惶恐不安的北军四校尉团结起来,而曹娥又撬了他所倚仗的羽林卫。
而且,对方既然出了此招,岂会就此停歇,就象谢楠,现在不是还在意图收买北军的营正们么?
嬴吉背着手转了两圈,他又想到了那个孙道人。
孙道人说他有灾厄在前——连一晚都没有过去,洛阳这个大本营就丢了。
彼时孙道人是如何说的,有事就东走……这是劝他向东,回去收拾洛阳的局面?
旋即嬴吉猛然摇头。
这个时候怎么向东,他若一向东,洛阳的消息肯定瞒不住,而且,他带多少人马向东,才能收复洛阳?
咸阳,洛阳,这两座名城之间的潼关、函谷关倒是在他手中,但没有粮草,没有人员补充,他凭借雄关能够支撑多久?
“陛下?”谢楠道。
“事急矣,朕请谢卿做一件事情。”沉默了一会儿,嬴吉站起身来道。
“陛下有何吩咐?”
此时谢楠也是束手无策。
他擅长运筹帷幄,却不擅长决断军机,若给他时间,他可以从容破此局面,但偏偏此时他不但没有时间,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总不能给前线的刘遇下命令,让他回军再去洛阳平叛吧。若真如此,且不说刘遇会不会抗命,两军相持之时,一方突然撤退,极有可能就会变成溃败。
而此时的嬴吉一方,是承受不起这样的溃败的。
“请卿连夜前往函谷关,替朕看住函谷,十天……不,七天。”嬴吉咬了咬牙,“除了你的亲卫,朕一个军士都不能给你。你就用函谷关原本的守军守着,若是军士们都战死了,你就给朕亲自上阵!”
因为潼关得手的缘故,所以函谷关对嬴吉一方来说重要性下降,此时关中守军不过千人,这还是刘遇特意留下的结果。只以千人守函谷关,函谷关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也未必能撑太久。
“陛下?”谢楠领命之后,望着已经亲自给自己披甲的嬴吉,又是颤声道。
“朕对刘遇说要御驾亲征,如今不得不真去做了。”嬴吉苦笑着道:“若是咸阳能夺回来,洛阳那边就无足轻重了,若是咸阳夺不回来……呵呵。”
谢楠觉得嬴祝此时的表情,就象是一个输红眼了的赌徒,面对破产的局面,只能用最后一点资源进行最后一次博戏。
但他扪心自问,换作自己,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甚至换作任何一个平庸一点的人,此时只怕都会战战兢兢,或者六神无主放弃挣扎,或者狼狈不堪亡命天涯。象嬴吉这样还能保持冷静,想到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并且敢于亲自去施行,反而是少数。
“陛下万胜,臣,臣必不负所托!”想明白这一点,谢楠退了一步,向嬴吉施大礼。
“朕当然会万胜,朕会一直胜下去,此前是如此,此后也是如此!”嬴吉喃喃说道,然后将剑挂在了身上。
谢楠眼睁睁看着他向外走,只不过走到门口处,嬴吉又停了下来。
“陛下?”
“若朕万一没有获胜,天下就是阿和的了。”嬴吉看了谢楠一眼,“你若是没有死在函谷,那就隐姓埋名,远赴海外吧……你与犬戎人做的交易,阿和是不会容忍的。”
说到这,他又迈步向前,走了营帐。
片刻之后,谢楠便听到外头号角声起,原本准备休息的将士位纷纷集结,隐约有人在说,咸阳前线那边刘遇派来了使者,请求天子亲临前线,以振士气。
谢楠很清楚,嬴吉会将潼关之中的全部兵力都带去——刘遇在潼关里留下了六千人,这原本是防备万一的后手,但此时此局之下,嬴吉将这六千人也投入到战场之上,希望能够成为打破僵持的关键力量。
真成吗?
谢楠心底没有半点把握,却也没办法相劝。还是那个原因,这种当机立断的军情决策,并非他所擅长。
他能做的,就只是前往函谷关,替嬴吉暂时守住后路。一来不令洛阳城的叛军过来,二来也是隔断消息,不使洛阳叛乱的消息传过来。
那位传来紧急军情的使者……
“天子万胜之后,朝廷会彰表其人的。”谢楠在心中喃喃自语。
如同谢楠料想的那样,嬴吉既然下了决心,便将整个潼关都搬了个空,所有的军士和他一起,打着火把连夜赶往咸阳。军士位也都不是傻子,自然觉得嬴吉这个命令有些不对劲,但一来嬴吉天子亲征,二来嬴吉也将市井里学到的那一套活用,在军中散布言论,只说前线我军已经占据优势,援军一到敌军就会崩溃,夺回咸阳立下功劳之后天子会如何厚赏——这些繁杂的却又美好的谣言,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军中的不安,也让他的行军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但他当然不可能让这六千人都熬夜赶路。他们在离开潼关之后都是官道,行军相对顺利,饶是如此,在行至半夜子时,军士位也已经疲累不堪,嬴吉不得不让全军就地休息。
此时是十月末,夜风甚凉,大军起得匆忙,除了火堆之外,并无可以御寒之物。嬴吉倒是有御帐,但是他放弃进入御帐休息,倒是与军士们一起围着火堆,又令人颁发酒肉,一时之间,军中欢声笑语,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到得后半夜,全军睡熟,嬴吉却是翻身而起,他坐在原地,呆呆望着火堆之中跳跃的火焰,思绪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
那时,他是咸阳城中的一个无赖少年,斗鸡走犬,饮酒赌博,虽然背负着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负担,却活得畅快无比。
那种时日,若是能再来一次,该有多好。
那该多好。
七九、或胜或死
大战爆发得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说是意料之中,因为自称朝廷正统的羽林军将咸阳城东的这座无名军营包围之后,必然要赶在叛军来援之前结束战斗,然后乘胜突入咸阳。说是意料之外,是原本以刘遇的行军风格,会选择夜间发动袭击,但结果在正午时方,嬴吉赶到之后不足半个时辰,他便果断发起了进攻。
原本朝廷军方正在埋锅造饭,炊烟袅袅之下,叛军营中便没有太多的戒备,但突然间大军齐出,“灭贼午食”的呼声震天动地,而代表天子的华盖大旗更是亲临前线,让朝廷军这一方欢声雷动,士气提振到了顶锋。与之相对,叛军这一方便就显得有些意外,士气低落,因此仅仅是一次冲锋,叛军这边便全线出现动摇之色。
在此以身为饵的正是四校尉之一的黄仪。
黄仪也是久经战场的,他敏锐地发觉了朝廷军这一边的不对劲,立刻意识到,曹娥收买羽林卫的计策可能是奏效了,否则朝廷军一方不会如此疯狂——看似占了优势,实际上却是在消耗自己的有生力量,这样他们即使获胜,最后损失也必然重大。
甚至可以说,朝廷军这一方是在不惜一切代价发动进攻,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下余地。
只要撑过朝廷军的这鼓势头,接下来就就可以等着获胜了。
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黄仪手中的兵力毕竟有限。他以身为饵,自然不可能带太多的兵马,因此他的军营之中总共兵力也只有万余,而相应的嬴吉、刘遇带来的兵力却足足有四万。而这座营寨也不是什么永久的防御工事,除去一面是河之外,另外三面皆是平地,缺乏可以依仗的险阻。
故此,战斗在进行了半个时辰之后,黄仪便很清楚,自己已经撑不住另外半个时辰了。
但是,原本说好接来支援的部队,却要再过一个时辰赶到!
黄仪心急如焚,连续派出数批人马,试图突围求援,但刘遇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急乱之中,黄仪望见北边的河水,心中忽的一动,当即令人取来木片,刻了求援之句,然后以红缨缚着扔入水中。
他现在只能乞求这些木片能够及时被埋伏在河下游处的郑恪能够及时发现了。但在黄仪内心深处,却是知道这恐怕为痴心妄想,毕竟这一段的河水流速不快,而河边的军士能够及时发现这些木片的机会就更小。
“撑住,只需要再撑过半个时辰,我们的援军就会到,那时我们内外夹击,敌军必败!”黄仪做了最后努力之后,一边对着前来向他求援的部下厉喝,一边整理着自己的盔甲。
“校尉,你这是……”他身边的一名亲将见此情形,开口问道。
“事急了,难道我缩在营中,便能免于一死么?”黄仪此时心里懊恼万分,非常后悔自己接了这个诱敌为饵的任务——他之所以如此,无非是羡慕段植得了曹娥的青睐,所以也想表现一番。原本以为只是有惊无险,却没有想到刘遇如同疯了一般狂攻,这让他自身也陷入到险境。
“校尉万金之躯……”身边的亲将还要再劝,却被黄仪一把推开。
“什么狗屁万金之躯,若能过了今日,你们与我都是万金之躯,若过不得今日,不过是路边的无头尸体与别人邀功请赏的首绩罢了。”黄仪大步走到自己的战马边,因为全身着甲的缘故,他的身体有些沉重,要在随从的帮助下才上了马。坐在马上,他又回头看了众人一眼:“活着,带着别人的首绩封侯,或者死了,变成别人封侯的功绩,你们选什么?”
