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陈年旧事
勿离心中极是不甘。
无论他如何说,都没有从赵和口中得到所想要的保证和许诺。
到得后来,赵和甚至有些不客气地驱赶他,他这才不得不离开。
不过他也很清楚,赵和此时不可能给他诸如将会有多少兵马过来、送多少钱粮给大宛的许诺,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安心。可赵和就是不说,他心中虽然不甘,却也无奈。
从金策之死开始,他就已经上了贼船,别想脱身了。勿离很清楚,只怕此时已经有细作跑到犬戎人那边去宣扬,是他因为愤恨金策害死他父王、令大宛一分为三,所以与赵和勾结,一起设计诱金策来贵山,最终在贵山城中杀了金策。
所以他必须仰仗赵和。
另外,他现在还有一个麻烦要解决。
金策虽然没有带大军来贵山,随身的护卫数量并不少,这些人如今正被包围着,若不能解决掉他们,将是心腹之患。
无奈的勿离只能带着手下暂且离开,这档籍室附近,所剩的就只是赵和、樊令、阿图、莲玉生还有张衡五人。
看了看自己的护卫,赵和向他们使了个眼色,樊令与阿图当即远远避开,而莲玉生望了望赵和与张衡,他原本有话要对赵和说的,但此时,也只能先合掌然后退下了。
于是残垣断壁之中,唯有赵和和张衡二人相对了。
赵和望着张衡,虽然已经竭力克制,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情激荡。
那些困扰他许久的迷团,今日终得有一个答案了——应该会有吧。
带着这个念头,赵和上行,向张衡行礼:“赵和见过张……张公!”
他用了“张公”这个在大秦比较普通的敬称来称呼这位已经年过八十的老人。
张衡捋了捋须,微笑起来:“好孩子,你呼我张师也可,呼我老师也可。”
他一句“好孩子”让赵和鼻头一酸。
事实上,赵和如今的年纪,早不是被人称作“孩子”的时候了,他上次听人这样呼他,还是从铜宫出来不久之时,那个时候,王夫子这样呼过他。
赵和心中突然动了动,这才不到十年的光景,王夫子的形象,在他心中竟然已经淡去了一些。
铜宫中的那些老人,在他心中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
他定了定神,再次长揖行礼:“老师!”
以张衡和他的渊源,当得起“老师”这个称呼,因此赵和说得非常自然,没有任何不适。
张衡微微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赵和的肩膀,将他扶起,又拉着他坐在残余的墙垣之上。
他温和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问,今日不妨说出来,只要我能够回答的,绝对不会隐瞒。”
赵和喉结动了动,许多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涌上来,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想到先问什么了。
“我是谁?”他望着张衡:“我从何而来,又向何而去?”
张衡哑然失笑:“这当真是好问题,古往今来,无数智者,皆不能答……若你只是在问自家的真实身份,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赵和轻轻扬了一下眉。
张衡见他没有别的意见,当即轻声说道:“你是太子胜之遗孤。”
赵和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你的腰间有一处星状胎记,当初星变之乱时,我抱过你,因此见得清清楚楚,所以,如果那个胎记还在的话,烈武帝是你的祖父,逆太子或者说太子胜是你的父亲,这是毫无疑问的。”
赵和听得张衡这句再次确定的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腰。那里确实是有一处星状胎记,虽然不算是什么隐蔽部位,可是张衡一开口就说出此事,证明他所言并非虚假。
“那当今天子呢?”赵和又问道。
“他也是太子遗孤,与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不过,你的母亲是太子府中的嫔妃,在宗籍之中有册,他的母亲……是故新都侯之妻。”
赵和愣了一下,然后愕然。
故新都侯……那是清河的父亲。
清河的母亲乃是已经死去的新都侯正妻,若这么说来,清河与赢吉,竟然是同母异父的姐弟!
如此说来,就能解释得通了,为何清河如此维护赢吉,因为,坐在天子之位上的,竟然就是她的同母弟!
她自愿近乎流放的来西域和亲,她对着赵和总是欲言又止,这一切,无非是要维护这个秘密!
“大将军在其中,又是何身份?”赵和忍不住问道。
“大将军曹猛之妻,与新都侯正妻乃是亲姊妹。”张衡说起这些旧事,也不免有些唏嘘:“而且,故太子胜与新都侯之妻私通之事,原本就是在大将军府中发生,当初太子胜风流倜傥,甚得人心,诸般皆好,唯独好色,颇有不修之事……”
“何止不修,简直是胡来!”赵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哪怕太子胜是他父亲,他也要这样说。
新都侯是宗室,论辈份与太子胜是同辈兄长,太子胜跑到本身就是外戚的曹猛家里勾搭自己同辈嫂子,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张衡看了他一眼,闭住嘴没有做任何点评。
赵和又道:“老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此事当初知晓的人不多,但我确实是其中之一,因为……当初新都侯妻发觉有孕之后,是我想法子替他遮掩的。”张衡苦笑起来。。
他当年为太史令,对宗室还有些影响力,宗室求神问鬼占卜星相之时,不免会找到他。而且他还是咸阳城中有名的良医,一些不方便御医插手的病人,也往往会找他。
见关系到张衡的阴私,赵和便没有继续问这个问题,当即又道:“那当初烈武帝下诏要将铜宫之中的我换出,曹猛是如何瞒住烈武帝的?”
这又是一个关键。
赵和的母亲在宗室籍册之中,他的身份是确凿无疑的,而赢吉出生之时,想来是以新都侯子的身份而存在的,但曹猛利用了烈武帝那份诏书,从而使赢吉获得了赵和的身份。
张衡缓缓道:“烈武帝最后几年,对许多事情都甚为后悔,而且,他也发觉,自己杀太子胜,实是受了欺瞒。但他一代雄主,如何能承认自己的错误?故此事情便拖延下来,当他最后时日之际,他才下定决心,将你从铜宫中换出。下诏次日,他就已经神智不清,想来曹猛是见此情形,这才动了心思。”
“这般做,对曹猛有何好处,赢吉不过是他妻侄,又不是他亲子!”赵和皱着眉:“他冒如此大的风险去行此事,难道说……那个时候,他就想着要将赢吉扶上宝座?”
彼时烈武帝另立太子,国有储君,曹猛这样做,只见风险,不见好处,除非他当时就怀有僭越之念,生有废立之心,否则不当做这样的事情。
张衡摇了摇头:“此事恐怕就只有曹猛自己知晓了……”
赵和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
张衡说的是当年密辛,莫说放在当年,就是现在,若是被人知晓,都是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他心中疑惑解开,自己的身份得到确认,原本该轻松一些,但他的心却是越发沉重了。
对张衡所说,他没有怀疑。
因为这样一来,说多事情都可以解释得通了。除了清河的异样,还有赢吉每次对待自己时的异样,曹猛对自己的猜忌……
特别是清河与赢吉二人。
清河赵和是真的视其为友,而且还夹杂着陈殇这个家伙在里头。
至于赢吉……
想到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赵和不禁苦笑起来。
他正笑之时,张衡的声音又传了来:“你似乎并不为此生气?”
赵和道:“我为何要为此生气,我想知道此事,又不是要与人争什么,只是想要做一个明明白白的人罢了。”
张衡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这般想,那是最好不过了,凡事要顺势而为,唯有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赵和初时还以为他在劝慰自己,但旋即意识到不对,当即一扬眉:“老师言下似乎另有所指?”
“太子胜之子,烈武帝之孙,这既是身份,也是负担,你抛开这身份,虽然有些可惜,却也可以因此丢了负担,轻装上阵。”张衡凝视着他道:“前路漫漫,任重道远。”
“啊?”赵和还是不解。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璀灿的星空悬于二人头顶,张衡抬眼西望,看着那辽阔无际的星空,轻声道:“阴阳家有观星与风水二支,老夫以观星见长,虽然星相之术,虚无飘渺,但老夫苦苦研习七十年,还是略有所得。好孩儿,极西之地,确实有大敌将至,彼时能够将之挫败者,恐怕是非你莫属。”
赵和没有出声。
他此时心中混乱,虽不至于自暴自弃或者怨天尤人,但也谈不上慷慨激昂豪气冲天,若是有可能,他更愿意抛开身边的一切,让自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就在西域,而非中原。
“老师……铜宫之中,几位老师都是因为老师的缘故,才会自投监牢,前去教导我吧。”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才收敛住心神,继续问道。
三十、星相之说
“当初我自星相之中觉察天机,便与几位老友说及此事,加上江充倒行逆施,激起不少人反感,再就是……太子胜虽然好色,但为人宽仁恩厚,还有就是有人眼见学派式微,便起孤注一掷之念……你不必太过感激我们,我们所作所为,并非单纯为你,也有自己的打算。”张衡缓声说道。
若是此话出自别人之口,少不得就是在贬低铜宫之中那些教养赵和的老人。但是出自张衡之口,则让赵和半点都没觉得不妥。
只有张衡,才是最了解所谓五贤之会的人,也只有他,最清楚那五位老人为何进入铜宫去教养赵和。
从张衡的解释之中,赵和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五位老人进入铜宫教养他,大的方向来说,都是为太子胜保留一丝香火,毕竟在五贤之会时,他们可都不知道烈武帝会下那道密诏,更不知道大将军曹猛会私下偷赵和的身份给嬴吉。
但各自也有各自的利益诉求,有的是因为受太子胜重恩,想要借此报恩,有的是因为自己的学派不受重视,便寄希望于张衡的预言——在张衡的预言之中,这位铜宫中的孤儿,迟早是要走出铜宫,成为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
虽然各自的打算并不相同,不过赵和听完之后,还是沉声道:“诸位老师养我教我,此恩如何回报都不为过……老师,你为何笃定我能够生离铜宫,曹猛既然以嬴吉替代我,按理说,他不该让我活着离开才对!”
这是赵和在诸多疑惑被解之后,又一个新的疑问。
大将军曹猛,权倾天下多年,甚至能行废立之事,岂是那种心慈手软之辈。他既然下定决心推出嬴吉,那么赵和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隐患。以其权势身份,有的是办法在铜宫之中解决掉赵和,至少可以将赵和始终困在铜宫之中,不放他出来。
事实上,陈殇能够从铜宫中接走赵和,靠的就是大将军的虎符。
“你休要小看曹猛,其人虽是贪权,但器量才能,都非普通人可比。他虽然推出嬴吉,却无意杀你,在他心中,初时你是无害之人,而且有你存在,某些时候也可以作为一个后备手段。再后来……废立之事已成,当今天子已经登基,他就更不须杀你了。毕竟,这天下能够证实你身份的,唯有我与温舒二人了,温舒已死,便只有我一个。”张衡摇了摇头道:“再后来,他发觉你才华非凡,颇得人心,再生忌惮之心,但当今天子终究还有兄弟之情在……”
赵和点了点头,这与他猜测的也差不多。
他不怀疑张衡所言,张衡这样聪明之人,在西域、咸阳都留有后手,因此得知一些隐秘的消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对于嬴吉,赵和此时心情甚为复杂。
从血缘来说,他是赵和同父异母的兄弟,从情感来说,两人曾经并肩作战共度艰难,从利害上说,若不是嬴吉,赵和也做不出这许多事业,甚至有可能已经受曹猛猜忌而被害。因此,赵和应该感激他。
但同样,此人抢去了他的身份,长期欺瞒于他,还有可能不停地利用他……因此,赵和似乎该痛恨他。
但赵和现在发觉,自己对嬴吉却既没有太多的感激之情,也没有太多的仇恨之意。
在他心底深处,原本就对一切有所猜测,只不过,如今通过张衡之口,让这些猜测被证实了。
定了定神,赵和神情肃然:“老师说到星相之术,我想请教老师,这星相之术是真还是假,这人世之间,果真要遭遇灭世之灾么?绿芒,又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连江充这等人物,都投身于它?”
他二人坐在星幕之下,赵和问的时候,还忍不住抬头望了望星空——这无穷无尽的星星,难道真的预示着地上人类的命运,决定每件事的轨迹?
“我是阴阳家牵星一脉,这星相之术,可是我这一脉的看家本领……呵呵,但若你问我,我是不是懂得星相,能不能确定星相是真是假,我只能说不能确定。”张衡轻声笑了起来:“自古以来,不知多少雄才伟略的人君,不问苍生问鬼神,不看稼穑看星穹,结果落得一个晚景凄凉!”
“我观星多年,虽不能确定星相之说是真是假,但确实略有所得。若星相之术是真,哪怕只有三五分真的,那么,灭世之灾之说不假,事实上,这些年火妖横行于泰西之地,泰西诸国,或国亡人绝,或流离失所,为其征服者,先弃其祖先,后弃其人伦,人不再为人,而为神仆,这与灭世有何异?”
“故此,你问我别的星相,我回答会是模棱两可,但唯独问我这灭世之兆,我会肯定地告诉你,若火妖东来,大秦不存,则天下万国再无可当之者。彼时,便是灭世之时,也即火妖所言审判之日。”
赵和屏住呼吸,听着张衡说起这结果,虽然张衡并没有举什么毛骨悚然的例子,可是他听了之后,还是觉得汗水涔涔。
或许火妖治下,人不会被其杀绝,但人之所以为人而非牲畜,秦人之所以为秦人而非蛮夷,终究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的。若是失其文明,绝其伦理,断其传承,这与灭种有何区别?
“火妖东来,与诸国纷争不同。诸国纷争,尚可习他人之长以提高自己,如战国之时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或者习别国之术以丰富自己,如圣祖皇帝时遣人习天竺制糖之术,诸如此类,益多而害少。但火妖所到之处……你也曾经见过火妖,你看他外貌与人无异,甚至言谈行止,皆颇类常人,可一旦发作,如同傀儡一般,再无半点自家主意。凡有违逆其意者,皆被斥为恶魔,欲除之而后快!”大约是担忧赵和对火妖还是不够重视,张衡又补充说道。
赵和对张衡自然是相当尊重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盲从其人之说,这么多年来,赵和跟了数位老师,结交了诸多朋友,在这些人身上,他学到的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要有自家的判断。
张衡终究是老了,他对火妖的认知,还停留在老一代学者的“亡文灭种、背祖弃宗”上,赵和考虑的则更多。
不过他没有与张衡争辩什么,毕竟,在面对火妖的威胁上,赵和与张衡并无相左——不能任由火妖的势力扩张到大秦,若能消灭自然更好,若不能消灭,也应该将其阻挡在葱岭之西,不可放其入大秦关中精华之地。
这些狂热之徒若是进入中原,毫无疑问,按照他们在泰西之地的一贯作法,必是要将原本生活在本地的秦人尽数驱杀的。
“那绿芒呢,火妖背后,便是这绿芒,莫非这绿芒,当真是什么可怕的怪物?”赵和又问道。
张衡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丝苦笑:“这便是我不解之处了,江充虽然狡诈,但不会信口开河,他当真认此绿芒为主,此事颇让我惊讶。我在打听火妖底细的同时,也一直在探询绿芒,到如今,也只能说是略有……”
他正要说“略有所得”之时,突然赵和眉头皱起,猛然拔剑,向右侧前方突进,直到那断壁之旁,长剑挥出。
长剑铮的一声,与一件兵器撞在一起,溅出数点火星。
几乎在此同时,张衡的声音响起:“当心!”
而避在稍远处让赵和与张衡说话的樊令与阿图,此时也猛然向这边冲了过来。
莲玉生原本盘膝跌坐,身体突的弹起。
赵和心中也是生出警觉,迅速后撤。
轰!
一声爆响,黑暗之中近身而来的那人化成一团火焰!
其爆炸之后掀起的气浪,吹得张衡须发皆猛烈抖动。张衡伸手拽下自己的斗篷,脸上神情惊怒交加。
他没有想到,竟然给人悄然接近到这个地步!
若不是赵和反应灵敏,直让此人悄悄爬到他们身边,然后再炸这一下,赵和年轻力壮,或许还可幸免,张衡年老体衰,绝对无法逃过!
让张衡更揪心的是,赵和发现有人悄然接近之后抢步上前攻击,对方立刻爆炸,张衡离得有数步之远,因此并未受伤,可赵和就在身侧,会不会因此受伤?
他可是知道,那腾起的绿色火焰有多诡异,其沾上人身体之后,水浇土埋都难以熄灭!
若赵和在他面前出了什么意外,他如何对得起那五位进入铜宫的老友,如何对得起赵和?
