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破而不破
“谢楠!”
此时站在寝殿门口的司马亮,可谓风中零乱。
他乃是九姓十一家的主事之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年纪够老,熬死了几乎所有的竞争对手,也是因为他学识够大,如今九姓十一家当家者,后辈的俊杰,哪一个不曾到他面前求学,哪一个不曾受过他的点评!
比如如今站在大殿之中的谢楠,其祖父与司马亮倒是同一时代之人,但其伯父、其父、其族叔……包括其自身,都曾立于司马亮的洞穴之外,恭聆他的教诲。
同时,这更是因为,在烈武帝开始打压九姓十一家以来的五十年时间里,他就是九姓十一家的中流砥柱,他活着,哪怕藏身于洛阳城中的一处地穴之内,也足以吸引朝廷的注意力,凝聚九姓十一家的门生故吏。
当然,这更是因为从烈武帝晚年开始,司马亮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划,希望能够通过种种运作,推翻烈武帝打压世家大族的政策,让他们这些世家大族重新回到权力的中心。这其中,包括给予陈运这样曾经被九姓十一家疏远的族人以支持,也包括扶植嬴祝这位短短在位的天子,甚至包括与朱融、鸠摩什勾结、与犬戎金策和铁章两位单于暗通这类事情,司马亮即便不是主谋,也是知情者,或者说是纵容者。
就拿此次与嬴吉、李非的联手来说,当谢楠提出此策之时,九姓十一家的高层几乎个个反对,因为谁都不认为,被曹猛一手扶植起来的嬴吉会抛弃这位大将军,也不认为,曾经作为烈武帝马前卒与世家大族斗得血流成河的李非,会愿意同九姓十一家联手。可司马亮却看到了此策成功的可能性,给予谢楠大量的支持,若非如此,谢楠哪怕有谢家宝树之称,最多也就调动谢家的部分力量罢了,哪里有可能获利九姓十一家的全力配合?
可现在,大功已成,胜利的果实就在面前,司马亮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摘取其中最为鲜亮的那一颗——他是早就知道,天子会就此废大将军之职的,因此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丞相之位。在司马亮看来,李非既然已有退意,那么这丞相之位,非他莫属,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最佳人选。
实在不行,太尉一职也行啊,毕竟也是三公之一,天子也需要一个元老重臣来制衡李非。
可是现在,结果出来了,却与司马亮所想的不同。
天子对九姓十一代为代表的世家大族确实和善,从他牵着谢楠的手就可以看出来,但天子对他这个九姓十一家的话事了却根本无视,不,是根本无礼!
司马亮的目光转到了谢楠身上。
一直以来,与天子秘密联系的,是陈运,他凭借自己特殊的身份,借助上官鸿病重之机,与天子暗中沟通。但是,当天子与谢楠相见之后,这个谢楠便成了天子极为宠信之人,现在看来,天子对谢楠的重视,还在自己预判之外!
这意味着什么?
司马亮心中惶恐至极。
他的设想之中,大将军曹猛死后,天子只能依靠他多年来积累的声望来安抚世家大族,再凭借世家大族的力量来统一天下。同时,曹猛死后李非就成了硕果仅存的顾命辅政大臣,天子也需要一个能力与名望都足够的人来压制李非。
司马亮甚至还在暗中对九姓十一家的人说过,“周公、伊尹之事,老夫亦能为之”,言下之意,在他们掌握权力之后,若是天子露出如同烈武帝一般打压世家大族的心思,那么他就要行废立之事,绝对绝对不允许再出现第二个烈武帝来。
但是……
现实却在教育这位年迈名高的老人,看似年轻的天子嬴吉,并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摆弄的人,大将军曹猛不行,他司马亮也不行。
而看似恭敬知礼的谢家宝树谢楠,似乎也不满足于默默成事,待几十年后再成为九姓十一家的主事之人——才刚刚三十余岁的谢楠,已经迫不及待要上位了。
司马亮一声“谢楠”呼出,谢楠侧过脸,冲他笑了笑,然后随着嬴吉一起出了门。
嬴吉对司马亮自是不闻不问,有殿中武士来将之拖了出去,司马亮大叫大嚷,不停咒骂,但他骂的却是谢楠。
正骂之间,李非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
司马亮的骂声骤然而止。
“曹猛明知必死,却向天子请求体面,他死得也确实体面。老贼,你虽今日不死,却体面全失……你终究比不过曹猛。”李非对着司马亮道。
司马亮愕然望着他,然后气得直哆嗦:“李非,若非老夫,岂有今日之局?陛下年少,不是你这等奸贼在侧,如何会忽视老夫?”
李非冷笑:“你错便错在陛下年少四字上。”
说完之后,李非也不理睬他,而是对拖着他的武士道:“将他赶出长乐宫,令咸阳令遣人,押送其人返回洛阳,再传令洛阳令,好生监看此人,不许放此人出洛阳一步!”
司马亮全身发抖,若他不是向来身体强健,此一刻,几乎要被气死。
而嬴吉与谢楠并肩前行,嬴吉笑道:“若非谢卿,朕岂得快意,谢卿乃朕之姜尚也!这等老朽衰腐之辈,不愿意激流勇退,却还想着操纵朕与谢卿这般的英雄,当真是该死……以谢卿之见,如何处置这老朽?”
谢楠知道这是天子嬴吉给自己出的一道题目。
这位天子虽是年少,出身于市井,但绝不是一般的人。
无论是心智还是胆气,这位天子足以称得上英雄。能够与英雄同行之人,自然也不能差得太多,若是相差甚远,哪怕有一时的功劳,此后也会渐渐落后。
所以他必须巩固自己在天子面前的地位。
因此,谢楠面色不改,轻声道:“臣以为,陛下当赐爵赠金,命其回洛阳著书,功成身退,亦是一时佳话。”
嬴吉哈哈笑了起来。
谢楠的意思,是还要给司马亮留几分颜面,至少在面上,不要让其太过。而这样的目的,并不是真正为司马亮着想,是为嬴吉的名声考虑。
司马亮毕竟是年高望重的老人,学生众多,给他留些颜面,他自己也不会将宫中之事到处宣扬,这样一来,这个令人厌恶的老头被赶走,但同时嬴吉礼贤待士的好名声却留了下来。
毕竟刚弄死一个曹猛,再逼死一个司马亮……至少后人的私史里,嬴吉少不得一个刻薄寡恩的评价了。
而且,司马亮这老东西还在,也就意味着谢楠不能够统合九姓十一家的力量,对于嬴吉安心使用谢楠,也是一个帮助。
想明白这点,嬴吉笑声停住,轻轻拍了拍谢楠之肩:“卿为丞相长史,十年之内,当为丞相。”
这个许诺,谢楠也只是一笑:“臣于功名权势,并无贪恋之心,只是天子所赐,臣不能辞罢了……”
这个态度表达得也极好。
谢楠才三十岁出头,若真十年后为丞相,也就是四十岁便成为天下文臣之首,正是年富力强经验丰富之时。
但谢楠不强求权势,只是因为对皇权的尊重,才接受天子的赏赐——这将天子放在极重的位置,而这正是嬴吉朝思梦想的。
他哪里真的不感激曹猛,哪里想要致曹猛于死地,但是权力之争,容不得他有半点退缩,若是曹猛还在,谁会尊重他这样一个软禁在宫中的皇帝,谁会承认他手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卿以为如今头等大事为何?”嬴吉又问道。
“自是安定人心,陛下可大赦天下,同时开科取士。”谢楠毫不犹豫地回答,“赦天下可收民心,开恩科可收士心,陛下再赏赐将士,可收军心,如此一来,天下安定,陛下再可徐徐以革旧制。”
嬴吉微微一愣。
开科取士乃是烈武帝时便有的想法,但因为内外反对之力太大,一直未能施行。据嬴吉所知,最为反对开科取士的,一是世家大族,二是各家学派。现在谢楠却向他建议开科取士,这也是大将军曹猛临死之前的遗言之一,这让嬴吉不能不好好思索了。
开科取士……这不是将世家大族与学派门阀把持官职的权力给剥夺了么,谢楠出此建议,是在动摇世家大族的根基,难道他果真如此无私么?
嬴吉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无私之人,可是以他的见识思虑,却又想不明白谢楠究竟为何会提出此事,并且将此当作后大将军时代朝堂一项急迫任务来说。
想不明白,又不好直接问谢楠,这让嬴吉神情就不免有些异样。
谢楠嘴角,倒是浮起一丝浅笑。虽然嬴吉要与他把臂同行,他却很自觉,在出了寝殿的院子之后,便落后了几步,一直落到了李非的身后。
李非深深看了他一眼。
方才谢楠与嬴吉的对话也传入了李非耳中,与嬴吉不同,李非倒是猜到谢楠的打算是什么。
开科取士乃浩浩大势,世家大族与学派门阀挡了它五十年,但还能一直挡下去么?
若不能阻挡,何不顺势而为,借机为自己在这新生之事中谋取更大的利益?
李非看破,却不说破。
因为他自己也是如此想。
第一章 两个系统
柳梢绿小,乍暖还寒。
才开春的时节,尚有几分寒意。
上元村外的野草刚冒了头,就有人踩着晨露上了地里田头。
沈氏抚着高高耸起的肚子,吃力地蹲下身,捡起刚割下来的一株野菜,小心地放入篮中。
此时,一道呼喊声远远传来,沈氏回身望去,便见不远处一个消瘦的孩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她跑来。
这是一个八岁大的女童,虽然瘦瘦小小,眉眼之间却长得极为精致。
加上她那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清清淡淡,十分出众。
沈氏对她温婉地笑:“婵儿来了?”
去岁冬日里,丈夫出门一去不回,只剩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沈氏身怀有孕,家中大半活计被女儿一人包揽。
她心疼女儿,时常出来置办些野菜,充当平日里的口粮,好让女儿省些心思。
只是她每次偷偷出来,女儿总能第一时间找到她,这次被抓包,沈氏也没了从前那般心虚的样子。
倒更像是意料之中的模样。
只她不知,自家女儿耳边响起的那道傲娇的电子音:“有本系统的定位导航功能在,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都能给你找出来。”
只是这话直接被无视了个彻底。
沈氏是听不到,元令辰是听到了却不理它。
它自觉无趣,也闭了嘴不说话了。
元令辰接过沈氏手中的篮筐:“回去吧。”
“我这才刚出来。”沈氏有些不乐意。
“你不顾念自己,总该顾念一下肚子里的孩子。”元令辰声音带着些绵软,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她并非杞人忧天,而是沈氏这一胎怀相不好,再不调养一番,极有可能要出了岔子。
沈氏自己浑然不觉,可她却不能不多看顾一些。
沈氏见她坚持,不由得泄了气,她这个女儿,自从大病了一场,就像变了个人,这通身的气势让人都不敢直视。
不过也正是这样的她给了沈氏难言的安全感。
仿佛有女儿在,天塌下来都不用怕似的。
沈氏倒从没有怀疑过元令辰的异常。
只因女儿大病的那几天,她连续好几日做梦,梦到一个慈眉善目的仙人,告诉她自家女儿是天上星君转世历劫。
与她有一世母女缘分。
待这一场病之后就会觉醒一些记忆,让她万不能因此对她生了疏离之心。
梦境太过真实,让素来笃信神佛的沈氏深信不疑。
连带着对女儿的蜕变也当成了理所当然。
对着才八岁的女儿,不说言听计从,也从未给她拖过后腿。
这一切自是元令辰手中的系统为了将功折罪主动帮她做的。
至于罪从何来?
