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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十、解衣推食(快七万字了,该求票啦!求推荐票!)

    在看到赵和冲来的一瞬间,那盗匪毛骨悚然,他想到自己的同伴,就是被赵和突然近身然后刺死!

    “完了!”那盗匪心中绝望,身体却本以地做出反应,以手护自己自己的胸腹,拼命向旁边闪去。

    然后,赵和从他身边冲过,根本不理他,而是直接冲向了后院。

    “蠢货,怎么放他逃了!”

    匪首愤怒地骂了一声。

    他们里应外合,原本已经打开了丰裕坊的坊门,但是却被王夫子夺回坊门,又不敌樊令的武勇,只能逃散入坊中。他们怕被民壮发现,故此又躲回棺材铺,这其中也有想寻赵和报复的意思。

    恰好前来察看自家铺子的平衷一头撞上他们,被他们擒住。平衷胆小,他们也就没有立刻杀死,原想是让他应对可能来搜查的民壮。

    结果赵和回来,这让匪首喜出望外,正想将之擒住虐杀,以泄心头之恨。却不曾想双方交手,赵和放跑了平衷,杀了一人,自己也再度逃到了后院。

    这让匪首愤怒至极,他亲自带头来追。

    棺材铺子的后院比起前面还要杂乱,当他跑到时,只看到赵和已经翻上铺子的围墙,还向他们挥了挥手。

    “我劝你们还是想想如何脱身吧,此时投降,或许还能活命。”赵和跳下围墙,在墙外扔下这一句话,撒腿就跑开。

    贼首也翻上墙,还想再追,就听到赵和在长街上大叫:“平家棺材铺子有贼人!”

    而平衷也在前街大叫,两者应和,原本街上就三三两两不少民壮执械巡视,听得他们的叫声,都迅速冲了过来。

    贼首咒骂了一句,只能换个方向,樊上隔壁家屋顶,然后踩着房顶撒腿狂奔。

    至于同伙……此时谁还能顾得上谁?

    赵和没有回平家铺子,他转了一圈,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赵吉的宅邸。

    在赵吉宅邸前,他恰好看到王夫子出来,赵吉在后相送。两人相互施礼,王夫子神情肃然,而赵吉也少有平时的轻佻。

    看到他之后,赵吉忙招手:“阿和过来,我们刚才正到处在找你!”

    赵和拖着脚步过去,这一夜往返奔波,又连接打了几场,他已经筋疲力竭。

    “今夜我们抵足而眠!”赵吉却还是很兴奋,一脸雀跃的神情:“阿和,你今天我今天杀了几人吗?”

    “我只看到你剁人脚了。”赵和打击了他一句。

    赵吉脸色微红,他平日里以侠气自居,自认是丰裕坊恶少年与游侠儿的首领,也与人打过不少次架,可今夜之战,他除了剁了几人的脚之外,还真没有什么战果。

    不过这阻碍不了他吹嘘,拉着赵和进屋,他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将自己的战果夸大不只十倍,言谈之中仿佛是他一人挽救了整个咸阳。

    赵和听得瞌睡连连,后来干脆就缩在椅上睡着了。赵吉连唤了他几声,发现没有动静,这才停住嘴。

    仔细打量了一下赵和,赵吉微笑起来。

    许久之后,赵和才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身外香喷喷的,惊得立刻爬起。

    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稍有些嫌大,应该是赵吉的衣服。所睡之榻甚为棉软,底下垫了不少干草。香喷喷的气味来自被褥,还有床前备好面盆铜镜的女郎。

    “这……你是……”赵和讶然。

    那女郎抿嘴一笑:“我就是赵吉。”

    赵和吓得连连后缩,旋即想明白过来:“休要戏我!”

    他可是看到过赵吉光着半边膀子的,这女郎十八九岁的模样,虽然身量与赵吉相似,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赵吉。

    果然,屋外传来赵吉哈哈的笑声:“原本以为你会弄错来,象是那些市井志怪中所言。”

    “竖子!”赵和哼了一声。

    那女郎向赵和施礼告罪,要服侍他洗漱,赵和非常不习惯,拒绝了她。在自个儿洗漱好之后,赵和走出这间卧室,来到堂前。

    堂前放着两张案几,赵吉正端坐于其左,他起身向赵和示意,赵和便坐在右边案几前。

    “请吧。”赵吉亲自端上食盘,里面有面饼、馒首、米粥,还有两个煮熟的鸡蛋。赵和早就饿了,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赵吉则吃得斯文得多,还不时笑吟吟看着赵和。

    “我这算不算是解衣推食?”待赵和吃完之后,赵吉笑着问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看重我,不过……以后如何有需要,我会尽力帮你。”赵和面容一肃道。

    听他只说是尽力相助,而不是从此投靠,赵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结交不少人,但是,真正能入他眼的却不多。昨夜的混乱之中,赵和无论是胆气还是急智,都很得他认可,因此结交之念更强烈。

    不过此事也不急。

    在赵和与赵吉吃早餐之时,咸阳城中一片萧瑟。

    昨夜贼乱虽已平灭,贼人在大多数地方都只是虚张声势,但混乱中纵火抢掠的恶徒无赖不少,因此咸阳各个坊闾街道都可以看到烟熏火燎的残痕。

    再加上积雪被踩踏后变成肮脏的黄黑色,整座咸阳完全没有大年初一的节日气氛。

    哪怕永乐宫也是如此。

    烈武皇帝即位之初,便大兴土木,修建这座永乐宫,八年乃成。从此之后,这座楼台高耸巍峨壮观的宫殿,就是大秦的权力中心,所有的大政方针,尽出于此,所有的阴谋诡尽,也尽归于此。

    公孙凉不慌不忙地从永乐宫侧门踱了出来,在他身边,一群穿着绿衣的小吏亦步亦趋。

    身为当今天子的宠臣,这半年来,公孙凉身边从来都不缺奉承的人。

    奉承让他心情很好,但当看到对面一个和他一般穿着朱衣的官员行来时,面色还是一沉。

    丁侃,大将军府属吏,明明是大将军的私臣,但与公孙凉一样,拿着朝廷一千石的俸禄。

    丁侃身边同样也跟着一群绿衣的佐吏。

    “丁掾史,你来得很快啊。”

    “朝堂震怖,诸公激愤,不敢不快。”丁侃板着脸向他行礼。

    “有人来得可就慢了。”公孙凉慢悠悠地道。

    “公孙中郎所说的有人是谁?”另一个声音传了来。

    众人齐齐侧脸,就见建筑的阴影之中,一个人孤身走了出来。

    这人衣锦着裘,没有穿官袍,而是一袭白衣。比起外表已经三十余岁的公孙凉和已四十的丁侃,他太年轻了。

    才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又丰神俊朗,宽袍大袖,一手把玩着柄玉如意,举止之间,自有种飘逸风流之态。

    “袁观使。”

    众人向其行礼,唯有公孙凉,冷笑了一声:“事情重大,天子怒极,也就是你们道家的人,还能够这般逍遥自在。”

    被称为袁观使的男子用玉如意轻轻敲手,微微一笑:“每临大事,须有静气,公孙中郎,你太急切了。”

    公孙凉总觉得对方的“急切”二字有深意,他难按羞怒,按剑向前:“我不曾象你一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不曾象你一般六岁便有神童之名,不曾象你一般少年即得名师,不象你一般方及冠便为清闲贵重之职!我这般人物,要想忠君报国,不可不急切,不得不急切!”

    袁观使摆了摆玉如意:“公孙中郎,还是太过急切了。”

    他不出恶言,只是“急切”一词,就让公孙凉气得手足发颤。不过此时此地,又面对这位在朝堂中有着各种盘根错节关系的袁观使,公孙凉也只能强自忍住。

    “正事要紧。”旁边冷眼观望的丁侃见双方闹不起来,便咳了一声道。

    “是,正事要紧,办完正事,我再与你说什么是急切!”公孙凉虽怒,却也知道顺着台阶而下。

    “我们三人奉朝堂之命,共同调查莽山贼入城之事,不说戮力同心,也不应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执之上。”丁侃抢先发话,将自己放在了主事之人的位置。

    “天子震怒,说这是历朝历代都未有之事,乃我大秦奇耻大辱,故此要我等好生查探,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敢这么大胆,在满城欢庆之时,行此悖逆之举,特别是要看看,究竟是谁与莽山贼勾结!”公孙凉哼了一声:“丁侃,大将军主持天下军务,京中军将,大半皆出自大将军门下,他对此有何吩咐?”

    “莽山贼向来与大将军作对,但从未有过入城之举,想来是这段时间,有些人给了他们胆子,也不知道是哪个敢冒着大将军震怒的风险,给这些山贼草寇撑腰!”

    他们二人唇枪舌剑,只因各自代表的大人物不同。

    公孙凉为天子幸臣,随当今皇帝从封地来到京中,自然是站在天子之边的。而丁侃乃大将军属吏,他个人的荣辱富贵,皆与大将军密切相关,自然不希望天子借机削夺大将军之权。至于被称为袁观使的袁逸,家中祖上四代高官,连续出现了五位三公级别的大臣,与朝中各方势力关系都很密切,被其余四位顾命辅臣推出来平衡公孙凉与丁侃。

    袁逸见到双方又要争吵起来,他将玉如意往手腕上一敲。

    他手腕上套着枚玉镯,两玉敲击,发出清脆的鸣响。

    “这般争吵,何时得休?无论如何,先得派人查案,然后再谈责任。”袁逸说道。

    “我有一人,来自稷下学宫,精擅缉凶追捕,而且剑术高超,此人姓谭名渊,现在虎贲军中任职。”公孙凉推出了自己的人选。

    “我这边有一人,熟悉咸阳情形,市井之中结交甚广,并且他的剑术,比起你那谭渊更高明,此人姓陈名殇,在羽林军中为官。”仿佛早有准备,丁侃也推出了自己的人选。

    然后公孙凉与丁侃又为究竟让谁来查案而争执起来,袁逸听他们越吵越不成模样,笑着又一敲玉如意:“这样吧,他们二人一齐去查,我们三人坐镇中枢。”

    这种和稀泥的建议,却是唯一可以得到各方认可的选择。

    于是没多久,陈殇与谭渊一齐来到了这座紧挨着皇宫的衙署之中。

    这衙署有个名号:刺奸司。

二一、意外之喜(求推荐票)

    赵和换回自己的衣裳,慢吞吞地行走在牛屎巷中。

    据说早年的时候,牛屎巷靠近东市,而东市又是牛马市,因此有许多牛马在此中转,弄得满巷子都是牛屎,故而得了这个名字。现在的牛屎巷,虽然看不到牛屎了,但被踩脏了的雪与污泥混在一起,比起牛屎也只是少了些臭味罢了。

    地面如此湿滑,换了过去,早有坊令组织人手清扫,但昨夜之变,整个丰裕坊损失极大,哪怕将贼人堵在了坊外,可是死伤仍然超过了两百人。因此各家各户,不是忙着救伤殓死,就是忙着探望吊唁,就连原本该组织坊中居民做事的坊令、门令,也在昨夜中死去。

    当赵和到了平家的棺材铺子时,看到的是叉腰站在门口的平衷。

    这家伙昨天吃了不少苦头,幸运的是没有受大伤,只是鼻青脸肿外加一些皮外伤,此刻脸上贴着膏药,但眉眼间却是欢喜。

    看到赵和小心翼翼地行走,平衷本来想骂的,但话到嘴边,想到昨夜赵和与盗贼们厮杀的模样,平衷讪笑了一下:“小子,这么晚才来,赶快干活!”

    “哦。”

    “今日事忙,晚上家中会送饭来。”平衷又道。

    “哦。”

    “有肉,有鱼,唔……还有酒。”

    “哦。”

    无论平衷说什么,赵和只是应了一个“哦”字,平衷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手里干着活,眼睛却忍不住往赵和身上瞄。

    在平衷第四次险些用凿子凿了自己的手后,赵和受不了了,他停下手,看着平衷:“平匠师,你这个人看到别家死人就高兴……”

    “我哪里是为别家死人高兴了,我只是,我只是为自家生意兴隆高兴。”平衷辩道。

    “你这个人吝啬小气……”

    “我明日就给你涨工钱,我平某人向来就以豪爽著称,怎么会小气?”

    “你这个人胆小怕事自私自利,昨夜还差点让我失了性命!”

    这一下,平衷不敢再说什么了。

    昨天赵和将他从贼人手中骗出,他抢先逃走,还顺手关了门,将赵和困在了屋内,这件事情,深究起来,他多少有些惭愧。

    “不过看在你被贼人挟持,却还记得暗示我去找官府,我就不与你计较了。”赵和话风一转:“但是,涨工钱还是要的!”

    平衷顿时大喜。

    他可是看出来,自己捡来的这个少年,虽然勤奋恳干,话也不多,但实际上是个狠辣人物,昨夜里与贼人厮手,动起手来可谓毫不犹豫,如果真记恨他的话,那么平衷睡觉就不再安稳了。

    虽然赵和表明了态度,可平衷能在咸阳立足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懂些事理。

    首先是将赵和的工钱补上,然后还为赵和添置新衣,还让家中的妻子做了油汪汪的大菜来——不带赵和回云,是因为平衷知道自家老娘着实让人生厌,怕她说出什么话来坏了事情。

    所以赵和终于添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件新衣。

    此前,他的衣裳都是用大人的旧衣裳改的,他将外袍套在身上,里面的袄子却未换。平衷见了说道:“这袄子也是旧的,我替你置了新袄子,一起换上吧?”

    赵和笑着道了谢,却说了声“不用”。

    他心里有数,没有昨夜的事情,平衷不可能态度大变,给他添置新衣袄。故此外袍可以换,里面的袄子却不能换。

    那是在昨夜事情发生之前王鹿鸣给他送来的,小姑娘为此费了不少心思,回去的途中,还险些被匪徒劫走。

    不愉快的事情可以忘记,但别人的恩情却要永远记得。

    赵和正喜滋滋穿衣之时,并没有注意到,就在棺材铺子外边,戚虎陪着陈殇正在看他。

    “是不是那害得你挨了军棍的小子?”戚虎问道。

    “就是他!”陈殇咬牙切齿,用力嚼着口中的草茎。

    大将军让他看管赵和,结果当天就给赵和逃走,为此他挨了军棍,到手的职官也丢了,若不是这次侦破盗贼入城内应要用他,恐怕他很难再有出头之机。

    戚虎昨夜里看到赵和,隐约认了出来,但半年时间,赵和不但个头长高了,人也变白、变胖了些,故此戚虎无法确定。今天正好陈殇来丰裕坊查问,他便说起此事,带着陈殇来认人。

    “去把他揪走,这小子相当机警,如果不乘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抓住他,恐怕过些天他就不在丰裕坊了。”戚虎道:“昨日近两千贼人围丰裕坊,还有好几十人先混入坊中,是他最先发觉,也是他破围示警。”

    陈殇点了点头,却没有迈步。

    戚虎侧脸看他,有些不解。

    陈殇盯着赵和的脸,赵和正在笑,笑容很是明澈,在此前陈殇与其相处时,还从未见过这小子如此笑过。

    好一会儿之后,陈殇拍了衣角,转身远离了棺材铺。

    “咦,怎么了?”戚虎愣了一下,忙追上去问道。

    “为这小子,我军棍也挨过了,官职也弄丢了,这些事情都已无法改变,我再把他抓回去做什么?”陈殇看似淡定地道。

    戚虎却知道,陈殇不去抓赵和,真正的原因必不在此。

    当他们走到牛屎巷路口时,迎面看着一个穿着朱衣的男子带着十余名军士大步过来。

    陈殇眉头挑了挑,戚虎几乎同时弯了一下嘴。

    虎贲军,谭渊!

    长着一字眉的谭渊也已经看到了陈殇,他的那对眉仿佛挤到了一起,冷漠的眼神扫过戚虎的面,然后停在陈殇的脸上。

    “你有什么线索?”他冷声对陈殇道。

    “你管我有什么线索?”陈殇同样冷声回应。

    “以军衔论,我是护军中郎,你却只是杂号中郎,以爵位论,我是五大夫,你只是官大夫,以职司论,我奉天子之命查办盗贼内应一案,你是我的副手,有什么线索,你自然得向我汇报!”谭渊一步步逼近,几乎与陈殇脸贴脸。

    天寒地冻,两人口鼻中喷出的白气都混在了一起。

    “哈,那你就等着我的汇报吧。”好一会儿,陈殇噗笑了一声,侧过身,从谭渊身旁走开。

    戚虎离开时回望了谭渊一眼,两人走得稍远之后,他皱着眉道:“这厮必定不肯善罢甘休,你要小心。”

    “怕他?咬我鸟!”陈殇吐了句脏话。

    后边谭渊耳朵微微动了一下,扬声叫道:“陈殇,你这翻毛鸡要好生办事,不要象上回那样,把大将军托给你的人都弄丢了——没准我替你找到那孩子呢!”

    陈殇眉头再度皱了起来。

    关于赵和的事情,大将军给他的命令是通过杨夷而来的,谭渊怎么会知道?

    大将军或者杨夷身边,定然有人泄露了消息,而这消息又引起了天子那边的重视,所以谭渊会提及此事。

    这看起来是谭渊鲁莽,实际是这厮在试探!