他身边诸将顿时血脉贲张,一个个也纷纷上了马。
“校尉还要问,当初与校尉一起面对犬戎与东胡之时,我们也没死,此次还会畏惧区区翻毛鸡?”一将笑了笑,也不等黄仪下令,自己便催马离开,“且让属下替校尉打前锋!”
他带着自己的卫士不过二十余人,径直冲向了战场的西面——他们的营地三面被围,但其中西面稍薄弱些。他这样选择,其实也是给黄仪的暗示,示意黄仪自西边突围。
“陈某是次锋!”紧接着又是一将带着亲卫冲了出去。
黄仪吁了口气,突然之间觉得有些遗憾。
这些都是大好男儿,与他一起在边塞立过功,在与犬戎、东胡的激战之中流过血,今日他们又如同当年一般悍不畏死地随他冲向对手,但可惜的是,对手竟然也是秦人。
秦人死在与秦人交战的途中……这让与犬戎、东胡交战了大半辈子的黄仪心中有些失落。不过他很快就将这失落抹去,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部下已经为他做了选择,他不能辜负了部下的一片心意。
此时战场之上,刘遇已经看出了敌人的动摇,对方不可能再撑半个时辰,那么突围就是唯一的选择。
而他有意留出的西边缺口,也会成为对方突破的唯一选择。
因此他未多思考,便回头对嬴吉道:“陛下,臣去西边,若不出意外,半个时辰之内,战斗便能结束,臣会取黄仪首绩来见陛下。”
嬴吉挥手笑道:“军务皆由卿作决断,若是必要,便是朕也听从你的命令!”
“多谢陛下,只是为将者不可不谋全局。陛下,若有什么意外,请陛下坚守此地,只要陛下大旗不动,臣必然能够及时回援,护卫陛下离开!”
刘遇说此话时神情肃然,嬴吉微微一怔,旋即又点头,很郑重地道:“放心,正如此前朕对卿所说!”
刘遇显然觉得此战可能还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才会如此叮嘱,嬴吉也明白他们今日围攻黄仪之战,十之八九是中了计,但事已至此,他已经完全没有退路,自然也就不会再犹豫迟疑了。
“朕做过许多糊涂之事,但今日不会了。”嬴吉深深望了刘遇一眼,“此战胜后,大将军之职朕是不会再设了,但前将军一职,朕会重立,此职司非聊莫属!”
刘遇精神一振。
他叛曹猛,主要原因就是曹猛体制之下,他已经再无上升之路。他背司马亮,同样是因为在司马亮处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今嬴吉当众许诺,虽然有事急乱命之嫌,但对于刘遇来说,却是他的机会。
“陛下放心。”他说完之后,便也纵兵西向,往着营地西边而去。
因为刘遇的决断比起黄仪还要稍早一些,因此,当他赶到西面之时,黄仪也恰好击破西面的攻击线,双方对撞在一起,顿时是一番血雨。
“前锋阵亡!”
“次锋阵亡!”
在这片血雨之后,黄仪环顾自己周围,所余将士,只不过区区数百人罢了。
在另外两边,他还有五六千人,不过如今也已崩溃。他甚至听得到,自己身后的营寨之中也传来喊杀声,证明敌人已经突破了防线,攻入到营寨之内了。
“惜哉,不是为国而死。”黄仪惨笑了一下,“便宜了董辅、段植和郑恪这三……”
话声未落,他突然听到了隐约的马蹄之声。
战场之上有马蹄之声不足为奇,但是数千匹马的马蹄声,还有这么多人马掀起的尘土,却足以让他这样的宿将意识到战场之战发生了变化。
他稍稍振作起来,面露狂喜之色:“援军来了!”
刘遇手持长槊,此时也闻声回顾。
他看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马,自西面奔腾而来,距离他这边大约有三里。
“孟瓒!”瞥了一眼之后,刘遇厉声叫道。
这是他身边的骑将,闻言顿时催马出来:“将军!”
“去挡住他们一刻钟。”刘遇向着身后指了指。
孟瓒立刻拨转马头,高声一呼,大军之中有千余骑随他一起调头而去。
若任这新到的骑兵突入进来,刘遇本部的损失会极大,在这样的平坦战场之上,唯有骑兵能够对付骑兵,因此刘遇才派出孟瓒前去阻挡。但他能够抽出的骑兵数量有限,故此孟瓒仅有千骑去迎战敌人三千余骑,必然会损失惨重。
刘遇此时就是在以部下的性命为自己争取来灭掉黄仪的时机。
他这边遇到意外,战场东端,嬴吉那边同样也有所变化。
从嬴吉身后的东北方向,同样也有大队人马涌至,只不过这队人马中步骑偕同,所以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太快。嬴吉派出的斥侯可以在远处从容窥视,很快就回来禀报:“来者树着郑字大旗,应当是郑恪,观其数量,约是一万五千人马!”
“一万五千。”嬴吉望了望前方已经被攻破的军营,又回头看了看正在逼近的郑恪部。
这只是斥侯看到了的敌军罢了,嬴吉相信,郑恪的大队人马数量应当不只这些。
“敌军正在绕道,似乎是想绕过我军,前去接应西面。”第二批斥侯又道。
“董辅部骑兵出现在西面,如今刘将军已经派孟瓒与之交战!”与第二批斥侯同时传来的,还有西边战场的消息。
嬴吉眯起了眼睛。
虽然不知道为何郑恪部不来攻击他,但放任对方绕开他去夹击刘遇,显然是不行的。
今日一战,便是决战,要么胜,要么死。
因此嬴吉深吸一口气之后,下达了他到战场后的第一次命令。
大旗移向,主动迎击郑恪部!
八十、恶兽出笼
十一月三日,酉时。
郑恪阴沉着脸,将自己的头盔摘了下来,狠狠砸在面前单膝跪着的官官头上。
若对方不是也戴着头盔,这一砸足以让其头破血流了。
“你这没用的废物,不过是对上一个生于市井长于深宫的伪帝,竟然也突不过去!”
砸了对方一头盔之后,郑恪抬脚又是一脚,将对方踢歪倒在地上,若非身边有人劝阻,他甚至想拔剑将对方杀了。
“校尉,不怪他,不怪他,那位虽然是伪帝,毕竟也曾为天子,咱们下属的将士,见他便已经心虚三分,更何况谁知道他竟然有此胆量,不但以不过六千人来迎击阻截我们,还敢亲自到得第一线!”拦住郑恪的副将连声劝道。
郑恪知道对方说的是都是真的。
谁想得到,那个生于市井、长于深宫,被人忽悠了两声便将自己的恩人大将军曹猛干掉的皇帝嬴吉,竟然还有这样的勇气与胆略呢。
在关键之时,嬴吉甚至亲冒矢石,到了战场与北军激战,据说他亲自执剑连杀了两人,将原本动摇了的战线又稳住,进而摘下自己的黄金面具,展露真容,吓阻了北军的继续进攻。
这些都是真的,他们低估了天子嬴吉,忘了他虽然生于市井,却受到了该受的教育,也经历过一些不该有的经历。忘了他虽然还因为年轻和没有经验犯了错误,但却在不停地改变自己让自己更为成熟。
可知道这是真的有什么用,对于整个战局没有任何好处。
他郑恪抢先赶来,就是为了救下黄仪——他们虽然内讧不止,但至少现在,郑恪是真心希望黄仪活着的。
因为他们已经占据了优势,只要稳扎稳打,嬴吉方甚至会不战自溃。可黄仪若死,便会为这优势局面增添变数,别的不说,黄仪如今在营中的只不过是四个营罢了,他的另外十二个营,在黄仪死后会不会被嬴吉收买?
这种变数,必须扼杀!
吸了口气,郑恪眼中凶光收住,瞪着那名军官道:“你再去冲一冲,冲不动敌阵,就不必回来见我——伪帝那边才多少人,你有多少人!”
