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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二、先安于内

    当曾灿于勃楼登高畅饮之际,长江之上,一叶扁舟,载着个白衣之人正溯流而上。

    所谓滟滪堆之处,江水汹涌,水势湍流,自上而下的船只皆是小心翼翼,而自下而上的船只则依靠纤夫扯拽,船上乘客指点两岸山峰,盛赞大好河山,江畔纤夫躬身弯腰,号子惨若猿啼。白衣之人听得这声音,长叹了一声道:“蜀地闭塞,唯赖蜀道、江水与外相通,人只知蜀道艰难,却不知这江面凶险辛劳,更十倍于蜀道……幸哉这种情形不会太久了。”

    白衣人正是张钦。

    他那一批科举之士中,大多数都历练了两三年,其中功劳卓著者,甚至已经崭露头角,开始在官场上有了一定名声。但彼时高位中榜的张钦,却默默无闻,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

    张钦自己对此并不在意。

    楚地有鸟,三年不鸣,不鸣则矣,一鸣惊人。张钦知道,自己就是如此。

    随他一起入蜀的是几名方士,若是嬴祝在此,当能认出,这些方士正是五斗米教徒。但嬴祝不知道的是,这些所谓的五斗米教徒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大秦兵部职方司密谍。

    这些人正是张钦沉寂两年的重要成果。

    蜀地的李氏兄弟控制蜀境,依靠的正是五斗米教与蜀地大族,只是后来五斗米教的流民与蜀地大族之间产生了矛盾,李氏兄弟忙于协调两者的关系,结果只是勉强维持,实际上无论是世族还是流民都不满意。

    这就给了张钦可乘之机。

    故此,两年之前,张钦便已经重新潜回蜀中,化名张陵,利用五斗米道开始发展部下。这两年来赵和在中原推行均田,其影响在张钦的努力之下,已经传入蜀中,对于那些没有土地的流民产生了极大的震动,这些构成五斗米道基层的流民强烈请求李氏兄弟也在蜀地推行均田,这让李氏兄弟越发狼狈起来。

    毕竟此时不同于两年多年,在经过两年多的扫荡之后,李氏兄弟自己成了蜀地最大的地主,往下就是那些投靠他们、与他们一起瓜分蜀地权力的世族,再往下则是五斗米道的高层——一语言之,就是李氏兄弟为首的蜀地上层,与原本将他们推上这个位置的底层力量发生了巨大矛盾,而且因为赵和施加的强大压力,这种矛盾越来越尖锐。

    李氏兄弟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一时枭雄,他们自然也看到了这矛盾,但他们有办法解决么?自然是没有的。要解决这个矛盾,需要有足够的威望、实力,还需要有足够的利益,唯有如此,才能满足各方的需求。李氏兄弟威望勉强,实力不足,利益更是缺乏——他们的知识与见识,让他们根本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利益去弥补底层,更找不到做大利益让所有人得益的方法。故此,当整个蜀地都被其控制之后,他们看似到了极盛,紧接着便要迎来末日了。

    张钦此次再度潜入蜀地,便是要推动这个末日来临。

    因为对此行有绝对把握,他还有意关注沿途的风土地理——他如今确实是在兵部职方司任职,但他并没有想在兵部混一辈子,他自己打算,待蜀地平定之后,便想法子向赵和自荐,成为川府长史,转至地方民政事务。

    他相信到时凭借平蜀的功劳,赵和肯定会同意的。若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就可以后来居上,一跃成为他们这批科举进士中官职最高的人物了。

    “先生说笑了,便是天下太平,这滟滪堆亦是如此。”船头的船夫道。

    “呵呵,换作以往,确实如此,但是如今嘛,倒也未必。”张钦笑眯眯地道。

    他一边笑,一边看着船中的几个木桶。

    这几个用腊封得密密牢牢的木桶里装着的东西非同一般。

    张钦亲眼见到过它们的威力,几若雷霆,甚至更有胜之。

    这是墨家、阴阳家、道家和杂家等诸多流派又一次联合的结果。先是道家的方士在炼制丹药之时发现了有趣的现象,然后阴阳家在分析解释这有趣现象时发觉己方学问不足,于是便又求助于墨家。墨家在配合阴阳家研究时,没有弄出能够让人长寿的丹药,却发觉这玩意爆炸时的威力甚大,可以用于采矿。墨家的尚书学士们兴致冲冲将之报与赵和,而赵和身边的兵家学者则立刻提出,此物既然可以炸开矿山,那必然也可以炸开城池,想来可以作为武器来使用。

    当时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家学者都呆住了,甚至拒绝继续研究此物。但赵和既然知道此物,自然要将之充分用上,而阴阳家、道家和杂家、兵家更是将此视为一个功劳,可以同氾袁二位一般在赵和面前留下深刻印象的功劳。于是仅仅半年时间里,他们便将这玩意改良到极为精细的地步,其威力也远非初时可以比拟。

    至少张钦亲眼见到,厚达两丈的城墙,只要在其下埋入足够份量的这被称为“火药”的玩意儿,轰的一声响便崩塌夷平。

    此物既然可以开山,那自然也可以炸掉大江之中的滟滪堆,关键是要注意防水和积攒足够份量。

    只不过此事并非迫在眉睫,也不是张钦此时需要琢磨的问题。

    他顺江而上,待到得十二月初时,终于入了成都城。

    五日之后,李氏兄弟外出之际,车驾忽然爆炸,双双死于非命,连带着彼时簇拥二人的五斗米道高层和世族首领死伤大半。

    在此之后,五斗米道指责世族一手策划此事,而世族则反称五斗米道才是真正凶手,双方顿时反目,彼此攻伐征战,成都附近再度陷和混乱之中。就在这混乱之中,秦军分水陆两路并进,几乎没有遇到象样的抵抗,将大半个蜀地又收入囊下,唯于最南方的崇山峻岭之中,还有少数世族借着蛮族之力负隅顽抗。

    故此,当道统四年三月来临之际,也就是江南三郡被收复四个多月之后,蜀地也重新归于大秦中枢统治。

    携此之威,大秦中枢传檄四方,此前尚观望的江东、广南、辽阳等诸地,纷纷遣使入洛阳,请求中枢派遣官员前往管理,甚至主动请求并郡县为州府,实行均田之制。

    至道统四年六月,大秦又再度实现真正的统一。

    如同张钦所想的那样,当蜀地重归中央治下之后,赵和便在蜀地设了成都、巴州、滇池三府,推行均田制。不过出乎张钦意料的是,他申请为成都府长史却被驳回——他被直接任命为滇池府知府,同时兼为安南都护府副都护,成为独当一面同时身兼军政两职的要员,也因此在道统二年一科的进士中后发先至。虽然滇池府地僻人稀,多有蛮夷,虽然安南都护府如今还只是一个框架,张钦手中能调动的兵力不过区区三千,但这已经让不知多少人心生羡慕了。

    在江南三郡与蜀地相续收入囊中之后,赵和的声望也已经达到了顶峰,朝臣再度掀起一轮劝进之潮。这一次赵和倒没有再拒绝,他于道统四年八月正式称帝,不过他未改国号,仍以“秦”为号。

    国名虽旧,但大秦上下不少人却是以新朝自诩。新朝自有新气象,几乎不需要赵和催促,朝廷百官开始自发地推行均田制。与均田相配合的便是籍口,也就是重新登记大秦人口。

    至半年之后的道统五年二月,籍田完成,大秦人口数量也统计出来,大秦一共有户一千一百二十七万零五百三十三户,口四千九百七十七万一千九百六十人——这个数字自然是不精确的,毕竟短短的半年时间,哪里能够统计得精准。大秦的实际人口,应当比此要多,不过也多不了太多,如今的这个数字,已经足够给赵和推动下一步制度改革了。

    摊丁入亩,废除口赋!

    道统五年三月十一日,赵和在洛阳发布此命令,十九日之中,便传遍大秦各府。

    在改革中枢、改革地方行政、改革土地制度之后,赵和又改革了赋税制度。此制一出,哪怕最保守之人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仁政,从此之后,大秦人口增长就不会再受到朝廷政策的限制。

    在接二连三的大政改革之中,有关废帝嬴祝的安排则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虽然包括常晏等重臣都建议赵和处死嬴祝,至少要将此人流放于海外,使其再不得踏入秦土,可赵和却特意赦免此人。

    不仅赦免此人,甚至还于稷下学宫设博学馆,收纳天下藏书副本,以嬴祝为博学馆馆员,算是给其人一份闲差,能够自食其力。

    至于兵部职方司、临淄府等派密谍暗探监视此人起居,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用不着赵和去操心了。若是还有人打着嬴祝旗号谋逆,暗中与其联络,那倒是正好给了这些下面的人立功的机会。

    在完成了朝廷、地方、土地、赋税四大改革之后,赵和正准备推进下一步革新之时,西域再次传来消息。

    犬戎、骊轩几乎同时发生内乱,金玄单于、骊轩皇帝带领部分亲信赶往大宛,而其叛军则投靠火妖,尾随追来。

    哪怕俞龙、戚虎等已经在大宛建立起了多层防御,仍然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中,半个大宛失守!

    时为道统五年七月七日。

卡文,请假一次

    如题

六三、第一宗罪

    “不过如此。”

    贵山城上,火妖主祭穆提望着已经近乎被夷平的贵山城,踌躇满志地说道。

    也难怪他这样说,毕竟作为大宛都城、同时也是大秦于大宛防御体系核心的贵山城,在历经近三年的激烈攻防之后,终于落到了他的手中。

    自三年之前火妖偷袭郁成城不成开始,便借着犬戎与骊轩人收缩、内讧之机,开始对大宛进行蚕食。秦人组织了有效的抵抗,俞龙与戚虎默契携手,以贵山城为中心建立起了严密的防御体系,这使得火妖的扩张一直没有取得预期的成果。为此,火妖先后换了三名负责东线的大主祭,阵亡了十二名亲临前线的主祭——这已经是火妖前所未有的损失,须知此前与联手的骊轩、犬戎在泰西激战,也没有过一次战役便产生如此多损失的事情。

    这样的损失是值得的,毕竟贵山城已经落到了他们的手中,这也意味着,秦人在大宛的防御体系被撕破,现在秦人为了避免被分割包围,只能向后即去,将防线退到郁成城一带。

    这就意味着,秦人再也不能依赖大宛本身的物资生产解决他们的粮食与后勤,他们几乎所有的补统,都必须众安西都护府乃至更远的中原运来,对于只有依赖甲胄、弩和战车等诸多军械,才能勉强与火妖抗衡的秦人来说,这也意味着,他们原本就吃力得接近崩溃的后勤,将面临更大的压力。

    仅仅这种压力,就足以压垮一个大帝国了。而秦帝国如果也在这压力之下垮掉,世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对抗和阻止火妖。

    “一切荣耀,皆归吾主。”想到这里,穆提主祭的脸皮微同抖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可以被称为“笑”的表情来。

    “主祭,大主祭召见所有的主祭。”

    穆提没有在城头呆太久,一个使者匆匆赶了过来,传递大主祭的最新命令。

    火妖分为三部,由最初投入绿芒麾下的三个游牧部族组成。不过每一部内部,都有类似的组织结构。每一部的首领,都是大主祭,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六名大主祭。九名大主祭组成的大主祭会议,又选出一名最受绿芒神青睐的大主祭担任牧首。所以,牧首名义上是绿芒神之下的第一人,但实际上六名大主祭位高权重,而主祭则是日常权力的掌控者与执行者。到了主祭这一阶层,已经可以说是位居火妖的高层了。

    当然,借助绿芒的特殊力量,火妖实际上有更方便的通讯方式。但是想要借助绿芒的力量也不容易,象此前发出的偷袭郁成城部队时,便调动了一个被绿芒称为“节点“的小型绿色火炮,以此强化对普通火妖的控制,并在战场之上给予中层以上军官传递实时消息。只不过要取得一个“节点”绝非易事,需要借助此前所立的功勋,还需要用大量的生命作为献祭,哪怕火妖不视自己为人,也对于献祭时需要的巨大付出而心惊肉跳。

    此时负责东方作战的大主祭名为康斯坦丁——这个名字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毕竟身为火妖,原先作为人类时的姓名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了意义,他们彼此之间区分身份时根本用不着姓名。但是,为了更容易“昄依”,他们需要与人类打交道,而人类又需要有名字,所以,火妖中的中上层人物,许多还保有自己的名字。

    康斯坦丁大主祭原本是骊轩人,身为骊轩贵族的他,在奉命与火妖作战中蒙受神启,幡然悔悟,在跪于神之圣灵之前忏悔之后,终过神恩洗礼,终于成为火妖中的一员。在这之后,这位便成了新贵,因为在对骊轩的战斗之中屡立功勋,特别是提出先清扫骊轩外围行省以削弱其国力,再聚力攻击骊轩本土以断其根本的战略,使得火妖逐渐壮大,从被骊轩帝国四处驱赶剿杀,转而占据优势能够将骊轩帝国耍得团团战。

    正是这样的功劳,神主圣灵大为赞赏,将康斯坦丁提升到大主祭的地步,从而成为火妖中的最顶层。

    穆提对此甚为嫉妒。

    嫉妒是一种奇妙的情感,至少低等的火妖是没有的——低等火妖与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只是廉价的消耗品,懂得服从、敬畏即可,根本不需要嫉妒这样的高级情感。但是凡事总有例外,上百个低等火妖当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产生嫉妒之类高级情感者,这些火妖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上,努力向上爬,他们的地位越高,那么他们恢复的情感也就越多。

    不过当穆提到了康斯坦丁面前时,他已经完全将自己的嫉妒藏了起来。

    “神灵至上。”他向康斯坦丁行礼。

    “神灵至上。”康斯坦丁用巨大的类似于螯一般的手臂触碰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低沉的声音从他多达十八个口器中发出。

    这就是“代价”。

    成为火妖,也就意味着不再是人类,对于普通火妖来说,他们在身体上与人类差别倒是不大,但对于火妖真正的高层来说,这种不同不仅仅是思维方式之上,便是身体上也会出现巨大的差异。比如说这位康斯坦丁大主祭,他那宽大的黑色圣袍之下,笼罩的躯体虽然还宛若人类,但实际上,那底下是无数的触须、肉瘤和复眼、口器。在某种程度上说,康斯坦丁这样的火妖顶尖高层,在外形上已经很接近于绿芒,而这也意味着,他们的肉体也拥有远超普通人类的生命力。

    以康斯坦丁为例,他在投降并蒙恩之前已经是一个六十岁的老贵族,不仅肌肉松驰、骨质疏松,而且还深受多种老年疾病困扰。但如今的康斯坦丁,他的速度可以比拟奔马,他的力量几乎与大猩猩相当,砍下他的手臂——节肢,最多只需要两三天便能再长出一根,甚至砍下他的头颅,只要能够及时接上,他都不会死。

    近乎永生。

    用不再是人类的代价,换取近乎永生的身体,至少在康斯坦丁自己看来,这是绝对值得而且非常有意义的。

    穆提同样也这样认为,事实上他的肢体也已经发生了许多类似康斯坦丁的变化,不同的是,康斯坦丁身上几乎看不出“人”的残留了,而穆提还在外观上类似于人类。

    或者说类似于畸形的人类。

    很快,所有在大宛前线的主祭都已经来到了这里。

    “诸位,蒙主之恩,我们刚刚取得了一场胜利,我主为此非常喜悦,但这还不够,比起如今,我们还可以得到更多。”没有太多的废话,大主祭康斯坦丁便开口了。

    “赞关我主。”所有的主祭们都齐声宣扬。

    这是火妖的礼仪,凡事都必然归于其主,而绿芒便是其神主的化身。

    “骊轩人与犬戎人大多已经皈依我主,只有少部分残余,托庇于东方的那个邪恶之国。”康斯坦丁提到自己旧日的母国之时,并无任何情绪波动,“骊轩人的伪帝左勒盖尔耐英和犬戎的首领金玄尚未作为祭品献于吾主这前,这尚不能算是最终胜利。另外,我主令我们寻找的圣石碎片尚未齐全,我们新占的土地之上,还有无数迷途的羔羊等待我们去放牧,所以,我们需要一定的时间……”

