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第二把火(为盟主“他很懒什么也没留下”加第二更)
军卒们都没有出身,刚才被樊令推开了的差役整了整衣裳,不紧不慢地又走了过来。
“瞧,我说了会有麻烦,对不住了,还是请你回到驿馆之中,否则的话……”
差役脸上的笑容已经变成了讥讽之色,他扫了赵和一眼。
樊令也回头望了望赵和,他个人再勇武,如今既无甲盾,又未执兵刃,不可能突破这数十人的阻拦。
“狗贼,还说人手不够没有仪仗护卫,怎么有人手看着我们?”见赵和没有作声,樊令只能一边嘟囔着一边退了回来。
赵和与萧由也退回屋中,两人面面相觑。
“果然,能为一方大员者,也没有善茬,当真是看不出啊。”好一会儿之后,萧由苦笑道。
“确实,厉害。”赵和同样苦笑。
他们说的是朱融。
事实上,若是李果带着护军在此,朱融不可能软禁他们,但是朱融先是借口大将军军令,将李果与护军调走,让他们没有生出丝毫疑心。在这之后,立即将他们软禁于驿馆之中,避免出现别的意外,让他们无法及时应对。
“刚才一点都看不出这位朱公对我们有恶意,他胆子也大,我们奉旨而来,他这样做……不对啊。”赵和喃喃道。
朱融的行动,实在反常。
“大将军有密令?”他心中暗想,但立刻又否定了这个猜想。大将军真要对付他,在咸阳城中动手比起在历城动手方便得多,而且赵和也想不出大将军有什么理由动他,只因为他与新天子嬴吉关系好吗?
“定陶之事,恐怕有变。”萧由说道。
赵和霍然惊觉。
“稷下那些人胆敢如此?”他沉声道。
“稷下学宫,一向胆量很大,你在分乳堂程家都威胁他们要将之除名,他们跑到齐郡守那里告个状,也不算什么大事。而且,稷下学宫在齐郡的影响,恐怕比你我想的还大,方才那个差役,只是穿着差役衣裳,其谈吐言行,都不象真正差役。我估计,他应该是稷下学宫出身的小吏,在这里故意盯着我们。”
赵和挠了挠头,看了看身边,除一脸黑色的樊令之外,就是萧由。他不禁苦笑道:“这倒好,咱们手中无人可用,也没法子去打听什么消息……”
“程慈呢?”萧由问道。
“他随靡宝有事去了。”赵和摇头。
事实上程慈就算在此,他也不敢托付大事。这位临淄法曹掾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可惜还有些年轻,欠缺太多经验。赵和不怕他会出卖自己,但怕他会被人利用。
“我不就在儿,还要问什么程慈?”樊令哼了一声道:“莫非是瞧不起我?”
“哪有,若是打架厮杀,我第一个就会想到你,但现在我要找的是打探消息的人,当然只能用本地之人了。”赵和安抚道。
“谁说不是本地之人就不能打探消息了,你看我的!”
樊令不由分说大步又往外跑,赵和拦没拦住,只能由着他,但不一会儿,就见他又探头进屋:“对了,你要打探什么消息?”
“自然是朱融为何要软禁我们了。”赵和道。
片刻之后,就听到樊令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喂,你过来,赤县侯让我来打探消息,朱融为何要软禁我们!”
赵和与萧由相对苦笑。
“这个憨人,且由他去吧。”赵和摇了摇头。
朱融虽然是软禁了他们,但相应待遇却没有少,到得中午时分,便听到樊令在外道:“赤县侯,厨师来问你想要吃些什么。”
“让他随意。”在吃方面,赵和不是很讲究。
“还是你当面与他说吧。”樊令嘟囔道:“我可说不清楚随意是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领进来一个人,那人青衣小帽,确实是厨师模样,但当他抬起头来时,赵和与萧由都是一愣。
“听闻赤县侯要打听消息,我便来为赤县侯传递消息了。”那人微笑着对赵和道。
这个人他们有一面之缘,正是前大鸿胪任平之子任怨。
“任兄怎么来这里了?”赵和心中一动,起身相迎:“是不是定陶出了事情?”
“赤县侯所料不错,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致使消息未曾及时传到。”任怨拱手行礼:“赤县侯离开的当夜,定陶又发了一场火,朱郡守派来的人几乎都被烧死,唯余一人,业已半疯……他说是赤县侯指使人所为!”
哪怕经历过咸阳城数次大变,听到这个消息时,赵和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寒气。
“损失如何?”赵和问道。
“彼时他们夜宿于县衙之中,整个县衙尽数烧毁,死者近百人,其中包括管虎、程秀等一干人犯,还有……”任怨略一迟疑:“还有定陶令等,亦不幸烧死,所有卷宗证物,尽数被焚。”
赵和心中暴怒。
那真正的纵火之人,不但杀人放火,焚毁此前他所得的证据,还将罪名扣在了他的头上,这分明是在向他挑衅!
他现在也明白为何朱融会软禁他们了。
哪怕朱融并不相信对他们的指责,可百余条人命,加上义仓盗卖的大案,让朱融不能不谨慎。
想来此时朱融也很是头疼,应当如何处置这件事情,没准他已经上表中枢,请求中枢委派人员来查办了。
“猖狂,当真是猖狂!”赵和喃喃自语。
不过他心中又是一动,此事情与任平无关,他在定陶时还没有给任平面子,任平为何会让任怨急匆匆来送信?
他看向任怨,任怨坦然与他对视。
“任公让你来报信?”赵和问道。
“家父得到消息,立刻遣我前来,家父说此事绝非赤县侯所为,但事情极为棘手,若是赤县侯需要,家父可以为赤县侯传递信件入京!”
赵和还有些不解,萧由轻轻推了他一下,赵和才恍然大悟。
赋闲在家的任平,虽然年纪不小,但心尚未老,还想着起复!
他此前因为与晁冲之不和,不得不离开中枢,现在晁冲之已死,但他致仕也久,在京中没有什么助力,所以把主意打到了赵和身上。
派任怨来传递消息,便是向赵和示好,所谓传递信件入京,实际上是想知道新天子与大将军、丞相等能够给赵和多少支持。
若是支持力度大,毫无疑问,任平也会在地方上大力支持赵和,但若支持力度小,任平认为赵和没有太大的价值,那他的支持,也就到此为止。
赵和没有作声,那边萧由笑道:“我来写信吧,我出京之前,原本是丞相府属吏,这便写一封信给上官丞相。”
他又看了赵和一眼:“大将军如今领兵在外,这里的一些小事,就用不着劳烦他伤神,天子那边,是你手书还是我代你写?”
任怨听到萧由这样说,眼中奇亮。
赵和与新天子关系极好,而且在大将军面前也能说得上话,萧由更是丞相府属吏出身,若是真能获得赵和与萧由的支持,任平起复根本不成问题,甚至可以再以他曾任过的九卿身份起复!
以任平的年纪,就算起复,也不会担任太久官职,但足以为任怨的未来铺平道路了。
他忍不住弯了弯腰。
萧由让人拿来笔墨纸砚,提笔开写,一篇文章挥手而成。等墨迹干了之后,他将信封好,交给任怨。
任怨再看赵和,发现赵和咬着毛笔的头部,正对着纸苦思。
好一会儿之后,赵和猛然一推纸,提笔沾墨,在那纸上写了八个字:“我现在很好勿挂念。”
任怨悄然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这八个字,赵和的字迹实在一般,但这一句话,却让任怨心中骇然。
这种说话的口气,根本不是臣子对君主,而是平辈朋友。
赵和将信也封好之后,交给了任怨:“这封信你让人送到清河县主府,清河县主自会转交给天子。”
任怨恭恭敬敬行礼:“赤县侯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嗯,如今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了。”赵和想了想道。
他想要的事情,以任怨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做到。与其说出来让对方为难,倒不如到此为止。
樊令又送任怨出去之后,回过头来笑道:“我说我能打探到消息,如何,我说的没错吧?”
“是,是,你本事大。”赵和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他还在琢磨着怎么样才能从现在的困境之中脱身。
“是不是觉得这里比起咸阳还麻烦?”萧由看他紧皱眉头,笑着问道。
赵和点了点头,有些羡慕地道:“比不过你,你总是气定神闲,无论多急的事情,你都不放在心上。”
“哪里是不放在心上,只不过是知道,越是着急越容易出错罢了。”萧由摇头道:“有时无计可施,也只能随遇而安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赵和觉得,自己还需要努力一下。
在铜宫之中时,他没有任何自由,自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但现在不同,哪怕如今他被软禁,也比在铜宫中要好得多。
他总能想到办法,或许,只需要寻找一个机会……
赵和低头苦思,萧由看他模样又微笑起来。少年人就是不服输,却不知道,有的时候稍稍服输退后一步,却是为了获取更大的胜利、前进得更多。
然后他一扬眉,与赵和同时望向屋外。
“还真热闹。”萧由喃喃自语。
八九、无目无智
赵和微微闭上眼睛,任胯下战马带着自己继续前行。
他心中既急且怒。
这不仅是因为齐郡历城仓的粮食关系到不知多少人性命的问题,也是关系到他自己对自己的自信问题。
他原本以为,自己跟随五位博学的老人学了那么长时间,又在咸阳经过一番历练,还得到了一本《罗织经》,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与天下英雄扳扳手腕。
但没有想到的是,在历城这里,一个多年的老官僚,一个野心勃勃的豪商,再加一个不知所谓的番僧,联起手来竟然给他挖下这么大的一个坑。
虽然这一切并非他的责任,但他暗中肩负天子嬴吉与大将军曹猛的双重命令来此,这件事情从始至终他又都参予,所以想要完全撇清,至少他自己内心这一关就过不去。
“祭酒,到了!”
姬北的一声话语,将他从沉思中惊动,他抬眼一看,果然已经抵达了历城仓。
让他意外的是,历城仓的情形,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四处火起,人连立足都不能,更别提救火,就象定陶义仓被焚的那次一样。
虽然有火,也有不少烟,可比起历城仓的规模,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而且历城仓里还有厮杀之声!
赵和精神一振,有厮杀之声,证明在历城仓中执行最后一招的管权,很有可能遇到了牵制。
无论牵制他的是谁,都给了赵和机会!
这种机会若是放弃,那不如死了算!
“攻进去,凡有阻拦者皆杀,先杀人,再救火!”赵和杀气腾腾地道。
“是!”
原本历城仓的外门是紧闭着的,稷下剑士没有时间去伐木做撞锤,有身手敏捷的直接爬上墙,然后就听到里面几声惨叫,片刻之后,门被打开了。
“是浮图教,浮图教的人在和逆贼管权交战!”开门的剑士已经问了大概,惊讶地叫了起来。
赵和猛然扬起眉头。
与他一样扬起眉头的还有被架来的鸠摩什。
赵和原本准备,若是火势救之不急,那就将鸠摩什扔进火海之中,故此将他带来。此时听说浮图教信徒倒与管权手下打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鸠摩什。
鸠摩什的嘴被堵住,目光闪闪,不知在想什么。
“杀。”赵和下令。
“且慢,是莲玉生!”
原本被堵住嘴的鸠摩什猛然将塞嘴的布顶了出来,大声叫道。
他明白赵和开始那个“杀”字的意思,就是要将浮图教众与管权部下一起杀掉,因此出言阻止。
赵和眉头稍稍一皱。
“莲玉生什么也不知道,他阻拦管权纵火,有功!”鸠摩什又叫道。
赵和嘿的一声冷笑:“纵火者是浮图教,救火者也是浮图教,你算计得倒好,无论胜负,浮图教总有一部分站在胜利者那一方,对不对?”
“这并非我之意思,若是我之意思,老僧也绝不会否认。况且大秦诸子百家,如此行事者甚众,难道还怕多出我浮图教一家吗?”
鸠摩什四肢皆断,但口齿却是依旧犀利,他这一句话,倒是堵得赵和哑口无言。
大秦诸子百家,在此大争之世中,何尝不是多方下注,无论哪一方获胜,都能保证自己屹立不倒?
再深一些想,中原的豪门世家,哪一家不是多方投靠,不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令浮图教救火,管权手下跪降,若有不从者,杀!”赵和略一沉吟,虽然不在意鸠摩什的利齿,但是此前的皆杀之令,确实有些不对,那是他气头上的怒语,事后必然为此后悔。
他领来的稷下剑士,在戚虎等人的带领之下,迅速冲向厮杀声最为响亮的丁字库房区。原本管权手下虽然占据上风,但并没有什么战意,此时稷下剑士赶到,他们的阵脚立刻开始动摇。
“浮图教众救火,管权下属跪降!”
剑士们高呼赵和的命令,原本纠缠在一起的浮图教众与管权一伙渐渐分离,教众在莲玉生的带领之下,冲向已经被点燃的粮库,而管权部下则竭力向南,希望能够杀出一条血路。
只不过都到了这种情形下,赵和如何肯放过管权。
他见管权部下尚有战意,当即下马,亲自拎剑上前,直接突向敌阵。
他冲上第一线,对于稷下剑士而言,实在是极提振人心士气之举,倾刻之间,剑士们欢呼怒吼,随他一起,如同披波斩浪一般,将管权部下分割开来。
而管权,也终于曝露在赵和面前。
此时管权脸色苍白,再无半点血色。
遥遥望见赵和亲自来到第一线,他眉眼动了动,想要下令反击,若是能击杀赵和,他或许还能有突围的机会。
但他心中又有些胆寒,若要反击,他就必须将自己的亲卫也投入进去,这是他身边最后的一支力量,投入之后,若有失利,那就没有人能够护着他突围了。
这一犹豫间,赵和已经看到他,举剑向他遥遥一指。
“管权,如今只剩你了,朱融、鸠摩什已经就擒,你若还想反败为胜,就出来与我战过一场!”
管权一愣,旋即大喜。
他明白赵和的用意,因为浮图教众倒戈的缘故,历城仓中没有到处火起,但毕竟还是出现不少火点,如果不能迅速结束战事,赵和就无法全力救火。
所以他想以两人对决来决出胜负!
只不过越是这样,越证明赵和心急,管权如何会让赵和遂意。
“可以!”管权遥遥地扬声道:“不过你先得给我让出一条退路,若无退路,我就据仓死守,就算我死,也要拖着这历城仓一起入火海!”
“东南角门。”赵和面无表情地挥手:“你与我对决,我让你部下自东南角门离开,你今日必死!”
这是宁可放走管权的部下,也不肯放走管权。
但这话说出之后,管权脸色微变,看了看四周。
果然,在他周围,不少部下用希翼的目光看着他,期盼他答应这个条件。
管权心中暗骂了一声,然后道:“你先令人让开!”
展权向身边人吩咐了一句,果然,包围圈的西南角被让开一条通道。
管权也没有料到赵和会这么爽快,他愣了愣,可就在这时,他的脸色大变。
因为随着这条通道的出现,原本聚拢列阵的管权部下,一瞬间崩溃了。
众人都纷纷向那通道逃去,生怕自己逃晚了会被落在后面,无法从包围圈中脱身。
就是管权自己,也在一声大骂之后,催马就向西南角的通道冲去。
迎接他们的,是两翼飞驰而来的箭雨。
赵和看似让出了通道,但将几乎所有弓弩都集中在通道两侧,他知道管权的手下,大多数都是被他高利所收买,真正忠于他的只会是一小部分。这些人只要看到逃生的希望,必然会弃管权而走,至于那究竟是希望还是陷阱,在从众之心下,他们很难清醒分辨。
不仅是这些普通部下,就是管权自己,也直到看到那箭雨如蝗之时,才醒悟过来。
他勒住马,再看自己的部下时,恨不得拔剑将自己杀死。
仍然聚在他身边的部下不足百人,而且一个个面若死灰,完全没有斗志。
就在刚才,他身边的人数还有五百!
心念一转,管权叫道:“我愿降,我愿以家财充作军资,为朝廷效力!”
他一边说,一边从马上跳了下来,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还将佩剑摘下弃于地上。
他身边的亲信不由错愕,一个个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他。
他自己却很坦然:“诸位,事已至此,再不认输毫无意义,诸位与我一起降了,还可以将功赎罪,我大秦……”
“呸,谁和你这狗贼一起我大秦!”赵和身边,樊令不屑地啐了一口。
就是管权的亲信之中,也有人面露不屑:“管行首,我只当你是个英雄,所以追随于你,这些年受你厚遇,已经准备一死以报了,可你这般模样,我实在不耻,这个还你!”
那人伸手竟然抠了自己一颗眼珠,掷给管权:“我有目无珠,投靠了你这样的人,便将这眼珠给你!”
管权闪开那眼珠,面色微微一沉。
那名亲信再看向赵和,沉声道:“赤县侯,我姓孟,名寿,我不愿忍辱偷生,所以请你小心了!”