“是!”那军官也发了狠,爬起来之后,转身便跑向战马。
“校尉,不如绕一绕?”副将向郑恪建议道。
“留下部分人与伪帝纠缠,主力绕开这边战场,去接应黄仪?”郑恪喃喃自语了一声。
这是一个办法,但是分兵、绕道,这都需要时间。
但,绕道之后,他们这支提前赶到的援军就失去了突然性,以刘遇的军事才能,岂能不会有所应对。
“该死!”郑恪又喃喃骂了一声,眼中忧色一闪而过。
“你做好分兵的准备,我要再去冲一冲,我倒要亲自领教一番,那伪帝究竟有多大本领!”骂完之后,郑恪道。
若能一冲冲破嬴吉的纠缠,甚至若能当场击杀嬴吉,此战胜负就已经决定了,黄仪死就死了吧。
想到这里,郑恪又改了主意:“罢了,若能击杀伪帝,敌军必然自溃,集中力量,优先灭了伪帝!”
想明白这一点,郑恪心中就有些懊恼。都到了这个地步,自己为何还会犹豫不决,应当在看到嬴吉的大旗时,就全力攻上的,可当时不知为何,自己竟然鬼使神差一般犯了错误,想要绕开嬴吉。
不过现在也不晚。
郑恪这一改变主意,战场之中,嬴吉感受到的压力就更大了。
不过这正合他心意。
现在的关键就在于,是刘遇先杀掉黄仪,还是郑恪先杀掉他嬴吉。
虽然还没有怎么主掌过军略,但嬴吉还是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因此随着郑恪全军攻上,嬴吉开始收缩部队。
他自己也不再亲临一线——绝不给郑恪侥幸获胜的机会。
双方一时僵持住了。
在僵持了小半个时辰之后,西边另一处战场之上,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
黄仪头颅被呈到刘遇面前,虽然死不瞑目的双眼睁得老大,但脱离了身体的首绩,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力。
刘遇冷冷瞥了这颗头颅一眼,心中生出一股喜意。
这场看似绝无机会的战事,他终于抓住了那一线胜机。
不过他的欢喜还没有溢出,便听到自己西面隆隆的马蹄声传来。
他不须看,便知道孟瓒终于还是没有拦住敌人来援的骑兵。
不过比起他最初说的一刻钟,孟瓒已经多支撑了好一会儿,这已经足够了。
刘遇已经从容布阵,以密集的枪阵应对奔腾而来的敌骑。
那队骑兵之中,董辅一脸凶悍,在距离刘遇的枪阵尚有三百步左右时,示意自己的部下停住。
北军四校尉中,他的骑兵最多,但主力都被留在武威,所以在此他的兵力有限。
以他多年从军的经验,已经看出,黄仪彻底完了,他现在扑上去,最多是乘着刘遇阵型初立的机会,狠狠撕下一口血肉,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毕竟他的兵力原本就有限,加上被刘遇军骑兵阻挡消耗,再损失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冲锋之中,实在得不偿失。
他还要凭借这些兵力在此后的讨价还价中争夺自己的利益呢,若真将自己这点兵力拼光了,曹娥那女人便是感激他,也不可能再象对段植那样安置他了。
因此在狠狠盯了刘遇一阵之后,他开始缓缓后退。
骑兵要后退,以步卒为主的刘遇也无意多作纠缠,双方很有默契地相互脱离。
眼见双方距离已经拉到千步左右之时,突然从东方奔来一骑,直接冲到了董辅的队伍之畔。
冲入队伍是不可能的,此时哪怕是友军也不可能被允许直接接近董辅。
因此在经过讯问搜查之后,那一骑才到董辅面前,告知他嬴吉被围的消息。
董辅先是一愣,毕竟此前的情报都说嬴吉还在潼关,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旋即他就明白,为何自己赶到了,埋伏得更近的郑恪却没有赶到。
“郑恪是什么意思?”眨了几下眼睛,董辅问那传信的骑士。
“主公遣我来时说了,请董公千万要牵制住刘遇,若能擒杀伪帝,此战董公首功!”
董辅听了呸的吐了口口水:“让乃翁我去啃刘遇这个硬骨头,他去啃伪帝那块肥肉,首功?乃翁我还在乎这首功?”
传信的骑士单膝跪于地上,双眼泛红,高声叫道:“主公也知道董公不在乎这首功,因此令小人还有一句话转至,‘今日局势如此,若再不死战,便是欲死亦难矣’!”
董辅勃然大怒,手按剑柄,似乎要杀那骑士。
不过他看到粗横,但实际上心底却是极有数,稍一转念,便意识到郑恪所说极是。
他们此次欲诱杀刘遇,结果被刘遇反杀了黄仪,计策可谓失败。虽然在总兵力上他们确实还占据上风,但是因为处处需要防备,所以兵力分散。此战若是就此结束,士气大振的刘遇肯定不会放过机会,而他们失了黄仪,撤退时军心涣散,没准就会变成一场溃败。
更何况,一战擒杀伪帝,从而一劳永逸解决掉问题,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乃翁这就去缠住刘遇,你告诉郑雀儿,乃翁给他两个……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他还不能啃下那伪帝小儿,乃翁就不管他了。”
如此将那骑士打发走之后,董辅笑着看了看周围:“各位都是董某老兄弟了,原本是想着今日这一战可以不打,结果却还是得打……其他不说,战后乃翁我不管军纪,咸阳左近各县,你们随意挑一个进城,金银绢帛女子,要什么就自己去取!”
原本他的军中也是北军精锐,但随着朝局动荡战乱不休,军纪早已废驰,他很清楚,再用军纪忠义之类的激励这些人是没有用的,这些人已经从官兵堕落从兵匪,要想激励他们,唯有抢劫与杀戮。
果然,随着他这话语,他周围众将顿时欢呼起来。
甚至有大胆的嚎叫道:“若是主公许我们去抢咸阳,便是这天子的宝座,太后的凤床,我们也替主公去夺来!”
“正是正是,太后的凤床,他段植能睡得,凭啥主公就睡不得?”
众人口无遮拦,言者无心,但董辅听了却是心中一动。
一个此前未曾有过的念头浮了起来。
这天子之位……兵强马壮,自可为之,自己若能够掌握足够多的军队,为何不自己坐上去?
不过他旋即将这个念头给压下去。
便是再有什么打算与野心,前提也是能记得眼前这一战。
他当即喝令:“既是如此,都拿出些气力来,休叫郑雀儿笑话我们!”
周围一片轰然应诺。
董辅知道自己放出了多么可怕的恶兽,但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利益,他只怕这恶兽不够凶恶,至于这恶兽会造成多大的破坏,却不在他考虑之中了。
他可以不考虑,有的人却必须考虑。
就在他挥军上前,凭借骑兵的优势试图拦截住刘遇之时,十余骑自咸阳城方向飞奔而来!
八一、城门之下
这十余骑越城而来,没有进咸阳。他们顺着官道,直接向东,往着战场奔来。
此时咸阳城中,驻守的兵力并不多,因此这十余骑虽然人数少,却也惊动了有心之人。
比如说,刚刚被太后曹娥任命为金吾将军的段植。
在失去函谷关之后,段植便汲取教训,哪怕是非常细小的细节,他也要亲自过问。这十余骑从城南飞奔而走,被望楼之上的军士看到之后,没多久就为报到他面前,他琢磨了好一会儿,心里的疑窦越来越大。
若这十余骑是入咸阳城,他倒没有那么多疑心,可他们远远避开城防,分明对城中怀有戒心,却又大模大样从城外经过,似乎又不将城防放在眼中。
而且听军士描述,这十余骑骑术都极为高明,而且所驱驰的战马,也都是上好的战马。故此这绝不是一般骑马而行的游侠儿——事实上如今关中的混乱局面,那些游侠儿大多数都已经被强征入伍,哪里还有谁敢十余人成群结队地在外奔行。
也不是城中权贵在外边庄园的下人——经过兵乱之后,如今城外的庄园半数被毁,剩余一半也想方设法将自己的庄园弄成坞堡,他们缩在庄园里自守都来不及,同样不会在外胡晃。
最重要的是,这队人是从西而来的。
虽然如今他们的大敌是嬴吉与刘遇,但是段植从来没有忘记,西面的马跃与更西面的赵和。想到这二人,段植不禁吸了口冷气:“不会一语成谶了吧?”