因此,张衡一挥衣袖,顾不得仍然在燃烧的绿焰,也顾不得有可能还暗藏的刺客同党,大步向着那边行去。
在他视线之中,赵和伏在断墙之下,身上倒是没有火焰,但因为是背对着他,其正面是否受伤,还不得而知。
张衡走了还没有两步,便看到前方有身影闪动,紧接着,两个人影从黑暗中突了过来,手中利刃在星光照耀下闪动寒芒。
张衡怒喝了一声,腰间剑不知何时拔出,然后电一般刺向其中一人!
三一、浑天如卵
张衡固然年迈,但这一剑出时,却极为迅捷。那名刺客并未想到这个垂垂老矣的身躯,竟然还会暴发出如此力量,他的注意力全在赵和身上,毕竟对他们来说,赵和始终是第一目标,故此当他意识到危险临近之时,张衡的剑业已贯入他的心口。
但也不知是不是那刺客身具非人之力的缘故,明明是受了如此致命之伤,他却还能发出一声“巴克”的尖锐吼声,然后轰的一下,炸成一团绿焰。
张衡在一剑刺中之后,迅速后退,避开迎面而来的绿焰。
那股让人作呕的气味之中,赵和原本伏倒在矮墙之下的身体猛然跃起,一剑又刺中了另一名刺客。
赵和刺中之后,同样迅速后退,但出乎意料,这一位刺客却并没有爆炸。
刺客的面容被布巾遮住,露出的一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感情,仿佛被刺中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一般。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瞥了赵和一眼,然后就气绝而死。
赵和稍稍犹豫了一下,在确定没有第四名刺客之后,他行过去,用剑尖将那刺客的面巾拨开。
面巾之下,是一张长满浓须的胡人面庞。
张衡缓步行到他的身边,叹息了一声:“这个刺客不是火妖,他应当是阿欣的人,火妖与阿欣联手了。”
“没准火妖与阿欣原本是就是一家的呢。”赵和道:“他们多以刺杀来达到目的,而且都善于蛊惑人心,每一个刺客都不将性命当一回事……老师,我几乎要相信,他们背后确实是某位神祗了,若非神祗,凡人如何能够将他们蛊惑到这个地步?”
张衡眉头轻轻一皱。
他其实没有将自己的所有判断都告诉赵和。
哪怕经历过这么多事、做出了这么多事,但在张衡眼中,赵和仍然只是一个“孩子”。
每一个长辈都将自己家的晚辈看成孩子,总担心其不能承担太多的责任,智者如张衡,也不例外。他之所以隐瞒,不是有意欺骗,而是怕赵和无法接受他推测出来的结果。
可是赵和如今却自己猜测,那位“绿芒”真有可能是神祗。
“若绿芒真是神祗,你当如何?”张衡问道。
赵和顿时笑了。
“还能如何,自然是按照咱们秦人,咱们华夏一贯做法行事啦。”赵和道。
“一贯做法?”
“是,若是海淹了我,我便化身为鸟,将之填起,若是天淋了我,我便开山凿石疏浚洪流。伐山破庙屠神驱鬼,这样的事情,我们秦人难道还怕去做么?”
这番话说得张衡顿时动容。
这二十余年间,他对星相的研究越深,对火妖与绿芒的了解越多,他心底便越是忧虑,担心当这所谓的灭世之灾降临之时,大秦也无法挡住。
可赵和一番话,让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判断错了。
他与五贤一起培养赵和,其实与江充说的也没有太大区别,就是想通过教育与诸多苦难磨砺,培养出一个英雄人物来,这个英雄人物,可以带领大秦来抵抗可能到来的危险。
但赵和却以为,大秦无需英雄,或者说,英雄之血流淌在每个大秦人身体之中,这是自古以来便传承下来的东西,只要危机来临,这血自然就会在秦人身上活过来,秦人会去面对一切危险,哪怕是天地鬼神也不会畏惧。
张衡缓缓点了点头。
二十年前,张衡便已经是天下闻名的大学者,这二十年来,特别是最近十年,他隐于大宛附近,甚至混进了大宛的档籍室,精研西域、波斯、大食乃至泰西学问,一句“学贯中西”才可评价他的学问。但赵和这一句话,让他意识到自己这二十年来犯的一个错误。
他总是在学者——无论是大秦的学者、华夏的学者或者是异邦它国的学者那里,去寻求探索,希望能找到应对灭世之灾的办法,希望能构建起一套理想的制度。在这里他有一个疏忽,便是忘了天下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学者反而是少数。学者固然可以教化引导普通人,但学者所有的想法构思,却都要通过普通人才能来实现。
换言之,他在寻找英雄,却忘了英雄源自普通人。
“你说的没错,那绿芒便是神祗,最多不过是我们华夏来个伐山破庙。”良久之后,张衡道:“华夏以民为本,以民为神,以民为天,岂惧域外邪神?”
见赵和对自己眨巴着眼睛,张衡笑着补充道:“自然,那绿芒未必是神祗,或许只是天外妖魔,诈称神祗,蛊惑人心……我在大宛研习泰西学术,据称有名为托勒密者,以为大地为圆,我也以为,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若那绿芒,乃是天外生灵,偶然得至此间大地,自称神祗,或未可知。”
赵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张衡这个说法,虽然只是一个猜测,但这猜测也极为大胆,而且比起火妖声称的绿芒乃是神祗,更让赵和容易接受一些。
张衡认为,大地是悬浮于天体之中的一个类似蛋黄的球,绿芒是此方天体之外的一个生灵,因为某种缘故闯至大地,为了蛊惑人心而自称神祗。这种猜测,自然是缺乏证据证明的,甚至有可能永远都无法证明,但总比火妖们宣扬的此方世界乃是那绿芒所创,绿芒乃独一无二的神祗要让赵和更容易接受。
“总之,细究此事,于事无补,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做好准备,待火妖来袭之时,能够有足够的力量与之相抗。”张衡缓缓又道。
赵和点头:“老师所说不错,故此大宛位置极为重要,若是大宛落入敌手,敌人便可以在此补给,然后越过葱岭,进逼西域。西域诸国,地处大漠,一片平坦,无险可守,比起大宛,更不适合作为战场。”
张衡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张衡之所以在大宛长期停留,中间只是偶尔才会回到北州去教导段实秀与李弼,原因便在于此。
“如今贵山必定会依附于你,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张衡又问道。
只不过问完之后,他又摆了摆手,笑着道:“我老矣,操心不了这许多事情,你不必与我说,你怎么想的,便怎么去做吧。”
这些年赵和的经历他很清楚,因此对赵和的眼光与行动力都很放心,他相信,只要赵和没有因为对手可能是神祗一般的天外妖魔而心智动摇,那么自然会做出比较好的选择。
赵和沉声道:“接下来我首先是要遣人去打探虚实,火妖大军未至,骊轩人却已经到了波斯,大食都在其控制之下,而犬戎只怕也会抽身回顾,犬戎的大单于比起金策更难对付……只有知道他们如何打算,我才方便应对。”
张衡嘴上说赵和没有必要对他说,但听到赵和给他解释,老人心中还是很高兴的。而且赵和的这个选择最合适不过:赵和并没有因为连番得手而昏头,想着以大宛为跳板主动进攻,这证明赵和依然保持着冷静。
大秦国力强大是不假,可是如今也没有恢复到烈武帝鼎盛之时的状态,经营西域尚且力有未逮,更何况大宛之西的地方。守好大宛、北州,锁住西域的大门,大秦便可以集中精力收拾漠北的犬戎势力。而失去漠北的支持,犬戎大单于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他再有本领,也只能逃到极北寒原去啃苔藓。
二人说到这里,接下来就沉默了。
虽然心中视张衡为师,但毕竟是初次见面,加之天色已晚,赵和也不好多作打扰。
而且此时该说的都说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赵和无意再去纠缠某些陈年旧事的细节,当即他向张衡问道:“老师今日住在哪里?”
“我自有宿处,不必你挂记,倒是还有一件事情……”张衡略一犹豫,看了看地面的一隅。
那里,就是方才江充被乱箭射死的地方。
赵和眉头一皱:“怎么,江充……有问题?”
张衡叹了口气:“或许是我人老多疑,总觉得此次江充死得太过简单了些……当年烈武帝幡然醒悟想要杀他,他也是干脆至极地死了,如今你追踪至此布局杀他,他同样是干脆至极地死了……”
不得不说,虽然眼睁睁看着江充死在自己眼前,但赵和心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犹豫了片刻之后,赵和笑道:“老师放心,就算死在此处的是个假江充,也已经无伤大局了,只要我还在,他便不敢再露面,甚至不敢再做小动作……他的《罗织经》到了我手中,才算是真正物尽其用。”
张衡哑然失笑。
当初《罗织经》只是江充放出去的一个诱饵罢了,他或许是想以此钓鱼,又或许是想借此来传承他的本领,只不过,这《罗织经》最后落到了赵和手中,而且赵和还通过《罗织经》熟悉了江充的行事风格,此次更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在贵山城给他布了一个死局。
哪怕死的不是江充本人,以江充多疑的脾气,此后只怕也如惊弓之鸟,再也不敢轻易露面了。
三二、天竺之事
莲玉生坦然地站在赵和面前,合起双掌:“让师兄受惊了。”
哪怕隔了好几年,哪怕鸠摩什死于赵和的反击之中,莲玉生仍然又拿起当年对赵和的称呼:师兄。
莲玉生自有自己的打算。
此时已经是江充伏诛的第三日,在那夜的激斗之后,赵和先是忙于同张衡交流,后又忙于安抚勿离,一直抽不出太多时间来与莲玉生交涉。直到诸事都按赵和的想法有所布置,他才终于有空再与莲玉生会面了。
莲玉生亲身经历赵和在此布局杀金策、诛江充,此前在齐郡时,也曾亲身经历赵和擒朱融、杀鸠摩什,对于赵和的能力,他非常清楚。而这几年在天竺各国的周游,甚至远至波斯的打探,让莲玉生对于今后局势的发展,也有个非常清楚的认知。
且不说绿芒灭世的预言与火妖大军的席卷,天竺诸国的浮图教,本身就面临着非常困窘的局面。当初阿育王之时,整个天竺几乎都笃信浮图,被称为“西天净土”,但就象浮图自己预言的那般,终有灭法之时,如今天竺大大小小数十国中,仍然还信浮图的,不过十余个。就这十余个,也面临着被称为“旁门左道”的婆罗门教的威胁,各国几近朝不保夕。
莫看莲玉生此次天竺之行大有收获,本身也享誉于异国,但那又有什么用,他一个人,终究改变不了浮图式微的大局。
他越发理解,为何鸠摩什会远走大秦,希望为浮图教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正是因为如此,他很清楚,浮图教终究只是一个宗教,若不能依附于一个强而有力的势力,那么在即将到来的大潮之中,必然会一切皆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固然是浮图教教旨,但真正轮到自己成为梦幻泡影,又有几人能看得透、看得开呢?
所以浮图教必须抗争,必须寻找一个强大的势力依附,而且必须尽快。否则的话,就算不被婆罗门教蚕食,也要面临如今正在东征的骊轩人鲸吞。
“也就是说,你可以确定,这些阿欣刺客是冲你来的?”赵和对莲玉生自然不会象是对勿离那样不客气,两人之间早有交情,因此他带着笑道:“莲玉生,我记得你是与人为善的性子,怎么会招惹到这些刺客?”
莲玉生老老实实地道:“小僧周游天竺之时,到了天竺最西北处,误入波斯境内,与刺客阿欣有所冲突。”
赵和没有问细节。
也不必问细节,浮图教虽然不是善男信女,可莲玉生这个人的人品心性还是相当不错的,而刺客阿欣这个组织,他们行事毒辣凶恶,赵和对其是没有任何好感。
哪怕中土大秦的墨家,也曾经有过自己的刺客组织,甚至象纵横家天择派,为了施行自己的理念也曾鼓噪过暗杀行刺之事,但是,比起刺客阿欣,单纯地为了散布恐怖而杀,他们终究还是有自己的建设目的的——换言之,在赵和看来,中土华夏的刺客们,他们行刺的最终目的是建立无须刺客的秩序,当这个秩序建立起来之时,便是刺客们谢幕之际。而刺客阿欣不同,他们要的只是单纯的混乱与恐惧,并且是由他们主宰的混乱与恐惧。
这一点来说,刺客阿欣与火妖走到一起,丝毫不让人觉得惊讶,因为二者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都是通过末日恐惧来威慑和吓唬人类——无论那人类是否相信他们,然后通过蛊惑人心的手段去控制人们,最终达到他们以人为奴仆的地步。
赵和甚至带有恶意地猜测,或许刺客阿欣本身,就是火妖的一支,只不过在潜伏在波斯作为一步闲棋罢了。
以前刺客阿欣并不是他的麻烦,但现在它是了。随着大秦势力延伸到大宛,随着西域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介入大宛事务,大秦与刺客阿欣的冲突是必然的。
“与你无干,他们虽然是为你而来,但是,那日出现在档籍室,证明他们与江充必然有联系。”赵和笑道:“江充大约也意识到不对,因此才召集他们,只不过事起仓促,他们晚到一步,便只能想着事后刺杀我们来做弥补了。”
赵和这个猜测更接近那一日事情的真相。
见莲玉生还想说那天的事情,赵和摆手道:“多年未见,上回秘密相会,来不及多说,今日正好可以听一听你在天竺的经历,不必再为这些宵小之辈多费唇舌了。”
他神情话语都很客气,但莲玉生还是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威严。
若说在齐郡时的赵和还有几分青涩,可是经过这几年之后,特别是西域之行后,赵和整个人都已经成熟。
莲玉生当即从善如流,开始谈自己在天竺的见闻。
特别是天竺婆罗门这旁门左道的诸多事情,莲玉生一一道来。
说到后来,他还忍不住道:“我浮图教有云,众生平等,便是大秦,虽有君子小人之别,亦有宁有种乎之喝,可婆罗门诸国,贵贱世代,上下不通,使其空有千万黎庶,终难成一国之治。”
赵和忍不住讽刺了一句:“你们不总说天竺浮图之国,乃是西天净土,一个个都向往无比,想要往生于此么?却不曾想,这天竺诸国,竟然如此不堪吧!”
莲玉生摇头道:“师兄此言差了,浮图所言西天净土,是与婆罗门诸国相比。”
赵和微微一愕,这倒是,好歹浮图教还主张众生平等,和贵贱不仅世袭甚至下层永无上升途径、高低仿佛不同族类的婆罗门天竺诸国相比,浮图教诸国对于天竺民众来说,还真算是西天净土了。
聊完这个,莲玉生神情又开始严肃起来,他合掌向赵和行礼:“如今妙法不昌,浮图在天竺亦只余数枚种子,骊轩人东向而来,必不满足于波斯之地,浮图诸国能否相存,全在师兄一念之间。还请师兄以苍生为念……”
赵和猛然摆手,制止了他。
一边制止,赵和还一边大笑。
笑了好一会儿,赵和才道:“和尚你莫要怪我,实在是你方才所说太好笑了。”
“师兄何出此言?”莲玉生倒不觉得赵和这是对他的不尊重,他诚恳地问道。
“以苍生为念是不错,但也要看是何处苍生、何等苍生吧?”赵和道:“我第一要顾的,是大秦苍生,大秦苍生之中,我优先要顾的,是人而非禽兽,如今大秦尚不太平,百万百姓贫弱饥寒,我若去顾别国苍生,甚至耗费钱粮和士卒性命去给别国之人,若非愚蠢,便是为己邀名。和尚在齐郡与我相交,在稷下学宫与我辩论,你觉得,我会是那种花数十万钱招来昆仑洲也好还是天竺也好的学子,还令稷下学宫女学子与之相交之辈么?”
莲玉生苦笑起来:“师兄何必以此极端之论来辩,我只是请师兄顾及苍生性命,却不是请师兄拿钱拿粮拿本国女子,去奉养谄媚于异邦生徒啊!”
“和尚明白这一点就好,我向来以为,浮图之法虽无国界之别,但浮图之僧却是有国族之分。和尚就直说了吧,我若相助天竺浮图之国,于大秦有何益处?”
莲玉生觉得自己脑中嗡嗡作响,赵和这模样,让他怒也不得,笑也不得,这活脱脱就是一副商家嘴脸,可莲玉生知道,赵和兼修百家,根本不是纯粹的商家之人!
“呃……”思绪被赵和打乱之后,莲玉生再想重新组织起言语来,花费了不少时间。而且,他越是组织言语,赵和那句“浮图之法虽无国界之别,但浮图之僧却是有国族之分”便越在他心中盘旋不去。到末了,他半赌气地道:“天竺浮图诸国,皆向大秦纳贡称臣,想来师兄是不同意的?”
“自然不会同意,纳贡称臣,无非虚礼,只想着虚礼,便要大秦出真金白银,甚至要大秦百姓为之流血牺牲,这等事情,我是不做的!”
