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刺客阿欣
刺客暴起之时,穆加的心就已经悬了起来。
身为光明圣教最后的信徒之一,他不只一次见到过这种场景。
光明圣教从大食、波斯一带一路败退,直到现在只余小猫三两只,甚至不得不让霍勒老爹前往大秦寻找虚无飘渺的预言,与这舍身突击的刺客有关。
拜火教的一支,所谓“阿欣”的传人!
正是这支脱离了拜火教正统的派别,从大食到波斯制造了无数刺杀事件,让光明圣教从一个中等规模的教派沦落至此。
这一切沉重打击了光明圣教的同时,也让“阿欣”名声大噪,就连那些王公贵族,也闻之色变。
而现在,“阿欣”出现在贵山城中!
穆加几乎本能地从地上爬起,转身就想要逃。
然后他看到那个年轻的浮屠僧做了一个动作。
合掌。
这是浮屠僧行礼的一个动作,但那浮屠僧这一个动作,却巧之又巧,将阿欣刺出的剑夹住!
“咄!”
红衣浮屠僧一声轻喝,然后双手推动。
刺客被一股大力推动,瞬间倒飞出去。
他直接从众人头顶上被推出,跌落在地上。
此时迦叶寺里的浮屠僧们也反应过来。
在贵山城中能够立足,并成为第一大寺,迦叶寺的浮屠僧们岂会没有自保之力。
因此立刻有年轻力壮的浮屠僧惊怒喝斥,向着刺客扑了过来。
刺客翻身而起,原本是准备退后逃遁的。
在他身后,正是穆加。
穆加抬脚踢了他一下,刺客踉跄而前,被冲上来的浮屠僧们七手八脚抓住。
眼见自己无法逃脱,那刺客双眼通红,厉声叫道:“阿欣看着你们!”
在大叫之后,他的嘴角污血涌了出来,却是不知何时已将藏在口里的毒药吃了下去!
浮屠僧们到手的,只是一个不停抽搐的将死之人罢了。
院子之中,众人一片哗然。
“阿欣”的大名,早已随着一件件血腥的屠杀而传到了波斯、大食之外的地方。虽然还没有到葱岭这边来,但对大宛人来说,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事实上,就连草原上的犬戎人也已经对“阿欣”之名如雷贯耳,故此银签单于在攻击北州失败之后,曾经还想求请“阿欣”来刺杀赵和。
“上师?”惊怒恐惧中的迦叶寺住持望着莲台上的红衣僧。
红衣僧神色未变:“世尊寂灭之时,曾有预言,在其寂灭之后五百年,有波旬魔种,惑乱人世,我浮屠当替人世受此劫难,是为灭法之世。”
“上师!”住持听得此语,双眼中泪水滚滚:“世尊也曾传授金刚之吼,令我教伏魔救世!”
“故此我才有此次大宛之行。”那红衣僧缓缓道:“我还将前往南疆与北州,待见过……见过世尊预言中可救世之人。”
他说到这里时,眼中浮出一丝怀念之色:“天竺浮屠之国,可否存世,全在那人一念之间。”
此时大秦在西域声势复振,就连犬戎都不得不暂避锋芒,故此红衣僧说起希望在于大秦之上时,迦叶寺住持不但不觉得奇怪,反倒是理所当然——大秦那么大的体量,那么强的实力,若大秦不是世尊预言灭法时代的希望之地,那还有哪里能是?
“善哉善哉!”众僧皆是口出赞颂之声。
发生“阿欣”刺客之事,讲法自然难以持续,穆加心中突突跳个不停,终于可以抓着一个此前认识的浮屠僧询问了。
“这位上师是谁,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那浮屠僧见到他方才那一脚,当即与他见礼,然后肃然道:“上师乃是鸠摩什上师的弟子,乃大秦之人,法讳莲玉生……”
这个年轻的红衣僧,正是赵和在齐郡时结交的莲玉生。
与数年之前相比,莲玉生要成熟了不少,而且他赤着的胳膊也粗壮了许多。
他看着有些惊慌失据的浮屠僧与信众,在心底长叹了一声。
不过是区区一刺客罢了,这些人就慌乱如此。
若他们知道,世尊预言里的灭法时代已经降临,自己此次前来与其说是要见一见当年的故人,倒不如说是绝望之中前来求救,他们还不知道会慌成什么模样。
那边穆加听到莲玉生的身份,不由肃然起敬:“莲玉生上师竟然如此年轻!”
“休看上师年纪轻,他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四年前他跨海至天竺,于十四座寺院中辩法第一,又亲往那烂陀寺,得世尊正法传承,升上师尊位,半年前于那烂陀寺与诸多旁门左道辩法,说得天花乱坠,旁门左道当场皈依者数以百计……”
浮屠僧将莲玉生的事情吹嘘了一遍,穆加听得咂舌不止,若其所言为真,这位莲玉生上师当真了不起。
他心中又是一动,这位莲玉生上师来到贵山城,应当也算是那位贵客所需要打听的事情之一吧。
穆加到得傍晚时分回到了蛛巢,当赵和听他说起迦叶寺中发生的事情之后,赵和愣了愣,然后失声笑了起来。
“竟然是他……”他喃喃道。
樊令也极是惊讶:“这个小光头怎么跑贵山城来了,他不是去了天竺么?”
说完之后,樊令又一皱眉:“他这个蠢僧,什么时候混成了上师?”
穆加想来想去,也想不到那位莲玉生怎么会成为“蠢僧”。他自然不晓得,当初在齐郡中,赵和、樊令与莲玉生发生过的纠葛。
“莲玉生在此,倒是一个变数。”思忖了一会儿,赵和缓缓道。
“阿欣是变数。”阿图在旁道。
穆加连连点头,与阿图一样,相对那位似乎威胁不到他们的浮屠僧人,来自波斯一带的刺客集团才是他们真正的心头大患。
“这阿欣究竟是怎么回事?”赵和有些疑惑地问道。
他到北州之后,也听说过好几回“阿欣”,特别是与粟特商人打交道时,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相互之间发誓经常就是“若我所言为虚,管教我出门便遇到阿欣的人”。
“阿欣……”
地下甚暗,哪怕点了火把,这间勉强供众人容身的地下暗道里光线仍然很暗,穆加的脸色在火把照耀下,显得极为阴沉,特别是他提到“阿欣”时不自觉地就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被什么人听到一般。
从他的口中,赵和算是彻底明白“阿欣”是什么。
阿欣原来是一个人的名字。
此人原本是两百余年前古老的拜火教的一员,因为对不信教者手段甚为残忍凶暴,而在教内地位不断上升,成为了一位长老。很快他便将自己的残暴手段也用在了对付教派之中的不同意见者身上,这使得拜火教内部也对他颇有反对之声。
他终究是积怨太多,拜火教内部决意铲除他,他虽然侥幸脱身,自己的亲信部下却损失殆尽。他逃入波斯东部的深山之中,于崇山峻岭之间筑堡,建立起自己的据点,自称为拜火教正统,并以自己的名字“阿欣”给自己这一派别命名,开始了疯狂的报复。
到他死的时候,他培养出来的刺客已经用暗杀手段,在波斯、大食之间的区域掀起血雨腥风。此时他还主要将拜火教内部的敌人为主要目标,但他死之后,新上任的头目仍然自称“阿欣”,开始接受别人的委托进行暗杀活动。到他死后六十余年,“阿欣”换了数代头领,也已经彻底成为了一个极端教派的刺客组织。
他们毫无顾忌也毫无底线的刺杀行动,引来多方憎恨,波斯的一位国君组成联盟,试图要清剿他们,但就在联盟组成的宴席之上,这位国君与前来参与的诸侯尽数被杀,虽然刺客们也全灭,但这一战让“阿欣”混出了赫赫威名。
此后“阿欣”依然受到多方面追剿,但同时因为波斯、大食一带混乱的局面,“阿欣”这个组织又总能派上用场,故此竟然存留了下来。
哪怕此时的声势已经不若当年,但仍然是波斯与大食一带最顶尖的刺客势力,他们在波斯深山之中的据点里,据说养着三千余名刺客,都是精擅化妆潜入的好手。不仅那些只有几百兵马的小诸侯对他们畏如猛虎,就是那些大国的君主,也颇为忌惮他们。
毕竟只有千里作贼,哪能千日防贼,可是只要露出一丝破绽,给这些无孔不入的刺客抓住,便是性命不保的结局。
“跳梁小丑,竟成气候。”听到这里,赵和忍不住评道。
虽然大秦历史上也曾有过刺客横行的时代,甚至连始皇帝也曾经被荆轲追得绕着柱子转,但这些刺客大多都是单身匹马,哪里会纠合成一方势力!
放任这等刺客,一方面是因为波斯、大食诸国控制力不足,另一方面,只怕也是这些蛮夷之国将刺杀这样的手段当成了一种常见的政策,所以让“阿欣”有了生存的余地。
“另外,我今天还听得一个消息。”在说完阿欣的历史之后,见赵和对此似乎并不重视,穆加略一犹豫,然后又道。
“请说,若是对我们有用,自然不会亏待你。”赵和道。
“听说城主派出一支人马,前去迎接犬戎人的使者了。”穆加道:“三日之后,犬戎人的使者会来到贵山城。”
“犬戎人的使者?这个时候!”樊令愣住了。
然后,他注意到,赵和嘴角噙起了一丝笑。
似乎是冷笑。
十五、猫师虎徒
勿离脸色阴沉。
他不能不面色难看。
犬戎人突然到来已经让他够心烦的了,更让他烦的是,来的犬戎人里,竟然还有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金策单于。
“老师,我想知道,这是不是你的手笔。”
勿离心里如此思索。
他很快就能见到他的老师。
在他的书房之中,有一样很特殊的东西,乃是用小石头做成的贵山城模型。
贵山城的每一幢建筑,都体现在这模型之中。
这是勿离当初能够控制贵山城的关键,谁也不知道,为了制成这样模型,花费了他近十年的时间。当初乱起之时,他可以凭借这模型,将忠于自己的人安排到贵山城的每一处要害角落,逼得他二哥只能自尽,而那位掌控大宛大量权力的权臣也只能狼狈逃出城去。
如今江充就站在这贵山城模型之旁。
“大秦的兵法里说,天时不如地利,为将者不可以不知地理……这套模型,你完成的不错。”
江充背对着他,目光盯在模型之上,手里拿着一根叉杆,而叉杆的另一端,则指在贵山城的西口。
在那里,有一个小人的陶像。
若赵和在此,会发现这个小人陶像,竟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这都是老师教导得好。”面对江充,勿离脸上的沉郁不满早已经收起。
他知道自己这位老师的心机,因此不想流露出半点真实情绪。
“三天了,三天都没有那人的消息。”江充缓缓道。
这次勿离没有出声。
江充伸出手,用叉杆将那个陶像轻轻推动向前。
“三天之前,就在我来见你之后不久,赵和跟随白努尔的商队进了贵山城,但大约在这个位置,他带着手下脱离了商队……”
那个陶像被推入贵山城的模型之中,在街上缓缓前进,但在通往集市的一处岔道上,它突然偏离了正道。
“很显然,你闭锁城门之举打草惊蛇了,他离开了商队,然后到了这里。”
陶像从岔道拐到了一处街巷之中,然后停在某处宅邸之前。
“这是伊苏斯在贵山城的秘密据点,这个粟特女人倒是精明,她知道在这个地方安排人手,但她不知道的是,她与昧彻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监视之下,包括她设置的据点也在你掌握之中。”江充说到这,终于转过身来:“大王……”
勿离摇了摇头,恭声道:“请老师和当年一样,呼我的名字。”
仿佛是要强调自己与江充的关系,勿离又补充了一句:“在别人面前我是大宛之王,但在老师面前,我永远是你的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江充深深望着勿离,好一会儿才捋须一笑。
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勿离的亲生父亲,那位大宛老王,勿离不就是亲眼看着他一步步坠入陷阱之中,然后悲惨地死去?
“你对我说,这里并没有住进可疑人物?”江充说道。
勿离点头:“事实上,伊苏斯派在这里的人,已经投靠了我,他在为我效力,不敢对我撒谎。”
“那么可疑人物呢?”江充又问。
“可疑人物当然有,曾经有人向他讨水喝,看起来虽然不象是秦人,但肯定不是贵山城的本地人。”
“那就肯定是赵和了。”江充并没有追问勿离为何这么重要的消息在三天前没有告诉自己。
没有必要去问,若勿离真的什么都不对他隐瞒,那江充反而要怀疑,自己这些年悉心培养这位弟子是不是失败了。
“现在奇怪的事情就在这里,赵和来大宛,能依靠的不过就是伊苏斯与昧彻,但此二人处都没有他的踪影,他平白消失了……他又没有贵山城的图舆,人生地不熟,只要稍稍露出便会被发现,他能躲到哪里,难道钻到地底下去么?”江充又道。
勿离愣了一愣:“这如何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贵山城底下的蛛巢,你就真的完全没有听说?”江充拿着叉杆轻轻拍打着模型,轻声说道。
勿离当然听说过,但他从来没有重视过。
他毕竟是一国王子,哪怕积蓄力量收揽豪杰,却也不曾与贵山城最底层直接打交道,如何知道在贵山城最阴暗处,竟然还隐藏着一个地底世界!
“我听说过……这不过是一些不法之徒藏身之所,赵和如何知道这里,老师……能为我解惑么?”在愣了片刻之后,勿离反问道。
若说开始他向江充隐瞒了一个消息,那么有关“蛛巢”的事情,就是江充向他隐瞒了。
江充能够随口说出“蛛巢”并且意识到失踪了三天的赵和肯定躲入其中,证明他对蛛巢极为了解,可是却从来未曾与勿离说过。
这证明勿离长期以来的猜想:他的这位老师,对他仍然有所保留。
无论是本领上,还是情报上。
江充歪过头又看向勿离,缓缓说道:“在大秦,一直有个故事,说老虎原是猫的弟子,猫将一身本领传给老虎之后,老虎反欲食猫,幸哉猫尚有爬树之技未曾传之,故此得以脱险——这蛛巢不过是爬树之技,我留下来只为了以妨万一,莫非你还会因为这点区区小事而怨我?”
勿离绝不曾想,江充竟然会将两人间微妙的关系揭破。
不待勿离回应,江充又继续道:“你为大宛之王,我为大宛王师,荣华富贵不竭不尽,你不为大宛之王,难道我还能替你为王么?”
勿离勉强一笑:“老师这是何语……”
“我只是告诉你,你好我才能好,所以,这次犬戎人来的事情,与我无关。”江充放下叉杆,面色淡然:“我确实与金策颇有默契,甚至这些年来金策有些举措都是我暗中推动,但是,他此次来贵山,却不是我……”
勿离忙道:“我也不曾怀疑老师。”
江充笑了起来:“呵呵。”
“只是此时金策单于突然来贵山,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勿离又道。
犬戎人的到来,让勿离觉得事情有些失控。此前哪怕赵和没有抓到,他都不觉得失控,也不曾着急,但现在则不然。
“是,必然是有某种力量将金策引了来……没准,引金策来的,就是赵和自己。”江充目光闪动着道。
“赵和自己?这如何可能?”勿离失声道。
此时畏于犬戎之威,大宛分裂后的三国,都在名义上臣服于犬戎,勿离的贵山大宛也不例外。
赵和将金策引到贵山大宛来,对他有什么好处?
“赵和虽然坐稳了北州,但北州仍然危如悬卵、被犬戎隔绝。如今犬戎暂时放松对商道的控制,允许粟特商队进入北州,这不过是一时之举,待犬戎稍稍抽过身后,必然要强化对北州的包围,彼时北州的援兵被隔在南疆,物资供应不畅,只有坐困愁城。赵和现在在州的声望有多高,彼时便会跌得多惨,想来赵和也很清楚这一点。”江充轻轻捋着胡须,一边想一边说道:“而犬戎在葱岭这边主持局势的是金策,金策以诸多手段,控制住银签与铁章,若是金策死了,不仅无人主持葱岭这边的局势,只怕银签与铁章立刻就要摆脱龙城王帐控制,从而使得犬戎发生分裂——正如赵和在北州无人可以替代一样,金策在犬戎如今也无人可以替代……若真是赵和将金策引至大宛,那么,他必定准备好了一个针对金策的杀局!”