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此前为了诱嬴吉刘遇进军,他们散布的谣言便是赵和兵至武威,为了让这个谣言更加真实一些,甚至连他们手下的营正,都被蒙在鼓中。
这个谣言,是太后曹娥的杰作。
段植猛然回头望了一眼,仿佛能够透过墙看到长信宫一般。不过旋即,他哑然失笑:太后只是太了解嬴吉,知道他最忌惮的是什么,所以才编出这样的谣言来。
谣言就是谣言,又不会变成遥遥领先的预言。毕竟,赵和想要从西域来中原,且不说漫漫黄沙和遥远的路途,单是马跃这一关还有董辅留在武威的那十二营这一关,便可以让赵和耽搁半年时间了。
不必担心,这只是一点意外,派人去打探一下就好……
想到这,段植便呼来部下,派人去追这十余骑。他如今手中可用之人虽然不多,但派出十余骑还不成问题,在派了人之后,他心里还有些不安,因此再次出了府邸,赶往咸阳的各处城头。
为了诱嬴吉与刘遇,咸阳城中守军确实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守卫咸阳的人不多。事实上,从定下此计开始,他们便在征发咸阳城中的青壮,这些青壮没有受过训练,便秦人好武,让他们守守城墙还是可以的。
只不过巡视了半圈,段植心中反而越发不安起来。
他所到之处,看到的都是低迷的士气。
经过此前北军之乱后,咸阳城已经有些残破,城中在兵乱中遭劫,死伤逃散者甚众。如今强征青壮守城,哪能不被埋怨。
这种不安,在段植巡视到咸阳城西墙时达到顶峰。
原本咸阳的城防是针对自东而来的嬴吉刘遇,因此段植首先巡视的是东边,然后到了南边,第三才是西墙。只不过才上西墙,他就听到了让人心惊胆战的铜锣之声。
是警锣!
不必示警的士卒开口,段植便已经看到,在咸阳城西,大片的烟尘扬起。
因为正是秋末冬初天干物燥之时,所以道路上灰尘甚多,只要有马奔过,必然会扬起尘土。但段植是带惯了兵的,一眼便看出,这大片的烟尘,绝不是少数骑士能够扬起的,那应当是……
千军万马!
段植喉节动了动,他厉声道:“快,快,传令下去,按原先之策,皆上城守卫!”
他下令下得非常果决,但声音却还是有些发颤,证明了他心中的怯意。
咸阳城西面,有这样规模的骑兵,只有董辅留在武威的那一支——但段植可以肯定,董辅是没有下令让这支骑兵入咸阳的。
所以,西边出了意外!
偏偏是这个时候出了意外!
段植心中飞快地盘算,以咸阳城为中心,关中地区的地图在他心底迅速过了一遍。为了能够干脆地消灭嬴吉与刘遇,所以他们四校卫的北军主力、强征的关中诸军,如今大多数都在咸阳城东,不是守卫各处关卡要害,便是正在运动包抄嬴吉与刘遇的后路。若西边来的真是“意外”,离他最近的有战斗力的援军,竟然还是东边战场上正在交战的北军!
“立刻派人给董辅、黄仪和郑恪送信,只说情形,至于如何进退,由他们自己决定!”在传第二条命令之时,段植镇定了许多。
咸阳毕竟是大秦的都城,哪怕在北军之乱中遭到了部分破坏,但依然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坚城,若来的真是赵和……赵和只能带骑兵来,他们没有攻城器械,对咸阳的威胁,反而比不上嬴吉与刘遇。相反,他们的骑兵速度很快,他完全可以留下部分人手在咸阳城外,主力却东向加入战局。若他加入到嬴吉一方,董辅、黄仪与郑恪将会面临苦战!
此时段植尚且不知黄仪已经死了,他同样没有想到,嬴吉会在得知洛阳叛乱的消息之后,孤注一掷全军押上,而嬴吉带来的六千羽林军,便成了东边战场的关键一手,拖住了郑恪,致使黄仪阵亡。
两条命令传下之后,段植便阴沉着脸,盯着越来越近的扬尘。
尘土在距离咸阳城西约里许处稍稍一停,然后向南散开,那是准备包围咸阳了。
段植回忆了一下方才自己在南门巡视的情形,虽然有这样那样不满意之处,但对方只凭着骑兵,是无法越过城垣的。
这让他稍稍心安。
但他心安得早了。
对方分出兵马抵达南门之后,南门很快就发生了骚乱。
段植站在望楼之上,可以看到,发生骚乱的并不是那些强征来的百姓青壮,而是金吾卫自己,甚至就是他剩余的两营之一!
他隐约看到,在短暂的骚乱之后,一具身体被推下了城墙!
“是龚繇!”
段植喃喃说了一声,脸色变得煞白。
龚繇便是那个营的营正,是他亲信中的亲信。
他的部下将之杀死,然后推下了城墙。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段植已经不需要看了。
他霍然转身,脸色铁青,大步下了望楼,带着自己的亲卫,飞奔向长信宫。
就在他骑上马的同时,南门被打开,数十人出来,向着门外迎去。
门外是赵和。
赵和虽然满脸疲惫,不过见南门打开,精神还是一振,他毫不怀疑其中有诈,直接催马上前。
“见过祭酒!”
当他接近迎出来的那些军官时,军官中的一半齐齐向他行礼。
“做得好,你们随我入城。”
这些低级军官,自然都是稷下学宫出身。他们或是学子,或是稷下剑士,他们虽然官位不官,但却占据了北军中约五分之一的低级军官职务。平时不显不露,但在这关键时刻,只要有一人出来带头一呼,他们便是一股决定性的力量。
无论是嬴吉还是曹猛,无论是司马亮还是北军四校尉,他们的目光都盯着那些手握大权的将官身上,却很少看这些低级军官。在他们看来,这些低级军官听命行事,只要一纸将令便可以将他们的职位剥夺,但却不曾想,当他们团结在赵和名下之时,会是一股多大的力量。
众人随在赵和身后,就在他们一起入城之时,赵和突然停住马。
他回头望着这些低级军官:“诸位,在稷下学宫之中我便说过,大秦之军士,当是护卫大秦之百姓,而不可戗害百姓。我入城之前的旧事,我就不说了,自然有人要为此担责,但从今日此时起,诸军在咸阳城中,杀一男子,便是杀我父兄,淫一女子,便是淫我妻女——诸位可明白?”
原本喜气洋洋的军官们骇然变色。
他们此时看出,赵和并不开心。
这座大秦的都城,在他面前毫不设防,但赵和却半点高兴之意都没有。
从方才赵和的话语里,他们也明白赵和为什么不开心。
不少人脸上都有愧色。
北军之乱时,他们裹挟其中,无论是身不由己,还是顺水推舟,不少人都做了亏心违法之事。赵和话语里责备之意,他们听得很明白。
这象是一瓢当头的凉水,将他们火热的心浇冷了。
“我知道此时说此,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也对不住你们的功劳,但若此时我再不说,下回我说你们还会听么?”赵和自然也知道这些人心中的不悦,他又开口道。
众军官低下头去,皆是默然不语。
赵和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他其实很想忍住,但当他站在城门之中时,却终究没有忍住。
可能是因为连日的疲劳让他火气极大、自制力变差,也可能是因为他太过失望。
这不是他想要的大秦,这不是王夫子为之而死的咸阳。
八二、善恶之间
长信宫。
曹娥板着脸,坐在榻上,冷冷看着跪在面前的宫女与禁卫。
因为咸阳城东的大战缘故,她的心里原本十分烦躁,偏偏这个宫女还犯下大错,这让她心里涌动着杀机。
她想杀人。
在大秦的后宫之中安居太后之位多年,一方面是因为她父亲的庇护,另一方面,曹娥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善茬,否则当初宫变之时,她给嬴祝栽赃不会栽得那么顺手。
莫说犯错的宫女、内监,就是她那位短命的丈夫活着的时候,颇有几位宫中的妃子不明不白地死去,这与她多少有些干系。
但见那宫女瑟瑟发抖的模样,曹娥心底又有些软了。
“珍珠,你在宫中多少年了?”她缓声问道。
“回太后,奴婢在宫中、在宫中十二年了。”
“十四岁入宫,在宫中十二年,这宫中规矩,你总不能说不知道。”曹娥声音转冷,“你竟然与卫士私通,秽乱宫闱,这是死罪!”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名为珍珠的宫女涕泪横流。
“太后,此事与珍珠无关,是,是小人使强,小人罪该万死,请太后饶了珍珠。”跪在另一旁的年轻禁卫脸色惨白地叩首道。
曹娥没有出声,她身后的一个嬷嬷已经忍不住呸了一声,厉声骂道:“太后,事已至此,这对奸夫**还相互包庇,当真该千刀万剐!”