他说完之后,单人举剑,便向赵和这边冲了过来。
赵和眉头都没有抬一下,他身侧李果想要举弓,却被他一把按住。
“这种既没有眼光又没有智慧的蠢货,哪时值得你给他一箭,你给他一箭,反而使他获得名声,实在不合算。”赵和冷声说道,然后轻轻一挥手。
稷下剑士中有人举起弩,嗡嗡声响之后,十余枝弩箭钉入那人的身上,他仆倒在地。
“我们降了!”见此人下场,原本战意不坚的管权部下,纷纷扔下兵刃,跪坐于地,便是管权自己,也依样而为。
稷下剑士结阵上前,在弓弩手的戒备下,有人过来将管权拖到了赵和面前。
管权跪于赵和身前,态度甚是谦恭:“赤县侯,我愚昧无知,这才与赤县侯为敌,现在已经幡然醒悟,愿将家资献与赤县侯,只求一个明刑正典!”
所谓明刑正典,就是希望赵和将他交给朝廷来审判。
赵和看着他,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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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直接冲营
与惯于在丝路充当商人的这些小国不同,犬戎虽然是游牧民族,但其思维里却没有多少商业念头,哪怕是伊屠智这样在犬戎当中算是多智的人物,同样如此。
而且伊屠智根本不在意这几个于阗小贵人是不是真心迎接联军。
他又盘问了几句,然后轻飘飘一摆手:“杀了吧。”
那几个于阗小贵人顿时慌了,都跪了下来,那个口舌伶俐些的更是大叫道:“饶命,饶命,我们愿为大军带路,我们……”
“联军来为于阗带来自由,你们死在自由的刀剑之下,便作鬼,也值得。”伊屠智笑道。
他回头看了康彦一眼。
康彦心中一凛,顿时明白了这位犬戎使者之意。
犬戎并不真正想莎车成为西域霸主,只是借其来牵制大秦罢了。因此,犬戎并不希望莎车真正得到于阗人心,获取那些于阗贵人们的支持,他们更希望的是,莎车虽然占据了于阗大部分领土,但却陷入当地的流沙之中,永远需要借助犬戎之力。
心中明白过来,康彦面上却没有任何犹豫,一挥手道:“既然贵使这样说了,你们还等什么?”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那几个贵人拖到一边砍了,然后肆无忌惮地剥着他们身上的衣裳。康彦催促士兵进入绿洲,许诺他们进去后可以大杀特杀大抢特抢,于是士气顿时高涨起来。
很快,这个绿洲的部族便在联军为其带来的自由下毁灭了。
不过康彦倒是个谨慎的,虽然大军驻入此地,可夜间他还是安排了非常仔细的巡查,果然找到几个侥幸未死的于阗人,把他们拖回来也杀了之后,康彦才与伊屠智宴饮。伊屠智对莎车的葡萄酒甚是欢喜,又被康彦一力奉承,不免多饮了几杯。
见酒意已浓,康彦才笑着道:“此间事了之后,我欲亲自去朝拜大单于与金策单于,只是不知如今大单于与金策单于在何处?”
伊屠智听到他这句话,并未生出什么怀疑,不过他摇了摇头:“金策单于你倒是可以见到,他便在北疆,但大单于如今却不在这附近,你要去……来回恐怕得小半年时间了。”
康彦心中又是一凛,犬戎大单于为犬戎共主,虽然金策单于位高权重,但是大单于才是王庭所在,以往他的部族都是在金山附近,从莎车去,有一个月时间足够了。
想到犬戎人抽调不出足够的兵力前来西域与大秦抗衡,康彦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西域诸国为东西贸易的中转,消息向来灵通,他也早就听说,如今大秦往西极西之处,似乎不是很安宁,有一支新的势力崛起,若其向东扩张,犬戎身为大秦以西的一个霸主,必然面临其强力挑战。
想明白这一点,康彦心里有了主意。
在伊屠智称兴尽去睡之后,康彦召来右将,向他吩咐道:“伊屠智极为狡猾,从他嘴里得不到准确的消息,犬戎王庭终究出了什么事情,你想办法从他的随从那里打探打探。”
右将依言而去,等到夜中,他前来求见,唤醒康彦之后,神情有些狐疑:“据伊屠智的随从说,金策单于如今就在北疆,大单于王庭已经连续数年都自各单于部抽调人手往极西之地去,据说有万里之遥!”
说到这,他又压低声音:“所抽调之人,大多都没有回来,回来的那些,也对极西之事避而不谈。”
康彦听到这,觉得基本可以确认,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极西之地新近崛起的那股力量,拖住了犬戎人的主力,所以犬戎人的反应才这么异常。
甚至前一次金策单于策划对大秦的入侵,也可以从中得到解释。大单于将主力都放在了极西之地,担心其余诸部乘机逆乱,所以安排了这次入侵,一来通过劫掠大秦获取军资,二来也乘机借大秦之手削弱那些不怎么忠诚的东方部族。
想明白这一点,康彦眨巴的眼睛,让右将下去休息,此事不准对任何人提起。
第二日除留下少数人占据此处绿洲之外,莎车军继续向着于阗西城进发,到得下一个绿洲时,发觉这个绿洲已经完全空了,所有人都离开,显然昨夜他们虽然杀了,却还是有于阗人逃了出来,已经把消息传给了这里。
“只怕秦人很快就会前来迎战了。”
康彦接下来更是谨慎,每日绝不多行,只攻取一个绿洲获得一些补给便扎营。到第三天时,他派出的侦骑声称已经与于阗侦骑相遇,第四天甚至还抓了一个于阗侦骑为舌头,从其口中得知在于阗的秦国人得到了消息,正在收缩兵力,只不过因为此前裁汰于阗正规军得厉害,所以暂时还无法出来迎战,只能据守于阗东城。
这侦骑还带来另一个消息:龟兹人同样进军得很快,已经距离西城不远了。
这让康彦心中一惊。
此次作战,他希望的最大战果,就是于阗西城。
若是于阗西城被龟兹抢先夺了去,他可不觉得对方会将西城再让出来。
因此他当即下令,全军进发,疾速向着西城而去。
伊屠智也未反对,只是反复提醒他,要广派侦骑,别让于阗人偷袭得手。
其实不必伊屠智说,康彦也会如此。他能够在极端不利的情形下,将自家这一亩三分地经营到如此地步,靠的不是鲁莽而是谨慎。
不仅广派侦骑,他还特别注意了自己的后方,防止出现于阗人断绝他的归路之事——虽然他与银城王妃不同,所带者尽是骑兵,不需要那么多奴隶来运送军资,但小心谨慎一点总是不打紧的。
别说,他这一查,倒还真的查出了东西。
几个信奉浮图教的莎车士卒在后方传播谣言,说那个秦人赵和乃是浮图座下尊者的大弟子,来西域是为弘扬浮图之法,非人力所能抗拒,鼓动莎车士卒在打仗时逃走。这个发现让康彦鼻子几乎气歪,要知道浮图教虽然入西域不久,但已经成了西域最大的教派之一,他们在信徒之中传播这样的谣言,分明就是选择站在了秦国的一边!
那几名不谨慎的士卒,自然是被砍了脑袋示众。见康彦如此愤怒,夜间议事之时,右将出言劝慰道:“其实这也是好事,若不及早发觉,等到临战之时他们发动,虽然人数不多,却也是一个大麻烦,银城王妃之败,便与其后方的奴隶临阵倒戈有关。”
康彦气呼呼地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我只是觉得这些浮图僧当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对他们还不好么,他们怎么敢如此!”
右将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康彦对浮图教自然还算好的,布施支持都没少过,但也换取了浮图教一直以来的支持,特别是在他最困难之时,浮图教可是帮过不少忙,双方谈不上恩义,无非是一种交易罢了。
“所以,这次于阗之事结束之后,我们一定要收拾浮图教,这些年,他们聚敛的财富太多,吸纳的人数也太多了!”康彦又道。
右将心中一凛,旋即明白,康彦之怒是伪装出来的,他心底只怕还十分高兴。
别人不知晓,右将却是知晓的,康彦一直有野心成为西域诸国的共主,如同大秦皇帝那样在西域可以一言九鼎,而不仅仅是一个盟军领袖。要想成为共主,就必须有实力,要有实力,就需要有财富和人口,若是对着别国扩张,除非遇到于阗这样的好机会,否则容易引发其余诸国的联合反对,相反,浮图教如今又有钱又有人,却偏偏没有力量自保,对他们下手,反对的声音会小得多。
没准别的国家国主见此情形,也会忍不住扑上来咬浮图教一口呢。
“对,这浮图教实在罪大恶极,理当惩处!”想到浮图寺和信徒们的财物,右将忍不住咕的一声咽了口口水,然后厉声说道。
见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康彦又道:“军中还有不少信奉浮图之人,特别是右骑长,你将他召来,我现在要见他。”
这右骑长也是康彦的亲信老臣,右将听了之后眼中掠过一丝同情,但旋即又被贪婪所取代,康彦分明是要对右骑长下手,至少会软禁起来了。
不一会儿,右骑长入帐来见康彦,但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外头一片哗然之声。
康彦一愣,心念一转,先让右骑长入座,又使右将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右骑长有些莫名其妙,与他聊了两句,并未觉得有什么异常,然后就看到右将一脸异色匆匆赶来。
“于阗人,于阗人来迎战了!”
右将的禀报也让康彦心中突的一跳,他沉声问道:“多少人?”
“两千左右,如今正在列队,看起来……”右将声音有些古怪:“看起来象是想要直接冲营。”
“直接冲营?看来秦国人真的将于阗军都解散了,竟然没有一个懂得军事的人吗?”康彦闻得此言哈哈大笑,可是口中虽笑,他面上却毫无笑意!
八九、举荐人才
此时赵和转过脸来,先是看了黄彦一眼。
黄彦犹自在剧烈喘息,面上惊色未定。
他虽然有所准备,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仍然震惊不已。
有人刺杀大都护!
而且是和他一样回到北州的俘虏欲刺杀大都护!
“为……为什么?”他忍不住喃喃地道。
然后他看向赵和,正好与赵和的目光相遇,赵和微微一笑,向他颔首:“今日多亏了黄兄……若非黄兄,只怕贼人就要得手了。”
黄彦单膝跪下:“大都护……大都护记得我的姓名?”
赵和爽朗一笑,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刺杀,而拥入进来的士卒们捕捉刺客的行动也没有正在进行:“哈哈,我记性不错,方才听到介绍,你叫黄彦,对不对,这位刺客叫潘稠,是不是?”
“是!”黄彦道。
方才屋中看护的军士介绍众人,报了众人的姓名,黄彦原本以为这只是走个过场,毕竟千余号人的姓名,怎么可能听一遍就全部记得,却不曾想赵和竟然真的记下了。
哪怕只是记下了他们这二十余人的姓名,也可以证明赵和确实是用心了。
“大都护,暂且离开这里!”
赵和正要再与黄彦说话,外头段实秀与徐绅也都进来,段实秀面色沉郁地道。
“不必如此。”赵和摆手道。
“这些刺客所用兵刃手弩,乃是一伙卖炭人与库房小吏勾结所给,卖炭人与库房小吏如今都已逃走,而安定营中可能还有刺客同党!”段实秀警告道:“大都护一身安危关系重大,不可粗率!”
赵和却是又摇了摇头:“犬戎数万大军我们尚且不惧,何惧区区几个刺客?而且,犬戎派这刺客来,杀我只是目的之一,若不能得手,乘机离间我与归来义士关系则是其二,我若就此退走,岂不正遂了犬戎之意?”
他是聪明人,最初时没有想到已经被搜过身的这些俘虏中竟然会暗藏刺客,现在既然知道了,那么金策与银签做何打算,便是一眼可以看破了。
段实秀眉头一皱,还想再劝,这时已经被樊令与阿图压住的潘稠大叫起来:“我们不是犬戎人派来的,我们是为郭大都护报仇,赵和,你这狗贼,与犬戎勾结,暗害大都护,嫁祸霍将军,你不得好死,你……唔唔唔!”
他声音极大,震得屋子里嗡嗡作响,相邻的房舍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直到被死死捂住嘴巴。赵和看了他一眼,目光终于冷厉起来:“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有一个甘心为犬戎走狗者,在北州做堂堂秦人不好么,为何非要为犬戎人当狗,莫非犬戎人给了你许多好处?”
潘稠努力昂起头来,睁着仍然不断流泪的眼睛想要看清赵和,他的嘴被樊令堵了起来,因此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还在不停地叫骂。
这是死士。
赵和咂了一下嘴,这等死士,明明是秦人,却为犬戎效力,当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为好。
无论是什么理由,为敌国充当死士,都是狼心狗肺之辈。哪怕他与大秦某位权贵有不共戴天之仇,既然已有必死之心,想法子行刺复仇就是,那样做赵和还敬其勇烈,但这种投靠敌国,想要借敌国之手来复仇的举动……
赵和实在是瞧不上。
“带下去吧,若是不招,直接杀掉,不必留着浪费粮食了。”赵和淡淡地道:“我们继续……黄兄,方才你是怎么发觉他们不妥的?”
赵和对自己遇刺之事可谓云淡风轻,黄彦却不能做到,听到赵和相问,“哦”了一声,过了会儿,这才说起自己如何一点点怀疑潘稠一伙。说到后来,他心中又有些懊恼,自己原本早就发觉不妥了,为何不早早禀报,致使赵都护还是陷于险境。
想到这,他忙再度跪下向赵和请罪。
赵和一把将他托起,笑着道:“你何罪之有!事起仓促,做到这个地步,你已经是胆大心细了!不曾想我遇到一回刺杀,竟然遇上了你这样的一个人才,段长史,你觉得呢?”
段实秀约摸猜到了赵和的意思。
无论怎么说,刺杀赵和的都是此次放归的俘虏,这件事情若是去细想,岂不意味着这些俘虏当中,还有许多人可能是犬戎派来的细作!
事实上,此前霍峻投靠犬戎的原因,如今也查明白了,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霍峻也曾为犬戎所俘虏过!
正是当初被俘之时,霍峻未能扛过酷刑折磨,故此投靠了犬戎,被有长久眼光的金策单于安排回北州,这才酿成了郭昭遇刺之祸。
而赵和此时流露出要提拔黄彦之意,一是酬功,二则是安俘虏之心。
这些归来的俘虏,赵和称他们为“义士”,既然已经花了不少代价换回来,总希望他们能够对北州有益而不是有害。
心念电转之后,段实秀点头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归来的义士这么多,其中必然不乏人才。”
赵和略一沉吟,对黄彦道:“黄兄,我在这提前问你一句,你今后是愿意继续留在军中,还是愿意转至民政,你胆大心细,无论是在军中还是民务之上,必然都有立功的机会!”
黄彦心中大喜。
他原本就对自己未来的处境颇为担忧,在看到犬戎人在他们面上烙上的“灭秦杀赵”字样之后,更是觉得自己前途一片渺茫。
但此刻赵和这句话,让他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他心中犹豫了一会儿,目光在众人面上打了个转,看到赵和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心里猛然一动。
然后他弯腰下去,直接从地上撒落的火炭中抓起一块来。
那火炭仍然烧得通红。
黄彦将之用力按在自己面上,正是犬戎人烙了“灭秦杀赵”字样的那块地方。
他的肌肉被烫得吱吱作响,痛苦让他整个脸都狰狞扭曲起来。
但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叫出声,而是大声道:“我愿留在大都护身边,为大都护效力!”
此举此言,让周围众人一时俱震。
甚至连赵和都愣了一下,然后一摆手。
阿图上前将黄彦手中的火炭夺了下来,但黄彦面上,原本烙着字迹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狼籍。
“既是如此,你就留在我身边吧。”赵和正色道:“只是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必做了,我不会因为你面上有‘杀赵’的字样便会不待见你。”
黄彦露出一个非常艰难的笑,然后再次向赵和拜了下去。
赵和身后,段实秀深深看了黄彦一眼,然后又对赵和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个人才要向大都护举荐。”
赵和“哦”了一声。
“我等能够发现有问题、及时派人前来,最关键之处,在于我的下属吏员徐绅,他察觉到情形不对。”
段实秀一边说,一边侧身让了让,他身后一直袖手板脸的徐绅被拉到了赵和面前。
饶是徐绅总是面无表情的模样,这一刻神情也有些惶然。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被以这种方式介绍给赵和。
赵和也有些讶然,不过旋即明白了段实秀的意思。
他也只是笑了笑,与徐绅寒喧了几句,问了问他如何发现卖炭人破绽的细节。当得知徐绅将几乎所有北州户籍之人的档案都牢记在心,只要需要时随时可取,赵和不禁肃然起敬:“徐兄怎么只是一个小吏呢,在中原,徐兄分明是州郡之才,不担任一州长史或一郡郡守,那必定是大将军与宰相有所失职,令朝廷错失了人才!”