    所有的主祭都纷纷表示赞同,他们或是点着还残余着人形的头,或是举起自己的触须。

    “所以,我们需要一位使者深入东方罪土,去见那些罪民的首领,传递我主的福音。”康斯坦丁再道。

    这一下主祭们都霍然抬头。

    每个主祭都知道,此行必然危险,但对于狂热的绿芒信徒来说,这巨大的危险,也就意味着巨大的神恩。

    他们今日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在他们的神祗那里被记录下来,成为他们在极乐园中的福资。

    “谁来充当这位使者?”康斯坦丁问道。

    “我!”每一位主祭都抢着说道。

    “让我去,我与罪土之民打过交道,我知道如何对付他们!”在一片呼声之中,穆提的呼声却有些不同。

    所有眼睛都向他看了过来。

    “我曾经与一个罪民打过交道,那个自称江充的罪民,试图从我这里窃取吾主的力量,但我同样也想从他那里了解东方罪土!”在火妖看来,凡是不信仰绿芒的都是罪民。哪怕他们火妖自己已经满身脓血散发着恶臭,却依然圣洁,而凡非火妖者,哪怕才刚刚出生并无任何恶行也是罪民——因为生而有罪。故此,无论是康斯坦丁,还是穆提,在提到东方的大秦和秦人之时,都是以罪土、罪民相称。

    “哦,你的计划?”穆提的话语,让他在康斯坦丁面前取得了优势。

    “从江充身上,我可在看到,东方的罪土,他们犯有傲慢之罪,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穆提说道。

    这个被临时充作议事厅的房间里顿时传来了嗡嗡的声响,穆提所言的“傲慢”乃是火妖认定的人类罪行之首,唯有臣服和匍伏于他们的神祗之前,才能够治愈这种罪恶。

    康斯坦丁猛然大喊了一声“秩序”,主祭们的议论声才停了下来。

    “既然如此,这个任务,就交予你了!”康斯坦丁说道。

六四、动摇军心

    戚虎的嘴角生出了好几个燎泡,他对着铜镜左照右照,想要用针将这几个燎泡刺穿,又有些畏疼。

    没错,独当一面、悍勇无匹的戚虎,生平不但怕家中娇妻,还怕疼。

    好一会儿,他也没有下成手,当即将针交与自己的警卫,闭上眼睛道:“你来将这几个泡给我挑开!”

    警卫自然是要执行命令的,不过才挑开一个泡,戚虎就嗷的叫了一声,吓得警卫手缩了回来。幸好周围没有闲人,警卫又都是心腹,故此不惧传出去,否则若让外人知晓戚虎此时模样,只怕对秦军士气都有大碍。

    然后便有脚步声传来。

    “启禀都护,火妖派来了使者!”传讯兵在屋子外远远地高声呼道。

    戚虎听得起言,眼睛霍然张开,他起身想要出门,但旋即自警卫手中将针又拿了过来,然后一声不发,连接将嘴角边所有的燎泡都刺开,再以白绢擦拭嘴角,又在清水将面上清洗干净。

    然后他再照铜镜,觉得自己的仪容已经恢复,当即冷笑了一声:“火妖派来了使者,当真是千古奇闻,只听说人与人交战会派使者的,不曾听说火妖也会派使者啊。”

    事实上火妖会派使者的事情,戚虎不是不知道,从犬戎、骊轩人那里得到的消息,都证明火妖不但会派使者,而且很擅于利用使者进行蛊惑人心、动摇敌志。

    只不过火妖与大秦交战以来,无论是归初偷袭郁成城,还是后来围攻贵山城,都没有派过使者,此时刚刚占据了贵山城,竟然派来了使者。

    莫非是想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戚虎心里冷笑了两声,然后道:“既然是使者,那就让他来吧,不过我知道火妖多有诡术,不可使其入城,亦不可使其接近城门——就在西南乙字棱角,隔着护城河见他。”

    他下完命令,又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然后披戴好盔甲,不紧不慢地向着城西南而去。

    此时的郁成城,与当初火妖偷袭时相比,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这近三年的时间里,大秦投入到大宛的资源,除了用于前线与火妖的正面较量之外,便是用于构建整个大宛的防御体系。在一开始,赵和与俞龙、戚虎就认定,贵山城虽然重要,但恐怕并不能久守,所以在贵山城之外,必须还有防御支点。地理位置甚为重要的贰师、郁成城,便成了贵山之外的两个支点。在与火妖的战斗之中,俞龙、戚虎等秦将也总结出了许多经验,故此几乎每半年就会将原先的防御措施强化一次。

    以郁成城为例,原本方方正正的郁成城,如今象是一个刺猬一般,从里层的城墙向外,延伸出去许多个三角形的棱角,整个城墙之上,一共有十六处棱角,而所谓西南乙字棱角,就是位于城市西南角的第二号棱角。

    此处,也正是当初火妖偷袭郁成城时那团小绿火被摧毁之处。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戚虎才出现在西南乙字棱角之上,他没有急着探头出去,而是先问了问在此地的守将:“那火妖使者情形如何?”

    “两刻钟前他便到了城外,他胆气不小,不畏我们用石炮砸他,自到地方之后,也一直静止不动,看上去甚是镇定。”

    “倒是个人物……既然如此,就让他再多等一会儿吧。”戚虎道。

    无论对方来此是什么目的,让对方多等,可能使其心浮气躁,过会儿再见面谈话时,就更容易掌握主动。此心战之术,对于戚虎来说,算是最基本的兵法了。

    于是又过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中,戚虎端了本书在城头观看,只是偶尔听一听士兵所言那火妖使者在做什么。

    而城下的穆提也很沉得住气,初时他站在那里,并无什么动静,但当某个时间点到了之后,他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取出毡毯,跪伏于地,面对着西方,开始大礼参拜起来。

    这是火妖们的礼仪,他们每日都要六次大礼参拜。当他如此行礼之时,戚虎才放下书,慢慢来到城墙边,望着跪伏于地的穆提,看着他虔诚的动作,然后笑了起来。

    “听闻他们跪拜行礼的方向,必然是绿芒所在之地?”戚虎道:“若真如此,将他们送到船上去,倒省得带指北针了,想要知道方位,令他们参拜就是。”

    他的冷笑话并没有引来什么回应。

    也没有多少守军对穆提参拜的行为感兴趣,毕竟都与火妖打了好几年,有关火妖的一些东西,秦军也都知道了。火妖们每天的六次参拜时间是固定的,不过若有急事,也不是不可以改变时间,比如战斗之中他们误了参拜的时间,便会在战后补回。根据骊轩人的情报和大秦学者们的分析,火妖与绿芒的联系,便是借助于这种参拜礼仪不断稳固和加深。秦人曾经将俘虏的火妖关押入地牢之中,吃喝都正常提供,唯独不许其参拜,如此三日时间,火妖便明显变得憔悴,力量衰减,到第七日头上,甚至会奄奄一息。

    这也就成了秦军与火妖交战时有意利用的一个弱点,只不过此时秦军还不太适应,戚虎觉得,再有些时日,他就可以针对这个弱点,完善自己的战术。

    片刻之后,穆提完成了参拜,他收起了毡毯,转过身来,再度望着城头。

    看到城头探出身来的戚虎,穆提还保留着人形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

    “来自火民的使者,奉世间唯一正神的意志,来此传播正神之福音。”从他的口器之中传出声音里带着嗡嗡的回响,这增加了他声音的气势,城头的秦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多谢贵方并未打扰我的参拜。”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由此可见,贵方虽是罪民,却并非完全野蛮无知。贵方只是走上了错误的道路,需要神的指引……”

    “给他来一箭。”城头之上,戚虎对身边的一名神射手道。

    那神射手弯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直飞向穆提的咽喉。

    穆提的嘴巴却在一瞬间张大,大得几乎与半个头颅相当,然后一口将箭咬住,嚼了嚼后,吐了出来。

    “不要想对我们施展你们的妖术。”戚虎在城头喊道:“再有下次,石炮侍候!”

    穆提眼睛瞬间凝视着戚虎。

    “戈壁之虎?”他开口问道。

    对于火妖来说,大秦是他们所遇到的一个前所未有的敌人。哪怕此前他们击溃了骊轩这样的大帝国,可是真正直面大秦时,他们还是遇到了许多麻烦。

    莫看穆提在踏上贵山城后曾说过“不过如此”,可实际上,在他内心深处,对于大秦还是甚为忌惮的。不仅是他,相信所有的火妖上层同样如此,故此才会有他为使者之旅。

    而给火妖上层带来如此震憾的人,既是秦军士卒们悍勇而旺盛的武力,也有秦军将领们狡猾而多变的战术。

    其中最主要的秦军将领,火妖都给他们取了外号。

    戚虎是戈壁之虎,而俞龙则是雪山之龙。

    “本将戚虎,你又是什么……名字?”戚虎道。

    对方说的是秦语,而且相当纯熟,双方可以直接交流,用不着通译。

    “以罪民的角度而言,我的名字叫作穆提,现为我主主祭。”穆提答道。

    “你是来下战书的,还是来投降的?”戚虎又问道。

    “我是来劝你们投降的。”穆提抬起了头:“我主慈悲,所以给予所有罪民救赎的机会,只要你们愿意皈依我主,我主便会饶恕你们生而俱来的罪……”

    就在穆提说的时候,突然间一块石弹从城中飞了出来,穆提只能闭嘴,然后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进行闪避。

    好在石炮威力虽够,但准度就需要看运气,至少这枚石弹就没有那么准,所以穆提避出了轰击范围,安然无恙。

    “我说过,你若再使用你们那种蛊惑人心的妖术,我便会给你一炮。”戚虎懒懒地道:“若你还只有这些说辞,接下来就不是一炮了!”

    穆提神情不改,他凝视着戚虎:“你就那么畏惧吗?”

    “什么?”戚虎一皱眉。

    “我并未施展你所谓的妖术,我只是来传播我主的福音,听闻你们这些东方罪民自诩礼仪之邦,自称文明昌盛,难道听听我主神训的胆量都没有吗?你们的祖先当中,不是有许多贤者吗,他们不是极具智慧之人吗,你们就不敢用他们的智慧,来应证我主的福音吗?”

    说到此处,穆提的声音越来越高,在口器的作用之下,甚至如同雷鸣一般,响彻于郁成城之外:“或者说,是你们这些身居高位者,不敢聆听真理,害怕真理打破了你们的谎言,害怕真理动摇了你们的权势,害怕真理推翻了你们的祖训?”

    此番话传至城头,城头一片寂静。

    穆提躇踌满志,只觉得自己用言语力压秦军,哪怕秦人此时真的石炮齐发,逼得他不得不退去,他此次出使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毕竟,那些听到他话语的秦人会开始怀疑,会发生动摇,秦人的骄傲将会受到羞辱。

六五、至强之道

    虽是如此,穆提却觉得,秦人会同意他的。

    原因很简单:秦人的傲慢。

    穆提与江充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哪怕在泰西他见过许多坚决不肯屈服于绿芒者,但如同江充这样胆大妄为,试图借神力于己用甚至控制神者,却是绝无仅有。

    而江充给他介绍大秦时,穆提也意识到,这个处于遥远东方的国度里,人民极为聪明,他们敬鬼神,但是是以一种实用精神去敬鬼神——据江充说,他们会向神灵祈雨,但假如神灵不予回应,他们又会毫不犹豫将神像抬出为曝晒于日光之下,似乎这样就可以逼迫神灵回应他们的祈求。

    除主之外,一切皆伪。戏弄那些伪神倒没有什么,但是试图控制正神,地就是大逆不道了。

    只有狂妄自大的傲慢,才使得秦人做出这样的选择。

    而同样狂妄自大的傲慢,也使秦人必然会同意他的建议。

    城头上的戚虎此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些火妖莫非也看了咱们的《孙子兵法》,知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现在就是来施展计谋、进行外交?”戚虎先是对左右之人说了一句,然后提高声音,又对城下的穆提道:“怎么,你们火妖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想要通过辩论来获得吗?”

    穆提扬起头颅:“怎么,你们秦人在战场上不怕失败,难道害怕辩论中的失败吗?”

    戚虎愣了一愣。

    身为咸阳四恶之一,也身为赵和的元从,戚虎早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人物了。这些年中,他不仅仅是战争之中学习战争,也在前人的智慧中提高自己,故此他的学问也算得上广博,也听过不少激辩,但是他自己在辩论上水准就只能说是一般了。

    而且,这两年与火妖交战,绝大多数中下层火妖,要么是那种在战场上阴险狡诈的怪物,要么是凶悍嗜血的恶兽,戚虎也确实没有同火妖进行正式对话的经验。

    这原本就不是他擅长的事情,因此戚虎往后一退:“班正,交给你了。”

    戚虎身后一名文吏走了出来。

    此人的相貌与大秦起居郎班直有几分相似,只是看上去年轻一些。他也确实与班直有血缘关系,两人乃同胞兄弟,班正比班直要年少十岁。班直这个起居郎虽然地处要害,可是官职只能算是卑小,也没有什么权势,所得薪俸只能勉强够养家糊口罢了。故此班正在十六岁之后便自己出来找事做,曾有一段时间于咸阳城中为小吏,但正统二年时,他自告奋勇,赶往大宛军前效力,彼时他不过是二十二岁。转眼间数年过去,如今他也从军中一个计算粮草账目的小文员,进而成为戚虎随身的参赞,专门负责文书往来。

    也负责帮助戚虎与人吵架,比如说在往来的信件里同李果吵架。

    陈殇的死让当初的咸阳四恶变成了三恶,而陈殇死在郁成城外,郁成城的防御又是戚虎所为,这件事情在情同兄弟的三人当中产生了芥蒂,莫说戚虎与李果,就是与戚虎同样也要承担一定责任的俞龙,这两年来与戚虎会面时也会觉得尴尬。

    其实每个人都明白,身为大秦男儿,又许身报国踏上战场,阵亡便是各自迟早的归宿。能够如陈殇那般,以自己的性命,决定一战的胜负,实在是最好的结果了。但是,人并不总是理性的,哪怕他们这样的拥有名将素质的人,也无法避免,在自己的挚友死亡上,难免有些感性。俞龙、李果倒不是真正埋怨戚虎,戚虎却是真正懊恼自己出的漏洞,理性与感性纠缠不休,便成了三人如今这局面。

    遑论三人,便是赵和,每每想起陈殇,也是心情复杂。

    班正闻得戚虎之命,上前抚着城墙,望向城下的穆提:“无论是战场之上还是辩论之上,我们秦人都不会败,只不过,战场上你们火妖识得刀剑,辩论中你们火妖能懂道理么?”

    “若你们秦人在战场上不会败,为何贵山城已经成为我们的地盘,而你们秦人却只能缩于郁成城,连外出都不敢呢?至于我们火族能否懂得道理——真理是唯一的,来自于神主的启示,也只有你们秦人罪民,未曾接受神恩,故此难懂真理。而我今日来此,便是来向你们传播真理……”

    “贵山城确实落入了你们手中,但那不过是我们主动放弃。在贵山城下,你们死伤多少,又对我们大秦造成多少伤亡,你心中当真不知晓么?”班正扬声道:“至于你所说的真理,真理便将是你们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或者说,真理就是让你们这些怪物食人?”