却是说来话长。
前世的元令辰本是慕容太后身边最为得力的心腹女官。
彼时慕容氏无所出,是她说服慕容氏将冷宫废妃所出的陆序记在名下。
并扶持他登上帝位。
万万想不到,她会因此而招惹上那个偏执的小皇帝。
听系统说,前世她死后,陆序犹如发了疯一般清洗了前朝后宫。
更有无数民间势力被连根拔起,因牵扯太广,甚至还动摇了国本,元令辰也隐隐有了红颜祸国的名声。
系统就是这时候找上门来,说是要助她重生一世,挽回前世遗憾,并将一切拨乱反正。
彼时她的确是有遗憾未能挽回,便同意了与它绑定。
谁知在穿越过程中,突发了意外,另有一组数据强势入侵了系统,几乎让整个系统都崩溃了。
系统无法解释到底遭遇了什么,她只知道,原本只需回到二十年前,却硬生生地被带到了六百年前。
系统自带的许多功能都被直接归零,就剩下一个空壳子。
它是自觉理亏,才费尽心思给沈氏入了梦。
这缺心眼系统哪里知道,它千方百计选中的宿主被一个更强大更腹黑的家伙给盯上了。
人家是跟它抢宿主来了,可怜它还后知后觉,浑然不知已有一把利剑高悬在了它的头顶。
“咳,宿主,你考虑好了吗?”这就是另一个系统的声音。
这个系统隐藏得更深,除了元令辰,那个和她先绑定的系统也不知道他的存在。
“我有系统了。”
“就那个傻白甜系统?那都是个即将被淘汰的系统……我就不一样了,我是主脑最新上线的种植系统,最合适你现在的农女身份,凭着种田就能让你走上人生巅峰……”
那系统提起自己的优势滔滔不绝:“在如今这个朝代啊,士农工商,士为贵,农为本,商为最末,商人要入贱籍,就算取得财富,也是无用……你一介女流,也当不了官,做个农女不是挺好,你只要绑定了我……”
这系统的话元令辰并不认同。
这些律例梁朝开国时的确曾有过,但到了末期,早已形同虚设。
如今与西域通商日益频繁,商人早已不是从前那样没地位了。
“所以你就算计我,让本该重生的我,成了六百年前的农女?”
系统一时语塞,他没想到一时忘形,竟把底子给兜了出来。
元令辰心中冷哼。
“你算计了我,还想让我绑定你?”
“良禽择木而栖,我能给你助力,就算算计你一次也无伤大雅,等以后我自会补偿你,你带着那个废材系统,不是平白将自己耽误了?”
元令辰被气笑了,懒得跟他争辩。
系统于她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诚然有了系统行事会方便许多。
但没有系统她同样有信心安然度过这一生。
前世她能作为慕容太后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人,自然不是毫无用处的。
除了学问上下过一番功夫,另一些宫中秘传的手艺她也会的不少。
毕竟是为人奴婢的,会的越多,才越不会被人取代。
一开始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千方百计打听宫中那些会独门手艺的老宫女,厚着脸皮去求教。
吃了很多闭门羹,但也有的看她诚心,指点她一二。
等到了后来,慕容氏得势,她也跟着水涨船高,都不用自己去拜访,有的是人捧着技艺来巴结。
她的天资不错,学起来很快,又舍得下功夫。
后来也是有一番成绩的。
如今她人已换了身子,但那一身的技艺却还都在她脑子里。
何苦要跟这么个明显有异心的系统绑定在一起?
怕只怕得不到助力还被扯了后腿。
她之所以还跟它虚与委蛇,不过是担心它目的达不成,又要打什么坏心思。
只想着什么时候腾出了手,再慢慢对付它。
元令辰心思深,系统竟是对她的想法毫无察觉。
见暂时无法说服她,只能再次沉默下来。
元令辰扶着沈氏,母女俩相携着回家。
路上也能碰到三三两两下地的族人。
身后隐隐传来一道议论声。
“这娘俩也是可怜,家里塌了顶梁的,婆母又不待见,都快临盆了还得抱着肚子出来寻吃食。”
有个年纪稍大的叹着气对身边的人道。
第二章 养祖父
谁知听的那人嗤笑一声:“若不是她大冷的天闹着吃石蜜,她男人也不会冒着大雪去县里,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不过是阴氏的说辞,那阴氏素来是个刻薄的,她的话有几分能信?”
“若非如此,她又为何不解释?我看她就是心虚……”方才嗤笑的那人眼中更多了几分不屑。
议论声渐渐远去,元令辰听得真切,心里却并不在意。
“婵儿,你爹失踪的原因,你不好奇吗?”
族中有人传言,元珉之冒着大雪出门是因为她闹着要吃石蜜,石蜜是个金贵的东西,农户人家哪里舍得吃?
她这样闹起来就是不贤惠,又因此而害得元珉之生死不知。更是被人看不起。
这些日子,沈氏在族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但她却什么都没解释,就这么一力扛了下来。
女儿的稳重让沈氏有了一种莫名的信任感,这一刻的她甚至想将真相和盘托出。
“好奇什么?你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会告诉沈氏,她是有过前世的,这个前世还是在六百年之后。
元令辰之所以相信沈氏,靠的不是那虚无缥缈的直觉,而是她前世看过的诸多史册。
前世所处的晋朝之前有个郇朝,郇朝之前才是她今生所处的梁朝。
如今是梁朝末年,正是群雄并起的时代。
这时梁末帝还在位,但早已名存实亡,各路诸侯谁都不想做那个出头鸟,齐齐无视了弱势的幼主,只顾着争抢地盘。
所以不管外面如何打生打死,临近京都的上元村,却难得地成了得以幸存的偏安之地。
但这不过是一时苟安,六年之后,战乱会彻底在这片土地上爆发,帝京几度易主,京畿之地处处焦土。
至于沈氏口中的元珉之,是在景元十二年冬投奔的靖王大军。
他一进靖王大军,首战就得以立功,此后步步高升。
郇朝开国,受封建安伯。
母女俩一齐回了村,远远地看到一道窈窕的身影进了他们隔壁的院子。
那是元令辰养祖父元锦宁的亲儿媳妇王秀丽。
这个关系颇为曲折,其中另有一番缘由。
元令辰的养祖父幼时家贫,因人有几分才学,被县中富户金氏看中,招为夫婿。
金氏陪嫁丰厚,足有十亩良田,二十亩薄田。
人穷志短,元锦宁在家中没有太多权力,哪怕金氏无所出,他也不敢纳妾。
只好从同族兄弟中找了个孩子过继,这孩子就是元令辰的父亲元珉之。
金氏在世时,元锦宁倒是对元珉之颇多宠爱,可好景不长,没几年金氏病故,元锦宁另娶了一房继室阴氏。
阴氏进门见喜,一举得男。
元珉之的地位就此尴尬起来,阴氏破落户出身,也不懂什么礼义廉耻,为人十分泼辣自私。
对幼时的元珉之多有虐待,只是元锦宁看在阴氏生子的份上,对她颇多容忍。
元珉之的日子更加不好过起来。
继母苛待,养父漠视,元珉之年过二十未说上亲事。
后来是路上捡了落难的沈氏,两人互相对了眼才算成了家。
按照梁律,庶民家中有两个以上儿子的,待儿子成家就要分家,否则赋税就要加倍。
若只有独子,倒是不受此律法限制。
到了梁朝末年,其他律法很多已名存实亡,这个律法却被更加严格地执行起来,只因涉及到了赋税。
如今是什么世道?苛捐杂税早已压的人喘不过气,再加倍怕是再厚的家底都吃不消。
元锦宁无法,用两亩薄田一间破屋将元珉之打发了。
只这阴氏却觉得吃了大亏。
隔三差五地寻他们麻烦,千方百计想将吐出来的东西给收回去。
她们看到的这个王秀丽,既是阴氏的亲儿媳妇,也是阴氏对付她们的一把刀。当初元令辰生病,就是被她一盆冷水所致。
在寒冬腊月里,对着一个孩子倒头一盆冷水,其用心可谓十分险恶了。
只事后,她却将责任推的干干净净,只道是自己无意。
王秀丽是个惯会装相的,不管在家中如何,在外的名声却是比来历不明的沈氏要好上不少。
事发后,王秀丽直接避去了娘家,至今已近两个月。
如今回来,她们的日子怕是要越发难熬了。
元令辰知道沈氏的担心,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娘,不用担心。”
沈氏看了看她,见她始终淡定,心里也难免宽慰些。
元令辰扶着沈氏到了家。
一间很小的院子,院墙是没有的,只有一圈用竹子围成的简陋篱笆。
里面仅一间草屋,隔成三四间,正房仅能摆上一张桌子,内室倒有两间,也都很小,除了床,都放不下旁的。
还时常漏雨……
可就是这么一个小院子,也不是全属于他们的。
这间院子是元锦宁成亲前和他父母一同住的院子,后来金氏进门,这院子太小,没有足够的房子住,就在隔壁另盖了一间,比这一间却要大的多。
还接了元锦宁父母过去同住,这一间老房子也就空置了下来。
后来元令辰爹娘成了家,阴氏就将他们赶到了这间废弃的房子里。
但平日里脏活累活还都是他们干。
说到底就是让他们当牛做马,却连一间稍好一点的房子都不肯给他们住。
阴氏还时常打着长辈的名号上门打秋风,不管他们人在没在,阴氏进他们家门,都像是进自家门一样。
任何好东西,都是留不住的。
有了也只能落到阴氏手里,还免不了要被一顿打骂。
第三章 苦肉计
若不是这样,他们的日子也不至于过得这般艰难。
也怪不得元珉之要离家另谋出路。
元令辰一边想着,一边拿过沈氏手中的篮子。
阴氏就是在这个时候上了门。
沈氏将她迎了进来,心里底气不足,轻喊了一声娘。
阴氏也不理她,进门一眼就看到元令辰手中的篮子,一把夺了过来:“怎么只有这么些?是不是你这贱蹄子私藏了?”
说着扬手就往元令辰脸上打去,阴氏没有留手,这一巴掌让她打中,少不得要吃一番苦头。
元令辰侧身避了过去。
阴氏果然大怒:“你还敢躲。”扬手还要再来一下。
沈氏忙上前抓住她的手,先跪了下来:“娘,婵儿还小,您要打就打我吧。”
阴氏不耐烦地挥开手:“滚开。”
沈氏被阴氏一推,重心不稳,扑倒在地,元令辰顾不得许多,大步走过去:“娘,您怎么样?”