哪怕徐绅此人向来面无表情,听得此语,也禁不住双眼中泛出光彩。
赵和又问了问其人年岁、家中亲族情形,知道这位徐绅今年才三十一岁,家中一妻两妾,不久前新添了一个闺女,当即笑道:“弄瓦之喜,我是错过了,却不能不补送礼物,今日事毕之后,我必亲赴贵府,向徐君致谢。”
徐绅虽然不通人情,但也知道此时只能逊谢,赵和没有再纠缠他,而是又与舍内诸人一一对话,表露出虽然重视黄彦,却也希望再发现别的人才之意。一时之间,一室俱欢,方才的惊险不快尽皆消失,待赵和起身告辞,去下一间屋舍之时,黄彦等人自发相送,送到门口才被守卫的军士拦了回来。
剩余的屋舍之中,众人此时还是惶惶不安,毕竟方才发生的刺杀事件,已经随着惨叫之声和潘稠的喝骂声传遍了安定营,此时见赵和如同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在安心之余,也总算对这位被交口称赞的新都护有了清楚的认知。
从早到晚,赵和在安定营中足足花了近一日的时间,甚至还以众人一起吃了午饭,吃的也和这些归来义士一般,只是简单的粗粮加肉汤。待他傍晚时分离开之时,安定营中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若说此前这些归来义士对未来一片茫然,对赵和心怀犹疑,那么此刻,他们则对未来充满信心,其中一部分人对赵和更是极度信任,甚至认为这位年轻的大都护锐意进取,体恤士卒,更胜过已经脱离了底层多年的郭昭了。
随着赵和一起出了安定营,段实秀再度向赵和请罪,赵和却是一笑道:“你有何错,刺客的事情,只能怪犬戎,如何能怪到你头上来……”
“我只是担心,都护虽然足智多谋,但我看都护有一个缺点。”段实秀道。
赵和侧脸望着他,神情微微一凝:“哦,不妨说说看,我的缺点是什么?”
四五、你说的是
当咸阳城中翻云覆雨之时,远隔万里之外,西域葱岭之西的大宛,也迎来了一场意外的豪雨。
原本准备前往于阗的赵和,因为这场豪雨而耽搁了行程。
大雨已经连下了三日,这在贵山城的历史中颇为罕见。须知贵山城位处葱岭之西,远离大海,降水并不多,若是下三日大雪倒是情有可缘,三日大雨之事,便是雨季来临也少,何况如今气候变冷,已经进入了贵山城的深秋。
披着蓑衣的赵和,仍然在钓鱼。
从面上看,他镇定自若,仿佛不会为任何事情扰动。
但实际上,他的心底是焦躁不安的。
大雨耽搁行程是小事,甚至有可能对他来说是好事,因为这场豪雨不仅仅下在贵山城,整个葱岭至河中一带,都在下雨。这就意味着犬戎大单于的大军,不可能全力进发,否则必然会有疫病流行。
但赵和心里还是觉得不安。
此前有消息源源不断自西面传来,粟特人将生意做得到处都是的同时,也将各处的消息都带回贵山——此时粟特商人中的大部分都选择支持大秦,毕竟大秦已经成为西域一带的霸主,而且跟着大秦才有钱赚。但从十天前起,西面的消息就断绝了,没有任何一支商队,能够抵达贵山城。
这证明一件事情,犬戎人距离贵山城已经很近了。
安心钓鱼的赵和,实际上是在等确定这一点的消息。
哗的一声水响,一条大鱼从赵和的鱼钩上甩钩脱出,还特意跳出水面,仿佛是为了嘲笑他一般。
赵和叹了口气,然后立刻收住面上的神情。
因为他看到了冒雨匆匆而来的勿离。
勿离见赵和仍然在钓鱼,心里的惊恐稍定,他缓了缓神,开口说道:“大都护,犬戎人……犬戎人来了!”
“到了贵山城?”赵和问道。
“呃……还没有……”
“既然未到贵山城,有什么惊慌的呢?”赵和放下鱼竿,拍了拍勿离的胳膊:“你也看到了,这段时间,贵山城的城防发生多大的变化,这样的贵山城,犬戎攻得下么?”
勿离欲言又止。
赵和说的不错,事实上,从杀死金策的那天开始,他们就在巩固贵山城的城防,诸葛明的到来,让赵和可以从亲历亲为中解放出来,而且其人精于墨家工程之术,在城防布置上更胜过赵和本人。
这几个月时间里,勿离打开了贵山城的府库,各种资源敞开让诸葛明使用,征发而来的劳工数量便以万计。如今贵山大宛的府库里已经空得可以溜老鼠,倒是粮仓蓄满了——周围小国和部族的粮食,凡能买者,都被勿离买了过来,囤积在预先准备的库房之中。
“怎么?”赵和见他这模样,带笑问道。
“犬戎人来得太快……我们囤在布罕沟的库房为其所夺……”
勿离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在赵和最初的战略构想之中,原本是要坚壁清野的。犬戎人缺乏攻坚手段——且不说他们在急切间不可能调动太多石炮,就算有,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奈何经过诸葛明打造的城防体系,这种情形之下,犬戎不可能在贵山城下久战,他们在贵山城周围搜刮不到多少粮食,自然就无法久久围攻,等到他粮尽疲惫之时,北州与南疆的援军赶到,加上贵山城内的大宛军,三军合一,正好可以击败犬戎,至少将之逼退。
这一切的前提,是犬戎人在贵山周围搜刮不到粮食。
但现在,勿离带来的消息里,犬戎人夺走了布罕沟的粮食!
赵和的眉头都忍不住挑了一下,露出意外的神色:“什么?”
“是这样,犬戎人进军速度太快,他们比我们预料的要早到,而且直指布罕沟,虽然我的军队进行了英勇的抵抗,但还是不幸战败……”
勿离咬着牙,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他自然少不得粉饰,他的军队全部的英勇抵抗,不过是在犬戎人到来之时射了七八十枝箭,然后没有按照犬戎人的命令立刻投降,而是弃布罕沟而逃。这事情他不能告诉赵和,毕竟那弃地而逃的,正是他的王妃的兄长。
“布罕沟里的粮食呢?”赵和问道:“我记得提醒过你,要将所有城外的囤粮都运回城内。”
勿离这一次又吞吞吐吐起来。
赵和看了之后,叹了一口气。
“直接说吧,此时若还隐瞒,对战局没有任何好处。勿离大王,你要知道,我输了,还可以躲回南疆,躲回大秦,你输了的话……”
赵和没有说勿离输了会是什么后果,但勿离明白他未言之意。勿离当即咬牙:“因为大多数车马都用在运送远处的粮食上,所以布罕沟……粮食大半运回了贵山城,但还留下一小半。”
“一小半,到底是多少。”赵和不耐烦地道。
布罕沟因为靠近河水,是这贵山大宛难得的可以水运之地,因此,勿离从其曾祖之时开始,便在这里设有布罕库,储藏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这座经营多年的粮库,规模自然不小。
“大约……大约二十万石……”勿离道。
赵和瞪圆了眼睛:“二十万石,大约,这还只是一小半?”
勿离勉强笑了笑,没有作解释,只是神情也有些沮丧。
这怎么能怪得了他……正是因为布罕库水运便利,所以勿离才有意将从别国弄来的粮食也运至此处,然后再由船统一运至贵山城来。可是犬戎人原本还只是在河中一带搜刮,谁晓得转眼之间,他们就暴起发难,兵锋直逼贵山。
特别是到布罕沟——这可不是犬戎进攻贵山的必经之道,布罕沟在贵山北面甚至有些偏东,犬戎人应该是从西面来才对!
赵和闭目凝神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行吧,行吧……”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勿离忙接过他手中的鱼竿,口中道:“都护也不必太在意,二十万石粮罢了,犬戎人若是大兵来此,也不能让他多吃几天。”
赵和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他点头之后,又张开双臂,自有侍从上来替他取下身上的蓑衣。
“犬戎人若来得少了,这些粮食倒是够他们吃的,但人少了又怎能攻下大都护一手主持的贵山城防?”勿离半是安慰自己也半是向赵和解释地道。
赵和又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勿离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他不是蠢人,如今只是局势所迫,成了赵和掌中的人物,但其基本智慧尚在,很快意识到这其中的奥秘,不由得脸色变了:“我身边……有犬戎耳目?”
在布罕沟囤粮之事,事属机密,而且布罕沟不在犬戎人攻打贵山的必经之地上,犬戎却出其不意夺下布罕沟,这只证明一件事情,有人向犬戎泄露了机密。并且,此人在贵山城中的地位不低,至少能够知道布罕沟的事情。
若果真如此,那么岂不意味着贵山城的虚实,也已经被此人透露给了犬戎?
再往深处想去,因为金策之死的缘故,勿离是不得不靠上了大秦这条船,但贵山大宛的其余贵人呢?如今犬戎大举来攻,主导此事者更是威名赫赫的大单于,若是能够献上赵和、勿离的首绩,在犬戎大单于那里换个功劳并不难吧,甚至可以换取贵山大宛之王的王冠?
勿离再看赵和,偏偏赵和仍然是对他点头:“你说的是。”
“我……我……”勿离心乱如麻,想要赶紧回去,将那个泄露秘密之人找出来,但又心里隐隐有种期盼,或许通过其人与犬戎联系,自己在某些时候……也可以换艘船乘?
这不怪勿离如此,事实上,包括大宛在内,葱岭、河中地区诸国,夹于大秦、犬戎两大东方势力和波斯、大食两大西方势力之间,他们除了南下欺负欺负天竺人之外,几乎只有挨打的命。小国夹于大势力之间,若不能善作墙头草,必然朝不保夕,更有甚者,成为强国的鞋垫,被来回往复摩擦,直至亡国灭种。
只不过勿离此心一转,便想明白过来,若他手下人真与犬戎勾连,自然是要出卖得最彻底的,不可能帮他说话。
贵山大宛之王的位置,它不好吗?
“若真如此,大都护,我该如何是好?”勿离见赵和已经迈步前行,追上去向赵和问道。
赵和长长吸了口气道:“如今这情形,你说你还能如何呢?”
他环视周围,然后灿烂一笑:“幸好这几个月里,我也没有闲着……我的马呢!”
立刻有人牵着匹马过来。
这人身材高大,面如重枣,留有美髯长须,斜斜睨视了勿离一眼。勿离被他看得身上一抖,只觉这人仿佛在打量自己的脖子,哪里好下刀一般。
赵和翻身上马,他在马上静默了一会儿,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
勿离便听到周围马蹄声渐起。
一个个身影从周围聚了过来,每个人都骑着自己的马。
勿离认得这些人,包括那个长须男子,都是这些天从北疆和南疆来的秦人军士。他们原本是来护送赵和返回南疆的,但现在,看来赵和另有打算了。
“随我出发。”赵和沉声道。
他当先扬鞭而去,然后那身材高大者翻身也上了马——他所乘者,正是那匹被金策看中的大黑马,这让勿离又是一愣。
这马被勿离献与赵和,但赵和自己不骑,却赐给了这个长须男子!
四六、天玄地黄
布罕沟。
这里有一座小城——事实上,在西域的小城,放在中原,也不过是一个小镇罢了。此城名字就是布罕,原本有两百余户千余人家,另外就是贵山大宛派驻于此的五百名军士。名为城,不过是简单地用石圈围了一圈墙罢了,但因为靠水的缘故,大宛将此地当作一处粮食转运驻囤之所。
虽然人口不多,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往常这里还是挺热闹的。只不过自从一日前犬戎来了之后,一切就变了。原本热闹的小城,如今到处血腥,犬戎人打着为金策单于复仇的旗号,对这座小城进行了一场屠杀,不仅将所有的居民杀了,就连来时未曾积极抵抗而是倒戈投靠他们的一小队贵山大宛的军士,如今死不瞑目的人头,也已经顶在了围墙之上,以向大宛展示犬戎人的力量和决心。
这使得布罕沟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气,哪怕是连续的豪雨,也冲刷不走这些气息。
薛延陀勒布不在乎这种气息。
他原是金微山以南的游牧部族,犬戎人来了之后,便也成了犬戎人。游牧之人,自小就与羊膻驼臭混在一起,怎么会在意这点气息,甚至这气息让他反而更加兴奋。
当初是金策单于将他从牛羊的肚子底下拽出来的,也是金策将他培养并作为年轻一代犬戎英杰送往大单于处,因此他对金策心怀感激。
若不是金策,他只怕仍在自己那个名为薛延陀的部落里抱着母羊屁股,哪里能象现在这般,睡遍了从西域直到泰西骊轩各族女人,指挥一支转战南北的万人勇士。
“雨何时能停?”有些焦躁地看了一眼门外,勒布问道。
然后不等人回答,他猛然站起身,一脸震惊地望着冒雨而来的一行人:“大单于,你怎么来了!”
穿过厚厚的雨幕来到他面前的,正是犬戎大单于金玄。
“金玄”这个名字,乃是大单于给自己取的秦人姓名,“金”表示他是出自犬戎人的黄金家族,世代都是犬戎大可汗,远祖可以上溯到犬戎神话中的那位始祖,“玄”则来自于《易》,《易》中说“天玄而地黄”,同时玄又有深远之意,代表大单于的志向,而且,“玄”还是神话之中北方之神的名字,所谓前朱雀而后玄武。
这位犬戎大单于,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正是一个大秦文化的爱好者。他少年之时,是亲眼见到大秦铁甲横扫漠北的威风,亲身经历过冠军侯曹无伤无坚不摧的锐气,这让他深恨大秦,也让他深爱大秦。他这一生,都在想将犬戎变成一个大秦,但是犬戎原始落后的部族制度,却极大地牵制了他,而犬戎人的愚顽、短视,又让他诸多的改革措施无法全部推行。
幸好犬戎之中还有一个金策,在金策的支持之下,他压服了家族内外的竞争者,逼得各大部族都不得不俯首贴耳,并且借助西征的机会,统合了犬戎本部与西方诸多如薛延陀这样的小部族,形成了一个全新的犬戎。
虽然距离他心目中如同大秦一般的犬戎还很遥远,可金玄相信,在他去世之前,他肯定能够如同大秦的始皇帝一般,成为历史的开创者。
直到他西征中遇到火妖。
面对火妖的压力,哪怕金玄与骊轩皇帝联手也未能取胜,在坚持了十年之后,他不得不放弃此前的全部努力,带着整合起来的力量东返。
然后他接到了来自大秦的一封密信,他力排众议,相信了密信中透露的事情,加快了东进的步伐,可还是晚了一步,一直支持他的金策,仍然被人布局诱至贵山杀死。
这件事情对金玄的冲击,远比他表露出来的要大得多。
在金玄的计划之中,当犬戎改制完成,真正从一个一盘散沙的落后部落变成一个团结一致的强大帝国,金策是宰相的不二人选。
甚至金策是唯一适合充当宰相的人选。
但是,就在他西进受挫之后,金策便死了,对于金玄一向以来的雄心壮志而言,可谓沉重一击。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和金策一样支持他并且理解他的帮手,他的帝国梦想,恐怕要从这一代人转到下一代人身上了。
虽然金玄的年纪还不算大,只要不出意外,他可以用二十年时间再去等下一位能够理解他和帮助他推动犬戎改革的人物出现,可人生之中,有几个二十年,而且,犬戎毕竟不是大秦,没有大秦诸子百家争鸣齐放的文化繁盛,出现如金玄、金策这样的人物已经是气运盛极而致,谁知道下一个几时才能出现?
故此,为金策复仇,便成了金玄心底最迫切的念头。
这也是他为何冒着滂沱大雨出现在布罕沟的原因。
见勒布起身问候自己,金玄大笑着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听闻我最快的那匹公马已经占据了最肥美的牧场,我怎么能不赶紧来看一看呢?”
他一边说,一边瞄了屋里一眼,当他看到屋里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三个大宛女子时,眉头轻轻挑了一下。
这三个女子不着片缕,她们身上的痕迹证明了她们方才的遭遇。
勒布对此倒是坦然相对,身为金玄帐下有数的大将,他每次受命冲锋,都是要抢占第一的位置,平生就这么一点爱好,根本不怕金玄批评。
果然,金玄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着道:“信使没有说清楚,你这里缴获了多少粮食?”
“很多很多,多得数不清。”说到这,勒布顿时兴奋起来,他用手笔划了一下:“足够我们几万人吃上一个月了!”