曹娥没有理这老太婆的叫嚷,她突然有些神不守舍。
当初她与罗运……若也有这样的勇气的话,或许,她就不会独守深宫身不由己,罗运也不会英年早逝了。
为了保护她而英年早逝。
当年的旧事让她心底最柔软处被触动,她长叹了一口气。
“国家动荡不安,乱世原当用重典……你二人私下苟且,若哀家不作惩处,只怕明日这宫中就全都乱了。”她站起身,背对着二人,“来人,去我屋中,将我梳妆台右边抽屉里的瓷瓶取来。”
那老嬷嬷应声去了,不一会儿,便捧来一个瓷瓶。
“前些时日,哀家朝不保夕,故此为自己准备了这样一个瓶子,若有什么事情,哀家就服毒自尽。”曹娥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珍珠,念在你服侍哀家多年的份上,你二人只死一个,另一个赶出宫去……”
她话说到这时,突然间听到远处隐隐传来什么声音,她眉头一皱,那似乎是咸阳南城方向,难道是前方的捷报传来了?
但捷报传来,理当走东门才对。
就在她神情一恍惚之机,地上跪着的二人中,那名禁卫猝然而起,一把抢走了瓷瓶,拔开瓶塞喝了一口。
名为珍珠的宫女失声尖叫起来,那禁卫对她惨然一笑,然后仰头望着曹娥:“太后,我死便死了,你一定要放过珍珠……”
曹娥目光平静地望着他,没有回应。
珍珠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起身将那禁卫扶住,哭着道:“你为何这么傻,你为何这么傻?”
“太后,你方才说了的,只死一个!”禁卫顾不得她,又对着曹娥道。
但话才说出,却觉得手中一轻。
那个瓷瓶被珍珠夺了去,珍珠一仰头,将剩余的一些毒液也喝了进去。
“珍珠!”禁卫忙要抢回瓷瓶,却为时已晚。
“要死就一块死!”珍珠愤然将瓷瓶向地上一摔。
二人抱在一起痛哭,再也不管曹娥是何神情。
曹娥静静看了一会儿二人,然后下令道:“拖出去,扔在宫门之前!”
二人被拖出宫门,推倒在地上,好一会儿之后,虽然觉得腹中不适,却还没有死。二人面面相觑,那禁卫突然反应过来:“那瓶子里……不是毒药?”
珍珠也反应过来:“太后……太后饶了我们?”
二人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是站了起来,然后破啼为笑。
“走,快走!”那禁卫扶着珍珠,连声叫道。
他们跌跌撞撞离开长信宫,走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听得前面马蹄声响起,二人忙避到一边,便看到如今的金吾大将军段植满脸煞气地冲了过来。
禁卫原是段植手下小兵,自然认得他,而且跟随段植来的军士里,甚至还有他的熟人。他见众人都是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心知不对,便躲在巷中观望。
却见段植到了长信宫大门前,当一名内侍迎上来时,段植二话不说,拔剑便将这内侍刺死!
那禁卫心中猛然一抖,脸色大变:“段将军……”
“将门守住,寻找引火之物。”段植厉声喝道:“赵和小儿便是进城,也什么都别想得到!”
他一边说,一边迈步上前。
只不过此时因为战事的缘故,长信宫的大门是紧闭着的,方才禁卫与珍珠被拖出来也是从边门,而拖他们出来的内侍此时尚未离开,见此情形,慌慌张张将边门也闭上。段植上前之时,边门恰好关紧,他险些碰了一鼻子,顿时暴怒:“给我攻!”
“段将军反了,段将军反了!”
宫门之内,内侍们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宫中的禁卫,原本都是段植的手下,此时不禁进退失据,不知是该拦着段植还是打开大门为好。段植在门外疯狂叫嚣,证明其人确实是反了,但若不开门,段植又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而段植身边的手下,此时也都不知所措,他们跟随段植来,还以为段植是要禀报太后军情,却不曾想,段植竟然是要动手焚烧宫室。此时大秦皇室虽然已经威信扫地,可积威犹在,特别是如今赵和已经入城,他们行此事,若是被赵和清算该怎么办?
一时之间,长信宫内外,短暂地僵持住了。
珍珠呆呆望着长信宫前发生的事情,此时她反应过来,一把拽着自己的情郎:“小虎,方才太后……太后饶了我们性命!”
禁卫咬紧牙:“可是,可是……”
他明白珍珠的意思,但他二人如何能救得到太后?
“我私下出来与你相会的那小洞还在,我从那进去,禀报太后……方才段将军不是说,赵和进城了,你去找赵和,你去向他求救!”珍珠心念一转,有了主意,当即一把将情郎推开。
那禁卫急道:“你与我一起去……”
“太后饶我一命,大不了我便将这条命还了太后!”珍珠叫道。
她边说已经边迈步跑了起来,禁卫看着她跑远,猛然跺脚。
他知道珍珠是个极有主意的,当下不再犹豫,迈步飞奔起来。
只是奔了几步,他又停下脚步。
“赵和进城了,到哪里去找他?”心中想了想,他猛然想起方才城南方向的声响,自己正是乘那声音响起才夺走瓷瓶的。
赵和在城门之下,对着那些军官说出那番话后,军官们皆是默然。他又扫视众人一圈,然后催马入城。
跟在他旁边的马跃叹了口气。
“怎么?”赵和问道。
“大都护此时当大加恩赏才是,为何反而问责于人?”马跃很是不解。
“这就是你我的区别。”赵和抛下这一句,却没有作详细解释。
“大都护的意思的明白,不就是因为他们参与了北军之乱么?”马跃不满地道。
“不,他们参与北军之乱并不重要,但他们在北军之乱时祸害百姓、屠戮京畿,那却重要!”赵和睨视了马跃一眼,“你还不明白么,我并不介意他们将天子驱出咸阳,但百姓何辜……大秦将军的兵刃,原本是该用来保护秦人百姓,而不是指向秦人百姓!”
马跃还是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见赵和的神情,终于是乖乖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因为赵和那一番话,入城之后,无论是随他而来的骑兵,还是城中倒戈的北军,都尽可能地约束军纪。他们兵分两路,一路迅速冲向长乐宫,这里是帝国的中枢,司马亮、夏琦等如今便在长乐宫中;另一路则折向城西,准备扫荡仍然忠于段植的部分残余。
扫荡残余的事情,赵和将之交给了马跃,他自己则直往长乐宫去,只不过才望见长乐宫,前方突然冲出一个穿着宫中禁卫服饰的军士来。
“赤县侯,赤县侯,我有军情禀报!”
那军士隔着老远便被护卫拦住,他也不挣扎,只是大声叫道。
见赵和的视线向自己投了过来,那军士又道:“段太尉……段植正在围攻长信宫,太后,他要杀太后!”
赵和眉头一撩:“他不在城西?”
“小人不敢说谎,小人亲眼见他到了长信宫前!”那名为小虎的禁卫急道:“赤县侯,快去救救太后!”
赵和呼吸稍稍停了一瞬间。
然后他看向身边的曾灿。
曾灿低声道:“太后与司马亮、段植等原是一党……”
赵和摇了摇头:“她一介深宫女子,身不由己罢了。”
说到这里,赵和心意已决。
曹娥毕竟是曹猛的女儿,是大秦的太后,当初对付嬴祝之时,她毕竟出了大力气。她可以死,却不能这样死。
更重要的是,不能死在段植这种人的手中。
“你去长乐宫,我去长信宫。”赵和对曾灿吩咐道。
八三、我还活着
长信宫中。
段植渐渐冷静下来。
在意识到咸阳城不可守之后,段植便明白,自己的末日来了。
发动北军之乱的事情,他倒不在乎——他那算得上是为大将军曹猛报仇,哪怕是面对赵和,他觉得也足以自辩。
但北军之乱的过程之中,为了让那些士兵们追随他们,他们放开的限制,却让他必死无疑。
无论是赵和,还是其余什么人,只要想收拾局面,就必然要对他们进行惩处,这也是为了收揽人心。
所以他才会匆匆跑到长信宫来。他将失去一切,那么自然就巴不得别人也失去一切。只不过在冷静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跑来虐杀一个曹娥,并不能让进城的赵和生出多少痛苦,毕竟赵和与这位太后也没有什么关系,能让赵和生出痛苦的,是咸阳城。
段植还记得当初大将军在私下里对赵和的评价,说他“起自浑沌而归于有序”,彼时段植并不懂大将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是杨夷给他解释,说赵和虽然是在一片混乱之中出生、长大,但却希望这天下井井有条,希望天下百姓能享有泰平。
既然如此,就该对赵和重视的百姓和秩序下手。
段植冷静下来之后,心里的恶念却没有为此消失,清醒而冷静的疯子,比起混乱而无序的疯子更为可怕。所以在攻破长信宫的两道门,第三道门也已经岌岌可危之时,他厉声大叫道:“破此门后,你们自己散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要你们一件事,放火,放火,给我放火!”