    大秦放弃贵山城,虽然是被迫,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在达成战略目标之后的选择。秦与火妖在贵山城外围先是打了大半年,火妖在付出超过三十万的死亡之后才接近贵山城,然后双方又围绕贵山城城防激战了一年,火妖为此付出的伤亡更重,数量甚至不下百万——也唯有火妖这般完全不在乎性命又不需要太多补给的怪物,才能在付出这样代价之后仍然不崩溃吧。

    但他们的战果,除了夺得一座空空如也的城市之外,就是给秦军以及仆从的大宛和河中诸国联军造成了五万余的死亡,而且其中还多是军纪装备跟不上的河中诸国联军,就连大宛军队的伤亡都不超过万人。

    所以贵山城防御战实际上已经实现了大秦的战略目标:拖延时间,方便后方做更充分的准备,同时尽可能杀伤对方有生力量,保存自己的实力。

    穆提也明白这一点,若非如此,大主祭康斯坦丁也不会提出派遣使者——这样沉重的代价,哪怕是火妖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须知火妖终究是从人类当中转化而来,也是需要怀胎分娩的,哪怕火妖各具异能,体力耐力生命力胜过普通人类,但毕竟还是生命。

    至于班正说火妖以人为食的话语,对穆提没有任何影响,他这话其实是说给那些在郁成城头人类听的,提醒他们,火妖以人为食,故此和人类是天敌,故此他们所谓的“真理”,根本不值一听。

    穆提稍稍顿了一下,然后道:“人类以牛羊为食,是因为人类强于牛羊,火族以人类为食,是因为火族强于人类——追求至强,便是世界之真理,你们秦人当中纵横家的天择派,不就是支持这一观点么?”

    他“天择派”之语一出,城头上的戚虎都忍不住又凑到城墙边,向下望了一眼。

    班正更是神情肃然。

    自当初星变之乱开始,大秦便陷入到某种泥潭般的处境之中,其后诸多事端,皆与此有关。而一手制造星变之乱的,便是江充这个纵横家天择派成员。

    在赵和掌权之后,对百家多有包容,唯纵横家天择派不在赦免之例——所有的纵横家天择派成员,皆被驱逐出海,让他们去海外玩弄其阴谋诡计,而大秦本土,则禁止其学说传播。

    哪怕赵和确认的道统之中,实际上以“天行健”的内容,含糊地承认了部分天择派的观点,但对于天择派本身,仍然是甚为严厉的。这些被放逐的天择派成员,到了海外日子也不好过,因为同样被放逐到海外的嬴吉和部分九姓十一家,与他们更是死敌,据说嬴吉以“阿和不愿伤其仁名,我嬴吉却无所顾忌”为由,大杀特杀,几乎将纵横家天择派都杀净了。

    “天择派投靠了火妖?”戚虎喃喃地问道。

    班正此时已经思索了一会儿,他亦扬声道:“追求至强却非唯我独尊!我大秦道统,以自强不息为基石,所欲至者,却并非唯我独尊而是天人合一!至于你以天择派为由,就更是可笑,须知天择派于秦人当中不过是十万之一,若秦人当中的天择派赞同你之观点便是正确,那秦人当中更多的人主张你们火妖全部死绝,这岂不更加正确?”

    火妖的“追求至强”,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而大秦的自强不息,却是要强弱共存,哪怕人类再强,最多也只是自称为万物灵长,仍将自己视为万物中的一员,而不会象火妖那般,以为所谓神创万物皆为火妖。

    “秦地罪民以华夏自居,视周边为夷狄胡虏,这难道不是唯我独尊么?你们秦人驱逐四边,如今还推出所谓安东、安西、安南、安北和安羌五都护府,这岂不是视四边为无物么?你所谓秦所欲乃天人合一,由此而言,何等虚伪可笑?我们火族以人为食,你们秦人,其实也是在以四边异族为食,你敢不承认么?”穆提见自己单以理论无法压制城上的秦人,当即目标一转,指责起秦人言行不一,而且言语中开始挑拨起秦人与诸胡的关系来。

    他很清楚,此时贵山城中,真正的秦军数量只有一半不足,大多数仍然是大宛、河中、西域的诸胡,甚至还包括一些投靠秦人的骊轩、犬戎。若能动摇这些人的心志,使其与秦人离心,那么他此番出使也算是成功一半了。

六六、所谓和平

    听到穆直这番话,戚虎脸色有些难看。

    大宛这边离大秦本土实在有些远,因此在构建大宛防御体系之时,充分利用当地力量就成了他与俞龙二人策略的关键。

    大宛的人力、物力被充分调动起来,来自河中失去了故国的那些游骑、来自西域试图于战场上立功的胡人,甚至那些散居于大草原之中的犬戎小部族,纷纷被俞龙、戚虎所用。虽然秦人重甲步兵才是大秦军队的主力,但这些游牧轻骑亦是对抗火妖必不可缺的力量。

    毕竟火妖的速度相当快,没有足够强大和数量的机动兵力,大秦根本无法与之野战。

    而穆提显是意识到这一点,他这番话,就是直接于战场上分化秦人与归化胡族的关系。

    戚虎向班正望去,想看看这位年轻的幕僚会如何应对对方。

    班正稍稍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扬声道:“秦几时以四边胡人为食了?”

    “若秦不以四边异族为食,大秦如今千万里的江山,难道说是别人拱手相送的么?你们中原原本的诸国诸雄,如今安在,不都被你们吃了么?”穆提冷笑:“与我火妖相比,你们秦人更为虚伪,我们敢做敢当,你们却一边吃人还一边假仁假义!”

    “我家世代为大秦史官,我对大秦千万里江山如何得来,比你清楚得多。当初秦人,不过最大周西陲诸夏一支罢了,后来机缘巧合,得以立国,再后来攻伐兼并,直至横扫六合,一统海内……但我们并未吃人!原本诸国之民,如今尽归一国,原本万邦之地,如今尽为一统!我们彼此融合,彼此兼蓄,故楚地之材,大秦用之,山东之人,大秦使之!如今诸国已为一国,便是大秦,如今万民已为一族,便是秦人!”班正声到此处,突然话锋一转:“秦并六国,可六国之民皆可各自祭祀其祖,六国之学皆入大秦之道统!你火妖率兽食人,不仅亡其国,灭其身,便是侥幸不死,如你一般投靠邪神,可祭祖先否?可祀先民否?”

    班正这番反击,算不上十分得力,但勉强把局面稳定住了。至少那些西域诸胡,被从穆提的诡辩中解脱出来,他们意识到,大秦哪怕是对外扩张兼并,用的也是更为温合的包容吸纳之法,而不是象火妖那样,食其人、灭其神,根本不容许任何异端存在。

    所以哪怕对于河中和大宛人来说,大秦与火妖都是外来者,大秦这个外来者还是比火妖要更好一些。

    穆提听到这里,情知自己在这方面再纠缠下去讨不得什么好,他顿了一顿,缓缓道:“真理不在嘴上,而在于强大的军队……我此次来,不仅仅是为了与你们探讨真理,还有一个使命。”

    “让他说。”见班正望向自己,戚虎不耐烦地掏了一下耳朵。

    “我们神主神恩浩荡,愿意给你们这些罪民与异端一个机会。”穆提扬声道:“只要不干涉我们剿灭叛徒,神主便赐予你们和平!”

    “什么意思?”班正得了戚虎授意,便又问道。

    “大多数骊轩与犬戎人都已经皈依我主,唯独少数叛徒逃至贰师城,交出他们,你们便可以在我主的仁慈之下,继续于你们的罪土苟延残喘!”

    穆提的这番话让戚虎眉头皱了起来。

    他口中的骊轩与犬戎叛徒,所指应当是骊轩皇帝左勒盖尔奈英与犬戎大单于金玄。就在两个月前,骊轩与犬戎发生大分裂之后,这二者便被迫更紧密地抱团,他们如今还控制的兵员数量不足八万,而且士气低迷、缺乏补给,只能躲到了贰师城附近,托庇于大秦的防护体系之侧。

    考虑到他们的手下还算精锐,至少可以成为对抗火妖的消耗品,故此俞龙与戚虎也默许他们的存在,甚至为他们提供了急需的粮食和部分军资。

    让戚虎有些意外的是,火妖要对这两股残余势力赶尽杀绝,为此甚至不惜与大秦讲和。

    “这件事情,我们只有付出,却没有收获,这不是交易之道。”心念一转,戚虎亲自上前,扬声说道:“火妖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别说蠢话,如果你说蠢话,等着你的就是石炮轰击!”

    “和平。”过了一会儿,穆提抬起脸,正视着城头的戚虎:“真正的和平?”

    “什么意思?”

    “与吾神之名,与秦人达成和平。”

    戚虎甚为意外,不等戚虎反应过来,穆提又道:“戈壁之虎,你们弄错了一件事情,我们火族并不是一定要以人为食,若非战争之中,出于补给考虑,我们对于食人并没有多少兴趣,毕竟人的味道并不美好。所以,我们火族与你们秦土罪民并非不能和平共处。”

    戚虎没有立刻回答,穆提又接着道:“比如说,我们火妖对于你们的丝绸非常感兴趣,你们的瓷器,也在火族上层之中甚受欢迎。你们的存在,能够给我们火族利益,所以我们并不是不能与你们共存,我们也有你们所需要的东西!”

    这一点其实不需要穆提提醒,戚虎也能知道。

    火妖虽然不能算人,但其中上层其实还是有足够的智慧的,而有智慧,便有审美,便有需求,故此他们对于来自大秦的各类物品还是非常感兴趣。

    除去穆提提到的丝绸、瓷器之外,象大黄、香料等等,在火妖中上层都甚受欢迎,需求量不小。这也导致有少数粟特商人铤而走险,与火妖进行贸易,用来自大秦的货物,换取火妖们的黄金、白银和宝石。

    火妖劫掠屠戮无数个国家,他们对于贵金属与宝石的贪婪甚至胜过普通人类,故此他们手中积累的财富并不少。这些胆大包天的粟特商人,有一些成了火妖口中之食,但还有一些因此大发横财。大秦对此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火妖到来之后,原本的商道断绝,这条走私通道也可以给大秦带来不少利益,让大秦在西域的投入不至于毫无收益。

    幸好卖与火妖的多是些奢侈品,算不得直接增加火妖的战斗力。

    “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思忖了一会儿之后,戚虎俯身说道:“你们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挑起战争,但是在何时何地结束战争,却唯有我们大秦能决定——你想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吗,若只有这些,你可以回支了。”

    “不,不只这些。”穆提深了口气:“我主令我为使,并不只是要我在这郁成城下止步——我要去你们罪土的都城,我要见你们的首领!”

    此语一出,哪怕戚虎也不禁脸色微变。

    他冷笑了起来。

    “你们火妖最拿手的不就是刺杀么,没有想到,连主祭这样身份的人都要成为刺客?”戚虎道。

    “我作为使者出行,虽然随时可以为我主而献祭,但却不会是在这次任务之中——这是我以我主之名发出的誓言。”

    穆提以其神名发誓,戚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还是摇头:“若你只是方才那些说辞,那么我不会同意你进入大秦,因为没有必要!”

    “戈壁之虎,如果火族与秦人要达成永久和平,就必须相互信任,我的出使,便是信任的第一步。”穆提仍然不放弃:“此事关系重大,你不必这么快拒绝,你可以将此事禀报你的主君。在这之前,有关骊轩与犬戎叛徒的处置,我希望你能够尽快给我回复——五天之后,我会再来城下,希望能收到你的同意。”

    他说完之后,转身离开,步子不急不徐,丝毫都不畏惧城上对他发射床弩或者石炮。

    “五天……”戚虎在城上眼睛眯了起来。

    穆提提出五天这个时间,有点意思。

    “都护?”班正回头望了望戚虎,做了个探询的手势:“要不要?”

    穆提完全没有防备,此时若对他进行攻击,或许能够一击得中。这个火妖在城下耀武扬威了好一会儿,让他就这样安然回去,不唯班正,便是城上别的秦人,也都一个个心中愤愤。

    戚虎却是向后退了两步,摆了摆手,回头望向黄彦:“你觉得火妖此次派使者来是为何?”

    在戚虎来之前,黄彦一直负责郁成城的城防守备,若说戚虎与俞龙是防御体系的设计者,那么黄彦就是将这些设计变成现实的执行人。

    对于此人的才能,戚虎也非常看中——这也是戚虎与李果产生矛盾的重要原因,李果认为此人对陈殇之死要负重要责任,戚虎却觉得此人已经在当时情形下做到了极致,实在是无法苛责他。

    黄彦自是不知李果对自己怀恨在心,不过他却知道,戚虎对自己比较看重。因此得问之后,当即回答道:“此人……此妖不怀好意,看起来是来此动摇我军军心,实际上别有他图!”

    “你觉得他所图为何?”

    黄彦犹豫起来,不过戚虎没有等他回答,便摆了摆手:“火妖突然派遣使者来,谁都不曾有心理准备,你不必急着回答我,回去之后好生想一想,再过两日来答我。”

    黄彦愣住了。

六七、一事相请

    “火妖欲与秦人议和!”

    在贰师城外的一处山坡之上,左勒盖尔奈英手握着重剑,一边用布擦拭,一边侧过脸来望着与他说话的金玄。

    彼处山坡,位于两处山峰之间,这两处山峰之上,如今旗帜招展,人影幢幢。

    失去了绝大多数部下的骊轩人占据了靠南的山峰,而同样只余两万余骑的犬戎人占据了北方的山峰。为了防备火妖随时会来的追袭,也为了防备秦人有可能的吞并,两部都在竭力修建堡垒。北方犬戎人的堡垒被金玄命名为金汤,而南部骊轩人的堡垒则被左勒盖尔奈英命名为……左勒堡。

    好吧,又是一个以左勒命名的地方。

    身为大使的塔西陀在记载这个堡垒名字时有些无奈,这可能是骊轩最后一座以左勒之名命名的地点了,而且严格来说,这里也不是骊轩的地盘,而是属于大秦治下的大宛国。

    “是的,我可以确定这个消息,你知道,虽然火妖已经控制了局面,但我总有办法弄到一点那边的消息。”金玄点了点头。

    “火妖也会与人议和……呵呵,真是让人意外。”骊轩皇帝苦笑着说了一句。

    如果在泰西之时,火妖也与他议和,或许他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哪怕答应火妖的某些条件都没有关系,至少能保留部分骊轩的国土与人民吧。

    说实话,曾经英雄一世的骊轩皇帝左勒盖尔奈英此时已经对未来绝望了。

    他与火妖抗衡了三十年,他自认为作为一个皇帝,他已经将能做的一切都做了,事实上他的臣民们也都觉得他是个英勇仁慈的保护者,但那又怎么样,三十年奋战的结果,是国土与臣民尽皆失去,最后只残余眼前这四万部队罢了。

    犬戎人虽然惨,兵力比他还少,但好歹犬戎还有许多部族在大秦的庇护之下,仍然还有延续的希望,而骊轩就惨多了。追随左勒盖尔奈英一起东来的民众,尽数落入到火妖的手中,他们如今若没有变成火妖的军粮食物,就一定是接受了绿芒的“神恩”,完成了所谓“神启”,也成为了火妖中的一员。

    此时仍然支撑骊轩皇帝与其忠心部下的,唯有仇恨二字罢了。

    “在所难免,秦人已经表现出了他们的战斗力,火妖的后勤补给太长,需要控制的地盘太大,他们需要时间将新占的地盘与人口转化为战斗力。”仇恨占据了左勒盖尔奈英的心灵,但并未使之失去理智,他推测道。

    “是,秦地广阔,秦人众多,秦国力强盛,物资丰饶。哪怕是火妖,欲与如此强敌抗衡,也需要充足的准备。”金玄也赞成左勒盖尔奈英的推测,“况且,这么多年之后,火妖与原先如同野兽一般也有些不同,他们也会使用一些手段了。”

    两人都陷入沉默,然后同时开口:“你说……”

    在发现对方说话之后,两人又同时闭嘴,然后笑了起来。

    “秦人同样如此,虽然放弃贵山乃是秦人计划之中的事情,他们也确实在贵山城外给火妖造成了巨大的损伤,但秦人的后勤补给也一样很长,他们还需要翻过沙漠……所以秦人也需要一段时间的和平,以此来巩固新的防线,调集更多的物资与兵力。”金玄先说道。

    “我对秦人不是那么熟悉,但统治一个万里大国的经验,我还是有的。在必要的时候,必要的妥协甚至退让是重要的,若是付出的代价并不是太大……”

    两人说到此处,都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

    火妖欲与秦人论和,这件事情虽然出乎意料,但并不是不能理解。但如今至少在表面上,是火妖占据了优势与主动。他们已经攻下了贵山城,将贰师与郁成城分割开来,他们仍然拥有百万以上的庞大数量——来自天竺源源不断的恒河之尸为他们提供食物与低等兵源。总之,提出和平建议的虽然是火妖,但他们肯定会让秦人付出代价,而对于秦人来说,最好的也最容易割舍的代价,除了在此的不足八万骊轩与犬戎人外,还有什么呢?