金玄眉头轻轻挑了一下:“带我去看看。”
勒布当先走进雨中,金玄示意了一下,他的亲随立刻上前,将毡毯披在了勒布身上。勒布有些不以为意,笑着道:“大单于放心,这点雨,还不能让我生病。”
“我知道我赏识的万夫之长不会畏惧这点儿雨,但不畏惧是一回事,主动去淋湿来又是另一回事。等雨停了,我还需要你去贵山城,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生病。”
勒布精神一振,得意洋洋地道:“大单于放心,我身体不会有问题,到时候我一定最先入城,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嗯,你说,”金玄道。
他听说过大秦的皇帝真正掌权之时,能够说一不二,没有臣子能够与其讨价还价,他对此极是羡慕,但同时他也明白,在犬戎想要短时间内做到这样是不现实的。况且,对于勒布这样的猛将,他原本也该多加宽容。
“女人,我要女人。”勒布得意洋洋地道:“我听说贵山大宛国王的女人不错,我要从中挑选三个……不,五个!”
金玄听到他这个条件,不禁哑然失笑。
见他不回答,勒布非常固执地瞪着他:“我要五个女人!”
“勒布,你是想要一个人繁衍出一个部族吗?”金玄道:“你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我记得你在后面,已经养了好几十个女人了。”
“因为大单于你说过,人生得意之事,不过是征服异族的土地,屠杀他们的英雄,逼迫英雄的子孙跪在英雄的血泊之中,然后当着他的面强行淫辱他的母亲、姐妹。”勒布昂然道:“大单于,我不要别的,金银财宝我自己会去抢,但贵山大宛王的女人,却需要经过你的允许。”
金玄哈哈大笑起来:“行了行了,我给你十个,只要贵山大宛王有那么多女人,打完这一仗之后,你就将你的力气多用在女人身上,早些给我生出一支万人队来,我要带着他们,一直征服到陆地的尽头!”
众人都是大笑起来。
此时他们到了大宛人的库仓之前,大宛人巧妙地利用了山洞,建立起这座巨大的库仓。莫看勒布这两天完全在女人身上使自己的气力,但对于这个库仓,他极为重视,护卫的兵士,比起他自己住处还要多。
对此金玄相当满意。
赵和的坚壁清野之策对金玄还是有很大的影响,他不得不将自己的部下分散出去,尽可能劫掠更多的地方,以聚集最多的粮食——他不仅要考虑攻取贵山城需要消耗的粮食,还得考虑被他留在了河中之地的主力部队。他此次东返,所携带的兵士、工匠,还有这些人的家属,总数庞大到让他自己都为难的地步,这些人都要吃,因此准备充足的粮食是他第一优先考虑的事情,甚至还在为金玄报仇之上。
但是,在大宛执行了坚壁清野之策后,粮食不那么好弄了。几乎所有多余的粮食都被大宛人事先弄走,而周围的部族们则驱赶着牛羊避往更远的地方。
所以这布罕沟的粮食,便成了一个关键,若真如勒布所言,可以供给几万人吃上一个月,那金玄就有把握攻下贵山。
毕竟贵山城内外,有的是骑墙观望之人,只要围住贵山城,打胜个一两次,自然能够震慑四周,会有更多的人投入金玄的麾下。
在勒布的引导下,金玄走进库仓之中,然后便看到了一袋袋堆积如山的粮食。
他不禁大笑起来。
四七、胜券在握
金玄大笑,多少有几分失态。
不过他的部下诸将却不这样觉得,众人被他笑声感染,脸上都不禁浮出笑意。
金玄回头招了招手:“勒布,你这次做得极好,不愧是我选中的头马,来,我介绍两个人给你认识。”
薛延陀勒布顺其所指望去,看到一个全身套在斗篷中的人走了过来。
那人掀开斗篷,向着勒布叉手,却是行了一个秦人之礼:“薛将军。”
此人用的是秦语,薛延陀勒布也略通秦语,知道他是在向自己打招呼,不过他没有回礼,而是看向金玄:“大单于,这是个秦猪?”
犬戎人养狗,自古以来便将狗当作自己的伙伴甚至家人,故此骂人一般不以狗呼之,在他们看来,称一人为狗实际是在夸赞对方,毕竟狗既忠诚又能干,还吃苦耐劳。反倒是猪,贪吃懒惰,向来为犬戎人所不齿,故此薛延陀勒布直接呼这个秦人为秦猪。
“这位司马衷,确实是秦人,但在秦人当中,也是贵裔。”金玄扬了扬眉,“不可失礼,我此次回军如此迅速,与这位司马有关系。”
“三川司马氏。”司马衷倒是风度翩翩,不为薛延陀勒布的无礼而气愤。
“什么猪屁三川司马氏,我没听说过。”勒布嘟囔着道。
因为金策死于秦人之手的缘故,他对秦人是从心底痛恨,哪怕当着大单于的面也毫不掩饰。
金玄明白他如此是为何,当即笑道:“勒布,你想不想为金策报仇?”
勒布额头青筋登时跳起:“大单于是在羞辱我么?”
“我如何会羞辱你,只是确认一下罢了……你觉得为金策报仇,要杀的是谁?”
“自然是赵和!”勒布咬牙切齿地道。
“赵和好杀不好杀?”金玄又问道。
这一次勒布嚅嗫了两下,没有说清楚什么。
他嘴上想说“轻而易举”,但心中却明白,那个叫赵和的秦人不好杀。
倒不是因为他的身份,甚至不因为他可能拥有数万部下,而是因为此人智计。
勒布在金玄帐下成为万骑长,依靠的可不仅仅是勇猛迅捷,他打仗也是喜欢动心眼的,自然清楚,赵和能够将金策诱入陷阱之中伏击,其难度有多大。
“赵和自然不好杀,我们可以恨他,却不能轻视他,若是轻视此人,岂不就是轻视败亡在他手中的金策?”金玄叹了口气:“要杀赵和,绝非一场战斗、一次突击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们需要有人相助。”
勒布不觉点了点头。
“我就是那个能够帮你们的人。”司马衷恰在此时插嘴。
勒布先是瞪起眼睛,但与司马衷目光相对,见此人神情坦荡,不由又是一怔。
“你真能帮我们?”勒布问道。
“是的,对付赵和,我可以帮你们。”司马衷道。
“能帮我们攻破贵山城么?”勒布追问。
“攻破贵山城能帮我们的,却是另有其人了。”金玄笑吟吟地道。
他又是招了招手,只见一个隆鼻深目的胡人走了过来,用犬戎语道:“合不撒见过勒布万骑长。”
勒布见得此人,心中一动,不由笑了起来:“合不撒,原来是你,果然是你!”
这个合不撒,勒布并不陌生,两人之间还颇有渊源。十日之前,勒布还只是带着本部于河中地区攻掠那些消息闭塞的小部族,结果这个合不撒找了上来,向他禀告了布罕沟囤有粮食之事。勒布在接到这消息之后,当机立断,未得金玄之命便主动出击,奔袭千里突击布罕沟,这才在大宛人运走粮食之前,夺下了此地。
当时他先出兵而后禀报金玄,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将这个合不撒送到了金玄处。如今合不撒随金玄重回到他面前,看那模样,还颇得金玄重视。
“小人熟悉贵山城情形,贵山城如今的城防,小人也留心过,故此可以为大单于出些力气。”合不撒也笑了起来:“勒布万骑长,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进入贵山城,睡在伪王僭主的女人身上了。”
“有你相助,肯定如此!”既有布罕沟得手的成功,勒布对这个合不撒是深信不疑,他瞧了金玄一眼,见金玄微微点头,当下又继续道:“我睡勿离的女人,大单于也不会亏待你,你想要什么,尽管向大单于禀明!”
合不撒脸上欢喜之色溢于颜表,不过口中却很谦逊:“我不过是做了些微不足道之事,哪里敢向大单于提要求……”
“你就直说吧。”勒布催促道。
合不撒见金玄微笑不语,明白自己也不能作态太过,略一犹豫之后,他道:“小人出自大宛,家族世代为大宛副王,只不过前王专权,废了副王之制……”
“若能成功,莫说大宛副王,便是大宛之王又有何不可呢?”金玄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事实上,金玄也好还是合不撒也好,都很清楚一点,此次犬戎若是再征服大宛,绝对不会再让大宛国如同过往一般存在了。大宛王之名或许还在,甚至还拥有一定的权力,但在大宛发号施令的只能是大单于金玄本人。
但哪怕只是一个虚名的大宛王,也是值得争一争的。
故此合不撒大喜。
他当即道:“以小人之见,大单于此次进攻贵山,不需花费大大力气,便可以成功!”
看了看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的金玄,合不撒继续道:“第一条,勿离投靠秦人,多有侵犯大宛各部族之处,因此早已经惹起了众怒,大单于只要发出号令,答应战后施恩于各部,贵山大宛立刻会众叛亲离,这样可以化敌为己用。小人不才,愿意为大单于奔走此事。”
见金玄微微点头,合不撒又道:“第二条,勿离所控贵山大宛,也不是没有忧患,他得了秦人之助,对贰师、郁成两座大宛威逼至极,大单于只需遣二人为使,说动这二方,他们便可为大单于牵制贵山,甚至暂时阻遏来自南疆和北州的大秦援助。若能如此,大单于便不必考虑大秦援军,只需动用少数兵力便足以攻克贵山,粮食之忧,可以减半了。”
这第二条也是金玄计划之内的事情,故此他仍然只是略略点头,表示认可,却并未有更多的表情。合不撒见此情形,情知只靠这些,只怕不能完全打动金玄,当即又道:“自从秦人来到贵山之后,勿离征发数万人力,加宽沟壑,于贵山城外又建了三道城墙、十一处石堡……”
合不撒提到这个,金玄的神情严肃起来。
他西征诸国,打到了泰西之地,因此见识过许多城防,知道对于他们犬戎最擅长的轻骑兵来说,坚城才是最可怕的敌人。此前在骊轩人那里,他学得了制造石炮攻城的技术,可是招募来的工匠,却被赵和偷袭杀尽,而积累下的石炮,也被催毁。他如今军中也有工匠,不过都和大部队一起落在后头,才刚刚抵达到河中之地,要等他们打造好器械再转运至贵山城来,需要不少时间。
“大单于请看,这是我们绘出的贵山城城防之图。”合不撒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来,展开给金玄看。
这张图绘制得极是详细,绘图方法也颇有不同,金玄见了之后不由一呆,然后急切地问道:“绘制这张图的人在哪里,我愿意用一个万骑长的官职给他!”
金玄征伐二十年,再内行不过,因此只看了一眼这图,便知道它的价值——不仅仅是图本身的价值,还是这张图背后显出的全新绘图之法的价值。
“说来好笑,此等绘图之法,其实是赵和麾下主持城防的那个叫诸葛明的秦人所有,原本是秘而不传的,但是因为想要短时间内建好城防,他不得不将自己所绘之图拿出去,然后被我的人临摩了一张。”合不撒颇为得意地道,“大单于,请看,这个方形标记,便是贵山城,这些城墙标记,则是贵山城外的三道新墙……”
金玄很明白,守城从来不是单纯地守卫孤城城墙,而是以城墙为中心建立起一套完整的体系。他目光停在那地图之上,听着合不撒一一说起整个贵山的城防体系,越是听下去,神情便越是严竣。
“大单于不必担忧,一来时间紧急,这些城防完成度并不高,比如这些城墙,高不过二人左右,离那个诸葛明原先所想尚远……”
金玄点了点头,沉声道:“勒布,攻下贵山城后,传令下去,这个诸葛明一定要活捉,能够活捉此人者,赏千骑长!”
勒布应了一声,略有些担忧地道:“若真如此,这贵山不好攻啊。”
“勒布万骑长,我话尚未说完呢。”合不撒此时却笑了起来:“我能拿到这图纸副本,岂有不在这些城防之中做手脚的道理?”
“什么?”
“勿离征发数万人抢修城防,这些人中,可是有我的部族。”合不撒略带得意地道:“哪怕那个秦人诸葛明再会修城防,他总不能亲手去夯土搬石,所以,我知道这些城防设施之上的每一个弱点……”
他话尚未说完,突然之间,外头轰的一声响,震得众人耳膜生痛!
四八、五百足矣
距离布罕沟约是二十里左右,流经布罕沟的河水在此正有一弯。此时因为大雨滂沱的缘故,河上白光粼粼,水浪翻腾,这让原本并不宽的河面显露出几分大河气象来。
这里距离布罕沟极近,因此犬戎人的侦骑斥侯原本是到了这里的,但是因为雨太大,这些侦骑斥侯收了回去,只余零星几个游哨在保持警惕。
这几个游哨的视线听力也受到大雨的影响,因此没有注意到一队人马正冒雨而来。等他们发现之时,相距已经甚近,哪怕大雨之下弓箭派不上用场,他们也没有逃离追袭,被来人一一杀死。
来的这支队伍中,所有人和马身上都披了蓑衣,勉强挡住了大雨——即便是这样,在如此滂沱大雨之中行军,对于人和马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毫无疑问,会有不少人、马在稍后几日里生病甚至死去。
但此时此刻,赵和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金玄来的速度太快,仿佛是对金策之死早有意料一般,而他对布罕沟的突击得手,也让赵和明白一件事情,自己的这位不算新的新对手,绝非容易对付之辈。
原本想要靠着坚壁清野和新建的城防来固守贵山的计划,不得不做出调整。
贵山城自然还会是主战场,但是,在开始大战之前,他必须做出点事情,一来重挫犬戎人的锐气,振奋自己的士气,同时稳住大宛周围那些朝秦暮楚的墙头草。总而言之,就是要将自己的朋友搞得多多的,将敌人的朋友搞得少少的,以减轻贵山城可能承受的压力。
所以,在得知犬戎先锋夺取布罕沟、又确认其兵力并不算多之后,赵和毫不犹豫,便亲自带领亲卫出兵,从贵山城出来,于大雨中奔行百余里,来到了接近布罕沟的这里。
“大都护,大都护!”
身后突然传来呼声,赵和回头望了一眼,就看到披着羊皮却仍然混身湿透的勿离。
随勿离而来的,还有大约六百余骑,这是勿离如今能够动用的大多数精锐骑兵了。
“大王怎么来了?”赵和见到他时,脸上的严竣之色收起,换作笑吟吟之色。
“大都护出兵,为何不告诉小王一声?”勿离抱怨道。
“那自然是因为大王你的左右容易走漏风声了。”赵和也不客气。
勿离只觉得面上一烧,哪怕浑身湿透,也禁不住躁热起来。
赵和出兵时并没有跟他说,当他一开始得知消息时,几乎吓坏了,还以为赵和抛弃了贵山城,准备撤回南疆去。但后来探明赵和行军的方向之后,这才明白过来,赵和此行的目的,是被他的手下丢掉的布罕沟。
确切地说,是布罕沟的粮食。
勿离并没有思考多久,便下定决心,除了留少量亲信控制住贵山城局面之外,几乎将自己能够调动的兵力全部带了上来。如今他身边的六百骑只是精锐护卫,大部队六千余人还在后头。
这不仅在向赵和表露姿态,同时,也是这位大宛城的小枭雄面临绝路时展现出来的勇气。
胜,接下来主动权就在大秦这一方,他勿离的地位可以保证,败……败了的话反正这大宛也已经不是他的了,多死点士兵马匹、多消耗点粮食物资又算得了什么?
无论他私下里做什么打算,他能够如此果断地追来,还是让赵和对他刮目相看。
此人终究在大事上并不糊涂。
“此事请以小王这六百骑为先锋!”浑身躁热的勿离带着怒气道,“如今局面,乃是小王臣下不谨所致,当由小王来解决!”
赵和哈哈一笑:“此时大秦大宛,何分彼此?你这六百骑且为预备,看我部下破敌……解羽!”
勿离听到一声回应,声音不是很大,却很稳。他放眼望去,就见那身材高大面色枣红的秦人,单手擒着一柄大刀,催促着大黑马来到赵和身边。
勿离心中有些讶然。
他见过赵和身边的护卫,象樊令、阿图,都是难得的勇士,可为盾壁,此时樊令虽然不在,但阿图还在赵和身侧,但赵和未点其名,却是点了这个解羽。
“你率部先行,我与勿离大王随后便至。”赵和看了看天色,此时天空中仍然是阴云密布,而且雷电交加,他沉声道:“何时发动攻击,由你临机决断,我只要看到你突入布罕沟,能否做到?”
解羽捋了捋湿漉漉的长须:“不在话下。”
“你需要多少人马?”赵和又问。
“五百刀手即可。”解羽道。
这一下不但是勿离,就连赵和也不禁动容:“人数是否少了?”
“地势狭窄崎岖,人多亦无用处。”解羽沉声道:“五百足矣!”