勿离心中骇然欲绝。
他原本自诩足智多谋,可若江充所言为真,那赵和此人……其阴险诡异,更是远胜于他。至少他不敢这样设计犬戎的单于,也设计不出这样的陷阱!
这可不仅仅是以自己为饵的问题,更是将自己陷于绝境!
“不可能,老师,他是冲你来的,怎么敢面对你时还招惹别人?”思忖了一会儿,勿离断然否决:“老师在大秦之名,哪怕离大秦万里之遥,我也略有耳闻,要应对老师这样的对手,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节外生枝!”
“若是旁人,确实如此,但若是赵和……”江充却是咧嘴一笑:“他可是我的《罗织经》传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丝毫都不意外……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勿离瞪圆了眼睛,他看着江充,心里不是滋味。
此前他总以为,自己得到江充真传,哪怕江充仍有保留,但他的本领自己应当已经学到了七七八八,可如今江充毫不掩饰对赵和的欣赏,哪怕赵和明显是其敌手,这让勿离心底生出一种嫉意。
“老师虽然信任这位赵和,但是却忘了好几件事情。赵和若真如老师所言,如此足智多谋,他怎么会将决战之所放在贵山城,在这里,天时、地利、人和他什么都没有!”勿离咬着牙道:“他孤身涉险,便是杀了金策,也逃不出这贵山城,他这是自寻死路!”
“是,你说的没错,若将天时地利人和都算进去,他这是自寻死路,以他之智,必不会在还有选择的情形下行此事,这其中必有缘故……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
出乎勿离预料,江充虽然肯定了他的说法,但是,却仍然不改自己原先的设想。在江充看来,赵和依然是足以与自己斗智的对手,对方行此冒险之事,一定还有某种原因,只不过他们暂时还未想到罢了。
“不管他要做什么,现在,我们都先得将他从蛛巢中诱出来,原本我是想以自己为饵,但现在看来,有更好的诱饵了。”江充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扬眉说道。
十六、貌合神离
金策单于有些疲惫地伸了个懒腰。
推开依然试图缠绕上来的两个大宛美女,金策长长出了口气。
他有些厌恶地望着拥裘而坐半身赤裸的那两个大宛女人,在将精力发泄出去之后,他便对她们失去了兴趣。
“出去。”他沉声道。
两名大宛美女有些失望,但不敢多说什么,忙行礼,然后退出了金策单于的毡帐。
哪怕是到了大宛的贵山城,金策仍然拒绝了勿离给他安排的住处,而是住在自己的毡帐之中。他倒没有拒绝勿离进献的美女,反正这些游牧民族从来不忌讳此事。
大宛女子退出之后不久,外头轻轻咳了一声,紧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单于,是不是对她们不满意,我家大王又寻了两位美人……”
“让你家大王来见我!”金策冷声道。
他心里有些厌烦了。
来到贵山已经好几天,勿离对他不能说不恭敬,他的所有要求,勿离也尽量给予满足。但是,他来的最主要目的,勿离却迟迟没有做到。
找到赵和。
近两年前,赵和同样让替身留在南疆,自己带小队人马进入北疆,从而在北州闹出一番大事,破坏了犬戎多年以来的计划。金策判断,在得手一次尝过甜头之后,赵和确实有可能故技重施。
金策很确定赵和已经来到了贵山城,为此,他甚至动用了为数不多的还留在北州的细作,确认赵和已经离开了北州。
所以他才会匆匆赶到贵山城来——除了他自己,别人来向勿离施加压力,恐怕勿离会阳奉阴违,唯有他自己来,才有把握让勿离不得不照做。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想法,哪怕是他来此之后,得知要在贵山城中搜捕大秦的北庭都护赵和,勿离首先还是为难,受其所迫,不得不闭紧城门禁人进出,然后大索全城,可是都过了五天,仍然是一无所获。
这五天里,金策倒是受到了极为隆重的接待,但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在此耽搁。
“有必要再给勿离施加一点压力了。”金策心中想。
没有多长时间,勿离匆匆赶来,出现在他的帐篷之外。
“小王见过大单于。”勿离执礼甚恭,远远地就行礼招呼。
“苍穹之下,只有一位大单于。”金策冷淡地说道:“勿离,如果你弄不明白这一点,我不介意换一个人为这贵山城之主。”
勿离霍然抬头,眼中尽是惧色。
金策冷冷盯着他,见他额头汗水涔涔,这才略微满意地点头。
事实上勿离并非犬戎扶持,那位权臣与逃离的大王子才与犬戎关系密切,但是在勿离控制了贵山城之后,出于多方面考虑,金策还是认可了他对贵山及周边地区的统治。不过,这种认可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若不是直接统治太过麻烦,金策甚至有意废了所谓的大宛国,将之纳入自己直辖统治之下。
犬戎内部其实也有这种声音,但是金策在这个问题上很理性,废了大宛现在三位所谓的国王容易,想要自己统治却很困难。说白了,犬戎从来没有形成一个稳定且有效率的治国体制,维持草原上诸部之间的关系尚可,但治理一个国家……
犬戎拿得出那么多官吏么?拿得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么?
若拿不出这二者,就只能依靠当地官吏和旧有制度,这样一来,废了大宛国和没废有什么区别,反而多了一堆心里想要复国的敌人!
金策很清楚,这是游牧民族的先天缺陷,在统合犬戎诸部自身形成真正的国家之前,他们攻占的土地再广,征服的民众再多,他们也只是过客,而不是停下来居住的主人。
话虽如此,这并不耽搁金策拿废国杀人来威胁勿离,而勿离的惧色也让金策觉得,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因此,他接下来便提出了自己新的要求。
“已经五日,区区一个贵山城,你还没有找到赵和?”他问道。
勿离半是哀求地道:“单于,非是我不尽力,而是……实在是毫无头绪,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位北庭都护来到了贵山城啊。”
“只是你没有找到罢了。”金策哼了一声:“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尽快找到此人。”
勿离一喜:“还请单于赐教。”
金策淡淡地道:“杀尽贵山秦人。”
勿离骇然变色。
他面对的是金策冷如冰霜的目光与坚如铁石的面容。
在金策看来,只要杀尽城中秦人,那么赵和便无处藏身,就算他侥幸逃脱,可他秦人的模样都会让他在城里寸步难行,迟早会曝露出来。
金策这样做还有一个用意,勿离若真的杀尽了秦人,就算是往死里得罪了大秦,从此之后,就只能绑在犬戎的战车之上与大秦对抗了。
咽了口口水之后,勿离应声道:“如单于之愿……”
他声音颤抖,那是因为他也明白金策的用心。
往死里得罪大秦之后,那就只能将自己捆绑在犬戎的战车之上,再也不要想下来,就象如今已经失去了自己国家的那位车师后国国王一般。
从此以后,他的贵山大宛,就只能给犬戎为奴为仆,不可能再脱身了。
不过……
“只要能将赵和的脑袋摘来给我,我会让贰师城与郁成二城奉你为主,他们皆为大宛副王。”金策见勿离屈服,便又补了一句。
他是操纵人心的高手,自然知道自己方才的逼迫已经让勿离心中生出不满,但现在补上一点甜头,对方心中的这点不满就会削弱许多。
“是,是……我这就让人去安排,我……我会在最短时间里,找出所有秦人。”勿离道。
他从金策这边退出之后,面色便又阴沉起来。
杀赵和并没有什么,这其实也是他的目的,只不过他更希望能够借助犬戎人的手来杀赵和。但杀掉所有秦人,与杀赵和是两回事——前者可以嫁祸于犬戎,后者却无法推给别人。
而且……原本他的计划中,从赵和手里拿到那本《罗织经》比杀了赵和更为优先。他需要那本《罗织经》,需要通过这本书来学会江充的全部本领,然后摆脱江充的控制!
然后他嘴角又噙起一丝笑。
杀秦人就杀秦人吧,反正他很清楚,赵和并没有依靠秦人躲藏,而是藏在了蛛巢之中。
金策若是以为杀秦人可以找到赵和,那就大错特错了。
“来人。”
离得金策的大帐稍远,勿离便厉声喝道。
数名武士上前行礼:“大王!”
“传我令旨,全城捕杀秦人……”勿离说到这里时,心突然一跳,又补充了一句:“不,传我令旨,全城搜捕秦人,将他们统统捉入牢房之中!”
众武士愣了愣,不由自主望向勿离身边的几位大臣望去。
“去做!”众大臣都阴沉着脸,没有劝谏勿离的意思,勿离自己又催促了一句。
众武士应了一声,行礼退后。
他们这番声势做得极大,虽然离金策的大帐稍远,但也被犬戎人看见,飞快地去禀报给金策听。
金策听得露出冷笑之色:“只是搜捕入狱,不是诛杀吗……勿离以为玩这样的小动作,就能够给自己留下几分余地?”
他来贵山,若说赵和是第一目标,那么勿离就是第二目标,他必须牢牢控制住大宛,以令犬戎在即将到来的大变局中拥有更多的纵深和更强的资源补给。
“让我们的人盯着他,另外,传我令回去……让速台、沃不离、札穆尔动一动。”金策连点了三个人的名字。
他只带了两千人来贵山城,但却有三万军队正在贵山大宛的边境之上——若不是西面和南疆的压力极大,他能够调动的兵力原本远不只这些。这三万军队分由三人统领,形成三个万人队,这乃是犬戎下一步军制改革的方向,由原本各部族首领和长老领导自己的部族,变为由专门将领带领常备之军。
大单于与金策希望能够通过这一步改革,削弱部族首领与长老的影响,强化中央集权,为把犬戎变成一个真正的国家打下基础。
无论金策如何不信任勿离,至少表面上,勿离还是将几乎所有秦人都抓了起来。
之所以说是几乎所有,是因为还有个别秦人,因为身份特殊,并没有被捕。
所以在第二日傍晚,勿离的管家便匆匆送来一份请柬。
“迦叶寺举办法事,邀请我前去?”勿离看到这份请柬时微微一愣,然后摇头道:“替我拒绝了他。”
如同大宛其余王室一样,勿离本人是个浮屠教徒,但他对浮屠教的信仰极浅,根本不是虔信者,因此哪怕是迦叶寺住持,勿离对其也向来是敬而远之。
管家听他拒绝之语,暗暗捏了一下袖子里迦叶寺送的小金饼,然后低声道:“大王,依我之见,还是去见见吧。”
“嗯?”勿离一皱眉。
这管家向来谨慎,勿离还只是区区不显眼的王子时就跟随他了,此时怎么会多嘴?
“大王,如今城中人心不安,迦叶寺办法事,有助大王安定人心,也可以转移一下注意。”管家轻轻呶了一下嘴。
这呶嘴的方向,正是金策单于落帐的方向。
勿离顿时明白了几分。
十七、七层浮屠
勿离很清楚,犬戎在贵山城安排的奸细数量不会少。
他身边的那几位大臣中,便有投靠金策并受其驱使之人,没准此人正等着他犯错,好取而代之。
因此,前往迦叶寺之行他做得非常谨慎,只说是因为最近诸事不顺,故此去寺中参加法会兼乞求佑护。
随他来到迦叶寺的人也不多,不过是几位亲信,那些大臣们则被打发出去,继续满城搜索漏过的秦人。
迦叶寺占地面积不小,建城之时兼顾大宛与天竺风格,特别是择高处建了一座高高的浮图塔。这座塔如今是贵山城中最高的建筑,从塔顶居高临下,便可以俯瞰整座贵山城。同样,在贵山城的绝大多数地方,都可以仰望塔身。
勿离耐着性子,参加完法事之后,便由迦叶寺住持陪同,来到了这浮屠塔前。
“浮屠塔高七层,造成此塔,乃是大功德大善事。”迦叶寺住持手中持着一柄火把在前引路,口中絮絮叨叨:“大王今日来此,同样是大功德大善事……”
“住持上师,如今塔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何话要与我说,还是速速道来吧,我政务繁忙,却没有这么多时间闲逛!”只对着住持一人,勿离便没有太多掩饰,低声喝斥道。
迦叶寺住持躬身一笑:“塔里不只你我二人,还有一位在此,今日请大王来的,也是这一位。”
勿离心中一动,举目向楼梯上方望去。虽然有火把照耀,前面的台阶仍然是阴暗的,看不到什么东西。
勿离又看了住持一眼,住持陪笑道:“请大王上塔顶。”
勿离当即迈步向前,他倒不惧对方在这里安排了什么陷阱,但对即将见到的人多了几分猜测。
“赵和?是了,听闻他在于阗之时,便与浮屠教有所勾结,甚至还支持浮屠教夺得一国,要建人间浮屠之国……”
勿离手已经按在了自己的腰间,若上方出现的真是赵和,他立刻拔刀,同时会大叫护卫。他对自己的身手还是相当自信,绝对能支撑到护卫赶到。
但当他到了最上一层时,眼前霍然一亮,四面通透的门洞里,光照了进来,照在端坐浮屠像下的一个人身上,那人却不是他猜想中的赵和。
而是莲玉生!
勿离知道这位莲玉生,在贵山这座浮屠教信仰占据大半的城市里,莲玉生的到来带来了不少话题。只不过莲玉生一向是僧侣装饰,故此人们都将他当作来自天竺的上师,而没有想到,他其实是一个秦人。
“原来是莲玉生上师要见我?”勿离沉声道。
“正是小僧求见大王。”莲玉生站起身,向着勿离行礼:“过于冒昧,还请大王恕我失礼。”
“上师讲法,小王略有耳闻,今日能当面受教,实是小王之幸。”勿离口中稍稍客气,心里却有些愕然。
如同城中大多数人一般,他并不知道莲玉生的秦人身份,因此,没有将莲玉生与自己捉拿秦人的命令联系在一起。他有些怀疑浮屠教与赵和有勾结,因此猜想莲玉生可能就是赵和找来的说话。
若真是如此,或者大索迦叶寺,便能抓到赵和!
“小僧求见大王,是向大王投案自首的。”莲玉生缓缓道。
心里正转着念头的勿离又是一愣:“呃……上师何出此言?”
“不知秦人犯了何罪,大王满城搜捕秦人,小僧出家之前,也是秦人,故此向大王请罪。”莲玉生道:“请大王将小僧投入狱中,与其余秦人同刑。”
此语一出,勿离的呼吸为之一顿。
以浮屠教在贵山城中的影响,勿离真将莲玉生扔进狱中,只怕半座贵山城都要人心惶惶,其动荡堪比此前大宛老王暴死!
莲玉生看似向勿离请罪,实际上却是在威胁他!
勿离心中生出一股怒意,他吊起眉,恶狠狠望向莲玉生,但他发现,这位年轻的上师合掌低眉,没有丝毫威胁神情,有的只是慈悲之色。
勿离心中猛的一动,嘴唇略动,然后收住怒色,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上师言重了,上师既已出家,便是超脱凡俗皈依圣法,我等俗世国家哪里能约束上师?”
“浮屠之法,并无俗世之染,浮屠之僧,却有国家之别。”莲玉生淡淡地道:“况且,便以浮屠之法来说,众生平等,皆受慈悲,小僧便是不是秦人,见如今贵山城中的情形,也只能求大王将小僧投入狱中。”
勿离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怒意,叹了口气道:“上师既然说起慈悲……那上师为何只对秦人慈悲,却不对我大宛之人慈悲慈悲?上师难道就不知晓,小王搜捕秦人之举,原本就是被逼无奈?若小王不行此事,犬戎人便要代小王行此事,彼时受难之众,非唯秦人,大宛百族,无一得免!”
“浮屠虽说以身饲虎,却未忘金刚手段。”莲玉生看了一眼勿离:“犬戎之恶,有似猛虎,犬戎之欲,更胜猛虎。猛虎扑人,所求者不过是填腹,犬戎扑人,所求者永无止境。如今天下激荡,有大劫难自西而来,大宛便是以身饲虎,终有欲壑难填之时。到那个时候,大王内失百姓之心,外无强力之援,又该如何自处?”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勿离眉头再度扬起,一双深陷的眼眸死死盯在他的面上,似乎是在窥探他的真意。
看了许久之后,勿离大笑起来。
莲玉生又是合掌,一直没有说话,勿离笑了许久,终究是觉得无趣,笑声嘎然而止。
“上师为了说服我,竟然危言耸听啊。”他轻声道。
“大王消息灵通,小僧是否危言耸听,大王自会分辨。”
“那你倒说说,大劫难是什么?”