沈氏皱起眉头:“我肚子疼……”
“你别给我装,当自己是多金贵的身子不成?这么一下都受不了……”
阴氏顾不上计较野菜多少的问题,转身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时还不忘将那篮子野菜一并带走。
根本不管沈氏的死活。
反正就算死了她也不在场,总不能将罪名扣她头上。
再说死了才好,最好一尸两命,那样一来田地就都是她儿子的。
阴氏打着如意算盘,回家关上门,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元令辰早知道她的狠心,也没有觉得伤心,只担心地看着沈氏。
“娘,您不要紧吧?”
沈氏摇摇头:“娘没事。”方才的确是有些不舒服,但还不到很痛的程度。
她喊出来只是为了吓吓阴氏,这么些年在阴氏手下,她也不是那傻傻不知变通的。
“方才也太危险了,您的怀相本就不大好,下次可不能这么扑过来了……”
元令辰将沈氏扶进门,直到她睡下,才合上门出来。
她背起箩筐,手上拿了把镰刀就出了门打猪草。
阴氏手上握着二十多亩田地,是村里有名的富户,如今这世道,整个上元村,也就他们家还养着两头猪。
旁的人家,自己的口粮还嫌不够,哪里还有多的拿来喂牲口的?
可阴氏家里存粮足,加上有个爱吃肉的儿子,养两头猪还真不在话下。
就是可怜了沈氏和元令辰,天不亮就要出去打猪草。
系统又忍不住出口。
“宿主,你就甘心一直被这老妖婆挟制吗?”
元令辰沉默了一会,道:“还不到时候。”
元氏一族,耕读传家,早年也曾煊赫一时,虽已没落,却自诩有别于普通农户。
最是重礼法不过,尤其是孝悌二字,看得尤为重要。
元锦宁和阴氏是她名义上的祖父母,虽然刻薄寡恩,养大元珉之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主动脱离,在族人看来,就是不孝不悌。
除非元锦宁和阴氏不要他们。
但要得他们松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蛰伏了那么久,就是在等一个时机。
“系统,这些天,你帮我盯着阴氏和王秀丽,看看他们有什么动作。”直觉告诉她,王秀丽这次回来,不会那么安分。
只要她们先出手,她就能从中找到机会。
“系统能源有限,我不能全天一直帮你盯着。”
“你尽力就好。”
“好吧。”
元令辰将一筐猪草割回来,高高的背篓压得整个人腰都弯了。
进村的时候,看到的好些人都面露不忍之色。
“阴氏这心也太狠了,婵儿才八岁,每日里干那些重活,身子可怎么受的住?”
“可不是吗?虽说农户人家,没那么娇惯,可没有苛待到这个份上的道理。”
“真是可怜见的……”
如今是农忙的时候,家家户户忙着春耕,那些人虽然不忍心,但上手来帮忙还是不多,都是要留着力气干农活的。
不过对元令辰来说,这也够了。
这些天她天天在外面这么表现,也是为了唤起族人的同情心,日积月累,总有一天会有人看不下去。
那时再脱离关系,错就不在她们,也省了日后再和那一家子牵扯不清。
元令辰本是不在意别人看法的,但如今是宗族观念极强的朝代,离了宗族寸步难行。
还有马上就要到来的乱世,若是脱离宗族,难免麻烦。
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出苦肉计。
可系统不干啊,时间长了,到底有了些抱怨。
“宿主,你也不能总是这么压榨我吧,系统能源那么珍贵,每次动用可都有消耗的,你说要是别的也就算了,你背个东西还要系统帮你,这说得过去吗?”
元令辰眼皮子都不抬:“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这样做?你来教我该怎么做?或者你索性将我带回去,我保证不再劳动你……”
系统顿时败退。
回去这两字已经成了系统的死穴,和回去所需的能源点相比,如今用的不过是九牛一毛,他哪里还敢讨价还价?只得默默地帮忙。
沈氏正在阴氏家里给他们煮饭。
哪怕她身怀六甲,家务活也是没有断过的,要伺候公婆,还要伺候公婆那一家老小。
因已是分了家,饭食是没有她的份的,只能做完他们的,再回去做自己的。
那么多年,她也早习惯了,就是怀了孕,到底显得疲累。
可阴氏不会体谅她,家中孩子一喊饿,就撸起袖子,破口大骂。
那声音远远传出去,左邻右舍没有不摇头的。
好不容易做完他们的饭食,回了家,掀开早见了底的米缸。
里面是陈年的粟米,还混着大半的谷糠。
那粟米没在谷糠里,只零星地能寻到几颗。
这陈年的粟米也是阴氏给的,每逢粮食收获,阴氏都会将他们的新粮搜刮走,将家中吃不完的陈米烂谷丢给他们。
就这还不够他们吃的,只能再寻些野菜充饥。
而这野菜也是常常保不住的。
第四章 野鸭蛋
早上割来的野菜已被阴氏搜刮走了,沈氏找遍了庖房,都再找不出一样能下锅的东西。
正发着愁,见女儿背了个大筐进来了。
正要去接,却见元令辰已麻利地将东西卸下来,手伸进筐里一掏,掏出一把野菜来。
“快将东西收了,别被人看到了。”
这一把野菜不止一样,有寻常的野菜,还有几个菌蕈。
沈氏心中一喜,这菌蕈可是个好东西,比野菜要好多了。
还没转身,又见元令辰自衣袋里掏出一个野鸭蛋。
这回是真的惊喜了:“这是……”
元令辰嘘了一声:“快藏好了。”
这是她去河边找来的,拿来给沈氏补身子。
她的怀相不大好,常年不见荤腥,元令辰心里担心她,割猪草的时候特意去江边绕了一圈,找了几个野鸭蛋。
多的她都让系统收起来了。
打算以后一点点拿出来。
沈氏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她还想着再去寻些有利生产的药来。
怎么也要把沈氏这胎保下来。
在阴氏眼皮子底下,她也不敢做得太出格,只能在这种东西上补贴一下沈氏。
肉食是不敢拿出手的,虽然她也懂下套,但肉拿回来总是瞒不过阴氏那双眼的。
到时候自己吃不到,还免不了一顿打。
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正这么想着,阴氏在隔壁的骂声已传了过来。
“偷奸耍滑的小贱蹄子,对你们稍微客气一点就蹬鼻子上脸……家里的猪都要断了食了,还有那闲工夫躲懒磕牙。要是那两头猪饿了瘦了,你们也别想讨了好。”
元令辰也不想理她,阴氏就是看他们不顺眼,什么都要挑刺。
那猪草她天天都要煮,哪里就严重到要断食了?
时不时地找个茬,她早就习惯了。
虽是这么想着,动作却是快了不少。
麻利地将猪草切了煮了,再拿了盆端到了隔壁。
阴氏的亲儿子元璨之喜欢吃猪肉,却闻不得猪草的味道,因此猪草都会在这里煮好,然后再端过去。
那猪圈也是要时时清理的,免得那味道熏坏了元璨之。
当初若不是她家小,实在腾不出地方养猪,那猪怕也是要养在她家的。
元令辰手脚麻利地端着猪食盆进了隔壁。
正好看到阴氏儿子元璨之打着哈欠出来,都是吃午食的时候了,他才刚刚起来,只阴氏却只顾着嘘寒问暖,半点都不嫌弃他起的迟了。
再对比她们一家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的处境,真是天壤之别。
元令辰顾不上感概,脚步匆匆地就要绕过他。
元璨之是素来娇惯的性子,刚一起床就闻到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顿时火气上来,一脚踹翻了她手中的木盆。
元令辰尖叫一声,甩手将猪草的盆子甩到了元璨之脚下。
这一扔更是激起了元璨之的火气,抄起身边的棍棒劈头向她打来。
这动静很快惊动了左邻右舍。
隔壁的沈氏也捧着肚子赶来了。
元令辰本是左右躲闪着,见人来了,脚步一顿,生生挨了一棍。
软软倒了下去,佯作昏迷。
这是结结实实的一棍子,看到的无不觉得牙酸。
可真正挨了一棍的元令辰其实半点伤没受着。
系统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伴着左邻右舍的指责声。
俱都灌进她的双耳。
可她装作昏迷,只当不知。
原先在里屋一直不出来的元锦宁也出来了。
他一脸不耐烦:“嚷嚷啥呢?一点小事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沈氏正要出声,就看到元令辰眼睛微微眨了眨。
她早和元令辰培养出了默契,这会只好把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只哀哀地哭着。
这时正好围上来的邻居自然是看不下去了。
“这伤不是小事,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就是,你们平日里苛待他们我们也不说什么,但关系到人命我们就不能坐视不理。”
元锦宁冷笑:“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们管好自己就可以了,可别误了农时,影响了收成,这回我可没那么多粮食出借了……”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在场的人虽然义愤填膺,但也真怕得罪了元锦宁。
毕竟他们只是农户,都是看天吃饭。
元锦宁家中田地最多,他们求到他面前的机会太多了。
即便再热心肠,涉及到自身利益,愿意出头的人还是极少。
不过还是有人看元令辰可怜,叫家中妇人将她抱回了家。
这一出风波很快平息了下来,但私底下,对元锦宁一家都各有各的说道。
待家中看望的人走完,元令辰才睁开眼睛。
沈氏忙扑上前:“婵儿,你怎么样?”
“我没事,只是看着吓人。”
“没事就好,你都快把娘给吓死了,元璨之脾气不好,下次再过去那边,可要避着点。”
“我知道了,娘。”
沈氏出去后,系统又忍不住跳出来。
“宿主,你这又是何苦?自己吃了苦头不说,还耗费了我大把的能源,你知道系统积攒能源有多不容易吗?”
“这回应该快了。”她现在用这么多手段,只是为了尽快脱离阴氏。
沈氏马上就要生了,不能让她在阴氏眼皮子底下生产。
这一次的冲突,想必很快就能传出去。
早先元锦宁那一家虽说也虐待他们,但多是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这一回,目击的族人那么多。
要想堵住悠悠众口,可没那么容易。
接下来就要想着该如何顺理成章地摆脱了那一家子。
到了夜里,还没想出什么头绪,就听系统说起了一件事,这时元令辰已快睡着了,听到系统的话睁开眼,瞌睡虫早不知飞哪里去了。
“你仔细跟我说说。”
系统马上竹筒倒豆子一样将听到的事情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第五章 阴氏算计
阴氏早将元锦宁的家产视为囊中物,自然不甘心那两亩田地落到他们手中。
毕竟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在她眼里怎么磋磨都不过分。
现在元珉之也不在了,她不止一次提出将田产收回去,可族人都怜悯沈氏孤儿寡母太可怜,不忍将她们往死路上逼。
加上白日里发生的那事,族中也是颇有微词。
王秀丽就献计,让沈氏众目睽睽丢一回脸,给她头上按上个不孝不悌的帽子。
到那时她们怎么磋磨沈氏都是她自找的。
族中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们再找机会提出将田产收回,再将她们赶出去,任她们自生自灭去。
如今地贵命贱,那两亩薄田虽是贫瘠了些,卖出去也能卖个三四十两,有那银钱都够买两个丫鬟的,不比沈氏母女两个中用多了?