赵和闻得此语,又一招手,顿时高凌催马上前来。
“调拨五百刀手给解羽。”赵和道。
解羽是他在西域才发现的猛将,其勇武几乎可以与马跃相匹,但是因为跟随他的时间尚短,虽然也屡立功劳,却还没有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功。因此,解羽本人虽有部下,却非精锐,赵和要高凌调拨五百刀手,就是要调五百名精锐与他。
解羽却摇头道:“不须另外调拨,我只要本部五百,不过我要陌刀与锁甲,另外要一千辅兵为我送甲。”
人马的体力都有限,不可能一直着甲,故此解羽提出要一千辅兵来运送甲胄。至于他所要的陌刀,乃是随着诸葛明等墨家弟子西行之后,针对敌人变化而打造的新式武器——以器的犬戎甲胄不全,不少人甚至用骨刀、石箭,故此大秦甲兵足以横扫,但大单于东返之后所带的军士,已经劫掠西方诸国,弄到不少工匠与铁料,装备精良了许多。此时陌刀的数量尚不算太多,故此军中还是以马槊、横刀为主,唯有高凌所带领的赵和亲卫,才装备了整齐的陌刀。
“好。”听解羽要这个,赵和也没有二话。
见他们三言两语之间,便将这突袭先锋决定了,勿离心中多少还有些担忧,忍不住道:“如此……真妥当么?”
赵和还没有说话,那解羽已经双眉一竖,目光向勿离瞟来,勿离觉得他的眼神绕着自己的脖子打转,似乎下一瞬,就要挥刀砍来,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脸上露出尴尬的笑,解释道:“非是小王信不过将军,实在是事关重大,还请将军谨慎些好。”
“哼,今日叫你这化外胡主见识见识我纠纠老秦的手段。”解羽哼了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催马便随高凌过去了。
他领取装备调拨人马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只是一刻钟功夫之后,解羽便已经出发。出发之时也没有来向赵和告辞,赵和不以为意,勿离则更是担忧,生怕自己方才的话激怒了解羽,结果此人莽撞坏事,因此在赵和面前又道:“大都护,不如让小王自领本部前去接应解将军?”
赵和知道他心中所想,笑着道:“我们一起吧……”
他话声还没有落,身旁又有一人已经忍不住恼了:“大都护,解羽这厮领兵去了,这接应之事,理当交由我才是!”
此时敢如此插嘴的,自然是应恨。
解羽与应恨都曾随赵和翻越天山前往北州,只不过在确定北州的消息之后,赵和需要派人回南疆联络俞龙,而这派出的人除了需要胆大心细之外,还需要有闯关突骑的本领,因此才将他二人遣回了于阗。此次他在贵山设局伏击金策,原本就是要调他们来此,好借助二人的本领。但是莲玉生的出现,让赵和提前了行动,所以二人可以说是错失了一次立功的机会。此次突击犬戎先锋,解羽得到重用,应恨却被“闲置”,这当然让他心中大为不满。
赵和看了他一眼,然后指了指阿图。
应恨有些不明就里,眼睛自然瞪向阿图:“是你这黑贼说了我坏话,所以大都护不用我么?”
阿图气得都要笑起来。
应恨这家伙在赵和身边确实没有人缘,若不是两人有同行翻越天山的经历,就连解羽与他都合不来。
原因就是这家伙心思偏激、嘴巴恶毒。
阿图这么好脾气的憨厚人,都气得不想理他,不过赵和那手势,就是将之交给了阿图,阿图又不能不解释。
“樊令不在,大都护身边就只有我。”阿图怒道:“所以留你在身边,若是有什么事情,你便是大都护身前之盾!”
应恨顿时转怒为喜。
“也就是说,如今大都护性命都在我手上。”他说了一句极易引发歧意的话来,然后沾沾自喜地道:“我果然还是比解羽那厮更得大都护信重!”
阿图撇着嘴,满脸都是痛苦的神情。
而听到这话语的勿离也是愣了愣,接着看向赵和。见应恨离得稍远些了,他压低声音道:“大都护,这个,呃,你这个亲卫,是不是有些不妥?”
他却不知,应恨除了眼力极佳几乎可与李果并论之外,听力也是极佳的。听到他这话,顿时心中愤怒,不过见赵和在旁,他不敢闹事,只是在心底暗暗记下,觉得有机会要让这个番王胡主吃点苦头。
唯有如此,他才知道大秦男儿的厉害。
四九、向前而已
军至布罕沟十里之处。
“那应当是犬戎人的斥侯。”
隔着雨幕,看到前方的五骑时,解羽身边的副将沉声说道。
解羽捋须向那五骑望去,点了点头。
这队斥侯衣着服饰,与此前他们袭取的游哨颇为不同,而且,他们看到这队人马过来,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奔逃退回,反而是驻足观望,还向着这边指指点点。
解羽是个心细之人,见到之后,便生出另一个念头来。
“将人擒住!”他说道。
随他而来的五百刀手自然也有精于骑马者,顿时十数骑突出上前。
那五骑犬戎斥侯仍然没有退,相反,他们竟然结阵,看上去是想要向这边反冲锋。
但当他们冲出时,落在后方的一骑却突然转身,然后拨马狂奔而回。
另外四骑并没有因为同伴脱战有任何意外,这应当是他们事先商定的事情。显然,他们是担心五人一齐回头跑,反而无法摆脱,因此留下四人来反冲,让一人单独回去报信。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群犬戎斥侯对自己的能力极其自信,觉得自己可以击败前来阻拦他们的秦军斥侯,然后再从容退去。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可以判断出这队犬戎斥侯并不是那种普通牧民或者猎人,他们当有非常严明的纪律和非常专业的训练。
解羽又捋了捋须,下令让部下稍稍展开。
此地地势,展开五百人没有问题,解羽如此下令,是怕犬戎人的斥侯从两边遁走。
就在他下令之时,双方轻骑已经接近了。
此时大雨仍在,弓弦无力,故此双方都没有用弓弩,只是用兵刃。双方一交手,解羽眉头就猛然皱起。
三名秦军坠马,而犬戎人只有一人坠马!
这是精锐!
“哼!”解羽心中恼怒,他心高气傲,见自己部下如此,自然是十分不满意。
这可是他在南疆自己带出的一支人马,日常操演训练,皆是他亲历亲为,他们输了,就是解羽自己输了。
故此他二话不说,一夹马腹,胯下大黑马唏一声加速冲了出去。
在如此大雨的情形下,马匹冲刺是件极危险的事情,但大黑马甚有灵性,虽然也因为雨影响了速度,却不象其余马那么大。因此没有多久,它便冲入了犬戎人斥侯之中。
不过它还是来晚了。
犬戎斥侯固然身手非凡,可数量上的劣势不是这点身手上的差距能够弥补的。在付出六人坠马的代价之后,四名犬戎斥侯尽数被击落。
不过事先逃走的那名斥侯却已经远了,除非解羽真的不爱惜大黑马去狂追,否则不可能追得上了。
一名尚活着的犬戎斥侯被拖到了解羽面前。
这是第一个坠马的犬戎人,他的骑术与其余三人相比有些差距,故此在双方第一次交手就受伤落地。不过这也让他侥幸还活着,至于其余三人,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这般天气、这样的大雨,他的伤口浸了水,即便放归,也活不了多久了。
解羽高倨马上,捋须下望,那犬戎斥侯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眼中满是惊恐。
“你们不是布罕沟薛延陀部的人。”解羽冷声道,“说,你们是何身份?”
那犬戎斥侯虽然惊恐,却只是呸了一声,吐出一口口水。
只是他虚弱无力,这一口口水怎么也吐不到解羽身上。
“你们既非薛延陀部众,却能在此随意侦看,那你家主人的身份比薛延陀勒布要高。”解羽又道。
犬戎斥侯眼中的惊恐之色更浓了。
“薛延陀布勒乃是万骑长,能够比他地位还高的,必是犬戎贵人……你们的衣裳服饰与别的犬戎人颇有不同,显然你们以自己身份为傲,以自己所追随的主人为傲……那么,你是大单于金玄的人?”
此语一出,那犬戎斥侯几乎要跳起来。
他咒骂道:“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我不是魔鬼,我只是用了我家主公所传授的一些小伎俩罢了。”解羽道。
他所说的小伎俩是指《罗织经》。
与江充、温舒等将罗织经视若珍宝不同,赵和从来没有将一家一门之说视为不可外传之物的想法。
他自己本身就是五贤打破门户之见共同传授的结果,故此,他对身边之人,只要有需要,从来是不吝传授教学的。
《罗织经》在别有用心之人手中,或许是一门刑讯布局的阴谋之书,但在赵和这里,却成了攻心之书。赵和将之与兵家中“攻心”之说结合起来,特意传授给身边有意学习的将领。解羽便怀有大志,学得也最为刻苦,经常挑灯夜读,故此才能活学活用。
此时确定对方果然是随金玄单于而来,解羽也不废话,直接下令将之斩杀。
旁边副将忧心忡忡地道:“解公,若金玄在此,必带大军前来,还须速速禀报大都护,以定行止。”
解羽捋须不语。
副将又道:“解公,方才走脱了一名斥侯,用不了多久,犬戎人便会知道我们来了,我们此时回头,尚来得及。”
解羽仍然捋须,只是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那副将看他还不说话,心中越发急了:“解公,非是我胆怯,但若解公不欲退,也当在此择地结阵,准备迎战……”
解羽眼睛猛然睁开,副将为他目中眼神所夺,嚅嗫不敢再言。解羽道:“我不过是流失于西域的一介大秦遗民,如今受主公厚恩,岂可惜身畏死?况且两军相争,勇者可胜,狭路相逢,退者必溃……此时此刻,我等当奋力向前,便是要结阵而后战,那也是主公所领中军之事。我为先锋,唯有二字,向前而已!”
他说完之后,唤来一人,又叫人拿来笔墨,但雨大笔墨不可用,解羽干脆直接口述:“回去之后,向大都护禀报,犬戎大单于金玄已在布罕沟,我欲去取其首绩,以报大都护厚恩。若能成功,当奉敌酋之首于都护之前,若不能成功……呵呵,若不能成,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他说完之后,当即厉声道:“被甲!”
他所领五百本部,当即披甲换刀,齐齐上了马。
副将又有些担忧:“解公,此时上马,待接战之时,恐马力不足……”
“接战之处,当在此地。”解羽向前一指。
在他们面前,两峰高耸,峰下是一狭长山沟,布罕沟便在这山沟最中间处。
他说完之后,又对帮他们运送甲胄大刀的辅兵道:“汝等可先回去……”
“解公何出此言,我等西域秦民,在大都护来之前,皆如猪狗一般,是大都护让我等不再为氓隶奴仆,让我等成家娶妻,生有子息!”那辅兵首领昂然道:“解公为大都护死战,我等又何吝己身?”
“正是!”众辅兵也齐齐叫了起来。
解羽眉眼皆动,深深看了那辅兵首领一眼,然后又对副将道:“我自为前锋,君为我殿后,只须随我前冲即可。”
副将虽然此前劝他撤退,但此时却肃然叉手:“敢不从命!”
见众人士气可用,解羽一捋长须,翻身再次上马,又从侍从处接过他的特制长刀,催马便向前行去。
随着他们接近布罕沟,路上遇到的犬戎斥侯也越来越多了。这些斥侯分明是已经接到了消息,他们却仍然向着解羽部冲来,解羽看得不急反喜。
对方越想要迟滞他,就越证明一件事情,大都护决意乘雨突袭的决定是对的,犬戎上下根本对此没有准备,所以金玄此次来到布罕沟,所带的部下数量肯定也不多。
如此来说,他没准还真有可能在突击之中击杀金玄!
若能如此,不仅仅眼前贵山城的危机可解,便是今后,犬戎也不足为虑——犬戎诸部不自相残杀个十几二十年,不可能再决出新的大单于!
故此他根本不理会犬戎斥侯的袭扰,不断催促部下,甚至不顾马力,向着布罕沟行去。不过一个时辰,竟然在这样大雨的情形下,抵达了布罕沟的沟口!
而就在解羽遇到第一队犬戎斥侯之时,布罕沟中,薛延陀勒布正在下令宰杀牛羊,以备晚餐。
大雨天气,天原本就晚得早,故此布罕沟各处,都已经燃起了火堆,牛羊的肉香味,犬戎人的狂笑声,弥漫得到处都是。
金玄也是带着笑,他内心其实不喜欢这样。无论是早年潜入北州,还是后来前往骊轩,虽然也有宴饮欢愉,但不象犬戎这边,没有尊卑秩序,几乎就是一团乱麻。
但这是犬戎人的风俗。
若是入主中原之后,这样的风俗,恐怕还需要改变,否则无法统治中原那千万百姓吧。
虽是心中琢磨着如何给犬戎移风易俗,但至少此时,金玄还是抱着与众同乐的心态,饮酒吃肉,看勇士们摔跤角牴,直到一名浑身是泥的斥侯狼狈跑了过来。
“秦人,大单于,秦人来了!”
那斥侯跌跌撞撞,还隔着老远便大叫道。
金玄面不改色,在他旁边,薛延陀勒布却是将酒杯一摔,霍然而起。
勒布心中此时是惊怒交加,这种天气里,秦人竟然来了?
他虽然没有因为天气而完全放弃戒备,但他知道,按照犬戎的习惯,他原本该将斥侯派到三十里外的,可如此大雨之下,斥侯只在十余里,再远就只有一些固定的哨位。
斥侯发现秦人之后跑回来报信,也就意味着,秦人恐怕已经尾随而至!
五十、狭路相逢
本来一片欢愉的布罕沟犬戎大帐之前,突然间寂静起来。
金玄心中念头转动,在最初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身边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所以这些秦军就是冲他来的。
须知两军对阵,并不是象秦人的话本小说中所言,双方猬集于一处战场,数万数十万人在些打生打死。恰恰相反,两军对阵之时,哪怕兵力再少,也是需要分兵扼守要害,所谓决战,往往不过是部分精锐彼此之间的厮杀,而更多的部队则是在战场之外待机戒备。但这部分精锐之间的胜负,恰恰就能决定数万数十万人的成败!
象如今犬戎与贵山大宛的形势,犬戎大部便分别扫荡各地,而贵山大宛则分兵于七八个象布罕沟这样的要害之处。这些要害之处地势险要,不须太多的兵力便可驻守,而犬戎若是想要绕过这些地方,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就必须冒着后勤被切断和侧翼被骚扰挟击的危险。
这也是为何薛延陀勒布奇兵突进攻占布罕沟让金玄极为欢喜的原因,这不仅是夺取了布罕沟的粮食,也是打开了直逼贵山城的通道。
但金玄旋即就将这个猜测抛开,这也太过荒唐了,难道赵和还能故伎重施,象诱金策入陷阱一般诱他?
唯一的可能,就是秦人不愿意布罕沟失去,从而让贵山城外围屏障被打破,因此才乘雨而来,试图夺回布罕沟。
那么……秦人派出来的兵力应当不是太多。
若知道他在此,秦人必然全军压上,只要能在布罕沟击杀他金玄,秦人此战就已经算是大获全胜。但若不知道他在这,只是以少量兵力乘雨袭击,那么以此时犬戎在布罕沟的兵力就足以应对。
金玄看向薛延陀勒布。
不必他吩咐,薛延陀勒布就杀气腾腾地站起来。
“请大单于在此饮酒,稍过片刻,我便以秦人的心肝来为大单于佐酒!”薛延陀勒布叫道。、
金玄微笑点头:“既是如此,那我就留一些肚子,准备吃秦人的心肝了。”
薛延陀勒布踢飞自己身前的火堆,向着天空吼了一声,随手又拎起放在一旁的铁骨朵——他天生神力,故此所用的也是重兵器。
他走出大帐,直接到了雨幕之中,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裳,薛延陀勒布又是一手将自己的上衣扯开,露出赤条条的上身。
早有部下给他牵来马,薛延陀勒布翻身上马,在大雨中勉强睁开眼睛,扫视了一眼四周:“走,休要让秦人惊扰了大单于的晚餐!”