    毕竟,就在不长的时间之前,骊轩与犬戎也是秦人的敌人,甚至还制定了一个鸠战鹊巢分割大秦的计划。

    用这不足八万的骊轩与犬戎人,换取哪怕是半年的和平,都足够让秦人来强化他们的新防线了。

    这样做,火妖高兴,秦人愿意,可是有可能成为代价的骊轩与犬戎人怎么会乐意?

    “若真如此,该怎么办?“好一会儿之后,金玄低声问道。

    “能不能继续向北?”左勒奈尔盖英用更低的声音问。

    “俞龙不会放我们走的,他扼住了要道,我们也没有足够补给。”金玄摇了摇头。

    其实以犬戎对于这一带地形的熟悉,他还是有办法带着小股犬戎人摆脱俞袭的封堵,越过金微山,甚至越过丁零海,逃到极北的苔原去,去与那些养着可笑的大狗的吃生肉野人生活在一起。但那样的话,对于金玄这样的人来说,比起死了还要难过。

    他相信对左勒盖尔奈英也同样如此。

    “向西?“向北不成,那就只能向西。火妖拉的战线太长了,他们虽然在前线布有重兵,但在其后方却是有大片空阔之地,若是能够找到火妖的空虚之处,他们或许能够得到一条生路。

    “苟处残喘罢了,没有多少意义,而且火妖既然愿意与大秦议和,他们前线一停战,接下来必然回头收拾我们。那时我们既无人员补充,又无物资供应,亦是必死无疑。”

    两人的话语声很低,能听到他们说话的,也唯有塔西陀这个名义上的大使。塔西陀脸色煞白,不过看这二人,他们却是神情自若,仿佛所讨论的并不是生死存亡,而只是何种羊羔味道好吃一般。

    塔西陀既是惊恐,又是钦佩。

    “那就只能想办法让秦人看到我们的价值了。”左勒盖尔奈英有些无奈地说道。

    想要不被当作代价送给火妖,他们就必须表现出更大的价值,可是怎么样才能表现出价值?

    “我还有一些从骊轩带来的金银。”左勒盖尔奈英说道。

    “我则什么都没有了,有的不过是两万余名不畏死的战士。”金玄道。

    “战士比金银更有价值……”左勒盖尔奈英道。

    他们其实是提出了两条出路,一个是以金银财货贿赂大秦官员,争取有份量的大秦官员替他们说话,使其避免被充作筹码的命运。二则是通过展现自己的实力,来向大秦表明自己的价值。不过二人也都明白,他们手中这点财货能够收买的只会是少数官员,根本不可能收买整个大秦,而他们的实力,在大秦眼中,也不过是一群残兵败将,若没有大秦的物资支持,只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饥寒而死。

    “双管齐下吧,无论如何,总不能坐以待毙。”金玄无奈地说道。

    他们二人皆是当世英雄,奈何时运不济,遇到绿芒灭世这等人力难以抗衡之事,如今已至绝境,手中几无筹码,也亏得二人性格坚毅,能够忍辱负重,才没有自尽。

    “若是能见一见大秦的皇帝就好,你觉得,他是不是那种目光短浅之人?”左勒盖尔奈英道。

    金玄一时之间有些神情恍惚。

    他与赵和唯一一次直接打交道,便是在战场上的相遇。但他在赵和这里吃的亏,却不可谓不多。

    “他绝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若是那种人,他不会等到今年才正式成为大秦的皇帝,更不会让我在他手中吃到这么多亏。”良久之后,金玄才说道。

    “塔西陀,我最聪明的导师,你的智慧曾经帮助我度过许多困难,现在我又需要借助它了。”左勒盖尔奈英道:“我希望你作为我的使者,去一趟秦人的都城,替我再次见一见秦人的皇帝。”

    塔西陀明白他的意思,当下躬身行礼:“请陛下放心,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咸阳,或者是更远的洛阳。”

    他话声还没有落下,突然间,山坡之下的一队人马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看来前往咸阳的机会来了。”认清楚这队人马的旗号之后,左勒盖尔奈英自嘲地道:“只不过还不知道,是我们主动要求前往,还是被迫前往了。”

    片刻之后,那旗帜的主人便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正是有雪山之龙称号的俞龙。

    俞龙面庞方正,正是他身上气质,与当年被称为咸阳四恶之时的气质全然不同。

    他勒马来到左勒盖尔奈英与金玄面前,在马上拱手为礼:“大秦安西大都护俞龙,见过二位。”

    塔西陀脸面抽动了一下,俞龙这样做可有些没有礼貌。

    但此时此刻,无论骊轩也好,还是犬戎也好,又没有办法去用礼仪约束俞龙。

    毕竟这是一个以实力说话的世界。

    而俞龙本人更视目前这种情形为理所当然,在赵和新近制定的用以指导大秦与外国关系的内诏之中,赵和很明确提出,大秦以朝贡体系约束周边小国,大秦的列侯,地位便相当于周边小国的国君。骊轩与犬戎虽然不完全算大秦朝贡体系中的成员,但如今这两股势力都与周围小国相当,俞龙自然也用不着对其君主太过礼貌。

    “大都护此来,是有什么要与我们商议的么?”金玄主动开口问道。

    “确有一事,要请二位相助!”

六八、打探消息

    “确有一事,需要二位相助。”

    俞龙说此话时,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两位前敌人。

    在俞龙心底深处,对左勒盖尔奈英与金玄都是恨之入骨。

    陈殇的死,固然是与当初戚虎布置的防线出现了疏忽有关,但关键原因,还在于犬戎与骊轩祸水东引,故意放开一条道路,使得火妖可以翻越群山,直接抵防备不足的郁成城外,逼使陈殇不得不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引发雪崩,埋葬了奇袭的火妖主力。

    陈殇固然死得壮烈,可原本是可以不死的。

    因此,李果责怪黄彦,而俞龙却暗恨犬戎与骊轩。但是在犬戎、骊轩遭遇分裂之后,他们偏偏舍了戚虎,来依附于贰师城,就在俞龙的眼皮底下。俞龙出于大局的考虑,不仅不能动他们,还要为他们提供粮食物资——换作别人,哪怕是戚虎,只怕都会忍不住下手弄死犬戎与骊轩的残余了,唯有心性高傲又极有大局观的俞龙,却忍了下来。

    忍到现在,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莫非是要我二人的脑袋?”金玄望了左勒盖尔奈英一眼,带笑着道:“大秦欲与火妖议和,以我二人首绩为贺礼,以乞求火妖暂停攻击?”

    “若是如此的话,二位又如何?”俞龙反问道。

    金玄与左勒盖尔奈英倒是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但他们身后的护卫们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手按刀柄,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了起来。

    俞龙的护卫自然不甘示弱,一个个也手按剑柄,怒目相望。

    “还能如何呢,我们虽然身陷绝境,却还不欲束手待毙。若是大秦真欲以我二人来献媚于邪神与火妖,少不得做过一场。”金玄回头望了望自己那边的营寨,“我们如今这地步,硌下大秦一两颗牙还是做得到的。”

    俞龙冷笑了一声:“那我倒想要试上一试。”

    “俞都护何必吓唬我们,这些话语,于事无益。”左勒盖尔奈英见此情形开口道。

    “吓唬?”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随我的老师塔西陀学习大秦的历史。”左勒盖尔奈英道:“我们知道大秦是如何扫平诸侯,将整个中原归于一统的。当时能够与大秦抗衡的诸侯国并不少,甚至有两三个实力比大秦还要强大,但为何最后是大秦完成统一?我虽然是骊轩人,却也从大秦的历史中得到了一些心得。那些实力不弱于大秦的诸侯,面对大秦的攻势之时,不是奋起抵抗与反击,而是不停地答应大秦的条件,要么是杀死投靠自己的勇士名将,要么是割让关键地点的城市关隘。他们每让一步,大秦的野心就大一分,大秦的实力也因此强一分,而他们自己则在不断地让步之中削弱、衰退,甚至死亡。”

    左勒盖尔奈英说到此处,笑了起来:“以你们大秦皇帝的英明,以俞都护的眼光,怎么会忘记这一点,又怎么会不吸取教训。将我们交给火妖,除了削弱大秦的助臂之外,并没有任何作用。今天火妖提出的要求是我们二人的头颅,明天火妖提出的要求就是雪原之龙与戈壁之虎的首绩——对待野蛮如火妖这样的怪物,以退让求和平,结果必然是灭亡!”

    俞龙扬了扬眉,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骊轩皇帝。

    单纯论年纪,这便骊轩皇帝还不到四十岁,其实并不算太老,但是这几年的颠沛流离,特别是巨大的军事政治压力之下,他两鬓斑白,看上去仿佛超过了五十岁。不过其人腰仍然挺得笔直,手臂仍然强壮有力,特别是眼睛,仍然闪闪发光,宛若少年。

    “你说的不错,我们的皇帝也曾经说过,能战方能和,能攻方能守,一昧妥协退让就是投降……所以,我来请二位的原因,并非要你们的首绩。”

    “哦,请说吧。”

    “火妖遣主祭穆提来求和,此事二位都知晓?”

    “刚刚听说过。”

    “这些时日里,我们也弄明白了火妖是怎么回事,火妖一共有九名大主祭,此前已经有两位为我们所败,如今负责火妖战线的乃是大主祭康斯坦丁。此人……此妖除了如同此前的两位大主祭一般不将底层火妖性命放在眼中外,还更为诡计多端,所以给我们造成了不少麻烦。我们之所以放弃贵山城,便与此妖有极大关系。”

    “不过火妖东来,进速越快,其战线便越长。哪怕火妖已经将后勤补给压至极致,但对其国力而言,亦是极大负担……”

    这是火妖最大的问题之所在。

    火妖以劫掠为生,他们的农牧业虽然也有,但完全不足以支撑其占领的庞大区域,因此其总数其实是有限的。

    故此,火妖能够派到东方来的数量,最多就是两百万,而在贵山城的防御体系之下,已经先后被消灭了一百余万。哪怕这个过程之中,火妖也在不停补充,可其数量比起他们迫使犬戎、骊轩分裂之时,仍然是大大削减了。

    以被极大削弱掉的实力,面对不逊于贵山的贰师、郁成二城防御体系,哪怕康斯坦丁只将底层火妖视为消耗品,也不免陷入困窘之境。

    “因此,我们判断,火妖所谓议和,只是缓兵之计,他们只是想着借议和之名,让我们暂停反击,好使其后备兵力能够抵达。”俞龙说到这里,看了看金玄:“也由此我们可以推测得出,火妖正在调集援军,我们需要知道火妖援军有多少,从哪条道路来,其统帅又是何人……这些军情,知道得越详细越好!”

    金玄与左勒盖尔奈英交换了一个眼神,此时他们算明白,俞龙来此是什么意思了。

    “我可以派出我军中最好的斥侯。”左勒盖尔奈英毫不犹豫地道:“他们会给我们带来足够清楚的情报!”

    “我也会派人相助。”金玄也没有推托。

    “如此,我就在贰师城中静侯佳音。”俞龙道。

    三方议定,俞龙不作停留,转头便又回去。

    望着他的背影,金玄道:“左勒兄,你觉得此人言语中有几分真实?”

    左勒盖尔奈英叹了口气:“他有几分真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局面,让我们根本无从拒绝……”

    须知如今火妖势大,派遣斥侯绕过火妖正面前往后方侦察,不仅难度大、危险高,而且便是侦察到消息,想要将消息传递回来,又是一件难事。在这过程之中,不知要牺牲多少勇士性命。

    也正因此,俞龙没有派出秦军斥侯,而是来督促骊轩、犬戎派出斥侯。俞龙根本不怕骊轩犬戎在这个问题上耍花样,毕竟若是带来的消息不真实,最受伤害的还是骊轩与犬戎人。

    二人无奈之下,当即派出了最精锐的斥侯。时间转眼过去五日,在郁成城下,穆提又再度来议和,仍然是在城下与城头争吵了一番,然后又留下五日之约。如此三个五日之后,终于,骊轩与犬戎派出的联合斥侯队伍赶了回来。

    去时派出的人手是精挑细选的三十余人,回来时却只有七人,而且这七人之中,还有一位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塔西陀随左勒盖尔奈英见的斥侯,一见着这位老人,顿时骇然:“张先生,怎么是你!”

    这老人正是张衡。

    只不过与当初塔西陀所见的张衡不一样,如今的张衡失去了一只眼睛、一只左臂,面上也多了好几道可怖的伤疤,在他的脖子之上,甚至有类似火妖高层的那种小触须在摆动。若不是塔西陀对其实在是印象深刻,当真认不出此人来。

    张衡伸手掀开自己的须发,瞅了塔西陀一眼,然后笑了起来:“怎么不是我?”

    他早有心前往泰西,亲眼去看一看所谓绿芒灭世的根源,哪怕是赵和都没有办法阻拦他。事实上,他出发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很悲观地猜想,以他的年纪,必然是有去无回,哪怕不死于火妖之手,也会死于寿终。故此当塔西陀看到他时,才会如此惊讶。

    “先生怎么变成这模样……”塔西陀又道。

    他说话之时,身体忍不住向后退了退。

    张衡这模样,分明是在向火妖转化!

    张衡又笑了一笑:“我深入泰西,见到了绿芒,变成这模样,在所难免……”

    “可是……我这就寻找医生来救治张先生!”塔西陀道。

    “不必多此一举了,放心,我身上虽然变成这模样,但我心里却还是原先的张衡……绿芒的邪术固然可怕,却也不是不可抗拒,或者说,身体难以抗拒,至少这里,却还不会屈服于其。”张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说完这话之后,他长长吁了口气,然后肃然道:“我时日无多,抓紧时间,有些事情告诉你们!”

    金玄与左勒盖尔奈英都是神情严肃。

    “火妖大举来援,数量将达二百余万,其后方虽然尚有未平之地,但火妖已经弃之不顾了。”张衡说道。

    来援的火妖便有二百余万,再加上如今已经在前线的火妖,其总数可能达到二百五六十万!

    在此时,这只怕是火妖能够动员的全部数量,可谓不顾一切。

    这让金玄与左勒盖尔奈英都有些惊讶:火妖为何要不顾一切扑上来?

    但紧接着另一个让他们更惊讶的消息从张衡口中传了出来:“另外,绿芒亲……至……”

六九、西游漫记

    “绿芒亲至!”