两人此时走到了第七层浮屠塔的望廊之中,又恰好对着西面。此时正值傍晚时分,一轮大日,垂于西方天际,殷红如血,并无多少暖意。莲玉生叹了口气道:“大王,大宛之劫有三重,第一重已经来了,便是犬戎,犬戎为了应对东西两面的大敌,势必加大对属国搜刮,大宛叛而复降,又一分为三,犬戎必将予求予取!”
“大宛之劫第二重,乃是骊轩……骊轩人西征已经开始,波斯与大夏联军尚为其所败,如今已然臣服,但是骊轩东进之步,却未就此停止。小僧此次从天竺北来,除了弘扬圣法,也身负天竺十六国之托,来向大秦求援!”
勿离愣了一下,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又看向莲玉生:“什么意思?”
他知道天竺之地,自古以来就没有形成统一的国度,虽然数百年前的阿育王所掌握的孔雀王朝曾经盛极一时,但终究还是未能将整个天竺纳入版图。在其死后,孔雀王朝更是迅速在内忧外患中瓦解,如今天竺之地上,大大小小的国家数十个都有。但是,莲玉生自称峰妆十六国之托,还是让勿离很是吃惊。
“天竺之中,左道兴起,浮屠之法已然不昌,如今还信奉浮屠圣法者,共是十六国,这十六国得知骊轩东征之事,初时并不以为意,后来大食商人将骊轩大胜波斯又复胜波斯大夏联军的消息带来,并扬言骊轩欲取天竺之地为己所有,皆大震怖,又知小僧出自大秦,于是求告于小僧。结果小僧才到大宛,便遭遇阿欣刺客,刺客虽然自尽,但其来历,以小僧猜想,总不过是骊轩人买通。”莲玉生道。
勿离喉节动了动,双眉紧紧皱在一起。
大宛之地,商贾往来,故此消息灵通,他自然也知道骊轩人在一年多前开始东征的消息,也知道就在六个月前,骊轩人击败了波斯与大夏的联军,取得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波斯几近亡国,而大夏也只能龟缩于境内。不过,那毕竟是隔着好几个国家的遥远事情,他并没有太在意此事。但是,若骊轩的最终目的是天竺,那就和他有关了——历史上几乎所有天竺的征服者,皆是自葱岭一带走大谷地一带进入天竺,而只有进入葱岭,便与大宛接界了。
“犬戎与骊轩乃是盟友,自有,自有犬戎会替我作主。”想了会儿,勿离道。
他自己对这句话都半点也不信,犬戎人盘剥大宛倒是积极,但为大宛作主……除非犬戎几位单于都疯了。
“这又牵涉到大宛第三重劫了,骊轩与犬戎虽是盟友,但双方联手仍然败于火妖,骊轩背约先走,致使犬戎大单于损失惨重,如今双方盟约虽在,但国与国之间,岂有永久盟约?而且火妖衔尾追来,犬戎便是能够劝止骊轩进入大宛,难道还能止住火妖么?”
火妖!
勿离瞳孔收缩了一下,有关火妖的消息,这几年是越发多了,甚至连大宛境内,都偶尔有火妖刺客的传闻。
他毕竟是江充教出来的,战略眼光还有,若说臣服于犬戎或者骊轩,大宛还可以苛延残喘,那么火妖来了,大宛便会彻底完蛋,祖先得不到祭祀,神明受不到香火,他这大宛王……不,大宛普通百姓还可以也成为火妖,他这个大宛王却是绝对不可能。
“你说这么多,终究还是在危言耸听。”沉默了好一会儿,勿离沉声道:“大宛便是有这些劫难,又与你,与大秦何干?”
十八、针尖麦芒
“大宛之劫,与小僧无关,与大秦无关,但与苍生性命有关,与浮屠之法有关!”
面对勿离的指责,莲玉生面现悲悯之色,合掌念了一声浮屠,然后缓缓又说道:“大宛一分为三之前,有人口三百余万,若是连番兵火,这三百万性命有多少能够留下?若是火妖来侵,便是苟延残喘,亦已非人哉!”
勿离冷笑了一声。
莲玉生又道:“大秦如今经营西域,不足三年时间,便已成规模,不仅尽得南疆诸国,而且还又重新联络上北州,正欲倾力西向而北顾,大宛与大秦相隔甚远,不虞大秦有吞灭之意,大宛又与南疆相隔甚近,正可借南疆秦军之力。在我大秦,这是兵法之中所说远交近攻之略,大王师从秦人,当深知此理。”
勿离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师从秦人?上师此言从何说起?”
莲玉生不慌不忙地抬起眼,静静地看了勿离好一会儿,勿离与他对视,终究受不了他清澈冷冽的目光,将眼睛移向他处。
“先师乃是鸠摩什上师。”莲玉生开口道:“二十余年前,他来到大宛,曾见过大王与大王之师,彼时他并不知大王之师为何姓名,但为其所说动,于是跋山涉水,意图东去,在西域为犬戎所阻,乃再折道返回天竺,取道于海,再次东渡,历经五载,方得抵达大秦。到大秦之后,先师精研大秦诸家学说,乃通贯百家与浮屠之理,尽授于小僧,小僧愚驽,所得不过万一。”
勿离讶然望着莲玉生,好一会儿之后才失声笑道:“二十余年前……彼时小王才几步,妁摩什上师来大宛之事,小王依稀还记得,但却不记得他见过我的什么秦人老师啊。”
“先师为大王老师说动,去大秦建地上浮屠之国,最终事败而身死。不过先师乃大智之人,自蛛丝马迹之中,得窥大王老师真实身份……大王老师,乃是当年惑乱大秦朝堂、挑拨大秦皇父子,乃至有星变之乱的江充,也唯有此人,才能说动先师。”莲玉生面无表情地道:“说来也是,连大秦烈武帝那般人物,也受其所惑,做出父子相残的事情,先师为其诱骗,非先师不智,实乃大王老师太过聪慧。”
勿离没有想到莲玉生会将此事摊开来说,他眉头抖了抖,似笑非笑地道:“上师与小王说这个,莫非是要与小王算这笔旧账?”
“非也,此事小僧不说,大王便不知,小僧坦然说出,只是向大王表明诚意,好叫大王知晓,小僧一片赤心,不打诳语罢了。”莲玉生道。
勿离沉默了一会儿,再度正视莲玉生:“若大师所说仅此而矣,那么小王已经受教,政事繁冗,小王就要告辞了。”
“以大王老师之能,烈武帝尚且为其所用,那大王呢?”莲玉生没有理会他告辞之语,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勿离瞳孔再度收缩了一下。
虽然他的反应很轻微,可是仍然落到了莲玉生眼中。
莲玉生明白,自己说到要害了。
莲玉生今日邀见勿离,并不是他独自一人的主意,在他背后,其实还有赵和。
在从穆加口中得知莲玉生也在贵山城,赵和心中立刻就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原本是准备自己冒队去见勿离的,但是有莲玉生代为相见,居中转达,更容易被勿离接受些。
毕竟,勿离对赵和肯定是充满警惕的,而对莲玉生,警惕性则不那么强。
更何况,莲玉生在大秦时就以能辩著称,曾经在稷下论战群英,让稷下学宫的诸多学子哑口无言,他的辩才绝不在赵和之下,而他的浮屠教上师身份,又让他的说辞更容易为人接受。
故此,赵和特意从蛛巢中出来,秘密与莲玉生见了一面,当时他就告诉莲玉生,勿离十有八九是江充的棋子,但江充既然以勿离为弟子,总要教他一些手段,否则勿离也不可能成为大宛三王之一。
赵和相信,在江充那里学了那么多手段之后,勿离哪怕是个资质普通之人,也不会甘愿只作江充的棋子,凡事为其所操控。
如今看来,赵和的推测是对的,他对人心的拿捏,依然十分准确。
这一点,只怕《罗织经》的前主人江充自己,都不是十分明了。
“我老师……”好一会儿之后,勿离终于开口,声音压低了一些:“我老师据说有一本书,名为《罗织经》,听闻在北州都护赵和手中,若是大师能够替我借来此书,那么,我便想法子保全这些秦人。”
他这话说出来,看似同意了莲玉生的劝说,实际上却是对莲玉生的试探。
勿离不蠢,经过江充教育之后,在葱岭诸国君主中,他也算得上是一时之选,甚至可以称为小号枭雄。莲玉生那番说法,虽然打动了他,但是,他心底还是有一个疑问。
莲玉生此时出现在贵山,并且前来劝说他,实在太巧,巧得让人怀疑这不是巧合。
莲玉生闻得此言,微笑着道:“原来是《罗织经》……大王要取此书恐怕不易。”
他说的极为含糊,既不说可以,又不说不可以,这让勿离心里反复猜测了好几回,然后才道:“不过是区区一本书罢了,上师为何说不易?”
“《罗织经》在大秦,是一本邪书,人人欲焚之而后快。据我所知,赵都护得到此书,来之不易,而且所说此说还与他的身世有关,故此他从来不以示人。”
勿离淡淡笑了起来:“看来上师果然是认得赵和。”
“在大秦之时,曾经相识,实不相瞒,先师便是败亡于赵都护之手。”莲玉生又道。
这下勿离再次愣了起来。
虽然浮屠教讲究四大皆空,甚至要以身饲虎,可是莲玉生得了鸠摩什真传,若赵和真是他的杀师仇敌,他理当恨之入骨才对。但勿离从莲玉生的话语里,听不到半点仇恨之意,当然,也没有听出别的情绪,仿佛就在谈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一般。
“既有杀师之仇,想来上师对他必有恨意吧?”勿离问道。
“若说有恨意,也只恨唆使先师去大秦建世间浮屠的江充,怎能恨依法行事的赵都护?此等因果,皆为报应,不敢相恨。”莲玉生终于叹了口气:“当初能与赵都护相识,还是先生介绍,先生也对赵都护极为看重,称其有大智慧……故此,小僧不敢恨,也不能恨。”
他话语里带着些许惆怅,原本勿离觉得他是在装腔作势,但听完之后,却又觉得,他的这番话是出自内心。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勿离又道:“总之我要《罗织经》,《罗织经》到手,我便放人。”
莲玉生苦笑道:“大王这个条件,小僧此时如何能答应,且不说小僧能不能从赵都护那里要来《罗织经》,就算能要来,也是远水难解近渴。”
勿离噗的一笑:“大师何必瞒我,赵和人就在这里,此处,就在贵山城中!”
他再次望向浮屠塔前的贵山城,口中喃喃道:“迦叶寺七层浮屠塔乃是贵山城最高之处,在这里可以望到贵山城每一个角落,唯独看不到贵山城的地下……贵山城地下,有那些蛇鼠们藏污纳垢的蛛巢,赵和以大秦北庭都护之身,藏身于蛛巢之内,不免太过委屈了。”
莲玉生在听得勿离提到“蛛巢”时,微微愣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赵和确实藏身于蛛巢之中,却不曾想,勿离竟然也知道!
这几天里,勿离一直搜捕秦人,莲玉生与赵和还以为他对蛛巢之事一无所知呢。
“上师不能做主的话,只管将我的话带给赵和,我只要《罗织经》,便可以与他商量。”勿离也注意到莲玉生的这一愣。
两人相互试探,到此时基本都了解到对方的心意,但是要想达成协议,则还需要双方做出更大的努力。
莲玉生心里暗暗叹了一声,知道自己这边还是露出一丝破绽,不过他未就此气馁,而是闭着眼睛稍等了片刻,然后才叹息道:“大王一定要强人所难,小僧也没有办法……小僧只能祝愿大王心想事成了。”
勿离歪头又看向他,露出意外之色。
原本他以为,面对自己与犬戎的双重压力,赵和别无选择,现在看来,自己给赵和的压力还不够,至少,只抓捕城中的秦人,还不足以让赵和妥协。
勿离心念电转,几乎就要想叫人将莲玉生捉起。但心念转动,想到抓了这位浮屠教有名的上师之后,满城浮屠教信徒会作如何反应,终究还是放弃了。
而且,真捉了此人,那么谁来充当中间人,将自己的意思转给赵和呢?
当即他向莲玉生点头为礼,然后快步下了浮屠塔。在下楼之时,他一直提高警惕,直到抵达塔最下层,见到迦叶寺住持,仍然没有意外发生,莲玉生也没有唤他,这让他心中狐疑起来。
难道说,自己的猜测并不对?
无论对不对,先加大对赵和的搜索力度,以增加其压力再说,甚至可以将被捕的秦人拖出来当众施刑!
带着这个念头,勿离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可当他来到自己的书房,准备唤人来吩咐事情时,却看到江充已经在书房中等着他了。
“大王今日见了贵客?”江充似笑非笑地看着勿离。
十九、困境之兽
“大王……”
勿离觉得毛骨悚然。
虽然江充此次出现时,也曾呼过他大王,但那只是在第一天。此后也不知道是勿离本人的客气起了作用,还是江充心底仍然把他当成了当年那个无知少年,对他的称呼都是直呼其名,或者唤他当年的称号“王子”。
但这一次,在勿离刚刚见过莲玉生之后,他又突然出现,然后称勿离“大王”。
勿离苦笑起来。
自己所料不差,自己身边的人里,肯定有江充的耳目,自己看似已经成为了大宛之王——至少是三分之一个大宛之王,但实际上,却仍然只是江充推到台前的棋子。
此前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想法,不过是虚假的感觉罢了。
“嗯?”江充又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勿离叹了口气:“老师,我不是说过,莫要称我‘大王’,在老师面前,我永远是你的学生,是你的弟子。”
江充露出淡淡的笑:“既是如此,你这个好学生且告诉我,方才是不是见了一位贵客?”
“没错,学生见的是浮屠教上师。”勿离道。
江充稍稍挑了一下眉:“只是一位浮屠教上师?他为何要见你?”
勿离道:“此位浮屠教上师来自天竺,法号莲玉生,自称是以慈悲为怀,劝我勿要捕杀城中秦人。”
江充稍稍愣了一下。
他确实在勿离身边安插有耳目,但勿离与莲玉生的密会,毕竟是在七层高的浮屠塔之上,而塔下又有迦叶寺住持看守,故此他的耳目并没有能监听到整个过程。
“莲玉生?”他心念一转,立刻想明白过来:“鸠摩什的那个弟子,他竟然从天竺来到了这里?”
江充的反应让勿离心里稍稍安定,果然,在这个问题上不撒谎才是对的。
他明知故问地一扬眉:“老师也听说过这位上师?这位上师年纪甚轻,却已经深得人望,据说在天竺,他辩才无碍,于法会中说得天花乱坠,因而为纳烂陀寺推举为上师!”
“自然知道他,呵呵,他不在天竺,竟然出现在这里……想必是受赵和之命,前来说服你,离间你我师生之谊的吧。”江充收回惊讶之色,开口道。
一句话,几乎将莲玉生的话语全部揭露出来。
这一次勿离不敢再说真话了,他露出惊色:“老师何出此言?”
“此人在大秦齐郡与赵和有一番纠缠,算得上是赵和的好友之一……赵和如今被逼得躲入蛛巢之中,他要想破局,关键便是将你争取过去,就如同他在北州将郭英争取过去一般。”江充微笑道:“若得你相助,天时地利人和便尽在他手中,我便只能束手待毙,甚至……唔,金策单于此时来到大宛,莫非也是他的谋划,他想将我与金策一网打尽?”
他原本是笑着的,但说着说着,神色严肃起来。若论相貌,江充仪表堂堂,哪怕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依然气度不凡。但当他严肃起来时,总给人一种阴沉狠戾之感,哪怕是勿离,也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勿离按捺住内心的不安,沉声道:“老师多虑了,就算赵和有此心意,我又如何会背弃老师?”
不等江充说话,勿离又道:“我与老师,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无老师,哪里有我今日?我便是再蠢,也不会被人离间,这一点老师只管放心,老师便是不放心我,也该对自己的本领放心!”
江充打了个哈哈:“那莲玉生与你说了什么?”
“便是为城中秦人求情,他并不知道我搜捕秦人是为了逼迫赵和出来,只道我畏于犬戎之威而欲尽杀秦人,因此前来求告,先以浮屠之慈悲说我,然后再以大宛之利害说我……”勿离果断地又将莲玉生对大宛面临三劫的分析说了出来。
江充听到“三劫”之后,目光闪动,好一会儿慨然叹道:“大秦广阔,国士何其多也,不虞一个区区浮屠小僧,又在外游历数载,竟然也知天下大势,足为一国之师!”