    天子肯定对那个从铜宫中带走的孩子很好奇,陈殇虽然只知道那孩子一直被称为虎乳儿,直到出了铜宫才有了正式的名字,但铜宫令对那孩子的身份知道得肯定更多,而且铜宫令为了迎合新天子肯定什么都愿意说。

    陈殇没有停步,也没有继续回嘴,他与戚虎并肩,大步就此离开。

    谭渊在他身后,脸上已经没有开始流露出的那种鲁莽。他若有所思,过了会儿,问身边人:“跟陈殇一起走的,并不是羽林军中人,那是谁?”

    “那北军中郎将杨览手下的校尉,名为戚虎,是陈殇的好友,昨夜破贼解丰裕坊之围者便是他。”旁边人道。

    另外又有人补充了一句:“他也是咸阳四恶之一。”

    “所谓咸阳四恶,不过是一群狐朋狗党自我吹捧的虚名罢了。”第三人不屑地哼了声。

    谭渊没有理第三人,他用手轻轻扯着自己的眉毛,思忖了会儿:“陈殇不忙着查案,却跟这戚虎在坊里乱窜,这其中必有名堂……他们出来的这个巷子,叫什么名字?”

    “牛屎巷。”

    “走,我们一起进去看看,或许……会有些意外之喜呢!”谭渊冷笑了起来。

    他们走进了牛屎巷。

    牛屎巷巷口,樊令在大冷天里赤着上身,他的老母亲正用颤抖的手为他在伤口上敷药,为了不让老母亲担心,樊令咧着嘴还在笑,看到谭渊一行时,他撩了一下眉,面色有些阴沉。

    身居咸阳,如何会认不出这一身虎贲军军服。

    昨夜他们求援时,半路上遇上拦截他们的“官兵”,所着就是这虎贲军服。

    樊令的反应,立刻引起了谭渊的注意。

    而这厮健壮的身躯,还有身上明显的刀剑之伤,更让谭渊瞳孔一凝。

    他大步走了过来。

    樊令握住老母亲的手,将她护到身后,昂首看着走到近前的这队军士。

    “贼汉,小心你的眼睛!”谭渊身后一个兵士,被他这眼神看得怒火上涌,厉声喝斥道。

    樊令翻了他一眼,就要发作,却被母亲一把按住。

    “我有几句话要问你。”谭渊微抬起下巴,毫无表情地对樊令说道。

    “问不问在你,答不答在我。”樊令虽然被母亲按住,却仍然没有什么好脾气。

    “那可未必,这老妇人,是你娘对不对?”谭渊阴森森地道。

二二、刺奸司直(继续拜求推荐票,新书期间,收藏推荐极为重要!)

    虽然今日甚是忙碌,但毕竟是大年初一,所以平衷除了给赵和添新衣、补工钱,还破天荒地许了他一日假。

    “若是没有地方去,你可以去拜年。”见赵和似乎准备呆在铺子里,平衷提醒道:“便是家中没有什么亲族,左邻右舍还有平日里交好的朋友家里,总得去一趟,也不需提什么贵重的礼物,一些果脯干货或糕点便行。”

    赵和这才恍然,先叉手向这个奸商弯了弯腰:“新年吉祥。”

    “吉祥吉祥!”平衷眉开眼笑地道。

    他知道自己与赵和此前的些许不快,现在算是彻底揭过了。

    赵和想到要拜年的人家,第一户是王夫子,第二户是萧由。这两户人家对他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照,而且年龄长于他不少,他须得当长辈看待,因此先得去一下。至于这之后,赵吉那厮家中也要去一趟,毕竟昨夜还是在人家那儿住的,昨夜里并肩作战,如今可以算是朋友。

    再就是樊令家,昨夜樊令虽然中途扔了他们不顾,但那也是有言在先,此前多亏了樊令为他们挡了好几下,才使得他与赵吉并未受伤。

    不能空手去拜年,需要到坊中铺子里买些礼物,不过赵和手中的钱有限,想来想去,便决定出坊到东市去看看,那边店铺多,物价可能便宜一些。

    因此他又一人从巷子中出来。

    这巷子他孤零零一人走过许多遍,可今天这一遍,走得让他心里有些异样。

    坊子里有人哭泣有人欢笑,有人庆幸有人咒骂,无论大伙是什么情绪,这都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坊。

    而它的生机能从昨夜的劫难之中保留下来,赵和也有一份功能。

    这让赵和相当自豪。

    不过当他到了巷子门口时,喜悦的心情没了。

    他看到樊令被人揪着头发,摁倒在地。昨夜杀得盗匪无人敢迎战的好汉,如今被抽得鼻青面肿,口鼻间尽是血。

    他不敢反抗,因为他的母亲就在旁哭泣。

    赵和向树后一躲,偷眼往这边望,看到是谭渊时不由一怔。

    谭渊那一字眉给赵和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因此虽然只见过一面,而且时隔一年,赵和还是依稀愣出了他。

    “说,陈殇那厮来问了什么?”

    谭渊抱着胳膊在旁冷眼观望,负责审讯的是另一名虎贲军士,只不过显然他们低估了樊令的骨头硬度,被打成这模样,樊令仍然一声不吭,那双眼中的恨意也丝毫不敛。

    赵和听到了“陈殇”两字,心中就知道不妙。

    如果这个“陈殇”就是他所知道的那位,那也就是说,戚虎昨夜已经认出他了,而且还把陈殇带到这里来过。

    只不过对方没有惊动他,这背后是什么用意,赵和还猜不透。

    “呸!”樊令将一口带血的口水吐在地上。

    那边樊母哭道:“放了我儿,我儿并不认识陈殇”

    “大名鼎鼎的咸阳四恶之首,坊中恶少年游侠儿景仰之人,你儿子如何会不认识?”审问者啧了一声,见从樊令口中得不到什么消息,他转向樊母:“你这老妪,有意撒谎,欺瞒官兵,定是贼人同党!”

    他一边说,一边走向樊母。

    在他身后,原本被摁倒的樊令暴怒,猛然一掀,两名虎贲军士都抓不住他,让他挺身站起,向着他吼道:“你敢动我娘一下,我杀你全家!”。

    审问者回头与他目光一触,心中微寒,脚步就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何必如此呢,只要你好生回答我们的问题,谁会去伤害你母亲,一个与人无害的老妇人?”抱着胳膊的谭渊慢慢走过来,挡住了樊令:“当然,若你想着就此亡命天涯,也大可以试试能不能带着你娘一起逃走。”

    樊令气得须发皆张,但又没有任何办法。

    若不是为了母亲,他哪里会老老实实被这伙虎贲军控制住?虽然谭渊看起来是个剑术高手,但樊令自信自己也不弱!

    “你究竟想问什么?”樊令不能让母亲受到伤害,只能继续隐忍,他从齿缝间吐出字来:“陈殇虽然从这边过去,我也只是与他点头罢了,他进了巷子,并没有在这里与我说话!”

    “进了巷子?”谭渊知道这应该是真话,不过他还想知道更多:“他到巷子里做什么,是来找谁人?”

    “我又不是陈殇的狗,哪里知道他是来做什么、找谁人?”樊令哼道:“我昨夜受了伤,母亲在此为我敷药,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这巷子里,住着什么人比较特殊的,与昨夜盗贼入坊有关的人?”谭渊又问。

    樊令凝神似乎在思考,他的眼角余光一扫,恰恰看到躲在树后的赵和。

    新设立的刺奸司,公孙凉端坐在上,手中捧着一个茶碗,看起来象是在发呆。

    丁侃背着手,绕着正堂前的两根木柱转来转去,时不时会瞄上公孙凉一眼。

    袁逸站盘膝闭目,捧着玉如意,仿佛在静心养神。

    好一会儿之后,有一个人慢慢走了进来。

    丁侃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这个隐约有些眼熟的人。袁逸也微微睁开眼睛,显然对此人有些好奇。

    唯有公孙凉,站了起来,微微一笑:“你来了?”

    “我来了。”来的这人向公孙凉行礼,虽然他身上的官袍证明,他的品秩爵位比起一千石的公孙凉并不差。

    “这位是?”丁侃狐疑地问道。

    “刺奸司司直,温舒,见过丁掾史。”来人缓缓又向丁侃拱手。

    “刺奸司是朝廷为侦破内贼勾结盗匪一事而设立的临时差遣,哪里有什么司直温舒?温舒!”丁侃下意识地喝了一声,但旋即想起了“温舒”这个名字,他猛的一跳,向后退了两步,惊骇地指着温舒:“你不是铜宫令么?”

    袁逸也不再有方才的从容,面色阴沉下去。

    温舒慢慢点头:“不曾想十数年未曾入咸阳,还有人记得我”

    “你是铜宫令,怎么会来当这个临时差遣的刺奸司司直?”

    “自然是当今天子怕有人办事不力,又恰好知晓我的名声,知道我擅长刑侦,故此委任我为刺奸司司直。”温舒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脸都是陶醉:“所以,我温舒又回到咸阳了!”

    袁逸轻轻抚摩着玉如意,温润的玉质,有助于他平定心情。

    烈武帝暮年,主要是逆太子案之后,对于自己此前的激进政策有所反思,再加上大将军曹猛等人劝谏,终于将曾经被他信任的酷吏们杀了大半,残余的那些也被打发到了无人问津的职位上去。没有想到,新天子登基才半年,又将这些酷吏的代表人物温舒,从铜宫那山疙瘩里弄了出来。

    难怪昨日朝堂上他坚持要设立这刺奸司!

    温舒他们这些酷吏,最擅长两点,一是刑讯逼供,二是罗织罪名,据说他们手中还有一部罗织经,专门总结各种诬陷和用刑的经验,他们自称法家,可是就连法家正统对他们都是深恶痛绝,认为他们托法家为名,实际上是名家与儒家的杂种,乃是乱法的毒虫。

    天子将这些家伙翻出来天子之心,果然急切!

    想到这里,袁逸有些无奈地闭上眼睛。

    而丁侃脸色大变,他喝道:“你这司直之职,可有大将军令?可有丞相等顾命大臣之印?”

    “朝廷仪制,如今大将军为首五顾命大臣辅政,凡有正八品以上官职任免,须得五顾命大臣同意不过这刺奸司不是临时差遣么,并未定品,故此也就不须要劳烦大将军他们了。”温舒微微一笑,向丁侃拱手,将对方的质疑轻易化解。

    “哼!”

    丁侃怒极,同时心中也隐隐感到一丝恐惧,哪怕温舒到现在为止没说过一句恶言,也不曾有过疾颜厉色,但丁侃想到他们的手段,就知道事情非自己能够控制了。

    “此事我要禀明大将军,在我离开之时,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丁侃厉声向周围的军卒、小吏和差役们喝斥,然后匆匆便向外行去。

    “袁观使,你不去禀报给丞相他们吗?”公孙凉转向袁逸。

    “丁掾史若未走,我或许可以离开,但丁掾史既离开了,那么我就只能留在此处,担当这个不受人待见的家伙了。”袁逸苦笑。

    “道家清净无为,袁观使只要在这里做个庙里神仙就好。”公孙凉噗的一笑。

    他转向温舒,拱手道:“有劳温司直,拿出你当年的手段,将人给找出来!”

    “中郎放心,只要那人还在咸阳,只要他还活着,哪怕他藏得再深,我也能将他给翻出来!”温舒自信满满,伸出两根食指交错在一起:“十日!”

    “你只有三日时间,三日!”公孙凉却道。

    温舒脸色微变,但旋即点头:“人手充足,三日就三日。”

    “虎贲军随你调遣,还有,这刺奸司里外吏员差役军卒,你只管用就是,谁若敢怠慢误事,我自会禀过天子,治其之罪!”

    “不必多此一举,谁若是怠慢误事,那肯定是贼党,既是贼党,我便有权审讯,在我手中,还没有不开口的硬汉”温舒笑意盈盈,但在场的小吏等人,却一个个感觉冰冷彻骨,仿佛是外头的寒风吹进了这屋子。

二三、我有一喻(古老新人恳求推荐票)

    赵和在树背后,与樊令目光相对。

    他知道樊令事母至孝,对方以母亲的安危相威胁,樊令哪怕心中再恨,也不得不屈服。

    赵和从樊令眼中看到了羞愧、不安。

    赵和明白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何会觉得羞愧不安,此等情形之下,樊令想要让母亲脱身,就只能拿出口供。

    哪怕樊令没有亲眼看到,也能猜测出陈殇来此找的会是谁。

    最大的可能是王夫子,昨夜坊中聚众御敌,主心骨就是王夫子。其次可能就是赵和,赵和是最先发现贼人行踪的,也是突围求救者之一。

    樊令不会将这两个人都交待出来,那么他会交待谁?

    是来到牛屎街才半年、平日里没有什么交情又只是孤身一人的赵和,还是在牛屎巷乃至整个丰裕坊德高望重有家有口的王道王夫子?

    就算是赵和自己来做选择,也肯定会选自己。

    “昨夜贼人夜犯,我们巷中有人发觉……”

    “那人是谁,最先发觉贼人夜犯者是谁?”审讯者催促道。

    “是我。”有人开口了。

    赵和从树后边走了出来,静静地站在那边,他向樊令笑了笑,又看着惊慌失措的樊母,给老太太一个微笑。

    他又看向谭渊,缓缓道:“我是棺材铺子里的伙计,昨夜宿在棺材铺中的棺材里,贼人为了避寒进入棺材铺,因此惊醒了我……”

    “你这小厮胆子不小。”审讯者放弃了樊母,大步过来,不待赵和说完,一拳就捶在了赵和的腹间:“不过撒谎也得撒得象些,若是贼人避入棺材铺子,你又是如何脱身的,莫非……你是贼人同党,贼人到棺材铺子里就是找你接应?”

    “可这孩子是举告贼人要夜袭者,他也是随我儿一起突围求援者,你们何必难为这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原本胆小怕事的樊母,见赵和出来为她们母子解围,也免了樊令出卖街坊的尴尬,竟然也大着胆子,为赵和呼了一声冤。

    审讯者嘿嘿一笑,转头看她:“谁知他所说是真是假,而且就算他是举告之人,没准他本是贼人同党,只是因为分赃不匀所以含恨出举呢……对了,你这老妇,自己身上的嫌疑尚未洗尽,还想着要帮别人么?”

    樊母当下不敢再言,樊令气得浑手发抖,胸膛剧烈起伏,也就是樊母又拉着他,否则他定然要大打出手。

    “陈殇方才去找你,和你说了些什么?”审讯者见吓退了樊母,便又盯上赵和,还活动了一下手腕,似乎随时会再给赵和一拳。

    赵和干呕了两下,弯着腰摇头:“我听说过陈殇,但没有见过他,方才他也没有来找我……”

    “砰!”

    又是一拳,直接将赵和打倒在地上,审讯者一脚踏了上来,在雪泥污地之中踩脏了的脚,于赵和第一件新衣上留下了黄黑色的痕迹。

    赵和偏着头,看着自己新衣上的痕迹。

    “我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轻声说道。

    “是不是真的,带回去细问就知道了,咱们将他带到刺奸司去,那边准备好了刑具,便是铁打的钢铸的,到了那里也得乖乖吐露实情!”

    审讯者将赵和的胳膊向后别去,想要将赵和带走,就在这时,有人大叫起来:“王夫子,萧大夫,街坊邻居,有人要抓阿和走!”

    喊话者是赵吉。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身后跟着斗鸡儿贾畅,还有两个随从,此时一脸激怒,大声喊起,原本就处于变声期,这嗓音可不是很好听,惊得四周寒鸦乱飞,树枝上的积雪也束束下落。

    赵和望了他一眼,不由苦笑出来。

    如果王夫子和萧由在此,或许会替他交涉一番,但是除他们之外的街坊邻居,谁会为他这样一个只来牛屎巷半年的穷小子出头?

    就连他名义上的师傅平衷,恐怕都是有多远躲多远,不会为这事情与官府交涉。

    但出乎赵和意料,赵吉这一嗓子喊出,没有片刻功夫,呼拉拉足有数十人从各家各户里冲出。

    有从牛屎巷出来的,还有邻近巷子出来的,不少人手中还有棍棒刀剑,纷纷围了上来。

    哪怕见到抓人的是虎贲军,他们也没有就此散开。

    “你们想做什么,造反不成?”审讯者大怒。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抓人?”有人叫道。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阿和是个好小子,虽然话语不多,但勤快肯干,昨夜还立了大功,官府当给奖励才是!”

    街坊们七嘴八舌地围上来说话,虎贲军不过五人,转眼被围住,众人七嘴八舌,堵得审讯者一堆话都无法说出,只能连连后退,原本被他抓住的赵和,也被松开。

    围聚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从数十人变得上百人,赵和还在揉着自己身上挨打的地方,转眼间便有位看上去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大娘,将他头一摁,让他低下身去。

    紧接着,众人你拉一把我拖一下,将他便从人群中拽出,塞进一家人家的侧门之中。

    谭渊见围来的人越来越多,心中不妙,猛然拔剑,轰的一声在身前虚劈,厉声喝道:“虎贲军替朝廷办案,你们是想抄家灭族么,不想抄家灭族,就给我让开!”

    这一下,街坊邻居仿佛被吓着了,然后人群散开,离得远了一些。

    谭渊一看,赵和原本站立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影了。不仅赵和不见了,樊令母子、赵吉,也全都不见,剩下的都是那些后来的百姓,对着他们在指指点点。

    “该死,该死,这些刁民!”审讯者大怒:“这些刁民在放纵要犯,在与贼人勾结!”

    “我们没有与贼人勾结,倒是听说昨夜里虎贲军与贼人勾结了!”

    “就是就是,若不是虎贲军与贼人勾结,贼人怎么夜间能入城?”