    于阗城中,来自大宛的最新消息被送到了一座大帐之内,大帐中的赵和紧紧盯着带来消息的信使,眼中闪动着光芒。

    泪光。

    “这就是张师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又问道。

    信使不敢抬头,单膝跪着道:“正是如此,”

    张衡在对金玄与左勒盖尔奈英说出“绿芒亲至”之后便气绝身亡,他的遗体也因为沾染上火妖的一些特点,而被俞龙下令焚毁,无论赵和如何悲伤,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了。

    虽然张衡带来的消息非常重要,但赵和还是忍不住暂时放下正事,闭着眼睛靠在榻上回忆起张衡来。

    他与张衡见过的面并不多,在一起的时间更少,但是张衡在他的生命中却是极为重要的角色,若不是张衡,他一出生就会被喂了老虎,同样若不是张衡,他在铜宫之中哪怕天姿再为卓越,最终也不过成长为一平庸之人。

    张衡对大秦的影响也极大,不仅仅是召开五贤之会,将五位学问德行都极高的老人送入铜宫,既教导赵和,也算是为如今的道统之说奠定了基础。而且他还亲自教出了数位弟子,这些弟子后来也都成为赵和的重要助力。到八十岁后,更是以迟暮之身,亲临凶险之地,调查绿芒的真相,寻找对付绿芒的方法。

    是大秦人天性里的勇气与担当,促使这个老人如此。

    赵和不由得想起了骊轩学者塔西陀评论大秦的那句话:大秦总是被他的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

    良久,赵和才收拾好心情,拿起手中的纸。

    在大秦进入大宛之后,造纸术便随之也传入到葱岭以西,原本贵重的纸张,如今在大宛已经不是什么罕见之物。而张衡此次西行,早就做了万全的准备,随身携带着纸。

    这些纸被装订成了一个小册子,其最面上一张上写着“西游记”三个字。

    正是张衡的亲笔。

    这是自大宛呈上来的张衡遗物,赵和将之摊开,一面又一面地翻过去。

    所谓“西游记”,其实是张衡自大宛出发之后的闻见录,有山川地势,有气候风雨,亦有人情典故——张衡非常惊讶地发觉,或许因为推进得太快、占领的地盘太多,也或许只是想将人类当作储备粮进行放养,火妖们并没有对他们所占领区域的人类赶尽杀绝。而人类在绝境之中,也展示出极强的生命力与勇气,在一些火妖都不愿意涉足的穷僻之地里,还有零散的人类聚居地存在。

    这些人类聚居地最大规模也不过是一座镇子,小的往往就只是三五户人家,若张衡不是为了躲避火妖而必须于险恶之地行走,也不可能发现他们。这些人类同样因为躲避火妖的缘故,往往封闭自守,与外界全无联系,直到张衡的到来,他们才知道火妖正在与大秦作战。

    更让张衡惊讶的是,这些人类当中,有少数竟然与火妖有所“合作”,或者说,他们能够为火妖提供一些火妖需要的物资,因此可以同火妖的中层进行交涉。火妖中层对他们甚是轻视,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保密意识,因此通过这些人,张衡打探到不少火妖的消息。

    比如说火妖的组织结构。经过数十年的扩张,也是为了迎合如今统治大量土地和人数的需要,火妖在政治与军事上都形成了独特的组织结构。政治上是以九位大主祭组成所谓枢密议会作为最高统治机构,这九位大主祭全部由绿芒决定,受绿芒庇护,向绿芒负责,他们的全部使命,就是帮助绿芒尽可能地扩张。九位大主祭之下,则是由一百四十五位主祭组成,这些主祭有些负责行政,有些负责军事,每一个都独当一面,类似于大秦原来的郡守或将军。每一位主祭的产生,都由枢密议会决定,其职能划分,亦是如此。主祭再往下,则是数量不详的神仆,这些人都是火妖的中层,他们构成了火妖的骨干。让张衡特别注意的是,每个神仆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底层火妖的“心智”,最底层那些残暴噬血的火妖,之所以不曾自相残杀,之所以能够保持纪律性,便是依赖于这些神仆的约束。

    这一些赵和也已经从骊轩、犬戎人的情报里了解到了,因为骊轩与犬戎都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现象,战场之上,当火妖中的神仆被击杀后,其周围的火妖都会陷入短暂的混乱之中。

    神仆再往下,就是那些低级火妖了。但低级火妖亦有所不同,有的耐力极强,耐寒能跑,当初翻越雪山突袭郁成城的便是这一类;有的身材高大力量出奇,在战场之上,这类火妖往往位于正面;还有的身手敏捷动作迅猛,他们会作为战斗中的突击手而出现。除了这三类常见的低级火妖之外,还有些特殊的低级火妖,比如说浑身已经异化有如巨蝎一般的火妖,他们已经失去了人体形状,却可以通过自己的尾穹喷射尖刺,其射程和杀伤力,更胜过人类的弓弩。再比如说自爆火妖,这种火妖其实介于低级火妖与神仆之间,拥有相当的智慧与自主判断能力,但同时又如同普通火妖那样完全不知道畏惧死亡,他们借助于某种特殊的火油,可以引发爆炸,生成难以扑灭的绿色毒火。

    “产生何等火妖,并非碰巧,而是受绿芒所控。绿芒觉得需要何种火妖,便会将受其蛊惑之人变成何种类型,在将人转变为火妖的过程之中,除了人类要笃信绿芒以其为神之外,似乎也需要消耗绿芒的某种力量,故此绿芒转化火妖,亦非不受限制。除了少数类型之外,这些火妖还可相互转化——幸好此等转化,同样要消耗绿芒之绿量,故此除非火妖立下大功或者犯下大过,绿芒一般不会对其进行转化。”

    “另外,有一件事情须要注意,火妖近来开始使用人类工具了。”

    当《西游记》中出现这一句话时,赵和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此前,虽然火妖势大,但赵和觉得人类与其相比还有一项优势,就是人类可以不断地通过工具创造出更多的物资装备,而火妖却只能使用抢掳所得的人类军械。可现在火妖也开始使用人类工具,这不仅仅意味着火妖会用更多的武器装备来武装他们原本就强于人类的身体,更意味着火妖的持续战力得到加强,拥有可以和人比拟的战争潜力了。

    “幸好,张师注意到目前这还只是开始,而且也只在少数边远之地火妖的补给亦很困难处才有……张师称其为需求决定生产,这么说来……”赵和看到这里,目光稍稍离开了一下书册,开始回忆起此前有关火妖的情报。

    “小普林尼卿!”他开口道。

    在他身后,穿着秦人官服的小普林尼应了一声:“陛下。”

    “火妖最初出现之时,可曾有过……利用刀剑之举?”赵和问道。

    “不曾,最初时火妖只是悍不畏死,甚至连其身体,也不如如今。”小普林尼道:“臣一直以为,火妖其实也在不断改进之中。”

    赵和点了点头:“是,先是肉身改进,体质发生变化,后来连智慧也开始改进……若是如此,不宜久拖啊。”

    人类如今与火妖相比,仍然还存在的优势便是使用工具进行生产,而火妖既然也开始向这个方向改进,以其超过人类的体力,必然会变得比人类更有效率。到了那个时候,人类不仅在身体上被其碾压,在工具、武器和物资上也被其碾压,人类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绿芒交与火妖的最重要人物,竟然不是扩张,而是搜寻星星石,扩张只是搜寻星星石过程之中附带……”再往后看,张衡的又一个发现,与赵和的猜测不谋而合。

    在众多西行见闻之后,到了书册的最后几页,赵和又看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在大食绿洲之中,发现了大队火妖聚集,其数量甚为庞大,而此又仅为更多火妖集群之一。人类已经很难接近火妖,他们开始逮捕一切残余的人类,但抓住之后并不杀死吃掉,而是生俘。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将这些被俘的人类送往其中一个绿洲,那个绿洲守备甚为严格,我尝试了数次,都未能混入其中。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火妖将被俘的人类送来,目的是将其也转化为火妖,那也就意味着,原本位于骊轩的绿芒,已经迁至大食!”

    “我看到了,我终于混进绿洲,我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在近乎末尾之处,张衡如此下笔。

    赵和可以想象,让一向冷静多智的张衡都震惊若此的会是什么场景。

    成千上万的火妖们簇拥着一团绿色的火焰,这大团的火焰当中,是一只长满了眼睛、触手和肉瘤的可怕怪物。火妖们将之奉为神祗,把一个个被俘的人类送到它的面前,然后这些人类,在哭喊、哀求和咒骂之中,失去人类的意志,加入到火妖的队伍之中。

    在距离这团绿色火焰远一些的地方,更多数量的火妖聚集而来,拱卫着它,护送着它,抬举着它,一起汇成浩浩潮流,向着东方,向着大秦而来。

    赵和蓦然回首。

    他仿佛看到,在他的营帐外,连绵不绝如同白云一般,是一个个营帐,而在更远处,甚至在几千里外的远方,数以十万计的军士、辅兵、民夫,正源源不断地涌向西域。在更广阔的中原、江南乃至蜀地,无数的农夫、工匠、官吏、商贾,也正在大秦的旗帜之下,将自己的血肉与汗水,转换成兵甲、粮食,用以支撑着这条漫长的兵线!

七十、家底几何

    放下张衡遗书之后,赵和许久都未曾说话。

    在他身边,是段实秀、小普林尼、解羽、应恨等诸多文武,他不说话,这些人也都默不作声,直到赵和示意他们都看一看遗书最后几页,众人才躁动起来。

    此次赵和亲临西域,随行的文武大约占据了朝堂的四分之一,其中又有大半是他近些年自地方和军中提拔起来的年富力强者。他以段实秀为行军长史参赞军务,借助其人的能力帮助协调人员与物资的输送,以解羽为近卫总管,督领诸军。他将萧由留在了洛阳,负责总后勤,又将常晏留在长安,负责抚镇关中,同时将曾灿留在江南,李果留在河北,张钦置于蜀地——通过这种人员安排,调集全大秦的人员物资,用于此次惊世骇俗的远征。

    此时赵和声望在大秦如日中天,而且他安排的人选也皆是精干之辈,特别是萧由精擅物流调配,再加上五载生息休养,因此虽然他此次出动了二十万大军、三十万民夫,可对于大秦的冲击却不如当年烈武帝征讨犬戎时大。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虽然对大秦上下有很大的影响,可是却几乎没有出现民众因此破家流亡的事情。

    段实秀看完之后将遗书交与解羽,然后向赵和拱手肃然道:“幸哉,陛下明见万里,知晓西方军情急迫,倾国之力来此,否则只以西域之力,如何当之?”

    段实秀并不是在拍马屁,而是真心诚意地表达自己的钦佩。

    须知此时不过是道统五年,大秦也只是刚刚完成完全统一,内战的创伤尚未彻底治愈,哪怕有赵和竭力推动农家、墨家等经济之事,大秦的财政收入也不过是恢复到十余年前的水平,而人口等更是比起十余年前颇有减少。故此,当赵和执意举国之力亲征,莫说那些一直呆在中原的大臣,便是段实秀这样出自西域的心腹,也觉得似乎有些急切了。赵和可以说是完全凭借自己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威望,才推动此事。不过彼时赵和是如何孤独,现在赵和就显得如何高瞻远瞩,至少在段实秀等人的心中,赵和的形象又高出了一大截。

    “绿芒来此,既是凶险,又是机会。”待众人都看完之后,赵和开口说道:“若是绿芒仍然窃据于骊轩故都,那是数万里之外的地方,我军便是再精锐,也无法推到那边去,便只有在边境被动防守,徒耗国力。现在它既然来到大秦卧榻之畔,那便是我等机会,以如今对火妖的了解来看,绿芒乃是火妖之源,除去绿芒,火妖不仅不能再有数量增长,而且其神智将会丧失,不过变成一群野兽罢了——故此,这一战,我们必须要消灭绿芒!”

    “是!”众人都齐齐应了一声。

    虽然在张衡的遗书中说了,绿芒裹挟了两百余万火妖来此,其数量是原本在一线的火妖的两倍,这也就意味着大秦即将面对的是三百万甚至更多的火妖——此前莫说大秦历史之上,就是天下任何一国历史之上,都未曾出现如此规模的大军,更别提这些火妖的身体远胜普通人类,人类只能凭借刀剑之利、甲胄之坚才能与其抗衡了。可是对于在场的众人来说,这种规模的火妖出现在家门口,总比他们出现在几万里外的地方要好,在家门口,大秦可以集中国力与之作战,而在几万里外,哪怕就是大秦的国力,也不可能支撑如此长的后勤补给线。

    “段卿,若是决战之期在三个月之后,我军可调集参战有多少部,兵力几何,粮草马匹是否充足,军械是否备齐?”赵和又道。

    这些他心里其实都有数,但让段实秀再说一遍,有助于众人更清楚己方的情形,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受于条件限制,只能勉强知道一些敌人的消息,若再不能掌握清楚自己这一方的消息,那这仗也就没法打了。

    “如今我军能够参战者共有六部……”自有人展开地图,段实秀拿着一根小棍,指着上头道。

    秦军共分为六部,靠北一点在贰师城的俞龙部,靠南一点在郁成城的戚虎部,这两部共有秦、胡军兵十四万左右,他们也在正面与火妖的康斯坦丁大主祭部对峙。再往北,则是郭英、李弼的北庭部,经过这些年的补充,北庭部拥有秦军一万八千余人、胡骑三万四千骑,这一部担当着两个任务,一是作为俞龙部的预备部队,另一则是守住金微山方向,监视敌人越过零丁海从苔原绕到大秦正北方去。

    而在戚虎部东南方高原之上,则是马定、樊令部,此部主力是秦军一万二千余人,还有各色羌、蕃诸部二万五千人,另外战时还可以征召服从大秦的各部勇士四万余人,除此之外,还有一支比较特殊的部队,即随樊令、莲玉生一起退入羌蕃的北天竺联军,虽然北天竺联军实现战斗力不强,但至少可以充作辅兵用,数量也有三万余人,故此,当大战形如时,马定、樊令部能够派出的兵力亦有十万,单从数量来说,甚至比起俞龙或者戚虎手中的兵力还多。马定、樊令部的最主要作用并非与火妖作战,他们更大的目标,是扼住羌蕃要道,不令仍然在天竺肆虐的瘟疫传至大秦,故此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之中,他们最大的作用,不过是以佯攻牵制部分火妖。

    秦军第五部,乃是赵和亲自带领的近卫军,赵和此次前来,调集有秦军主力八万六千人,各色辅兵十五万人,这支军队是秦军的主力,不仅在各部中数量最多,而且几乎完全由秦人组成,战斗力也是最强,还装备有这些年秦人新研制出来的各种武器、兵甲。只不过这支军队远道而来,尚在途中,士卒疲惫,故此抵达前线之后,须要进行一番休整,才能真正投入到战斗中去。

    秦军第六部,乃是位于敦煌的高凌部。这一部是总预备队,常备部队只有三千余人,但同时大秦各地征召的兵力正源源不断于此集结。其主官高凌追随赵和的时间很早,虽然才能方面与其余方面大将相比较为平庸,但一来忠心,二来能力也在水准之上,故此使其取代马越控制敦煌。他最重要的作用,还是整顿后方自大秦各地征召而来的后续部队,进行编制之后送往西域。但必要的时候,他这支总预备队也可以上战场——只不过那个时候,要么就是孤注一掷,要么就是失利后撤,需要他进军掩护。

    “故此次决战,若是决战时间定于三个月之后,我军兵力可达四十五万,其中各色杂胡、戎羌约有二十万,秦人二十五万。除此之外,还有辅兵三十三万,胡羌牧民十一万,只须给予武装,亦可充当军士。故此,以最大数量来算,我军共有八十九万人!”

    哪怕在场之人对此都有所了解,此时众人也不禁心跳加快起来。敌人的数量固然是前所未有的多,但我军的数量同样亦是前所未有,当初大秦灭楚之时,动员的兵力也不过是六十万!