“师兄又不是大秦天子,也不是大秦大将军,如何做得了大秦的主?”莲玉生恼羞成怒,却不是因为赵和驳他的面子,而是因为他在心底明白,赵和那句浮图之僧有国族之分,其实已经说动了他。不过为了胸中之气,他还是想和赵和辩上一辩,因此才有此赌气之语。
赵和笑了起来。
莲玉生也只是一时赌气罢了,说出之后,便觉不妥,看赵和不回应,心中更是不安。
他合掌念了一声浮图,让自己重新镇定之后,这才向赵和谢罪:“师兄,小僧嗔念未去,若非师兄相试,尚不自知……依师兄之意,天竺浮图诸国,当如何自处?”
赵和缓声道:“你方才说了,天竺浮图诸国,尚余十几,为何不统合这十几国之力,与婆罗门诸国争锋?”
莲玉生苦笑起来,若是真能统合,这些浮图诸国早统合了。但是天竺诸国,内斗不止,彼此之间,互不相服,如何统合得起来?
“没有外人介入,自然难以统合,可若是有外力呢?”听得莲玉生的话,赵和反问道。
“哦,莫非大秦愿意出兵……呃,师兄愿意出后?”莲玉生不解地道。
“我愿意出兵,但有两个条件。”赵和面上浮起意味深长地笑来。
三三、有些木然
当听赵和说他愿意出兵之时,莲玉生反倒犹豫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合掌道:“大秦如今,乃是救世之地,希望之光,不可为我一己私念而冒险。师兄,若是勉强,就不必了。”
“勉强不勉强,我自有判断,倒是我这两个条件,你若觉得为难,那就当我不曾说过。”赵和笑道。
莲玉生心里突的一跳。
让赵和都说为难的事情,显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但他想来想去,面对内有婆罗门教、外有骊轩远有火妖的局面,天竺浮图诸国,除了大秦,当真是没有任何外援可求了。
因此他再度合掌:“若能救世,便是舍我这残躯,又有何惧?”
“很好,很好,我的第一个条件是你要还俗。”赵和一本正经地道。
莲玉生顿时变了神情,整个人都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道:“师兄,莫要开玩笑。”
“你们浮图不打诳语是假,我不打诳语是真,我的第一个条件,便是你要还俗,娶妻生子,因为大秦不可能去帮助与大秦并无利害关系的浮图诸国,除非这浮图诸国共奉一主,其主是秦人!”赵和道。
这一下,莲玉生就更惊愕了。
赵和的意思,不仅仅是他还俗成家,还要他当由天竺十余个浮图教立国国家的共主!
也就是说,赵和要他当天竺浮图国国君……这如何使得?
好一会儿之后,莲玉生连连摇头,苦笑道:“这,这,师兄何必为难我?”
“哪里是为难你,莲玉生你仔细想想,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够既为大秦所接受,又可以被天竺浮图诸国接受?你可以举荐一人出来,只要此人能做到这个,就不用你还俗,只要你做个浮图之主!”
“僭越,僭越!”莲玉生连着念叨了两声,他想了想,确实如赵和所言,若说有谁可能被大秦与天竺同时接受,还真只有他了。
所谓大秦接受,不过是赵和认可罢了,天竺人如何能得到赵和认可?事实上,以莲玉生对赵和的认识,他对天竺人向来是看不上眼的。而一般的大秦人,又如何能够让天竺诸浮图国接受?
他倒真是最好的人选。
想到这,莲玉生脸色变来变去:难道自己真的要还俗,要娶妻,还要生一堆小光头?
师尊曾经说过,女人比起老虎都要难缠得多,恶虎尚可以力服之以智胜之,女人是软硬不吃纠缠一世!
想到可怕之处,莲玉生几乎要哆嗦起来。
他忍不住抬眼,看到赵和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醒悟过来:赵和这是以调侃他呢!
他心念一转,想到赵和方才所言“浮图之主”,精神一振:“师兄,我欲入驻那烂陀寺,为浮图诸宗之长,师兄是否可助我一臂之力?”
赵和哈哈笑了起来:“你不愿意为天竺之君可以,那就当这个浮图诸宗之长吧。但我只认你一人,所谓子承父业,能承你基业者,只能是你之子!”
莲玉生原本听到赵和允许他不还俗,只是以那烂陀寺住持身份来担任浮图诸宗之长,也就是天竺各邦名义上的共主,脸上微露喜色,但又听到“子承父业”之句,顿时又愁眉苦脸起来。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反正是不敢去招惹师尊口中极为可怕的女人的,最多……最多以后在自己的弟子当中指认一人为义子,反正赵和也没有说是亲生儿子。
莲玉生此时没有想到,赵和思考得比他所念更深远。
为何非要莲玉生为天竺之主?
一来莲玉生再名声远扬妙法精深,对天竺来说,仍然是一个外来者,想要在天竺站稳了,就必须抱紧大秦,而要抱紧大秦,自然就要向大秦输送利益。
二来赵和不想为大秦后世培养敌人。若真帮助天竺建立起一个中央集权的帝国,如今其势弱,自然会听从大秦,何随着其实力增长,统一天竺诸邦之后,少不得就要与大秦争夺利益了。
所以最好的天竺,一定得是一个分裂的天竺。可以由一个浮图之主来担任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以方便整合诸国之力,应对波罗门、骊轩或火妖的入侵,但绝不能形成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所以莲玉生这个共主,有大秦的支持,在外敌威胁之时,能够镇住天竺浮图诸邦,但当外敌解除之后,诸邦又必然会相互掣肘,分崩离析,不至于真正在对外战争中形成统一的势力。
这并不是阴谋,这是为子孙计的长远之策,毕竟此时的通讯手段与交通方式,使得大秦不能对天竺施行有效管理,不可能越过崇山峻岭雪域高原去直接统治天竺,既然如此,就需要用一定手段,使天竺不致于太弱而失去屏障与牵制的能力,也不能让天竺太强,反而成为大秦卧榻之畔鼾睡之国。
“第二个条件呢?”莲玉生在想明白之后,决定不再此事上纠缠,因此又问起赵和第二个条件来。
赵和笑道:“第二个条件,自然就是天竺浮图之国必须组建联军,若得我召唤,联军须为我所用!”
莲玉生眨眼了两下眼睛:“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赵和笑而不语,莲玉生又恍然。
赵和强调的是,天竺浮图诸国联军必须是为赵和所用,而不是大秦所用。
这其中,还是有些差别的,天竺浮图诸国,只听从赵和的,就会成为赵和的臂助,从军事上说,天竺诸国到大宛这边来,比起大秦中土到大宛这边来还要迅速,赵和若是急切之间需要调兵,天竺诸国联军至少可以充个人场。
从政治上说,天竺诸国联军只听赵和的,就可以成为赵和与大秦中枢进行权衡时的资本,大秦中枢若考虑对赵和动什么手脚,就必须将天竺诸国联军也考虑进去。
虽然有点挟外人以自重的味道在里面,可对于身份特殊的赵和来说,这也是一种迫不得已自保的手段。
但关键问题上,赵和需要借助外力自保这件事情,让莲玉生心中突的一惊。
“大秦中枢……难道会有所变故?”莲玉生颤声问道。
“我现在还不知晓,但是……有些事情,实在让我不得不多做准备。”赵和道。
莲玉生眨巴了两下眼睛,莫看赵和收复了西域,在击杀金策之后,整个北疆也即将重归大秦治下,甚至连大宛都将成为大秦的屏障,但是,由于骊轩东征还有犬戎东撤,大秦边境上面对的威胁反而更大,更莫提其后紧随的火妖了。这种情形之下,大秦中枢若是再出现什么意外,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想了一会儿,莲玉生自觉对此并没有什么应对之法,当即将之放下,合掌向赵和道:“这两个条件,贫僧都答应了,但不知师兄何时能够出兵助我,又能出兵几何?”
赵和提起笔,开始在纸上写信,莲玉生有些莫名其妙,等了好一会儿,赵和的信写完,然后吹干墨汁,交给了莲玉生。
“这?”莲玉生不解。
“我现在就可以出兵,这就是我给你的援军。”赵和说到这,又拍了一下手。
在赵和身后,一人转了出来,却是樊令。
“啊?”莲玉生更是迷糊了。
“樊令会和你一起去皮山国,你在皮山国稍候,然后会有人与你会合。你们自此处取道西羌,调动西羌羌骑,自雪域穿山南下,可直到释加国。”
莲玉生瞬间明白,他愕然道:“你是说……你派的兵马,是羌戎胡骑?”
赵和笑了起来。
此时整个雪域高原之上,尚未形成国家,由大小数十部族放牧生息。这些部族大者也不过是一两万人,少者才数百人,长期以来,他们都与内附的诸羌有这样那样的联系。在名义上,他们确实是与内附诸羌一起,隶属于大秦的治下,只不过大秦从来没有往雪域高原上派过一官一吏,也没有在此征过钱粮赋税。这些羌戎诸部,时而臣伏,时而反叛,总之对大秦来说是不大不小的边患。关键在于,雪域高原环境恶劣,平原上的秦人在此难以持久,所以对付他们,大秦向来是以羌治羌,发动内附诸羌去征伐他们。象此前赵和西来的途中曾经反叛的骖狼羌,便曾是对付羌戎诸部的一把好刀。
只不过,莲玉生希望得到的,可是大秦本土支援,而不是这些战斗力有限的羌戎轻骑。
正是战斗力有限,此时正是一秦抵五胡的年代,连犬戎与内附诸羌的战斗力都不被秦人当回事,更何况战斗力还逊于他们的羌戎诸部。
就连莲玉生,也从来没有想到借助羌戎诸部来对付天竺婆罗门诸国。
在莲玉生看来,赵和动用这些羌戎轻骑,根本就是空手套白狼!
不,这些羌戎轻骑,在雪域高原上饶得眼睛都发绿了,将他们驱入富庶的天竺诸国,那根本就是放出了一大群饿狼!
赵和却笑道:“你放心,他们绝对会出兵,而且也不只羌戎诸国,皮山国乃是浮图之国,此事与浮图教有关,他们必然会踊跃出兵。”
莲玉生急了:“他们若不出兵呢?”
赵和向自己的那封信呶了一下嘴:“我这不是写信劝说了么?”
莲玉生只觉得眼前一阵昏暗,叹息道:“师兄……”
他喊得甚为凄切,赵和也心中不忍,当即淡淡地道:“你放心,我的信有用,若是无用,那我自然会出兵打得他们出兵!”
莲玉生都有些木然了。
三四、未战言迁
且不说赵和如何忽悠莲玉生,又如何威压勿离,此次贵山城发生的事情造成的冲击,随着时间的推移迅速扩散起来。
确实是冲击。
江充的死其实并不重要,毕竟此人长期躲在幕后,此次不过是由假死变成真死,没准因为他的死,还有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气。但是,金策单于的死却是极为重大的事情,无论是对犬戎,还是对西域和葱岭诸国来说,其造成的震荡,几乎不亚于一颗流星砸在了地面之上。
这十余年来,犬戎大单于一直在经营西方——这其实是被烈武帝时的兵锋所迫,犬戎人很清楚,当大秦聚集起力量来对付他们时,他们会面临什么问题:大秦输上七场八场也只是伤点元气,而犬戎大败一次就意味着亡族灭种,因此他们不得不转而向西,反正西方有的是虽然不如大秦富庶可比犬戎要强的国家与部族,而且这些国家和部族的实力还孱弱得紧。
因此,替犬戎经营东方诸国和部族的,就是金策单于。对内,他要压制好银签与铜章这两个不省心的,统合好犬戎诸部的力量,好为大单于提供一个稳定的后方和源源不断的人力物力支持;对外,他要压制西域和葱岭诸国,从他们身上搜刮以补充犬戎的不足,同时还要掌控对大秦的攻势,既要能够劫掠大秦边郡以自肥,又不能过分刺激大秦使得大秦再次全力以赴对付犬戎。在这种内外平衡之中,金策积累了巨大的威望,所以哪怕赵和生生从金策的口中将北州保了下来,葱岭周边诸国与部族心里,还是仍然赵和不如金策,内心中更畏惧犬戎一些。
也正是因此,他们在外交上,几乎大多数都站在犬戎一方,向犬戎缴纳财物,甚至出兵为犬戎壮声势。
但是,这一次金策却被赵和杀死,偏向于犬戎的诸国、部族顿时愣住了。
这些诸胡虽然是小国、小势力,但小有小的生存方式,于是乎,一队又一队的使者纷纷被派了出来。有得到确切消息的,使者就赶往大宛贵山城,有消息不怎么灵通的,就将使者派往北州或者于阗。甚至还有心底害怕到极致的,干脆在往这三个方向都派使者之外,又另派使者向咸阳行去。
毕竟在他们心目之中,赵和代表的是大秦,大秦的中枢在咸阳,无论赵和在西域这一块做出了多大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听从大秦中枢的指挥的。
但这些使者派出不过数日之后,新的一批使者便又急匆匆而出。
这次不是向东,而是向西。
因为意思之中犬戎人的混乱并没有发生。
本来在诸国的掌控者看来,犬戎失去了金策这根擎天之柱、架海之梁,原本被约束在龙城的银签、铜章必然蠢蠢欲动,按照犬戎人的规矩,先要内斗一番决出胜者,这胜者还或许会挑战一下大单于。但是这一次犬戎人却没有乱,没乱的原因在于,一直经营西方的犬戎大单于回来了。
不仅大单于本人经到达河中一带,据从那边过来的粟特商人所言,大单于将这些年发往泰西的犬戎人全部带了回来,同时还有数不胜数的仆从国军队。
“百万人,甚至两百万、三百万人!他们驱赶的牛羊,前后就绵延千里!”
“战马,甲兵,草原之上从来没有这么多过!”
“无数的工匠、奴仆,听说大单于在泰西灭了十九个国家,将这十九个国家的青壮与匠人全部带了过来,将他们积累了千百年的财富全部带了过来。那是堆积如山的粮食和黄金,还有能够将草原都铺满的布帛!”
在这些先期而来的粟特商人口中,犬戎大单于是在远征西方获利决定性胜利之后班师东归的,他的回来,让连番吃了败仗甚至损失了金策这样军政大家的犬戎瞬间恢复鼎盛,甚至更胜于以往了。
于是本来决定倒向大秦的诸国、诸部,又疯狂地派出使者赶往河中,且不说是否能够拍上大单于的马屁,至少要去瞧瞧,大单于是不是真如传闻那般强势而回。
毕竟这将决定各国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他们派出的使者还没有赶到河中,从波斯那边又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波斯人聚集全国兵力,号称五十万,在一个被称为高加米拉的地方与东征的骊轩人举行一场会战,会战以波斯人溃败、其王被杀告终,波斯人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力量和意志,骊轩兵锋前驱已经越过波斯高原,直指天竺诸国。
据说骊轩皇帝与犬戎大单于杀了八头牛与七匹马,以此盟誓,双方结成同盟。在与波斯人的会战之中,犬戎的骑兵发挥了重要作用,为了回报犬戎的帮助,骊轩皇帝将暂时不向天竺进军,而是扫清一条北上之路,与犬戎夹击大秦于西域的势力。
首当其冲者,便是刚刚投靠大秦的贵山大宛。
也就是说,贵山大宛即将面临犬人从北而骊轩人从南的夹击之境!
双方合起来的兵力可能超过数百万之众!
对于葱岭周围的小国来说,他们根本无法判断这数百万之众的数量是真是假,他们只知道,他们国家所有的人甚至加上牲畜,也凑不齐这么庞大的数量。
于是诸国一个个噤若寒蝉,又纷纷派出两批使者:一批向东,将此前派来与大秦接触的使者召回,一批向西,带着更多的礼物前去迎接他们的新主人。
便是贵山大宛城中的勿离,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也陷入狂乱之中,连砸了数件来自大秦的瓷器之后,慌忙来寻赵和。
贵山大宛最多能凑出万余兵力,这么点人,如何能够抵挡犬戎与骊轩的夹击,所以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还是求助于赵和。
他是下定决心,今日就算是抱着赵和的腿跪下痛哭,也要让赵和答应派来大秦援军,至少要让赵和同意,在必要之时,允许他退入西域甚至大秦境内。
若保不住自己国家,至少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只不过他到赵和住处时,才知道赵和不在。
“赵都护不在?他去了哪儿?”勿离愣了一下,心头顿时生出一个不安的念头。
他接到了消息,赵和自然也接到了消息,难道说……赵和畏惧犬戎与骊轩势大,因此逃了?