    “就算虎贲军没有与贼人勾结,至少护卫京城不利,昨夜我们可是与贼人打了半夜,官兵这才到来,而且来的是更远的北军,并非近在身边的虎贲军!”

    “真不要脸!”

    “难怪羽林军称虎贲军为泼皮狗,我看连泼皮狗都不如,狗好歹还知看家护院!”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未免有些大了,全都传入他们的耳中,包括谭渊在内,所有的虎贲军都是羞怒交加。

    谭渊可以肯定,自己这一行并没有和什么盗匪贼人勾结,他们昨夜更是第一时间出动,将公孙凉等新贵所居的平安坊给护了起来。但这是在丰裕坊,昨夜激战最凶的地方,也是损失最重之所,对方以此怪罪,他们也无法反驳。

    “交出方才的那两个小崽子,否则大军入坊,全坊查抄!”他心中隐约觉得,刚才出现的两个少年有问题,因此厉声恫吓。

    “听说有人要查抄丰裕坊?”

    他的话声刚落,人群背后有人沉声说道,紧接着,人群让开,王夫子走了出来,在王夫子的身后,戚虎与陈殇一左一右面色尴尬地立着。

    “你是什么人?”审问者冲上去,一把揪向王夫子的胸口,抓住了他的胸衣,同时另一拳举起,想要当面先给一拳。

    但他的手腕被戚虎一把握住。

    “松手,痛,松手,你松手!”审问者只觉得自己手腕象是被铁箍箍住,疼得哇哇大叫,引来周围一片起哄嘲笑之声。

    谭渊不得不出面了。

    “同为官兵,为何不助我等查案擒贼,反而对自己人动起手来?”谭渊阴沉沉地道:“戚虎,你昨夜擅自出兵,尚在待罪之中,现在还敢多管闲事?”

    戚虎旁边的陈殇咧开嘴,冷冷一笑:“稷下十贱人之一的谭渊是吧,你过来,我有句话要和你说。”

    谭渊信步上前,他凝神看着陈殇,突然间戚虎将手中抓着的审问者一推,向他撞了过来,他忙将审问者扶住。

    就在扶住的刹那,戚虎的脚已经踹到,正踏在他的胸口,将他直接踹飞起。

    “小娘养的破落户,不在齐地啃你的大蒜,反倒跑到这咸阳城往鼻子里插葱装起大象来!还敢威胁我?你这小娘养的,以为咸阳城那么好呆么?以为老子身后就没站着大人物么?”戚虎大步上前,不等谭渊起身,又是连接着几脚踹过去,一边踹,还一边破口大骂。

    他第一脚踹出时,谭渊手中的剑就已经脱手,但谭渊反应敏捷,虽然看上去被他连踹,实际上却没受到什么大伤,只是在地上爬滚躲闪显得十分狼狈。当谭渊连接数次翻滚来到自己失落的剑旁,提剑准备反击之时,戚虎已经退回陈殇身边,以手抚腹笑道:“爽了,爽了,大爽,横之,我有一喻啊……”

    “何喻?”陈殇憋着坏笑问道。

    “就象是他娘的闷了几天的屎,一朝痛痛快快地屙了出来!”戚虎一边说一边用小指指着谭渊。

    仿佛他就是那五谷轮回之物。

    戚虎粗豪话语,听得谭渊气极,方才挨打,更是让他羞愧难当,但周围丰裕坊的百姓,却是个个拍手鼓掌叫好喝采。

    “你……你……”谭渊指着戚虎,琢磨着是否要翻脸。

    戚虎冷笑,在他身后,甲衣之声不绝,近百名北军士卒,在沉默中列队而来。

二四、清河县主(秋老虎中抱着火炉喊求收藏求推荐)

    赵和藏在民居的前院,透过门缝向外观看,赵吉比他胆子大,直接搬了个梯子爬上围墙,探出半个头来也在看热闹。

    看到戚虎暴殴谭渊时,赵吉恨不得将巴掌拍得震天响,还混在人群中叫了几句“打死他”。

    赵和心情却是激动。

    他相信戚虎已经认出了他,陈殇来牛屎巷,原本是为了寻他。他样以为丰裕坊里的百姓,对他还比较陌生,并不熟悉他。

    但无论是戚虎、陈殇,还是丰裕坊的百姓,在面对谭渊与虎贲军的淫威之时,都在想办法保住他。

    赵和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如此选择,但这并不妨碍他为此感动。

    “戚虎,你身后之人权势再大,能大得过天子么?你在这阻拦奉天子之命办案的我,你真的得到身后之人的许可么?”谭渊连接深呼吸了五次,这才恢复平静,他的声音也恢复了冷淡。

    他这表现,让戚虎与陈殇刮目相看。

    两人对望了一下,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隐忧。

    谭渊若只是一昧嚣张愤怒,那倒是个好对付的对手,可到了这种情形下,对方反而冷静隐忍,既证明他心思深沉远胜过外表,也证明对方对赵和之事会深究到底。

    “我奉命维护丰裕坊秩序,守土有责,自然不能眼见尔等胡作非为激起民变!”戚虎目光微转,决定先给谭渊他们扣上一顶大帽子。

    “而且谭渊你别忘了,我和你一样,都被暂时借调入刺奸司,我也有权在此办案!”陈殇在旁补充道。

    “刺奸司司直温舒有令,谭渊、戚虎、陈殇何在?”突然丰裕坊坊门处传来这样的呼声,紧接着,一穿锦衣帽上插白羽的人骑马而来。

    这是白羽使,咸阳城中传递紧急军令的使臣。

    他眼睛扫过众人,然后勒住马,直接在马上展开一卷纸:“刺奸司司直温舒令,谭渊主持莽山贼寇内奸侦破事宜,北军中郎戚虎率部回归军营,丰裕坊由虎贲军接管,羽林军执戟长陈殇,即刻回刺奸司衙署备用!”

    “刺奸司司直温舒?”陈殇自然记得这个人,他脸色顿时发白。

    戚虎同时用力抓着自己的头盔,眼中寒光闪动:“刺奸司怕是管不到我北军,若无北军军令,我部不会回营。”

    “北军军令已在途中。”那白羽使摊了摊手:“令已传到,你们是否接令,快做决定!”

    拒绝接令,违令的下场,显而易见。

    而戚虎与陈殇若不得不屈服,退出丰裕坊,以谭渊的性子,会做什么,同样也显而易见。

    这一次,周围原本奚落嘲笑的丰裕坊百姓神情都变了,而谭渊阴沉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丝喜色。

    那名审讯官更是“啊哈、啊哈”大笑起来,手中皮鞭挥舞,对着周围的百姓虎视眈眈。

    王夫子面色沉静,他转身离去,戚虎与陈殇恨恨地望了一眼那白羽使,却只能应喏接令。

    “你去调一千虎贲军来,将丰裕坊团团围住,丰裕坊坊正何在,你即刻带人守住各门,不许一人出入!”谭渊已经开始发号施令,他又扫了一眼周围百姓,补充道:“你们尽可以将那两个小崽子藏起,也尽可以将送他们走脱——反正找不到他们,就拿你们家的儿子抵数!”

    “交出人来,否则大兵入坊,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家中郎可就不敢保证了!”那审讯官威胁道。

    赵和叹了口气。

    他当然可以逃跑,不过肯定会因此连累坊中百姓。坊中百姓刚才为他出头,现在他弃之不顾,虽然他并不是什么天生舍己为人之辈,却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思忖了好一会儿,他也想不到什么破局之策。

    而且向来嚣张高调的赵吉,此时也缩头缩脑闷不作声,似乎有些害怕了。

    见赵和向自己望来,赵吉跳下楼梯:“阿和,你向来聪明,有什么办法么?”

    “没有。”赵和苦笑。

    “那你快随我一起走,我们从暗道里出丰裕坊,我有办法躲到城外去,我家在城外还有个庄子,我们躲庄院里去!”

    赵和沉默了会。

    赵吉的建议极有诱惑力,赵和的心不免为之动摇。

    不过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你自己去吧,我留在这里,若是他们一个人都找不着,绝不会放弃,反正你只是喊了一嗓子,找不找到你无所谓,他们的真正目标是我。”

    赵吉深望了他一眼,咬着唇思忖良久这才道:“阿和,你放心,我会去求人救你,一定能救你!”

    说完之后,赵吉跑向后院,这户人家的主人也没有阻拦。

    眼见围着谭渊的坊民渐渐要散了,从东坊门那边,王夫子领着一行人又走了回来,在他身边,是一辆油壁车,车门闭着,帘子也放下,看不清车中人物。

    不仅他走了回来,戚虎与陈殇同样转头回来。

    只不过戚虎与陈殇的神情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王夫子,依然镇定。

    看到他们回来,本要散去的百姓,也都停住脚步回头观望。

    “尔等还不执行温司直之令,莫非是要违令不从?”谭渊冷声喝道。

    他心中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今日之事,恐怕还会有些波折。

    “他们是奉我家主人之令来的。”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紧接着,王夫子旁边的油壁车中,一个女子掀帘出来。

    陈殇借着这机会向油壁车内望去,看到车内还有一个女子,他目光与那女子相对视,那女子微微一笑。

    陈殇顿时觉得自己心跳几乎停下,呼吸也变得不畅。

    他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子,与咸阳城中不少女子有染,但此女他还从未见过,更没有见过姿容如许者!

    “你家主人,你家主人是谁?”谭渊见出来的是一个女人,颇有些不屑,不过他总算还心中有警惕,没有说出什么恶言。

    “清河县主奉皇太后之命前来慰问老师。”那女人白了陈殇一眼,将油壁车的车门又关上,隔绝了陈殇的目光,这才缓缓回答谭渊。

    清河县主!

    “哪个清河县主?”谭渊哼了一声,大秦传至如今已经有二百年,宗室亲王数量不少,有食邑封号的县主自然也不少,区区一个县主就想干涉朝中大事,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但旁边一名虎贲军却凑到他耳畔,小声嘀咕道:“清河县主是新都侯的女儿,乃是皇太后的伴读!”

    烈武帝晚年立幼子嬴嵯为太子,他自知性命不久,于是给嬴嵯寻了不少助力:娶了大将军曹猛之女曹娥为太子妃,以御史大夫晁冲之为太傅,同时将有过军方经历的燕王嬴迨任命为大宗正。

    可惜天不假年,嬴嵯登基才半年就病逝,其皇后曹娥,也以十五岁的年纪成了皇太后。

    大将军曹猛对自己的女儿甚是怜爱,未出嫁前便寻访名士,还在宗室公卿之中寻找同龄女郎,以为曹娥伴读。清河县主嬴昭,乃是故新都侯之女,便是与曹娥关系最好的伴读之一。

    “现在知道我家主人是哪个清河县主了么?”出来交涉的那位女郎哼了一声。

    “我奉有刺奸司司直温舒之令……”谭渊犹豫了一下,还想要分辩。

    “我不管什么温舒寒舒,我只知道昨夜此坊遭贼,我家主人奉皇太后之命来慰问老师,需要调动北军护卫。”女郎在油壁车旁侧耳听了听,显然是得到车内清河县主的吩咐,她皱着眉:“现在,立刻,带着你的人,从我家主人所见之处消失!”

    “可是……”

    “北军中郎戚虎何在?”在旁边的陈殇突然叫道。

    戚虎一翻眼,盯着他,脸上是郑重之色。

    陈殇却不管不顾,大叫道:“有逆贼违背皇太后之令,拦截清河县主,你既奉命护卫县主,当对这逆贼格杀勿论!”

    戚虎有些无奈。

    他又看了陈殇一眼,见陈殇拼命地挤眉弄眼,当即应了一声,然后挥手。

    随他而来的北军士卒轰然向前,将谭渊等人裹住,谭渊被推得踉跄而退,他心中犹是不甘,大叫道:“谁是皇太后的老师,皇太后的老师如何会住在这里?”

    油壁车旁,王夫子面色平静,宠辱不惊:“蒙大将军不弃,皇太后少年时曾在我这里读过两年书。”

    谭渊愕然。

    他没有想到,曾经给皇太后当过老师的人,竟然真的住在丰裕坊中,按理说,此人不应该早就飞黄腾达,搬迁到贵人云集的地方去了么?

    他随嬴祝自藩王封地而来,不清楚咸阳城中的情形,随他来的虎贲军中却有人知道王道的名声,低声在他耳畔解释。

    谭渊被推出老远,听明白王道的事情,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院子之内,赵吉看到这,想要推开门再去嘲笑谭渊几句,却被赵和拉了回来。

    “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万勿节外生枝,如果可能,我恐怕还是得出去避一避……你说你家在城外有园子?”赵和道:“要不我们一起去园子里住上一段时间,你以前总是吹嘘冬猎之事,我们正好可以去打猎!”

    赵吉“噗”的一声:“阿和,你这人是个有本事的,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有些怕事。”

    赵和看着他笑了笑,赵吉无奈,只能举手道:“那好,那好,便依你所言,我们马上就出发!”

二六、南山隐者(票)

    赵吉口中说立刻出京,但实际上,还是耽搁了许久。赵和一直呆在他家中,直到第二日早,他才听到赵吉说准备好了,二人同乘一辆油壁车,摇摇晃晃出了丰裕坊。

    此时坊中的北军已经尽数撤出,换了虎贲军在巡视,街头的气氛相当紧张。他们才到坊门,便被一小队虎贲军拦下。

    赵和心里一紧。

    赵吉家的管事上前与那小队虎贲军交涉,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那小队虎贲军不仅没有为难,反而护在了油壁车外,将他们送至咸阳城紫辰门,这才离开。

    “你这是怎么办到的?”赵和讶然问道。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事情,若是有,那一定是钱不够。”赵吉嘿嘿笑了起来。

    赵和哑然失笑。

    出了咸阳城,行了没有多远,阴沉沉的天空又落下了雪粒。沿着官道东行了一段距离再折向南,官道开始变窄,远处的南山也变得越来越近了。赵和盯着这些山好久,心中有些厌恶。

    这一片山便是终南山,而铜宫也处在终南山中。

    “你家的庄园在上林苑里?”好一会儿之后,赵和向赵吉问道。

    “是,先皇晚年准许百姓开垦上林苑辟为庄园,我家便是那时置下的产业。”赵吉神情也有些异样。

    油壁车速度不快,而赵吉家的庄园又实在有些远,而雪粒也变成了雪花。到得正午仍然没有抵达,此时人渴马疲,路途艰难,赵吉看到前方有一处驿亭,便让仆从将车赶去驿亭休息,想要看看雪会不会停。

    此驿亭已在山中,古树环抱,甚是偏僻。驿亭的马棚里系着几匹马,看起来是有人恰好从这里经过。赵和与赵吉跳下车,自有仆从前去交涉,不一会儿,便有驿卒把他们引入其中。

    “这些年闹莽山贼,你们守在驿亭怕不怕?”赵和打量了一下四周,忽然对驿卒道。

    驿卒干笑了一声:“如何不怕,不过我们这里偏僻,莽山贼来能做什么,抢点粮食了不得,至于人,我们往山里一钻,莽山贼追不上。”

    赵吉拉着赵和往里走,口中说道:“莽山贼背后,其实是有咸阳城中的大人物,而这些人家,多在上林苑中有自己的庄园,若是乱了这条官道,各家庄园里的物产如何送入咸阳城?所以阿和你就一万个放心,这里,莽山贼不会动。”

    赵和倒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样的名堂。

    他们进了驿亭,这是一个前后两进的小院,后院给往来的官府人家住宿,他们只能在前院,而且正房已经有几人在那里烤火,于是便只能选了靠东的厢房。

    驿卒上来奉上木炭,先到的正房几人围着火堆,被烟熏得眼睛直眯,见此情形骂了两声“狗眼瞧人低”,驿卒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回头道:“若是几位也出手大方些,我们自然将几位同样当大爷伺候,无烟的炭管够!”

    赵吉看到这几人都是昂藏大汉,笑着拱手:“几位若是不弃,可以来我这边一起烤火,免得那边烟熏得厉害。”

    那几人似乎有些意动,可是为首的一人低声说了句,他们便又停住,只是向这边道了声谢。

    “有些不对啊。”赵和低声道。

    “当然不对,你看他们的身上都带着刀剑,不是装饰用,而是放在最顺手的地方,若有什么意外发生,他们第一时间便能拔出刀剑。”赵吉在外“混”的经验比赵和足,小声对赵和解释道:“他们即便不是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也是那些行走天下的武夫游侠,所以我有意和他们结交,这等人最是轻生重诺。”

    他说完之后,吩咐随从去自家的马车上取来酒食,先给那边送了一坛酒过去,那边顿时欢声一片,几个大汉纷纷起身出门,向他这里拱手致谢,便是为首的那人,此刻也只是叹气,无法喝止自己的同伴。

    没有一会儿,那边就划拳喝酒,热闹起来了。

    赵吉是个不安坐的性子,起身往那边去看,他的随从自然也跟上,反而是这边,只剩余赵和一人。

    赵和不是很想凑这个热闹,他心底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不一会儿,赵吉又让驿卒将那边的火堆也换成木炭,那边的几个大汉更是欢喜,已经和赵吉称兄道弟,也不经意中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是来自于齐郡的游侠,来咸阳这边寻找有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赵和对此不以为然,齐郡到咸阳,此处可不是必经之路,他们倒是绕了个好大的弯子。

    “这伙齐地的胯子,在这呆了好些时日了。”驿卒来为赵和添炭时,忍不住嘀咕道:“他们说要去咸阳寻个出路,可在这呆了十几二十日也没见着离开,哪里寻得着出路?”