    自然,此时大秦的国力,亦非当初之秦可以比拟,若是真要彻底动员起来,百万大军亦不在话下。但是如今面对的敌人,也不是当初山水相连的楚,而是要翻越沙漠、雪山,远征近乎万里,故此动员出二十五万战兵、三三十三万辅兵,也已经是如今大秦的极限了,毕竟,为了供应这么多人的粮草物资,还需要数量两倍于此的民夫。

    “我军之外,尚有三支勉强算得上盟友的部队,其一是骊轩与犬戎联军,其数量尚有八万,正在贰师城附近,与贰师成犄角之势;其二是河中诸国联军,原本在贵山城,贵山城失陷之后转至郁成城,数量约有六万;其三是天竺联军,只是如今天竺瘟疫盛行……即便天竺无瘟疫,他们这些人也没有具体兵力数字,时而称有百万,时而称只有三五万……总之,骊轩犬戎联军尚有战力,河中诸国联军战力一般,至于天竺人,他们不扯后腿,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哪怕在这样的场合里,段实秀还是忍不住吐槽,实在是所谓的天竺联军给他的印象甚为不好。除了被樊令、莲玉生带上高原的那三万人外,其余的几乎毫无用处,甚至连用来消耗火妖的体力都做不到。段实秀还算是客气的,须知樊令说得更为犀利,直接说这些天竺人除了造粪与奸淫之外,就不会任何别的事情,樊令甚至还建议赵和,想办法将这些天竺人送给火妖当盟友,或许这样还能给火妖制造出更大的麻烦。

    “粮草,粮草。”赵和对天竺人没有多少兴趣,催促道。

    “是,陛下。”段实秀便又开始说起粮草来。

    这些年赵和做的几乎所有准备,都是为了这场大战,故此,从道统二年开始,赵和便在比较困难的情形之下,向着西域运送粮食。至此四年时间,他在西域囤积的粮食、西域本地可产出的粮食,大约可以支持百万大军八个月的消耗——若是战况激烈,消耗增大,可能还只有半年不足。

    若说提到兵力时众人还觉得有了几分底气,但一提到粮食,几乎所有人都唉声叹气起来。

七一、意料之外

    “粮食还能不能准备更多一些?”赵和问道。

    段实秀沉吟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便是再多,也不可能多出太多了。”

    “自今日起,西域非前线之士,口粮皆减半。”有人建议道。

    旋即这个建议被赵和否决:“不可,如此能省出的粮食并不多,反倒易挫民心士气——后方之士,虽未在前线浴血,但前线补给调度,皆仰赖于其。”

    “向诸胡征粮。”又有人道。

    赵和稍稍犹豫了一下,段实秀立刻反对道:“强征不可,须知此战之中,诸胡皆为我军盟友,损友盟而自肥,必至离心离德。”

    “那如何是好,总须多备些粮食,哪怕多备一两个月的也好!”

    “此事……强征不可,但多购牛羊还是可以的。”段实秀说到这顿了一顿,然后看向赵和:“陛下,我有一策,令戎羌诸胡驱牛羊至西域,由朝廷开取榷条,再凭榷条于雁门、敦煌等处取丝绸、铁器,或可有所补益。”

    赵和点了点头,表示可以。

    但这样所得的粮食其实也不会有多少,只不过是略微多些补充罢了。

    “陛下,洛阳有急信!”就在此时,门外军士进来道。

    众人心都突的一跳。

    赵和此次出亲征,与洛阳、咸阳都有约定,每三日通一次消息,使者于道路之中不绝,哪怕其中一批信使中途出现意外,一般最迟九天也会见到另一批使者。昨日刚有洛阳的使者来过,今日便又来,那就是洛阳发生大事了。

    “呈上来。”赵和面上还是镇定,挥了挥手道。

    片刻之后,便有一封信呈在赵和身前。他仔细检查了一下火签,确认并无人中途打开过后,这才亲自拆开。

    只看了两眼,赵和脸上浮起了微笑。

    “萧大夫倒是与段长史不谋而合,只不过萧大夫那里还有意外之喜。”赵和将信转交给了段实秀。

    他以“大夫”、“长史”这种旧职称萧由与段实秀,既是亲昵,也是轻松。

    “却是……嬴吉自海外贡粮?”看完信件之后,段实秀微微愕然。

    让萧由打破常规紧急送来的信中,带来了一条关键消息:嬴吉得知赵和一统大秦之后,便自海外进贡粟米等粮食,其数量虽然不算太大,但对于大秦来说,不无小补。

    “这数量,只怕他将整个东海诸岛都搜刮干净了。”赵和又说了一句。

    他对海东三大岛有所认知,上面人口并不是太多,地势狭僻,好的耕地有限。嬴吉自道统二年登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凭借他所随行的亲信旧部占据了一大块地盘。此后在靡宝的帮助下,他横扫诸岛,在道统三年便令岛上诸部都奉其为主。嬴吉也是个心大的,他在岛上自称东秦王——倒不敢称皇或帝,赵和在西征之前,曾派使者赐印绶,表示承认其这个东秦王的身份,许其一个“秦”字,也是希望他不要忘记自己仍然是秦人。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在回谢表之时,委托靡宝的船队运来数十万石粮,而且还称总数有百万石,随后将陆续运来。

    这些粮食自然不会飞到西域这边来,远水解不了近渴。但有了这些粮食,位于中原进行调度的萧由便有了进一步腾挪的空间。他可以将齐郡库存的粮食运至洛阳,将洛阳的粮食调至长安,而又将长安的粮食送至敦煌。路上自然会有损耗,百万石粮能到西域的有五十万石就已经了不起,但这对于秦军来说,却已经是不小的帮助了。

    “幸好我们虽然缺粮,驼马却是不缺的。”段实秀看完之后道。

    “粮食问题就放在这里了,反正加上后方所运,就算料得最宽,我们最多也不过是有十个月至十二个月的粮食,故此此战,必须在六个月之内结束。”赵和道。

    众人小声议论了一会儿,然后纷纷点头。

    “我们后勤艰难,火妖同样如此,我注意到张师西游记中还有一事,就是天竺瘟疫,于火妖似乎亦有妨碍?”赵和又道。

    众人方才也看到了,有人便冷笑道:“火妖自个儿想将瘟疫来祸害大秦,结果先害了天竺,还害了自己,正所谓自做自受!”

    此事其实张衡不提,赵和从莲玉生带来的天竺情报中也发现了这一点,就是火妖对于天竺发生的大瘟疫似乎也甚为忌惮。毕竟火妖虽然有这般那般的与人不同之处,但终究还是生灵,还要受瘟疫影响——甚至因为低级火妖缺少智慧,一但失去约束就混乱一团,不象秦人那样凭借高度的组织与纪律来隔绝、救治,故此瘟疫对火妖的伤害反而更大一些。

    也正是因此,原本火妖是想将天竺数以千万计的人也转化成火妖的,可最后却避之不及,只是占据了瘟疫情形相对较好的天竺北部,威胁羌地。

    “既是如此,火妖就不能借助天竺的人力与地力,他们想要尽早决战之心,只怕比我方有过之而无不及。”赵和又道。

    此前赵和说六个月内决战,众人还怕火妖未必会配合,但有了他这番话,众人明白火妖只怕也希望在短时间内进行大决战,无论胜负,都可以缓解其战线过长带来的补给压力。既是如此,接下来所有的方略讨论,就可以围绕着六个月内决战展开了。

    “段卿,继续。”赵和统一了众人的思想之后又道。

    段实秀接下来报出的是大秦此时的驼马与军械数量。

    一方面是因为大秦本身控制着大片很好的马场,另一方面原因则是周边戎羌诸胡都被大秦打服,再加上火妖东来之后大量的游牧部族被迫东迁,故此大秦控制的驼马数量非常惊人,甚至胜过当年烈武帝极盛之时。大量的驼马不仅让大秦可以组织规模空前的骑兵,也为秦军的后勤被给提供了动力,若非如此,赵和也不敢组织这样一场数十万人跨越万里的远征。

    除了驼马之外,军械方面大秦倒是不缺。烈武帝当初夙愿便是扫平犬戎,彼时便准备了大量的兵甲,这些兵甲如今还可以使用。而这几年中,墨家与阴阳家改进了冶炼技术,使得大秦的钢铁产量激增,仅仅是新设的徐州狄丘铁监,在道统四年的铁产量就高达一百余万斤,其中可用于兵甲铸造的有三十万斤——以三十斤为重甲来粗略估算,就这一处铁监便可以提供十万套重甲的铁量了。

    而象狄丘铁监这样的大冶炼据点,大秦设有五处,狄丘铁监在其中只排在第三位。

    所以比起粮食,秦军并不缺驼马兵甲,甚至还有一些兵甲可以提供给愿意为大秦出战的羌戎诸部。

    “除此之外……”报告完普通的兵甲数量之后,段实秀看了赵和一眼,见赵和点头,他又道:“我大秦兵械,以弩为上,事实也证明,一般兵械,虽然可伤火妖,但其效能有限,唯有重弩、石砲,可对火妖进行彻底杀伤,故此,此战我军备有重弩、石炮数量……”

    如段实秀所言,大秦与敌交战,向来是以弩为上的。弩如同刀剑一样,对秦军来说是制式装备。但能够被段实秀专门提出来的,是这几年针对火妖的特点研制出来的重型弩。

    另外就是从骊轩人那里学来的石砲。

    秦原本也有投石机,可是移动不便,多是在战场上就地取材进行制造,故此精度与投石能力都有所逊色。在得到骊轩人的石砲之后,大秦的能工巧匠们对其进行了改造,如今它也象大秦的制式弩一般,都能够用标准的配件进行拆解、组装,无论是移动能力,还是射程精度,甚至包括于战场中的存活能力都有了很大的提高。

    那些高级火妖,还有那些小团的绿诡,都非普通刀剑能伤,重弩与石砲将是对付它们的主要武器。

    在报完军械的数字之后,段实秀又望了赵和一眼,见赵和还是点头,他便继续再道:“除此之外,我们此来,还备有一些新式武器,其威力巨大……”

    在场的都是秦国的高层,虽然未必是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新式武器究竟是什么,但多少都听到过一些风声,故此段实秀的话没有引发太多的意外。

    众人只是小声议论了一下这新式武器究竟是什么之后,便又安静下来。

    因为赵和已经开口了。

    “俞龙送来张师遗书,他同时还有一个计划。”赵和说道:“他欲以犬戎大单于金玄、骊轩皇帝左勒盖尔奈英为饵,诱火妖入伏。”

    众人顿时躁动起来。

七二、狗与骨头

    “所以,火妖让其主祭于郁成城前与秦人和谈,根本目的还是在拖延时间。”

    仍然是左勒堡与龙城寨之间的那处山坡,仍然是左勒盖尔奈英与金玄,两人并排坐着,面前火堆中烤着一只羊,护卫们正在用香料涂抹着香身。

    此时已经是十月,大宛已经入冬,众人都是穿着厚厚的衣裳。不过因为还没有到一年中最冷时节的缘故,所以看起来并不显特别臃肿。

    “再拖下去,天冷了,便是不战,冻也能冻死人。”左勒说道。

    “呵呵,贤兄为何顾左右而言他?”金玄来了一句唐人的彦语,不过左勒却听不太懂,因此金玄又说得更清楚些:“现在我们说的是如今局势!”

    “如今局势还有什么好说的,绿芒既然亲至,那么就意味着火妖已经将重点转到了东方世界。”左勒叹了口气:“如果大秦能够顶得住,那么人类尚存一线希望,若是连大秦也顶不住,那么就真只能避到天涯海角去了……可是就算是天涯海角,也终有被它找到之时!”

    金玄微微一叹。

    骊轩人以农耕为主,因此退到这里是再无退路了,而犬戎则是以游牧为主,事实上,若金玄目光短浅一点,他完全可以带着自己的亲信们远走高飞,跑到哪个遥远的地方苟延残喘。但金玄很清楚,那样能够保住的,无非是他一个人或者少数部下的性命,对于整个犬戎族群来说,哪里能有那么大的一声牧场容纳他们呢,又有哪里能够不被火妖找到追杀呢?

    所以,人类与火妖或者说火妖背后的绿芒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任何心怀侥幸,都是自寻死路。在战术上,或许可以和火妖暂时和谈,就象秦人现在做的那样,但在战略上,一定要明白,火妖亡人之心不死,不要抱有任何幻想。

    金玄自问自己是看透了这一点的,左勒也看透了这一点,但是,赵和和他的部下能不能看透这一点?毕竟对于大秦来说,现在他们还有退路,从金玄使者带来的消息看,赵和也为这退路做了充足的准备。秦人不仅已经规划好了大宛失利之后的西域防线,甚至也规划好了西域失守之后的中原防线,为此,秦人干脆将都城从咸阳迁到了洛阳。更让金玄心生隐忧的是,秦人还在海外诸岛给自己安排了后路,哪怕大秦本土尽失,在海外诸岛中,仍然会有数以十万甚至百万计的秦人,凭借大海的隔阻,繁衍生息下去。

    有退路,就未必有决战之心。哪怕金玄此前觉得赵和是和自己、左勒一般的当世英雄,此时也不禁生出怀疑,面对如此强大可怕的火妖,秦人是不是愿意以倾国之力,在西域打上一场生死之战。

    “秦人也同样在拖延时间。”过了一会儿之后,金玄轻声说道。

    “是。”左勒点了点头,他的情报也证明了这一点。

    哪怕进入冬日之后,秦人仍然冒着危险,在不停地向着贰师城与郁成城运送补给、兵员。如果秦人是要放弃大宛,就不会如此了。

    “若我是秦人,就将决战之时放在开春,彼时天气转暖,道路顺畅,而且休养一冬,士气正旺……”

    “若是我,也会如此。”

    两人对望了一眼,然后苦笑起来。

    以他们之才智,自然知道什么时间决战更符合秦人的利益。但是,他们也同样明白,秦人这个打算未必能如意。

    与秦人相比,火妖受冰雪天气的影响更弱一些,而且张衡在亲眼看到绿芒之后便开始东归,他既然都到了大宛,那绿芒肯定也就在大宛附近了。数以百万计的火妖群聚于此,对于他们漫长的补给线来说是一场灾难,哪怕火妖再不通兵法,也不会放任这种情形延续下去。

    更何况绿芒既然亲来前线,当然不是为了在这里看上几个月的雪的。

    “秦人该如何应对?”金玄低声问道。

    “何妨直接问问他们?”左勒呶了呶嘴。

    却是俞龙又赶到了。

    俞龙来到二人面前时,二人已经开始就着酒水吃烤羊肉。见其靠近,金玄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笑道:“俞都护可是也要来点烤羊肉?”

    俞龙下了马,来到火堆之旁,没有理睬奉上羊肉的犬戎护卫,而是自己拔出肋下短刀,上前自割了一大块羊肉,一边切碎塞入自己嘴中,一边若有所思。

    “俞都护是有什么事情?”三人对着吃了好一会儿羊肉,金玄再问道。

    “又有一事,须得劳烦二位了。”俞龙终于开口道。

    金玄默然不语,左勒则仍然在吃着羊肉。

    以二人之智,自然知道俞龙特意来拜托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如今这种情形,他们又无法正面拒绝,所以唯一能努力的,就是尽可能为自己的部下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我需要胸甲,弩箭。”左勒放下羊肉后说道。

    “我也同样如此,另外,还须拨出牧场,许我族妇孺内迁放牧!”金玄道。

    俞龙眉头一挑,露出怒色:“二位,莫非以为我来此是求你们的不成?”