在说完最后一个“放火”之后,他一脚踹在门上,那原本就被撞散了的门应声而开。
在后边,就是曹娥的寝殿了。
门后的几名内侍、宫女尖叫着向着殿内逃去,段植恶狠狠跟上,他的军士们绝大多数都自己散去,还随在身边的,也只有十余名亲信,其中大半还是他自家的子侄。
“太后,臣来见你了!”他在门前叫了一声,“为何太后还不出来?”
里面自然无人回应。
段植大步进入,示意手下之人四处搜索,片刻功夫,就将寝殿里里外外翻了一个遍。
但是寝殿之中除了方才逃进来的宫女内侍之外,并没有曹娥。
段植的目光在这些被拽着头发拖到他面前的宫女内侍面上扫了扫,看到了那位一向跟在曹娥身边的老嬷嬷。
“太后人在何处?”段植一脚踏在那老嬷嬷头上,将她的脸踩得贴在砖面。
“在、在、在娘娘庙!”老嬷嬷没有任何犹豫,便将曹娥的藏身之处说了出来,“饶命,段将军饶命,饶我……”
段植知道这长信宫中的所谓娘娘庙是什么。
蚕神庙。
当初太后曹娥与赵和一起构陷嬴祝的地方,它位于长信宫的一隅,虽然在当年宫变之乱中是一处关键地点,但这些年来,这地方已经被人忽视了。
不曾想危急之时,曹娥想到躲藏的地方,仍然是这里。
“太后,别怕,我听已经听说了,赵和——赤县侯进了城,我们躲在这里,不会有人知道,我让小虎去找他了,他很快就会来救我们……”
珍珠有些语无伦次地安慰着曹娥,曹娥倒还是十分淡定,她瞄了一眼这个被自己惩处了的宫女,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死……对她来说有什么可怕的呢,她丈夫死了,情郎死了,父亲、家人也都死了,她就是孤零零一个,活着就在折腾,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
“方才我赐毒予你,你害怕不害怕?”她问起不相干的事情。
“怕……啊,不怕,太后心善,我知道太后只是吓唬我……”
珍珠的话言不由衷,不过曹娥也没有细究,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神案之上供奉着的神像,呆呆出了一会儿神。
然后她便听到外头杂乱的脚步之声。
曹娥轻轻叹了口气。
“珍珠,你从后门出去吧。”曹娥道。
珍珠也听到了脚步声,还有随着脚步声隐隐传来的金属撞击之声,她脸色变得惨白:“太后和我一起出去,我方才进来时的洞口,太后也可以钻出去……”
“你去吧,你出去之后,有的是可以去的地方,我出去之后,却还能往哪儿走?”曹娥摇了摇头。
“可以躲啊,只要躲过段将军……段植那狗贼,等赤县侯来了就好了!”
“没有想到,就连宫中的你,也对他寄予如此厚望呢。”曹娥笑了笑,然后用力推了推珍珠:“去吧去吧,你还有小虎在等你……”
珍珠有小虎在等她,而曹娥在外边,却没有任何人等。
况且,就算外边有人等她,曹娥也不觉得自己能躲得过去。她或许能躲过段植,可那又有什么意义?
珍珠始终没有意识到,赵和此次来咸阳,并不是为了救她的。
或许对于赵和来说,一个死于段植之手的她,更符合赵和的利益吧。
段植终于到了蚕神庙前。
这座小庙在长信宫的一隅,平常并没有什么人来,虽然内侍宫女将之收拾得很干净,但终究是偏僻之地。段植到了这里时,甚至感觉到一阵寒意。他望了望庙门,厉声道:“太后何在?”
庙的正门是紧紧关着的,他这一问,原本不以为会得到回应,却不曾想,门里竟然真传来了声音:“哀家在此。”
是曹娥的声音,没错!
段植手握剑柄,上前推了推门,门被从内闩住,他没有推动。
“太后,逆贼已经入城,此时太后不死,还待何时?”段植贴着门叫道。
曹娥轻轻的笑了起来。
“逆贼还未说要我死,段将军,你这金吾大将军倒来要我死了么?”她徐徐说道。
“臣不忍见太后落入逆贼之手,有辱先帝与大将军声名,请太后开门,受死!”段植又用力推了推门,但门仍然纹丝不动。
“哀家生死之事,倒是有劳段将军了。”曹娥幽幽说道。
段植心底又生出一股烦躁。
他觉得曹娥的反应太不对劲了。
“将军,她在拖延时间。”一名亲信在他身侧提醒。
段植顿时明白过来。
曹娥在拖延时间,她知道“逆贼”入城,甚至还知道这“逆贼”不是嬴吉,而是赵和!
毕竟若是此次入城的是嬴吉,曹娥必死无疑,但若入内的是赵和……曹娥对赵和还有用处!
想到这里,段植一咬牙:“撞门!”
砰砰的撞门声响了起来。
庙里的曹娥侧耳听了听这声音,然后解开自己的发髻。
因为一直是宫女替她打理,所以解发髻这个动作,都有许多年没有做了,这让她觉得有些生疏。曹娥让头发披散开来,将自己的脸完全遮住,然后从神案之上取下宫灯。
这是一个鹤嘴灯,长而尖的鹤嘴,象是一柄匕首,虽然没有那么锋利,但刺入一个人的咽喉还是没有问题的。
曹娥平静地举起了鹤嘴灯,将鹤嘴对着自己的咽喉。
她在等门破。
不过撞门的声音在持续了二十余下之后,突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她听到兵刃交击的声音,惨叫声,段植的叫骂声,然后是重物跌倒摔落之声,呻吟之声。
曹娥放下鹤嘴灯。
门外的声音都安静下来,只有轻微的脚步声。
片刻后,曹娥听到了赵和的声音响起:“太后。”
此时的赵和,早已经不是当初宫变之乱时的那个半大小子了。那个时候,赵和正在变声,嗓音难听得紧,但现在赵和的声音平稳清朗,听上却给人非常明快的感觉。
曹娥微微叹了口气:“哀家在此。”
“太后,太后,快开门,是赤县侯,我遇上赤县侯了!”
外头传来珍珠的声音,她被曹娥逼着逃走之后,没多远恰好遇上赵和与“小虎”,因此直接将二人引到了蚕神庙来。
曹娥缓缓起身,将门打开。
随着她开门的动作,外头明亮的阳光照进了阴暗的庙宇,因为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黑暗,刚接触到阳光时,曹娥觉得眼睛都睁不开。过了一会儿之后,她才适应,然后看到了金灿灿的阳光之下赵和的身影。
数年未见,当初那瘦小的少年,如今已经是如梁如柱的伟丈夫了。
“赤县侯来得可真快,莫非哀家的生死,就真这么重要?”曹娥望着赵和,缓缓说道。
赵和一笑:“赤县侯这个爵位,早就没有了。我如今是北州都护,我自己一刀一剑打出来的北州都护。”
这话说得曹娥心中突的一跳。
“太后无恙,那我就放心了,请太后安居宫中,我会遣人保护。”赵和微微欠身,算是行礼,然后目光移向地上。
曹娥顺其目光望去,看到段植狼狈不堪地趴在那里,身上有伤,但胸口还在起伏,证明他尚未死。
“赵和,你来得太晚了,太晚了!”见赵和望向自己,段植大叫起来,“大秦已经完了,嬴吉已经中计,他必死无疑,你来不及了!”
他神情之中,有一种疯狂的快意,赵和嘴唇微抿,眼睛眯了起来。
刚刚走回阳光之中的曹娥,突然又感觉到了一股阴冷。
然后她看到赵和又笑了起来,那阴冷顿时消失不见。
“我还活着,大秦不死。”赵和说道。
八四、如是我闻
“长信宫中,太后泣告,曰‘大秦亡矣’,和怫然不悦,对曰,‘吾尚未死,大秦何亡?’诸将为之叹服,乃齐下拜为贺。”
赵和看完这纸上的字,又抬眼看了看面前一脸沉寂的男子。
“你是起居郎?”他出声问道。
“正是。”那男子平静地道:“起居郎班直,见过大都护。”
赵和摇了摇头:“不曾想这混乱之中,你这起居郎却还在写这个……”
“青史之上书写之人,不是下官,而是都护。”名为班直的起居郎道。
赵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哦?”