勿离讶然道:“老师对其评价甚高?”
江充正待答话,突然外头传来匆匆脚步之声,紧接着,有人禀报道:“大王,金策单于相召!”
勿离眉头一皱,面露不快:“这犬戎胡酋,简直咄咄逼人!”
他不敢与江充久处,生怕无意中露出破绽为其察知内心所思,因此只能拱手道:“老师,我且去应付一下他,老师对我尽管放心,师恩如山,我知道好歹利害!”
他匆匆离开,江充望着他的背影,捋着须淡淡笑了。
“师恩再如山,也不过是教恩,如何比得上父恩?放心?这世上除了死人,没有谁可以放心!”
勿离并不知道江充在他身后做如何想,不过以他对自己老师的了解,大致也能猜得出来。
因此他心里是忧急参半的。
莲玉生确实来离间他与江充的关系,问题是,他还没有“真正”被莲玉生说动,他的老师就已经先怀疑他了。
这种感觉让勿离觉得非常不好,他甚至觉得,并不是自己背弃了老师,而是老师江充“背叛”了他。
“既然你不信任我,那么我做一些事情,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我的好老师,我没有中计,是你中计了啊!”
带着一肚子心思,勿离来到了金策的立帐之处。
但是金策催促他催促得很急,可是却没有立刻见他,而是让卫士将他拦在了大帐之外。
此时已经是接近盛夏,阳光直射在人脸上,还是相当炽热的。这对勿离是一种折辱,同时也是一种示威,勿离眼中闪过一丝阴沉,但还是立在帐外。
不一会儿,又有大臣匆匆赶来,低声在他耳畔说道:“大王,胡戎三个万人队进入了河谷之地!”
勿离眉头猛然一挑,眼中露出骇然之色。
以贵山大宛的实力,犬戎真的调集了三个万人队来攻,他不是说不能守,但哪怕守住,也必然元气大伤。
如同让他在帐外呆着一样,这同样是金策在向他施加压力,很明显,金策对于他这几天都没有找到赵和相当不满意了。
不,不是对他没找到赵和不满意——金策下达犯边的命令到他的部下执行这个命令都有过程,这个命令只怕几天前他才开始找赵和时就已经下达。
勿离猛然想起莲玉生的话来。
“犬戎为了应对东西两面的大敌,势必加大对属国搜刮,大宛叛而复降,又一分为三,犬戎必将予求予取。”
如同莲玉生说的那样,犬戎施加更大的压力,最终目的不过是增加对属国的搜刮,以满足他们永无止境的贪欲。
“单于唤勿离进帐!”勿离心里这般琢磨之时,金策的帐中,终于有人呼道。
勿离收敛住心神,行到大帐门口,心念一转,干脆咬了咬牙,然后跪了下去,膝行入内。
金策坐于帐中,在他的身边,有好几个人,勿离用眼角余光扫了扫,面上忍不住一阵抽动:这些人中,既有金策自己的亲信,也有大宛的大臣!
“小王勿离,拜见金策单于!”他低下头,藏住自己的愤然,声音更加恭敬了。
他膝行进来,显得无比敬畏,这让金策有些惊讶。金策看了他一眼,然后沉声道:“听说你今天见到了贵客?”
自己见一次莲玉生,江充立刻就知道了,而金策竟然也知道了!
勿离心里暗骂,自己身边真的如同筛子一般,若有朝一日真正获得自主之权,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清洗一遍。但他口中应付道:“小王确实在迦叶寺见了一位浮屠教上师,他是劝说小王勿要捕杀城中秦人的,但已经被小王拒绝了。”
“当真好笑,浮屠僧怎么也能插手大宛事务了?”金策冷笑了一声:“这个浮屠僧太过狂妄,勿离,派人将他抓来见我,我倒要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勿离脸色微变。
金策应该还不知道莲玉生的秦人身份,事实上,在莲玉生自己说出来之前,勿离也没有想到,这位来自天竺的浮屠教上师竟然是个秦人。
毕竟单从外貌长相来判断莲玉生出身何国,也只是让人有些犹疑罢了。
但如果真将莲玉生抓来,那么金策很容易就会推断出其秦人身份,甚至会进一步推断出此人可能与赵和有关。
想到这里,勿离苦声道:“单于,万万不可啊。”
“什么?”金策单手撑着膝盖,侧身望向他:“在这大宛城中,还有什么我不可做的事情么?”
“单于,贵山城有三分之二的人都笃信浮屠教,若只为这位上师进言几句无足轻重的话便将之捕来,我恐人心皆乱,我手下信众尽皆惶然,再也不肯尽心尽力做事,也无法替单于找到赵和了!”勿离顿首道:“单于若不信小王之言,直管问众人就是。”
金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深伏在地没有抬头,便又坐正了起来。
他其实知道浮屠教的影响力,莫说大宛,就连犬戎之中,也有不少部族改信了浮屠教,若他真无缘无故逼迫勿离去捉一位浮屠教上师,那自然是可以的,但如何收尾,则还需要花费一番心思。
如同此前让勿离站在帐外、让部下领兵犯境一样,这都只是他给勿离施加压力罢了。
“这浮屠僧抓不得,那秦人抓得怎么样了?为何我听说你只是抓人,却没有杀人?”金策淡淡地道:“难道说,你还心怀侥幸,想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二十、无名之辈
金策开口指责勿离办事不力,勿离倒没有为此惊惧。一开始他决定对秦人只捕不杀,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样指责的准备,因此他低头答道:“单于,我还要从这些秦人口中问出赵和的下落,待捉住赵和之后,便一起杀了。”
“口供呢,这么多天过去,你可曾得到口供?”
“暂时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如今城里的秦人都快被捉住,到时我只要让他们彼此检告,必然会有人贪生怕死,交待出谁与赵和勾结。”
金策微微摇头,沉声道:“若与赵和勾结的不是秦人,而是你们大宛人,那又当如何?”
这几天他一直在关注勿离的行动,到此时仍然没有捉住赵和,让他意识到,赵和来到贵山城后所依靠的,可能不是秦人。
毕竟秦人当中,也是有不少人想赵和死的,比如说至今仍然留在自己军中的那个章敦。
“若不是秦人而是大宛人,小王也必将追查到底,给单于一个交待!”勿离抬起头,满脸杀气,直视着金策:“单于觉得如何?”
“哼!”
金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不过勿离到现在还算听话,他一时间也找不到比勿离更合适的人选替代,因此也不能做得太过,便挥了挥手:“你且起来吧。”
勿离当即站起身来,他心中稍定,正要再说话,却见金策扬了扬眉:“我这几日听说一件事情,你手头上有几百匹好马?”
勿离心中一激灵。
能被金策提起的好马,自然不是一般的马。
那就只会是他父王时代开始就不停地用大食马与汗血马改良血统的那一群马。
“听闻这群马中还有一匹马王?我在草原大漠之中,骑过无数马王,倒不知你这混血马马王是不是真如传闻那么好……且将它牵来,让我骑一骑吧。”
金策说得轻描淡写,勿离却是汗涌如泉。
这些宝马,是大宛两代人心血的结晶,也是未来大宛重新崛起的希望。
在勿离夜深的迷梦之中,不只一次见到,他带领着大宛的重甲骑士,穿着比秦人还要坚实的铠甲,骑着这些马,扫荡葱岭,横行大漠,所到之处,无人能敌。
勿离很清楚,在这个时代,重装骑士就是战场上最强大的力量,厚实的铠甲能够保证他不被敌人的刀剑箭矢所伤,而马的速度能够让他追上任何试图逃跑的敌人。重装他可以想办法去买,去研究,而能够承载重装骑士同时又有足够耐力与速度的战马,却需要偶然才能培养出来。
比如他如今手中的这批战马。
只不过在金策的威逼之下,勿离却只能将心中的不舍忍下。
不但要忍下,还得强颜欢笑:“不想小国的这一些劣马,也被单于所知,单于既然开口,小王如何能拒绝?”
他隐晦地扫了金策身后的那两位大宛的大臣一眼,想来这一切,都是他们向金策告的密。
然后,他才回头,对着一位亲信道:“派人将马赶来,让单于挑选。”
当这一群马穿过贵山城的街道,向着金策单于的毡帐而来时,勿离的心在滴血,而贵山城最高处,迦叶寺那座七层高的浮屠塔上,则悬起了两面旌旗。
一白一黄,在浮屠教中挂这样的旌旗原本就是常事,因此,并没有谁怀疑,也没有谁注意到白旗与黄旗其实在不停变换位置。
时而白旗在上黄旗在下,时而黄旗在上白旗在下。
在底层贫民居住的一处坊区之中,有人站在屋顶,死死盯着这两面旗帜,然后将白旗黄旗的位置变化记录下来。
他记录的方式乃是来自大秦的阴爻与阳爻,若在外人眼中,这只是一段毫无意义的线段罢了,甚至就在这个正在记录的大宛人心中,自己记的也只是一段毫无意义的线段。
很快,两旗并排,再无上下之别,这意味着此次通过浮屠塔传递的消息已经结束。
这个大宛人当即从屋顶爬了下来,直接到了院子里的一角,掀开堆放的柴草,露出一条通往下方的暗道。
他将手中记录的木板塞了进去,有一只手接过木板,然后消失了。
很快,这间贫民院落之下的蛛巢密室之中,就着火把的光芒,赵和开始看着这块木板。
“这都是什么玩意?”樊令看着木板上的那些阴爻与阳爻,整个眼睛里全是星星在绕,他用力甩了甩头,忍不住说道:“你们这些聪明人,能用这个传递消息?”
“阴与阳,自《易经》之时,我们秦人就知道了。道家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阴与阳便是二,可以化生万物,传递一点消息,对它们来说算得了什么?”赵和掏出一张纸,开始对着木板:“大食人驱赶马匹,正在赶往金策毡帐……很好,这证明我们的计策成功了。”
“你去见莲玉生时改的计策?”樊令道。
“正是。”
樊令撇了撇嘴。
赵和的保密意识极强,他见莲玉生时二人说了什么,就连樊令这个亲卫都不知道。当时也是在浮屠塔中,樊令与阿图只是守在塔下罢了。
“如今勿离肯定心神已乱,江充也定然在防备着勿离生变,而金策的目光都盯在勿离身上……只要我们再推一把,勿离就算是不想投靠大秦也不行。”赵和转过脸,看向这秘室之中的另一人:“你家主人准备的人手,真的已经到了?”
“好请都护知晓,这些人都是胡人,亡命之徒,什么事情都敢做,我家主人从大秦将他们带到大宛,花费了不小价钱。”另一人道。
赵和冷笑了一声:“这样的人手,不是旦夕可以准备好的,你们金陵谢氏准备了许久吧,原本是想用他们来对付谁?”
那人轻声一笑:“对付谁也不会用来对付都护,我家主人为了展现诚意,这不,连金策都给你诱到贵山城了么?”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
事实上,眼前这人辗转抵达北州,将他家主人的计策告知赵和时,哪怕赵和胆大,也都觉得这是异想天开。
这计策不仅要赵和以身为饵,而且还要派遣人去说服金策,让其脱离大军,深入大宛来到贵山!
江充料想错了,赵和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他当成自己的头号目标,他此次来贵山城,看似冲着江充而来,实际目标,其实是金策!
金策也料错了,在他看来会为了一己私利与犬戎勾结的九姓十一家,并不都如同他想的那样,谢家派到西域来主持事务的后起之秀谢家宝树谢楠,并不是真心与他合作要杀赵和,相反,倒是与赵和合作要杀他!
赵和唯一料想不到的,就是谢楠派出的人真能说动向来谨慎多智的金策。
“贵主人派到金策面前的说客,此时身在何处?”赵和问道。
这个说客是此计的关键一环,没有此人,赵和只是空冒危险,却引不来目标。
“都护只管放心,此人……呵呵,不会露出任何马脚,因为他是笃信我家主人要与金策合作的,他一向就认定大秦必会崩溃的,他当初干谒我家主人之时,还曾献过《大秦崩溃论》,劝说我家主人取大秦而代之。这些年来,他几乎每年都要给自己的《大秦崩溃论》补上新的东西,然后呈到我家主人面前。我家主人遣他去说动金策,也算是人得其用了。”
谢楠派来与赵和秘密联络的人冷笑了两声,显然,他对于那个鼓吹大秦崩溃的章敦也颇为轻视。
赵和听他说了那人之后,扬了扬眉:“原来如此。”
这种人物,无非就是巴不得乱了大秦然后自己好浑水摸鱼乘乱而起,至于大秦百姓会不会因为他所鼓吹的崩溃而付出巨大牺牲,他根本不在意。他既然不在意大秦百姓的生计,那赵和自然也不必在意他的安危——赵和几乎可以肯定,以犬戎人的一贯风格,此间事了之后,犬戎人肯定要拿这个章敦泄愤。
自古以来,投靠异族者,岂有能全须全尾而退者!
那些为虎作伥,替异族来欺压本族者,当异族面临窘境之时,即使不成为出气的对象,往往也是最先被抛弃之人。
“先生可以出去通知你的人,准备动手了。”赵和站起身来:“就在香市场集合,准备好一应的东西!”
奉谢楠之命前来联络赵和的那人笑着拱手,然后当先出了蛛巢。
待他走了之后,赵和静默了一会儿。
“此人倒也有几分胆气,这个时候上街,可是会被捉的。”樊令喃喃地说道:“谢氏不愧是九姓十一家中的佼佼者,手中随便就拿得出这样的人物。”
“那又如何,在谢氏这种世家大族之中,他终究还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角色罢了。”赵和淡淡地道。
“呃……”樊令愣了一下。
赵和回头对他一笑:“你难道以为我如今和谢家合作,谢家就真的是我们的盟友了么?”
樊令闭紧嘴巴,没再说什么。
这种复杂至极的人际关系,实在不是他想得明白的,又是合作,又是勾心斗角,在樊令看来,太累。
动这种心思,完全不如就着狗肉喝酒舒坦。
二一、金策好马
金策喜欢马。
事实上,草原上的英雄,没有不喜欢马的。
他们从小长在马背上,甚至有不少干脆是出生在马背上,小马驹是父母送给他们的最早礼物,抱着自己的马儿睡觉都是家常便饭。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匹好马,对于草原上的英雄而言,就是他的兄弟亲人,甚至更胜过兄弟亲人,毕竟兄弟亲人会背叛,而马儿不会。
金策也见过许多好马,无论是大漠之上犬戎人自己产的良马,还是河湟之地羌人们偷运出来的河湟马,或者是其余游牧民族们养出的好马。就算是大宛的汗血宝马,他也不是没有骑过,当初大宛老王虽然反叛犬戎,可金策仍然有办法源源不断地从大宛弄到汗血马。
但当这批混血马出现在他面前时,特别是那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马王看着金策时,金策还是愣住了。
“我的,我的,我要它,我一定要它!”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匹马王的喜爱,顾不得面色难看的勿离,直接过去,伸手便从牧马的大食人手中夺过缰绳。
大食人瞄了勿离一眼,见勿离默不作声,也只能退后了两步,有些惋惜地看着这匹神骏的大黑马。
有种家里养的女儿被人夺走的感觉……
金策轻轻拍了拍大黑马的脖子,抚摸着它的鬃毛,让有些不安的大黑马平静了下来。
“五岁口,正好,正好!”
虽然大黑马有些不愿意,但金策还是强行掰开了它的嘴巴,确认它的岁数之后,更是精神一振。
若不出意外,这匹马足以再给他骑乘十年!
想到这里,金策按捺不住,翻身便上了马。
大黑马有些暴躁地跳了跳,想要将自己背上的这个人类甩下来——它虽然也已经接受过骑乘的训练,但是,除了牧马人之外,它一直拒绝让任何别人骑自己,便是勿离也不例外。只不过金策的骑术极为高明,它那几下跳跃都没有将金策甩下来。
这让大黑马的野性发作起来,它咴的一声嘶鸣,跳得更加剧烈,几乎象是疯了一般。
“这马性子烈,等闲人连接近它都不让接近,单于小心……”勿离在旁提醒了一声。
那牧马人轻轻撇了一下嘴,确实,等闲人是接近不了大黑马的,但那天在城门口,大黑马可是主动跑去亲近一个人——这大黑马通灵性,它去亲近那人,总是有某种缘故。
虽然这位犬戎的单于是个英雄人物,但是很明显,大黑马对他并不是十分服气。
金策在大黑马上大笑道:“性子烈就好,我就爱骑烈马,不烈的话,我还没有兴趣了……都让开点!”