    赵和笑着向驿卒道谢,驿卒见他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没有再多话。

    雪越来越大,并无停下的迹象,赵和有些无聊,便翻出了一本书看着解闷。正此之间,听到外头有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相约同行。君来迟迟,我心忧伤。天地茫茫,何为乐乡……”

    随着这声音,门被打开,一仆从牵着驴进来,驴上乘着一位白衣男子,身着鹤敞,头扎青巾,皮肤白皙,约是三十岁左右,微微有须,看上去极是潇洒,宛若神仙中人。

    他入院之后下了驴,转目看了看,没有往正堂去,而是来到赵和这一边,先是弯腰拱手行礼:“终南隐者途经此处,为避雪而入内,不知兄台是否允我借地避雪?”

    赵和起身还礼:“这是驿亭,只要驿丞许可,人人皆可来此避雪。”

    “虽是如此,总归有个先来后到。”那人见得到许可,欣然坐下,再见赵和身前烫着酒,嗅到酒香之气,不由又是一笑:“闻这香气,应该是咸阳东市茅家酒肆的茅玉,已有三年未曾饮过茅玉酒了,有些馋得紧,兄台……”

    赵和见这人极为大方,就算是讨酒喝,也显得极为磊落,对这人不由心生好感。不待对方说完,便又招呼驿卒,洗了一只干净的酒碗,再添了副筷子,请对方共饮。

    这个自称终南隐者的男子先是一口干了一碗茅玉酒,又倒了第二碗细细品味,当赵和劝他吃些肉菜时,他却委婉谢绝:“三年起我开始茹素,便不再进荦腥,兄台自便即可。”

    “隐者高姓大名?”赵和问道。

    “既是隐者,哪有什么姓名,姓名早已忘了。”那男子一笑,然后又看到赵和手中的书:“皇甫铮的《夜中鬼话》?兄台雅兴,这本书虽是说鬼,看的却是世态人心。”

    赵和愣了一下,他虽然困在铜宫,但身边几位老人都是博闻强记的大学者,给他开了不少书单,让他有朝一日获得自由时可以看看。当初那位老先生将《夜中鬼话》推荐给他时,曾说此书“借鬼喻人,说的是鬼话,写的却是世态人心”,与这位终南隐者的评论倒是如出一辙。

    “先生如何看《大秦西行记》?”赵和忍不住问道。

    “张简此书,凿通西域,自此中土往西,道虽万里而风俗俱知矣。不过可惜,张简抵达赤海之后,被土人所阻隔,未能继续西行,因此只能说功毕其半。”这《大秦西行记》明明是本非常冷门的笔记,可终南隐者也是信手拈来,点评得极为到位。

    “那《海上浮生录》呢?”赵和又问道。

    “烈武帝初年,李环为军中司帐,参与西征之战,不过他不幸被俘,辗转至红海之南的密思儿,在密思儿呆了十年,终获自由,他乘商船往东,先至天方,然后至波斯,再转船到天竺,又从天竺换船,折向东南,过兰芳峡,抵达占城,再乘商船至齐郡莱州,海上前后耗时七年之久,终于渡尽劫波,他所著《海上浮生录》,虽然辞藻稍欠,但可见海员水手勇魄气量。愚士以为其所言荒诞,又提及海商巨富,蛊惑人心忘本而逐利,所以纳入朝堂禁书。我对这愚士之论,只有一句可回:夏虫不可语冰。”

    赵和哈哈一笑,心里却更是佩服。

    《海上浮生录》比起《大秦西行记》更为冷门,而且是朝廷禁书,只在民间有手抄本流传,这位隐士能看到,当真可以说是博学。

    而且这人风度还很好,哪怕口出恶言,也不显凌利,让人如沐春风。

    只不过听他刚才骑驴吟诗,似乎心中还是藏有惆怅之事。

    当下赵和将自己曾听老人们背诵过的一些书文拿出来向这位隐者请教,这位隐者一一回应,大多都一针见血,少数他不知晓的,也不胡乱解释,只是承认自己未曾看过此书,或者看过而未求甚解。

    偶尔二人沉默之时,这位隐士会拿出一块绣帕,紧紧握在手中,怔怔地看着。乡帕上隐约有字,不过因为不曾摊开,赵和瞄了两眼,却不知道具体写的是什么内容。

    直到申时三刻,雪才稍止,只不过天色还是阴沉沉的,看起来还未落尽。那终南隐士起身向赵和告辞,只不过他才到驿亭门前,还未上驴,就脸色一变,向后退来。

    驿亭之外,传来熟悉的人声:“你就是罗运?”

二七、自身难保(求票)

    自称“终南隐者”的人又退了两步,向来人拱手:“旧日姓名,早已忘怀,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你是罗运就没错了,有人让我们来找你讨回一样东西。”外边的人说道。

    罗运皱着眉:“不知是何物?”

    “唔……里面去谈吧,正好烤烤火,这鬼天气,冷死了。”

    外边的人一边抱怨一边走了进来,一共是四个人。

    罗运有些无奈,他将这四人引到东厢房,却发现原本在此的赵和已经不在了。

    “不知几位是受谁人之托来,所要者又是何物?”

    “托我们来的人没有说自己身份,只说找到你,然后问你要东西你就明白了。”来人中为首的那位竖起一根食指:“一块锦帕。”

    罗运脸色微变,目光闪动,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既是如此,我就将这……”

    话还没有说完,外头突然又传来急促的马蹄之声,而且这马蹄声到了驿亭前并未停下,而是向周围散开,明显是将驿亭包围了起来。

    “各位……啊哟!”

    上前去说话的驿卒呼了一声痛,应该是被抽了一鞭子。

    “围上了,别走脱一个人。”又一个声音响起,紧接着,有人大步走进。

    为首者正是谭渊。

    谭渊身边是虎贲军,个个手执兵刃,还有不少带着手弩,他们进来之后,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然后停在了罗运这边。

    “呵呵,陈殇,你不呆在刺奸司听侯发落,却在这时出现在咸阳城外,看来我猜想的不错,你果然与莽山贼有牵连!”谭渊看到罗运身边的陈殇,冷笑着道。

    陈殇愕然。

    谭渊明明在丰裕坊里搜集线索,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笑话,谁都知道,除夕之夜是我在丰裕坊击溃了莽山贼,我们怎么会与莽山贼与牵连?”陈殇身边,戚虎挺身而起,有意无意将罗运挡在身后:“倒是你们虎贲军,当日有人与贼勾结,我有好些人证!”

    “人证何在?”谭渊不紧不怕地问。

    “就在咸阳城中。”

    “那你们就随我一起去咸阳城好好问一下,如何?”谭渊道。

    陈殇默不作声,手已经按住了剑柄,旁边俞龙叹了口气:“这里没有小孩,落入你手中,少不得要受刑讯然后灭口……嘴巴上就不用多说了,且看是你能生擒我们,还是我们破围而出。”

    “只要我们中有一人能够破围而出,你就死定了,便是天子,也救不了你!”陈殇接口道。

    谭渊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忽然一笑:“你们说的极是,我当真很害怕……不过是与你们开个玩笑,既然你们出来不是与莽山贼勾结,那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意思?”陈殇心突的一跳。

    “放你们离开,若我数十声,你们不离开,那就是有意耽搁我招待公务,官司打到天子与顾命五辅面前也是我有理。”

    李果拉了陈殇一把,旁边的俞龙、戚虎也望向他,陈殇却是神情异样。

    “一……二……三……四……”谭渊开始不紧不慢地数起了数字,陈殇额头微微汗出,然后叫道:“且慢,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寻找与莽山贼勾结之人。”

    “是谁?”

    “与你无关!”谭渊接着往下数:“五……六……”

    陈殇额头冒出汗来,他看了看身边的三位兄弟,又看了看谭渊。

    “那好,我们先走,你们且让开路来!”

    当谭渊数到九时,陈殇终于长叹了一声。

    他不能让挚友与他一起冒性命之险。

    谭渊微微一笑,举了一下手,在他身后,虎贲军左右分开。陈殇四人去了马棚,牵来自己的马,经过谭渊时,陈殇深深看了他一眼。

    “我们四人既然离开,你行事就要小心,千万要遵守法度,若是有什么违法之事,你知道后果。”陈殇警告道。

    谭渊没有理睬,等陈殇他们都出了门,他上前两步,目光在人群中扫过。

    “谁是罗运?”他缓缓问道。

    虽是提问,但目光早就落在了罗运身上。

    罗运脸色有些发白,缓缓向前一步:“山人归隐之前,用过罗运这个名字,不知将军寻我何事?”

    “我只是一介校尉,还不是将军。”谭渊和气地说道:“得知罗先生学识渊博品行高洁,天子特命我来征辟先生入朝为官,还请先生随我们一起走吧。”

    “山人闲云野鹤,无才无德,不堪明君之用,不敢献丑于天子面前……”

    “罗先生,你要弄明白一件事情,我们不是来劝说你的,而是来带你走的,你若能遂天子之意,自然功名富贵应有尽有,你若不堪天子所用,那也自有天子处置你。”谭渊说话时声调不高,但无半点与罗运商量的意思在里,他一挥手,身边便有虎贲上前,一左一右将罗运夹住。

    罗运脸色惨然,挣了一下:“休要如此,我随你们走就是!”

    他整了整衣裳,侧脸看了一下给自己牵驴的僮仆:“你回去看好家里,我拜谒天子之后便会回来。”

    “不必,罗先生贵仆自然也是跟着一起走的。”谭渊微笑道。

    他笑容绽开,却突然凝住。

    因为此时外头传来几声惨叫!

    谭渊惊怒交加,厉喝了一声:“陈殇!”

    他快步出门,看到陈殇几人骑在马上,陈殇身边李果手中擎弓,向他这里扬了一扬。

    而围着驿亭的虎贲军中,已经有数人跌落马下,身上插着箭,看得出来,对方不是不能取他们性命,而是有意射歪了。

    “谭渊,刚才是你包围我,现在轮到我包围你了。”陈殇得意洋洋:“阿爷在咸阳城中忍你很久了,如今在外头遇上,怎么能轻易放过,今日不打你一顿出气,阿爷我让你跟我姓!”

    谭渊的一字眉皱在一起,然后猛的一撩,他回头看了罗运一眼。

    罗运紧抿着唇,慢慢向东厢房里退了几步,缓缓说道:“待将军清出道路,我自然会随将军而去。”

    谭渊点了点头,似乎赞同了罗运的建议,他摘下弓,突然一箭射出,正中罗运大腿之上。

    罗运啊的一声叫,抱着腿满地倒滚,血从箭伤处流了出来,将原本洁白的衣裳都染得鲜红。

    “将他绑起,伤口包扎好,莫让他死了。”谭渊冰冷地说道:“先杀了这几个狗奴,然后再带他走!”

    他这一招狠,先伤了罗运的脚,这样罗运想要逃都很困难,他也就可以集中人力专心对付陈殇四人。

    他到咸阳城也有半年,知道所谓“咸阳四恶”虽然身份各不相同,性格也不一样,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四人皆是乱战的好手。这四人在咸阳城中得罪的人不知凡几,打过不知多少恶仗,结果他们都完好无员,那些敌人却都消失不见了。

    此前放四人离开,他便是忌惮四人本领,想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想来,陈殇来终南山与他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都是这个罗运,自然不会轻易离去。

    罗运被缚住之时,头发散乱,再无开始的潇洒。不过他也算硬气,只是最初抱腿打滚呼痛,此时却是一声不吭了。

    谭渊领着虎贲军卒出了驿亭,紧接着就听到外边弦声不绝,呼喝怒骂声渐远。

    正房之中那群齐郡游侠见虎贲军离开了,彼此各施眼色,然后他们窜了出来,直接去马棚中解了自己的马。其为首者还向这边望了望,见罗运被缚,上来一刀割了绳索,伸手拉起罗运:“走,我们带你走!”

    罗运摇了摇头,惨笑道:“不必连累诸公了。”

    “你究竟犯了什么事情,竟然有两伙人来寻你,为了你还打了起来?”那首领好奇地问了一句。

    “唉,我也不知啊……”罗运长叹道。

    “既是如此,我们就走了,你有什么话要交待,比如说,要不要我们替你传话寻人帮忙?”那首领又道:“我们齐郡游侠儿最是仗义,若你有所需,只管对我们说!”

    旁边跟他过来的赵吉也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也可以和我说,我也能帮你!”

    罗运仍然是摇头:“我隐居山中,早年故交多已断绝,还能寻谁相助?罢了罢了,无非就是跟着他们走一趟,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一言不合就用箭射你,还不会有事,你这位隐者可真心大!”赵吉嘀咕了一声。

    不过也仅此而已,他刚才缩在齐郡游侠当中,早已认出了谭渊,好在谭渊原本对他印象就不深,加上主要注意力都在陈殇与罗运身上,他才侥幸未被认出。

    此时他最想做的事情便是乘对方离开之时赶紧逃走。

    齐郡游侠的首领见此情形,笑了一下,然后挥了挥手,与自己的伴当自顾出门,只留下赵吉几人。

    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却见厢房角落里的那堆杂柴被推开,赵和从里面钻了出来。

    “你倒是会躲。”赵吉笑道。

    “嗯……罗先生,现在我当如何去做?”赵和应了他一声,然后来到罗运身边,将他扶着坐起,恭恭敬敬地道。

    罗运惨笑:“我自身难保,如何顾得了你?”

二九、旧帕情深(求票)

    “我留在这里,就是想看到你面上失望的神情,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事情……”

    罗运说到这里,谭渊意识到不对,厉声喝斥:“你要做什么?”

    罗运不理他,而是放眼望向远方,轻轻叹了口气:“三年前,我便该死的……”

    说着说着,他嘴角便开始渗血,谭渊向前疾冲过去,却发现罗运抚着胸的手松开,一枝箭已经透心穿过。

    正是刚才射中他童仆的那枝箭,被罗运不知何时拔了出来,然后又不知何时解开胸衣,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无论是谭渊,还是远远的赵和,此刻都不禁呼吸一窒。

    “该死,该死,你怎么能死?”谭渊冲上前去,揪住罗运,拼命地抖着,希望能将此人弄活。

    但罗运的身体已经僵直,这位博学多才、丰神俊逸的人物,还未在世上留下自己的名声,就已经死了。

    自杀于这终南山野的雪林之中。

    这一刻天空似乎变得更为阴沉,凛冽的寒风再度呼啸起来,卷起无数雪籽,如砂粒一般打在众人的脸上。

    谭渊松了手,让罗运的尸体落下,向后连退几步,回头茫然地望着自己的部下。

    他不知道罗运会这么果决,更不明白为何罗运会做这样的选择。

    即使是死,难道不该是等到绝望之时再死吗?

    为何他在死的时候,反而长舒了口气,似乎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可罗运是解脱了,但他却是公孙凉全部计划的关键人物,是撬动大秦政治格局的那块垫石。为了找到他,公孙凉不惜勾连莽山贼,将这群蠢货引入咸阳城,制造了除夕之乱;为了找到他,公孙凉从铜宫那偏僻之所将温舒调来,借助其人能力在一天一夜内翻遍咸阳户籍;为了找到他,公孙凉在未得大将军令的情形下,擅自调动虎贲军离开咸阳……

    所有的努力,都随罗运的死而落空了。

    这让谭渊极度恐惧。

    他可想而知,公孙凉对他会有多失望,此前他已经数次让公孙凉失望了,这一次再如此,公孙凉还会给他机会吗?

    他忙在罗运的身上四处搜索,发现罗运身上只有一些随身的小物件,除此之外,什么值得他带回的东西都没有。

    “狗贼……狗贼……对了!”绝望中的谭渊,又去猛踹罗运的尸体。

    连踹几脚之后,他突然灵光一闪,猛地回头。

    “陈殇这翻毛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清河县主……是了,清河县主让他来的,他肯定知道些什么,而且他先与这厮相遇,肯定已经从这厮手中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找到陈殇,我们还有一线希望!”

    想到这,谭渊脸上浮出狰狞之色:“将猎犬牵来,去找陈殇他们……他们跑不远!”

    “这厮的尸体?”有虎贲军卒问。

    “留在这,自有豺狼会替他埋葬,我就要他死无全身,死无葬身之地!”

    虎贲军们吹响了号角,将分散出去追逐赵吉一行的人手召回来,他们原本没有追出多远,不一会儿,便又聚在一处,还包括两名齐郡游侠。

    “找到陈殇,若是遇到那几个捣乱的,也一并捉拿,休要放走一个!”谭渊面上依然扭曲,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漏出来的一般:“若不能找到陈殇一行,我们就都别想活着回咸阳了!”

    众虎贲军都应了一声,然后纷纷出林上路,片刻之后,马嘶鸣远去。

    赵和仍然呆在那棵树上,一动不动。

    又等了好一会儿,甚至有冬日的寒鸦飞下来啄食尸体,赵和依旧是不为所动。

    “没有人了,我们赶紧去!”林中这才传来声响,那两名齐郡游侠儿出来,踢了罗运一脚,咒骂了两声,这才离开。

    当他们也走远之后,赵和才从树上爬了下来。

    他来到罗运身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却并未收殓罗运的尸体。

    谁知道谭渊会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他不能再在这里久留。

    他握紧手,辨明方向之后,也向着官道行去。

    他走的方向,自然是与谭渊一行背道,独自在山道上走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人烟。待到天色都暗了下来,他才看到前面出现了火把的光芒。

    数十人打着火把而来,赵和在他们接近之前就已经躲到了道旁,待看清楚其中的赵吉之后,这才出来。

    “赵吉,我在这!”他高声叫道。

    “阿和,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你如此精明,便是几千莽山贼都奈何不了你,何况二三十个泼皮狗!”