元令辰听完系统的话,面不改色。
她重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翌日晨起,元令辰正要带着沈氏出门,迎面遇上了王秀丽。
沈氏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弟妹回来了?”
王秀丽自回来之后,还没在她们那里露过面,沈氏也只当做不知。
这回面对面遇上了,也只当她是刚回来,不去争那个长短。
王秀丽笑了笑:“若不是为了嫂子,我也不会那么快回来呢。”
“嫂子可要知道是什么事?”
沈氏并不想搭理她,拉着元令辰就想走。
王秀丽目的没有达成,又怎么会让她们离开?
她挡在沈氏面前:“嫂子可知,我娘家有个鳏夫,看上了你,要典了你去做妻呢。”
沈氏大怒:“你说什么?”
典妻和娶妻是不同的,娶妻是明媒正娶,典妻却是将人当货物一样租出去,给别人生孩子,期限到了再回夫家。
有些人家穷得揭不开锅才会这么做,阴氏手握二十多亩田地,显然不至于如此。
“嫂子不用急,娘已经答应了,待你生完孩子,就让人将你领走,五年时间,你若能生了儿子,就放你回来。”
沈氏脸色铁青:“你休想,我就是死,都不会让你们如愿。”
“大哥已经不在了,嫂子又何必这般固执,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了孩子着想。”
“你拿孩子威胁我?”
王秀丽凑到她耳边:“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娘能将你典一次,就能将你典五次十次,这一辈子就做别人生孩子的工具,连娼妓都不如……”
沈氏气到浑身发抖:“你们休想如愿。”
她咬紧牙关,已是怒到了极致,她知道,以阴氏和王秀丽的阴毒,她们不是做不出来。
“你若是交出那两亩地,我倒是可以去娘那求求情……”
王秀丽还在笑着,沈氏挥手就想将她推开。
却被元令辰死死拉住:“娘,不可冲动。”
王秀丽怀孕了,只是怀相不好,这次回去就是去求医的,可银钱花了不少,胎却是保不住了。
她就和阴氏盘算着,给沈氏扣上一个谋害怀孕弟媳的污名。
提起典妻,不过是要激怒她们,她不信阴氏真的敢将她娘典出去给别人做妻,这在宗族之中,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涉及到族中名声,族老那边是不好交待的。
阴氏若一意孤行,在族中也讨不了好。
这个缘由沈氏未必不清楚,只是不知道王秀丽怀孕的内情,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因而大怒。
而王秀丽要的就是她大怒。
她心中一喜,正要有所动作,却见元令辰先变了脸色。
她直接双膝跪地,双眼含泪:“叔母,求您了,不要将我母亲卖了,我会很听话的,以后您打我,我再也不躲了。”
一大早阴氏就带着米粮出了门,贿赂了族中某些族老,让他们过来做个见证,说沈氏欺压怀孕了的弟媳。
只是她们没想到,沈氏欺压弟媳的画面没见到,倒是看到弟媳欺压嫂子。
在场的人除了几个族老是被阴氏请来的,后面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却大多数是自发来看热闹的。
这会见元令辰跪在地上,不少人都神情微妙。
但元令辰的话还没有完:“为了两亩薄田,您就要卖了我娘,可我娘并没有做错什么啊,求叔母开恩,饶了我们吧。”
王秀丽的婆婆惦记着沈氏手里两亩水田的事不是秘密,族中之人也是颇有微词。
可一边是婆婆,占着一个孝字,族中倒是不好直接插手。
王秀丽没想到元令辰会突然发难,将她的来意指向那两亩薄田。
虽说她婆婆想要回那两亩薄田的事几乎已闹得人尽皆知,但这般直接指出来,还将矛头对准了她,让她顿时陷入了被动。
“你住口,我没有……”王秀丽急切地摇头,原先设想的情节被全盘打乱,她的脑子有些乱,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
元令辰又怎会给她解释的机会?
“我知叔母都是听祖母之命行事,那田地,您就拿去吧,只求您给祖母好好说说,饶了我娘亲……”
“婵儿,你说什么糊涂话?没了田地,今岁的岁赋我们便只能拿命去抵了。”
元令辰这一番唱念做打,沈氏也不是个傻的,很快就回过了味来,也顺着她的话哭诉起来。
这时天色尚早,越来越多的族人出了门,正要去下地,看到这边的动静,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
加上原先就跟过来的人,外面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
沈氏母女的话更是让他们颇多感概。
梁朝立国之初,庶民只需缴纳地税户税,另需按时服了兵役徭役,便可以了。
后来,却是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庶民们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沈氏一提起岁赋,自是勾起了大家的伤心事,也成功地引发了大家的同情。
都是被逼得没法了呀。
第六章 亲祖母
“哎,这母女俩也是不容易,农户之家,田地就是命,没了田地不就是要人命嘛。”
“阴氏也太不像话,锦宁也不管她一管。”
“这王氏也是被阴氏带坏了,竟都上门逼迫起人来了。”
“我都听说了,王氏娘家那村里,有个鳏夫,看上了沈氏,要典了她做妻呢,这事早在那村传开了。”
“这可太过分了……”
“锦宁叔家里二十多亩田地,可是村里有名的富户啊?怎对儿媳这般刻薄?”
“这刻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归不是亲生,又是继母进门,这待遇自然比不得亲生子了……”
这时有一个老者拨开人群,走了进来。
“为了两亩薄田,闹成这样,像什么话?婵儿你起来,有委屈自有族中为你作主,万万不能这般自轻……”
元令辰听话地爬了起来。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她这个小辈插嘴的余地了,她躲到沈氏后面,努力降低存在感。
元氏一族是重规矩的,一个孩子在长辈面前伶牙俐齿,咄咄逼人,不会惹人喜欢,反而会让人觉得锋芒毕露。
元令辰及时抽身,因之前说的话也不算出格,族人们对她的态度还很不错。
那老者此时直接越过还未反应过来的阴氏,对着王秀丽道:“王氏啊,那两亩水田之事,族中早已有了定论,当初金氏无所出,族中做主将珉之过继给了你家,虽不是亲生,但名分上却是长子无疑。”
“后来金氏病故,你婆母进门,对珉之也多有苛刻之举,族中长辈都看在眼里。”
“照理来说,珉之同样拥有分田产的权力,这是族规,本不容置疑,你们若真是一心要收回那两亩田地,那按例,珉之也该回归本家,与你家再无瓜葛。”
“你婆母是个混不吝的,与她却是说不通道理,你是素来和善的性子,可不能这般误了自己啊。”
这话却是将王秀丽高高抬起,顺便一脚将阴氏踩了下去。
只这老者是族中辈分最高的,行事又素来公正,族中无人敢怠慢了他。
原先阴氏是没有请他的,就是怕他误了事,哪里知道还是没有瞒过他,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将人请了过来。
如今他这番话阴氏本不想忍,但听到后面他说“回归本家,再无瓜葛。”
阴氏不由得眼底一亮。
从前不让元珉之回归本家不过是他还有利用价值,如今元珉之生死不知,多半是死在了外面。
留下这孤儿寡母,不仅占他们家的地,还占了他们家的房。
倒不如直接将他们赶走……
阴氏心底盘算着得失,想着如何将利益最大化。
人群中的讨论还在继续。
“宁伯父家当年在族中可是出了名的破落,是靠着金氏伯母进门才有了那些田地,元珉之作为金氏伯母名下唯一的子嗣,只分到两亩薄田,本已是苛待……”
说话的人叫元樾之,和元珉之自小一起长大,即是兄弟又是好友,说话自是偏向元珉之。
但他的话也算实情,人群之中不少人都沉思起来。
当年元锦宁无所出,本是想纳妾的,但家中田产都挂在金氏名下,为她的嫁妆田,元锦宁被金氏辖制,不敢纳妾。
这才有了元珉之的过继。
后来金氏病故,元锦宁自是想将那田地留给亲子,可偏偏元珉之能干,元锦宁和其继妻都不想错过这个压榨元珉之的机会。
所以既要占着那个名分不放其归家,又不想将家产分给他。
他们的心思人人皆知,可偏偏元珉之并非金氏亲生,田地被占也不见他去族中鸣冤,族中也不好直接插手,却是叫元锦宁夫妻得意了好些年。
“其实按照朝廷律法,这田地即是金氏的嫁妆,要么就该由金氏子女继承,要么该返还金氏娘家,金氏名下只有元珉之一个……”
“金氏娘家已是无人了……”
族人们讨论着金氏田产的归属,浑然忘了王秀丽这个人。
眼见着形势越来越不利,王秀丽心里着急。
可不能继续说下去了。
当初她公婆买通了族中某些族老,让他们睁只眼闭只眼,没有追究私吞金氏嫁妆之事。
但此事的确经不住推敲,万一被旧事重提,不说那两亩薄田,怕是连其他田地都保不住。
王秀丽急得团团转,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祈祷起了作用。
阴氏终于反应了过来。
不由分说就开始撒泼赶人:“我们家的事,轮得到你们指手画脚?都给我滚,滚,滚。”
她一边动手赶人,一边还指桑骂槐:“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辛辛苦苦将人拉扯大,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如今拍拍屁股就想走人,没那么便宜的事……”
“那你想要如何?”人群中一个老妇人出声,这妇人衣衫被浆洗得发白,不少地方都补了又补,显见家里也是不宽裕。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元珉之的亲母,元令辰的亲祖母陈氏。
当初将幼子元珉之过继出去,是因收成不好,家中断了粮,只想着幼子离了家总有口饭吃,活着总比饿死的强。
金氏为人又厚道,和她发过誓不会薄待她儿子。
这才忍痛将儿子送了人。
第七章 贪心不足
后来金氏病故,阴氏进门见喜,他们就起过心思将儿子带回来。
可那时儿子已是个半大小子,人又长得伶俐,元锦宁不肯轻易放他回来,要他们拿出五两银子赎回去。
家中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只好看着那孩子在堂弟家中吃苦。
都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阴氏苛待自家儿子,她早就忍无可忍。
偏偏囊中羞涩,无计可施,如今儿子生死不知,沈氏又身怀六甲,若是再被阴氏磋磨,万一沈氏肚子有了好歹,他儿子就要断了后。
她如何忍心?
阴氏见陈氏按捺不住站了出来,眼珠子转了转,狮子大开口:“归还两亩水田,另付银钱二十两。”
人群中一片哗然。
“二十两?阴氏疯了吗?”