“呃,都护听闻城外湖中有鱼,鱼质甚是鲜美,故此去钓鱼了。”
回应勿离的是前日才赶到的赵和亲卫——在勿离彻底倒向大秦之后,便有一支由三百骑组成的小部队进入了贵山城中,他们将负责保护赵和的安全,避免遭遇象金策那样的事情。
勿离心中一动:“赵都护可曾知道犬戎大单于与骊轩皇帝的事情?”
那亲卫满不在乎地道:“知道了。”
勿离心里的不安松了些,毕竟赵和知道了这消息,却还能悠哉悠哉地前去钓鱼,这本身就说明了,赵和并不将此事放在眼里。
但旋即勿离心里又浮起一个念头:赵和是不是假借钓鱼之名,实际上已经离开了?
勿离能被江充培养,自然是个聪明人,可是聪明人就多疑,疑心一起,不亲眼见证,别人想要说服他极不容易。
故此勿离当即也出了贵山城,来到城外湖畔,寻找正在钓鱼的赵和。
此时贵山这边天气正暖,勿离沿湖前行,不一会儿,到了一处坡地较,见到了赵和。
只见赵和坐于一块岩石之上,头上戴着斗笠,手中持着钓竿,垂线于湖面之上。风过湖面,波光粼粼,鱼线也轻轻摇动,在湖面之上激起轻微的涟漪。此情此景,说不出的逍遥处在。
原本心中惴惴的勿离,见此情形,也不禁放松了心情。
他望着赵和,犹豫了一会儿,并没有接近。
因为是背对着他,赵和似乎并不知晓他到来,过了会儿,赵和猛然提线,从湖中钓起一条足有两尺长的大鱼。
听到赵和的笑声,勿离这才上前道:“都护当真是好兴致。”
赵和回过头来看到是他,面上笑容未减:“原来是大王,殿下来得正好,今日与我共享全鱼宴。”
勿离苦笑道:“都护镇定自若,小王却做不到……大敌当前,小王朝不保夕,哪里有心情去享受什么全鱼宴!都护,能不能给我说说,骊轩与犬戎,我们将如何应对,也让小王我可以安安心。”
赵和看了看饵钩之后,甩竿将饵钩又放了下去:“骊轩不必在意,我的使者已经前去拜访骊轩之主,他不过是虚张声势,不会真的来大宛。”
他说得极是肯定,勿离愣了一会儿,回想起赵和行事,虽然有冒险之举,但是却还算是可靠,当下将信将疑地道:“好,骊轩不足为惧,那犬戎呢?”
“犬戎大单于回军原本是你我意料之中的事情,金策既死,他不回军,谁还能服众?”赵和笑了起来:“无非是他回得稍早了些,故此你有所担忧罢了。不过,在我看来,他来得早也有早的好处,他首先得统合本部之后,才谈得上来大宛,反倒能够制止原本金策部下的冲动之举。”
赵和说得轻描淡写,勿离却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
“都护,我就实说了吧,若是大宛不可守,还请都护念在我心向大秦的份上,许我举国内迁!”他心中念头转来转去,脸上也忽阴忽晴,其中不乏有出卖赵和的想法。但他终究是聪明人,知道金策之死、犬戎东来,无论如何自己都是逃不脱的,因此打消了那些纷杂的念头,向赵和哀求道。
“还未战,何言迁?”赵和淡淡地道。
三五、大局布置
听到赵和之语,勿离不但没有恼怒,反而松了口气。
他知道自家对于大秦的作用,不仅仅是贵山大宛可以给大秦在葱岭提供一个防御屏障和前进支点,他本人也将成为大秦对待附庸的一个标杆。所以,大秦肯定不会让他不明不白地送死,若真有危险,一定是会许他内迁的。
但赵和拒绝他内迁,证明赵和对解决即将到来的危机有把握。
若他提出内迁的要求,赵和立刻同意,那勿离才要真正担心——他跟着江充学了多年,也算是野心勃勃之辈,真的内迁跑到咸阳去当一位有名无实的藩王,他自然不会高兴。
“应对大敌,需要小王做什么?”勿离沉声道。
“乘着此时大战尚未起,你要做两件事情,一是搜集粮食,唯有足够多的粮食,才能供给即将到来的大秦援军;二是加固贵山城防,贵山城防不足,若是受敌围困,只怕难以守备。”
这两点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勿离略一犹豫后道:“粮食……如今从河中到葱岭,几乎所有国家都在囤粮……”
赵和笑道:“这便是大王你要动心思的地方了,如何从他们手中将粮买来,或许拐来骗来都行。”
勿离听到“拐”、“骗”二字,心中顿时有了个念头,他看了赵和一眼,略有些犹豫地道:“还请大都护许我借大秦之中以用!”
赵和笑着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此事。
他能猜到勿离会用什么办法。
骊轩、犬戎,还有紧随二者而来的火妖,这消息是瞒不住的,既然瞒不住,河中与葱岭诸国、诸部族的首领们很容易就明白,以他们的实力,根本无法阻挡这两波敌人。骊轩与犬戎还可以投靠过去,虽然他们的盘剥肯定沉重,至少还可以勉强活着,但火妖凶名赫赫,若是投靠过去,未必会被他们接受。因此,这些国家部族的首领,自然要想退路了。
打又打不过,投过去不保险,那唯一的办法就是逃了。
往哪儿逃?
除了大秦这在预言中被称为“希望之地”、“人间净土”的地方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
但他们怎么样才能逃入大秦、为大秦所接纳?特别是现在,大秦与犬戎敌对,与骊轩关系暧昧的情形之下,他们怎么样才能做到既与大秦私下勾搭,又不至于引发骊轩、犬戎的追究?
这就需要一个中间人。
而贵山大宛,正好适合充当这个中间人的角色。
换言之,大秦是一艘在即将到来的大风浪中能救他们命的船,而贵山大宛则是卖船票的,他们买贾掏的不是金银铜钱,而是粮食。
勿离心里还打着算盘,做这个中间人,不仅能替大秦积累足够多的粮食,自己或许还可以在中间过一道手,赚上一此家当。
只不过这种算盘,就不好说与赵和听了。
“小王一定会尽力解决粮食问题,接下来是加固城防之事,小王不擅兵法,都护是来自大秦的名将,攻守皆是当世第一,还请都护多多费心,帮贵山加固城防。”
勿离将不要钱的马屁扔了出来,赵和半是无耐地叹了口气:“若是如此,我这难得的闲暇就又没了……”
“还请都护垂怜!”
勿离几乎都要跪下来哀求了。
若能够守得住贵山,谁愿意背井离乡跑到大秦去当个富家翁?哪怕大秦富庶远胜于大宛,哪怕咸阳繁华远胜于贵山,哪怕大秦的一个勋贵生活都比大宛之王要好,但是在大秦,勿离只怕连自己的人身自由都不能作主。
“呵呵,大王何必如此,贵山城防,我也有打算,只不过在等一人来。”赵和摆了摆手:“你可曾听说过大秦墨家?”
墨家善守,在大秦还处于春秋战国之时,便已经闻名遐迩了。勿离为江充弟子,也从江充口中知道不少有关墨家的轶事,因此点头道:“知道,莫非都护要让墨家来替我守城?”
“墨家守城,须得借助城防器械,前些时日,我已经遣人去请墨家之士来了。”赵和道:“来者姓诸葛,单名一个明字,北州新的城防便是他主持,他来之后,你可高枕无忧了。”
诸葛明本被赵和留在北州,辅助段实秀处理政务——此前赵和对段实秀多多少少有几分忌惮,诸葛明的另外一个任务就是监督段实秀,使其不至于与郭英联手,将离开北州的赵和架空。
一个诸葛明一个李弼,是赵和留在北州的一文一武。
不过现在与张衡相见之后,许多旧事都得到了答案,段实秀的可靠性在张衡那里得到了证实,因此再将诸葛明留在北州,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所以赵和决定,将诸葛明调到贵山城,发挥其墨家所长,在帮助贵山城建立城防系统之时,也可以监督一下勿离。
同时,赵和还希望通过诸葛明,吸引来自大秦内地的墨家子弟。毕竟墨家子弟有象诸葛明这样擅长各种工程和器械的“器墨”,也有喜欢竹杖芒鞋暗藏利刃的“剑墨”,以墨家的死士剑客,对波斯的刺客阿欣,正是针尖对麦芒。
想来此时诸葛明已经从北州动身了。
因为北庭、安西两大都护府的同时行动,在金策死后陷入混乱之中的犬戎人已经恢复了一些理智,他们放弃了对北州的围困,从金微山之北东退,在金微山与杭爱山之间的山口处返回龙城。也就是说,如今南疆、北疆还有葱岭一带,大秦的势力已经连成一片,交通往来不再受到太多的约束了。交通的通畅,除了方便政令军令的传达和执行之外,也方便了商旅往来,仅是在贵山城中,已经有数支商队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哪怕西面是一片混乱,可这并不除非粟特商人们赚钱,毕竟混乱之时也有混乱的商机。
听到赵和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主持城防建设,勿离总算将悬起的心放了下来,他见赵和仍然在钓鱼,心里嘀咕了一声,然后便告辞而去。
他却不知道,在他告辞之后,赵和便直接将钓竿扔了。
赵和的脸色也变得甚为严竣。
如今的局面,赵和应对起来,似乎是云淡风轻:派使者以天竺为诱饵,诱使骊轩皇帝先攻天竺,以减轻大宛侧翼负担;让陈殇带领西域都护府仆从国兵力,压服贰师、郁成二城的大宛分离势力,从而让贵山城侧翼有所掩护;让北州出兵杭爱,威胁龙城,迫使犬戎不得不撤兵;让俞龙统筹西域三十六国势力,争取形成合力;让李果扫荡北疆残余的犬戎人部落,以防后方有失;让莲玉生、樊令借道皮山,说服雪域诸羌经营天竺……
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赵和如今面临的局面。
毕竟,把如今赵和手中所有的势力都聚拢起来,最多也就是凑出个二十万左右的军队,这其中真正有战斗力还只是北州与西域的秦人,总数不会超过五万。
而他即将面对的敌人呢?
远的火妖暂且不说,犬戎大单于手中有战斗力的兵力数量,就至少六倍于赵和,毕竟这不仅包括犬戎本部的青壮,还包括他一路裹挟而来的那些部族、国家,你三千我五百,凑个三十万有战力者并不难。
骊轩是人口与兵力不亚于大秦的一个大帝国,其帝弃故土而东迁,国中青壮必然是大半带来了的,再加上征服了大食、波斯这两个西方的大国,其兵力只会在犬戎之上,而不会犬戎之下。
事实上,因为粟特人打探消息得力的缘故,赵和知道的事情比起勿离还多些,他甚至知道,犬戎大单于与骊轩皇帝有一个盟约,双方共取东方,骊轩人得天竺诸国为根基,而犬戎则破大秦为基业,双方将借助天竺、大秦的物资与人力,与可能尾随扩张的火妖进行一场最后决战。
此盟约固然是犬戎人与骊轩人的无奈之举,但也可以看得出他们的决心与野心。赵和仅凭借目前手中的力量,想要战胜二者的联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他在贵山城取得一场两场甚至三场四场大战的胜利,但贵山城迟早还是要被攻下的。
所以,唯一的希望,就是大秦本土的支援。
不说别的,既然犬戎已经被驱离了南疆与北疆,那么原本大秦集结于敦煌一带的数万兵马,便可以抽调大半前往西域,有这数万兵马,再加上大秦后方的物资和人力支持,赵和就有把握在贵山与敌人长期对抗,直到流尽犬戎与骊轩人最后的血。
但这一切只是赵和的构想,要将这构想变成现实,他还需要说服中枢的天子嬴吉与大将军曹猛。
虽然双方关系微妙,不过,以赵和对嬴吉和曹猛的认识来判断,这种关键性的问题上,二人还是会支持他的。
除非……出现某些超出赵和控制的意外。
赵和紧紧握住拳头,事实上,如今已经有意外的征兆出现了。
比如犬戎大单于回军得如此迅速,这绝对不是得到金策单于死的消息后才回军,而是在这之前更久。
再比如,俞龙从于阗发来的一封信里说的事情。
“近些时日,谢氏似于异动。”
三六、能做皆做
于阗城。
比起两年之前,赵和初至西域之时,于阗城的变化甚大。越来越多的秦人出现在这里,越来越多的秦式建筑出现在这里。若说两年之前,在街道之上罕见秦人,也少见秦式建筑,那么现在,街上四分之一的人都是秦人,五分之一的建筑都带着秦式风格。
这毕竟只是一个小国,小国面对彼时超级大国的影响,无论是文化之上还是经济之上,都毫无抵抗之力。而且在秦人带来的巨额利益面前,于阗人也早就忘了抵抗,忘了他们曾经有的国王,反而将清河女王的统治视为理所当然了。
甚至在与西域别国人交谈之时,他们还以“秦人”自居,颇有些高人一等的自负。
谢楠对于自己在于阗的所见觉得颇为有趣,因此当夜深之时,他独自一人作笔记,便会将自己在此的见闻写下来。
他准备在离开于阗返回中原之后,将自己的笔记结集出版,甚至连书名都已经想好:《饮沙录》。
对于放弃眼前的一切,他还是有些遗憾的。不过,对于九姓十一家来说,根基始终是中原、江南再加川蜀,西域是边陲之地,弃了也就弃了,离开又算什么?
将手中的酒杯倾斜,如同血一般的葡萄酒洒落在地上,这就有点可惜了,往后在中原,想要喝到这样的葡萄酒,可能会有些困难。
于阗最大的酒楼里,谢楠这样的举动并没有招来奇怪的目光,他既在此饮酒,那么酒楼最高层自然是清空了的,在他面前,唯有一人罢了。
“你这就准备回去了?”于阗人心中的女王,大秦的公主,陈殇的姘头……清河用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谢楠:“为何回去?”
谢楠笑道:“此次来西域,为的便是在赵都护面前露上一手,证明我们九姓十一家子弟并非尽是孙谢那般不堪。如今金策已死,我在此已经没有了用处,早些回去,也免得俞都护总派人盯着。”
清河脸上浮过一丝不自然。
她知道俞龙始终怀疑谢楠的用心,陈殇也无条件相信俞龙的判断,因此多次在她枕边吹风,要她少与此人往来。为了防备此人来西域做出什么不利于众人的事情,俞龙几乎是明的派人盯着谢楠的一举一动,而谢楠此前都对此恍若不觉,直到这时准备离开,他才提及。
“殿下不必为此不安,事实上俞都护所为还算是收敛,若换作我是他,直接抓人了……呵呵,此去之后,想来用不了多久,殿下就能听到好消息了。”谢楠话题一转,又说道。
这一下子,清河顿时严肃起来:“希望如此,不过……谢家宝树,我还是劝你们更谨慎些。”
谢楠摇了摇头:“殿下,我们已经足够谨慎,只是随着天子年长、丞相年迈,时间已经等不及了。殿下可知道,丞相已经连续卧床一个多月,便是他自己,也说今年年关难过了。”
这几年有关丞相上官鸿身体的传闻,在大秦高层之中流传不止,哪怕清河郡主远在于阗,也得到了消息。
正是这个消息,让清河决定与谢楠合作。
“上官丞相……真的撑不住了吗?”虽然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可是清河还是有些难过。
在赢吉登上帝位之前,曹猛与上官鸿是她姐弟的实际保护者,而赢吉能够登上帝位,虽然是曹猛在暗中推动,但也离不开上官鸿的默许与事后背书。
若说赢吉登上帝位之前,曹猛是纯粹的保护者,但帝位已定之后,曹猛与赢吉的关系就有微妙的变化了。而这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赢吉的年长,会越来越大。
赢吉的实际年纪,比赵和还要大上一岁,此时赵和在西域已经做出了老大一番事业,赢吉却仍然是一个需要由三位顾命辅臣帮助处理政务的小皇帝。上官鸿在时,凭借其“镇之以静”的圆滑和巧妙高明的手段,可以维持住皇权与臣权的平衡,但上官鸿一死,曹猛与太尉李非之间再无缓冲,双方必然会有一番争斗,争斗结束之后,无论是谁获胜,皇帝赢吉都将面临一个极为强势的权臣。
比起现在的大将军,这个权臣几乎将所有的军事、人事、财政、司法大权于一身,皇帝除了祭祀之权外,并无任何权力,如此君权与臣权完全失衡,即使赢吉依然依赖和信任这个权臣,这个权臣的手下之中,怎知不会有人为了富贵而发动政变?便是权臣自己,如此高位,岂能自安,岂能不为后世子孙做些算计?