    话虽如此,赵吉见他无恙,极为欢喜,跳了过来狠狠捶了他一下,两人把臂而笑。

    原来赵吉逃走之后,便与随从一起赶到自己在乡间的庄园,将庄园里的青壮都组织起来,足足有五六十人,然后返回来寻找赵和。

    “当时那情形,我不得不先走,可不是弃你不顾,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这话我得先和你说清楚,我赵吉纵横江湖,义字当先,不是扔了朋友不管的货色!”

    说完别后之事,赵吉突然正色对赵和道,赵和哈哈一笑:“若我真觉得你是不讲义气的货色,方才就不会跳出来叫你。”

    二人又是相视而笑。

    赵吉家的庄子距此还有些距离,不过经过驿亭一事,他们不敢再在外休息,因此连夜赶路,快要接近子时这才抵达庄子。此时天色早黑,哪怕有积雪的反光也看不清什么,加之这一路来也十分疲劳,赵和直接拒绝了赵吉抵足而眠的邀请,洗了个澡便来到客房。

    将赵吉安排给他的粗使丫环也赶出去后,赵和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露出不解之色。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团皱巴巴的绢布。

    这是罗运的东西。

    在驿亭与罗运交谈的时候,赵吉就注意到,罗运一直握着这块绢帕,绢帕上隐约还绣有字迹。

    后来陈殇赶到,赵和躲入柴堆之中,罗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赵和觉得,以此人才智聪明,应该猜到他就藏在里面。

    等谭渊来驱走陈殇,又射伤了罗运,罗运借着抱腿翻滚呼痛的机会,将这块绢帕塞入了柴堆,甚至可以说,就塞在赵和的手边。

    赵和将手帕收起,此后与罗运一起逃亡时,罗运不知出于何种念头,一直未曾向他索回手帕。

    现在回想起来,其中虽有许多疑点,但毫无疑问的是,罗运不希望这块手帕落到谭渊手中。

    借着烛光,赵和看着手帕上的字迹。

    这是一块有些旧的手帕,图案是一对鸳鸯鸟儿和一对彩蝶,除此之外,在其一面,还绣有一首小诗。

    “人生易老,好事多妨。一点情深,半壁斜阳。”

    赵和在心中默默念着这首诗,此前在铜宫之中几位老者,都不曾教过他这首诗,再往后看,又有“我女赠郎”四个小字,如果不仔细看,几乎认不出来。

    以赵和的年纪和经历,还不懂这首诗,但这并不阻碍赵和认为这是首好诗。

    只是后边的“我女赠郎”四字,他思来想去,也不知作何解。

    总不可能是一位父亲在上面题写“我女儿赠送给她的小情郎”吧。

    将手帕翻过一面,同样也有一行字迹。只不过前一首乃是有人精心绣上,而后一行则是用毛笔书写。墨迹因为反复把玩已经有些淡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这句话没有落下署名,观其意,应该是对前一面的诗的回应。

    再想到罗运临终所言,赵和心里隐约有个猜想,前一句诗应该是某人赠与罗运的,而后面这一句话,则是罗运给某人的回应。只不过不知什么原因,这回应并未送出去,反而一直留在罗运手中,罗运反复把玩,其实每一次都是苦涩。

    罗运将手帕交给自己,难道说是想要自己替他将手帕送到该送的人手中吗?

    赵和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将手帕伸向蜡烛。

    瞬间手帕被点燃,化作一灰烬,落在了地上。

    如果陈殇是为这块手帕而来,也就意味着这块手帕牵连到极大的隐秘,乃是取祸之物,罗运临终之时没有机会将之毁去,他将手帕交到自己手中,恐怕真正的意思,是要自己将之毁掉。

    对罗运的学识,赵和是真心佩服,而且两人谈话时,他发现此人不仅博学,还精通实物,无论是田中稼穑还是市中货殖,他都颇有见解,并不拘于某一家之言。

    这样一个人,可能是为情所困,先是成为终南隐者,到后来又为此自尽——赵和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将灰烬也踩得粉碎,确保没有人再能从中看出什么之后,赵和便上床睡觉了。他想要将罗运的事情埋在心底,对谁也不说,哪怕是赵吉。

    到得早晨之时,赵吉家的这座小庄园炊烟升起,在茫茫山林之中,有人望着这炊烟,精神大振。

    “那定是炊烟,咱们可以去弄些吃的,该死,那泼皮狗不知为何变成了疯狗,咬着咱们不放,若不是将他那几只四条腿的兄弟都弄死了,我们恐怕还脱不了身!”

    说话的,正是陈殇。

    而几乎与陈殇同时,铁青着脸带着二十余名虎贲军的谭渊也看到了这边的炊烟。

    “有炊烟处必有人家,陈殇狗贼若在附近,肯定会去那里……我们也去那里,该和他做个了断了!”

    (《关中英灵传》:罗运,字子昌,琅琊人,少随父游学,后入咸阳国子监。曾有友携孤本来访,运把卷而谈,书堕火中为之燔尽,运乃手书一册偿之,未错一字,其过目不忘如此。运美姿容,有风仪,乘牛车行于街市,女子观者如堵,掷花满车。时朝纲不振,乃归隐南山,后不知所终,或言成仙人矣。)

四三、意外援军

    “大秦律中确实没有这内容,但是,大秦二世圣祖皇帝十八年时,曾经微服入咸阳令署,见有差役施刑不当,致人残疾,心中不忍,乃颁口谕,说咸阳令署之中,唯有刑房积年老吏,熟悉使力大小与施刑技艺者,方可正式行刑。依大秦律,天子口谕,亦为律法,若有前后矛盾,以后发口谕为准。直到如今,尚未有天子颁发新的口谕,推翻圣祖皇帝十八年于咸阳令署所颁发的口谕,故此,这口谕依然有效。”

    萧由出言为自己辩护,温舒杀气腾腾,一步步向他逼来,但萧由虽然步步后退,可口里依旧不紧不慢,将这番话说出来时,已经被逼到了大堂一角,他却依旧看着温舒:“这是大秦律令,大秦律令不可违!”

    “我管你那么多,大秦律令可不可违,你说了不算!”温舒只觉得眼前这小吏绵里藏针,滑不留手,自己几番的想法都被他打断,始终不能在他身上占到便宜,顿时暴怒起来。

    他终究是在铜宫令的位置上闲置久了,太过急切,想要立功,故此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这话一说出,外边就有人不紧不慢地讲:“咦,我倒是奇了,这世上还有不将大秦律令放在眼中的人,都让让都让让,让我来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厉害!”

    人群顿时往两边分开,而温舒也是嘴角下弯,目光阴冷地看着发声之人。

    却是一个戴着高冠的儒者。

    他身后还跟着十余名儒者,同样高冠博带,走起路来一板一眼。

    “你们是何人,为何来到公堂之上?”温舒看到来人身上没有官服,心里顿时微松,沉声说道。

    “我们只是国子监里的一些教谕、博士,听说今日咸阳令衙署挺热闹的,故此前来看看。”

    开始发声的那位老者大步走上堂来,他向袁逸拱手,然后沉声道:“袁观使,你在公堂之上饮酒,非礼也,我要向御史纠劾你!”

    袁逸苦笑起身:“华祭酒,袁某认错,袁某愿缴纳罚金,你就别纠劾我了。”

    “礼不可废,当劾则劾。”被称为华祭酒之人又转向赵和:“你这少年,今年多大?”

    “十五岁。”赵和强忍着手指上的疼痛答道。

    “十五岁,不过是中男,还不算是成年,怎么能受此刑罚?这不合乎仁义之道,哪怕是大秦律上有此刑罚,亦当改之。”华祭酒说道。

    他又看着萧由:“萧由,你是咸阳令掾史,咸阳令不在,尉不在,各级主官都不在,你便应当在此维持好秩序,怎么这里会乱成这模样,还允许虎贲军士卒登堂入室?此非礼也,我也会去咸阳令那里纠劾你!”

    “由知错。”萧由也拱手道。

    “既然知错,还不把这些虎贲军士卒驱出衙署,在等什么?”华祭酒又喝问道。

    萧由无奈地向温舒一摊手:“温司直,还请让你的属下先出去!”

    “这倒是奇了,虎贲军士卒不能在这里,你们这些国子监的祭酒、教谕、博士,又为何能在此?”温舒在华祭酒等人来了这宾,心中便压着怒火,此时厉声喝道:“来人,将这些腐儒给我打出去!”

    “呵,丞相有令,许我等国子将诸生于咸阳令署听政,以备今后为官所需,你的意思,是丞相此令无效?”华祭酒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温舒愕然。

    他却不知,烈武帝任用酷吏大杀特杀,朝中大小官员几乎杀掉一半,故此到了烈武帝之后,多方出现官员空缺。丞相上官鸿为了更快培养出合格的官员,所以允许国子监诸生入咸阳城各衙署听政——也就是实习。

    见温舒对此似乎毫无所知,华祭酒脸色一变,呸的一声,一口唾沫直接吐了过来:“你,我早听说过你,一介小人,在烈武帝面前摇尾乞怜,心毒手残,多方害人。如今新天子未知你之旧恶,令你得到官位,你不但不感恩以报,反而加倍行残烈之事!你这是坏天子之仁,坏朝纲之纪!”

    对儒生来说,喷人是吃饭的本领,华祭酒一脸正气,口沫横飞,如连珠一般叭叭叭叭说个不停。温舒虽然是名家离坚白派的,擅长与人辩论,但是面对华祭酒,还有其身后一群帮腔的儒生,他终究是难相抗衡,被他们逼得连连后退起来。

    不知不觉,他就退到了门口,然后华祭酒一拂衣袖:“这等奸邪之辈,还不快滚,以侯明君之戮,更待何时?”

    “还不快滚!”众儒生一齐挥袖。

    这么多人同时挥起衣袖,温舒忍不住向后一退,然后被门槛绊了下,险些摔倒在地。还是门前的虎贲军士卒眼明手快,将他一把扶住,他才没有颜面扫地。

    温舒哪里受过这个。

    他在烈武帝时,何等的快意,不要说区区的国子监祭酒,就是三公九卿各号将军一流的文武高官,他都是呼来喝去,说打就打要杀就杀,没有谁敢吱声。

    因此怒意翻滚,他再也按捺不住,伸手将扶着他的那名士卒腰刀拔出。

    铮!

    刀出鞘的声音,让人牙齿发酸,而明晃晃的刀光,则让人心底发寒。

    但儒生们不怕!

    华祭酒见此,双眉一扬,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你若有胆,便在我这里砍上一刀,我今日骂奸而死,青史可以留名!”

    温舒真想一刀砍过去!

    这些腐儒,以文乱法,实在是让人生厌!

    不过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认输吗?

    温舒嘴角下弯,深深的法令纹再度显出,他高高举起了手。

    不过不是拿刀的那只手,而是抓着天子玉佩的那只。

    “天子随身玉佩在此,谁敢拦我?”他厉声喝道:“你们国子监入门的石碑上写的是什么?”

    “这……”华祭酒神情不免一滞。

    国子监大门入门第一眼所见,就是一块高达两丈的巨型石碑,石碑上唯书一字。

    “忠”。

    “妄顾圣恩,不听皇令,你们还敢自称‘忠’?”温舒再度厉声喝斥。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华祭酒踉跄往后退了退,其余儒生,也不免为之气夺。

    “便是丞相让你们听政,你们又为何在此喧哗,干扰本官执行公务?”温舒将他们全部赶开,又高坐于大堂之上:“你们一天到晚要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今日我看看你们回去之后,会不会弹劾自己,咆哮公堂,扰乱公务,妨碍公事!”

    诸儒尽皆默不作声,可是从人群后面,却有细细的女孩子声音惊叫了一句,然后一个小小身影冲了出来,冲到赵和身边。

    此时赵和坐在地上,十指不知往哪放才能舒服一些。那小小身影一把抓住他的手,看到他指头上血肉模糊,顿时泪如泉涌:“姐姐,县主姐姐,他们……他们伤了阿和!”

    赵和看清来人,不免愣了一下:“鹿鸣,你怎么来了?”

    来的人正是王鹿鸣,王道王夫子的女儿。

    小姑娘顾不得回应赵和的问题,只是为赵和的手心痛,她又不敢触碰,于是将自己的嘴凑上去,轻轻吹着:“吹吹便不痛了,阿和哥哥,我给你吹吹就不痛了,小时我摔痛了,都是爹爹和娘亲吹吹……呜呜呜……”

    她说着说着,却忍不住哭了出来。

    实在是赵和的十指已经太过难看,血肉模糊极为吓人。

    紧随其后,清河县主在侍剑随从下排众而出,她也顾不得堂前肮脏,蹲下身看了看赵和的指尖,眼中闪过一抹怒色。

    “温舒!”清河县主起身,大步走向温舒。

    温舒冷冷地撇着嘴,来的人越来越多,意外也会越来越大,今日之事,恐怕不易善了。

    他心中也终有所省悟,如今不比当年,他想要恣意行事,是不可能了。

    “清河县主,你为宗室,怎么擅自来到公堂,莫非你也要扰乱公务,想到宗人府去跪么?”温舒心念转动,决意将清河县主先吓走再说。

    结果眼前一花,“啪”的一声,清河县主一掌掴在他的脸上,打得他眼帽金星,脸上也多了一道掌印。

    “先父在烈武帝时,便是死在你们这些酷吏之手,我原本以为你这种又脏又臭的东西,应当是在哪个角落里发烂发臭,却不知天子哥哥听了那个奸佞的谗言,将你们又翻了出来!”清河县主指着温舒破口大骂。

    温舒一手还抓着玉佩,另一手则握着刀,他想要去抚脸,却不知用哪只手更好。

    清河县主再又上前一步,反手又是一记耳光,温舒想要闪避,却被身旁的萧由挤住,于是这记耳光再度抽了个结实。

    温舒的两颊顿时又红又肿。

    这一下,温舒怒了。

    “来人,来人,将这泼妇给我抓起来,给我打,今日我还不信了,我有天子玉佩在手,还治不了一个孺子一个泼妇!”他咆哮着举刀,却不敢真去砍清河县主,于是一刀背抽在了一个虎贲军士卒的脸上:“该死的蠢物,你们就看着这些家伙扰乱公堂?”

    “呸,你这也算公堂?这是咸阳令署,你没有证据,便对孺子施刑,你是在草菅人命!”

    “那与你何干,我自奉皇命查案,只要稍有嫌疑,便可抓捕审讯!”温舒对着吼道。

    清河冷笑起来:“果然如此,我知道了,果然如此,你是觉得我有嫌疑对不对,你是觉得大宗正有嫌疑对不对,你觉得大将军、皇太后都有嫌疑对不对?”

    温舒心里确实觉得他们都有嫌疑,但他再狂躁,也知道这不是现在能说的。

    “我自说这个孺子,你休要胡扯!”

    “你眼前这个孺子,是我兄弟!”清河县主一语说出,满屋哗然。

五十、心中标尺(再来点推荐票吧)

    当赵和默不作声将第二卷纸同样卷好放回后,他过了会儿,才去拿第三卷纸。

    第三卷纸不是密诏,却是有人信手涂写的一句话。

    “并无尸体,并无尸体,并无尸体。”

    这是用朱笔所写,虽然因为年代久远,朱色已经变成了黑色,但看在赵和眼中,依然是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意思?温舒留下这重复三遍的一句话,究竟想要传递什么消息?

    而且不难看出,这纸的时间相当久了,不是近期所留。温舒将一张多年前的纸留下来,只是要强调“没有尸体”四字,他想说的是哪里没有尸体,没有谁的尸体?

    犹豫了好一会儿,赵和隐约有所猜测,他将这张纸也卷好,然后放回盒子。

    盒子里只剩一张纸他未曾打开看了。

    这张纸时间要新得多,上面的墨迹也很清楚,应当就是近期放进去的。

    “这是……一封信!”

    是温舒写给某人的信,信中有大片涂改,大意是说,他被从铜宫调回咸阳任刺奸司司直,虽为天子与公孙凉效力,但也愿意替某公办事。

    赵和愣了一下,他还以为温舒就是公孙凉的走狗,现在看来,温舒也没有一昧地吊在天子与公孙凉这棵树上,他暗中还与别人有所勾结。

    只不过这位“某公”被涂抹掉,赵和无法判断究竟是谁。

    信中还有一句,关系到赵和。

    “铜宫虎乳儿,未必便是某人遗孤,细察其身份,恐不仅与星变之乱有关。”

    赵和目光在这段话上扫了许久,微微叹了口气。看来温舒是真无法确认他的身份,甚至温舒也很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得了这个东西,心中一些疑惑解开了,但是,又有了新的疑惑。”赵和苦笑道。

    李果没有多说什么。

    赵和心中混乱,好一会儿,他才起身道:“李大哥,我要去找萧大夫,若说咸阳城中有人能够为我解惑,恐怕只有他了。”

    李果点了点头:“我陪你去。”

    两人出了门之后,赵和突然停步,侧头看着李果:“李果大哥,你如此帮我,又是为何?”