“这真是……真是太过分了。”
“我虚长这么些年岁,连银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呢,阴氏真是不知所谓……”
“这种败坏门风的恶妇合该休回娘家……”
不怪他们如此义愤填膺。
梁朝官方实行钱帛并行,即以铜钱和布料作为货币。
小宗交易用铜钱,大宗交易用布料。
金和银原本并不是官方通用货币,只是后来和西域往来通商,金银交易才渐渐多了起来。
铜钱一文重一钱,十文重一两。
银和铜兑换比率为一比一百,故而一两银价值铜钱一千文。
盛世之时,米价一斗三四文,生绢一匹两百文。
如今乱世将至,商人囤货居奇,米价涨到了五十文一斗,生绢八百文一匹。
这样算来,二十两银足能买上四百斗米,以一斗十二斤算,就是四千八百斤。
按照乡下杂粮粗粮野菜米糠混着吃的那种吃法,元珉之就算敞开了肚子都吃不了那么多。
更别提还有之前他们抢占了元珉之的那么多田地。
阴氏竟还有脸狮子大开口,可真是让族人们大开眼界。
陈氏气得双手颤抖:“二十两?阴氏,你不要欺人太甚。”
元珉之十二岁时就包揽了家中的所有重活,那时阴氏一家吃的精细的米饭,元珉之只能喝杂粮野菜粥。
一碗粥下去,有大半碗都是水。
因防着他分田地,阴氏也不同意给他说一门亲,就当牲口一样使唤着。
二十岁才捡了沈氏回来,在族里干涉下才算成了亲,期间被阴氏磋磨,沈氏还小产过几回。
元珉之若还在,今岁刚好年满三十。
这么多年做牛做马,还要承受阴氏的虐待,若说要还养育之恩,也该还清了。
当年金氏在年成最差的那些年接了珉之去,若是她来开口,不说是二十两,就是百两她也不觉得过分。
但阴氏是个什么东西?凭她也配提养育之恩?
阴氏冷笑:“你若是出不起价,便抵了家中田地给我。”
陈氏一时失语,家中的确有一亩薄田,但田地是农户的根本所在,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卖了田地的。
陈氏并非家中当家人,却是无权将田地抵给旁人。
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自人群之后传来:“家中可以将田地给你,但你需立下文书,从今往后,与珉儿一家再无瓜葛,不能以昔日养育之恩要挟,彻底一刀两断。”
人群之中出来一个年逾六十的男子,面色黝黑,身形高大,赤着双脚,肩上扛着一把锄,卷起的裤脚上也沾满了泥。
看样子是天不亮就下了地,此时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
这是元令辰的亲祖父元锦安。
阴氏眼底闪过窃喜之色,元珉之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凶多吉少。
沈氏母女不过是女流之辈,起不了大用,用两个无用之人,换一亩田地,真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元令辰心里也是高兴了一下,这阴氏尖酸刻薄,又极度自私,这样的人不趁早断了关系,以后定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她亲祖父家中虽然也不大太平,总归比阴氏这类泼皮之流要好对付。
不过她祖父母的那亩田地听闻是开荒得来,她几位伯父都是出了大力的,若是因为她们将田地抵了出去。
她几位伯父或许不会有意见,伯母那边却是不好交待。
为了以后能省些麻烦,赎身银子还需她们自己想办法。
沈氏同样也想到了这一点。
“这银子自然该我母女二人出。”
阴氏忍不住嗤笑:“谁不知你们母女离了男人连饭都吃不起?日日啃些野菜果腹,你能拿的出银子?莫不是在做梦?”
“你若愿意现在就找族长修改族谱,我便立下一契约,一年为限,还清二十两银,若做不到,我自愿卖身为奴,以卖身银抵债。”
她有一手绣活,阴氏并不知道,当年就是看着阴氏刻薄,才刻意瞒了下来。
一忍就是那么多年。
若是重拾那个技艺,她勤快些,也能赚些银子,实在不行,她卖了身,至少女儿脱离了苦海。
她知道拿银子求阴氏改族谱,是达不到目的的,阴氏只会以为她们还有利用价值,死扒着她们吸血,那时再要摆脱,却是不能了。
所以沈氏没有打算给自己留退路。
提出先改族谱,再还银子。
沈氏话一出口,四下无声,在场之人面面相觑,只有陈氏和元锦安皱起了眉心,陈氏更是忍不住劝她:“沈氏,卖身可不是小事,你万不能冲动啊。”
阴氏却不肯松口:“这欠人银钱可是要利息的,一年为限,十两利银,你若是肯,我现在就可以找族长修改族谱。”
“阴氏,你可别得寸进尺。”陈氏忍不住指着她的鼻子骂道。
人群之中也有人窃窃私语,显然是觉得阴氏太过分。
“阴氏,你开口二十两,可知这二十两代表着什么?你说对元珉之有养育之恩,我们却只看见你是如何苛待他的。元璨之比元珉之小上八岁,他十四岁娶妻,元珉之却是年过二十还未说上亲事,平日里脏活累活全由他一人干了,十七年当牛做马,还抵不过区区五年的养育?你开口二十两,转身又加十两利银,你的良心何在?不怕天打雷劈吗?”
元珉之的好友元樾之再次忍无可忍,开了口。
第八章 族长态度
他的言辞太激烈,让身旁的老者怒目:“阴氏再多不是都不是你这个小辈能置喙的,回家去。”
这老者是元樾之的亲祖父,他虽是将元樾之怒斥了下去,却没有反驳他的话,显然也是觉得阴氏此举太过刻薄。
“阴氏,得饶人处且饶人,沈氏孤儿寡母,你放她们一马,当是积德了。”
一年还二十两银已是苛刻到了极致,再加上十两,沈氏几乎是注定了卖身的命。
元珉之是他看着长大的,沈氏的为人他看在眼里,他虽是眼花了,心却还不瞎。
不似某些人那般,因为一些流言蜚语对沈氏有了偏见。
因而对沈氏的同情也是有的。
阴氏这般行径,着实是令人心寒。
谁知阴氏死猪不怕开水烫,族老的话都不听,就咬定了要三十两:“这是我和沈氏的事,要的又不是你们的银子,要你们瞎操那个闲心?”
说着将目光转到了沈氏那里:“你怎么说?”
沈氏看了她一眼,早就料到了她的贪得无厌,可机会难得,她不想错过:“三十两就三十两。”
这时候阴氏越是苛刻,以后就越拿捏不了她们。
若是这时候阴氏放了她们一马,那日后阴氏真有事,他们还真不能置之不理。
这样也好,索性断就断得干净。
一旁的陈氏脸色大变:“沈氏,你疯了不成?你真卖了身,婵儿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
沈氏知道陈氏的好意,但只要能脱离了阴氏的掌控,她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只要没了阴氏这把枷锁。
以她女儿之能,一定能有个锦绣前程。
王秀丽素来奉行明哲保身之道,有事都是叫她婆婆打头阵,她却躲在幕后,关键时刻当好人。
这次的事却叫她惹了一身的腥,她本是不想再开口。
这会看到沈氏答应了,又忍不住站了出来:“嫂子,你也是生过孩子的人了,就算是心有怨气,也不该这般绝情,你若真卖了身,婵儿可怎么办?这般好模样,在这世道,可不好立足呢。”
这话名为劝解,实则却是提醒了阴氏,沈氏已是个妇人,卖身也卖不出个好价钱,倒不如将她那个玉娃娃似的女儿卖了。
卖到窑子里,可不止二十两呢。
阴氏心里有了数,却伸手将王秀丽推开:“这有你什么事?给我回家去,璨儿起来要是家中没人伺候,我叫他休了你。”
王秀丽委委屈屈地走了。
元令辰脑海中的系统又活跃了起来:“这个女人不善良,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元令辰没有理它。
王秀丽走后,阴氏又说话了:“你一个残花败柳之身,想来也卖不了三十两银,到时你还不出银子,吃亏可还是我,我看你这女儿倒是长得凑合……”
沈氏终于变了脸色:“你休想。”
“娘,答应她。”
“不行。”
元令辰压低了声音:“我有办法赚银子。”
沈氏心里虽然信她,却真的不敢拿她做赌。
她不过是一个妇人,哪怕被卖,也顶多给人做做脏活。
她女儿却不一样,以阴氏那样狠毒的性子,女儿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娘不能拿你做赌,哪怕只有一点可能,娘都不能置你于险地。”
“爹给我留了银子。”元令辰的话说得极轻,是在沈氏耳边说的,别人没有听到,沈氏却十分激动:“真的?”
在沈氏眼里,元珉之是个有通天本事的,要私下存些银子,不是不可能。
“嗯。”
元令辰撒谎了,其实是没有的,但她要是不这么说,沈氏必定不会同意拿她做赌。
对元令辰来说,赚三十两银子并不难,之前一直没有动作,就是等的这一天。
有阴氏在,一旦她露出能赚银子的本事,必定会如水蛭一般死叮着她吸血。
只有让她觉得她们毫无价值,才会松口放她们走。
“你们可商量好了?”
沈氏再次看了元令辰一眼,道:“我同意。”
“沈氏,你并非元氏族人,珉之又生死不知,你要自卖自身,我们无权干涉,婵儿却是我元氏女,族中不会同意她卖身。”
这时阴氏开了口:“卖身有很多种卖法,族规可没有说不能自卖自身。”
族规是有说身为长辈不能残害子女,更不得卖儿卖女。
但若是经本人同意,只需脱了元氏族谱,便是和元氏再无瓜葛,那时想要去哪里,族中都干涉不了。
阴氏早想将元令辰卖了,奈何被族规束缚,不敢乱来。
否则元令辰重生也要到窑子里去重生了。
“婵儿,你怎么说?”老者将目光移到沈氏身后,看着元令辰道:“婵儿,你可要想清楚,卖了身就入了贱籍,日后族中也不认你,只能任人欺凌,任打任骂,还要被人看不起。”
元令辰自沈氏身后出来:“我愿意立下赌约……”
这边早已有人通知了族长,原本是农忙时节,家家忙着春种。
谁家乐意浪费那半天功夫开祠堂,给旁人改族谱?
可那阴氏实在过分,这些日子更是变本加厉,族中谁看得下去?纷纷要求早日让沈氏母女脱离了那苦海,他们宁愿浪费那半日功夫。
族长元锦易的动作也很快,当天就召集了族人,要开宗祠,改族谱。
女眷们不能踏入祠堂,只能在祠堂外面静等。
而祠堂里面,元锦宁一家的所作所为,已在族长的口中一槌定音。
是因阴氏苛待养子一家,为母不慈。
沈氏才要带着孩子回归本家。
“大哥,这……”元锦宁心中大急,阴氏若是落得这么一个名声,那他儿子可不是要受影响?
第九章 断亲
元锦易斜眼望去:“你有异议?”
“大哥,我不服,您这明摆着偏袒元珉之那小崽子。”
“你若真是要个公正,那我们就来个公正点的法子,金氏那嫁妆田……”
元锦易不过是起了个话头,元锦宁就讪笑着退却了。
他哪里不知道,金氏的嫁妆田他无权全部私吞,该有元珉之的一份,可人都有私心,他偏向自己的亲子也没有什么不对。
他的不服气摆在脸上,元锦易又怎会看不出来?
“金氏田产落到你手上,我们也不说什么,可珉之既然在你名下,按照梁律,分家时应当平分家产,你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已是触犯了律例,当初我就想为珉之出头,是他自己找到我,甘愿不要那一切,只是不想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他的一片孝心,你又何尝知道?”