说完之后,他当先纵马,便向着南面去。
因为大单于到来,也因为夺取了许多的粮食,故此此时犬戎人都在宴饮,薛延陀勒布纵马自犬戎人的营帐间经过,每到一处,便有人吆喝,然后一帐一帐的犬戎人纷纷抓起兵刃、牵上战马,随在他的身后。当他走出营帐之时,整个营帐顿时安静下来,因为几乎所有犬戎人都已经随他一起,向着北面布罕沟入口处奔去。
若此时从半空之中俯瞰,当能看到,两队人马一自南向北一自北向南,正在迅速接近。双方行军的速度都很快,不过因为从南向北的秦军还要面对犬戎人斥侯的迟滞袭扰,因此稍稍慢一些。但无论如何,秦军的前进都未被阻挡,也终于在最后时刻,抢入到了布罕沟中。
在这里,他们也与薛延陀勒布所部迎头相遇。
布罕沟原本的防御设施就简陋,犬戎来后大肆破坏,将之清除殆尽,故此双方于此会战,犬戎人所能倚仗的防御设施不多。再加上沟中道路狭窄,双方都拥挤于小小的通道之内,比拼的就是彼此的武勇、装备的好坏了。
解羽在大黑马上人立而起,漠然地望着前方,看到雨幕中的那一抹抹血红,迸发而出,然后又被雨水冲淡。仅仅片刻功夫,秦军前锋就已经倒下了一布,而犬戎人倒下了几乎双倍于此的数量。
这样的战果倒不能说不好,但解羽对此不甚满意,他轻轻捋了一下胡须,然后翻身下马,一声不吭,挺刀便向前行。
在犬戎人当中,薛延陀勒布也同样弃马,扛着他的铁骨朵奋力向前。
无论是解羽还是勒布身前,都拥挤了太多的人,他们想要真正抵达最前锋上并不容易。解羽面色冷肃,而薛延陀勒布则是面目狰狞,两人心中都有烈火翻腾,此时却又不得不按捺住怒意。
直到一柱香功夫之后,双方才踏着死尸,真正进入到一线。
战场所在之地,一面是断崖绝壁,另一边则是奔流河水,这峡谷便是布罕沟得名之由来。不过三丈宽的谷中,能够容纳的人数十分有限。
解羽到得一线之后,便感觉到与他此前参战不同,他不仅面前是敌人,身后的同袍为了更快地与敌人交战,也为了压制住敌人,竟然在就停地推搡着他。哪怕他是本军主将,此时杀上头的军士们也管不了那许多。
唯有向前而已。
解羽抛开别的念头,手中大刀狠狠劈了过去。
其实这种拥挤的战斗之中,大刀并不是合适的武器,更利于发挥的应该是盾、剑或刀,甚至钩与匕首都比起大刀要好用。
但解羽与普通人不同,他天生神力,便是樊令那般同样天生神力者,也曾经在他手中吃过亏。在赵和遇到过的大力士之中,解羽即使比不得鸠摩什而不能排在第一位,也足以与马跃一起去并逐第二位的位置。
故此这沉重无比的大刀在他手中,发挥出的威力远胜常人。他竖刀一劈,正冲向他的一名犬戎人顿时分为两片,然后他又拦腰一扫,惨叫声中,第一排的犬戎人连人带着他们的武器,皆破碎开来,仅仅是一瞬间,他面前竟然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档。
这个空档对于使用长兵器的解羽来说,恰恰给了足够的发挥空间。他抢前一步,由原本与部下挤于一条横线之中,变成了突在军前的那枚箭头,然后抡刀又是劈斩。
一个举起木盾试图挡住解羽的犬戎人惨叫着,眼睁睁看到自己的木盾碎裂,看到自己的胳膊因为骨折而扭曲,看着那可怕的大刀劈中自己的肩膀。当他上半截身体从身上滑落分开时,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丧失,他还能痛哭惨叫,但旋即陷入一片黑暗。
解羽再一刀上去,铮的一声响,他的刀终于被人挡住了。
薛延陀勒布也冲了上来,他本来是准备逆袭突击的,但发觉秦人当中突前的这个长须男子一刀劈下,自己的部下无人可挡,他立刻迎上前来。
狭路相逢,唯勇可存。
两人面对面时,勒布已经注意到解羽,解羽却没有注意勒布。这个赤着上身的犬戎人,在解羽看来,与此前被他所斩杀的犬戎人并无区别,无非又是一个刀下之鬼罢了。可双方兵刃交击之后,解羽收刀回手,再看勒布时,面色就有些难看。
这家伙力气不小!
自己一刀竟然没有将他的铁骨朵劈开,更没有将他劈成两片!
犬戎人中,果然也是有好手!
而他面前的勒布则更是惊骇。
虽然早已经判断出解羽是秦人当中万夫莫当的勇士,可真正挨了其人一刀之后,勒布才意识到,此人根本不是自己能够抗衡的。
莫看他挡下了解羽一击,可他的双手虎口已经给震得撕裂一般疼痛,他的胸中气血翻涌,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般!
不可以被动挨打!
论及上阵的经验,薛延陀勒布远胜于解羽,在意识到自己很难力敌之后,他立刻改变战术,决意抢攻。
虽然双手犹自发麻,他忍着疼痛,举起铁骨朵便杵向解羽胸膛。
解羽身上披着锁甲,铁骨朵这样的武器,连重铠都能锤破,何况是这锁甲。因此解羽不敢以甲硬扛,只能横刀抬手,将这铁骨朵架开。
两人都是气力极大的,谁先攻谁便占据优势,勒布这一击未能得手,不等解羽反击,他便急忙抽身后退,解羽一刀之下,将勒布身边一个试图上来扰乱他的犬戎人劈成两片,然后勒布便又挥着铁骨朵轰击而来。
双方你攻我守,一时之间,竟然僵持住了。
解羽见此情形,心中怒意再难遏制。
他来此只带着本部五百人,虽然都着甲,在装备上对犬戎人有优势,因此双方厮杀之时在击杀比上占据绝对上风,可是犬戎人人多能够耗得起,僵持对犬戎有利,对他却是不利。
想到这里,他一直眯着的长眼突然间瞪圆。
恰在此时,勒布又以自己的部下为掩护,避过解羽一刀后,挥动铁骨朵再度砸来。
解羽这一次没有再硬封对方,而是也向后退过,避开勒布,旋即大步迈出,乘对方力尽之时一刀劈出。
勒布则毫不犹豫又缩往部下身后,同时蓄力,准备再度反击。
然后这一次解羽这一刀却是虚劈,眼见刀劈下之前,他又收力。
这让解羽身形微僵,那个原本必死的犬戎人一刀砍在了解羽身上,虽然为锁甲所阻而未能切入骨肉之中,但解羽还是觉得中刀之处剧痛传来。
只是解羽此时已经完全将身体上的疼痛抛在了脑后,他再度发力,一刀斩出,正好与勒布挥来的铁骨朵撞在一处!
五一、进退之择
单以力气而论,能与解羽相抗衡者并不多。
薛延陀勒布在犬戎诸将中便是以大力闻名,但仍然不是解羽的对手,故此他方才才会想要借自己部下的性命来消耗解羽。
毕竟哪怕是解羽这般人物,那么重的大刀也不可能一直挥动,能够连挥个三五十次就已经神力了。
但解羽改变节奏,拼着挨上杂鱼小兵的一击也要与勒布硬碰硬一回,这让勒布立刻就陷入窘境。
两人之间的主动权立刻转到了解羽手中。
勒布心知不妙,想要撤身后退,想要避开解羽锋芒。
但是才一往后,他便沉重地撞在了一人的身躯之上,这也让勒布霍然惊觉。
自己并不是在广阔的平原之上与敌交战,而是在这狭窄的谷道中对垒,双方兵员都拼命向前拥,他根本不能灵活地退后!
他一咬牙,将全力都聚于双臂之上,因为既然无法闪避,那么就只能再次硬扛面前这个长须秦人的一刀了。
双方兵刃再度相击,这一次,勒布左手一松,虎口都为之震裂!
虽然仍然勉强封住了解羽一刀,但勒布心中清楚,自己不可能再挡住下一刀!
可退不能退,闪无可闪,他只能带着惊骇欲绝的神情,看着解羽再度举刀劈来。
这一次勒布又挥动铁骨朵去挡,只不过他的阻挡只是向征性的,根本没有阻滞解羽的大刀。
紧接着,那刀便当头劈中了他。
勒布一瞬间身形一凝,然后分成两片,鲜血内脏流了一地,却又被天空中的滂沱大雨冲走。
他的身体也倒在了地上,与那些早已死去的犬戎人混在一起。
解羽斩杀勒布之后,其实也是精疲力竭。
正如勒布所想的那样,哪怕解羽神力,也不可能不停地挥动大刀数十上百次,更何况,他还要不停地砍人,要与同样力气不小的勒布硬碰硬。
因此解羽此时双臂也是发麻发软,而犬戎人并没有因为勒布的死立刻崩溃——以此时的大雨和战场的混乱,犬戎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勒布已经死了,他们只知道眼前这个长须秦人凶悍绝伦,若不能杀之,那便要被其所杀。因此,立刻又有犬戎人被从人群中推了出来,补上了勒布的位置,然后一起向解羽扑来。
解羽身边的秦人当然也是竭力向前挤,乘此机会,解羽停住脚步,缩入阵后,离开了第一线。
借助阵势的掩护,他活动活动手脚,待力气恢复之后,这才又重新上前,补上一位被击杀的秦军位置,开始在两军阵前大杀特杀。
这一次,再没有一人能够出来遏制他,故此他也带着秦军兵线缓缓前进,足足往谷中压过去了十余丈。
若两军势均力敌,这十余丈的进退算不得什么,犬戎人一次反冲锋便可以再推回来。但此时秦人凭借装备上的优势,厚甲与快刀在这样的近身血战之中实在太过强大,犬戎人只是凭着勇武与血气在硬撑,莫说反击,便是支撑住如今的战线也已是勉强。
后方的犬戎人意识到不对。
虽然地势不利,总有犬戎人想办法爬到高处向前观望,在发觉代表秦人的黑衣黑甲缓慢却坚定地推进之后,那观望的犬戎人脸色大变,立刻从自己居身的高处跳了下来。
他身边一名犬戎将领揪住他,暴躁地问道:“前方如何?”
“雨太大,看不甚清楚,但是,秦人在向这边逼近!”那犬戎人叫道。
犬戎将领又问:“万骑长呢,他人在何方?”
“看不到,人太挤,雨又大,实在是看不到!”
不得不说,这些犬戎人是厮杀惯了的,哪怕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将领,也从这仅有的一些信息中判断出,战局有些不妙。
他倒不怕战局崩溃,犬戎人又不是没有吃过败仗,但问题是,他们这里若崩溃了,后边的大单于金玄怎么办?
须知此处除了勒布的万人队之外,金玄只带了一千余骑过来——若连万人队都崩了,金玄那千骑如何阻挡不知数量的秦人大军?
那名犬戎将领揪起部下的胸襟,声色俱厉地道:“你速速回去,向大单于禀报,别的什么都不说,只说你看到的,然后请大单于早些离开布罕沟!”
那名犬戎人骇然道:“那……那你呢?”
“我到前面去,若是万骑长死了,我就要去阻一阻秦人!”那犬戎将领厉声道,然后将他一甩,“立刻回去,若给我再看到你,必砍下你的脑袋!”
那名犬戎人不敢耽搁,在泥水地中一滚,转身便向后跑去。
他跑得飞快,带雨天路滑,加之身边还有不知多犬戎人在向前拥,因此他花费了不少时间,才终于跑回小城之中。此时布罕沟内宴饮早停,金玄虽然仍是镇定,却已经披挂整齐,这名犬戎人象泥猴儿一般出现在他面前时,金玄轻轻叹了口气。
不需要禀报,他便知道前面的战况恐怕是不乐观。
毕竟厮杀之声已经传到了这边来,他几乎可以听到那哭嚎呼喝之音了。
“前方情形如何?”他问道。
那犬戎人不敢有丝毫隐瞒,将事情说了一遍,金玄还能够保持镇定,他身边的司马衷立刻脸色大变,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而合不撒也怔怔地望着金玄,仿佛失去了主意。
“是我错了。”金玄默然了一会儿道。
他并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此时的局势,还是让他犹豫了。
毕竟布罕沟太过重要,这里的粮食就更重要,所以他实在不舍得放弃此处。但是,若不放弃,面对秦人如此凌厉的攻势,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守住布罕沟?
就算他愿意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他手中……有这么多人么?
“其一,我不该见小利而忘大势,我来到布罕沟,不过是想亲眼看看这边的粮食罢了,但这却让我陷入险境,也让我部下束手束脚,不得施展。”
“其二,我原不该以为大雨天秦人不会出征的,我既然能冒雨来布罕沟,秦人为何就不能冒雨来?我们戎胡固然是吃苦耐劳,秦人也不是耽于安乐之辈!”
“其三,我军之长,在于骑战,若在辽阔之地,秦人来多少,我都要与之斗上一斗,但在这布罕沟,战马不得周旋,只靠步卒死战,我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他缓缓说出自己的三个错误来,算是自己背起此战的一切责任,而由此一来,他接下来的选择也很明显了。
“大单于,让我到前方去。”他身边一将沉声道。
这是他的亲卫千骑长济格飞,虽然是千骑长,但论及权势,还在一般的万骑长之上。此人高鼻深目,须发皆卷,不类一般犬戎之人,却是一个来自骊轩边境的壮汉,骊轩人称之为蛮人。以他蛮人身份,能够成为金玄的亲卫千骑,自然是因为勇武过人、忠心耿耿了。
金玄看了他一眼。
济格飞有些着急:“大单于便是要撤,总须有人为你断后!”
济格飞明白金玄的心思,金玄大约是觉得这一战没有再战的必要,已经生出退意,但是济格飞要保护金玄,若是全军溃退的话,在这样的大雨之中,他很担忧金玄的安危。
既是如此,不如他带领亲卫前去,若是能收拾战局那是最好,若收拾不了战局,至少也可以迟滞秦人,为金玄争取到更从容的撤退时机。
金玄尚未做出决定,此时前方又奔来一人,这人同样如泥猴一般滚在地上,单膝跪下,喘着气道:“大单于,万骑长薛延陀勒布已阵殁!”
却是前线的犬戎人此时终于发现勒布已死,故此派人来报信!
“济格飞,你去前面,接手部队。”金玄听得这个消息,心中也是一凛,然后下令道。
“麻洛,你过来,带着亲卫,保护好大单于!”得到金玄的命令,济格飞应了一声,然后拉过自己的副手,低声吩咐道:“必要时,便是背着大单于,也要他先离开!”
麻洛点头会意,目光看向金玄。
而金玄身边,司马衷回过神来,开口劝道:“大单于,胜败不在一时,我等且先暂退,若济格飞将军得胜,我们再回布罕沟不迟。”
金玄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司马衷顿时觉得全身一冷,头皮都发麻起来。
不过虽然对此人之语极为厌恶,但金玄心中也明白,这个时候离开,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他倒不怕犬戎军队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士气受挫,毕竟此时这种情形,他就是离开,前方的将士也不会知道。
他真正忧心的是薛延陀勒布之死。
从薛延陀勒布前去阻挡秦人,到他的死讯传来,前后时间,按秦人的方式计算还不到一个时辰!
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前线战况惨烈到薛延陀勒布这名主将也要亲自上前的地步,也证明了来的秦人必然是精锐和勇将!
所以,司马衷所说的得胜再回,不过是虚伪之语罢了,至少在金玄心底,对于能不能再胜,是没有任何把握的。
但局势如此,已经不是他能够改变得了的了,他唯有希望前线将士血勇能够压住秦人了。
想到这里,金玄一语不发上了马。
然后,他催马便前行,目标,却是向南。
也就是那厮杀之声传来之处!
五二、无人敢前
因为全军过河需要一些时间,故此,赵和接到解羽传回的消息要稍晚一些。
大雨之中,他听得解羽派来的信使口述遇到犬戎大单于亲卫的消息,也听到解羽所做的判断,双眉顿时高高挑了起来。
他想过,犬戎大单于金玄是比起此前的金策单于更为危险的敌人,也考虑到,两人尽早会在战场上直接面对,但是,哪怕以他之智,也不曾料想,两人之间的正面交锋会这么早。
这布罕沟虽然是通往贵山城的通道之一,但坦率地说,并不利于犬戎人主攻,故此也不是整个贵山防御体系之中的重点,若不是囤有粮食,赵和是决对不会为此派兵出战的。
但现在,就在这个从地理上看无足轻重的地方,大秦与犬戎的决战似乎提前了。
对,就是决战。
解羽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的信使传来的话中,还是透露出他的意思,他大约是想赵和先停军观望,若是此行不利,那解羽部就作为断后部队来为赵和争取退回贵山城的时间。
但赵和并不想这样做。
确实这对他来说这是一场准备不充分的战斗,但同样,想来金玄也没有意料到此战,因此犬戎人同样准备不充分。
甚至可以说,赵和率秦军主动出机,所做的准备至少比起猝不及防的犬戎人更多。而布罕沟的地形,又决定了犬戎人数量上的优势无法展开,他们擅长的骑马在泥泞的峡谷中发挥不了作用,他们另一项擅长的弓箭,更是因为滂沱大雨而被废了。
秦军这力,威力极强的弩自然也派不上用场了,但此次赵和来袭,原本就考虑到布罕沟这边的地形,并不准以弩箭为主,是以陌刀、步甲为重,所以在这一方面,秦军占据了优势,而且是较大的优势。
敌人的优势被拉平或者废弃,己方的优势则保持或只是略有减少,这等情形下若还不战,岂不是贻误战机?