    问完之后,赵和不等他回答,而是快步前走,很快就一个人走到了远处。

    李果在他身后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追了上去。

    “蔡圃曾教过你?”追上后,李果问道。

    赵和点了点头。

    “我要蔡圃之技。”李果道。

    他这次没有隐瞒自己的用意,他与赵和又没有什么交情,两人间的关系是因陈殇辗转而来,在陈殇都因为某种原因而不愿与赵和接触之时,李果却仍然收留他、帮助他,总是对赵和有所求。

    听到这,赵和笑了起来:“这就对了。”

    李果没有作声,只是眼中有些怒意闪动。

    此时尚是当班之时,萧由不在家中,赵和又不想去咸阳令署寻他,因此只能在丰裕坊里等。

    他没有直接在萧由家等,而是在其家所在巷外寻了个视野通透之所,蹲在冬日暖阳之下,眯着眼睛慢慢等候。他如今在丰裕坊也算得上是一个名人,时不时便有人经过与他招呼,还有人跑来看他的手指,他昨日在咸阳令署受刑之事,丰裕坊里也有不少人知道了。

    李果看着他腼腆地与众人招呼,微笑着把手伸出去满足别人的好奇心,在别人宽慰他时礼貌地道谢……突然间,李果觉得,自己离这少年的距离,比起两人身体相距的距离要远非常多。

    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此时李果有些遗憾自己不擅言辞,若是擅于言辞,或许可以开解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年。

    哪怕能象陈殇那样满嘴胡言乱语插科打诨,也可以让人暂时忘掉烦恼。

    “其实你不必同情我,我觉得这个样子非常好。”他那口气才叹出来,赵和却笑着对他道。

    李果一愣。

    “半年前……我离开铜宫的半年前,我的最后一位老师也已故去,所以后边半年,几乎没有人陪我说话,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已经好多了,我经过那么多事,我看过那么多人,我结交了不少朋友……”

    李果哑然,他原是想要宽慰这少年的,没想到反被这少年宽慰了。

    “我父兄尽死之后,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李果难得的也对赵和打开心扉:“怨怪于事无补,挺胸当可前行。”

    “怨怪于事无补,挺胸当可前行。”赵和点了点头,赞了一句道:“这是谁说的,当真有道理。”

    李果沉默了一会儿:“杀死我父兄之人。”

    赵和心中一动,回头看了看李果。

    “也就是当朝大将军,曹猛。”李果补充道。

    赵和将手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口里发出一声轻叹:“我觉得我运气不好,现在看来,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两人相视一笑,方才产生的距离感消失了许多。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李果话不多,很少听到他说长句,时间便在他们的闲聊中打发过去。眼看傍晚来临,到了萧由从衙门里回来的时候,可是萧由没有等着,倒是等到了另一个让赵和意外的人。

    王道王夫子牵着小鹿鸣,出现在赵和面前。

    “吃了晚饭么?”王道问道。

    赵和愣了一下:“尚未。”

    “与你朋友一起,到我家中吃晚饭。”王道说道。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赵和想要拒绝,却看到王鹿鸣向他招手:“阿和哥哥,你快来,你快来啊!”

    王鹿鸣的眼睛很大,眼珠乌亮,目光清澈。

    赵和拒绝不了这样的目光。

    他与李果起身跟在王道身旁,王道神态一如既往,只是到了家门口,才看了赵和手指一眼:“原本是想与你饮上一杯的,不过你手指上有伤,还是以后吧。”

    “王夫子,我身上恐怕有些麻烦……”到了这里,赵和吞吞吐吐地道。

    他面对王道时,总觉得气势有些弱。

    “再大的麻烦,也抵不过吃饭。”王道缓缓说道:“民以食为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对,对,吃饭最大,我去帮阿娘端饭!”王鹿鸣可不知什么是忧愁,她蹦蹦跳跳跑进了厨房,又蹦蹦跳跳将碗筷拿出来。

    看她这欢快的模样,赵和就觉得自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王道微微笑了一下,他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因此在碗筷和菜肴上桌之后,只是稍劝了一句,便端起碗吃饭。

    他吃饭嚼得很细,但吃得很快,赵和才吃掉一碗,他就已经两碗吃完,放下碗筷,然后在旁静静等着。

    见赵和也要放下碗筷,他微笑道:“你自管吃,我等你吃完,饭总是要吃饱的。”

    赵和匆匆扒完了第二碗饭,李果比他更快一步,小鹿鸣上来撤走餐具,王道温柔地看着她道:“你也来听听吧。”

    “好啊!”

    王鹿鸣欢快地将餐具送回厨房,然后跪坐在赵和身边。

    “这几天我一直在忙别的事情,昨日回家,才听说你的事。”王道看着赵和,缓缓说道:“你受苦了。”

    赵和抿了一下嘴,看了自己手指一眼,然后笑道:“还好,只是一点皮肉伤。”

    “我知道,你是个能吃苦的孩子,我说的也不是这点皮肉伤——我们儒家有个说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苦,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王道说的时候很慢,他倒不怕赵和听不懂,而是有意说给女儿王鹿鸣听。

    王鹿鸣侧着脸,看赵和听得专注,便也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王道又继续说道:“但若要我说,这都是废话,这些大道理,听听便罢,若真去信他,不是儒家先贤骗你,而是你自己蠢,因为儒家先贤同样也有言,尽信书不如无书。”

    赵和愕然,觉得有些迷糊了。

    “我们听这些先人的道理,自己心中先有一个标尺,并不是先人说的就是对的,唯有经过这标尺,有益我者,又无害于人的,那才是正确的。”王道缓缓说道:“所以有些儒生以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才是正人君子,我却觉得,富贵淫而不祸,威武屈而无害,贫贱移而自强,能做到这些,同样是正人君子。”

    若是别的儒生听到王道这番话,恐怕要跳起来,因为这番话分明是离经叛道,哪里还是儒家的观点?

    “我之所以会这样认为,是因为自己的经历,我少时孤贫,无依无靠,若那时我贫贱不能移,早就饿死,哪里还能读书,哪里还能从圣贤们的故纸堆中寻找我的道理?我曾遇到权势之家,对我呼喝如唤一犬,我也默默忍受,若当时真的一怒而死,哪里还有鹿鸣?”

    赵和最初时对他的话不解,不知道他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但此时渐渐有些懂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自己心中的那根标尺,然后再将今日的苦难变成明日成就事业的资粮……唔,好象我也没有成就什么事业,跟你说这个,未免有些大言不惭,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王道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愉快地笑了起来。

    赵和深深低头,向王道施了一礼:“多谢先生。”

五二、挖坟剖棺(继续求推荐票)

    任宜之父任洪,二十年前为温舒刑讯而死,这事情萧由知道,所以此前萧由并未对他行刺之事产生怀疑。

    可现在不同了。

    若任宜并不是被赵和的计策挑动起来,而是有别人指使,那也就意味着赵和与温舒争斗之时,还有第三方的势力插手。

    肯定不是公孙凉,公孙凉并不知温舒别有用心。

    “明日我会去查任宜。”萧由眉头皱了皱,如果任宜是在咸阳令署的囚牢之中,他现在就可以去问话,但在刺奸司,他必须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理由来进行。

    “还有一个人物,江充。”赵和说道:“此人的名字我听说过许多遍,但他的具体事情,我所知者只有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他仿佛成了一个忌讳,所有人都知道他,却没有人谈他。”

    “唔……”

    这一次萧由与李果交换了一个眼色。

    萧由如今二十九岁,李果二十七岁,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时,他们都已经懂事。

    “我听一些老吏说过此人,他原本是为豫章王效力,豫章王让他入京进献贡物,结果他反而在烈武帝面前控告豫章王有反迹。烈武帝由此对其极为信任,三个月内,连连升官,到后来成为烈武帝亲信,甚至胜过象温舒这样为烈武帝效力多年的酷吏。他主持了四件事情,铜马案、梦游案、红丸案再就是导致星变之乱的巫蛊案,这四件案中杀戮之重……至少有十万人因此或死或逐。”

    “他出身不高,不过是一介小民,籍贯亦不可考,所学甚是渊博,博闻强记,据说精通道家、法家、阴阳家、儒家还有名家等诸多学派,每一家的典籍掌故都是信手拈来,可以活学活用。而且他还会方术士的技艺,能炼丹,懂长生……据那些与他交谈过的老人说,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知道什么,他便知道什么!”

    萧由的话语中,赵和渐渐知道这个江充是什么样的人物,这种人,怎么会成为烈武帝的佞臣,又为什么要制造那么多的大案?

    “他既然深得烈武帝宠信,又是怎么死的?”

    “十四年前,就是在星变之乱后不过半年左右,初春之时,他乘船游曲池,结果意外落水而死。”

    “曲池,意外落水?”赵和才不相信这个。

    他盯着萧由,萧由点了点头:“朝廷公布的死因是如此,但私底下,咸阳城的老吏们暗中传闻,是他杀戮太重,有仇人乘他游曲池时将他船凿空,又在水中将其刺死。”

    “他死后烈武帝非常难过,为之辍朝三日,但不久,有人向烈武帝进谏,诉说逆太子之冤,烈武帝便于咸阳城外云崖原上建了思子宫,晚年他多次去思子宫。对江充提的也少了,大臣们攻讦江充,他只是笑而不言。”

    “笑而不言……”赵和喃喃自语。

    烈武帝的态度很暧昧,他建思子宫,分明是对处死逆太子一事后悔了,但他又不追究导致这一切的江充,没有刨其坟曝其尸,这证明……

    想到这里,赵和灵光闪动,猛然起身:“江充葬在何处?”

    “江充葬在何处……嗯,江充葬在何处?”

    萧由闭目回忆,好一会儿之后,他自言自语,然后眼睛也瞪得溜圆。

    以他对咸阳档籍的熟悉,竟然也想不到江充死后被葬在哪里。

    这要么是有人有心掩饰,要么就是江充的死本身,就关系到某件大秘密。

    旁边的李果幽幽地道:“仇家太多,怕人挖坟,故此隐而不言?”

    “他的死如果是意外,那他根本留不下这遗言,毕竟他死者也不过三十余岁,尚值壮年,又甚得烈武帝宠爱,怎么会去想这身后之事?”

    萧由断然否定,然后起身踱了几步:“我去咸阳令署,那里有图籍档案,一定有记录,一定有记录,这咸阳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会在其中找到记录!”

    他说完之后,吩咐用人将李果与赵和安顿好,自己真个就跑了出去,连夜去查档案去了。

    “萧掾史当真是个热心之人。”李果对赵和道。

    他话中有深意,赵和点了点头。

    李果不知萧由与他的关系,会作如此疑心,在所难免。

    虽然熄灯睡觉,但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赵和思前想后,许久也无法睡着。直到子时将过,听得远处更鼓传来,赵和才迷迷糊糊入梦。但没有多久,他又从梦中惊醒过来,起身摸了摸自己额颈,满手全是汗水。

    “梦里……梦里是什么?”

    回忆起自己梦中情形,具体内容都记不得了,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整个梦都是绿色的,燃烧着绿色火焰的大地,包裹着绿色火焰的流星,还有一个个绿莹莹发着光的人影。

    经此一梦,他再难入睡,起身小解,便听到外边有脚步声。萧家的用人在低声问侯:“大夫回来了。”

    “嗯,客人睡着了么?”

    “我还没有睡,萧大夫,你回来了么?”赵和听到萧由的声音,立刻应道。

    萧由很快走了过来,手上举着烛台,脸上有着笑意:“嗯,我找到了,你可知我是在哪里找到的?”

    赵和眨了眨眼睛。

    “盗墓贼的档籍中寻到的,十年前,有位盗墓贼被擒,口供中说他盗过哪些墓穴,其中顺口提到一块墓碑,碑上别无他文,唯有‘江充’二字。”

    “那块墓碑在哪里?”赵和问道。

    “城外,西面的盟山之中。”

    盟山是咸阳北西的一座小丘,被称为山,实际上就只是一个长满了树木的高坡罢了。咸阳城的平民百姓,不少将墓穴安在此处,因此被祭扫的人走出了许多条小道。

    清晨之时,赵和踏着霜,走在这片坟丘之中,心底有些怪怪的。

    萧由要去刺奸司,故此没有和他们一起来,来的唯有赵和、李果,外加一个无所事事被抓来挖土的樊令。

    “呸,你们真的要挖这座坟?”指着眼前石碑已经倒了连土丘都不见了的坟,樊令嚷了一声。

    “挖。”

    “我樊令竟然来做挖绝户坟的事情!”樊令骂了一句。

    他捋起袖子,然后开始挖掘。虽然冬日的土冻得比较结实,不过樊令力大,因此一个多时辰过去之后,他便挖到了棺木。

    在地下的时间十年,棺木虽然开始腐烂,却还没有烂透。

    但是钉住棺盖的大铁钉,却已经不见了。

    “那个盗墓贼说他见此墓又小又矮,因此没有盗掘……这样的小墓,盗墓贼不会挖,那么这大铁钉应该是被温舒撬了。”赵和自言自语道。

    他在棺材铺子里干了大半年的活,对棺材的结构极为清楚。

    将棺盖抬开,扑面而出的是一股腐烂味,但没有尸臭。

    棺木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泥土,还有一根快要腐烂的粗毛竹。

    赵和拿起毛竹,反复打量,也没有看到其中有什么特殊。想来也应如此,若有什么特殊之处,温舒早就取走,哪里还轮得到他。

    “温舒所言‘并无尸体’,应该指的就是这个。”赵和说道:“这样一来,那张纸上的字我们就弄明白了,可是……这也意味着线断了。”

    虽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但这原本就是为了证实猜想而来,故此赵和也没有太过失望。他们将墓土填了回去,便又返回咸阳。

    “现在就看萧大夫那里还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了,或许他能从任宜口中知道些什么,任宜虽是为父复仇,可其身后,应该还有人指使。”赵和心中暗想。

    中午萧由并未回来,到晚边上,萧由回到家中时,脸色异常难看。

    赵和一见这脸色,便知不太对劲。

    “任宜死了,在牢中用腰带自尽。”萧由道。

    赵和吸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又一根线断了。

    “我如今有些明白温舒了。”萧由缓缓地说道:“不过,他们若以为这样就能断绝一切线索,未免太小看天下英雄……还有一个人身上有线索。”

    赵和心念一转,立刻想到:“那个黑衣人?”

    “对,他一定是知情者……”萧由冷笑:“他还漏了一样东西。”

    说完之后,萧由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随手扔在了桌上。

    赵和与李果一看,都是“啊”的一声。

    一只鞋子。

    这鞋子上还有孔洞,正是在曲池坊李果射中的那个黑衣人的鞋。当时李果只取了自己的箭,将鞋随手扔到一旁,没想到却被萧由拾了来。

    “在知道任宜死了之后,我立刻想起你们所说的黑衣人,想到了你说李果曾射中他的鞋子。我赶到曲池坊,在草丛中找到它,是不是这只?”萧由问道。

    “正是这只。”李果点头。

    赵和不解地道:“这鞋样式只是寻常,找到它又有何用?”

    “它的样式确实寻常,但做鞋的布料却有些不同,这布料是上好的吴锦,咸阳城中卖吴锦的地方唯有东市。”萧由嘴角微微一弯:“明天我们去东市转转,看看有哪一家卖过这种吴锦。”

    李果愣住了,没有想到仅仅是做鞋面的锦绸,萧由也能从其上寻到线索!

    虽然希望仍然很渺茫,但至少这是一个方向,一根有可能揭开谜团线头。

五三、概不赊欠(新一天求推荐票)

    贾畅抱着鸡,晃晃悠悠地在东市里转。

    他想要找个斗鸡的场子,让自己的斗鸡参与一场,若是能嬴,可以得些小钱花用。

    近来他的日子过得可不怎样,几场大热闹都没有参与,除夕之变赵吉与赵和一起破围求援的事情他早就听说了,那时将他羡慕得直跺脚,暗恨自己没有赶上。

    前几日咸阳令衙署发生的事情,他同样也有所耳闻,别人或许听了这些对赵和唯恐避之不及,他却恨不得跟在赵和身边。有这么多热闹可看,这可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

    因此,当贾畅看到人群中的赵和时,立刻加快脚步,想要与他招呼。

    但是赵和行色匆匆,似乎是有什么事情,三步两步就不见了踪影。

    贾畅想要小跑去追,但他还没有跑动,身边一人倒是先往前跑了,在一家铺子前探头探脑,似乎是在望着什么。

    贾畅好奇,跟过去也望了一眼,便看到赵和与一个身材稍瘦的汉子一起,正在向卖吴锦的铺子掌柜问些什么。

    他们还拿了件东西给那掌柜看,但掌柜打量了一番之后,便连连摇头。

    贾畅心中一动,看来赵和这里又有什么事情。

    他正想进去,身边方才小跑张望的人却转身过来,见着他抱的鸡,便开口询问:“你这鸡怎么卖?”

    贾畅大怒:“你家鸡才卖,你看我这鸡头上插了草标么,没插草标便是不卖的鸡!”

    “我看你这鸡也属寻常,为何不卖,我正想买只鸡回去炖了吃。”那人道。

    “我这是斗鸡,你这蠢物竟然想将它炖了吃?”贾畅更怒了。

    那人缠着他问了两句斗鸡的事情,突然间又不理他,转身便走。

    贾畅本来想上前揪着与对方理论的,可看那人目光所及,正是出了店铺的赵和二人,他心里一动。

    在咸阳市井中讨生活的少年,哪个是蠢的?