他熟悉马性,知道现在马的跳跃只是开胃菜,等大黑马发现跳是没有办法甩掉他之后,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果然,大黑马在原地跳了好一会儿,也未能将金策从身上甩下,它又咆哮了一声,撒开蹄子向着街道冲去。
“单于当心!”金策的部下叫道。
“放心。”金策不以为意。
他却不知,就在他乘马奔离金帐之际,迦叶寺浮屠塔上,黄白两面旗帜又开始动了。
很快,赵和便得到消息。
“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样,得了好马,金策忍不住就要骑乘。”赵和淡淡地道:“他已经出来了!”
赵和原本的计划里,并不是这样引出金策的,他还有别的办法。但现在莲玉生来到贵山,入城时又看到了那群好马,两者结合,赵和便生出这个大胆的念头。
金策纵马于贵山城的大街之上疾驰。
并不是他如此轻狂,实在是那匹大黑马不听他的指挥。
换作别的马,他骑上去转上两圈,诸多手段施展起来,基本上就会服从他的了,但这一匹马不但性子烈,而且还持久,都小半时辰过去,仍然带着他在贵山城中到处狂跑。
所到之处,百姓纷纷闪避。
最初时,金策的护卫们还能够跟得上,但到后来,大黑马往小巷子里折腾了几回,仍然能够紧紧跟着就只余十余骑了。
金策此时已经有些兴起。
象他这样的人物,若是没有难度的事情,原本是没有多少兴趣的。而这匹马如此难驯服,让他欲罢不能。
回头望了一眼那些追着的护卫,金策目光闪动了一下。
他这般聪明人,自然也考虑到自己的安危问题。
大宛人不敢动他,金策有绝对的自信,那么在这贵山城中,他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不,还有!
今日金策多饮了几杯酒,又享用了勿离贡献出来的大宛美女,故此在初时,他的警惕心没有那么强烈,但到此刻,他突然间心念一转。
赵和!
若他是赵和,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不过旋即,金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赵和就算有心在贵山城杀他,哪里会有这样的机会?
且不说赵和自己现在被勿离追捕得不知躲在何处,也不说赵和不可能在贵山城中纠集一队可以刺杀他的力量,单单以此刻的他而方,他向勿离讨要马乃是一时性起的事情,赵和如何知道他会乘马在贵山城中横冲直撞?这大黑马奔跑之时漫无目的,赵和又怎么知道它会去往何方而提前布下埋伏?
除非赵和能够变成他们犬戎人,而且还要是犬戎最好的驯鹰手,靠着天上的鹰来为他指明方向……
金策猛然抬头,眯着眼睛向空中望去。
他视力还算好,能够看到天空中飞翔着的鸟儿,但这些鸟儿并没有象是驯鹰的。
在极短时间内,金策心里闪过数过念头,都是在想,换作他是赵和,该如何于贵山城中刺杀自己。想来想去,他都觉得,除非这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情,否则无论如何,赵和都无法安排一场对自己的袭击。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有人用犬戎语在大喊:“单于小心!”
金策回头望去,就看到从路旁小巷子里突然冲出一辆马车,将他身后紧跟着的护卫隔开。
金策心中一凛,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生出不祥之兆。
但此时他在狂奔的黑马之上,若是直接跳下来,且不说会狠狠摔着,单单就驯马而言,可谓前功尽弃。
金策心中稍一犹豫,马已经带着他拐进另一条巷子,他听得身后自己部下的呼喝之声渐渐远去,情知自己已经陷入最危险的境地之中。
在马背之上,金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他于犬戎人中算得上足智多谋,但他终究还是犬戎人,犬戎人爱冒险、轻视生死的毛病,他身上同样有。若非如此,他怎么会自己来驯服这匹黑马,又怎么会在明知道可能发生危险的情况下,仍然不弃马。
不过虽然可能遇到危险,也不是一定会遇到危险,他既然没有能及时从马上下来,那么现在这匹大黑马的速度,反而就是他的优势。
他相信,就算赵和此时收到消息,也不可能能够追上他,更何况,如今贵山城里仍然在满城搜捕秦人,赵和一露面,没准就会被抓住。
他带着这一丝侥幸之心,随着大黑马奔入一条直巷。
这是一条足有二百步长的直巷,两边极为狭窄,整条道路最多仅容三匹马并行。
直巷之中空落落的,没有什么人影,大黑马奔到这里,似乎极为兴奋,脚步更快了些。
金策此时警惕性已经提到极高,一手拽住大黑马的马鬃,另一手将自己的弓取了出来。
大黑马奔过一半长巷之时,金策突然看到,对面巷口出现了人影。
金策根本没有看清楚对面的人影是什么身份,松开抓着马鬃毛的手,毫不犹豫弯弓搭箭,竟然就在如此颠簸的马身上连接射出两箭。
随着箭矢射出,只听到“啊”的惨叫声响起。
金策嘴角浮起一丝冷意,无论此时出现在巷口的是不是赵和派来的刺客,只要他觉得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性命,那他就会毫不犹豫将之射杀!
大黑马跑得快,当金策第三枝箭搭上弓弦时,大黑马已经快跑到头,金策眼见着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从巷口那边探出来张望,立刻对着他将第三枝箭也射了出去。
噗的一声,箭矢从那光头者的眼睛贯入,自后脑透出,那人惨叫翻倒,而大黑马也已经踏过他的尸体,冲出了巷口。
只要不是在这狭窄的巷子里被堵住,那么就有回旋的余地,若是有敌人在等着,金策深信自己可以脱围,至少可以凭借黑马的速度拖延时间。
若是没有敌人等着,方才射杀的三人……至少也可以为自己的护卫指明道路,让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这里。
对金策来说,杀死几个贵山城的大宛人根本不算什么,甚至杀死几个他们自己的犬戎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些贱奴的性命,原本就是属于他这个主人的!
他甚至连回头望一眼尸体的兴趣都没有。
冲出巷口之后,他微微一惊,这是一条三叉路口,大黑马奔行的前方,他听到了急切的马蹄之声!
来者是敌,是友?
二二、神骏无比
听到蹄声的那一刹那,金策的眉头紧紧皱起,心里咯登一声。
自己的预感,真可谓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难道说赵和真已经在这贵山城中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自己扑进来?
不过当他看到马蹄声的主人时,神情顿时微松。
来的是他的亲卫,这些亲卫并没有跟他后面,而是绕道他途,结果反而抄在了他的前方。
想想也是,若赵和真在贵山城中布下天罗地网,那么至少有几个前提:第一匆离要被赵和收买,第二金陵谢氏派来劝说他亲临贵山城的那个章敦应该是一个死士,第三他们犬戎安排在贵山城中的细作一个个都被瞒住,第四赵和能够悄然将精锐人手带入贵山城中。
这几项条件,缺一不可,特别是第一条,匆离必须要与赵和勾结,但在金策的料想之中,这种可能性不大。
因为金策知道江充的存在。
这些年,江充在葱岭一带翻云覆雨,金策与他既交过手,也有过合作。比如说霍峻的安排,金策为了避开犬戎人中其余势力——特别是银签的耳目,都是辗转与之联络,但江充却不知怎么的明白了这个消息,曾经找上门来,与金策合作,共享有关北州的情报。
甚至就在此前不久,金策还接到江充一封书信,信中含糊地建议,在对付北州与赵和的问题上,双方可以进行合作。
金策的耳目也足够灵敏,江充的真实身份他虽然不知道,却可以肯定,此人与赵和怕是有深仇大恨,所以对除去赵和之事才会如此急切。
“单于,单于,情形不对……单于!”
迎面而来的亲卫见着金策便大叫起来,但本来速度稍缓的大黑马突然间又是性起,猛然加速,再度向着另一处小巷冲了过去。
双方的马相距不足二十步,但就是这二十步,让金策与亲卫们错开!
然后金策就听到了身后嗡嗡的声响。
他霍然回头,只见长街两边的墙上,出现了数十个身影,这数十人手中所执,皆是强弩!
秦人的强弩!
与大秦为敌了一辈子的金策一眼就认出,这数十人所执之弩,乃是大秦军中的制式弩,这种将中原能工巧匠们的冶炼制造技术和大规模生产能力展露无疑的武器,对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就是噩梦——单对单时,哪怕草原上的射雕手只有一件牛角弓,也不会畏惧一名大秦弩手,但当数量是百对百时,射雕手就只能望风而逃了——可是培养一个射雕手需要天赋、长达十年以上的时间和运气,而培养一名弩手,只需要一套皮甲一张机弩外加三个月的时间。
此时两边屋头出现的弩手数量只有三十多不到四十,若是放在草原之上,秦人只有三四十的话,金策哪怕单身,都不放在心中,但他现在是在道行艰难的陌生城市之内,所乘又是一匹尚未驯服的快马!
好在也就是凭着黑马速度奇快,所以这三十余名暗伏的敌人发动袭击之时,虽然原本是针对金策的,但当他们举起弩进行射击时,金策已经避入小巷之中,只有廖廖数人还可以瞄准他,其余之人,只能将目标转向金策的那些亲卫。
“嗒嗒!”
在金策的耳中,那弩机扣动的声音响成一片。
“不,这并非秦军精锐,虽然声音响成一片,但是却并非同时,证明他们的训练时间并不长!”金策心中念头一转,既然不是秦军精锐,那他若指挥数量相近的犬戎人,完全可以做到反制并取胜。
可旋即他又明白过来,他在黑马之上,正在远离战斗发生之所,没有指挥的机会。
而且大黑马此刻似乎也意识到他遇到了麻烦,奔得更快。换作袭击之人未曾出现之前,金策还可以考虑弃马落地,可现在,他马术再好,也不能与惯性相抗,若是跳下来,免不了会翻滚摔跤。
鼻青脸肿倒无妨,若是摔断了骨头,那他就将自己置身于极险之地了。
换作一般人,这种情况下难以保持冷静,肯定会不顾一切跳下马,但金策却依然冷静,很快他就判断出,虽然此次大黑马的速度让他陷入险境,但同样,他想要摆脱险境,也唯有倚仗大黑马的速度。
况且对方既然能在此布下陷阱,他如今逃离的这个方向,又怎么会没有堵截?
此时此刻,金策对来袭者身份已经有所猜测。
或许,来袭者根本不是赵和,而是别的势力。
这伙势力能够搞到大秦的制式军弩,所以与大秦的关系肯定不错。
这伙势力能够在贵山城中纠缠数十人进行埋伏,所以在贵山城中也有一定的影响和力量,不,是相当大的影响和力量。
但是,这伙势力虽然不直接来自赵和,却一定与赵和有关系。
因为唯有赵和,才会在贵山城中布置下这个陷阱,等着自己来!
大秦那个金陵谢家的谢楠,看来果真如自己所料,乃是秦人中的英雄,而那个前来说动自己的章敦,也一定是个死士……
唯有一件事情,金策还弄不太明白,对方是如何捕捉住他的行踪的。
“对方对我的行踪……应该也没有拿捏得那么准确,否则在最初的窄巷里,才是袭击的最好机会,所以只要冲开这边的拦截,我应当就可以逃出重围了。大黑马此时虽然全力狂奔,但也是强弩之末了,只要我再撑一会儿,它便会被驯服,彼时我可以控制黑马,与自己的部下会合,然后逼迫匆离,大索全城,不怕找不出这群人来!”
“哪怕他们此前隐藏得再深,如今策划了这么大的行动,都会露出马脚,他们若真是赵和有关系,顺藤摸瓜之下,也不难将赵和找出来。
想到这里,金策注意力更加集中,无论后续自己如何清算此事,一切的前提,都是他能够突出堵截。
然后他就看到小巷对面,出现了三个人的身影。
金策曾经在两军阵前望见过赵和,只是彼时双方相距甚远,看得并不是十分真切。
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三个人身影当中,居中的乃是赵和。
金策目光一凝。
赵和身边的阿图与樊令,被他自动忽略过去,他手第一时间松开黑马鬃毛,完全靠着双腿之力夹住马身,以此来维持平衡,然后举弓搭弦,对准赵和就是一箭。
箭如闪电,嗖的一声直取赵和面门!
笃!
一声闷响,赵和身边的樊令单手执盾,将这一箭挡住。
樊令只觉得手中微微一沉,金策的弓乃是强弓,冲劲极大,哪怕以樊令的神力,都险些被这冲劲将盾掀起。
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响,第二枝箭贯入盾中。
樊令这才撤盾挥刀,想要冲出去迎敌,却见眼前一道黑光破空而来,他再要举盾之时,为时已晚,只能侧身,将将避开心头要害!
噗!
箭矢透体而入,将樊令身体带得向后踉跄两步,左手再也无力握盾,只能让盾垂坠于地。
他骇然欲绝,方才那点距离之中,金策竟然能够连发三箭!
而且更让他惊惧交加的是,此时金策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那黑马狂奔之势不减,显然是准备将他们三人一举撞翻!
阿图怒吼着前冲,举起手中的矛,半蹲下身体,试图刺向大黑马。
以大黑马这等冲击之势,阿图此举,便是能够刺中大黑马,也势必被黑马撞倒,所受之伤,肯定比樊令更重。可此时情形之下,阿图若是不出这一招,要么就是赵和也被黑马撞倒,要么就是三人让开道路,让金策脱身逃走。
赵和今日的布置虽然精心,可限于条件,毕竟不是那么十全十美。在他们之后,已经没有谁可以再拦金策了。
所以阿图哪怕拼着自己重伤甚至一死,也必须挡住大黑马!
大黑马神骏无比,它长嘶一声,就在将要被长矛刺中的同时,挺身一跃。
这一跃跃得极高,竟然驼着金策,从阿图头顶上跳了过去!
阿图一矛刺空,再转身时,已经来不及了,只看到一个硕大的马尾向自己扫来,将将贴着他的面部然后远去。
金策在马上也是心中惊了一下,再看面前,只余赵和一人,他心中顿时大喜,忍不住伸手抚着马脖子,心里对这黑马暗暗大赞。
大黑马立功了,大黑马果然马中之王,神骏无比,能通人意!
这个念头在金策心里才闪过,他身下的大黑马突然间人立而起。
此前大黑马都是在狂冲猛奔,似乎想要凭借速度将金策从身上甩下来,金策已经适应了它的速度,但这突然停步,然后人立而起,而金策刚刚遇袭,稍脱险境,眼见胜利在望,不免心荡神驰,故此未能有心理准备。哪怕金策骑术高明,双脚陡然发力,想要夹住马背,同时伸手去拽马鬃毛,试图以此维持住平衡,却还是失之毫离,直接从马背上向后滚落下来!
大黑马之前,本来已经准备闪身避开再寻机会的赵和,在这一瞬间,见发生了如此逆转,脸上都浮出笑容,心中念头闪过:
“天意如此,大黑马立功了,大黑马果然马中之王,神骏无比,能通人意!”
二三、天意在你
当大黑马人立而起,金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之时,他的心中有一瞬间是一片空白。
这事情出现得太过诡异,仿佛他身下的大黑马与赵和串通了一般。
不过金策毕竟是金策,而且大黑马人立而起,也让金策落地有个缓冲,他没有摔倒,双足一站于地面,便立刻拔出腰间的刀。
在年轻之时,他金策不仅是草原上远近闻名的神射手,同样也是百人难挡的勇武之士!
哪怕赵和的勇名金策有所耳闻,但他深信,自己绝不弱于对方。
但是大黑马将他甩下之后,尚不解气,又是抬起后蹄,对着他狠狠踹来。
若不是金策反应快,侧步避让,只怕他要被大黑马一个彻底解决了。
在没有踹中金策之后,大黑马向前奔去,直接奔到了赵和身边,它昂起鼻子嗅了嗅,似乎认出了赵和,竟然停下脚步,拿头在赵和胳膊上挨蹭了一下。
这一幕,莫说金策,就是赵和自己也呆了。
好一会儿之后,金策惊怒交加:“这马是奸细?”
不怪他说出这般蠢话,实在是今日诸多巧合,让他不得不作如此想。
赵和在对面听到他这样说,不由得笑了起来,微微摇头道:“马岂能做得奸细,金策单于才智过人,但此时穷途末路,也如庸人一般,作此愚妄之语!”