这番话是谢楠说动清河的关键,清河很清楚,坐在宝座之上的赢吉是自己的同母弟,她也只余这一位亲人,为了维护赢吉,她甚至都可以远嫁于阗,更何况别的事情?
“真的撑不住了,因此,丞相才让我来此,原本就是对我的一场考验,若我能配合赵都护解决掉金策这大患,那么他便在最后的时日引我入朝。”谢楠坦然道:“唯有引入新的力量,才能维持朝堂上的平衡,殿下很清楚,我们九姓十一家绝对不会与大将军合作,这样一来,联合太尉以奉天子,就是我们的唯一选择。”
清河微微点头。
大将军在朝中势力最大,上官鸿都不能与之正面抗衡,上官鸿死后,李非独力难支,但是引入在朝中盘根错结的九姓十一家,仍然能够保持某种平衡。
在这种平衡之中,天子赢吉可以左右逢源,甚至可以继续熬时间。毕竟大将军的年纪也已经年近六十,他身体再好,也终究比不上才二十余岁的赢吉。
“既是如此,俞龙那边,我会为你掩护。”清河说到这里,不免苦笑:“总是瞒这个瞒那个,对赵和、俞龙,我心中有愧。”
“殿下不必有愧,这一切,都是为了大秦。”谢楠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只要大秦能好,我等做出些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清河也只是一刹那露出愧意,不过旋即,她的眉角上吊,一双凤目露出煞气:“谢楠!”
“殿下请说。”
“我与你联手,只是为了大秦,你必须保证大秦不乱。”清河清亮的声音响起:“除此之外,你还要记着,你入朝之后,必须予西域全力支持。”
谢楠一笑:“殿下吩咐,楠谨记在心。”
“这是天子与我欠赵和的。”清河在心中补充了一句,不过却没有说出来。
九姓十一家的手段高明,竟然探清了赢吉的真实身份,知道清河与他乃是同母异父的姐弟,所以才搭上了清河这条线。
此时哪怕是清河,都没有意识即将从西方来的危机,哪怕在传送给她的军报之中,有关于犬戎大单于、骊轩皇帝和火妖的内容,可在她心中,那仍然是数千里甚至万里之外的存在。不过,出于对赵和的内疚之情,清河还是为他争取来自谢楠的支持。
至于此前赵和与九姓十一家的矛盾,在清河心中反而算不了什么,无论是九姓十一家,还是她这样的皇族宗室,与仇敌结盟或者对亲人背叛的事情,都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
见清河没有别的话要说,谢楠起身告退,出了酒楼,他长长舒了口气。
一直在外等着他的王无忌紧随在他的身后,见他如此神情,不禁笑道:“谢家宝树,向来云淡风轻,不想也有此失态之时,怎么,咱们这位公主殿下给你很大的压力?”
谢楠微微点头:“殿下若是男子,定然极难对付,不过限于女子之身,虽然天赋出众,但终究见识少了些,许多事情……”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点评。
毕竟他谢楠乃是九姓十一家这一代人中的标志性人物,他的品评价值极高,在中原一带,若有人得他品评,哪怕只是拿到恶评,身价都会上升。
“那么,事情说定了?”王无忌又问。
谢楠再度点头:“已经说定,殿下为我们遮掩,她的手令我已经拿到了。”
王无忌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轻声道:“何时发动?”
“现在,即刻!”谢楠道。
王无忌脸色微变:“何其急也?”
谢楠摇头,看了看他,然后又压低声音:“辛苦你了,你且留在于阗,监视此间动向,若是赵和有什么举动,你一定要及时送信……”
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来西域之前,对赵和还颇为轻视,但到此之后,才知此人乃是当今第一流的人物,我虽是自命不凡,却也不敢说能够完全胜他,故此中原有变之时,他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西域为好。否则他一但介入,时局变化,又会生出意外风波。”
“谢兄在此布局,不就是为了拖住他么?”王无忌看了他一眼:“莫非谢兄没有自信?”
谢楠打了个哈哈,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但在他心底,确实明白,自己是没有多少自信。
犬戎那边能做的都做了,西域都护府这里能做的都做了,敦煌那里能做的也都做了,接下来,就要看咸阳的了。
三七、丞相已死
咸阳,长乐宫。
这座巨大的宫殿之前,如今是一片肃穆。
站在大殿之前等待上朝的众人,同样也是一片肃穆。
不少人的目光会瞄向班列右手最前的位置。
那个位置原本是丞相上官鸿的,但此时,已经空了许多次了。
大秦天子历来勤政,烈武帝时更是改此前七日一朝的规矩,换为三日一朝。每到朝会之时,在咸阳城中的六品以上官员,尽数要于大早齐聚于长乐宫之前,他们往往夜半时分便要从自家出发,为的就只是在大殿之上站上一个时辰,然后散朝回官署办事。
烈武帝之后,军政大权到了大将军等五辅手中,五辅自然不会再弄得这么麻烦,他们又将三日一朝改为十日一朝,天子但垂拱而治,凡事五辅商议决定,大事才在朝会之时通报天子。这一制度,并没有因为大殿上所坐的天子变化而改变,故此,如今朝会仍然是十日一次。上官鸿身为丞相,理当参与,不过这年余时光里,他的身体多病,屡屡乞假,因此经常不来。
可就算他连续三四次不来,只要身体稍好,下一次他便又会出现在班列之位上,因此众人对此都已经习惯了。只不过,今次非同寻常,所有人都知晓,那位总是说“镇之以静”的老丞相,再也不会来了。
此年九月初九,丞相上官鸿薨于宅邸,故此九月初十的朝会之上,丞相之位出现了空缺。
铁青着脸的太尉李非,位于那个空缺的位置之后,他只需要上前一步,便可以站在那位置之上,但他却始终未曾逾越。
与他相对,面色平静不知喜怒的大将军曹猛,站在武官第一的位置,看都不曾往这边看一眼。
此时天色已明,景阳钟响起,上朝的时间快到了。
但天子嬴吉却还没有出现。
李非终于按捺不住,沉声道:“大将军!”
曹猛斜过脸来,冷淡地道:“太尉有何事?”
“天子何在?”李非振臂问道:“天子为何到如今还没有出来?”
曹猛不耐烦地道:“你问我,我又如何知道,天子不是小孩子了,他自有主意!”
“他自有主意?为何从日上官丞相一死,你便派兵围长乐、未央二宫,为何这一日过去了,宫中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李非厉声喝道:“大将军,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曹猛一振衣袖,阴沉沉看着李非:“说起此事,我倒也想问问,上官老儿尚未死,你便暗中遣人联络九门,你治下南军,为何频繁调动?”
李非冷声道:“大将军是在怀疑我?”
“非是我怀疑太尉你,而是上官鸿既死,我不得不以防意外。”曹猛回过头,又继续看着那黝深的门洞。
上官鸿活着的时候,他对其算得上是尊敬有加,但上官鸿既死,他说话时就毫不客气,完全不掩饰自己对上官鸿的厌恶。
大将军曹猛有自己的野心。
在烈武帝刚去世那时,他是想着按照烈武帝遗愿,为年幼的小皇帝辅佐。但大权在握的时间久了,他终究想要在历史之上留下自己的一笔,因此有意推动大刀阔斧的改革。
在他看来,这并不是自己违背烈武帝的遗愿,因为烈武帝生前便在推动改革,自己只是在继续这位大帝的事业罢了。但是上官鸿却阻止了他,这么多年,上官鸿那句“镇之以静”其实都是说给他听的。
但大秦帝国怎么能永远静止不动?
因为在施政理念上的不同,这原本配合得很好的二人,渐生龊龋,虽然面上还能够团结合作,可心底深处,却渐渐两两生厌了。
曹猛手握兵权不假,但上官鸿在朝堂布置多年,人事上的安排几乎大半出于他手,对于地方政务的影响,远非曹猛所能及。故此上官鸿活着,凭借他的手段,还能统合起一股力量,与曹猛维持平衡之局。
当时曹猛也有足够的器量来容忍,毕竟他清楚,上官鸿年纪比他大近二十岁,只要忍下去,上官鸿终究会死,到时围绕上官鸿组成的制约他的力量,必然会崩解,他再推行自己的改革,再不会有谁能够阻挡。
所以,他对太尉李非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李非所能依赖者,无非就是手中的南军,还有太尉府的司法权。南军与曹猛手中的军队相比,数量少得可怜,至于太尉府的司法权,只要李非去职,就根本不算一回事了。
李非挡不住他,哪怕在上官鸿病重时开始,李非就积极谋划,做了许多小动作,曹猛都不将之放在心上。
“曹猛,你休要自误,莫忘先帝之恩!”见曹猛根本对自己不屑一顾,李非厉声又道。
“忘了先帝之恩的,是你们,先帝之志,你我皆知,但这些年来,若不是上官老儿,先帝的遗愿早就实现了!”曹猛不满地回望了李非一眼:“李非,你当真是要在今日与我撕破脸,要演一场笑话给刚死的上官老儿看?”
李非毫不退让:“若是天子出来朝会,老夫今日绝不多说半个字,但你私自拘禁天子……”
“住嘴!”曹猛听他这样说,怒气再也控制不住,瞠目怒喝。
这一下李非也终于没有再说了。
曹猛心底的烦躁感越发强烈,李非有些话说得没错,昨日在得知上官鸿死之后,不,在上官鸿连续数次不能上朝之时,曹猛实际上就强化了对天子嬴吉的控制,不断是断绝中外,但也确实让一些无关人等无法凑到天子身前去。而上官鸿死的消息传来,曹猛更是直接控制住长乐、未央二宫,这种行为,说好听点是非常之时为防不测,说不好听的,确实是僭越。
但曹猛并没有阻止天子来参加这次朝会。
到现在嬴吉都没有出现,让曹猛心里异常恼怒,若不是知道这段时间里嬴吉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几乎要怀疑嬴吉是不是有意和他作对了。
“方才我已经遣人去宫中问了,天子何故至今未至,李非,你稍等片刻。”喝完一句之后,曹猛喘了口气,对李非又道。
李非冷笑了一声。
他正要讽刺曹猛,就见大殿后方,有人匆匆奔开。
此人绕过大殿,直接来到文武班列之边,面色惶急,对着曹猛道:“大将军,大将军,天子吐血了!”
曹猛眉头猛然一扬:“什么?”
“天子得知丞相的消息之后,便一直不饮不食,哀伤至极,今日晨起,原是欲来早朝,可是……起床之后,便吐血了……”
曹猛浑身一抖,转脸看向李非。
李非同样神情大变,看着曹猛的目光里带着凶意。
天子嬴吉正值青年,身体也一向很好,哪怕真的为上官鸿悲恸,也不该那么容易吐血。
可能致使天子吐血的,还有另一个原因。
毒。
李非此时已经握紧拳头,显然,曹猛若不给一个交待,他就真的要彻底翻脸了。
毕竟这么长时间里,天子都一直在曹猛的控制下,若问谁最有可能也最有能力下毒,非曹猛莫属。
此时朝中没有人可以与曹猛抗衡,天子若死,不就又可以挑一个年幼的宗室出来,曹猛又继续以大将军的身份揽权!
甚至,再顺手除掉李非,曹猛自己坐上那个御座,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非,我要进去见天子!”曹猛心念急转,向李非说道。
李非冷冷地道:“我和你一起去,若你真地害了天子,那就连我一起害了吧!”
曹猛默然了一会儿,李非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也在他意料之中。
说是意料之中,李非确实是这么大胆的人,明明猜测他有可能毒害天子,却还敢和他一起进入宫中。
说是意料之外,李非的回应非常干脆,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曹猛迈步便要向内走去,但才走了两步,身后就有人急道:“不可,大将军,不可!”
曹猛回头望去,看到的是自己的女婿杨夷。
杨夷一脸忧色,口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以目示意。曹猛明白他的意思,此时局势未明,曹猛首先要注意的,应当是自己个人的安危,而不是去看那个被控制住了的天子。
曹猛先是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伸手指了指周围,示意杨夷在他离开之后,要控制住朝堂局面,莫让朝中这些大臣出什么乱子。
然后,曹猛又向站在众人之旁的一员武将施了个眼色,那武将昂然而上,带着十余名武士,跟在了曹猛身后。
杨夷见此情形,也只能不再相劝。
他心底也知道,此时长乐宫中的守卫,尽是大将军曹猛派出的人,李非所掌控的南军,只控制了咸阳城的几处城门,根本不足以同大将军抗衡。
他之所以劝阻,也只是因为心中焦虑,担心意外,而不是真有什么证据。
故此,眼见曹猛与李非都绕过大殿向后宫行去,杨夷定了定神,回过头来,喝斥那些骚动起来的大臣:“此为国家中枢,诸位皆是天子御座之前的重臣,稍遇事端,但惶然若此,成何体统!”
众大臣的骚动稍稍安定,但过了会儿,又开始了。
三八、御前争执
当今天子嬴吉,一般都居住于长乐宫中。
长乐宫是一座规模相当庞大的宫殿建筑群,经过几代皇帝修建,几乎如同一座小城一般。其朝南的三分之一部分是前殿,用作天子大朝与百官公务,后三分之二部分则是后宫,乃是天子起居之所。
从前殿到后宫,要穿过数重门,每一重门,都有数十名武士守护。这些武士要么出自羽林军,要么出金吾卫,都算得上是大将军嫡系。
所以,大将军到得后宫,对于自己的安全其实并不担忧。
他怕什么呢,且不说他自己身上暗穿锁甲,就是这周围的武士们,只要他一声令下,哪怕对着天子,他们都敢拔出兵刃。
所以,曹猛才不会将杨夷的提醒放在心中。
当他抵达天子居住的“乾元殿”院前时,正在迈步进入,却被一名内监拦住。
“大将军,太尉,来此何事?”内监陪着笑脸问道。
“听闻天子有恙,特来探视。”曹猛不耐烦地道。
内监闻得此言,做了个手势:“乾元殿乃内殿,非天子传召,外臣不得入内……大将军,太尉,先请稍候,容奴婢前去禀报天子。”
曹猛心中恼怒,一把将他推开:“老夫要探视天子,你这狗奴也敢阻拦?”
他一边说,一边排开那内监便进了院子,内监作势要拦,却又不敢真拦,只能由得他进去。
曹猛既然进去了,护卫他的将军自然也进去了,那些跟随而来的武士也跟着进去。一时之间,十余人拥入其中,反把李非挤在了后边。
李非大怒,冷笑道:“曹猛看来你当真不只是想当大将军了!”
曹猛冷然看他:“我身荷举国之重,再谨慎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话说如此,却也向着身后数人示意,于是拥着他的武士中有一半留下来,守在了门口,与原本这边守卫的金吾卫呆在了一起。
曹猛举步上殿,迎面看到一个御医,便挥了挥袖:“你们究竟是如何照看陛下身体的?”
那御医缩着脖子,一脸无奈:“大将军,陛下是哀伤太过,以致心脉有损,非是卑职等之过。”
曹猛皱了一下眉,终究没有和一个御医一般见识,他当先走入寝殿之中,才一入内,便嗅到了一股药味。
寝殿里有不少人,包括御医、宫女还有服侍的内监,曹猛这么多人一入内,原本宽敞的寝殿里都有些满当了。
“陛下,臣曹猛听闻陛下有恙,特来探视。”站在寝殿门口,曹猛总算还记得理节性地说了一声。
床榻之上正躺着的嬴吉侧过头来,苦笑着道:“有劳大将军了,吉不甚自爱,以至于此,反倒劳烦大将军担忧,实是吉之过也。”
见他语气虽然有些虚弱,但人还算精神,曹猛总算松了口气。
在他身后,李非挤开卫士,进来之后正色问道:“陛下饮食可有异常?”
嬴吉摇了摇头,有些吃力地道:“得知丞相薨逝,吉一日未食,吉之病在心中,与膳食御医皆无关系。”
李非厉声道:“陛下为何如此不爱惜己身!陛下,社稷之托也,区区一个上官鸿,死则死矣,哪里值得陛下如此伤心?”
嬴吉闻得此言,却只有苦笑。
曹猛见嬴吉虽然虚弱,但是对答之间,神智还算清醒,当即沉声道:“陛下在此安心静养,朝中之事,自有臣等……”
“且慢!”曹猛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人叫了起来。
曹猛回头怒视,看到的却是大鸿胪夏琦。
曹猛面色稍缓。
这个大鸿胪夏琦,在两年多前曾被赵和折腾得灰头土脸,那之后他颜面扫地,原本朝中都认为他会请辞,但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忍了下去。不仅忍了下去,而且还悄然断绝了与九姓十一家的联系,成为大将军曹猛朝中最主要的臂助之一。
这样一来,夏琦的大鸿胪位置算是坐稳了,只不过朝中对此颇有评论,甚至有人编出歌来,说“琦不奇,怯如鸡,将军后,嘴啃泥”。这歌自然也被人有意无意传到了夏琦耳中,夏琦对此不以为意:无非就是些虚名罢了,怎么比得上自己头的官帽与屁股位的官位重要?