    “虽非求我二人,但要我们卖命,总须得卖一个好价钱。”金玄反唇道。

    “价钱?你如今在吃的羊,不就是价钱?你身上的皮裘,不就是价钱?”俞龙冷笑道:“我大秦自万里之外运来粮草补给,中途耗费无数,便是因此而死的民夫驼马,也万千上万计数。你如今所食所衣,皆为秦赐,所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你还有什么资格与我谈价钱?”

    此语一出,金玄霍然变色,而左勒亦是大怒。

    “俞龙,我们现在衣食,确实是仰赖于大秦,但是,我们也在为大秦守护边境!这些时日火妖虽然未曾再来,但前段时间,火妖骚扰试探,皆是我等出战,你们秦人不过是缩在城中观望罢了!”金玄愤然道:“我是戎人,不象你们秦人那样要脸面,便是说得难听些,你们秦人养狗看家,难道还不给狗几根骨头么?”

    此语一出,三人都沉默起来。

    金玄倒是无所谓,他们族称犬戎,但是因为擅长养犬,无论是猎犬,还是牧羊犬,或者追踪犬,都很擅长。在一些犬戎家庭之中,犬的地位与家人也相差不多。但是左勒与俞龙却不是犬戎人,特别是俞龙,此时都觉得无法反驳了。

    好一会儿之后,俞龙才勉强点头道:“我们会提供一部分胸甲、弩箭,也会允许犬戎入东胡之地放牧。”

    听他这样说,金玄与左勒不但没有露出欢喜之色,两人反倒更加严肃。

    “我倒宁可你不接受我们的条件。”左勒叹了口气道。

    “究竟是要我们做什么?”金玄追问道。

    “这些时日,你们有没有派出斥侯追踪绿芒?”俞龙问道。

    金玄与左勒对望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在得知绿芒已经接近大宛之后,他们哪里坐得做,自然是要派人去侦察的。这一点,根本不需要秦人提要求,他们自己就知道去做。

    “我需要你们去袭击绿芒。”俞龙道。

    “这是让我们找死!”金玄骇然。

    左勒也面色沉郁,毫不犹豫地摇头:“绝无可能!”

    “你们且听我说完,我需要你们袭击绿芒,并不是要你们真正与绿芒决战,只需要骚扰其护卫,将其护卫引开。”

    “你欲以我们为饵?”听到这里,金玄顿时明白过来。

    俞龙也不隐瞒:“火妖众多,不出奇无法制胜。如今火妖大军已经云集,想必很快他们就要再度攻城。我大秦主力,不可擅动,只能劳烦你们前去引开绿芒护卫。”

    “在那之后呢?”左勒并没有反对,他倒是对秦人的完整计划很感兴趣。

    “在那之后,我们会抽调精锐,突袭绿芒!”俞龙道。

    “你这想得倒好,火妖如何会上这等当?”左勒摇了摇头:“我与火妖打了三十年,我知道他们,他们不会上当……”

    “换作别人为饵,他们确实不会上当,但你们二位为饵,他们如何不上当?”俞龙笑了起来:“你们难道不知道么,那位反复在郁成城与戚虎谈判的火妖主祭穆提,指名要你们的首绩!”

    左勒与金玄心中顿时一惊。

    他们与火妖交战多年,他们二人对火妖自是仇深似海,却不曾想火妖对他们二人也同样是痛恨无比。

    “火妖屡战屡胜,此时又新得贵山,正志得意满,若你们二位行踪为其发现,必然会全力追击二位。一是解恨,二亦是削我军臂膀助力,只要二位愿意担任这诱饵,就不怕火妖不出来!”

    俞龙补充的话语,让左勒与金玄没办法再推搪。金玄便又道:“好,就算我们二人愿意以身为饵,就算火妖中计为我们所引走,接下来呢?你们又不是不知晓,绿芒有蛊惑人心之能,凡是近其身者,皆会为其转为火妖,你们以什么来杀灭绿芒,难道只凭你们的弓弩么?”

七三、戚虎点将

    “此事全局安排便是如此。”

    当俞龙在寻骊轩与犬戎之主提出要求之时,郁成城中,戚虎同样在对自己的部将们说话。

    郁成城中级以上的军官,尽皆在此,而在他们面前,则是由沙堆起的地形沙盘。

    这个沙盘将整个大宛及左近地区都廊括入内,城池关隘,山川河流,尽皆按照真实情形以一定比较缩放,数以百计的黑色、黄色与绿色旗帜插于其上,其中黑色代表着秦军,黄色代表盟友,绿色则是火妖。可以说,只要站在这沙盘前俯瞰,便可以了解如今的局势。

    “若真如此……”望着这个沙盘,回忆戚虎方才说的话语,不少人都喃喃自语起来。

    由俞龙、戚虎等将帅建议,由赵和决定,他们已经确定了开战的时间与地点。

    时间,便是一个月之后。彼时天气正寒,并不适合作战,但是正因为天气寒冷,所以才被选中——时至今日,没有人会认为火妖是一群完全没有智慧的野兽,火妖显然也在准备决战,总不能等火妖完全准备好再开战吧。

    “故此,如今第一等的事情,就是防寒,所有参战将士,都必须备有皮衣、棉衣,还有帽子、手套和皮靴,这一些,多亏了萧由与段实秀,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戚虎望了望周围,点了负责后勤的佐吏之名:“范主簿,都发下去了么?”

    被点名的范姓主簿道:“接到都护命令之后,属下便已经下令发放,如今发放进度已过七成。”

    “还要加快,尽可能减少因为天寒地冻而造成的损伤。”戚虎叮嘱了一句。

    “都护,此战之中,我们难道就只坐视闲看?”诸将之中一人道。

    此人正是贺拔十一,他原是黄彦部下,但戚虎退至郁成城之后,发现此人勇猛,甚为喜欢,于是有意重用,短短一月之中,三升其职。贺拔十一也为此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刻就在战场之上立下功劳,以证明戚虎的眼光没有问题。

    “前期我们确实只是坐视闲看。”戚虎道:“不过也不要以为我们真没有事情了,犬戎斥侯带来的消息,已经发觉大队火妖向我们这边聚来,这可以看出,火妖有可能以我们的防区为突破点,毕竟只要突破我们,便可以攻入西域,无论是南疆还是北疆,都要受到火妖威胁。若我是火妖,必然在最冷之时来临前,大举进攻,不让我们安生过冬。到那时我们虽是据城而守,却也有自己的困境,一方面自然是要守住城,不让犬戎真突破了我们的防区,二也要想办法尽可能多吸引火妖来,以削减绿芒身边的防御,第三么还不能将火妖打得太痛,若是咱们打痛了他们,他们直接缩回绿芒身边哭去,咱们可就误事了!”

    众人轻笑起来,方才的紧张感不免稍松。

    戚虎紧接着又道:“这只是战事前半程,至后半程时,奇袭开始,我们就要反击,一来还是尽可能分散火妖兵力,二则是想法子在这边扯开一道口子,让奇袭部队可以不为火妖所知地接近绿芒。”

    他拿长杆在沙盘的一块区域划了一个圆,众人都是在战场上有过多年经验的,看到那片区域,都是一皱眉。

    这座被标为“尖顶山”的山峰,在整个大宛境内,是无数相同的山峰之一,它的所谓尖顶山之名,也不过是为区别于其它山峰而临时拟定,这样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峰,却有可能会成为这场战役的关键所在。

    “故此,待战事后半程开始后,我要遣一军,兵力不超过八千人,穿过这片群山,抢占尖顶山,将火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以掩护友军突袭。”戚虎道:“此事非悍将不可为之,不知你们当中,谁愿请缨?”

    众人都明白为何戚虎说“非悍将不可为之”。

    首先那尖顶山距离郁成城足足有八十余里远,待大战开始之后,这片区域,明显都会被火妖占据,所以这支部队必须突进八十里。其次,火妖的数量远远多于人类,在突进占据这尖顶山之后,这支部队将会陷入其包围之中,哪怕郁成城派兵牵制、接应,也都会面临四面八方的围攻。再次,尖顶山虽然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但对于身手敏捷的火妖来说,攻尖顶山可比攻取防御设放完备的郁成城容易得多。

    “需要守多久,彼时突袭出城,携带的粮草器械必然不多,若是时间长了……”一将开口问道。

    “具体需要多久,谁都不知道,不过依我所料,最长是三日吧……最多三日!”戚虎道。

    大战起后,决定胜负的关键还在绿芒那边,三天时间,如果还不能消灭绿芒,那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整个战役设想都失败了,那时再留这一支孤军完全没有意义,不如撤回来。

    “我来吧!”贺拔十一叫道。

    “我来,我更合适!”

    “胡说,此战要进可攻住可守,除了我部之外,你们都不堪用!”

    众将在短暂沉默之后,纷纷嚷了起来。

    戚虎哈的一笑:“你们这些贼厮鸟,听得最多三日就不怕了?”

    “嘿嘿,不瞒都护,方才我心里盘算了一下,五天是极限,只要不超过五天,我便敢接此任务,但超过五天……除了都护你老人家亲自出动,我可是想不到还有谁能守得住,哪怕俞都护来都未必能守住!”

    “陛下来守得住,陛下之外,也只有戚都护……”

    一片谀辞如潮,戚虎脸上虽笑,心里却是很明白,这些人口中的话不能太过当真。

    哪怕是在赵和部下,这些将领们打仗确实都是好手,但他们口中的话,也不能尽信,都是些能骗则骗能诈则诈的贼厮鸟,真完全信了他们,迟早会被他们坑。

    不过只要这些人正事上不坑,其余地方的小节,戚虎并不是十分在意。

    “那我就点人了……”戚虎道。

    他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被他看到的人都挺起胸膛,仿佛是显示自己更厉害些。不过戚虎最后还是将目光停在了贺拔十一面上。

    “贺拔,我一个月内,让你三次升迁,使你从一区区城中副尉,升至如今的杂号将军,许多人都不服气,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受了不少冷言冷语,甚至有人说你不过是一介胡虏,只可为杂胡将军而不可为杂号将军……”

    戚虎说到此处,贺拔十一脸色涨得通红,他升迁得越快,背后议论甚至当面贬低他的声音就越多,他自己如何不晓得此事!虽然以他此前的军功,一月之内连升三次只能算是破格而不能算滥赏,但还是有许多人不服气。

    “我虽是胡人,但我心在大秦!陛下说过,秦胡之分,不在血脉,而在此处!”他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心为大秦者,虽胡种亦是秦人,心背大秦者,虽秦人亦是寇仇!”

    知道此人没有什么规矩,所以戚虎虽然被他打断了也不生气,而是笑了一笑,待他说完之后便道:“你说的不错,但你心在不在大唐,只靠嘴上说却是显露不出来,平日里做的也未必是真,总有那么些人会以此为由挑你的刺……所以今日,我将此重任交至你手,你可自去挑选兵马八千,今后这段时间直至战事中途,你们都不必出战,只需饱养体力精神,以待关键之时!”

    贺拔十一拔出短刀,直接豁开了自己的脸,以血涂在短刀之上:“请都护放心!”

    他说完之后,环视了一眼室内诸将,然后哼了一声便告退而去。出得门时,他还听到屋里有同僚笑着道:“这胡儿气大,是好男儿!”

    他又在心中哼了一声,说话的那同僚平日里正是贬他比较多的,他是不是好男儿,根本不需要此人来评判。

    不过挑选人手对他来说却是一个问题。

    他一月之内连升三级,自己的亲卫却仍然是当初在郁成城当副尉时的那点人手,满打满算也不过百余人。与戚虎身边其余诸将相比,他的嫡系部队不多,虽然戚虎让他去挑选人马,他相信凡他挑中的人马,哪怕其主将不舍,也会乖乖交与他,但这些原本不是他部下之人,到了战时会不会不打折扣地服从他的命令?

    无论是以他以往的功绩还是声望,恐怕都做不到这点。

    若这些部下不服从他,哪怕再是精锐,他挑来也没有什么用处。

    想明白这一点,贺拔十一心中便有了主意,他骑上马,在亲卫迎上来时道:“去城北!”

    城北有两处军营,其中一座是秦军精锐,而另一座则是投效秦军的诸胡羌戎。这些胡人来自不同的部族,平日里若不是秦军约束得紧,只怕早就乱成一团。贺拔十一直接放弃了秦军精锐,而是来到胡营之中,举将戚虎的军令,将胡营诸将召集过来。

    留在营中的都是些中低级将官——甚至与其说是将官,倒不如说是些胡人当中颇有声名的勇士,他们聚在一起便是吵吵嚷嚷,贺拔十一的亲兵拿鞭子抽了数人,这才安静下来。

    “诸位,从今日起,你们随我了。”贺拔十一眼中凶芒闪动:“我不想听到‘不’字,谁若敢对我说‘不’,立刻就送去给火妖当牛羊去!”

七四、提前发动

    贺拔十一来的此处营寨,被秦军称为“胡营”,也就是胡人单独成营。

    之所以让胡人单独成营,一个重要原因便在于,这些胡人与秦人不同。

    他们打仗时悍勇自然不必说的,在装备了秦军制式甲胄武器之后,他们在个人武勇上也几乎与秦人接近,在胆气上甚至略有胜之——虽然此前都一直说一秦当五胡甚十胡,但也必须承认,在被秦人压制了数十年后,他们也从秦人那里学到了许多,特别是随着秦人因为生活水平提高而渐渐失去野蛮之气后,他们的野蛮之气让他们至少在面对死亡之时相当从容。

    但是,他们没有纪律。

    若说一个秦人如今只是略胜于一个胡人,那么五个秦人在一起绝对胜过五个胡人,十个秦人可以轻松打败十个胡人,而一千以上的秦人对上一千以上的胡人,则会以比较小的代价获取全胜。

    关键原因就在于纪律性。

    这些胡人跑来为大秦打仗,流汗流血卖命,但同时他们也给秦军带来了一些麻烦。对于纪律严明的秦军来说,他们就是一群搅屎棍,若使秦军与其混编,秦军的战斗力下降得飞快。而且他们听不懂秦军繁多的军纪,至少是装作听不懂,故此戚虎等秦将在头疼一番之后,想出一个权宜之计,就是将胡人单独编为一营,对他们的要求就是非得军令不许出营,违令者斩,至于在营中他们如何行事,完全交给了那些胡人的部族首领。

    总之上战场不怕死听指挥就行,平常哪怕他们之间把狗脑子都打出来,大秦也只是在旁边吆喝几声。

    其实戚虎知道这样肯定是不对的,他也在努力将部分适应了秦人纪律的胡人混编入秦军当中,但是,毕竟时间还短,而战局又不等人,因此大多数胡人还都在这胡营之中。

    既是如此,这些胡人少不得两个字:桀傲。

    他们敬畏大秦,因此也敬畏大秦的皇帝与统帅,但对于贺拔十一这样本身胡人出身,又不是本部族的,则谈不上什么敬意。

    故此当贺拔十一一开口就威胁他们后,他们顿时不满起来,便有人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道:“哟喝,我还以为是大秦的都护在说话,仔细一看,却是一个杂胡……呸,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们面前猖狂?”