因此,从接到解羽消息的第一时间,赵和就决意,倾力一击。
他环视左右。
他此次来战,带了四千秦军,其中两千人已经随解羽为前锋去了,因此他周围还剩余两千秦军。另外,跟上来的贵山大宛国主勿离,带了六千大宛兵——这些人的战斗力与战斗意志肯定是比不得秦军的,但是总算是一股助力。
布罕沟中犬戎人原本是一个万骑,以犬戎的军制,一个万骑的数量恰好是万人左右,再加上跟随大单于金玄来的亲卫——最多也不过是两三千,再多的话布罕沟就放不下了。
所以,双方兵力是大秦一万多对上犬戎一万三千左右,差距是有点,但不大。
综合各种因素,双方可谓势均力敌,在此情形之下,那就是谁更奋勇、谁更早下决心,谁就能够占据上风了。
赵和深吸了口气,哪怕他此前征战诸多,但压力如此之大之时并不多。他身边此时也没有什么可以询问的幕僚,有的只是等待他决断的半士。
“抛下所有补给,只带随身的干粮,留下一百人和备用战马,将所有的重甲都交由备用战马驼,其余人等,随我一起轻装上前。”赵和下达命令了,他看了看天空,信使路上跑了这么久,想来此时解羽已经突入布罕沟中了吧。因此他又道:“半个时辰之内……不,三刻钟之内,我们要抵达战场!”
说完之后,他顾不得部下诸将去喝斥命令士卒,自己当先上前。
应恨与阿图自然也紧跟在他的身边。
事实上赵和接到解羽的消息时,他距离布罕沟已经不足七里。若不是大雨泥泞,这点距离他完全可以在很短时间内抵达。但气候和道路成为他们前进路上的大敌,当三刻钟之后,他们真正抵达布罕沟口时,众人已经人马俱疲了。
“就地布防,一刻钟休息。”
赵和吩咐使者去前方打探战况如何,然后向众人下达命令。
以众人此时的体力,直接投入作用并不大。得到赵和的命令之后,士卒们想办法寻了能暂时避雨之处,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恢复体力。
很快前方战报传到赵和面前。
解羽与五百刀手突入谷中足有一里,犬戎人五次溃退又五次结阵,双方如今仍在厮杀,解羽的五百刀手伤亡已经过半,随他而来的辅兵业已经顶了上去,并且出现不小伤亡。
犬戎方面,死伤数量当是秦人的三倍以上,也就是说,有近千犬戎人已经被杀,但是犬戎人数众多,故此他们虽是连接溃退,却还能步步抵抗。只不过从其军中反应来判断,犬戎人的统兵大将也就是战前情报之中知道的那个薛延陀勒布,可能已经死在激战之中。
如此激战了大半个时辰,出现这样的死伤数字,看起来并不太显眼,但这是因为战场空间狭小,双方能够同时投入的人力有限所致。事实上,双方在一线能够投入的兵力都不超过三十人,以此来算,出现这种数字的伤亡,已经可谓惨烈了。
“有没有可以绕道犬戎人身后的小路?”听到这里,赵和立刻向勿离问道。
勿离本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他的部下中有的是熟悉附近地理情形的人,当即有人禀报,确实有一条小路,可以绕道——但从这条小路走,这样的天气里,哪怕犬戎人未曾扼守,也需要足足四个时辰以上。
赵和立刻就放弃了从小路包抄夹击犬戎人的打算,但是,对于犬戎人会不会自小路来反包抄他,却不能不防。因此他对匆离道:“请国主分遣三百人,守住小道道口,若犬戎人自小道来袭,他们只需及时报信然后稍稍迟滞犬戎人即可。”
勿离立刻下达了命令。
赵和眯着眼,向着前方望去,心中在静静判断时间。
差不多一刻钟之后,他亲自带领两百名秦军上前。
如同使者带来的消息一样,位于布罕沟中的战场实在太过狭窄,所以赵和虽然听到前方惨烈的厮杀之声,但实际上他们在距离一线足有两百步处就无法前进了——己方部队全部拥挤于此,进退腾挪都很困难。
“距离这峡谷出口还有多远?”赵和眯着眼睛,躲避着雨水,然后问道。
有人冒险爬上了陡峭的崖壁,但向前望还是没有望到什么名堂——大雨织成的雨幕,遮挡住了视线,百步之外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过赵和身边有勿离派来熟悉情形的向导,向导答道:“布罕沟两头狭窄中间宽阔,此地距离中间开阔之处,大约还有两百余步。”
赵和顿时明白过来,也就是说,解羽部已经接近布罕沟中部的开阔地带了,那里也是小镇所在之处。
甚至有可能,只需要再击溃犬戎人一次,他们就可以突进过去。
赵和思考了片刻,却觉得此时突入布罕沟开阔地带于己方并没有什么好处。
因为犬戎人的人数优势仍在,突进开阔地带之后,反而有利于犬戎发挥人数上的优势。
“传令过去……让前方相互掩护,逐段后退。”赵和道。
他这命令一出,那边的向导顿时面如土色。
须知战场之上,进攻的命令好下,反倒是后退的命令难下,因为后退需要极高的指挥技巧和控制能力,否则稍有不慎,后退会变成败退,败退又会变成溃退!
赵和自然也考虑到这一点,但他对于这支秦军有信心。
这是俞龙戚虎训练出来的精锐,而且还有他自己亲自在此。
这等情形之下,命令想要传到前方去也是不易,折腾了好一会儿,足足又过了一刻多钟,才有信使冲到了解羽身后,乘着解退闪入掩护之中暂时休息之机,向他禀报了此事。
解羽捋须皱眉,瞄了信使一眼。
“大都护还说,‘破敌须借助解君之力,故请解君先为我蓄力’。这是大都护原话,我一个字都未改!”那信使叫道。
却是赵和知道解羽心傲,未必肯退,故此才特意有此吩咐。
解羽闻得此语,原本捋住长须的手自然捋下去,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大都护以大事托我,我不可误之。”他拄刀而起,口中道:“汝等逐次而退,且看我断后。”
他说完之后,便又冲向一线,信使呆了一呆,然后大叫道:“如何逐次而退?”
他没有等到解羽的回答,因为解羽挤到第一线之中,暴喝一声,抡刀便是一记横扫,三名犬戎人被他当场斩杀。紧接着他又连续挥刀,以无可敌挡之势在秦军之前扫荡出一片空地来。
哪怕犬戎人再有血性,面对这种近乎无解的猛将,也不禁为其所慑。
若是解羽此时下令突击,肯定能又一次击溃犬戎人一线,就象此前五次一样。不过既然得了赵和的命令,解羽便没有举刀向前,而是捋须冷冷扫视着那些僵住的犬戎人,然后轻轻将刀向后一摆。
他身后的秦军缓缓后退,而挤得密密麻麻的犬戎人,一时之间,无人敢上前。
五三、暂请等候
原本的激斗声因为解羽的退却戛然而止。
济格飞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与雨水,抬起眼睛,望了望雨幕那边。
他赶到之时,恰好是见到解羽斩杀数人,逼得犬戎人不敢前进,那一刻济格飞就明白为何薛延陀勒布会战死了。
这样的勇士,难以力敌!
济格飞对自己的战斗力很自信,他并不是犬戎人,出自于骊轩北边茂密的黑色森林之中的他,属于骊轩人口中的日尔曼蛮族,但济格飞身上还有一点来自北方冰海中维京海盗的血统,因此除了碧眼之外,他还有一头红发和一蓬如同火焰般的红须。
红胡子也就成了济格飞的绰号,在日尔曼人当中,能够牢牢拥有这个绰号的人,可都是名扬四方的勇猛之士。但即使他这样的人,也不敢说自己就有把握击败那个秦人——那家伙身高简直与被称为巨人一族的维京人相同,力量绝伦,再加上战斗技巧高超,济格飞觉得自己上去,最多最多,也就是与对方僵持罢了。
不过济格飞仍然对自己有信心,因为他能够成为金玄大单于的亲卫队长,不仅仅依靠勇武、忠诚,更是因为他的智慧。
此地的地势,使得双方能派出作战的人数不多,也没有腾挪辗转的空间。济格飞理解薛延陀勒布为何会选择这峡谷之中作为战场,在不知秦军数量多少的情况下,为了防止秦人过多,这峡谷便成了最好的防御之地。但是,如今秦人已经逼至峡口,那倒不如稍让一让,
让秦人再往前一步,当他们高高兴兴从峡谷中冲出来时,迎接他们的却是数量至少两倍于他们的犬戎人。
毕竟峡谷之外的开阔地带,犬戎人可以展开,而秦人则拥挤于谷口。
想到这里,济格飞开始厉声喝斥。
他的犬戎话很有些生硬,不过那些犬戎士兵都听得懂,而且大多数犬戎士兵也认识他,毕竟这里的犬戎人可都是西征打老了仗的老卒。
于是战场之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秦人在退,犬戎人也在退,双方之间,出现了一道大约是三十步左右的空地。
解羽退回到赵和身边,此时赵和也明白前方发生的变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果然,犬戎人不蠢,在激战之中并没有昏头,没有因为秦人的后退而追过来。
他原本想要在峡谷之中不断给犬戎人放血的计划,还没有施行就被破解了。
“大都护!”解羽向赵和见礼,然后不等赵和说话,便又道:“大都护,让我再冲一阵,先将谷口夺来!”
赵和摇了摇头:“战至如今,想来犬戎人也已经在谷口布置了防御,冒然冲阵,便是夺取谷口,也未必能够站稳,便是站稳,牺牲必大。翼之,你此战辛苦,且先领本部休息片刻,我已经令人想法子升火烧热水,后边也在搭雨棚,我只给你休息两刻钟,两刻钟之后,必是决战之时!”
解羽有些烦躁:“大都护,此时士气正旺,正是一鼓作气之时,何必等两刻钟?”
赵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翼之,你虽不累,士卒却是疲了。”
解羽回头望了望,发觉自己所带的部下确实露出疲累之色,这才没有再说什么。
济格飞如同赵和料想的那样,果然正在指挥犬戎人布防。
犬戎人擅于骑射野战,不擅于攻城守城,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给秦人的印象。但是金玄带领的这支犬戎人不同,他们在西征过程之中,逐渐学得波斯人、骊轩人等国的战法,攻守之法逐渐熟悉,因此在济格飞的指挥之下,犬戎人在谷口附近迅速建立起了两道防线,以三面包围之势,对着峡谷来口之处。
但是秦人却没有来。
济格飞皱着眉,心中有些猜疑。
秦人为何不前进?
方才秦人的后退,难道是接到了命令,准备撤军退回?
他正想着之间,身后传来呼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响,济格飞回头望去,就看到金玄骑着马自雨幕之中出来。
“大单于!”济格飞招呼了一声。
“秦人呢?”金玄向着南面望去,只看到谷口处的殷红——那是峡谷中死者的血被雨水冲了过来。
“暂时退却了。”济格飞道。
“能判断出秦人数量么?”金玄又问。
“雨势太大,看不清楚,不过从他们能够轮番上前来看,数量不会太少。”济格飞道。
“勒布在此是一个万骑,秦人来袭之前,必然是知道这个消息,因此,他们的人数当是针对勒布的万骑而来,秦人向来自负,自称一秦敌五胡,赵和又屡屡获胜,即使不曾自矜,所领之兵也不会太多——三千左右秦人,再加上六至七千的大宛人,凑足一万人,在他看来就足以对付勒布的一万人了。”金玄望着南面的雨幕,咧开嘴笑了笑:“我来布罕沟,事属突然,他肯定不知,因此,他没有将你们这两千人算在其中。”
若是赵和在此,听到了金玄的话,一定会讶然其判断之准确。而济格飞虽然不知道赵和所带人手具体数量是多少,但是对金玄的判断,他从不怀疑。
“所以,此战赵和所带的人不多,若我是他,此战必然亲自前来……济格飞,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济格飞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他是真明白了金玄的意思。
赵和若是亲自来此,在这远离贵山百里之所,又是大雨导致的泥泞,只要击败秦军,赵和就逃不掉!
“所以你也不必劝我离开,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将赵和带到我的面前。”金玄指了指自己的马蹄之下:“因为你献来的不是一个赵和,而是半个秦国——击败赵和之后,从这里,一直到玉门关,都不会有人能阻挡我们,到那时你喜欢哪一块地方,我便分封你为那片地方的国王!”
济格飞精神一振。
日尔曼人为了点钱便可以替骊轩人守卫边疆,与同为日尔曼的其余蛮族打生打死,但其有识之士,何偿不想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
特别是在火妖横行于世的情形之下!
“请大单于等着!”他咆哮了一声。
然后金玄就真的在那里等了。
一刻钟时间转瞬即过,然后两刻钟也过去了。
济格飞的耐心仍在,但那些普通犬戎士兵却不一样,在大雨中等待实在难熬,有些犬戎士兵甚至开始哆嗦起来。
此时的天气,原本不至于此,可是雨水冲刷之下,体温失得太快了。
“大单于,要不,我去攻一攻,看来看能不能将秦人诱出来?”济格飞向金玄请示道。
金玄望了一眼峡谷之中,他看到秦人仍然在,只不过秦人当中,搭起了不少雨篷,只不过这种简易的雨篷,真正能有多大效果还存疑。
另外就是秦人后方,似乎有烟气上升,也不知是他们想方设法升起了火,还是水汽。
“不必,秦人既然不退,在这里呆下去对他们反而不利。”金玄道。
再过一段时间,不须作战,这些秦人只怕要被雨淋死吧……
金玄做出这样判断之时,却不曾想,就在峡谷之中,方才探头回来的赵和微微一笑,退回到解羽身边。
“大都护太冒险了。”解羽有些恼怒地道。
“不算冒险,犬戎人果然布下阵垒,想要让我们撞上去。”赵和的笑容转为讥嘲:“犬戎人的大单于是个知兵的,手中的将领也确实有人才,不过么……”
他回头向身后望去。
在他身后,并没有多少军士。
犬戎人隔着远,故此看不见,事实上留在此处的秦军数量不过区区百人,完全是大张旗鼓故布疑阵,更多的秦人,早已经退出了峡谷,回到了谷口之处。
他们并不是在休息,而是在挖掘。
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工具,秦人正在山上挖掘土方,数千一人分作两班,一班休息,一班动手,因此一道由石块、泥土形成的堤坝,已经出现在山间溪流之上。
随着堤坝的不断增高,堤坝里积的水也在不断上升。
原本这些水会顺着山沟往下,汇入布罕沟畔的河水之中,但如今却被堵住,一点点逼近那条峡谷的谷口。
赵和在让士卒休息之时,发觉谷畔溪流水量颇大,想必是附近山中的降水都从这条溪涧泄洪而致,他因此想了这个主意。这点水或许不足以对犬戎人造成太大伤害,但用来摧毁犬戎人临时建起的阵垒,却是再好不过的。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秦人不进不退也引发了犬戎人的疑心,他们尝试着对谷中进行了一次攻击,却被解羽杀了回去。在确认那名长须的秦将还在峡谷之中后,犬戎人便又开始等待,他们深信时间是在他们这边的,秦人没有真正可以避雨的地方,既无法休息,也无法退军,只要等到秦人精疲力竭,那就是他们收获胜利果实之际。
他们等到了夜幕降临。
雨势此时终于变小了,犬戎人注意到,峡谷之中的秦人数量并不多,而且就是这剩余的一点秦,也开始向后退去。
“大单于,反击的时机到了!”济格飞拎起巨斧,站在了金玄面前。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五四、想得太多
济格飞得了金玄允许,带着人便向峡谷追去。
在他们看来,秦人是在攻击不利之后,借着大寸的掩护退却,而秦人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
秦人最多就是在谷口处再留下少量人马进行殿后阻击,其本部特别是赵和本人,肯定是要撤回贵山城,准备依城而守了。
既是如此,就必须以精锐击破秦人殿后之兵,再追击已经精疲力竭的秦人本部。
无论是金玄还是济格飞,都是果决勇毅之人,既然做出这等判断,他们就毫不犹豫,将手中最精锐的部队押了上去。
这支部队是自金玄的亲卫中挑选出来,数量足有三百——不是金玄不想派更多,还是那个原因,峡谷太窄,人多展不开也是多余。
这三百人当先冲入谷中,而见到他们追来,秦人退得更急,看来是想要在谷口建立防线。
金玄当即下令,派出更多兵力尾随于济格飞,若是济格飞突破防线,这随之而来的兵力就可以乘机展开。
尾随济格飞而来的兵力,超过了三千,这三千犬戎鱼贯而入,跟在济格飞部身后。
而秦人退得越发急了。
“秦人果然久攻不下,在溃败!”