族人闻言,纷纷大赞:“珉之以德报怨,真是孝子啊。”
“父子争产实在难看,珉之有孝心啊。”
“不错,不错……”
元锦易话还没说完:“珉之这般为你打算,今日就不如好聚好散,将那银子给免了,日后也好再相见。”
元锦宁哪里肯依?
“一码归一码,这三十两银可是说好的。”
元锦易闻言冷笑,笑元锦宁贪得无厌。
族人之中也有人对他颇多不满:“你已得了三十亩田地,竟还想着银子?简直不知所谓。”
这人是之前帮着元令辰说话的老者,在族中他的辈分最大,说的话连族长都要给三分薄面。
“你即便是再不重视珉之,总也养了那么多年,婵儿也做了你八年孙女,你真的不怜惜一下她?真的狠心让她卖了自己,给别人当牛做马?”
元锦宁还是不肯让步:“那也不是我强迫她卖的身,她要不愿意,还有人逼她不成,说不定她就是喜欢给人做奴婢呢,指不定想着哪一天飞上枝头做凤凰。”
一边说,一边还对着几个族老使眼色,那些人拿人手软,怕元锦宁将他们收受贿赂的事揭发出来,只好硬着头皮给他说好话。
“其实,锦宁说的也不无道理,三十两银子是早先沈氏母女自己说的,既是自愿,那我们也不好干涉对吧?”他说完,看着族人们意味不明的目光,干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是啊是啊……”
元锦宁得了人支持,那三十两银子,说什么都不肯松口。
“田产是他们自己放弃的,三十两银子也是她们说的,说好的三十两就是三十两,人无信不立嘛。”
元锦易被他的无耻行径气笑了:“好,你要三十两,可以,你立下文书来,从此和珉之一家一刀两断,不论何时都不能拿昔日养育之恩要挟,自今日起不得与他家人起任何冲突,否则,就将你一家逐出元氏。”
以三十两银子买断一切,一旦珉之飞黄腾达,对他反而是好事。
总归在族人眼里,不是珉之一家不孝顺,而是被元锦宁夫妻的无耻行径逼得离了心。
至于银子,他总归不会眼睁睁看着婵儿被卖,实在没办法,他就是倾尽所有,也要保住珉之的妻儿。
这是他曾经给珉之的承诺。
元锦易的威胁让元锦宁心中一惊,但很快就定下心来。
天大地大,银子最大,只要银子到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他就不信,族长真忍心为了那孤儿寡母将他们一家逐出家族。
元锦宁并不知道,数年之后,元珉之会衣锦还乡,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父慈子孝,那时的他真是悔恨交加,恨不得回到这一刻抽死现在的自己。
这些自然是后话了。
此时的祠堂里,元令辰的亲祖父终于开了口。
“她们母女既然自愿回我名下,自然没有到要我孙女卖身的地步,那银子也合该由我家出了。”
元锦安掏出一张陈旧的地契,接着道:“便由这地抵了吧。”
“锦安,这可是你们家唯一一亩田地了,如今这世道,没了田地可没了安身立命的根本,你可要想好了?”
“再多田地都换不来一个骨肉血亲……”
话已到了这份上,自然也没人再劝,只他这样的选择,更衬得元锦宁一家冷血刻薄,族中人多有不耻。
“我看不如这样,锦安家以田地作抵,另付二十两银钱给锦宁一家,银子何时付清,何时将田地归还,期间田地里收成都归锦宁一家所有。”
族长想了想,提了一个折衷的法子,田地真卖出去了,要赎回可是不易。
农户人家,田地可是命根子,多少人家,宁愿命不要都不肯卖了田产的。
似元锦安这般为了孤儿寡母甘心送出田产的,整个家族都找不出几个。
方才几个给元锦宁说话的族老大约也是觉得良心过不去,纷纷点头:“这法子可行。”
元锦宁很不情愿:“大哥,你也太偏心了,明摆着偏心他们。”
元锦易冷哼:“你既然这样想,以后也不用叫我大哥了,我可当不起。”
元锦宁马上讪笑:“我就是说笑的,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在外面再是嚣张,面对族长还是有三分气短的。
即便心里再不服,也不敢明着和族长对着干。
而且,二十两银,也不知他们要还到何年何月?这田地实则不还是他的?
这么一想,元锦宁也再无异议了,他乐得给族长卖个好,省得日后在族中不好做人。
等这一切落实好,已近了正午。
族长念着大家都有事要忙,直接让人散了。
族人们陆陆续续从祠堂里出来,各家女眷一拥而上。
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情况,有好事的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里面发生的事。
说到后来,不少人都厌恶地拧起眉:“竟是这般不要脸皮?”
“连族老都给他们说话,族中也不是族长的一言堂……”
“我看族长气得脸都青了……”
“那几位族老怕是收了人好处……”
“想也是了,不然也不会这般颠倒黑白……”
世人总是同情弱者,沈氏母女的遭遇自是惹人同情。
经此一事,元锦宁夫妇在族中名声算是彻底臭了。
连带着王秀丽都不似从前那般被人另眼相待了。
不过元氏族人也不是铁板一块,有心善的,自然也有心术不正的,元锦宁一家有田产三十亩,算是族中的富户,自是有人甘愿巴结他们。
对沈氏母女极尽嘲讽。
这些早被元令辰抛在了脑后。
元令辰扶着沈氏回了家。
没多久,阴氏就气势汹汹地带着儿子过来赶人。
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很快就有人过来围观。
多是些孩子,不过孩子嘴里藏不住话,从这里出去,阴氏的所作所为,就会被传遍整个上元村。
第十章 爆发的陈氏
沈氏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
被阴氏一藤条抽到了手上,很快显出一道血印子,阴氏已一把夺过沈氏手里的东西。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璨儿的,你们拿他的东西就是盗窃……”
这意思是连身衣服都不给她们了。
元令辰握着沈氏的手细细查看了起来,见没有大碍,拉着她的手出了门。
家中积蓄她早让系统收起来了,除了明面上不好动的大件,很多东西都已经在阴氏不注意的时候被收进了系统空间里。
虽然不值什么钱,但也能给自己一些方便。
她们空着手出来,围观的孩子一哄而散。
刚出了院门,见不远处走来一群人。
打头的是她亲祖父亲祖母。
“沈氏,婵儿,跟我们回家。”
元令辰曾经和这祖父也有过几面之缘,是个老实的性子。
话也不多。
如今喊她们回家的话却是喊得掷地有声。
沈氏拉着元令辰上前。
身后的阴氏见这般场景忍不住冷笑:“不过是我们丢在臭水沟里的东西,还要捡去当个宝,贱。”
说完还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呸!你个满口嚼蛆的恶妇,活该被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的东西,你们那地方才是臭水沟,乌烟瘴气人没有个人样,畜牲都没有个畜牲的样,能从你们那出来,那是她们跳出了火坑,自有好日子等着他们,至于你们?我且看着你们报应临身的那天。”
陈氏撸起袖子,骂的比阴氏还狠。
这些年她是压抑坏了,顾念着儿子在阴氏手下日子不好过,才事事忍让三分。
憋得她整个人都寡言了不少。
但这不代表她是好欺负的。
如今儿子一家也回来了,她再也不用受阴氏的恶气了。
想想就解气。
陈氏气势汹汹,饶是阴氏这么泼辣的人,竟都不是她的对手。
只看着陈氏意气风发地带着人走了。
而在队伍的最后面,有一道窈窕的身影渐渐脱离了人群。
往一处僻静的地方去了。
那里有个人等在那里,正是王秀丽。
而她对面的人,面容却颇有些稚嫩,才刚到及笄之龄。
她显然有些不安:“族叔母。”
“覃儿,族叔母平日里待你可不薄,如今族叔母遇上了难事,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元令覃垂下头:“族叔母有事尽管吩咐就是了,覃儿的命是您给的……”
她家中三个姐妹,一个幼弟,她娘偏疼儿子,对女儿却是非打即骂。
元令覃小小年纪就承担了家中所有的活计,还时常吃不饱饭。
王秀丽暗中接济过她几回,她就将王秀丽视作恩人。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她从未有过推脱,这些年,她的手里也不干净。
“沈氏那对母女,原来就时常与我过不去,今日之事我是丢尽了脸面……”
“族叔母放心,覃儿一定帮您教训她们。”
王秀丽却连眼皮子都不抬:“光是教训还不够……”
“那依您的意思?”
“听说元宝珠在家中颇为得宠?在你祖母的心目中,元宝珠和元令辰孰轻孰重?”
元宝珠是陈氏老来女,本名元贞之,小名宝珠。
只因为宝珠叫着顺口,时间长了,族人也大多喊她元宝珠。
“如今祖母对元令辰不过是愧疚之心居多,若真要比起来自然是元宝珠份量更重些。”
王秀丽听到元令覃直呼元宝珠之名,笑意更重:“你说若是她们一回去元宝珠就出了意外会如何?”
……
此时的元令辰正在去新家的路上,系统就是在此时冒了出来。
“对付元宝珠?”
“是啊,元宝珠和她无冤无仇,为何她要这样做……”人类的复杂情感让系统始终无法深刻理解。
元令辰拧了拧眉:“此计看似是在对付元宝珠,矛头却是指向了我和娘,我们刚回了家,就有人横死,你觉得族人会怎么看?”
元宝珠也许只是一个开始,之后家中若再有个不顺,她和沈氏就很难有容身之地了。
“可为什么是元宝珠?”
“许是她最好对付吧。”王秀丽今日在她们这里吃了一大亏,怕是也知道他们这块骨头不好啃。
换个目标,同样能达到对付她们的目的。
“动辄就要人性命,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你忘了原主是怎么没的?她的毒辣,是连阴氏都及不上的。”
阴氏的毒是放在明面上,而王秀丽,就像是一条藏在阴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若论起动机,现在田地也到了她们手上,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也是我没有想明白的地方,王秀丽好似对我娘有很深的敌意,一开始我以为是为了田产,如今看来,又不像……”
元令辰已到了新家,系统适时地沉寂下去。
这个院子比不上阴氏住的那间,却比她们曾经住的要大上不少。
元令辰有四个伯父,一个小姑。
伯父们都成了家分了出去,小姑元宝珠年仅十六,还未出嫁。
朝廷虽然倡导分家,但同样鼓励晚辈尽孝。
如她祖父母这般,是可以选择和其中一个儿子共居,受他们照顾的,其他儿子只需按时给一定的供养就可以。
但他们大约是怕元宝珠受了委屈,只带着她住在这个院落,并不与任何一个儿子同住。
她们的到来,许是让元宝珠感受到了威胁,对她们并不热络,甚至还有些冷淡。
元令辰也不在意,她们也没打算长住,迟早是要搬出去的。
元宝珠好相处自然最好,若是不好相处,那就维持了面上的情,过得去就行了。
陈氏带着沈氏和元令辰到了元宝珠隔壁的房门外:“家中只有这一间空置的屋子,你们母女俩挤一挤,凑合着住着,以后再想办法。”
第十一章 新家
沈氏带着元令辰进去:“这已经很好了,谢谢娘。”
沈氏并不知道,她们原先的房子已被阴氏翻了个底朝天。
里面除了几身破衣服,两床破被子,什么也没有剩下。
“沈氏这个贱蹄子,她定是早就谋算好了。”
元璨之也跟着沈氏一起翻箱倒柜,同样一无所获。
“娘,他们手上本也没有值钱的东西,最多也就藏个几文钱,这个地方臭烘烘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其实这房子除了因老旧散发出一些霉味,并无其他不干净的味道。
但阴氏同样嫌弃地捂住了鼻子:“算我晦气,走走走,回去。”
她要的田地已经到手,还多了一亩本不属于他们的,区区几文钱,没了也就没了。
但出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嚎了两嗓子:“杀千刀的沈氏,不孝的东西,人走了还要顺走家中的东西。”
阴氏的怒吼让隔壁的人侧目。
“我说嫂子啊,沈氏出门手上可啥东西没有,怎么顺了你家中的东西?”