金策回过神,面色重归于镇定:“今日之事,若马不是奸细,那便是天意在你。”
让他这般英雄人物,不得不无奈地说出“天意在你”,实在是如同赵和所言,他到了穷途末路了。
不过不等赵和回应,他又一手举弓,一手挥刀:“便是天意在你,那又如何,我总得逆势而为,逆天而行,好叫这贼老天明白明白,何为人间英雄!”
他这番话说完之后,踏步向前,向着赵和冲了过来。
此时赵和身边,阿图尚未撤回,樊令受伤,能够迎战者,唯有赵和一人罢了。
赵和咧开嘴笑了笑,没有来得及回应,便一手执剑,另一手执小盾迎上。
铮铮!
两人身形一遇,便响起连绵的金属敲击之声,还有双方兵刃对击时产生的火星忽闪。双方身影都极是敏捷,每一次攻击与每一次防守,皆狠厉而惊险,虽然只是几个照面,可是双方皆是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金策到此时,才真正确认,自己只怕是无法破围逃走了。
若是赵和弱一点,金策不求格杀他,只要能够逼其避开,那么就能闯出生天。但战至此时,虽然交手的回合并不多,可金策已经意识到,单论格斗技巧,赵和不在他之下,论其暴发力,赵和因为年纪轻而占据优势,金策唯一的长处,在于格斗经验更丰富一些。
但此时樊令忍痛拔出了肩膀上所中的箭,单手执剑,已经逼了过来,而阿图也已经回转,站在稍远之处,手中的矛如同毒蛇一般,时不时地虚点,只要金策稍有分心,这虚点就会变成实刺。
无论是樊令还是阿图,都不是弱者。
金策望着赵和,冷笑了一声:“可敢与我一对一分出生死?”
“为何不敢?”赵和嘴角一弯回应道。
不过金策心中才因为意外而闪出惊喜之时,赵和又反问道:“有何必要?”
为何不敢,有何必要。
这八个字让金策从喜出望外到恼羞成怒,他情知赵和是见他陷入困境,便在戏耍他,当即低吼了一声,身体如狼扑击一般向着赵和突了过来。
在他动的同时,阿图的长矛、樊令的剑也向他刺下!
可是金策对这两击不管不顾,只是拼了一切力量,冲向赵和。
他情知不免的情况之下,自然就要想法子有所收获:他可以死,但赵和也别想活!
当赵和举剑迎击之时,金策左手的弓突然探出,将赵和的剑锁住,右手刀狠狠劈向赵和,只要劈中,哪怕自己被阿图与樊令击中,赵和也讨不得好处,双方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只不过他虽然锁住了赵和的剑,心中却是一沉。
赵和执剑的手根本没有用上力气,那剑同样是个诱饵,为的就是将金策的攻击引出来!
然后,金策看到赵和的身形侧移了半步。
半步之差,金策的刀便错身而过。
金策还想抽刀回撩之时,腹部突然一震,赵和的脚已经踹中了他的小腹。
哪怕衣内衬着皮甲,金策还是感觉到腹部剧痛。
他的身体因为这一脚而倒退,然后只觉得后背又是一痛。
阿图的矛刺入他的背部!
紧接着,他的肋下也是一痛,樊令的剑同样刺中了他!
这两击都是致命的,哪怕金策勇烈无双,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感觉到体内的力量被抽空。他双足发软,跌坐于地,用刀插在地上,这才没有彻底倒下。
然后他恍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确实明白了。
在他陷入重围的情况之下,原本赵和不该冒险与他对战的。
赵和之所以如此,还是拿自己为饵,让他利令智昏,结果不能冷静分析局面。
赵和并没有与贵山城的匆离达成协议,所以刺杀必须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结束,否则包围者会变成被包围者。
只不过,此时他明白这一切,已经晚了。
他用尽最后力气,抬头望着赵和:“果然天意在你……”
若不是自己连接犯下错误,怎么可能会走到这般境地?若不是天意在赵和之身,自己怎么会昏了头,连接着犯下这些错误?
就连那大黑马,都成了赵和的奸细!
“你以为是天意在我?”赵和淡淡地一笑:“你想想,这天意是哪来的,比如说,我是如何掌握你行踪的。”
他这番话说出时,金策尚有一丝清明,心里顿时被这个疑问所占据。
别说赵和没有与匆离达成同盟,就算达成了,赵和又如何能准确抓住自己行踪,难道说,真是天意在他,他随便找条街道埋伏,自己就撞了上来?
这怎么可能……
金策还想要细思,但他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思考了。永远的黑暗吞没了他,让他的思想停留在最后的困惑之中,他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但也再也没有呼吸。
赵和确认金策已经死去之后,立刻挥手道:“走!”
“去哪?”樊令捂着肩膀上的伤口,有些懊恼地问。
这一战中,他虽然帮助赵和挡住金策射出的两箭,但除此之外,乏善可陈,甚至还让自己受了伤。
“战斗尚未结束,我们还有一个目标。”赵和沉声道。
赵和所说的另一个目标,自然就是江充。
与金策不同,江充对于贵山城非常熟悉,无论是国王起居的王宫,还是平民生活的市井,在此经营了二十年的江充,都可以说了若指掌。
只不过他向来轻视最底层的那些人,故此疏忽了地下的蛛巢,所以给了赵和可乘之机。
但在得知勿离与莲玉生相会之后,江充就有所觉悟。
虽然勿离不承认莲玉生乃是赵和派来的,可对江充这种人来,怎么会相信这般辩解之语。他立刻意识到,此前他的思考陷入了误区。
此前他们认为,与北州有往来的粟特商人、长期在贵山城定居经商的秦人,有可能成为赵和的助力,甚至大宛贵族中的一部分亲近大秦者,也可能为赵和提供庇护。正是他们,将赵和藏在了蛛巢之中,因此江充才督促勿离在这些人当中寻找赵和的帮助者。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忽视了别的力量,比如说浮屠教的力量,再比如说,曾经在于阗给赵和帮助的光明圣教的力量。
所以,在勿离前去见金策之时,江充便来到了贵山城的档籍室。
大秦的造纸术,在烈武帝时传到了西域,也传到了葱岭一带,因此大宛不缺纸。而自当初“大夏国”建贵山城起,就极重视图籍档案,这些年来,原本用羊皮、树片和泥板记录的图籍档案,全部改成了用纸保存。所以,在贵山城中,有一座规模虽然不大,但所藏却不小的档籍室。
哪怕大宛内乱之时,这档籍室都被勿离第一步保护起来,勿离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掌控贵山城,离不开这些档籍的帮助。
江充缓步走进档籍室,只见一盏如豆的灯光在档籍室中闪烁。
他心中微微有些诧异,但当他看到档籍室中的人时,就连脸上也浮现出诧异之色。
“怎么是你?”
档籍室里的是一位全身都被斗篷所垄罩的老人,可是哪怕见不到其面庞,江充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老人佝偻着身体,轻轻咳了两声,然后涩声道:“怎么不是我?”
“你为何会在贵山城,又为何会在此处?”江充沉声问道,手已经按在腰间剑柄之上。
老人喃喃道:“我为何会在贵山城……自然是想要西去,结果落脚于贵山城,毕竟贵山城中的档籍室里,有诸多泰西诸国的记载,从历史,到地理风物……只有在这里熟悉熟悉泰西诸国的情形,等我到了彼处之时,才不会两眼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江充胸口稍稍起伏了一下,然后恢复了镇定:“呵呵,原来是你……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你所布之局?”
二四、天择之道
档籍室中的老人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那如豆般的灯光,终于照亮了他的面庞,如同丘壑一般的皱纹、稀疏苍白的眉毛,都揭示了他的年纪。
比起江充,他的年纪更老。
正是当初大秦太史令张衡。
“布局?你何出此言,如何布局,那向来是纵横家的事情,我们阴阳家,从来只会顺势而为。”张衡脸上浮起一丝笑:“顺势而为。”
江充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当初你挑唆先帝,乃有星变之乱……世人都道是因为你天性奸邪,纵横家中鬼谷一脉又向来以扰动天下纷乱为己任,所以才会行此事端。但我却知道你,你终究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为何会行此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张衡反问道。
“呵呵,何为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为烈武帝宠臣三载,便是大将军、丞相之属,见我亦是两股战战汗不敢出,我开口所言,堪比圣旨,我家中积蓄之财,几同国库……这难道不是利么,巨利,巨利!”江充淡淡笑道:“昔日商家吕不韦助力异人,一本而万利,我强过他,他最终身死族灭,我却逍遥法外。”
张衡一对白眉轻轻颤了颤,慢悠悠地道:“其实便是不说,我也隐约猜到一些,这些年来,我可也一直在苦苦追索此事。”
“哦,不知张公追索到了什么?”
“自然是追索到你为何要不遗余力,挑唆先帝父子反目了。”举着油灯的张衡缓慢走到了这档籍室的一面墙边,江充始终跟着他,但在移动之时,两人之间保持着同样的距离,既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寸。
“若真如此,方才张公为何还要对我明知故问?”
江充的置问让张衡笑了起来:“终究是老朽心气不平,虽然凭借追索到的线索有所猜测,但是,若有从你口中得到证实那就再好不过。”
江充沉默了好一会儿,拱了拱手:“张师不妨说说看,没准我就愿意说了呢。”
“你原本游学诸家,在老夫我这里学了两年阴阳家,在此之前,道家、儒家、法家你皆有所涉猎,在这之后,又去了纵横家,入得天择派门下……在天择门下,你开始笃信弱肉强食之道,以为这人世之间,当为强者之菜圃,弱者为食,而强者食人,乃是亘古之理。但天择之说,向来不受待见,便是纵横家内,也颇有不满者,以为天择派拖累了纵横家……”
江充听张衡缓缓说起纵横家内部的争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纵横家天择派门中学了三年,你便消失了,我也是到了西域之后,才知道你是来了这里,在草原之上结识了彼时尚只是单于之子的金策,又到大宛见过已死了的大宛前王,还见到了来自天竺的浮屠上师鸠摩什……此后,你继续西行有长达两年的行踪,我再也打听不到,直到后来,你乘舟返回大秦。所以说,这两年西行的经历,才是关键。”
江充但笑不语。
“故此,我来到大宛,大宛虽然只是一个小国,但粟特商人经行四方,使得这里的消息分外灵通,在此处,我可以知道泰西诸国的事情,原本我是想着在此做好准备,学习泰西诸国语言文字,然后择机西行,但后来发觉,在这里便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消息……”
这一回,江充面上笑容稍敛:“这么说来,张师得到了什么消息?”
“自然是火妖的消息,绿焰灭世的预言,我在这里听过不只一次,也不只一种,几乎所有地方,都流传此语,来自天穹之中的星星,带来灭世绿焰,唯有成为火妖,方可幸免于难……呵呵,这番说辞,想来江充你不陌生吧?”
江充抿了抿嘴。
“老夫在初闻此语之时,心中就在想,江充西行之时,是否也曾听到过这种预言。彼时江充正值壮年,听到这样的预言,会做如何反应?老夫想来想去,以你脾性,必然对此生出好奇之念,然后西行探密。以你之才智武力,西行便是有些波折,终究会达到目的,故此,我约莫猜到,你是到了火妖老巢,甚至是见到过那所谓灭世绿焰吧?”
说到此处,张衡抬起眼,神色开始严肃起来:“你在见过火妖之后,便移步东返,回到大秦,你所作所为,祸乱大秦,莫不是带着火妖之使命而来?”
江充呵呵笑了两声,声音甚为苦涩。
“怎么,莫非老夫说错了?”张衡问道。
“张师大多数没有说错,唯独在一个问题上说错了,那就是太看不起我江某了。”江充道:“江某不才,也算是兼学百家之长,怎么会投靠火妖?便是要与人做走狗奔马,有烈武帝这般天子在,我为何要去投靠妖人?”
他提及火妖之时,并没有任何忌讳,也听不出什么尊敬之意,看起来似乎真不将火妖放在心上。张衡却知晓,象他这样的人物,所有的情绪,都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从二人相见,直到现在,江充的任何表情里,都满满的是谎言。
张衡摇了摇头,将灯盏举得高了些,露出身后墙壁上的一张图来。
这是一张羊皮图,看上去有些脏旧,似乎被人反复摩挲过。图上没有绘制什么具体的形象,唯独是一些黑点与线条。
这些黑点线条之中,有一个绿色的腾着火焰的最为特殊。
放在别人眼中,这张图是混乱无序的,没有任何含义,但江充看着这张图,目光渐渐露出赞叹之意。
“诸天星宿图,我在太史局中观星台上二十五载夜夜望星,从为断绝,又在大宛城中搜集泰西诸国乃至昆仑州星图,于一年半前,绘成此图,此后我将之悬在此处,日夜观望揣摩。我们阴阳家牵星一脉,想要从星宿移动变化之中,得知人间的诸事变化,好做到顺势而为,只不过星穹之中,星星何其多也,明的暗的,亮的不亮的,动的静的……这么多星星,随变一颗发生变化,我们此前所做的一切推导便须从头再来,比如说,四十年前,这颗绿芒出现于天幕之中……原本在我们眼里有迹可循的星移斗转,因之发生彻底的改变,帝星飘摇,前途未卜,狼星先勃发而后湮灭,摇摇欲坠,西方有客星出,最亮之时,几如十分之一盏明月,老人星则隐入其光芒之中,有近二十年几乎无法寻到踪迹。”
张衡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羊皮星图上摩挲,若只看他此时言行,并无丝毫敌意,仿佛象是一位邻家寂寞孤独的暮年老者,抓着一个晚辈在那些念叨数十年前的旧事。但江充听着听着,却觉得自己身上汗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因为老人每说一颗星星的名字,每摩挲一遍星图,仿佛从冥冥的星穹之中,便有种力量投了下来,聚入老人的身体之中,让他这具苍老衰朽的身体,焕发出年轻的力量来。
这完全不是普通人能够涉及的力量!
“引发这诸多变化的,便是这颗绿芒……无论是大秦,还是泰西,世间诸多国度,无数观星之人,没有一个能够说得清楚,这颗绿芒究竟是颗什么星星,在古老的星图之中,并无它的踪迹,但当它出现之后,那绿芒灭世的预言便自发产生,然后席卷天下……哦,江充,在大秦境内,亦有此等谶语传播,你留在大秦之中的几位弟子,在传播谶语之时算得上不遗余力,无论是公孙凉,或者是那位白云观的道人……”
“呵呵,到此时,想来也瞒不过张师,我在大秦确实有几名弟子,否则也不会有这么灵通的消息,不过,他们既是我纵横家天择派门下,便自有主张,给我传递消息倒没有问题,别的事情,就非我所能控制了。比如说公孙凉,他险些成为帝师,这就不是我的主意了。”
“虽不是你的主意,却是模仿你当年行事。罢了罢了,不谈这些人,还是谈谈绿芒吧,说这么多,老夫无非就是希望,你能够给我说说,这绿芒究竟是什么。”张衡喘了喘气,转过脸,看着张衡,苍老的眼中却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江充,你且告诉我,它究竟是什么?”
江充摇了摇头:“所以我说,张师你还是看错了我江某。”
他说到这,向前缓缓进了一步,双眉竖了起来:“江某虽然不肖,却不是火妖这等奴仆走狗所能驱使,江某之所以会令烈武帝父子相残,说白了,还是为了救这世间。”
“哦,这是名家说辞?我记得你也兼修名家之学啊。”张衡缓缓道,也不知话里是不是带有讥嘲之意。
“江某西行之后,接触到绿芒灭世之言,初时也不相信,但见到火妖声势之后,便知道,若没有人能够阻止,火妖确实会横行天下,人道道统,就此毁灭,此非一家一门之灾,乃是我大秦诸子百家所有学派之灾,乃是贩夫走卒商贾士吏所有百姓之灾。”
“这又与你挑起星变之乱何干?”张衡道。
“我是天择派,弱肉强食,既然大敌将至,那么大秦就需要有一个至强之人为领袖,领导大秦,应对大敌,我挑起烈武帝父子相残,是因为唯有如此,大秦才会乱起来,才会于乱世之中诞生可以应对这灭世大灾的人物!”江充冷冷地道:“为此,莫说一个星变之乱,一家父子相残,就是全大秦战乱二十年,十室九空,家家血亲混战,又算得了什么?”