    便是贾畅本人,也没有少替人打探消息、盯梢传讯。

    所以他立刻判断出,这个人正盯着赵和,他佯作与自己纠缠,无非是不想让赵和注意到他。

    想到这,贾畅退了一步,悄悄跟在此人身后。

    这人的注意力大半集中在赵和与李果身上,因此对自己身后多了条小尾巴反而不在意。贾畅跟着他足足过了两条街,心里可以确定,此人真是在盯赵和。

    贾畅看了看赵和前进的方向,拐入一条小巷之中,然后将鸡搁在自己的头上,撒腿狂跑起来。

    赵和与李果一家家铺子问过去,凡是卖吴锦的铺子几乎都问过了,但仍然没有得到回答。

    赵和倒还有耐心,李果有些焦躁:“若是家家都不承认卖过这种织染的吴锦,那岂不是说我们又白忙了?”

    “没有白忙,若都没有卖过,至少说明这吴锦不是在东市买的,而咸阳城又唯有东市卖吴锦,这也意味着,那个人是从外地而来,极有可能就是从吴郡来。”赵和道。

    李果默然,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累。

    若论心机,别说萧由、温舒他们,就连赵和这样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自己都比不上。

    自己还是用箭解决问题比较拿手。

    “萧大夫说了,东市一共有十六家铺子可能卖吴锦,这是第十五家,这家完了就只剩一家……嗯?”

    赵和边说话边进铺子的门,但踏在门槛上时,愣了一下。

    因为铺子当中,头上顶着鸡的贾畅,一边喘着气一边对他们挤眉弄眼。

    赵和心一动,向贾畅走过去,两人身体交错之时,听得贾畅低声道:“有个戴着青布幞头的人盯着你们。”

    贾畅说完之后,顶着鸡就出了门,赵和则助察看布料为掩护,偏脸向着门外看了一眼。

    果然有一个戴着青布幞头的人,站在那里一副等人的模样,但眼神却往这边瞄。

    李果双眉一扬,赵和把他拉住,心思转动,低声道:“他此刻还不知道我们发现了他!”

    “什么意思?”李果不解。

    “继续,看他是不是一直跟着我们。”

    赵和说完之后,便如此前一般继续逛着店铺,向店家询问是否卖过如那鞋子面一样的吴锦,最后两家都逛过之后,仍然一无所获。

    他并不失望,因为新的线索又出现了。

    两人出了最后一家店铺,佯作要去另一家,经过一条巷子拐角时,两人却停在那里。不一会儿,那个戴着青布幞头的人果然冲冲跑了过来,李果按照赵和此前所说,在拐角处迎头与对方撞上。

    一个有心,一个无意,撞的结果,自然是那戴着青布幞头者向后踉跄倒地。

    他面露惊慌之色,只道是自己盯梢被发现。

    李果上前将他扶了起来,赵和在旁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们有急事,未曾仔细,所以才撞着你……有没有事情?”

    那人眨了眨眼睛,神情微微一松:“没事,我并无大碍。”

    “不成,不成,万一撞出什么毛病了呢,那边就有家医馆,你要不要去医馆看看?”赵和又道。

    “不用,真的不用。”

    “唉,既是如此,不如这样,我请你到这铺子里饮一口热酒,好压压惊?”

    那戴青布幞头者只是摇头,赵和再三相劝,他怕引起赵和怀疑,只能勉强同意。到了旁边的小酒铺子,李果说要如厕离开,赵和便点了一桌菜肴,又上了热酒,殷切地请那人吃酒吃菜。

    那人追踪他们追了大半日,此时也确实饥渴交加,心里想着不吃白不吃,便不等李果开动起来。

    赵和又等了会儿,说是去催一催李果,也出了酒铺。那人自斟自饮,好一会儿没见人回来,这才意识到不对。

    “人……”

    他才走到酒铺子门口,就被人揪住:“客官,你先付了账才能走。”

    那人心急:“方才随我来的那两位呢?”

    “那二位早不知去了何处,就只有你喝酒吃菜,你可得付了账再走!”

    那人怀要掏怀里,可是掏来掏去,怀里却什么什么没有。

    他顿时急了:“我的钱,我的钱呢?”

    酒铺子的伙计见此情形,不动声色将袖子拢了起来,旁边另一个伙计,还有后厨的厨师,也都捋了袖子出来。

    “我赊账,身上的钱不见了。”那人道。

    但迎接他的是一脸讪笑:“小本经营,概不赊欠,客官,你若一时不乘手,拿什么东西抵押也成。”

    那人大怒:“我身上若有东西抵押,还需要和你们罗嗦么?”

    双方顿时争执起来,旁边看热闹的你一句我一句,都帮着酒铺说话。那人无奈,双手一摊:“我身上没钱,你们说该怎么办吧。”

    “我倒是有个办法。”人群之中一直在看热闹的贾畅笑眯眯地道。

    那人见着贾畅,记得是路上相遇过的斗鸡儿,当下喜道:“你说,你说该如何是好。”

    “酒铺子里的几位哥哥,可认识我贾畅?”

    贾畅在东市斗鸡,又跟着赵吉一起结交游侠儿,倒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因此酒铺的伙计表示认得。

    贾畅一挥手,豪气地道:“那么这位大哥的酒菜钱,就记在我的账上了。”

    见酒铺伙计同意,那青布幞头男子松了口气,向贾畅道了声谢就要走,却又被贾畅拦住。

    “喂喂,我可没说请客,酒铺子里的生意好,他们没功夫陪你回去拿酒钱,我今日正闲着,可以陪你去拿钱,然后再回来替你把账付掉……不过话说在前头,我这算是替你跑腿了,你总得打赏几枚跑腿的钱。”贾畅道。

    看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个个笑骂贾畅狡猾。

    那人觉得只好如此,当下应了下来,带着贾畅便离开了东市。

    好半天之后,贾畅揣着钱一摇一摆地回到东市之中,看到在酒铺外等着的赵和与李果,向二人做了个手势:“我贾某出手,自然大功告成!”

    “知道他是什么人么?”赵和问道。

    贾畅得意洋洋:“连他家祖宗八代都问出来了,不过这厮背后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带我去了一幢宅子,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那幢宅子是谁家的。”

    “是谁家的?”

    “晁冲之,御史大夫晁冲之的外宅。”贾畅嘿然一笑,拍了拍赵和:“阿和,你本事果然大,惹了虎贲军,惹了刺奸司,如今又惹了御史大夫,我还真心佩服你,才几天功夫,你在咸阳城中惹了多少麻烦,没准到月底,你连天子和大将军都惹上了。”

    他打趣赵和,赵和却没有什么心思,将从青布幞头汉子怀里掏出的钱袋扔给了贾畅。

    贾畅掂了掂,感觉到其中的份量,心中更是欢喜,向赵和一挑大拇指:“无怪乎阿吉对你高看一眼,阿和,你做事情就是敞亮,下回有事,继续寻我相助啊!”

    他虽然如此说话,但人却很快跑掉。

    在咸阳市井中生存,他如何不知道御史大夫根本不是他这个层面上之人能招惹的,今天招惹到纯属意外,既然在赵和那里已经拿到了好处,那就该赶紧离远些,不但不能凑到赵和身边来,甚至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东市能不来就尽量不来。

    赵和与李果则再次走向萧由家,今日的收获,也唯有萧由能够给他们解释了。

    “对了。”走着走着,李果突然开口:“有一件事。”

    赵和侧脸:“何事?”

    “子云与御史大夫是乡党。”李果脸色突然阴了下来:“他们都是吴郡人。”

八九、穷追不舍

    公孙凉匆匆来到长乐宫西门,他看到这里有十余名执金吾和二十余名虎贲军,立刻下令道:“我有紧急公务,需要即刻出宫,你们随我一起来,若有人阻拦,一律格杀!”

    那些守着西门的军士面面相觑。

    “逆贼尚有余党,你们听我安排就是,此天子令旨,莫非你们不欲遵行?”

    “不敢,唯公孙侍中马首是瞻。”那些军卒立刻应道。

    在政变之后的瓜分中,公孙凉也有所收获,因为他此前资历浅,所以没有得到什么实职,但侍中兼大中大夫的这职衔,将他天子信臣的身份表露无疑。这些执金吾与虎贲军,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谁可以得罪,谁不可以得罪。

    公孙凉在这些军士的簇拥之下,要快步走出西门,但在出去之前,他心念一动,然后招来一个与他身材相当的执金吾。

    “我如今极受关注,一出宫门,必受人瞩目,我我换一下衣裳,你穿我衣裳之后,罩上斗篷,立刻自御街向南,从正阳门出咸阳,离城三十里后才可返回!”公孙凉道。

    那执金吾一头雾水,却不敢拒绝,只能和他换了衣裳。原本他以为公孙凉一介书生,穿不动自己的甲,却不曾想公孙凉着甲之后,活动活动手脚,丝毫未觉不变。

    等那执金吾罩着斗篷出去之后,公孙凉又对其余军士道:“你们跟着出去,远远跟着他,看看是否有人窥视,不许多问,照做就是!”

    军士们虽然觉得他做事神神叨叨,奈何他是天子最信任的宠臣,此时谁敢不听他的!

    等所有军士都离开之后,公孙凉不慌不忙,用手在脸上抹了抹,他原本肤色白皙,这一抹之后,就成了一个大黄脸,再稍稍用斗篷遮住自己的面颊,两肩一只稍高一只稍低,走路的姿态也与平时不同。

    即便是极熟悉的人不仔细看,现在也认不出他是公孙凉了。

    出了长乐宫,公孙凉头也不回,便向北行去。

    他行走时没有左盼右顾,可是眼角余光却是不停扫视四周,他看到大队的军士又从各处涌了出来,迅速将长乐宫整个包围,看到一骑骑快马自皇宫中飞奔而出,奔向各个衙门与要害地点。

    公孙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果然是出事了……怎么会出事,都到了这一步,怎么可能出事?”

    公孙凉心中满是疑惑。

    不过他知道现在不是打听的时候,只要他能够出咸阳城,摆脱可能存在的追兵,那么他就有的是机会去寻找答案。

    此时长乐宫中,大怒的董伯予一手提剑,正带着数十名侍从赶往长信宫,不过他们在半路上就被人截住,拦住他们的正是赵和等人。

    赵和、俞龙、戚虎、陈殇、李果、樊令。

    “尔等何人,竟然阻拦我们去解救天子?”董伯予沉声道。

    “天子?嬴祝被废黜已是必然,这一切都是公孙凉惹的祸,你真想保住嬴祝,唯一的方法就是交出公孙凉!”赵和厉声道。

    他旁边的陈殇看了他一眼,心道就算是交出公孙凉,恐怕也保不住嬴祝。

    今天的事情,闹得太大了,甚至比起昨夜的政变更大,陈殇总算是知道,赵和这种人,还有皇太后曹娥那种人,如果完全不顾一切,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

    “公孙凉……我就知这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董伯予一跺足,长叹了一声道。

    “他在哪!”

    “他方才见机不妙,已经离开了长乐宫,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你们快让开,我要去见大将军与上官丞相,一切都是公孙凉所为,天子有何过错,竟然要被拘禁废黜!”

    董伯予丝毫不想替公孙凉遮掩,正如公孙凉所言,为了大业,总得有所牺牲,现在就该轮到公孙凉牺牲了。若是能以公孙凉的性命,换取辅臣不追究天子,董伯予会毫不犹豫,亲手将公孙凉抓回来。

    “该死,这厮当真狡猾!”董伯序等自去与大将军、丞相纠缠,陈殇嘟囔着。

    “无妨,如今封闭九门的命令已经传了出去,他轻易出不了咸阳,即便从咸阳离开,也必然会在九门留下行踪。”戚虎冷笑:“他应当还在咸阳城中,正好瓮中捉鳖!”

    “我知道他会去哪里。”赵和冷肃地道。

    众人都讶然看向他。

    赵和想到了《罗织经》。

    那个冒充江充,将晁冲之与嬴迨联合在一起的人,就应当是公孙凉。

    公孙凉应当学过《罗织经》,所以他才能步步设套,将诸多才智高绝者也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老奸巨猾如嬴迨、晁冲之者,也被其利用。

    按照《罗织经》,此时公孙凉肯定会去他留下的那条生路。

    咸阳城中在这个时刻,还掌握着出城生路的人不多,赵和恰好知道其中一位。

    “去西市。”赵和说道。

    “霍勒老翁!”众人顿时明白过来:“正是,公孙凉无法从九门脱离咸阳城,又不能在咸阳城继续留下去,他必须尽快离开,而能够帮助他尽快离开的,只有那些走私商贩或者鸡鸣狗盗之徒……犬戎人是如何秘密入城的,莽山贼是如何秘密入城的,别人不知道,事情已经曝光后的现在,霍勒老翁肯定知道!”

    咸阳西市驼铃巷,他们五人才出现在巷口,迎面就看到霍勒老翁还有那个昆仑奴阿图。

    “我知道你们肯定会来找我,所以在这里等着。”霍勒老翁目光始终停留在赵和身上:“看来我猜的果然不错,小贵人,你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

    “等我找到我要找的人之后,有的是时间来听你的预言!”赵和沉声道。

    “你们要找的是谁?”霍勒道。

    “公孙凉,他应该会借助私商与盗贼的秘道离开咸阳,那条秘道应当也是犬戎人与莽山贼入城的通道!”赵和道:“告诉我,那条秘道在哪里!”

    “这可是个得罪人的活儿,如果我真告诉你了,咸阳城的阴影里一大半人都想杀我!”霍勒有些头痛地道。

    “如果你不告诉我们,那么现在我们就想杀你了。”俞龙咆哮道:“不要耽误时间,霍勒老翁,我们不是在与你做生意!”

    霍勒看着他,无奈地撇了撇嘴:“好吧,虽然我不怕你,但毕竟还得给小贵人一些面子。”

    他转向赵和:“小贵人,请记住,在关键之时,帮助你的是霍勒,来自大月氏的霍勒!”

    说完之后,他向昆仑奴阿图招手:“带他们去曲池。”

    赵和愣住了:“曲池?”

    “对,曲池,曲池的水门早就被从底下掏空了,所以私商与盗贼都喜欢从水门之下游过来,虽然冷了些,可是绝对安全。”霍勒笑着道。

    赵和与李果对望了一眼,他们想起那个黑衣人。晁冲之说那个黑衣人是他派出来的,但事实上,直到晁冲之事败,赵和也不知道那个黑衣人究竟是谁。

    阿图恭敬地向赵和跪下:“小贵人,今天夜时在,阿图就是你的眼睛,你的矛,你的看,请对阿图下令吧!”

    他的恭敬,赵和很有些不适,不过现在顾不得那许多。

    他们转而奔向曲池坊,从西市赶往曲池坊,这几乎是从咸阳的西北跑到东南,哪怕他们身带令牌,未受到军士阻拦,而此时咸阳也实行街禁,街上几无行人,也足足花掉他们小半个时辰。

    所以当他们到了曲池坊水门时,天色都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望着乌黑的曲池水面,赵和恨恨地一顿足。

    隐约听到水门那边有些声响,但是,他们根本看不清人影。

    李果眉头皱了皱,然后弯刀,向着那个隐约传来声音的方向猛然射出一箭。

    但只有箭入水的声音传回来。

    “该死,迟了一步?”赵和叹道。

    “阿图不怕冷,阿图愿意为小贵人下水。”昆仑奴阿图道。

    赵和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我只听说昆仑奴来自极热之地,却不知你不怕冷……”

    “多谢小贵人的关心,阿图的家乡确实炎热,但阿图已经在咸阳呆了十年,每年阿图都会在冬天进入曲池。”阿图道。

    他黑漆漆的面容完全与黑暗一体,因此赵和看不出他的神情。到这种地步,赵和也只能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图脱去了外衣,然后嗵的一声跳到了水中。

    此时赵和束手无策,只能在那里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底突然翻腾起来,紧接着,阿图从水中钻出头,他牙齿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绝于耳。

    “有人不久前从水门过去了,他留下了这个!”爬上岸之后,阿图将两样东西交给了赵和。

    一样是被水门下铁栅栏扯下的衣裳碎片,另一样则是执金吾的斗篷。

    “这家伙果然从这里走了!”众人都是扼腕叹息。

    公孙凉这家伙实在太过精明,稍觉不对便舍了一切逃走,他们追来得不是不迅速,只不过比起公孙凉,还是慢了一步。

    “他……他跑不远,太冷。”就在众人失望之迹,阿图打着哆嗦道。

    赵和也是一点头:“无论如何,我都要追下去,为了王夫子!”

六、将军城府

    “砰!砰!”

    贼人撞门之声传来,让王道惊觉,他一边下令搬来砖石木料堵住坊门,另一边让人去请萧由。

    片刻之后,包括萧由在内数十人过来,王道道:“其余诸门如何”

    “贼人也在攻门,不过戒备得好,没有攻破,我已经安排人去守了。各段围墙,也有人盯着,不教贼人有可乘之机。”

    “有劳萧大夫了。”

    “本份之事,何劳之有。只是到现在官兵还未来援,夫子,这背后可不简单。”萧由盯着王道说。

    “贼人不只攻我们一坊,是同时攻击城中数十坊,再加上各坊内已经先有贼人混入,所以现在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官兵不明内情,自然难以救援。”王道解释了一句。

    赵和觉得,他这句话不是讲给萧由听的,因为萧由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神情。

    周围民壮都以为然。

    “但我们知道,贼人真正的目的就是我们丰裕坊,所以必须有人去将消息传给官兵。”王道又说。

    萧由点了点头。

    “城中到处有贼,送信者不宜太多,以免为贼所察觉,可以从秘道出坊,然后该怎么走,就要请萧大夫决断了。”

    萧由双眼微微闭了一下。

    入城的贼人是莽山贼,而莽山贼背后,可能是朝中哪些大人物,那些大人物在京中诸军中又安排了哪些重要人手,这一切资料,在萧由心中瞬间掠过。

    全京城中,能象他一样将这些情形都梳理得清清楚楚者,屈指可数。

    稍稍一会儿之后,萧由睁开眼。

    “出密道之后,从东大竖街向北走,行至瑞安坊后西拐,走平安门横街至北军,寻北军中郎将杨览。”

    萧由说完之后,王道转向赵吉:“记住了么”

    “什么,为何是我”赵吉愣了愣:“我不去,我要在此杀贼!”