但是,他这大鸿胪之位虽稳,丞相却是无望,便是曹猛,虽然再度接纳了他,却并不是真心引为同党,无非是利用罢了。
也不知他是几时混入了队伍之中,众人竟然不曾注意到。
大将军曹猛心里暗想,口中却问道:“大鸿胪有何事?”
夏琦未语先笑,向他拱手道:“夏某尚有事情要与禀报陛下。”
“哦,你说。”曹猛道。
夏琦当即道:“好叫陛下得知,此前上官丞相虽是抱病,但诸多政务,都须经其之手,而后再行之。如今丞相不幸仙去,积压的政务却不可不处置,其中有吴郡水灾救济一事,最为重要……”
他开口说的倒真是重要的事情。
吴郡今年气候一直不好,入秋之后反而大雨成灾,不仅使得这原本的渔米之乡秋粮欠收,洪水还冲垮了许多江河堤岸。整个吴郡数百万人,流离失所者便足有五十余万,这么多人不仅仅要吃的,他们还需要取暖——毕竟如今已是九月,紧接着就是寒冬了,哪怕吴郡地处江南,没有北方那么冷,可江南湿冷的冬天,比起干冷的北方更难熬一些。
此事是正事,可不应当在此时此地来讲。
此时朝中头等大事,应当是丞相上官鸿死后的权力分配问题,唯有解决了朝堂之上的平衡,才谈得上其它之事。此地的头等大事,则是天子嬴吉的身体问题,刚刚吐过血的嬴吉,实在不适合如此劳心。
更何况,朝中大事,原本就是辅政大臣们群议而决,最多就是再加上几个相关的高官一起商议,天子并未亲政,但报备罢了。
所以夏琦在这时开口谈此事,让曹猛心里咯登一下,有些惊疑地看着夏琦。
夏琦则坦然面对他的目光。
“这厮莫非是揣摩我的意思,以为我想要折腾天子,故此故意在此用这些琐碎之事来烦伤天子心神?又或是,他看中了上官鸿那老儿留下的位置,想要在天子面前表现番?”
他心中如此嘀咕,想要阻止夏琦,却又隐约觉得夏琦这样做或许也有好处,至少可以判断一下,天子的身体状况是真的不好,还只是一时不好。
因此他便没有出声。
倒是李非,在夏琦絮絮叨叨了一番之后,竖起眉喝斥道:“夏琦,你不过是鸿胪卿,此等事务,与你何干,如今天子身体不适,你为何要恁多废话?”
夏琦也怒了,他横了李非一眼:“丞相不在,朝中事务,总得有人向陛下禀报,陛下不过小恙罢了,李非,你莫非要以此为由,隔绝中外,闭塞陛下视听?”
“夏琦,你疯了不成?”夏琦这般反驳,让李非大吃一惊,李非忍不住看了一眼曹猛,暗道这是不是曹猛的意思。
曹猛阴沉着脸。
而这时卧榻上的嬴吉开口道:“无妨,无妨,朕身体虽是不适,但并无大量。吴郡之事,关系重大,让朕早些知晓早些安心,也有利于朕养病。”
“吴郡不过是区区一郡罢了,哪里需要陛下去操心?”李非道。
夏琦瞪目喝道:“李太尉慎言!吴郡流离失所者五十余万人,家虽尚存但秋粮颗粒无收者百余万人,马上严冬将至,若是这些人得不到妥善安置,必然要去周围各郡就食。大秦粮食国库,近半仰赖于吴郡与周围江南之地,若是这些地方出了乱子,你李非便是大秦罪人!”
李非猛地想到,这个夏琦与吴郡关系密切,算得上是个吴郡之人,他为受了灾的吴郡说话,倒也说得过去。
但他在朝中向来强势,便是对着曹猛都不给面子,何况是区区一个夏琦。因此他扬声道:“夏琦,莫要以为我不知晓,吴郡之事,小半天灾,大半倒是人祸!吴郡世家乡绅,掘堤行洪,以邻为壑,故此才有堤破之事!尔等又乘乱抬高粮价,压低田价,行兼并之实!”
“先不说李太尉所言是真是假,以太尉见识,难道不知此际并非追究之时么?如今百姓已经饥寒交迫几欲反乱,李太尉还欲兴大狱,使世家乡绅也反么?”夏琦毫不势弱。
两人争了起来,双方都是面红耳赤,曹猛实在摸不着头脑,故此一直没有出言阻止。
“够了,够了!”正在这时躺着的嬴吉虚弱地喝斥了一声。
二人这才都闭嘴不语,齐齐向嬴吉躬身请罪,嬴吉没有理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疲惫地道:“里面人太多,太闷了。”
夏琦立刻接口,向着周围的太监宫女道:“除了留下服侍陛下之人,其余尽数退下!”
那些太监宫女中一半都退了下去,夏琦回头看了一眼曹猛,曹猛略一沉吟,挥了挥手,让那武士带着护卫也退到了殿口。
一时之间,殿中就只剩余七八个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太监和曹猛、李非、夏琦。
以及躺在床上的嬴吉。
三九、天子欲反
大半人都出了寝殿之后,殿里总算没有那么拥挤了,嬴吉的精神也好了一些,他示意了一下,一个小太监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靠着枕头坐着,嬴吉环视四周,见众人都安静下来,他向夏琦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夏琦当即又开始禀报起吴郡的水灾来。
吴郡水灾带来的后果相当严重,但对于已经太平了三四年的大秦来说,并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这几年里,大秦总体上没有什么大事,因此粮食足够,各处仓库里不敢说堆满,至少也有半仓之粮,足够用于赈济。
但在夏琦口中,吴郡的灾难若不解决,就会动摇大秦的国本。
待他说完之后,嬴吉轻轻摆手:“卿说了这么多,就是没有告诉朕,究竟该如何善后。”
夏琦沉声道:“吴郡入秋洪水,此阴阳不调、天象反常所致,故此治本之法乃是协调阴阳正序人伦,而灾后救济之事,则需要朝堂上下一念同心协力……”
他说到协调阴阳正序人伦时,曹猛心中微微一惊,如今朝堂之上有什么阴阳不调之处?
曹猛正琢磨间,然后便又听到夏琦声音提高:“以臣之见,能使朝堂上下一念同心协力者,唯天子一人,而今天子年长,辅政大臣却拒不还政天子,故此才使阴阳不调、天象反常!臣请天子亲政!”
曹猛勃然大怒,咆哮道:“夏琦,汝欲反耶?”
夏琦转头瞪视着他:“归政天子,何谈欲反,倒是大将军你,揽权不放,恋栈不去,莫非是包藏异心,果欲反耶?”
哪怕曹猛权倾天下多年,如今更是失去了最大的制衡对手上官鸿,听得夏琦这般指责,他也不禁浑身一颤。
然后就是更深的愤怒。
夏琦是他的人,虽然不算他的核心同盟,但在曹猛心中,一直认为夏琦站在他这一边。
可此时此刻,他已经彻底明白了。
夏琦在投机!
无论如何,曹猛是不可能让夏琦接替丞相之位的,而两年多前清河和亲之事,又让夏琦丢尽了颜面,这两年来,他的大鸿胪有名无实。夏琦大约是看到自己上升无望,便想着在归政天子之事上投机一把。
不过在愤怒之后,曹猛心底又腾起一丝恐惧。
以他对夏琦的了解,其人若无把握,应当不会在前冲锋陷阵,而是在幕后玩小动作才对。
但这一次,他偏偏带头提出要还政天子,甚至还指责自己包藏异心!
他所倚仗者,何也?
无论夏琦倚仗的是什么,曹猛都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因此曹猛转身便欲走:“天子亲政,事关重大,岂可仓促言之,待天子病愈,群臣皆至,再论不迟……”
他走了没几步,脚下猛地一停。
李非一手按剑,一手张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李非……夏琦……”曹猛心念电转,猛然明白过来,夏琦与李非二人只怕已经有所勾联!
他们方才的争吵,分明就是在演戏,为的就是让自己将护卫驱出寝殿。
若真如此,那卧榻之上的天子……
曹猛霍然转手,手按剑柄,看着榻上的嬴吉。
嬴吉一边拿着手绢擦拭着嘴边,一边默然看着曹猛。
曹猛心中顿时雪亮,天子也参予了这一密谋!
可是天子已经被他控制了很长时间,这一两个月里,长乐宫中的护卫全是他的人,天子平日里并未见往军中插手,他又是如何瞒过自己,与李非、夏琦等勾联在一起的?
这其中,还缺了一环,一环能够将这三方全部统合在一处的力量。
曹猛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局势还没有到完全不可控的地步,外边还有他的护卫,羽林郎与执金吾、北军等多数还是听他的。另外,大殿之上,杨夷还在,以杨夷在军中的威望,应当可以镇住军中,不至于有变……
“天子何意?”曹猛问道。
“几位辅臣劳苦功高,上官丞相更是因为勤于政务而去世,朕不忍大将军步其后尘,愿新政理事,使大将军可退而荣养,大将军以为如何?”嬴吉穿好木屐,从榻上下来,站直了身躯,脸上的病容已经消失不见了。
曹猛深深喘了几口气,然后面不改色:“臣早欲如此,天子既然有此旨意,臣便请退而病养!”
他一边说,一边向后退了两步,同时又小心戒备着李非。
天子面前,别人都不得佩带武器,唯有他与李非,作为辅政大臣中仅存的二位,可以剑履入朝,因此都携有佩剑。
“大将军既有此念,为何还不奉还印绶?”夏琦已经迫不及待地大叫起来。
曹猛怒视其人:“夏琦!”
“曹猛,你休要心存侥幸,你把持权柄多年,天下人早已恨之入骨,今日你不交出印绶,休想出得此殿。”夏琦顾不得遮掩,直接吼道。
“哈哈哈哈……”听到这里,曹猛大笑起来。
他又看了一眼嬴吉。
此时嬴吉身长已经接近七尺,单论身高,与他不相上下了。而且嬴吉面上伪装出来的病容已去,他全身上下,都散发出年轻人的活力,特别是那双眼睛,亮得让人觉得刺眼。
曹猛刹那间意识到,天子真的年长了。
这位他暗中收留并抚养长大、关键之时替代了赵和身份、又在废立之际被他推上天子宝座的年轻人,已经不再是少年。
他是一个强壮又野心勃勃的男子了。
“天子做得好大事情,不过,今日就凭尔等,真能将老夫留在殿中么?”曹猛心中怒极,他缓缓拔出剑来:“李非,你真要拦我?”
李非也缓缓拔剑:“天子御前拔剑,大将军,你已经触犯秦律,理当受罚!”
“汝等蒙蔽天子,图谋不轨,这难道合乎秦律么?”若说曹猛心中还有什么不解之处,便在于此了。他与李非虽然不和多年,但他相信李非的人品,以李非的性格和所学,按理说,不该与夏琦这样的货色卷在一起,发动这场政变。
“我是法家,秦法之中,未有政出于大将军之文,政务皆当出自天子。”李非肃然道:“天子年少之时,尚可从权,但天子既长,怎可蛮栈不去?”
他说得极是义正辞严,曹猛却哈哈大笑起来:“说的好听,不过是想要我这个位置罢了,老夫便是退养,这大将军总得有人来做,除了你李非之外,还有谁能为之?”
李非面不改色:“曹猛,念在这二十余年间,你虽无大功,却有苦劳的份上,李某再劝你一次,弃剑交权,尚可安享富贵!”
曹猛盯着他,口中道:“陛下呢,陛下也是这般意思?须知若非曹某,陛下性命都难以保全,若非曹某,这御座之上……”
“朕知道。”嬴吉打断了他。
然后,嬴吉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若不是大将军,早在星变之乱时,朕就该死了,若不是大将军,朕这御座之上坐的,理当是阿和——他与朕同父异母,他比朕更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大将军是想这样说对不对?”
曹猛已经经历如此大变,可听到嬴吉的话语,还是不禁面露骇然。
嬴吉的真实身份,所知者不多,嬴吉此时当众说出来,特别提到赵和是他同父异母弟之事,这分明是要将一切都掀开来!
他这边心中大骇,那边嬴吉又叹道:“朕其实也知道,对不住大将军你,但大将军你细想一想,你是不是对得住朕之祖父、朕之父亲,还有朕呢?烈武帝对大将军你们霍家,恩宠有加吧,你受命为辅臣之首,位极人臣吧?朕之先父,将朕托付于你,可谓信爱至重吧,星变之乱,斧钺加身,先父也不曾将你说出来,可谓君臣义气至极吧?朕……朕视你若父,言必听,计必从,朕为天子也有快十年了,你曹氏上下,尽皆朱紫,便是你刚十余天的孙子,也是爵至列侯,朕待你也不能说恩薄吧?可是你如何回报烈武帝、朕之先父还有朕的呢?二十余年,你为辅臣之首,却换了三位天子。朕之先父危难之时,你为图自保,将朕放于民间。朕如今已二十有五,大婚都已五载,你却始终不提归政之事,甚至连让朕听政,都是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为朕争来的……大将军啊大将军,你可知道朕夜夜害怕,只怕你又要换一个天子,只怕一觉未醒朕人头不保啊!”
他说到这时,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收住面上伤感之色,沉声道:“曹猛,事已至此,多言无益,你且放心,朕总会保你子孙富贵!”
曹猛深深吸了口气,保他子孙富贵,至于他,自然是不保的了。
嬴吉不仅仅要他归政,也要他性命!
至于此前诸多指责,都不过是借口,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君权与臣权之争!
不过嬴吉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事已至此,多言无益了。
“来人!”曹猛扬声高喝:“天子欲反,还不速来平乱?”
四十、智者所选
曹猛口中虽然召唤,但是心底却明白,自己只怕叫不到人。
天子嬴吉、李非、夏琦,诸多力量合在一起,设下此局,诱他入内,想来此时外头随他来的护卫武士,即使未被解决掉,只怕也失去了战斗力了。
果然,外边传出骚乱之声,然后是一声惨叫。
曹猛吸了口气,他目光又在嬴吉面上打了个转儿,然后看向李非。
他必须拖延时间,他的护卫虽然被制住,但宫仍然有不少他的心腹,必定会有人去向杨夷禀报。只要他能够拖延一下时间,那杨夷很快就能带兵过来。
杨夷长期执掌羽林军,在军中颇有威望,他若来此,局面便可以控制住。
如今可以威胁到他的,无非是天子嬴吉与太尉李非,因为这天子寝宫之中,携带武器的只有这二人。
因此曹猛沉声道:“李非,你果真觉得我有不臣之心么?”
“若非如此,你方才如何还喊出天子欲反之语?”李非反问道。
“烈武帝之时,你我乃是至交,彼时你我皆胸怀大志,意欲辅佐天子,将这大秦……”
“曹猛,你休要拖延时间了!”李非打断了他的叙旧:“体面一点吧!”
曹猛心知自己的打算被看破,不过真要他束手就擒,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他振了振手中的剑:“李非,如今收手,尚来得及,否则待吾婿领兵前来,不仅你我多年交情再也不存,就是这废立之事,少不得老夫又要做一回了!”
李非冷笑起来:“你还在等杨夷?想得倒是美,你以为杨夷还能救你?他如今,自身尚且难保了!”
前殿,杨夷心中越发不安。
距离曹猛等人入宫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直到此刻,宫中仍然没有消息传来。
他心中疑虑,看了看周围,那些受曹猛提拔而起的官员,此时也都甚为紧张,顾不得殿前的班次站序,聚在他身旁窃窃私语。
众人关心的都是天子的身体状况,还有此次曹猛与李非彻底撕破脸,今后朝局该怎么安排。虽然众人对曹猛仍然怀有信心,但面对同样积威甚久的李非,真斗起来,难免会有些让人不安。
“孟武。”杨夷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商量,他当即呼来一员将领。
这孟武是羽林军中大将,也是杨夷在羽林军内最重要的助手,闻得呼唤,当即上前:“君侯?”