“下官只是记下下官所见所闻。”班直道。
赵和不由笑了起来。
此时他已经出了长信宫,这个名为班直的起居郎在他出来之时不知从何处转了出来,然后被护卫发现抓住,在看到他不离手的书册上记载的东西之后,便将之带到了赵和面前。
“你是故意被擒住的吧?”赵和问道。
班直没有作声。
“史家?”赵和又道。
班直这一次回答了:“下官确实是史家——起居郎、太史令,原本就当以史家充任。”
“你们史家喜欢用这种方法进行劝谏,只不过……我问你,当初天子欲杀大将军之时,你是否劝谏过呢?”赵和尖锐地道。
班直摇了摇头:“史家之职,乃是如实记下所见所闻,以供后世查其得失,而非进谏。”
“难道不是因为我有容人之量,故此你敢现身讽谏,警告我所作所为,都将留于青史,不要倚仗兵强马壮而行僭越之事?”赵和道。
班直再度沉默。
这是默认了。
旁边的亲卫顿时大怒:“这厮不敢劝谏天子,不敢劝谏司马亮,却来劝谏大都护,莫非是觉得大都护好欺?都护,不如诛之,以儆效尤!”
“罢了罢了。”赵和却摆了摆手。
他这反应让班直一直古井无波的神情动了一下。
“大都护不治下官之罪?”班直显然不想猜测赵和为何如此,他直接问道,全然不顾这个问题其实是承认,他之所以现身并说出青史之上书写之人是赵和,确实是在对赵和进行提醒或者说警告。
“为何治罪,他们觉得你警告我是觉得我好欺,我倒觉得,你警告我却是对我的夸赞。”赵和抓过随从递来的马鞭,“往小里说,你是觉得我有远超天子与司马亮的容人之量,这才敢在我面前劝谏……”
班直眉头一动,昂起头,追在赵和身后:“那往大里说呢?”
“往大里说,你觉得我还会畏惧青史,这才会拿青史对我警告……这世上之人,无所畏惧者已经很少了,能有所敬畏者就更少。”赵和翻身上了马,在马上看着这位百家中史家的传人,“青史不过是你们的笔和纸,我所畏者岂是这个,我所畏的,是我自己心底的规矩。如儒家所言,我若能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说到这里,赵和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一催马。
马飞奔而出,远远抛下赵和的一句话来:“让他跟我们去长乐宫,让他好生看和好生记吧!”
不等班直反应过来,便有人牵来马,半推半扶把他送上马背,然后那马就飞奔起来,险些将这位起居郎从马身上颠了下来。
年轻的史家传人并不知道,前面的赵和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自从得知大秦内乱的消息起,赵和心里就憋着一团火,这股无名之怒让他烦躁不安,他是凭借过人的毅力才将之控制住。饶是如此,在一些细小之事上,他还是会无意中将之泄露出来。
哪怕进了咸阳城也是如此。
但在刚才,年轻的史家传人大着胆子向他发出谏言之后,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是有所敬畏的人。
曹猛无所敬畏,或者说曹猛曾经敬畏过的烈武帝早就死了,所以他才揽权擅权,天子年长也不归政,故此才有先后两次被他扶立起来的天子算计之事,最终也因此丢了性命。
嬴吉无所敬畏,所以在时机尚不成熟的情形之下仓促发难,又在侥幸杀了曹猛的情形下自毁诺言,这才会激起北军之变。
司马亮无所敬畏,他对于时代的变化一无所知或者说是从内心深处抗拒,他顽固地坚持着他们世家大族的立场,故此不惜将大秦的矛盾提前引爆。
北军四校尉……他们代表的军头,同样无所敬畏,所以才在乱世到来之时,放纵手下的士兵,在关中之地引发了一场浩劫。
赵和觉得,那史家传人觉得自己还有所敬畏,便是将自己与这些人区分开来。而且当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也确实仍然有所敬畏,并没有因为愤怒、失望、仇恨或者别的什么情绪而失去对自己心底规矩的控制,他此前的怒意便为之消了大半。
人,最危险的敌人永远是自己。
人,必须敬畏的也永远是自己。
诸子百家,万般说辞,说来说去,都是为人,故此人最足以敬畏。
带着这些零零碎碎的思绪,赵和来到了长乐宫前。
长乐宫此时已经被军士们团团包围,围在这里的士兵,有随赵和从西域来的轻骑,有跟着马跃一起投入他麾下的敦煌兵,有武威那里投来的北军,也有方才打开城门放他进来的咸阳守军。
无论是何方军队出身,见到赵和来时,众人都齐刷刷行礼。他所到之处,人群便或是弯腰,或是单膝跪下,或是于马上举刃。
跟在赵和队伍后边的班直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班直虽然年轻,但出自史家世家,他的父亲、祖父乃至曾曾祖父,都是史官,他在史书中见到过这种情形,那是大秦圣祖仁皇帝之时。
但让班直更惊讶的是,还在不久之前,他亲眼见到这些军人,如同放出笼子的凶兽一般,在这座城市、这片土地上肆虐,但现在人,他们却一个个屏息凝神,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秩序束住手脚,不敢有半点违逾之举。
这些军士……难道不是凶神恶煞,不是大秦百余年积弊所释放出来的怪兽?
今日咸阳,与不久之前的咸阳,差别所在之处,唯有一个。
班直看向前方下马,站在长乐宫仪门前抬头上望的赵和。
他飞快地举起自己的笔,在书上写下这一行字:“和入仪门,诸军皆拜,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赵和站在仪门前,想到上回咸阳之乱,在曹猛将嬴吉牵上御座之后,自己独自一人退至此处,然后坐在这里靠墙发呆的情形。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现在他回来了,不需要任何人牵。
然后赵和一笑,迈步跨过仪门。
在仪门之内,仍然是黑压压一片士兵。
士兵中间,则是数以百计的官员。
当赵和走进来时,诸军自然行礼,而那些官员们看着赵和大步行来,一个个面色各异。
赵和看到了夏琦,神情怆惶,身体在发抖。
他看到了陈运,这位当初多次在上官鸿身边见到,此时面沉如水。
在夏琦、陈运中间,站的是一个陌生的老人。
这老人倒还是倔强,挺直腰,目光严厉地看着赵和。在所有人都安安静静之时,这老人站前一步,厉声喝道:“赵和,你为北庭都护,为何擅离职守,无诏回京?为何挟兵入城,有如逆悖?”
这位应当就是司马亮了。
赵和在得知曹猛死后,也曾经专门问过此人经历,这个倔老头前半生不向烈武帝低头,后半生不向曹猛折腰,性子倒是刚烈。
但也只是刚烈罢了。
赵和迈步行了过去,越过百官,在军士护卫之下,登上了御阶最上方。
他转过身来,看着司马亮。
“方才司马公问我为何擅离职守无诏回京,问我为何挟兵入城有如逆悖,我现在来告诉你们为什么。”赵和说道。
众人神情各异,而司马亮精神一振。
他已经做好和赵和进行辩论的准备了,想来赵和无非就是指责他们罢黜天子,但这在大秦有先例,别的不说,曹猛就罢黜过天子,凭什么曹猛做得,他司马亮做不得,就好比一位道家的女郎,儒家摸得,那法家就摸不得么?
“我自武威至咸阳,一路千里,所过之处,百姓或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或伏尸于地曝骨于野,他们辗转哀嚎,哭泣呻吟,声音入不得你们这些人的耳中,却被我听到了。”赵和面上并无喜怒之色,他目光一转,见司马亮似乎要开口说话,伸手稍稍一拦,又继续道:“我自西域而来,我见犬戎刀锋沾血、铁蹄践肉,我闻骊轩鞭笞波斯、屠戮天竺,我还知道火妖纵横泰西,直至大食,亡国灭种,毁文弃学。这些声音这些事迹,都入不得你们的眼、入不得你们的耳,可我看到,我听到了!”
司马亮神情微微一愣,赵和所说的角度,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这也正常,那些在路边哀嚎挣扎的小民,与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哪里是同一类生物,人怎么会在意蝼蚁的哭声?