    “求援你不去谁去”王道哼了声没理他的抗议:“阿和,你也去,你做事最是稳重,我相信你!”

    赵和目光闪了闪,点头应下。

    “樊令、何甲,还有孟黑,你们三个护送赵吉与阿和去,休要搦战,能躲过贼人就尽量躲过!”

    王道点的这三人都是民壮中最为勇武者,其余二人都应了下来,唯有樊令,有些犹豫。

    “放心,我立刻让人将你母亲接到赵吉家中,他家有地方藏人。”王道又道。

    “只要我老娘没有危险,要我做啥我就做啥。”樊令当即允诺。

    五人顿时向回跑,很快来到了赵吉府邸,刚才拉开的暗道门仍然开着。

    暗洞的出口在东大竖街的一棵古树之中,那古树被巧妙地掏空,却还活着,在其上两人多的高处,有一个只给一人进出的洞口。何甲第一个爬出,确认没有危险后,伸手将赵和拉出来,接着是赵吉。

    轮到樊令时,他身材粗壮,只能勉强挤出来,他所携带的盾也无法拿出,只能弃了。

    “小子,事情未必会那么顺利,到时候,你们跟紧我,若是落后了,休怪我不回头接应!”

    樊令咧着大嘴,眼里闪动着凶光,向身后的赵和、赵吉二人叮嘱道。

    二人连连点头。

    他们快步向北,走到下一个路口时,迎头就看到一群人打着火把过来。他们闪身躲到一边,但为时已晚,那伙人叫骂着追了过来。

    “猪狗不如的东西,若不是有事,我一个人便杀尽他们!”

    樊令骂了一声,意犹不甘,恰恰看到路旁一棵树。他双手握斧,轰的一下劈出,只是三斧,这棵碗口粗细的树就被他劈倒,他将树抱起,怒吼一声,将树抛出数丈,正好落在追击贼人身前。

    贼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大力士,一个个脸色惨无人色,忙不迭倒退,不敢再过于逼近。

    当树枝叶掀起的尘土散去,他们再想追时,众人已加快脚步,隐入黑暗之中。

    赵和紧紧跟在樊令的身边,他并不熟悉城中的道路,但是樊令等人熟悉,穿行得半途时,前方又乱纷纷传来声响,借着火光,隐约看到是一小队着北军军服的人,盔甲俱全,手中还拿着弓弩。

    “告变,告变,贼人所欲攻者乃是丰裕坊,其余各处只是虚张声势!”何甲当先冲出,举着手向那群官兵迎了过去。

    那群官兵听到喊声,已经做出戒备姿势,听得何甲的话语后,他们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有个军官出来喊道:“你们所言是真?”

    “我等俱为丰裕坊良善,破围来此求救。贼人正在大举攻坊,现在全靠光禄卿下吏王道王夫子与咸阳令署法曹萧由萧大夫指挥坊民,将贼阻于……”

    何甲大声解释,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赵和隐约听到对面传来咒骂之声“我说这些人渣怎么未有动静……”,心中一凛,立刻拉住樊令与赵吉。

    “不对!”他低声道。

    但仅仅是这个动作,已经让前方的官兵意识到出了问题,弩机的“咔嘭”之声响起,还在那大声解释的何甲顿时惨叫了一声。

    未曾死在贼人之手,却被官兵用弩射中要害!

    “走!”

    樊令再是勇武,也只是穿着便服,并未着甲,更没有称手的武器,不可能是这队官兵的对手,因此他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另一个民壮孟黑也反应过来,咒骂着跑开,只不过跑的方向与樊令又不相同。

    赵和拉住赵吉,紧随樊令上前,他们听到身后传来弩机之声,因此将全部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而且两人都不敢跑直线,只能斜斜地跑。

    铮铮!

    数支弩箭擦着两人射在地上或者坊墙之上,不过幸运的是,这队官兵着甲,他们短时间冲刺还可以追一追,稍远一点,就不可能追上众人了。

    赵和与赵吉跑得气喘吁吁,虽然这半年来赵和勉强吃饱了饭,可身体底子比起赵吉终究是差得多了,故此赵和先撑不住。但他们身后,追击者的声音隐约传来,并没有就此放弃。

    “快走,别停下来!”赵吉跑了几步,见赵和没有跟上,回头叫道。

    “我……我跑不动了,你自己跑吧。”赵和摆手。

    赵吉望了望前面,樊令真如其所言,没有等二人,而孟黑更是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他又望了望后面,虽然追兵还看不到身影,但声音越发的近了。

    “该死,我拉你跑,终有一日,我要让这些与盗匪勾结的吃里扒外之辈尽数去死!”

    赵吉跑回来,将赵和架起,带着他一起猛跑。

    架着一人跑,如何比得过自己跑,哪怕赵吉体力充沛,速度也不可避免地慢下来。赵和甩了他一把,挣脱他的肩膀:“你自己跑就是,别管我!”

    “你本不是丰裕坊人,大可以自己逍遥,却为了丰裕坊到这个地步,我怎么能扔了你不顾?我自命英雄人物,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赵吉闷哼一声,又来架他。

    赵和听了这话,才没有再挣扎,好一会儿,然后呵呵一笑:“好吧好吧,我认你是个英雄了……”

    他虽然在笑,眼睛却在四处转,寻找可能存在的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脚下的声音有点不对,却是赵吉架着他跑上了一座木桥。赵和听到桥声响动,心里一动,再度挣开赵吉:“有办法了!”

    他虽然出来得少,却也知道,咸阳城中的木桥大多为拱桥,由大木料交错搭建而成,因此到了桥的另一端之后,迅速翻到桥下,钻入木料交错的夹角之中。

    赵吉有样学样,两人屏住呼吸,蹲于桥下。

    不一会儿,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还有人喝问:“瞧见人了吗,须得将人找出来!”

    “已经逃远了,该死,那些莽山贼做事就是不牢靠!”

    “得派人通知将主,事关重大,不可懈怠!”

    七嘴八舌的声音渐渐远去,赵和与赵吉在桥下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些军士的话语,再度证明所谓山贼入城是一个阴谋,而且是关系到咸阳城中军队高层的阴谋。

    “还要去找官兵吗?”赵和问道。

    “自然要去,王夫子他们还等着我们找人去救!”赵吉斩钉截铁:“萧由说的军将,应该可以信任!”

    赵和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那个将他从铜宫中接出来的陈殇,应当与莽山贼不是一伙的,赵和也知道陈殇大致的住处,但是,若去寻他的话,就会曝露赵和。

    赵和很担忧,哪一天某位大人物又想起他,将他重新投入铜宫。

    见追兵远去,两人从桥下爬出,回身又过了桥。赵吉熟悉咸阳城中的坊闾,在他的带路下,他们花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萧由所指北军中郎将杨览部所驻之地。

    这边倒还是挺安静的,因为这一部北军拱卫着咸阳东北的宣平门,此处贼人并不算多,只是在附近举火虚张声势,赵和与赵吉二人到了军营之前,已经有不少避乱的百姓聚齐于营外了。

    “我们奉命求见杨览杨中郎将!”赵吉在人群中大叫道。

    “滚开,休要在这喧哗,中郎将的名讳也不是你这厮能叫的!”一名兵士厉声喝斥。

    “有急变要告,还请卒长为我们通禀!”赵和行礼道。

    “爷爷我等闲都见不着将主,何况你们这些东西!”那兵士软硬不吃:“如今咸阳城中大乱,你们莫非是贼匪同党,特来乱我军心?”

二四、不许出入(为盟主“他很懒什么也没留下”加更)

    离开定陶之后,护军动作更快,三日之后,便抵达了齐郡郡治所在的历城。

    嬴祝毕竟是临淄王,所以虽然齐郡文武都认为他是一个大麻烦,可他既然来了,总得迎接。

    离历城还有二十里,便看见迎接的队伍。

    到距离历城十里处,齐郡郡守朱融带着治下有头有脸的各级官吏来亲迎,人数足足有百余人。

    朱融年近六十,形貌稍稍有些苍老,一双眼睛倒是奇亮。

    他只是礼貌性地问候了几句嬴祝是否平安,紧接着,他便看向赵和:“此行赤县侯有首,如今有一件事情,正要告之赤县侯。”

    赵和一路行来,听说了不少他清廉爱民的事迹,对他还是颇有好感的,闻得此言便拱手道:“请朱公说。”

    “今晨接到朝廷飞羽郎传报,羽林中郎将杨夷受挫于犬戎,大将军有令在此。”朱融将一封公涵交给了赵和。

    赵和听说杨夷受挫的消息吃了一惊,再接过军令来看,原来是十二日之前,杨夷在与犬戎人野战中,因为兵力不足,不得不再次后退,犬戎人乘机分兵,有一支已经突入赵郡腹地,逼近郡治邯郸。邯郸守卫兵力不足,大将军为此急调临淄王护军和部分齐郡兵北上渡河,助守邯郸。

    见此军令,赵和微微愕然,事情竟然坏到这个地步了?

    “大将军主力耽搁了时间,怪不得羽林中郎将。”朱融合掌叹了一声。

    大将军曹猛的主力之所以耽搁时间,就是朝中先后两次政局动荡,一次是嬴迨与晁冲之的政变,另一次则是嬴祝被废黜。这两件事情中,赵和出力甚大,朱融说到这里时,也是仔细盯着他。

    赵和看到他的手腕之上露出一串珠子,便仔细打量了一眼。

    “军情紧急,我这边已经征发郡兵五千,不知临淄王护军何时能动身?”朱融又道。

    赵和又愣了一下,这位朱融果然是能吏,大早接到的军令,此时不过正午,便已经组织好了援军。

    “朱公不愧是能臣,半日功夫便备好了兵马。”他有些生涩地说道。

    “犬戎人入寇的消息一传来,我便在做准备。”朱融正色道:“赤县侯,事不宜迟,还请速速发兵吧!”

    他知道名义上护军的将主是李果,但实际上赵和奉有新天子与大将军之令,才是这队人马真正的主官,因此不停催促赵和。赵和皱眉道:“若是如此,临淄王这边呢?”

    “我又调发郡国兵,临淄王请在历城暂歇,快的话只有三日,便可以郡国兵为护军,送临淄王就封。”朱融说到这,面上出现惭愧之色:“朱某不甚称职,所以治下响马丛生,临淄王在定陶驿遇袭之事,我已上表向朝廷请罪了。”

    他说到这个地步,赵和也没有办法再推脱,毕竟这是曹猛的军令。

    自有人引李果与护军离开,赵和一行的护卫,改由齐郡郡守府的差役们来承担。朱融又以礼引他们入城,先要将自己的宅邸让出来给众人居住,却被董伯予以不合礼制拒绝,于是将一行人安排在城中驿馆之内。

    “朱公手上的这串珠子,倒是精致可爱。”一直在赵和旁边冷眼观察的萧由,见朱融似乎有告辞之意,笑着向他说道。

    朱融将手上的珠子摘了下来:“不过是寻常珠子,王相请看。”

    萧由随手把玩,又将其递还给朱融:“我一路上来,见齐郡许多人都喜好此等串珠,或套于腕,或挂于脖,这是齐郡风俗么?”

    “非也,这是浮图教之物……齐郡浮图盛行,我见其宗旨是劝人向善,便颇有扶持,希望能教化齐郡之民。”朱融说到这,脸上浮出苦笑:“不怕王相笑话,齐郡百姓,民风剽悍,城中好为游侠儿,乡野里则是啸聚成群以为响马,我也想了许多办法,可惜德行不到,不能移其风俗。不过近十余年来,浮图教传入,响马倒是少了许多。”

    “我也早就听说,齐郡与咸阳不同,民风勇于私斗,喜好争利。”萧由点了点头。

    朱融见他们没有别的问题,当即起身告辞,只不过出门之时,他回头又说了一句:“诸位来得正是时候,后日在历城中,有一场论辩,乃稷下学宫对浮图教上师,诸位正好要在这耽搁几日,到时不妨去看看。”

    “竟然有这种事情,我听说过稷下论辩之风盛行,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亲眼得见!”萧由惊喜道。

    朱融匆匆离去,待他走后,萧由问赵和道:“你觉得这位朱郡守如何?”

    “没有什么架子,倒是个平易的人。”赵和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印象。

    他在咸阳城中与五辅都打过交道,五辅性格各异,可就算是丞相上官鸿,也凛然生威,让人不敢过份接近。倒是这个朱郡守,无论是外表谈吐,还是行事风格,都与平民百姓没有太大的区别。

    “难怪此人风评甚好,齐郡这边有些事情,确实怪不得他,象响马一事,在齐郡足足闹了两三百年,也就是在他手中,响马少了些。”萧由点头:“他推行义仓之事,更是活人无数。”

    “只是……”赵和微微皱起眉。

    虽然他对朱融印象不错,但他心底隐隐还是觉得,这位郡守有些地方做得似乎不是太好。

    “你是稷下学宫祭酒,此时要不地去学宫看看?”见赵和沉默不语,萧由又问道。

    “那就去看看吧。”赵和应道。

    稷下学宫原本是在临淄稷门,但大秦一统天下之后,学宫几度兴废,到了烈武帝时,干脆将之迁到了齐郡郡治所在的历城,稷下只保留了很小的一部分,但名字仍然未变,还是称为稷下学宫。赵和到了这里,就算是走马上任了。

    他们出来还未至驿馆门口,就听到有人在嚷嚷。

    吵闹的人是樊令。

    赵和有些讶然,这一路上樊令还算是老实,没怎么闹过,为何到了这里反而吵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他向樊令问道。

    “小子……赤县侯,你来得正好,他们不许我们出入!”樊令指着门前的齐郡差役道。

    赵和愣了一下,旁边的萧由也眯起了眼。

    两人心中同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为何不许我等出入?”赵和上前,向那差役问道。

    差役陪着笑叫苦:“非是我等有意阻拦,实在是最近历城不是很太平,赤县侯若要出入,还请稍侯,待仪仗护卫齐全之后再动身不迟?”

    “仪仗护卫?”萧由上前缓缓道:“我们在乡野之中倒是遇过响马,现在进了历城,还需要仪仗护卫,莫非是响马也进了历城?”

    “响马如何敢进历城,就算有这胆子,也不会进城让朱公为难啊。是稷下学宫的那些学子,他们,他们……”

    那差役看了赵和一眼,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你直说吧。”赵和抿着嘴道。

    “他们听闻赤县侯要来担任祭酒,颇有不敬的言辞,有些偏狭之辈,甚至扬言要让赤县侯难看。”差役苦笑道:“赤县侯乃是贵人,他们就是除了身上青衫外什么都没有的卑贱之人,他们伤自然不敢伤赤县侯,但做些让人恶心的事情在所难免。到时赤县侯若与之计较则有失身份,若不与之计较则平白受辱……故此朱郡守专门交待,若不备齐仪仗护卫,赤县侯最好还是暂勿进出。”

    理由很充分,但是赵和还是生气了。

    他又没有做什么恶事,只因为有人不服他,便要约束他的行踪,那为何不去约束那些准备搞事之人?

    他与萧由对望了一眼,萧由微微摇头。

    赵和心中一凛。

    二人到现在已经颇有默契,往往能从对方一个眼神、一点表情中判断出对方大致的想法。

    萧由摇头,分明是向他暗示,事情远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那仪仗护卫何时能到?”赵和问道。

    “小人这就去催,只不过如今历城里事情实在太多,又抽调走了不少人手,恐怕一时难以凑齐。”那差役连连拱手:“若是赤县侯有何采买之事,只管使唤小人就是!”

    赵和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双眉皱起:“原来如此,这是将我们软禁了啊。”

    他话声才落,身后就传来冷笑声。

    董伯予那张棺材板脸又出现了。

    赵和懒得理他,但萧由倒是好脾气,笑道:“董公这是为何?”

    “这一路上来,都是你们软禁我,如今你们也被软禁,如何不让我发笑?”董伯予横了他们一眼,然后一振衣袖,迈步而出。

    差役没有阻拦他。

    赵和眉头一撩,樊令早就忍不住,顿时去推搡那差役:“凭啥他这能进出,我就不能进出了?”

    “啊,董先生乃是儒家七君子之一,在稷下曾任儒家博士,是历城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出入自然不会有什么麻烦。”那差役又是一脸笑。

    樊令觉得这家伙的笑容分外可恶,便一把揪住他:“给我让开,乃翁我倒要看看,我出入此地,能有什么麻烦!”

    他推开那差役,迈步就要出门,然后就听到铮铮的声响,原本空阔的门前,突然出现数十名军卒。

    这些军卒兵刃在手,不少人甚至还拿着弓弩,直指僵在驿馆门口的樊令!

    圣者晨雷说

    汗,竟然出现了第一个盟主,加二更聊表谢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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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855/ 第一时间欣赏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作者:圣者晨雷所写的《帝国星穹》为转载作品,帝国星穹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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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介绍:
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