“传令下去,点选五千羽林,将长乐宫护住。”杨夷轻声道。
孟武吸了口气,看了杨夷一眼,杨夷微微点头,孟武当即领命出去。
“潘悦!”杨夷紧接着又呼来一将。
这是北军大将,他上前之后,杨夷令他选北军精锐,守住咸阳城诸处城门。
潘悦也离去之后,杨夷觉得心中稍安,就在这时,却看到御史大夫常晏缓缓踱了过来。
在杨夷眼中,这位御史大夫其实是最适合接替上官鸿丞相之职的,原因无它,他行事风格与上官鸿颇象。
他为御史大夫之后,对于手下的御史、侍御史们管得甚紧,对朝中诸多事情大多数都是看热闹不作声,除了与夏琦关系不太好之外,朝中方方面面都觉得他人不错。
但在这同时,他又与任何一方的势力保持距离,既不太过亲近大将军,也少与太尉走动。
“御史大夫。”杨夷在爵位上比其要稍低,因此先出声招呼道。
“杨侯,事情有些不对啊,夏琦这厮跑到哪儿去了?”常晏低声道。
杨夷愣了一下,也开始搜寻夏琦的身影。
没有。
杨夷记得,此前夏琦是来到了正殿之前的,也在他的班列之内,但现在夏琦却不在群臣之中。
虽然因为当初清河和亲之事,夏琦被弄得灰头土脸,几乎请辞,但这两年来他事事追随大将军,声势又恢复了几分。而且此人对丞相之位也是有野心的,这么关键之时,他人竟然不在,确实出乎杨夷意料。
“杨侯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常晏又问道。
杨夷摇了摇头。
常晏微微眯起眼睛,他心念转动:“杨侯,何不遣人入宫看看,夏琦是不是随大将军一起入宫了。”
杨夷一愣:“这……不太合适吧?”
“有何不合适,大将军进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常晏缓缓道。
他说完之后,便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没有再说什么。
如同杨夷一般,常晏也是觉察到不安。
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御史大夫的定位,因此在朝中不偏不倚,看起来是没有得罪任何人,与各方势力都能交好,但这同时,也注定了各方势力都对他不是十分信任,不会将他视为自己的人。这样一来,在一般情形下自然没有什么,可是在某些关键时刻,他的消息来源就有些闭塞,而且缺乏能够影响局势发展的力量。
换言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是后知后觉,只能被动适应。
事实上他是看到了夏琦跟在了大将军一行之中的,初时他以为那是大将军的意思,但越是细思,就越觉不对,此时试探了大将军心腹杨夷,便更能确定,夏琦混在大将军一行之中,是未经大将军同意的!
以夏琦为人,未经大将军同意而行事,必然是要做某些一搏之举。
此时朝中有什么值得他一搏的利益呢?
自然是丞相之位了。
但大将军会支持夏琦为丞相么?常晏认为可能性不大,大将军若要支持某人任丞相,要么就支持一个自己的嫡系,这样将丞相大权收入囊中,要么就支持一个在朝中中立之人,以示自己无私和公正。象夏琦这样的人,反而不适合。
夏琦自己想来也明白这一点,他若真想丞相之位,那就必须另僻蹊径。
比如说,再从大将军阵营中跳出。
但若如此,他必然面对大将军的报复,大将军也不会支持一个两面三刀的背叛者为丞相,夏琦同样没有希望登上那个位置。
所以,夏琦想要上位,唯一的选择,就是……
想明白这一点,常晏觉得自己眼皮直跳。
在受过清河和亲之事的教训之后,夏琦若没有把握,应当不会轻举妄动,他既有动作,便是有把握。什么样的情况下,他才会有把握对付大将军?
夏琦不是主力,夏琦只是推出前台的小丑,他背后还有更有力之人。
谁更有力?
在权势之上,太尉李非是如今唯一能够与大将军稍作抗稀的有力之人。在名位上,天子嬴吉是唯一能够超过大将军的人!
李非、天子、夏琦……三人各有所求,李非要保住自己的权势,天子要亲政,夏琦要上位,他们所求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大将军是他们所求的障碍!
若是再有一个人将他们串联起来……
常晏目光又迅速在殿前百官中巡视了一遍。
他看到了侍郎陈运。
此人是上官鸿的学生,在朝中是明确的上官鸿一系的人物,如今上官鸿已死,他们上方再也没有人遮风挡雨,理当忧心忡忡才是。
但陈运此时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不安、惊恐,这是正常的,但隐隐的激动与窃喜,这就不正常了。
但他不正常,常晏就想明白一切了。
九姓十一家!
能够将天子、太尉还有夏琦串在一起的,唯有九姓十一家。
大将军要执行烈武帝当年的政策,继续打压限制九姓十一家,此前上官鸿在时,上官鸿还能给九姓十一家提供一些庇护,但上官鸿既死,九姓十一家将面临更大的压力。
所以,九姓十一家才是大将军真正的死敌!
大将军的目光始终盯着丞相上官鸿和太尉李非,却没有注意到九姓十一家在暗中的行动……不,大将军注意到了,不过他盯着的是九姓十一家那些当家之人的行动,却没有注意到九姓十一家的年轻一代。
这两年来,九姓十一家的年轻一代在咸阳比较活跃,他们虽然不涉政务,却少不得文会与点评人物。他们相互标榜,甚至弄出了“双龙、四翼、六君、八厨、十二俊”这样的名号,其中有双龙之一的谢楠,又被称为谢家宝树,旧年离开咸阳之时,相送者数百,俱是一时才俊,引发了不小的声势。
谢楠……他去了西域!
常晏眼睛猛然瞪得老大。
对于朝廷来说,跳出中原跑到西域去的赵和,原本只是一枚弃子,但没想到这枚弃子死中求活,夺于阗、镇南疆、收北州,给自己打下了一大片基业,也让自己从棋子变成了一名意料之外的棋手。
哪怕朝中往南疆掺了不少沙子,却依然动摇不了此人的根本。
若朝中有什么变化,此人和他所掌控的西域,就是一个变数。
不,不只西域,事实上,齐郡也深受其人影响,遍布天下的稷下学宫学子们同样受其人影响!
在咸阳市井之中,其人也有相当号召力!
还有边军……至少敦煌那边的边军,是受过其人恩惠的!
这么一算起来,若是中原有什么事情,赵和……竟然成了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
常晏想明白这一点,二话不说,转身便离开了大殿。
风雨将起,危墙将倾,寻一个遮风蔽雨之所……才是智者所选。
四一、前辈后辈
身为御史大夫,常晏的举动,自然也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因此,他离开了长乐宫大殿,来到仪门之下时,立刻便有军士将他拦了下来。
“御史大夫这是要去哪里?”守着仪门的金吾卫将官倒是不慌不忙。
常晏用手捧着自己的腹部,眯着眼睛看了这金吾卫一眼,然后才沉声道:“老夫要去哪儿,莫非还须得与你报备一声?”
那金吾卫将官一愣。
他拦住常晏,只不过是职责所在,今日大朝会之时,仪门这边在时间到了之后,便要禁止人员进出。
但常晏毫不客气地训斥,让他突然不安起来。
须知常晏虽然身为专门找人麻烦的御史大夫,但在朝中素来是以好好先生著名,他与哪一方势力都不翻脸,对羽林郎、金吾卫等天子亲军,也向来和气,从未摆过自己御史大夫的架子。
此时板起脸来训斥,倒让这金吾卫将官有几分不适应了。
训斥了一句之后,常晏迈步出了仪门,那金吾卫没有接到命令,自然是不敢真正阻拦的,只能跟在身后,看着他上了自家的马车。
为常晏驾车的乃是他的亲随,见还没有到下朝时间,自家主人便板着脸出来,心里也是一跳,低声问道:“老爷,去哪儿?”
“回家……不,直接出城!”常晏道。
亲随一惊:“出城?”
“对,再不出城就晚了!”常晏没头没脑地说道。
亲随不敢再问,忙晃动马鞭,驱马离开。当马车离开仪门外的时候,常晏突然又道:“停一下。”
亲随停下马车,常晏自车帘之后悄悄向外望去,就见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迎面行来。
常晏贵为御史大夫,但他乘马车外表却是不显眼,总共只花费了他五十金的积蓄。但他面前这马车,不但马匹极为神骏,就是车身木板,也是极贵的香木。遮蔽车内的帘幔,装饰车身的贴金,甚至连车檐下悬着的玉铃,无一不彰显其奢华。
以常晏所知,朝中诸重臣里,便是大将军曹猛家的马车,也不过是如此。
但这马车上的标记却不是曹猛家的。
“金陵谢氏。”常晏认出了这标记,心里默默念了一声。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年轻人从车中出来。
说是年轻人,只是相对他的年纪而言,实际上此人也已经三十余岁,但生得玉树临风,一剪裁合体的锦衣,凡能以玉饰之处,便用玉装饰着。他出来之后,似乎往常晏这边望了一眼,然后又一躬身,将车帘掀开。
“谢家宝树啊,果然……”常晏喃喃说了一声,决定不再看了。
无论谢家宝树谢楠从车中迎出来的是谁,他们此时出现在仪门之前意味着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常晏吩咐了一声道:“走吧!”
亲随驱动马车离开,恰在此时,谢楠将自己车中的老人掺扶出来。
老人银发银须,仰头望了一眼高大的仪门,然后一笑:“不意老夫竟然还有重至此门之日。”
“司马伯父将来自然常入此门。”谢楠道。
老人哈哈大笑:“老夫年齿,尚在上官鸿之上,上官鸿都死了,老夫又能活多久?待老夫死后,此门便是贤侄你常来往的地方了。”
谢楠淡淡一笑。
他不觉得自己要等到这老人死去,才能够常来往于长乐宫的仪门。
今日的局面,固然是这老人数十年忍辱负重苦心谋划的结果,但若不是谢楠这样的新一代骨干奔走有术,老人的计划永远也只是计划。
老人行到仪门前,立刻被那金吾卫阻止:“来者何人,何故犯阙?”
老人没有理睬他,谢楠则在旁轻轻咳嗽了一声。
金吾卫警惕地望着这二人,正在此时,随着谢楠的咳嗽,一员武将匆匆行来。
这武将望见被谢楠称为司马伯父的老人,赶紧小跑上前,单膝跪下道:“小人刘遇,拜见恩公!”
老人捋须,但颔首罢了。刘遇起身喝令金吾卫道:“速速让开,这是天子请来的宿老,他老人家在朝中为栋梁之时,你还未出生呢!”
金吾卫眨了两下眼睛,心知情形不对,先有御史大夫匆匆离开,又有这不当值的金吾将军刘遇在此迎候这莫名而来的老人。他正琢磨之间,突然心口一冷,他吃惊地低下头来,发现一柄明晃晃的刀从自己胸前透出。
却是站在他身后的部下动的手!
今日在仪门前的金吾卫军官,自然都是杨夷安排的心腹,此前杨夷也有所安排,但是,杨夷并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敌人有多强大,更不知道对方多年来织出了一张多大的网。
这张网甚至探入到大将军曹猛控制多年的军队之中,在一些关键位置之上,也安排了人手。数量虽然不多,平日里这些人也没有与司马氏或者谢氏有什么联络,但当天子嬴吉也加入到这张网中之后,他们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毕竟,大将军再如何权倾天下,天子究竟是天子,在大秦多数人心中,天子才是至尊,才是正统,才是帝国星空之中最亮的那颗帝星。
那金吾卫军官被杀之后,仪门前再也无人敢阻挡,复姓司马的老人在谢楠掺扶之下,跨入了仪门。
最初时这老人的步伐还有些慢,需要谢楠掺扶,但走着走着,他的步履渐渐变快,到后来谢楠发觉自己都要小跑着才能追上老人的步伐了。
在踏上御阶的第一级台阶时,老人或许是因为步履太快,竟然踉跄了一下,幸好谢楠眼明手快,将他扶稳。老人站稳之后,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与平日里的气定神闲颇不一样,因此自嘲地一笑道:“年纪终究是大了,又在地窖里呆得有些久,这腿脚有些不便……”
谢楠看了看老人的脚下,然后道:“伯父的屐带断了,待小侄我替伯父将之系好来。”
他单膝跪下,为老人将木屐上的鞋带重新系好,老人笑眯眯地看着,等他起来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谢家宝树,何止是谢家宝树,实为我九姓十一家之栋梁!今日老夫之喜,不在多年夙愿得成,而在贤侄你为老夫捧履啊。”
跟随着二人身后的一人立刻抚掌道:“伯父说的极是,宝树捧履,必成佳话,此事我要记入书中!”
他们甚是轻松,极为恭敬地跟在身侧的刘遇心中钦佩。
今日做的事情,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司马恩公却仍然这般镇定,不愧是四十年前就名闻天下的人物。
此时站在殿前的杨夷已经心急如焚。
他派往宫中打探消息的人,至今没有出来,御史大夫常晏倒是先行离开了。
杨夷已然意识到不对,不过,他一向唯曹猛之命是从,不得曹猛的指令,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当他看到刘遇陪着那银发老人走过来时,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他厉声喝道:“司马亮,你怎么来了这里?”
他这一声喝,让群臣都望了过来。
哪怕是不曾见过这名为司马亮的老人,在场群臣也都听过他的名字。
九姓十一家中三川司马氏的宿老,五十年前曾经与烈武帝有过激烈交锋的人物!
五十年前,年方二十的司马亮就已经是九姓十一家的后起之秀,其地位与如今谢楠差不多。彼时烈武帝有意打压九姓十一家,司马亮先是上书劝谏,然后发文抗辩,最后在阙下与主张打压九姓十一家的烈武帝重臣进行了一场激辩。那场辩论的结果,虽然以司马亮被赶出咸阳、终生不得再入京城结束,但能够面忤烈武帝之意,却又全身而退者,可谓绝无仅有。
此后司马亮便潜居于洛阳,他给自己掘了一间地下室,自称“奉旨穴居”,常年呆在这地下室中不出来。这样一来,反倒让他避开了烈武帝对九姓十一家打压最烈之时,烈武帝晚年任用酷吏,也没有谁对这个躲在泥巴洞里的人感兴趣。
时间一晃就是五十年,昔日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变成了老人,年纪越来越大,学问也越来越高。三川司马氏原本就家学渊源,苦心潜读数十年后,司马亮更成为集大成者,身兼数家之长,犹擅儒家。烈武帝在世之时他默然著书,烈武帝去世之后,他写的一些文章,他对儒学的一些阐述,都被印成书册,一时之间,他成了天下文宗。
这样一个人物,突然出现在咸阳城中,意味着什么!
殿前的群臣都是人精,一瞬间都屏住呼吸。
司马亮微微笑了起来,捋须道:“杨侯问老夫怎么来京……老夫自然是坐车来京的,老夫年迈,不坐车,可是走不动喽。”
杨夷脸色极度难看,他沉声道:“烈武帝命你居于洛阳,你此时进京,乃是违逆旨意……”
“当今天子圣明,征老夫入朝,老夫虽老,却还有匡扶正道之心。”司马亮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轻轻一弹指:“将杨侯请下去休息吧。”
“哈哈哈哈!”
杨夷气急反笑。
这老儿是找死,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替大将军执掌兵符,这殿前的羽林军、金吾卫,都是自己的部下么?
四二、急转直下
“羽林郎、金吾卫何在?”杨夷厉声道:“将这皓首匹夫擒下,待大将军回来发落!”
司马亮的到来,让杨夷下定了决心。
今日显然是有变,但是无论如何有变,只要军权在手,他就掌握着主动。因此,在擒获司马亮之后,他便要约束住长乐宫大殿前的群臣,然后亲自入内,将大将军迎出来。
他想得到,这可能是一次多势力联合的冒险,不过,他对大将军在军中的控制力仍然深信不疑。
果然,随着他的喝令,一群羽林郎和金吾卫涌了出来,向着司马亮等人逼去。
但在这同时,也有同样是羽林郎和金吾卫拥出,将司马亮等人护住。
这一下,原本份属同僚的双方剑拔弩张,彼此之间,仿佛成了仇敌。
“这是……刘遇,谁给你的胆子?”杨夷看到了刘遇,厉声喝道。
刘遇与杨夷不同,他乃是军中小卒出身,多年积功而至羽林右监之职,虽然名位在杨夷的羽林中郎将之下,但是实际上却直接掌握着羽林军近半的骑兵兵力。
刘遇抬眼与杨夷目光相遇,心底生出一种快意。
他之所以加入这场政变,除了以前受过司马氏大恩之外,也有现实的利益。以他的出身,到了羽林右监已经是极限了,杨夷始终把持着羽林中郎将的职位,意味着他在羽林军系统中完全没有了升迁的可能。
他自问无论是能力还是功勋,都在杨夷之上,但杨夷只因为是大将军的女婿,所以就夺了他晋升之阶,这让他如何不心怀芥蒂。
特别是这两年,大将军曹猛对于一些年轻人破格提拔,让刘遇更是感受到压力:这些年轻人屡屡立功,他们已经对他的位置构成了威胁,他不但升迁无望,就连想保住现在的位置也压力极大。
心念稍稍一转,刘遇收回目光,沉声道:“请圣旨!”