那些域外蛮夷,不过是边疆上的癣疥之患,实在不行还可以赐以女子金帛,反正他们又不可能入主中原。
司马亮觉得,赵和不论正统,不提大义,不说名份,却提些细枝末节,其说辞实在全是破绽,他完全可以将之彻底驳倒。
“如是我闻,故我来此。”正当司马亮想着如何驳倒赵和时,赵和又说了八个字。
八五、沽名钓誉
在一片沉寂之中,赵和环视群臣。
如他料想的那样,群臣之中,脸上露出惭愧或者深思神情的不多,绝大多数人还是不以为然。
他们此时不出声,不过是畏于赵和身后的兵马罢了。
赵和并不失望。
这个帝国,百余年来一直是视野所及的地方最强大最繁盛的国家,因此从诸子百家到朝堂文武,众人的目光都习惯往上看、往内看,而不是往下看、往外看。他们嘴上讲着仁义,但他们的仁义是否适合底层的市井小民,他们是不在意的,他们在意的只是自己高高在上指手划脚发号施令的权威。他们口中欢迎有朋自远方来,但对于远方发生的事情却是漠不关心,最多只当作奇谈趣论。
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就俯不下身、望不了远,他们只是需要有人点醒、有人敲打和有人激励,毕竟诸子百家华夏诸学,根源都在于易,都在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两句之中。
所以赵和向司马亮点了点头:“司马亮,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以赵和的年纪,直指司马亮之名,可谓失礼之至了。司马亮却是面色不变,他缩在洛阳地洞里几十年,这点程度的羞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因此他沉声道:“民生多艰,正是烈武帝以来倒行逆施的结果,远人不服,亦与朝廷穷兵黩武、小儿辈好大喜功有关。若是拨乱反正、修德立圣,何愁天下不太平、远国不宾服?”
赵和哑然一笑:“在你老心中,我便是那好大喜功的小儿辈了?”
“西域边陲之地,流沙之所,若非好大喜功,为何会劳民伤财经营此地?”司马亮盯着赵和,“赵都护知道我所言小儿辈所指何人,倒还算得上是有自知之明!”
赵和身边诸将都是怒目相对,赵和却摆了摆手,将他们止住,然后道:“司马亮,先从你说的好大喜功说起,自我经营西域以来,已经有近四年了——如今第四年尚未结束,因此并未结算,但我这儿有去年西域商路结算。去年一年,仅敦煌一郡,阳关玉门二关,所收往来商队商税,从香料到帛布,折成铜钱是四十二万缗,而在于阗,西域都护府所收税收,折成铜钱是二十六万缗,在北州,北庭都护府所收税赋,折成铜钱是十七万缗,三者合计八十五万缗。朝廷去年投入至西域的钱粮,折成铜钱,不过是一百二十万缗……但是,自我经营西域以来,从辽东到雁门,黄河以北之地,犬戎人再未骚扰边境,仅此一件事,为朝廷节省多少军费与人力?”
这是老生常谈,说起经营西域,无非是求通商之财和安边之利,因此赵和说到此处时,司马亮嘴色还带着冷笑,他正欲开口反驳,没想到赵和话锋一转:“自然,这些都可以不说,单说九姓十一家中的司马氏,去年一年,司马氏在西域有四支商队往来,为司马氏赚取的钱财超过八万缗,几乎相当于半个北庭都护税赋,司马亮,你倒是说说,经营西域既然劳民伤财,为何你家商队却接连而至?”
司马亮顿时愕然。
以他的身份,晓得司马氏确实也插手了西域的商贸,在其中分了一杯羹,但具体多少支商队、赚了多少钱的利润,他却完全不知道。
而且他也没有想到,赵和竟然对司马氏商队的事情,了解得这么多。
“说完经营西域究竟是好大喜功还是为国泰民安,接下来再说说民生艰难之事,司马亮,你三川司马氏举族上下,在族谱之中尚活着的丁口是多少,你知道不知道?”
司马亮又是一愣,三川司马氏乃是世家大族,枝生蔓延,丁口足有万余,分布在以三川郡为中心的十余个郡之中,他哪里知道族谱之中尚活着的丁口数量?
“我来告诉你,你们三川司马氏嫡脉七房,丁口一万三千七百余人,但这一万余人当中,在朝廷户籍上录名的只有四千三百人,近万人都未录名。司马氏分布于十四个郡中,占这十四个郡丁口数量不足四百之一,但名下所据耕地,却占了这十个郡耕地的五十之一。”赵和又说道。
司马亮心中顿时懔然。
“司马氏藏匿丁口,所为者不过是逃避朝廷赋税、徭役。你司马亮自诩清贫,曾称自己两袖清风,但你司马氏却巧取豪夺,兼并田地,致使贫者无立锥之地,只得卖身与你司马氏为奴为婢,而成为朝廷户籍之上不能具名的隐户。天下民生艰难……那是因为你司马亮身后的世家大族贪得无厌!”
“朝廷收取赋税,用于河渠道路,用于养兵取士,这些终究会有益于百姓,而你司马氏对百姓剥皮吸髓,在乡里作威作福,对百姓可有百一之益?”
“这……”
司马亮听得赵和连番话语说来,原本是想说这是口说无凭,可一想赵和拿出的那些数字,隐约又觉得这未必真查无实据。不过他终究是大学问家,心念一转,当即冷笑道:“赵和,你所言之事有二处大谬,其一,司马氏田地皆是你情我愿的买卖而来,绝非巧取豪夺;其二司马氏于乡间修桥铺路,兴办学塾,扶危济困,乃是积善之家!”
他避而不谈隐匿户口之事,只是大谈特谈司马氏的田地来得多正,司马氏在乡野之中做了多少善事,以此便将赵和的指责化解。他开口之时,赵和闭嘴不语,他心中觉得是被自己辞锋所挫,因此说得就更为畅快了。
待他说完之后,赵和点了点头:“好个你情我愿,灾荒病难之时,乘人之危以低价买入也是你情我愿,借助官府之力威迫恐吓也是你情我愿,以赌、诈破人之家也是你情我愿。好个积善之家,将偷取逃脱朝廷赋税之百一来修桥铺路也算是积善之家,借兴办学塾向朝廷安插耳目爪牙也算是积善之家,以扶危济困之名沽名钓誉口惠而实不至也算是积善之家——说起此事,我恰好知道有件事情,与司马亮你相关,当初嬴迨、晁冲之勾结犬戎,致使冀州为犬戎所破,你司马亮心忧国事,在洛阳城号召为冀州募集赈济,自己亲自捐资百贯,以济冀州之民,最后得资一万四千二百四十七贯,一时传为美谈……”
司马亮很清楚,赵和说起这件事情,显然不是为了表扬他,但他自觉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做得漂亮,赵和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攻讦的地方,因此只是冷然倾听。
果然,赵和旋即又道:“这一万四千二百四十七贯,乃是洛阳城中百万百姓募你之义所捐,这些钱如何去向我也有所知晓。你司马亮自己办文会用掉了一些,你司马亮两个子侄为此事奔走用掉了一些,你司马氏主持此事开销又用掉了些,这些倒还在其次,最可笑的是,彼时捐资大户之钱,几乎尽皆以种种美名返回,却将那些升斗小民的钱被你们用来沽名钓誉,即使是运到冀州的钱粮,也多数落到原本不需要赈济的豪强富户之手,成为他们兼并危困百姓的本钱,最后落到冀州百姓身上的钱只有五百贯!”
司马亮听到这里,骇然变色。
他当初出面主持此事,当真是没有私心,自问在此过程之中,也未曾中饱私囊,但听赵和说得这么斩钉截铁,显然,这件在他晚年极为自傲的事情,恐怕真有不少腻歪在里面!
“此事我不知晓……”他忍不住张口自辩,毕竟若是坐实此事,他原本清白的名声就完了。
“司马亮,你若知晓那还好,那说明你虽然贪,却还是有才能,但你不知晓的话,那就证明你不但沽名钓誉,而且还无知、无能、无用!你这般人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作所为,尽皆如此!皓首匹夫,还不退归家室,以待朝廷追责,安敢于此,弄权乱政,大言欺世?”
原本赵和还在和司马亮讲道理,但说到后来,他却直接开始攻击司马亮来,司马亮明明知道他用了名家的诡辩之术,可急切之间,却陷入其中,无法自辩。
要么承认自己是贪婪成性,要么承认自己是无知无能,无论承认哪一方面,都证实自己是在沽名钓誉——对于司马亮这样的人物来说,他的名声比起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你,你,你……”
越是紧张激动,司马亮便越觉得耳畔嗡嗡作响,思绪无法平静下来,他指着赵和,连连道了三个“你”字,却无法接下后面的话,反倒是呼吸越来越急促,到得后来,一口痰涌上来,喉咙之中嗬嗬作响,整个人也摇摇欲坠了。
陈运过来一把将他扶住,举头怒视着赵和:“赵和,你辱骂年迈之人,算得了什么英雄?你不敢去对咸阳城东的大军,只敢在这里对我们这些手无寸铁之人,难道不是沽名钓誉?”
赵和深深凝视了他一眼:“陈运,你的事情,自有人会寻你算账,至于城东战事……不劳你挂记,我的人已经前去解决了!”
此语一出,陈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