别人家怕了那家子,她可不怕。
她儿子是村里猎户,不全指着地里那点收成,自家也是有地的,还不到要巴着旁人的地步。
“那是她早就有预谋的。”
“人家孤儿寡母,一个大着肚子一个还是个孩子,每日里进进出出大家都看在眼里,要顺点东西出来可不容易呢。”
“那是她早跟有些人勾搭好了……有些人啊就是打的好算盘,让旁人给他们养孩子,养大了再认回去,可真是什么便宜都让他们占了……没脸没皮的东西,要被天打雷劈……”
那人一听就笑了:“嫂子这话可说得好笑,珉之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可光见着他被虐待了,一日三次的打倒是吃饱了,饭却是吃不上几口,若说养育之恩,昔日金姐姐还在世的时候倒还能说道说道……”
她们是同辈,见阴氏实在做得过分,怼起她也没有心理压力。
他们两家离得近,早些年年景还好的时候,见那孩子吃不饱,也时常拿着东西去接济一下。
真要论起养育之恩,阴氏却是最没资格的那个。
阴氏被气得倒仰,破口就开始大骂。
对面那人也不甘示弱,叉起腰回怼起来。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
这边元令辰将房间整理好,正要去庖房帮陈氏做饭,却见元宝珠沉着脸站在门外。
双手抱着一床半旧的被子。
眼睛是通红的,显然是吃了挂落。
她也不敲门,只将被子直接往元令辰手中一送,也不管她抱不抱得住,扭头就走。
人也不喊,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元令辰也不跟她计较,将被子盖在沈氏身上。
元宝珠出了门,脚步顿了顿,里面半晌没动静,又恨得剁了剁脚,赌气跑出了门。
马上要吃午食,她在门外树下透透气,不想这时候遇上了元令覃。
“小姑,您去哪里?快要吃午食了。”
元宝珠擦了擦眼泪,不想让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人看到。
“你来做什么?”
“我娘让我过来问问有什么缺的,我们好匀些过来。”
元令覃走到元宝珠面前:“小姑,你这是怎么了?”
元宝珠别过脸,不语,她虽是直来直往,但背后说人长短的事,还不屑为之。
元令覃知她的性子,不由得叹口气:“小姑,您这般什么都不说,祖母又怎会知道?会哭的孩子才更惹人疼。”
“我的事不用你多嘴。”
“小姑,您可都十六了,明年是必定要嫁了,祖母手中统共也就那点积蓄,若是一心向着元令辰,您可该怎么办?”
见元宝珠面色有些松动,元令覃再接再厉继续劝道:“这女儿家的嫁妆可是关乎着一辈子的事呢,嫁妆不丰厚,在婆家都站不稳脚跟。听说祖父将家中唯一的田地都抵了出去,这可是家里唯一的进项,到时连吃都成了问题,不要说嫁妆,怕是像样的席面都办不出来了。”
她说着,还似模似样地叹口气。
“那我能如何?那都是命。”银钱在她娘手里,她纵然不服气又能如何?
“小姑……”
“你不是有事,还不快去?”
元宝珠打断她要说的话,越想越是烦闷,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第十二章 蚕桑
本来她作为爹娘的老来女,不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从没人给她委屈受的。
家中有什么吃的用的,也都是先紧着她来。
但那母女俩一来,就要她让出最喜欢的被子,那是她前两年才磨着她娘给她做的新被子。
农户人家,一床被子盖个十几二十年都是常事,才盖两年的被子对她来说异常珍贵。
她不舍得,顶撞了几句,还被她娘狠狠数落了一顿。
她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元宝珠坐在村口的河边上,往里面丢着石头。
这地方视野开阔,天高云淡。
虽有些凉风,多少冲散了些她心中的郁气。
每当心情不好,就习惯来这里坐坐。
待回去之后,心胸就会开阔一些。
她还记得她小时候第一次遇上她五哥,就是在这里。
也是他告诉她,这个地方的奇妙之处。
那时她小,哪懂得这些烦恼,后来大了,就时常过来。
可她再也没有在这里见过她五哥了。
听说他终于成了亲,她也为他高兴,可是阴氏难缠,只要她往五哥面前凑,他回去总要被加倍地磋磨。
时间长了,他们也有了些数,渐渐地疏远了。
元宝珠看着天边渐渐舒展开的云层。
突然想明白了,五哥生死未卜,对着他的亲骨肉,又是她的晚辈,她就是让几分又能如何?
总归日子都是自己过,哪怕嫁妆不体面,只要遇上的人靠得住,又何必去追求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若是嫁的人不好,就是再多嫁妆都填补不了的。
想到这里,元宝珠站起身,却听身后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你们姑侄二人在这做什么?都要吃午食了,还在江边吹寒风呢?那风可是吃不饱的,快家去吧,省得你们爹娘等急了。”
族人们从祠堂出来,都要从家里吃过午食才下地。
原先有些人家中贫苦,午食也是省了的,但如今是农忙的时候,饿着肚子也不行。
多多少少会弄点吃的果腹。
远远走过来的那个人,也是元氏族中人,时常会在江边撒点网捕鱼,也是给家里添点吃食。
这日家里没有好菜,便过来看看运气。
却不想在这里看到了她们,特别是后面那个,行迹怎么看怎么有点不对。
元宝珠闻言回过头,正好看到被吓了一跳的元令覃。
心中也是吃惊。
“你怎么也来了?”
元令覃有些心虚:“我担心小姑,过来看看。”
“我又不会寻死觅活,有什么好看的?”
元令覃心头一跳,面上却露出一个尴尬的笑:“那样就好,小姑,我们快回去吧,祖母要等急了。”
元宝珠拍拍身子起身,率先离开了。
陈氏做好午食,刚将饭菜摆上桌,发现元宝珠不在。
“宝珠呢?”
沈氏一脸莫名:“宝珠不在吗?方才还给我们送了被子来呢。”
知女莫若母,陈氏转念已想到了个中原因:“方才我数落了她几句,许是心里不痛快,她不来吃就随她吧。”
沈氏想到那床被子,也猜到了一些原因,哪里还坐得住?
正要起身,却见元宝珠已是回来了,陈氏看她没有太大情绪,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吃完饭,元锦宁又发了话:“家里的田地已是没有了,我之前还佃了十亩地,要交五成的租子,还要再交赋税,多出来的粮食还不够我们嚼用,我想着将屋子后面废弃的猪圈整出来,也能多个三分地,种些菜去卖。”
“你们也别多想,家中积蓄还是有一些的,还不到那个地步,只是这个世道,我们也不知明日会如何,趁着还太平,多给自己留些底气。”
家中那猪圈本就是用泥地夯实了搭了个棚子在上面,只需松了土,再从外面担些泥进来就能种菜了。
虽是一时费了力气,从长远看还是有好处的。
元令辰想了想,开了口:“祖父,祖母,那猪圈整出来就交给我种吧,我会打理好的。”
在京畿之地,卖菜是农户家中极为重要的进项之一。
他们屋前屋后都是有菜地的,东一块西一块,能利用的也都利用起来了。
但又要种粮,又要种菜,等天再暖一些还要采桑养蚕,元锦安和陈氏不一定照看得过来。
再者,家里唯一一亩田地是因她们送出去的。
如若她们不能在这个新家体现出自己的价值,短时间内或许不会有什么,时间长了,未必不会有人心生怨怼。
光看如今元宝珠的态度就能看出一些了。
还有就是,家中如果一直没有足够的银钱来源,她和沈氏的住处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有。
元令辰话一出,陈氏有些犹豫:“婵儿你还这么小……”
“祖母,就要我种一季试试吧,若是不好,我保证不会再沾手。”
元令辰敢这么说,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
前世她也看过不少农书,印象特别深刻的要数那本《蕈谱》。
书中总结了前朝多种菌蕈的培育方法。
其中出现最早的惊蕈法,都是两百多年之后才会出现。
在那之前,菌蕈都是靠着天生地养。
物以稀为贵,这种纯野生的菌蕈自然成了深受追捧的食材。
她若是真能种出菌蕈来,那在家中才算真正站稳脚跟。
陈氏看她态度,知她是体恤他们,为他们分忧,想想自己的确不大腾得出手。
也就松了口,同意让她一试。
“那宝珠有时间也照看着些。”
元宝珠点头,嘴上却道:“再过一月,就要采桑养蚕,那时就要顾不上了。”
陈氏脸上肃然:“那自是以养蚕为重。”
家中的院子,屋前屋后种满了桑树,还有一些山地,也尽是种的桑树。比起种菜,蚕桑才是根本。
元令辰这才知道,元宝珠还是个懂养蚕的,不免对她有些改观。
在梁朝,男耕女织,分工明确。
男人种地,女人养蚕缫丝,有时白日里辛苦一天,晚上挑着灯纺纱织布,不比男人轻松。
这一年所产出的米粮和布,缴完赋税,也只够糊口的。
能有结余,那就是一个丰年了。
大多数时候,都是入不敷出的。
元令辰和沈氏对视一眼,都决定要用心做事,万不能拖了家人后腿。
这日午后,元锦安和陈氏各自忙开了,元令覃神神秘秘地拉过元宝珠。
在角落里嘀咕了半天,元宝珠才为难地点点头。
元令覃满意离开。
浑然不知,有一个未知的存在将她们的对话一个字不漏地听了个清楚明白,并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它的主人。
第十三章 救人一命
吃过了夜食,元令辰看着元宝珠偷偷出了门。
想了想,还是敲响了陈氏的房门。
陈氏忙活了一天,正要歇下,这会见她敲门,颇有些惊讶。
“婵儿,这么晚了,你找我可有事?”
“祖母,方才我无意中听到大姐和小姑说话……今晚褚家郎君约了小姑见面。”
这话说完,陈氏的眉心已皱的能夹死苍蝇。
元令覃的算盘打得很好,元宝珠是去和人私会,必定不会主动和人说起出门的事。
她找元宝珠的时候又是避开了人,所以除了她和元宝珠,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元宝珠是因为她说的话而出的门。
而晚上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去外面游荡,农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不提如今是农忙时候,忙活了一天,到了夜里睡觉还来不及,谁会那么闲往外面跑?