二五、绿芒选者
江充说到这里时,目光炯炯,毫不畏缩地瞪着张衡,似乎是想以此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张衡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哑然失笑:“说得倒真是很高尚啊……”
“说不上高尚,不过是生性如此。”
“呵呵,星变之乱,咸阳城中数十万人卷入厮杀,父子相残人伦惨剧且不去说,仅仅无辜而死的咸阳百姓,数量便有八万之众,咸阳城的沟渠之中,因为大量的血污而堵塞,哪怕半年之后,仍然可以嗅得到血腥之气。此后清算,与太子胜有关的官员、军士、百姓,又足足有三万人死,至于地方各郡,因此而死的所谓逆太子党,更是不计其数……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你们纵横家天择派验证弱肉强食么?”
江充冷笑了一声:“这原本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万事万物,竞则进,懦则退,便是儒家,亦有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之说,我们天择派不过是将真相展露出来,张师这样的高人,难道还会困于庸人之见,生妇人之仁?若真如此,张师自星相之中,早该看出了什么,又为何什么都不做?”
张衡眼神中露出一丝淡淡的嘲意,他微微歪着头,看着江充,见江充说到此处闭口不语,这才慢慢道:“江充啊江充,你这一套说辞,当真是将我华夏百家之艺合而为一……只不过,我华夏百家精粹,却被你这等邪物奸细所用,实在是明珠投暗啊。”
江充面色不变:“邪物奸细?”
“绿芒啊,你虽然否认自己是火妖奸细,但却从来没有否认自己乃是绿芒奸细呢。”张衡佝偻的身体缓缓站直了,他放下灯盏,手按住腰间剑柄:“江充,你是在何时,何处,成为那所谓的绿芒选者?”
“绿芒选者……看来张师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啊。”江充又向后退了一步,同样手按剑柄,他的双眼之中,突然散发出绿幽幽的光芒:“原本该如此,若连张师这样既精通天文,又洞明学问的人,都不知道绿芒选者之事,那这大地之上亿兆生民,与虫豖有什么区别?”
“你不再掩饰了?”张衡道。
“张师都说出了绿芒选者,我还有什么可以遮掩的?只不过可惜了,原本张师这般人物,我还想留着,让你亲眼见到这污浊不堪的世间被清洗,这生来有罪之人类被审判,或许彼时张师能够知晓这世间最大的真相……”
说到这里,江充双眼中绿芒如火,竟然再无眼珠!
张衡慢条斯理地将剑抽了出来:“老夫年近九十了,竟然还要与你这邪物相争,当真有些为难老夫……”
“老不以筋骨为能,张师,你……”
“所以,你的对手不是老夫,而在身后。”张衡又道。
江充微微一愣,然后霍然转身。
在他身后,却见三人大步而来。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江充仍然还是认出了赵和。
他眉头一皱:“金策已经死了?”
虽然曾经被诸多的伎俩迷惑,以至于犯了几个错误,但是此时江充,已经想明白一切了。
他一直关注着赵和,那么张衡岂会不关注着赵和?
他此前认为,自己在贵山城要对付的就只是赵和,但实际上,还有一个暗中的张衡,而张衡方才与他的诸多言语,都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想明白这个,他忍不住又对张衡道:“张师当真是好心思、好手段!”
张衡慢吞吞地道:“你这倒是错怪老夫了,老夫在此之前,并未与赵都护有任何联络,也无任何直接言语,今日你走上绝路,全是赵都护谋划,老夫只不过是适逢其会,在此做个见证罢了。当初诸事之始,星变之乱,老夫便是见证,今日你之终结,老夫同样是见证!”
“张师这样说,未免高兴得太早,须知金策既死,我那弟子勿离应当反应过来,赵和行踪已露,只怕外头已经被千军万马包围,我未必会死,赵和却必死无疑!”
“此事不劳你费心了,现在勿离杀你之心,绝对在杀我之上。”大步行来的赵和冷笑了一声,在距离江充十步之外停住:“你精擅大案牒术,所以在事有不谐之时,必然会来这档籍室查询案牒,我杀金策得手,第一时间便赶来此处,果然不出所料,在这里见到了你!”
说完之后,他又看向张衡,目光里有几分迟疑,也有几分激动:“至于在此见到张师,则是意外之喜了。”
“若不是张师在此牵引星力,遮蔽天机,想来我也没有那么容易被你蒙蔽住。”江充眼中冷冷的绿焰有若鬼火一般:“齐郡之事后,我便料想你乃是吾主事业障硬,我将你引入西域,原想令火妖将你刺杀,倒不曾想,这却坠入了张师的算计之中,这便是张师所言的顺势而为吧。事已至此,不必废话,便让我见一见,张师苦心孤诣,将你培养出来,是否能禁得住我之剑!”
他说完之后,手猛然一挥,身体如同在原地消失一般,然后瞬间带着一团绿芒,出现在赵和身前。
这是速度太快,以至于让人几乎生出视觉错觉。
铮!
就在他的剑将要刺中赵和之时,赵和抬剑格击,双剑一交,赵和连退了两步,而江充身体则是向前一倾,如影随行,又是一剑向他刺来。
赵和身边阿图低吼了一声,长矛探出,直刺江充胸口,以常理来判断,长矛更长,他这一击就当抢在对方攻到赵和之前,便将之刺死。但出乎他的意料,他的长矛贯入江充体内,却如同刺入一片虚空之中般,没有遭遇任何阻碍,自然也就不可能拦住江充。
因此江充瞬间便又突到赵和面前,长剑直指赵和心脏。
赵和对他这一击不管不顾,只是凝神盯着他,赵和身边的樊令挺身而出,单手执盾,当的一下挡住了江充的剑,紧接着又侧步偏身,在他身后,赵和的剑贴体挥出,一击斩在了江充头上。
铮铮如同金铁交击般的声音响起,赵和连续劈出数剑,看似剑剑都劈在了江充的身体之上,但是只让江充步步后退,却没有使其受到任何伤害。
“怪物?”樊令骇然道。
阿图更是双手轻颤,手中的长矛在轻轻抖动。
“这是吾主之力,可悲之辈,你们在吾主伟力之前,完全不值一提!”江充冷笑着道,他手在剑上一抹,那长剑之上,竟然也燃起了绿色的烈焰!
“别信他的鬼话,若他的那个主子真有什么伟力,就不必借助火妖三族来征服世间了。”此时赵和却还是保持冷静:“便是他自己,何须要动用诸多阴谋诡计,也不必在星变之乱后便诈死脱身了!”
旁边提剑戒备的张衡赞许地笑了笑,自己挑选的这个孩子,那些老友们多年的努力与牺牲,果然没有白费。
“吐火罗人的幻术。”赵和又说道:“无非是些光与影的变化,若是被他吓倒,才会给他可乘之机!”
江充哑然一笑:“你竟然将吾主伟力与那些低劣的幻术相提并论,赵和,我会在此处杀死你!”
他一边说,一边挥剑,带着绿焰的剑影凌空交叉,形成了一个十字,而这个十字竟然久久不散,仿佛在他指的地方立起了一座十字架一般。
“吾主不可直视、不可修辞、不可名状,吾主之威如山如海如渊如泽,吾主之名跨越星瀚穿破宙光!”江充口中念念有辞,仿佛是在祈祷一般,随着他的话语,他身上绿色的光焰越发明亮,最初时还只是他的双眼和剑上流淌着绿芒,但这段话念完之后,他的全身,都包裹在一片绿芒之中,连身影都仿佛看不见了。
阿图浑身都哆嗦起来。
这一团绿光,让他记忆深处中诸多可怕的经历都浮现出来。
他忍不住向后退,手中的长矛也低垂下来。
但就在这时,他耳畔听到赵和的怒咤:“小心!”
紧接着“铮”的一声响,赵和的剑荡了过来,与凭空出现的一柄剑撞在一起。
那柄剑燃着绿焰,随着那剑出现,执剑的江充也同样出现了。
这让阿图觉得更加诡异,分明那里有一个江充化作的绿色光团在,但自己面前却还有一个没冒绿火的江充。
难道是分光化影?
“呵呵,愚蠢至极,这等尚未开化的昆仑奴,连成为吾主之羊的资格都没有,你却用他为自己的护卫。”江充的身形倒纵回去,又回到了那绿色的光团之中,与其合而为一,紧接着,他的话语声传来:“赵和,你的护卫将对你举起武器,这是吾主的意志!”
他话语声中带着某种奇怪的韵律,阿图本来被这绿芒惊起了当年不好的记忆,此时更是不自觉地举起矛,对着赵和咆哮起来。
“阿图,你疯了!”樊令见此,不由大吼。
“杀,杀!”阿图却对他的吼叫没有任何反应,挺矛便向赵和刺了过来。
便是赵和,此时也不禁有些心惊,他不相信阿图是真的背叛,但江充一定是使用了什么诡异的方法,让阿图变得神智错乱起来!
二六、且看看吧
阿图失去了神智,可以对着赵和猛攻,赵和却不能放手反击。
虽然阿图不是秦人,但追随赵和时日已久,从咸阳直至西域、北州,再到这大宛贵山城。其间诸多辛苦,不是一句任劳任怨可以概括的。赵和真反击杀了他,甚至只是重创他,哪怕别人知道他是情不得已,赵和自己心底这一关也难过。
他是已经养成铁石心肠没错,却并不意味着这铁石心肠可以毫无原则毫无底限。
“咄!”见赵和被阿图逼得步步后退,樊令怒吼了一声,挥盾拍向阿图。
赵和不合适做的事情,自然要由他这个头号爪牙去做。
但阿图对他的攻击完全不顾,只是追着赵和不放,连连猛击之下,赵和节节后退,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就退到了那燃烧着绿焰的十字架前。
眼见他就要踏入绿焰十字架,他身形猛然一顿,然后回头挥剑。
铮铮铮!
连绵的剑击声中,赵和的剑与那绿焰十字架接连撞击,那绿焰十字架因之而摇曳如烛光一般。当光芒再定之时,绿焰十字架显露出本来面目,竟然又是一个江充!
将江充逼得现形,赵和也已经落入绝境,因为此前只靠着步伐躲避阿图的袭击,此刻他陷入江充与阿图的合围之中。樊令在此时也似乎知道,想要救援已经来之不及,故此连人带盾向着江充狠狠砸去,显然是想要行围魏救赵之举。
江充双眼之中绿焰流淌,似乎心神也在激荡。
现场之中,唯一还有余力的,只有执剑在旁的张衡。但是,哪怕赵和陷入如此困境之中,张衡仍然只是执剑在侧,却没有向前一步。
因为档籍室之外,突然又响起一声如洪钟大吕一般的喝唱:“嘛咪哄!”
与这声喝唱同时进来的,还有一个红色的身影。
莲玉生!
这位原本该藏身于迦叶寺的浮屠教上师,在得到金策已死的信号之后,按照与赵和的约定,迅速赶往王宫之畔的档籍室。他赶到的时间,原本还要早一些,仅比赵和慢一步,但直到现在,他才猛然出手。
他一声吼,带着当初鸠摩什所传蛊惑人心的力量,本来神智昏乱的阿图瞬间清醒过来,手中长矛原本刺向赵和的,突然转向改为扫荡江充!
他与江充的距离极近,这一下突然变招,确实出乎江充意料。不仅如此,本来陷入夹击中的赵和也抓住时机猛烈反击,而樊令的盾更是已经拍到了江充的身侧。
这一瞬间,江充从占据上风,便转为陷入绝境!
江充的剑技自然是当世绝巅,他当初教出的公孙凉尚且让赵和等人应对吃力,彼时赵和身边的俞龙、戚虎和陈殇个个都是好手,更有李果这当世第一流的神射掠阵,又有阿图在旁相助,如此也花费了不小气力才将之击杀。更何况,江充身上还有那诡异的绿芒之力和从吐火罗人那学来的各种声光幻术,因此,众人抓住这机会,便再不留手,各自的武器,先后都击中了江充的身体,特别是樊令那一记盾击,更是轰的一声,将江充整个身影都拍得粉碎。
但众人神情并没有因此放松,因为江充身影被拍碎之后,瞬间分散成无数绿色的萤火,消散成一股股清烟,却没有任何尸骸出现。
一个化身!
“呵呵呵,意料之中,这个小僧人便是鸠摩什的弟子吧?”江充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循声望去,他又是在那团绿色的光芒之中发声。
“先师令贫僧向江先生致意。”莲玉生白净如玉的面容上凝固如冰:“还请江先生下去陪一陪先师!”
他一边说,身形一边突进,手中一根铜杵狠狠推出,撞在了那团绿色光团上。
轰然声响中,无数流光闪动,但那团绿色光团只是跳跃闪烁了会儿,却并没有破碎消失。
“蒙吾主之恩,你们这些凡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伤到我。今日这一战,算是你们成了,只不过,你们却拦不住我……”江充声音再度响起。
那团绿色光团开始腾空,这档籍室的屋顶随着它上冲的动作而轰然炸碎,露出外边隐约的星空——不知不觉中,贵山城竟然已经进入了黑夜。
但就在绿色光团将要飞走之时,一直执剑在旁的张衡轻轻挥了挥剑。
绿芒中传来惊怒交加的声响:“张衡,你这老匹夫,果然还是出手了!”
“老夫并未出手,老夫只是让你留下来吧。老夫说过,今日须得在此见证,正如当初你逼迫老夫见证星变之乱一般。”张衡捋须一笑:“况且,你不是说了纵横家天择派之言么,弱肉强食,若是你能胜,那想来这人世当灭,你幕后绿芒之主理当得此乾坤,若赵都护胜,那便是在竞争之中胜出的强者,可以带领大秦,抵抗灭世之灾了。”
绿芒光团微微跳动了一下,江充的声音再度传来:“原来你这老匹夫是将我当成了他的磨刀石……你这老匹夫,待他可真好啊。”
他言语中有无尽的恨意,不过似乎也明白,只要张衡在此,他就不可能凭借那些诡异的幻术或者所谓绿芒赐予的力量脱身。
因此这绿芒光团又陷入于地面:“既是如此,我就将你这所谓的希望之光、太阳之王杀灭于此,让吾主的仆从能够更顺利地征服这一切吧!”
那绿色光团随着他的话语,变得极为刺眼,让赵和都不得不微微眯住眼睛。他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似乎是磷,这味道吸入之后,让人有些头昏胸闷,几欲呕吐。
就在这光与气味引出的不适之中,绿色光团腾跃而起,向着赵和猛撞了过来。
不过,没等它撞在赵和身上,莲玉生已经一步踏前,口中“咄”的一声吼,铜杵挥动如棒,狠狠砸在光团之上。
这一次莲玉生挥杵,声势比起上一回还要威猛十倍!
便是赵和知道莲玉生实力在这几年间暴增,此时也不禁一扬眉:这力量气势,几乎直追当初的鸠摩什!