紧接着,在他身后,一个内监走了出来。
看到这内监,杨夷脸色再度一变:“高贯,是你!”
这内监白面无须,肥头大耳,年纪虽然不大,却是当今天子的贴身内监之一。他原本该在后宫之中服侍天子,此时却手捧着圣旨模样的卷轴,面色阴沉地出现在这里。
“杨侯还认得咱家就好了,天子有旨。”高贯声音提高。
杨夷心知不妙,下令道:“射杀此獠,勿使其言也!”
但是刘遇这边也早有准备,立刻有人张盾,将高贯护住。高贯便扬声读旨,他声音尖锐高亢,足以让殿前所有人都听到。
旨意内容很简单,罢去杨夷羽林中郎将之职,由刘遇暂代,勒令杨夷退于侧殿,反思己过。同时,令羽林军、金吾卫上下,皆听从刘遇之命,护卫长乐宫,不得进入后宫。
刘遇待高贯一宣完旨,便扬声道:“此天子圣旨也,羽林郎、金吾卫皆天子亲卫,岂是杨夷私家家奴?诸位莫非要为此罪人,袍泽之间相互杀戮?”
若只是前半截圣旨,杨夷属下的羽林郎与金吾卫多半不会理会,但是加上后半截,他们意识到,即便此次政变成功,他们也不会被打为杨夷一党。而刘遇的话,更让他们意识到,这次政变,是天子与大将军之间斗法,他们冒然介入其中,只怕免不了事后清算。
倒不如就这样,双方僵持,见机行事。
杨夷见此情形,心中更是惊怒。
他自问对待羽林郎与金吾卫都算不错,身边这些人当中,更有不少是他的亲信,可此时他连声令下,他们没有立刻动手,反而是多有迟疑,这证明大将军与自己在军中的影响确实动摇了。
而且他必须先平定这边的事情,才好抽调人手,入宫去救大将军!
此时杨夷已经认定,大将军在宫中必然是出了事情。
他大声喝斥,逼迫羽林郎与金吾卫动手,可他越是这般催促,手下诸人反而越不敢行事。
谁都不傻,杨夷此时,分明是已经手足无措,而且大将军迟迟不出,也让人怀疑,大将军是否还活着!
一直冷眼旁观的司马亮此时开口了:“杨夷,你何必非要逼得这些军士与你一同谋逆?须知羽林郎、金吾卫都是天子亲军,心向者乃天子,如今天子既已年长,他们重归天子麾下,岂非理所当然?”
他说到此处,还扬声道:“况且天子亲政,必大赦天下,奖励功臣,羽林郎与金吾卫忠于天子,老夫在此冒昧一些,替天子应了,所有羽林郎与金吾卫皆策勋三转,升秩一级,赏钱十万,帛十匹!”
杨夷浑身一抖,亦是开口大叫:“能擒逆党者,大将军必有重赏,官升二级,赏钱百万!”
他这样一叫,确实让有些羽林军与金吾卫怦然心动,但更多的人是骚动起来。
须知此前羽林军与金吾卫面对圣旨尚且不曾背叛,原因在于认为大将军把持朝政多年,杨夷也在天子亲卫军中任职许久,实力比起天子一方要强大些。但杨夷竟然如同司马亮一般开始空口许诺,虽然拿出了重赏,但也曝露出其内心惶恐与虚弱。
既是如此,那么如何站队,就还需要细细思量了。
其实曹猛与杨夷经营羽林军和金吾卫这么多年,党羽并不少,但是这一次他们面临的敌人终究是太多太强大,与上次咸阳之变中不同,他们的敌人同样将手伸入了军中,并且控制了相当数量的军队——大多数人都只是从众随大流,在对立的双方都有不少人的情形下,自然会本能地先中立观望情形再说了。
最重要的是,作为大将军一系灵魂人物的曹猛,此时生死不明。
曹猛揽权太过,这让权力太集中于他自己身上,反而使得亲信没没有他在场时就缺乏决断之力。
司马亮见此情形,哂然一笑,杨夷未能在第一时间控制住他们,那么大局的走向就已经确定了。
他目光扫向大殿前的诸多大臣。
这些大臣当中,自然有不少九姓十一家安排的人。
大多数人都对于此次政变毫不知情,但当司马亮看向他们时,他们明白过来。
对于自烈武帝到大将军曹猛被打压了五十年的九姓十一家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因此众人当中,有一人突然开口啐骂道:“杨夷,你这狗贼,竟然敢不遵圣旨,莫非是真想造反?”
司马亮面色一沉,这位虽然是好意,但不会说话,以后不可重用。
不过有此人起头,顿时又有人跟进:“造反谋逆,株连九族!拨乱反正,建功立业!谁擒下杨逆,便可升官晋爵!”
虽然这些说话的都只是以与大朝会的中下层官员,但他们人数不少,一声音群情汹汹,仿佛大多数朝臣都站到了反对大将军与杨夷的一面。杨夷脸色铁青,他环视四周,除了一些亲信心腹尚将他护在中间之外,别的军士竟然都面色惶惶,似乎害怕了。
不得不承认,当声势一起时,哪怕这些军士武器在手,也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在他们对面,跟着刘遇的那些袍泽还不停地劝说,这更让他们心中动摇。
杨夷情知不妙,但这等情形之下,难道他还能亲自拔剑上前砍人?
见此情形,司马亮冷笑了一声。
他很清楚,决定胜负的地方并不在这里。
而在长乐宫后宫之中。
司马亮轻轻咳了一声,与陈运交换了一下眼色。
直到此时,陈运还没有别的动静,不过接到司马亮的示意之后,他暗暗点了一下头。
司马亮便在谢楠的掺扶之下,向着后宫行去。
杨夷厉声道:“拦住他,拦住那个老匹夫!”
他此时当真是急了,甚至拔剑欲亲自去追,却又听到铮一声响。
却是刘遇拔剑将他拦住。
杨夷想要冲杀过去,心中又有些畏惧。
早些年时,他倒也是咸阳城中出名的少年剑客,但……成为大将军女婿这么多年,他哪里还需要自己动剑。
“杀,给我杀了他!”他只能一边挥剑一边向手下喝令。
可是他手下护住他可以,要他们去与在军中向来以勇悍闻名的刘遇拼命,众人一个个犹豫起来。
此时杨夷心底,万分想念起陈殇来。
若是陈殇在此,想必会听他命令,挺剑与刘遇斗上一场吧。
只不过现在想这些,已经为时晚了。
杨夷心中飞快盘算,希望找到破局的方法,可是想来想去,唯一能够破局的,仍然是大将军曹猛。
曹猛现身的话,凭借多年积威,足以将军士大多数都拉过来。
杨夷在盼望着曹猛,但如今皇宫之中,曹猛的处境却极是不妙。
曹猛之兄曹无疾当初是披坚执锐的无双悍将,曹猛自己年轻之时,以烈武帝亲卫身份与犬戎人战,也是那种百人难当的勇士。可如今养尊处优数十年,力气虽然还在,经验也更丰富,但终究不是当年的他了。
更何况,为了压制住他,嬴吉还早有安排。
太尉李非正面吸引曹猛的注意力之时,嬴吉身旁那七八个少年内监已经冲了上去。
曹猛挥剑刺击,刺倒一人之后,便不得不回剑来格挡李非,但其余几个少年已经靠近了他。虽然这些少年都未执兵刃,却七手八脚,将他缠抱住。
这些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力气比不上大人,但是数人一齐动手,就非曹猛所能抵挡了。
四三、此老何人
被七个少年七手八脚拽住之后,曹猛便知道,自己终究是输了。
换作三十年前,七八个没有兵刃的内监,根本挡不住他,但现在……
他长叹了一声,然后大声道:“住手,住手!”
那些内监哪里敢住手,夏琦更是在旁叫道:“扼住他,扼死他!”
曹猛一边挣扎,一边望着嬴吉:“陛下,给臣一分体面……”
嬴吉扬了扬眉,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点头:“你要体面,朕就赐你体面!”
他挥了挥手,那些内监稍稍松手,但也只是给了曹猛重新站起的机会,却没有完全松开他。
曹猛手微微颤抖,将剑掷于地上。
当啷一声响,让整个寝宫都安静下来。
曹猛看了看嬴吉,开口道:“多谢陛下赐臣体面……”
嬴吉收剑回鞘,又坐回御榻之上,但全身仍然绷得紧紧的,随时都可以跳起来。
他道:“再怎么说,大将军也为国家支柱二十余年,况且还有拥立之功,朕虽然迫不得已,也不想大将军毫无体面。”
曹猛此时喘息稍定,他抹了抹自己的脸,哈哈笑了起来。良久之后,他连连点头:“陛下不愧是烈武帝之孙,不愧是胜太子之子……臣输了。”
嬴吉淡淡笑了笑,然后伸了伸手,一个内监捧上一个瓷瓶,嬴吉指着瓷瓶道:“这是朕给自己备下的东西,若是今日不得成事,朕就将之一饮而尽,朕虽不才,终不会如嬴祝一般。”
他说到这,又向那内监示意:“将此瓶赐予大将军。”
那内监端着瓷瓶,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将之捧在曹猛面前。
曹猛伸手接过瓷瓶,此时他完全恢复了镇定。
他握着瓷瓶,再看了一眼嬴吉,然后回头看了看李非。
“朝政交给李太尉,臣十分放心,李太尉虽然格局小了些,终究是数朝老人,凡事轻重,他还是知晓的。而且他也是身受烈武帝举拔之恩,不会废去先帝遗政。”曹猛缓缓道。
李非也收好剑,冷冷哼了一声。
曹猛再转向夏琦,摇了摇头:“夏琦此人,佞上谄媚,一昧逢迎,可为鹰犬,不可使之独当一面,陛下可用之不可信之。”
夏琦勃然大怒:“曹猛,老匹夫,你死则死矣,为何还要在此胡说八道?”
曹猛不理睬他的叫骂,又看了看四周,然后继续道:“御史大夫常晏,看似老迈昏聩,实际上心明如镜,陛下遇事不决,可向他询问。只是此人明哲保身,陛下当以结之以厚恩,他有一孙,甚得欢喜,陛下若能赐婚,他必为陛下所用。”
“朝中贤才,想来早入陛下眼中,但军中事务……老臣不在之后,恐易生乱,陛下可召赵和回京,留他在京两至三年,以俞龙、戚虎、陈殇、李果、马越、马定等分镇四方,如此可保军中安定。赵和与陛下,关系非同一般,陛下可信之,但此人甚得英雄归心,不可使其长期在外,远离陛下。否则,便是其人别无二心,恐有意图富贵之人,挟其以成非常之事。”
“烈武帝昔年遗愿,欲以科举之制,而代如今选拔之制。老臣原本准备三至五年内行此政……老臣不在之后,愿陛下善察之,若能行此之策,则天下英雄,必如过江之鲫,欲入陛下掌中。”
夏琦听他一一道来,俨然不是穷途没路,而是在吩咐此后事务,心中烦躁,当即怒吼道:“曹猛,你将死之人,何必多言?”
曹猛原本还要继续说的,听到这里,微微一愣,然后苦笑起来:“夏琦此言倒是不错,从今往后,天下之事,陛下决之,老臣将死之人,何必多言?”
嬴吉听他吩咐后事,却是心中生出伤感之念。
虽然二人到如今情形下,已经势成水火必不共存,但是,再往上而言,曹猛对嬴吉可谓恩重如山。在很多时候,曹猛甚至扮演了嬴吉缺失了的父亲角色。
伤感归伤感,但嬴吉不可能放过曹猛。
今日曹猛必须死。
“你还有什么话,只管讲。”嬴吉道:“比如说,你家中之人……”
曹猛听得他提起自己家人,略一犹豫,然后长叹道:“若是老臣病死,家中之人,陛下必保其富贵,但如今老臣不知进退,死于非常,家中之人,岂能顾之?”
他不是不想为家人向嬴吉求情,但在大秦朝堂上多年,曹猛很清楚,自己求情不会有什么用处。哪怕嬴吉一时心软,放过了他的家人,李非、夏琦等人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后患。
他说到这,不再犹豫,拔开了瓷瓶塞,然后将里面的毒药一饮而尽。
只不过才喝了毒药,他便听到外边的脚步之声,紧接着,看到谢楠扶着司马亮走了进来。
见此情形,曹猛神情大变。
他惊怒交加,沉声道:“陛下,老臣最后尚有一件事情……”
“说。”
曹猛开口要说,但突然间觉得腹中如同刀绞一般。他情知毒性已然发作,不敢耽搁,当即道:“九姓十一家,国家蛀虫也,烈武帝时将之压制,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与至于有今日……陛下……当尽诛之……以为后世子孙……谋……谋……”
说到这里,他口中鲜血翻涌而出,他强行忍着,想要将话全部说完。
但他终究没有说完。
在司马亮踏入门中之时,曹猛轰然倒下。
这位执掌大权近三十年的权臣,终于死了。
他一死,绷得紧紧的嬴吉放松了身体,忍不住长长出了口气。
他回过头,对着身边的内侍笑道:“大将军在时,朕觉得身后仿佛有根芒刺一般,无论是坐还是卧,都不舒服。如今大将军一死,朕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底下内监众人都跪了下来,齐声道:“陛下圣明,曹猛不知进退,死有余辜!”
嬴吉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震得寝殿嗡嗡作响,良久之后,他才收住笑声,盘坐于榻上道:“话说如此,不过朕方才说了,要给大将军一个体面……对外只说大将军心恙突发而死,对其家人,也当优抚。摆驾,上朝,朕要大会群臣!”
就在这时,他却听到司马亮说了一声:“陛下且慢。”
嬴吉一扬眉,望着司马亮,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哦,你是何人?”
司马亮顿时愕然。
嬴吉沉声又道:“此乃朕之寝宫,此老者何人也,如何能入寝宫之中?来人,将之驱逐出去!”
司马亮额头青筋猛然跳了跳,他对着嬴吉怒目而视:“陛下意欲何为,莫非是要背信乎?”
嬴吉冷笑起来:“朕背信?朕从未见过你,岂有信于你乎?”
司马亮心知情形不对,正欲再说,却觉得身体一沉。
却是一直掺扶着他的谢楠松开了手。
司马亮愣了愣,就见谢楠向嬴吉拜倒行礼:“臣谢楠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嬴吉哈哈一笑,上前新自将其人扶起:“谢卿何必如此,卿一计安定天下,实乃朕之臂膀,请起,请起!”
他牵着谢楠的手,甚是亲热,又向李非道:“太尉可识得此子?”
李非道:“谢家宝树之名,此前臣虽未见过,却是早有耳闻。”
嬴吉点了点头:“今日之事,太尉自是功不可没,太尉之下,有大功者,一是谢楠,二是陈运,陈运原有官职,谢卿尚无职司,朕有意令其为丞相长史,李卿意下如何?”
李非面不改色:“天下一统,政由陛下所出,丞相长史亦为陛下之臣,陛下定之即可!”
旁边的夏琦微微愣住。
然后他脸色变了。
从嬴吉与李非的对话之中,他听出了此次政变之后双方有关人事安排的默契。
李非由太尉转任丞相,虽然仍然是三公之职,但丞相职权比起太尉要大得多,因此,嬴吉欲以谢楠为丞相长史,这才需要征求李非的意见。
这事实上是在削减丞相的权力。
但是……李非怎么能当丞相?
在夏琦的设想之中,李非应当接替曹猛的大将军之职,他空出的太尉之职,或者是上官鸿死后留下的丞相一职,二者总有一个可以给他。
但现在李非只是转任丞相,夏琦自问自己根本不可能担任大将军,难道说,自己要去当太尉?
虽然太尉也是三公,但是……丞相岂不更香?
此时夏琦心中,可谓心忧参半,他又看了一眼愕然立在那儿的司马亮,然后觉得这样也不错。
司马亮这老匹夫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为丞相吧,但是大老远从三川洛阳跑来,却被天子一句“不认识”打发走,此后必是颜面扫地。他向来以九姓十一家的主事人自居,如今九姓十一家在此事上立了大功,他却毫无所获……
然后夏琦悚然而惊。
他看着嬴吉身边的谢楠,此人依然神情镇定,不骄不躁,仿佛没有任何变化一般。
他再看着李非,这老贼面上带笑,却是出自真心。
“法家……”夏琦猛然咬牙。
李非一世的梦想,就是让法家的政略大行其道,而法家至极,便是天下权势,皆出自法,而天子为法之化身。
李非这老贼年纪也不小了……他恐怕在思考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