这样元宝珠死在外面,那就是死无对证。
当然,这些都只是她以为。
元令辰带着陈氏悄悄在河边找人,元宝珠与人私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说出去可再没有名声可言了,所以都默契地没有发出声音。
元令辰的行为自然让陈氏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点头。
当初她同意用田地换回她们母女,更多的是看在自己下落不明的儿子面上。
要说对她们母女有多少感情,那是没有的,就算有,那也有限。
可这一天的相处,让陈氏有了些改观。
她这个半路认回来的孙女,看着年纪小,人却很通透,也很懂事。
这样的教养,沈氏功不可没。
原先她还觉得沈氏来历不明,如今看来,这沈氏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陈氏一边找着人,一边在心中衡量着沈氏和元令辰。
直到百步外传来一道尖叫声,还有重物落水的声音。
陈氏心里咯噔了一下,大步跑了过去。
“宝珠!”陈氏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脱了外面沉重的冬衣,跳入河中就要去救人。
她扑腾着水游过去,被慌乱的元宝珠一把抱住,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活不肯松手。
陈氏一连呛了好几口水,眼见两人要一起去沉下去。
元令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着月光四下张望了一下,隐隐看到一物,眼前不由得一亮。
岸上晒着一些粗麻编制的渔网,距离元宝珠落水的地方不远。
她疾步跑过去,伸手将渔网扯了下来。
甩手将渔网撒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到了陈氏手边。
陈氏挣出一只手,抓上了渔网,元令辰将渔网往肩上一扯,真将两个人拉出了水面。
好在有系统相助,真不用她自己使力。
元令辰一鼓作气将人拉了上来。
元宝珠躺在地上,已没了声息。
他们到之前,她已经呛了不少水,后来抱住了陈氏,两人一起呛了水,陈氏倒还好,识些水性,在沉下去时屏住了呼吸。
元宝珠却没那么好运。
陈氏抓起放在一旁的衣服,往她身上一披,拍拍她的脸:“宝珠,宝珠……”
拍打了好一会,都不见她有反应,陈氏心中一沉,已知道是不行了。
话里带了哭音:“宝珠,你醒醒,宝珠……”
陈氏关心则乱,早已六神无主,元令辰却镇定许多:“祖母,让我试试?”
元令辰蹲下身,探了探脉。
查看了元宝珠口中的异物,将她口中的水草清理掉。
双手抬起她的下颌,弯下腰以口渡气。
并用双手按压胸前。
元令辰反复做着之前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
元宝珠渐渐缓过了气。
还是陈氏先发现了元宝珠的情况,她喜极而泣:“宝珠,宝珠……”
“祖母,天气寒凉,还需早些回去。”人虽是救回来了,却远不能高枕无忧。
这是一个风寒能要人命的朝代。
陈氏是太着急,以至于失了章法,有元令辰提醒,她马上反应过来:“对,对,要赶紧回去。”
陈氏年近六十,却做惯了农活,背着个人虽有些吃力,但还算受得住。
只埋头一口气将元宝珠背回了家。
元锦安自陈氏出门就一直在等他们回来,屋里的油灯发着微弱的光,一闪一闪。
见她们回来,大惊:“宝珠她怎么了?落水了?”
陈氏点了点头,来不及多说:“你去烧些热水,我帮宝珠换洗一下,去去寒气。”
“好好好,我这就去。”元锦安也不敢耽搁,埋头进了庖房。
外面的动静惊动了沈氏,一听元宝珠落了水,哪里还有心思睡觉。
也爬了起来帮忙。
一家人折腾到很晚,到了半夜,元宝珠还是烧了起来。
一场风寒来势汹汹。
元锦安又连夜将族中的疾医元锦春请了过来。
开了药,还是压制不住。
待到了天明,再次诊脉,就只有摇头。
“除非是要京中大医出手,否则怕是……”
“京中大医?”元锦安叹口气:“我们不过是一介庶民,哪里请得起京中的大医?”
“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虽是这么说,看在同族的份上,多少留了点药下来。
元令辰进宫之前,曾跟着她祖父行医。
进宫之后跟了慕容氏,一步步成为慕容氏最离不开的心腹。
直到慕容氏当上皇后。
她又暗中跟着太医院院正学了许久。
医术上不说妙手回春,比起普通的医者还是要精通几分的。
元锦春的药,不论是炮制手法还是储存方法都有些问题,这会大大影响到药效。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
如今的医者大多敝扫自珍,有些良方宁愿带进坟墓也不愿传授出去。
导致很多乡野之地一医难求,即便有医,也只能治些粗浅的病症,如这般来势汹汹的,也不敢胡乱用猛药,就怕一剂药下去反而将人治死。
第十四章 系统绑定须知
在元令辰眼里,元宝珠的病症不算严重,看似凶险,其实并无太大问题。
只需一剂麻黄汤,便可压制下去。
元令辰拿着镰刀和筐出了门,直接上了山。
除了沈氏,没有人注意到。
她太医院的那位师傅,有一种独门秘技,将炮制失败的药材重新炮制一番,还是可以补救一些药性的。
总比直接那样用着要好。
只是那味甘草,还是需用上一些蜂蜜。
她上山就是为了找蜂巢取蜜。
原本不想那么快暴露出自己的医术,但这是个极度信奉鬼神的朝代。
她和沈氏一回了家就有人丧了命,怎么都要被打上一个扫把星的烙印。
到时族中对她们会有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元令辰上了山,翻过一座山头,在一个山坳处找到了一个蜂巢。
她取了一些枯枝,又摘了些新鲜的树叶,在蜂巢下面推成一堆。
拿火石点了,很快树下冒起一阵浓烟,蜂巢里的蜜蜂四散而逃。
“宿主,可以了。”
元令辰拿出一个麻布做的袋子,将蜂巢套进去。
摘蜂巢十分危险,若不是有系统在,她也不敢孤身前来。
“宿主,我的能量已告急了,我需要休眠一段时间积蓄能量……”
“嗯,这段时间多亏了你。”若不是有他相助,她也不能那么快就摆脱了阴氏。
“真,真的吗?宿主,你真的不嫌我无用吗?”
“嗯。”元令辰没有说什么煽情的话,摘了蜂巢,就埋头下了山。
但系统还是感动得稀里哗啦。
“宿主,你真是全宇宙最好的宿主……”系统哇一声哭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连主脑都不要我了,只有宿主你还要我……”
自从系统出了状况之后,它就一直患得患失,就怕哪一天它的宿主也遗弃了它。
所以元令辰的要求他都不敢打折扣,虽然嘴上抱怨几句,事实上却不敢违背她的意愿。
就怕哪一天连她都不要它了,那它真的就一点存在的意义都没有了。
所以听到元令辰谢它,它是真的觉得受宠若惊。
“行了,你去吧。”
系统一直喊着主脑不要它,其实并不是真的不要它,只是因为它任务完成度太低,被降级了而已。
这个系统太玻璃心,以为主脑是要将它抛弃了。
系统若是真被抛弃,只有消失一条路可以走,哪里会放任它去各个位面游荡?
可系统说的也并非是信口胡说,元令辰是这个系统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次任务还失败,那它真的是要被回收了。
“那,那我去啦,宿主。”
“宿主,我……”
“去吧!”
“哦。”系统彻底没了声息。
此时另一个系统趁机钻了出来:“你考虑好了吗?趁着它休眠,趁机将它摆脱了,和我绑定。”
元令辰扯了扯嘴角:“可以。”
这些日子,没事的时候,她也在研究对付这系统的方法,还真让她想到了一个。
只是当时忙着对付那一家子,暂时腾不出手来而已。
“你终于想清楚了?我就说,就那个傻白甜又玻璃心的系统,你何必留着它?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就知道你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系统还在巴拉巴拉地说着,丝毫没有感受到元令辰心底的那一丝冷意。
这时候的家中,陈氏才感觉到不对劲:“婵儿呢?”
沈氏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婵儿她上山去寻药了。”
“寻药?”陈氏没说话,元锦安却开始吹胡子瞪眼:“她一个孩子去寻什么药?她懂医吗?山上豺狼虎豹,蛇虫鼠蚁遍地都是,你放心让她一个人上山?你的心咋那么大?”
沈氏心虚地低下头,自己的女儿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但女儿是个有主见的,她想拦也拦不住。
而且她的女儿来头大着呢,是有仙人保佑的,她相信她不会出事。
“其实,婵儿之前生病,我就一连好些天都做梦,梦见仙人和我说,婵儿是天上星君转世,是有大福缘之人……”
有仙人保佑是好事,沈氏对着旁人藏着掖着,却没想过瞒着二老。
因为一个屋檐下,很多东西藏着掖着反而容易出事。
有些事就是讲个先入为主,她提前说了女儿的来历,日后女儿有个异常,他们自动就会将原因归结于她是星君转世,所以不凡。
元锦安半信半疑:“星君转世?就凭几个梦?”
沈氏还没接口,陈氏先急了:“几个梦怎么了?那是仙人托梦,当时我险些和宝珠一起溺水,婵儿用一己之力把我们二人拉了上来,这是什么?这是神力。上来之后宝珠都没气了,婵儿就往她嘴里吹了一口气,她就又活了,这又是什么?是仙气。你懂个什么?我看婵儿就是星君转世,错不了。”
陈氏一槌定音,元锦安被说得哑口无言。
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元令辰背着筐回来,就见沈氏和元锦安一齐迎了上来,看她的眼神都热切了不少。
“婵儿,怎么样?”陈氏一脸期待,看样子是对她的药材充满信心。
元令辰和沈氏对视一眼,见她点头,心里也明白了。
“小姑的药,还需重新炮制一番。”
“那你快去吧。”元宝珠是陈氏的眼珠子,能救元宝珠的元令辰,自然也是千好万好的。
只要她真能救了她的宝珠,那就是仙人转世,她就得将她供起来。
元令辰点点头,拿过桌上的一包药,进了庖房。
那系统还在继续说话。
“宿主,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发烧而已,只需要一颗退烧药,保证药到病除,哪里需要那么费时费力?你还是快点跟我绑定吧……”
元令辰将药分门别类的放好,手上动作不停:“要绑定也可以,你需得保证,不得损害另一个系统。”
“那系统就那么好,你要这么向着它?”系统酸溜溜地道。
“你且说应还是不应吧。”
“你既然执意要留下它,也可以,但它必须永远休眠下去。”
元令辰想了想:“可以。”
系统这才高兴起来。
元令辰的面前出现一道幽兰色的光屏。
当头居中几个大字《系统绑定须知》。
元令辰不动声色地扫过全文,选择了已阅读并同意绑定,并将文字下面一行小字暗暗记在心里。
在这个系统眼里,元令辰不过是个古代土著,哪里能知道系统的运行规则,还不是它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只要绑定了他,要做什么任务,自然是他说了算。
他万万想不到,会在元令辰这里跌一个有生以来最大的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