    其实这些胡人头领大多数都认识贺拔十一,毕竟他算是胡人当中在大秦体系里比较成功的一位了,这些胡人头领中有不少甚至将他作为自己的榜样,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在大秦弄处杂号将军,甚至没准还可以封个侯。

    但还是那句话,胡人没有纪律。

    贺拔十一听到这话,抬眼望向此人,隐约认得他是某个羌部的首领,此次来大约带了本部一千五百骑,在这座胡营之中,他算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贺拔十一咧嘴笑了笑,向着此人走了过去。

    这羌部首领夷然不惧,手按在刀柄之上,狞笑着看向贺拔十一。

    “好,有胆,我就需要象你这样有胆的胡狗……”贺拔十一口里说着,突然间一抬手。

    在他腰后,系着早已上弦了的秦人手弩,这一抬手,手弩便指向那羌部首领。羌部首领脸色大变,张嘴要喝,可是贺拔十一已经扣动了弩上的悬刀。

    喀一声响,弩矢激射而出,直接贯入此人胸中。

    此人愣愣地一挺身体,然后仰头栽倒,他身后的亲信先是大惊,然后暴怒,一个个拔刃欲起。

    但贺拔十一身后哗啦声响,他的亲卫已经一个个举弩相向。

    “你叫什么名字?”贺拔十一不紧不慢给弩重新装上箭矢,指着其中一个羌人问道。

    “我叫格桑!”那羌人凛然道。

    “从现在起,这条胡狗的部族归你了,他的妻子、女人,全部都归你了。”贺拔十一道。

    “什么?”格桑一愣。

    “如果你不要,那就去追他,你们的妻子儿女全部归下一个,我相信总有人愿意当这个羌部的首领的。”贺拔十一狞笑着道。

    他的手指已经再度扣上了悬刀,显然,若是格桑敢拒绝,他决不在乎再杀一人。

    格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他并不怎么怕死,来帮助秦人作战,虽然是贪图秦人许下的厚赏,但也证明他们好战而轻死。但想到自己死得毫无价值,而且死后自己的女人子女都要归属可能是仇人的人,格桑不能忍。

    “我……我同意,只是若有人不服……”

    “有大秦在你身后,谁敢不服,谁能不服?”贺拔十一厉声道。

    他转过身去,猛然跳上案几,这让他的头顶几乎顶上了帐篷的顶部。

    “你们这些胡儿都给乃翁我听着!”贺拔十一道:“大秦给你们丝绸,给你们铜钱,给你们粮食,给你们武器甲胄,大秦还许下厚赏,将在西面富饶之地给你们牧场!你们再也不用担心牛羊多了牧草不够,再也不用担心子孙多了财产不够分!你们这些贱命,原本会在寒冬来临时冻死,原本会在饥饿来临时饿死,原本会在与自己的兄弟为了争抢一口羊奶时自相残杀而死……你们的死,原本会象这条死去的胡狗一样毫无价值毫无意义!但是,大秦的皇帝从你们蛆虫一般的生命里看到你们微不足道的作用,赐给你们一次光荣而死的机会——为你自己,为你的部族,为你的子孙,更是为大秦而光荣地战死!若是你们愿意抓住此次机会,那就听我的,跟着我,看我的弓箭射往何处,看我的刀斧劈往何处!我只有八千人,半个时辰选出,你们看着办吧!”

    他说完之后,便在案几上坐了下来,再也不发一言,只是看着那些或错愕或愤怒或狞笑或若有所思的羌胡头领们。

    他知道自己的那番话会激怒这些家伙,但他更知道,这些羌胡首领们虽然野蛮,却绝不愚蠢,能从他的所言所行中看出更多。

    威逼,利诱,煽动,激厉,对于畏威而不怀德者来说,比起讲道理要有用得多。

    至于他那番话会不会适得其反,贺拔十一完全不担心。

    他自己是胡人,很清楚这些胡人面对大秦的心理感受。

    一半是敬畏,一半是自卑。

    假如大秦对他们真的太客气,那些自卑反而会变成某种变那态了的傲慢,他们会觉得大秦软弱了,而大秦之所以软弱了,肯定是因为实力下降了。若当他们怀疑大秦实力下降,他们就必然会想要在大秦身上占更多的便宜,甚至反噬大秦。

    相反,他摆出毫不在意的神情,这些家伙会畏惧,他们会担忧大秦是不是在寻找借口将他们除掉——毕竟他们内部行事风格就是如此。

    如同贺拔十一想的那样,在借着大秦的旗号让这些胡戎敬畏之后,很快,这些胡戎首领便争出了一个结果。八千胡骑被他挑了出来,在这过程之中,为了竞争这八千骑的名额,还死了好几十号人。

    贺拔十一的报告转眼就送到了戚虎的案头,此时戚虎的那场军务会议才刚刚结束。在得知贺拔十一并没有挑选更为精锐的秦人,而是挑选了胡人之后,戚虎也一时愕然。

    旋即他明白了贺拔十一的意思。

    贺拔十一勇则勇矣,但毕竟也只是一名胡人出身的将领,戚虎对他一视同仁,可底下的将领、军官和士兵却会因为他的胡人出身而看轻他。平时倒无所谓,但战斗之时,这一点看轻,便有可能影响整个战局。所以贺拔十一宁可放弃秦军,而选择胡骑,为的就是在战场之上令行禁止。

    挑选胡骑也正合戚虎之意。赵和的意思是要将周边胡人化入大秦之内,若干年之后,周围便不存在胡人,而只有同文同语的秦人。要想加快这一融合进程,靠收买靠讨好靠高看一等都没有用,甚至适得其反,唯一的办法,就是共同流血。

    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一起流血,一起牺牲,这比给予什么科举加分、羊肉补贴要有用得多。

    所以戚虎立刻同意了贺拔十一的决定,并且不打折扣地将许诺的甲胄兵器、粮草器械尽皆拨付出来,然后使贺拔十一领着这八千胡骑向后方移动。

    他们将在战争中期执行近乎必死的命令。

    几乎就在贺拔十一领人转移的同时,在距离郁成城约是五十里外,一道狼烟突然冲天而起。

    此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大宛的天空一片碧蓝,这道狼烟升起之后,百里之内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兴宁堡。”在郁成城头,闻讯而来的戚虎眺望了一番,然后说道。

    从郁成城向外,每十里左右便有一座哨堡,一共是四十六处哨堡,将所有可以接近郁成城的通道都牢牢扼住。每座哨堡之中,只有二十余名军士,还有两倍于此的马匹,他们的作用从来不是迟滞、抵抗敌人,而是在发现大队敌人之后立刻预警,给予后方更充分的反应时间。

    果然,在不到一刻钟之后,距离郁成城约四十里的定宁堡也升起了狼烟!

    然后是静安堡、平安堡!

    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四十六处哨堡,全部燃起了狼烟,那些哨堡中负责瞭望监视的军士们,约有一半已经撤至郁成城,还有一半,则永远留在了这片雪域群山之中。

    彼时乃是大秦道统五年十月二十五日,比起赵和原计划与火妖决战的时间,要早上一个月。

七五、屯长小武

    道统五年十月三十日,小雪。

    伊列城。

    自大秦经营大宛以来,伊列河谷便因为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而兴盛,秦人在河谷之畔原本的小城基础上,建立起了伊列城,这里也就成了后勤中枢,赵和的大本营便设在此处。

    无论赵和如何御驾亲征,如今他的身份都不同了,不到最后时候,他的臣僚们绝对不会放他亲自前往最前线。赵和自己也很自觉,他若是在此时真正亲临最前线,于战事毫无益处,只会添乱——这与他本人通不通兵事没有任何关系。试想一下,他若到了郁成城或者贰师城,戚虎、俞龙就得安排足够的人手来保护他,而这就有可能导致真正需要人手的地方人手吃紧,更别提他带着近四分之一的朝廷官僚机构来此,会给最前线带来多大的后勤压力了。

    所以到了伊列城之后,赵和便很自觉未再提前进之事。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前线将士听闻他就在伊列城,距离最前线已经不过是四百里,军心士气都是大振。

    随赵和来到伊列城的军士足有五万余人,赵和本人留在这里,这些军士原本是想休整一个月之后再发往前线,但火妖突然提前的攻势,打乱了赵和的安排,在休整半个月之后,这些军士就不得不被派往前线了。

    “兄长要小心。”

    屯长小武紧紧揽着自己的哥哥叮咛了一句。

    其兄长大武轻轻推开他,然后擂了他胸膛一拳:“小武,你才要多加小心,我还要过五日才出拔,你可是今日就要去郁成城了……我听闻郁成城那边打得甚苦,你放机灵点,莫要为了砍脑袋而受伤,还有,天寒地冻,你要多穿衣裳,莫要为了贪图凉快而脱了里面的皮裘,也不要因为担心衣裳破损而减了白叠棉衣!这些年朝廷发放的饷钱充足,该用就用,家里的事情你也不必去操心,还有老三在家中呢……”

    放作以往,兄长这样絮絮叨叨,小武会不耐烦,不过今日他听得却是依依不舍。

    不过再不舍,终也有别离之时,随着鼓声响起,小武明白,自己的主将已经开始集合军士了,他身为最基层可以负担起指挥责任的屯长,此时是万万不能落后的。

    他向后退去,然后给兄长叉手行了一礼,而大武挥了挥手,可又想起了什么,忙追上自己兄弟,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一枚青色的铜符,戴在小武的脖子上。

    “兄长,这是嫂嫂给你的……”小武想要摘下来。

    “拿去吧,你嫂嫂娘家是君子,不是我们这样的小人,所以有的是这个,我身上还有呢。”大武叮嘱道:“这是在家庙中祭祀过的铜符,我们的祖先会护佑你不为邪魔所秽……快去吧!”

    他用力一推,小武只能倒着走了几步,然后跪在地上,给自己的长兄施了一个大礼,这才爬起来,转过头跑向自己的部队。

    他一边跑一边将铜符塞入衣裳之中。

    片刻之后,他就融入到无数穿着黑色罩裳的军士之中,哪怕大武对这个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兄弟甚为熟悉,也无法从人群中找到他了。

    仿佛个个着黑衣者,都是他的兄弟。

    大武只能向着这迅速集结、列队、成阵的黑色军阵挥了挥手。

    在一统六国之前,秦军原本并无统一的衣裳,底层士卒的衣裳都是自家拼凑出来的,故此才会在诗经之中留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诗句。不过一统天下之后,始皇帝尚黑,圣祖皇帝更是对于制式军服情有独钟,到了赵和之时,将圣祖皇帝的爱好又翻了出来,于是所有秦军,都穿上了完全统一的黑色服饰。

    只是由每个人胸前绣的水波纹来区分各自在军中的品秩。

    统一制服之后的秦军,当他们聚拢列阵之时,有如一座沉默的山,当他们小跑前进之时,又如一条奔腾的河。

    小武在这条奔腾的河中,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前方的旗帜,不敢东张西望。

    身为屯长,他必须看清将主的旗帜,而他手下的什长、伍长们,又必须看清楚他的小旗。

    小武的将主姓黑,名衷,其人也如同其姓一般,黑得可以。黑衷的主官乃是解羽,他是当初在布罕沟之战中跟随解羽的五百刀手之一,后来便成了解羽的亲卫,再后来随着解羽在军中不断升迁,至此已经是一位偏将,手下管着数十名如同小武这样的屯长。

    黑衷的目光盯着解羽。

    此时解羽尚未上马,他眯着眼睛,捋须回望了一会儿,见到伊列城上旗帜招展,城头上隐约有人对他挥了挥手,然后便听到牛角号声响起。

    解羽当即翻身上马,他身体颇重,一般马驼着他很容易掉膘,因此他所乘的是一匹枣红色的大宛马,这马比普通的战马要高大许多。

    再度回头望了一眼,解羽深吸了口气,催动枣红马向前而行。

    他的亲卫擎旗跟上,然后是五百名刀手,再是别的部下。

    小武便夹杂在这黑色的洪流之中,很快消失于远方。

    这是第一批前往郁成城的军士,在这之后,每隔三日,便又有一批军士赶赴前线,数量多的时间是三五万,少的时候则是一万。

    他们将用八天左右的时间,完成这几百里的路途,抵达郁成城,参与到前线血腥的厮杀中去。

    十一月五日,解羽部自伊列城出发已经过了五天,因为冬天的缘故,才到申时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按照行程安排,全军便入驻道旁的营寨休息。

    这些营寨也是整个大宛的防御体系的一部分,为了方便后方人马、粮食的补给,每隔八十到一百里左右,便会有一座能够容纳五万人左右的营寨。营寨本身只由石块与木料建出胸墙、栅栏和望楼、箭楼,再就是有放备雨雪的简易粮库、牲棚,至于兵士,则有随身携带的帐篷、睡具。所以小武到这里时,还需要自己从积雪中清理出空地,再扎上帐篷、架好简单的行军床,当他们忙完这一切之时,天色已经快彻底暗下来。

    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远处牲畜的声响。

    一支自郁成城归来的运粮队伍出现在他们面前,双方经过简单地交涉之后,这支运粮队伍也入了临时营寨,而且他们就被安置到黑衷的营区。小武和自己的袍泽们一起,好奇地望着这支退回的队伍,发觉他们的粮车之上,竟然装满了伤病士兵。

    这种天气里,将伤病士兵往后方运,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小武跟随墨衷打了几年战,对于战场上的情形已经不陌生了,因此他猜出,前方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是不得已而为之。

    见黑衷并没有约束他们,小武便来到一名伤兵身前,方才他听到这伤兵说话,觉得对方的口音颇为熟悉,便开口道:“兄长可是栎阳人士?”

    他用的是栎阳土音,对方抬头望了他一眼,原本死气沉沉的目光里多了些灵动:“我是栎阳石亭乡的,你这口音……”

    “那咱们家隔得不远,我是栎阳白鹿乡的。”小武欢喜地道:“石亭乡是我舅家,我舅姓丁,名瓮,陶瓮的瓮字,不知你可认识?”

    “原来是武家的小子,那你得唤我一声舅了,我叫丁朴,与丁瓮是族兄弟。”那伤兵道。

    “阿舅这是……”小武果然唤了一声,然后试探着问道。

    丁朴摆了摆手,有些沮丧地道:“休提休提……你瞧。”

    他指了指自己的一边脚,小武早就看到,他有一只腿的裤管空荡荡的。

    “前方如何?”望了望左右,见没有哪位官长注意自己,小武压低声音问道。

    “烈!”丁朴也压低了声音:“火妖数量极多,扑天盖地,这才十余日,我们外围阵地就被他们拔去了一半,我这只脚,便是在郁成城外三里处的山岗上丢的……我们死伤甚众!”

    小武吸了口冷气。

    丁朴又压低声音道:“火妖倒不是不能对付,关键是太过邪门,他们根本不怕死,你要小心,那些伤了火妖,只要没被砍下脑袋,便还有可能暴起伤人……唉,这话想来你们官长皆对你们说过,只是战斗之时,人一紧张便容易忘,你千万千万记着……”

    想来他的断腿便是某个受了重伤被认为失去战斗力的火妖造成的,这让他说起此事来还是咬牙切齿。

    丁朴只是一个小兵,因此对于前方的战事,只知道死伤甚众,并不知道具体的数字。不过他告诉小武,他在伤兵营中看到的人已经超过五千,也就是说,不过十来天的功夫,伤兵数量就激增到伤兵营快要装不下的地步。而此时战场之上,死的人比伤的人是要多得多的。伤兵数量暴增致使前方的医生忙得团团转,或许正是为了减轻这个压力,所以戚虎决定,将那些重伤致残却又没有性命之忧的伤兵送往伊列城。

    丁朴便是第一批,考虑到长途奔波,他们这一批都是虽然残疾却还算尚可者,有粮车可乘,不需要他们自己骑马或步行,这让他们的旅途能够稍稍轻松一些。

    正当小武与丁朴在小声说着前方之事时,大帐之中,解羽也与押粮官谈完话,让他自己前去休息。

    身边的幕僚轻声道:“将军,为何不将伤兵与我军隔开,以防乱我军心?”

    解羽面色平静,摇了摇头:“若是因为伤兵言语便会动摇军心,他们在战场之上亲眼见着那惨烈情形之后,会动摇得更快……倒不如让他们知道得更多些,心里有所准备。”

    幕僚躬身连赞高明,解羽摆了摆手,对于这种马屁话语完全没有兴趣。

    “让全军早些安息,明日赶早出发。”他下令道:“前方战事吃紧,我们不可误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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