从秦军慌慌张张的模样,看得出他们是在恐惧什么,济格飞心中大喜,鼓励部下道。
他所领的三百人果然是士气大振,一个个争先恐后,嗷嗷叫着往前冲,转眼之间,他们就冲到了这峡谷中间。
而秦人溃退的速度与他们前进的速度大体一致,所以他们距离最后的秦人,仍然有数十步之遥。
济格飞在这些退后的秦人当中,看到了那个手执长刀、留有长须的秦军将领,那人倒是一个难得的勇将,不过在这等溃败之中,他能够收拢少量部队就已经不错了。
济格飞觉得,若是有机会生擒此人,或许可以在金玄面前求求情,不知能不能将此人纳入自己麾下效力。
然后他又是一笑,自己终究爱才心切,这个时候就想此事,实在是想得有点多了。
不经意之中,他们就已经接近谷口,从济格飞此处望去,确实可以看到,在谷口处,秦人似乎堆积土方,形成了一道墙。
土墙之上,秦人还在忙碌着。
“此时还能做什么……”济格飞心念一转,便看到那长须秦人已经带着部下退上了土墙。
然后秦人发出巨大的呐喊之声,却不是崩溃逃走,而是借助绳索在拉扯着什么。
济格飞心中一动。
他并非一勇之徒,相反,在犬戎部队之中,他可谓智勇双全,所以才能够成为金玄的亲卫之长。
此时他已经惊觉不对,立刻伸手,将身后的部卒拦住。
只不过在他们之后,远一些的地方,犬戎人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前方人停下,他们以为是已经发生战斗,当即向前拥来。
然后济格飞就看到,秦人修的那土墙崩塌了。
随着土墙的崩塌,一道浑浊的激流自崩口处喧哗而来!
其实秦人临时筑坝,虽然堵住涧水,但实际上的水量不多。
可是再不多的水量,也是数条山溪汇聚在一起,而布罕沟峡谷的地势,让这原本不多的水量的威力放大了不只一倍!
故此,反应过来的济格飞才啊的一声,一道浪便已经冲到他脚下,他转身想逃,另一道浪便追了过来,直接拍在他后背,将他整个人都拍了起来。
济格飞在泰西之地,只能说是略通水性罢了,跟他来的犬戎诸部,大多数根本不知游泳——就算是知道,在这样的激流之中,也派不上用场。
湍急的水流裹挟着这些惊慌失措的犬戎人,转眼之间,便从峡谷之中冲到了谷中空阔处。
此时金玄正在谷中开阔地里,在他看来,战局已定,因此他可以回到布罕沟小城之内了。但在此时,他听到身后如同万马奔腾一般的声响,不禁骇然回头,然后就看到一条水龙破谷而出,呼啸着将犬戎人原本建成的简易工事尽数摧毁,然后挟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奔流入沟畔那河流之中。
一瞬间,金玄的眼睛瞪圆了起来,连眼角的皮肤都因此扯裂了。
这般异变,在他的征战生涯之中从未见过!
他一路西征,所到之处攻城拔寨,见识过火攻,见识过死士,见识过各种兵法与阴谋诡计,但是,唯独没有见过将洪水也当作武器的!
这也难怪,他所到之处,大多数都比较干旱,少有洪水。到了泰西之地,虽然降水多了,但又地势平缓,少有可以利用洪水的地形。便是这葱岭之西,如同这次一样的大雨,也是多年不曾有过,谁能想到,秦人竟然将这天地自然之威也利用了起来?
只是一个瞬间,近三分之一的犬戎人便被冲入了河水之中。
剩余三分之二的犬戎人,部分被水流分割于各个高处,还有部分则在金玄身侧,只不过这些人都神色灰败,一个个失魂落魄,莫说战意,就是还能站住,已经是难得的勇士了。
其实秦人积起来的水流也就是那么一道罢了,随着这道洪水冲入河中,接下来自谷中再出来的水就没有多大,故此水位迅速下降,只是片刻功夫,便从一人多高变得到人膝盖。但是此时犬戎人已经受到重创,不仅仅是人数上的减员,更是士气上的崩溃。
所以,当秦人随着洪水退去而再度出现在谷口之时,犬戎人连象样的抵抗也组织不起来,只能看着秦人涌出,列阵,一处高地一处高地地攻下,将高地之上的犬戎人杀死。
金玄在惨叫哭嚎中回过神来,他一言不发,催动自己的马,向着北面退去。
事已至此,聪明如他,哪里会不知道自己败了。
至少在这布罕沟,他已经看不到扳回的希望,甚至他若不乘着如今水势尚有存余,阻碍了秦人的推进之机脱身,他自己都有可能成为秦人的俘虏!
他身边的亲卫,见他行动,也都脸色发白地跟上。
没有谁自告奋勇要留下殿后,所有人都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不是他们不勇敢,是他们根本无法接受,那平时看起来极为柔弱的,水,竟然也会被秦人变成咆哮狂野的武器。
此时解羽正又攻下一处高地,他所到之处,那些丧胆了的犬戎人根本没有进行抵抗,甚至当秦人的刀砍到脖子上时,他们似乎觉得是一种解脱。这种来得太过轻松的胜利,让解羽失了兴趣,他捋须张望,希望能够找到象样点的敌人,然后就看到了金玄这一行。
毕竟这是唯一一支在战场上还明显有组织的犬戎人,特别是在此刻,犬戎人忘了收起金玄的仪仗,那金色的狼旗还举在金玄身后。
解羽眼睛顿时张开。
金色狼旗,整个大漠之上,唯有一人能够使用此旗!
大单于金玄!
解羽顿时兴奋起来,杀死一百一千名普通犬戎人,也抵不得击杀大单于一人!
他二话不说,长刀向着金玄的方向一举:“随我来!”
他的部下们听到他的命令,也望向金玄方向,发觉这条大鱼之后,不由狂呼起来!
“犬戎大单于!”
“活捉大单于!”
众人狂叫着,放弃了原本唾手可得的犬戎人首绩,向着金玄方向便冲去。
而此时,赵和本部也已经出了谷口。
赵和身边,一脸郁闷的应恨,听到“大单于”的呼声,顿时精神一振,他目光在战场中扫过,然后伸手便抢来一柄陌刀,迈步也向着金玄方向冲去。
他这一动,他本部人马顿时也跟了上去。
他这支人马乃是赵和亲卫,数十人随他一起冲出之后,赵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图也向大单于那边望去,不过他对这种功劳没有什么兴趣,因此仍然守在了赵和身边。
“大都护,胜了,大胜!”
勿离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后面跑了过来,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唯一能够肯定地是此战他押注押对了,秦人大胜,犬戎人惨败。因此,他迫不及待来到赵和身边,向赵和表示祝贺,同时还在心里琢磨了好几百句拍马屁的话语,想着要讨赵和欢喜。
然后他才看到战场之上混乱的局面,有些茫然地又问道:“这是怎么了?”
“诸将在追捕大单于金玄。”赵和淡定地说了一句,然后还补充道:“勿离国主,你要不要也去追一追?”
“啊——啊?”勿离愣了愣,然后明白赵和说的是什么,他几乎跳了起来,刚想要向自己的部下下达命令,不过看了赵和一眼,他旋即又生出一个念头。
他的部下若也加入这场追逐之中,若是给金玄跑了,他会不会被怀疑故意放走金玄?
若是得手了,赵和的那些骄兵悍将们会不会心生嫉恨,怨他坏了自己的功劳?
他心中转着念头,既想要夺取这泼天一般的功劳和名声,又害怕由此可能引发的不利影响。赵和虽然不知他想的细节,却能猜到一二,当即笑道:“罢了罢了,国主你想得可真多……如今虽然我方占尽优势,犬戎人却还有不少在负隅顽抗,国主帮我将这些犬戎人擒下吧。”
勿离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自己确实是想得太多了。
五五、历史学者
原康居国,苏薤城。
这是康居人建立起的五座大城之一,自从大秦经营西域之后,这里就成了康居国都,因为丝绸等贸易的缘故,此处繁华极盛,可谓葱岭以西的第一名城。
金玄大单于东返之后,轻而易举便攻灭康居,康居国王远遁,这座壮丽的城市自然也就换了主人。原本城中人民以为将会面临一场屠杀和随之而来的萧条,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金玄展示出与一般犬戎首领不同的器量与心胸,不仅安抚民众,还强力约束部下。而随着金玄来的大量自泰西之地过来的人口,则让这座原本就人烟稠密的城市,出现一场畸形的繁荣。
那些服饰各异的泰西人、昆仑洲人,纷纷涌入这座城中,若不是因为他们的到来推高了原本就高启的粮价,康居人甚至会觉得,这种情形也不错——毕竟这些人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金币、银币,买走他们能够买到的一切东西。
塔西陀对这座城市甚有兴趣,据说几百年前曾经征服这一带的亚历山大大帝曾认为撒马尔罕是他见过的最壮丽的城市,塔西陀没有去撒马尔罕,但来到了苏薤城,在他看来,亚历山大之所以会发出那种感慨,肯定是因为对方并没有看到如今的苏薤城。
作为骊轩皇帝的使臣,同时也是一位历史学者,塔西陀对于这里的一切都很关心,他每天都在街上游荡,然后用鹅毛笔记下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东西:从粟特人的服饰、康居人的舞蹈,到如今这座城市主人金玄和他手下们的言行。
“大单于去视察他新近征服的一座小城,据说那座小城里囤聚了大量的粮食,或许这些粮食可以帮助苏薤城降低一下粮价,坦率地说,我在这座城市里一切都好,唯独这里的粮食价格贵得让我难以接受,皇帝陛下给我的可怜经费,有一半都被用在购买口粮之上了,以至于我甚至没有余力到粟特人开办的快乐营之中去安慰那些正挨饿的舞女——她们的腰肢是那么柔软!”
塔西陀坐在小楼顶的露台之上,晒着这几日来难得一见的太阳,嘴里则含着葡萄,旁边的使女小心翼翼地将剥好了的葡萄送入他的口中,他则专心在写着自己的历史记录。
“说到大单于,他是我见过的第二杰出的英雄——仅次于我们慷慨的皇帝陛下,自然皇帝陛下若能多拨付点经费给我就更伟大了——他和他那轻剽悍的轻骑兵,很快就会击败他的敌人——天啦,我看到了什么!”
塔西陀手中的鹅毛笔几乎因为他不经意的一瞥而折断了。
因为在他的视线之中,一支灰头土脸的军队,数量不过是四五百人,正踉踉跄跄从南边进入城市,行走于街道之上。
这支军队所到之处,行人们纷纷避让,驻足,观望。没有欢呼,没有喝彩,有的只是窃窃私语。
而军队之中的大单于金玄,已经无力去喝止这些了。
大单于因为其所受的伤势,无法安坐于马上,所以是由两匹马之间抬着一个担架,他躺在担架之上才回到苏薤城城的。
塔西陀认识大单于,当担架从他居住的小楼下经过时,他还起身往下望了望,在确认了担架之上紧闭着眼睛的是大单于本人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之上。
“我见到了一次惨败,大单于带着两个千人队的护卫,他最宠爱的将领则带着一个万人队,但是,我见到随大单于回来的却仅仅只有四百多人,不足五百人——大单于本人也受了重伤,愿他无恙。”
“大单于是在前往与那个被称为‘秦’的国家交战时吃到败仗的,我简直难以想象,除了火妖之外,还有谁能够击败大单于这样的英雄!我此前曾经听到大单于的部下们说起,那个名为‘秦’的国家派来迎战大单于的,只是他们的一个总督——他们称之为‘都护’,这真是一个古怪的称号,我们骊轩人很难发出‘护’这个音,我们只会将它读为‘负’。”
“无论是都护还是都负,那位击败大单于的秦国将领,成功地吸引了我的兴趣。我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去见他,看一看这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听说秦人有许多礼仪,他们对学者与勇士都很尊敬,或许我能够以一位学者的身份去拜访他们。与秦人建立直接联系,对于至高的皇帝陛下也是件有利的事情,毕竟如果大单于的伤势过重,他又没有一位合格的继承人,我们骊轩可能需要在东方寻找一位新的盟友了。”
“所有人都知道,秦人并不是最危险的敌人,最危险的敌人正紧随在我们的身后,我们必须与大地之上所有的国家结盟……或许这是一个机会,我们骊轩出面协调大秦与胡戎大单于之间的关系,在外交活动之中,为我们骊轩争取最大的利益。”
“当然,在那之前,我先要去确认一下大单于的情况,毕竟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大单于的客人。”
将最后一段内容写上之后,塔西陀有些感慨地放下了鹅毛笔,然后在纸上轻轻抚摸了几下。
他非常喜欢这种来自大秦的造物,听闻这是大秦一位皇帝的发明,看来那位在大秦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帝,不仅是一位政治家,更是一位发明家、智者,他应当就是所谓的哲人王吧。
在纸上的墨汁干了之后,塔西陀将文稿交给了那位随侍的侍女:“安排一下,即刻将这些文稿送到左勒城。”
“哪一个左勒城?”侍女问了一句。
塔西陀不禁抚额。
他们的大帝左勒盖尔奈英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让塔西陀这样的历史学家很头疼:他每征服一地,都会选择要害之处筑城,然后以自己的名字为这城市命名,所以骊轩的军队横行之处,有数十座左勒城被建起。
于是在塔西陀记录的文稿之中,少不得出现“皇帝陛下今日离开左勒城,他的目的是左勒城,在这途中将会经过左勒城、左勒城和左勒城……”
这实在是让历史学者们伤脑筋的事情,好在现在的学者们大致明白这些左勒城各指为何,至于后世的历史学家们……他们反正总要找些事情吵架的。
“当然是皇帝陛下目前所在的左勒城。”塔西陀说道。
侍女抓住文稿,将其装入一个麻布口袋之中,然后又小心地用东西包住,确保其即便落入水中也不会一下子就泡掉。当侍女忙碌的时候,塔西陀伸了个懒腰,然后离开了自己的这处小楼。
他骑上马,向着大单于居住的宫殿而去。
大单于攻下康居之后,便将苏薤城中原本康居王的宫殿据为己有,这座宫殿相当壮观,占地面积也很大,塔西陀不只一次进入其中参观。不过这些康居人显然缺乏美学修养,宫殿里的装饰不少,却乱糟糟的让人生厌。
原本塔西陀以为自己的求见会被拒绝——他来求见其实是打听试探,根本不奢望受了伤的大单于金玄会见自己,但出乎他的意料,他才一出现,还没有开口,守护在大单于宫殿之前的侍从官便开口了:“塔西陀贵人,大单于说了,如果你来了,可以直接进去。”
塔西陀压住心中的诧异,在卫士的引领之下,踏入了宫殿之中。
很快他被引到宫殿深处,当他看到大单于金玄正在喝着粥时,不由得讶然:此时的大单于精神状态非常好,虽然还有些行动不便,可却完全不是刚才他所见的那奄奄一息景象了。
“大单于可安好,我带了我主人的问候。”塔西陀收住面上的神情,口中说道:“我已经派出使者,请我主人派来最好的医生。”
“谢谢你的好意,我受的伤没有在外表露的那么重。”金玄将热粥放下,长长出了口气。
身上的寒意仿佛被这肉粥的热度赶了出来,但金玄自己明白,这是幻觉,这一次大战受伤,又淋了雨,恐怕真要病上一场了。
“那大单于……”塔西陀心中一动。
“我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情。”金玄看着塔西陀:“去贵山城,作为你主人的使者,去见一见大秦国的北庭大都护赵和。”
塔西陀顿时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问道:“大单于的意思?”
“告诉他,我受了重伤,还因为淋雨大病,已经快要死了。”金玄道。
塔西陀顿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要以这个消息来引诱那位大都负来进攻苏薤城?”
金玄示意手下再给自己添一碗肉粥,然后点头道:“你说的没错。”
塔西陀沉吟了好一会儿道:“我可以问两个问题么?”
“第一个问题是不是我吃了败仗?如你所见,我吃了一个大败仗,这个败仗来得及时,让我明白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第二个问题为何是你?因为只有你这样的学者,才有足够的智慧说动秦人,让他们从贵山城中出来。”金玄又接过肉粥,沉声说道:“塔西陀使者,不要让我失望。”
塔西陀原本打算去贵山城看看,但那是他自己的主意,可现在金玄要他去,却让他不能不犹豫。
但他明白,自己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