鸠摩什身怀巨力,当年也是打得赵和颇为狼狈的对手,几乎凭一己之力,就在齐郡之火事件中将击败了稷下学宫所有的反抗力量。他最终失败,并非个人武力不足,实在是赵和集合了强大的朋友,占据绝对优势,如此才将之压制。鸠摩什这般的力量,已经是凡人之极限,作为对手自然可怖,但作为盟友却就显得极为可靠了。
如今莲玉生虽然还比不得鸠摩什,但力量已经在樊令之上了。
铜杵与光团撞击,发出的声音如雷贯耳,震得众人耳畔都是嗡嗡作响,而光团也被打得飞了起来,狠狠撞在档籍室的书架之上,不仅书架木屑飞溅,就连其后的墙壁,也因此出现了一个大洞。
灰尘四起之中,光团也稍稍模糊了一些。
“咄!”莲玉生第二度出手,又是一杵挥去。
大约是知道了莲玉生之力不可正面对抗,那绿色光团有个明显的旋转之势,莲玉生这一杵被某种莫名的力量牵引,不仅贴着光团落空,他自家的步伐也变得不稳,身不由主向着光团撞去。
赵和连忙上前,一把拽住莲玉生后襟,将他整个人拉住,而阿图与樊令跟着上前,一人挥矛乱捅,另一人举盾戒备,想要将光团挡开。
但那光团霍的一下炸开,无数碎片飞了出来,化成利矢弹丸,向着众人披头盖脑射来。
哪怕樊令挥盾拼命抵挡,也未能将这些利矢弹丸全部挡住,众人转眼之间,便如同刺猬一般,遍身都是箭矢了。
好在这些箭矢射出来的力量有限,而且都是那种短小的,再加上众人身上都衬有皮甲,所以看上去虽然吓人,却还没有致命之伤。
但是张衡在旁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
二十余年前,他就是当世顶尖的剑士,如今虽然年迈体衰,但凭借秘法,他还是将自己的体力保持在某种程度之上,经验与学识更是超过当初,因此他不难判断出,赵和这几人还是弱了。
这几人中实力最强的恐怕是莲玉生,但莲玉生的打斗经验不足,空有力量不能完全发挥。赵和是所谓的百人敌,武勇可以称得上第一流,樊令忠勇正好为赵和提供护卫,阿图也算得上天生巨力。这几人虽然都是一时之选,可是却缺乏一锤定音的能力,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能在瞬间破坏江充的诸多伎俩,击垮江充的防御,将之彻底杀死。
不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意味着要受困于江充那层出不穷的伎俩,莫看双方此前打得有来有回,但江充更大程度上是在消耗众人的力量,战到此时,包括后来出场的莲玉生,都已经气喘如牛,而江充却仍然游刃有余。
若是赵和没有别的办法,那么今日,江充没准还能够脱身离开了。
除非张衡自己出手。
但张衡对自己是否出手还怀有疑虑,毕竟以他此时的年纪,若是出手,要付出的代价,未必是如今的身体能够承受的。
且再看看吧。
他心中如是想。
二七、两个消息
赵和举剑指着化成一团光的江充。
虽然战到现在,他们人多的优势并没有表现出来,彼此之间的配合甚为酸涩,江充仍然游刃有余,但是,赵和心里仍然极是平静。
而江充的那种种奇特伎俩,固然是层出不穷,看上去有若传说中的妖术仙法,但赵和反而未将之放在心上。
那刺鼻的磷味证实了他的猜测。
江充的诸多伎俩,不过是巧妙地利用了光、声、气味等诸多东西,制造出来的幻术,一如吐火罗人的幻术一般,甚至很有可能,这一切就是在吐火罗人的幻术基础上闹出来的。
若那所谓的绿芒之主,真能赐予随便某个人这么多神奇之力,那火妖就用不着靠自杀式袭击来袭击敌人了。
说到底,江充仍然还只是一个普通人。
大秦阴阳家原本就有许多神神叨叨的法门,再配合上这吐火罗人的幻术,或许还加上了一些来自泰西之地的秘术,让江充有若妖魔神仙一般罢了。
“你们胜不了的,在吾主伟力之前,你们终究只能臣服,否则必将毁灭于末日审判!”江充又厉声喝斥。
他身上的绿芒再度大盛,紧接着,那些短矢、弹丸密如骤雨,仿佛要打得赵和等人抬不起头来。
这让赵和等人的合围出现了破绽,甚至连提剑在旁的张衡,也免不得苦笑了一下。
老不以筋骨为能,张衡终究是年迈了,尽管还可以对江充构成威胁,牵制住其人部分力量,但是,当江充手段齐出之时,他能做的也不太多。
但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呼喝之声。
然后江充的兴奋的声音响起:“这回你走不脱了!”
是勿离带着贵山大宛的兵马到了!
这档籍室原本就在王宫之畔,打了好一会儿勿离才调齐兵马赶到。听得江充这样喝,阿图与樊令都是心中一沉,阿图方才被江充用秘法控制住,心里羞愧难当,当即低吼了一声:“贵人,你走,我舍了性命也要为你断后!”
赵和脸上却没有丝毫紧张之色,反倒是露出轻松的笑:“走,为何要走?”
阿图正待劝说,外头兵甲之声已经接近,转眼之间,档籍室前后都聚满了士兵,足有数百之众,一个个或执刀剑,或张弓弩,对准了档籍室。
紧接着,随着呼喝之声,十余个挠钩搭上档籍室的一面墙上,轰的一声响,墙被外头人直接拉倒,掀起一阵阵尘土。
这一下,那些围上来的士兵,便与众人面对面了。
而在士兵之后,隔着足有三层人马,勿离乘着一匹马,目光阴冷看着众人。
他首先看到化成光团的江充——他并没有认出这团光团就是江充,但大致能猜到,这里面是自己的老师。
然后他看到了赵和,哪怕两人此前从未正视照面,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赵和。
紧接着,他又看到了张衡,微微露出惊讶之意,似乎很奇怪,这个看守档籍室的垂垂老者,怎么也会卷入今日之事。
再过来,他的目光停在了莲玉生的面上,恼怒之色在脸上浮起。毕竟,莲玉生约他在迦叶寺的见面,在某种程度上是算计了他。
至于阿图与樊令,他的目光只是一掠而过,毕竟只是两名赵和的护卫罢了,不足为奇。
最后他的目光又停到了江充身上。
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前,金策死亡的消息传到了勿离的耳中,勿离也亲临现场,看到仍然拄剑倚墙而坐的金策尸体。
曾经权倾于葱岭东西两侧、跺一跺脚连天山都会摇晃的英雄,如今却和一条路边的死狗没有什么区别,血在他的身体之下积成血泊,而生命的气息彻底告别了他。
勿离站在金策的尸体边好一会儿,几乎无法喘上气。
他心底痛恨金策不假,他想要敷衍应付金策也不假,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想要金策死。
毕竟,金策死了,意味着这片土地上最大的霸主犬戎将发生一场动荡,无论是谁代替了金策,或者是犬戎那位传说中的大单于回归,都需要用血来洗刷金策被杀的仇恨。
而金策,却是死在贵山城,死在他所掌控的大宛。哪怕勿离再乐观,也不得不承认,犬戎人的怒火之下,不会管杀死金策的是不是他的贵山大宛,只会记得,正是他的“保护”不力,才让金策陷入绝境。
更何况,他献马之举,在某种程度上配合了赵和的陷阱,金策之死,他绝非无辜。
想到犬戎人可能到来的报复,勿离就浑身发抖。
大不了一死罢了……可是犬戎人凶残至极,有的是办法,让他比死还痛苦。
所以,他必须想办法自救。
在这片大地之上,至少在他目光所能及之处,唯一能救贵山大宛的国家是大秦,唯一能让大秦出手救他的叫赵和。
因此,当他听到外围有人高喊要见他时,他出人意料的没有愤怒,而是挥手让卫士将这几人放过来。
当然,金策的尸体还在眼前,他还不会放任这几人直接到自己面前,不仅双方相距一段距离,不仅让卫士搜身,还有足足数十名护卫随侍在他的左右。
被带到他面前的是穆加。
这位光明圣教的潜伏教徒,一个昆仑奴,被带到勿离面前时有些战战兢兢。
事实上,若不是赵和威逼利诱双管齐下,他绝对不会接受这个任务。
现在,他只能祈求赵和所说是真的,眼前的贵山大宛之王,不但不会杀他,还会给他重赏。
“你要见我,是替赵和……赵都护来当说客吗?”
原本勿离还想要拿捏一番的,可是看到此人的模样,顿时失了兴趣。这个昆仑奴有三分胆量,甚至还有点小小的底层人物生存智慧,但仅此而已,在他面前摆威风,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连满足一下勿离的虚荣心都做不到。
更何况他此时心底乱如麻团,也需要快刀斩乱麻,来将可能遇到的困境解决掉。
毕竟,金策的数万大军,就在贵山大宛的边境之上。
“不,不是……”穆加回应道。
勿离声音顿时严厉起来:“那你来找我说什么,滚吧!”
“啊,是,是,是这样的,我有两个消息……赵……那个让我来传递消息的人说了,只要告诉大王,大王就会有重赏,我也不敢要重赏,可是若不说出来,怕会误了大王的正事……”穆加自以为圆滑地道。
勿离双眉一竖:“快说!”
“赵……那人说了,在他抵达大宛之日时,大秦西域都护府大军已经兵分两路,一路向西,攻向贰师城,另一路向北,过天山口进入北疆,驱逐北疆的犬戎部族,这是第一个消息。第二个消息,则是北庭都护府自北州出兵,越过金微山,进逼龙城金帐!”
穆加终究限于自己的见识,不知道这两个消息意味着什么,但勿离则不然。
他听到这两个消息时,嘴巴张得老大,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这一切都在赵都护算计之中?”
无怪乎勿离如此震惊,若这两个消息为真,也就是说,赵和早就料到金策会来到贵山城,并且早就布置了这两个针对犬戎的计策。
南疆的西域都护府实力强,因此兵分两路,一路攻贰师城——实际上是冲着贵山城来的,只要降伏贰师城,贵山城也就曝露在秦军面前。另一路前往北疆,扫荡北疆已经被削弱的犬戎部族,则可以逼迫犬戎无法从北疆支援大宛方向。
北庭都护府实力相对较弱,能出的兵马可能不多,但他们袭击龙城金帐之举,才是点睛之笔!
在屡次从东方抽调兵力西向之后,犬戎大单于王帐之地龙城已经没有太多的兵马保护,但大单于的家眷还在此处,攻击这里,犬戎人不得不派兵援助,可是如今能够调动得了的机动兵力,就只有正放在大宛的那些金策部下了。
所些金策部下,只能回援,他们可能会反攻北州,以此逼迫北庭都护府撤军——这对北庭都护府并没有什么威胁,反正进攻龙城只是做出一个姿态,并不是非要攻下龙城不可。但这样一来,犬戎就无力进逼贵山,他们对金策单于之死所做的报复,就只能向后推迟。
说来说去,这一切的关键因素便是金策死了,身为执掌犬戎东方故地范围的领导人,金策一死,犬戎便无一个有说服力的首领,毕竟银签和铁章都形同软禁,所以其部下先得乱上一段时间,只有等金策的继承者出现,或者犬戎大单于回归,才能够集中起力量来进行报复。
只不过那个时候,秦军只怕已经进入贵山城了。
勿离很清楚,穆加带来的两个消息,既是激励,也是威胁。若是他不能做出符合赵和需要的抉择,那么赵和甚至不用攻打贵山,只要撤回北庭威胁龙城的军队,金策愤怒的部下,就会将贵山城给撕碎了。
“赵都护说了,带来这两个消息,有赏……”穆加没有太大的本领,但察颜观色还是会的,从勿离的反应里,他意识到,自己这一次财对了,当即喃喃地说道。
勿离回过神来,看了这个昆仑奴一眼:“来人,给他一口袋黄金。”
穆加大喜:“这消息值得这么多……谢谢大王,谢谢大王!”
勿离却再没有理睬他。
是的,这两个消息,值得一口袋黄金了。
二八、有点便宜
江充算计多年,岂是蠢物。
因此,当勿离的目光停在他的身上之时,他就意识到不对。
甚至在这之前,在赵和出现在他面前、莲玉生紧随而至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恐怕犯了一个错误。
多年来逍遥法外的生涯,多年来将无数英雄人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经历,让江充多少有些自大了。
所以才会犯下如此疏忽之误。
他原本想要将赵和引到贵山城——这是他的主场,在这里他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却不曾想,赵和竟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他的主场优势弄得荡然无存。
甚至还捎带上了金策单于。
不过哪怕到了这个地步,江充仍然对自己有信心。
他剑术乃是当世第一流,如今虽然年近花甲,却仍然可谓壮年,战斗经验丰富,而且又拥有一身诡异的秘法。
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了解自己的弟子勿离。
“勿离,看到我如今的力量么,这是超过《罗织经》的力量!”他在光团之中扬声道:“杀死他们,我将这力量转授予你,让你可以建一支横扫天下的大军,你不仅仅是大宛之主,还可以成为天下之主!”
勿离是一个极有野心的人,若不是野心,他也不会坐视着自己父亲被金策算计致死,然后乘势而起,夺取贵山城,将自己的兄长与侄子都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对于这种力量,自然是极度渴望。
因此他的呼吸稍稍停了一下,似乎要将目光移到赵和这边来。
赵和依旧镇定。
可以说的、能够交易的,都已经推上了桌面,勿离有野心没错,但他也是聪明人,知道若自己的力量与野心不匹配,那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摆脱江充,有大秦支持,他就可以真正成为大宛之主。
相反,继续追随江充,被他授予那所谓的“力量”是真是假且不说,至少他勿离这一生一世,休想再有摆脱自己这位老师的机会了。
当一个大大的傀儡,还是当一个小小的真正的自我。
勿离根本不需要多想,便做出了选择。
“射!”
在他身后,那些普通人组成的弓弩队伍,随着他一声令下,或松开弓弦,或扣动弩机。
嗡嗡声中,漫天箭矢有如飞蝗。
目标直指江充!
哪怕江充手段再多,哪怕他再会蛊惑人心,此时此刻,心中也是一片空白。
他本以为还可以说动勿离,至少他的言词可以稍稍拖延一下时间,为自己争取破局的机会——事实上他也有所安排,那些名义上忠于勿离实际受他控制的贵山大宛势力,此时正在匆匆赶来的途中。
但勿离却没有给他这个时间!
面对这如蝗如雨的箭矢,他哪怕有再多的手段,哪怕剑技再高明,也都不过是让自己多撑了两个呼吸罢了。
两个呼吸之后,他身上已经再没有任何光芒,有的只是箭矢。
他的身形完全显露出来,遍体的箭矢让他有如刺猬一般。箭雨稍停,他吃力地转过头,向着张衡露出一个惨笑。
“张师,这才是顺势而为么?”他说起话来,却还是很稳定,仿佛不是垂死之人一般。
不等张衡顺应,他身体重重地倒了下去。
勿离犹自不放心,对自己的左右喝道:“上去,将他的头砍下来!”
他是亲眼见到过江充的诸多诡异手段的,哪怕江充已经气绝,他还是担忧对方假死。
事实上不仅是他,就是赵和,同样如此。
当初在烈武帝晚年之时,江充挑动了星变之乱,接下来便假死脱身。这种事情他既然能做第一次,自然也就能做第二次。
大宛士兵上前,将江充的头颅砍下之后,献在勿离面前。
看到这双眼紧闭的脑袋,勿离端详许久,确定这不是假的,当即长长舒了口气。
仿佛是积郁多年的一口闷气喷了出来,让他心神俱怡。
同时他心里不禁暗想,或许自己早就意识到,自己只是江充的傀儡,所以才想着要找到罗织经,要学得对方全部本领,然后再摆脱他。
“老师,你安心去吧。”浑身轻松的勿离忍不住开口笑道:“你不会寂寞的,我过会儿,就会送些人下去陪你……”
他话音未落,士兵手中原本紧闭着眼睛的江充头颅,突然间睁开了眼。
虽然没有说话,但这诡异的变故还是骇得勿离踉跄后退,险些坐倒于地。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气喘吁吁地抹着汗,然后气急败坏地叫道:“挖了他的眼睛,挖了他的眼睛,将头和尸体都拿去烧了!”
连叫了几遍,勿离才稍稍平静下来,转向默然看着这一切的赵和。
两人目光相对,赵和面色不变,勿离脸色则变来变去。
勿离心里自然对赵和恨之入骨。
事实上,若有选择,勿离杀了江充之后,立刻就要杀赵和。
但此时理智控制住了勿离的行动,他很清楚,且不说自己能不能在此杀了赵和等人,单说这后果,大秦西域都护府的大军已经逼近大宛,到时没准犬戎人与大秦联手,先将他的脑袋砍下来之后再决胜负。
因此,在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勿离脸上堆上了笑。
就如同他此前对着金策时一般的笑容。
“这位便是赵大都护吧,此前为了敷衍金策那犬奴,对大都护多有得罪,还请大都护念在小王薄有微功稍加见谅。”
他恭恭敬敬地上前施礼,态度甚为诚恳。
赵和看着他笑了笑,缓步走了过来。
勿离心中警惕之意大增,不过赵和却只是从他身边走过,然后站在了此前江充倒下的地方。
那里还有一片血迹。
江充的血。
跟在赵和身边的樊令趴在地上,嗅了嗅血的味道,然后起身“呸”的吐了口口水,嘟哝着道:“咦,这厮的血也与普通人的血没有什么两样嘛,方才那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变成一团光,又怎么放出那么多箭?”
“利用磷粉、香药还有诸多我们不知晓的东西,或许也有点什么秘法,再加上一些墨家制造的机关……”赵和仔细察看了一番血迹周围,除了血之外,还有一些从江充尸体上掉落的东西。贵山大宛的士兵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做何用处,赵和在分辨了一番之后,心里做出了猜测。
江充确实有一些诡异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尚不足以让他超出凡人的范围。
他方才的诸多手段,确实很神奇,只不过这些手段,只怕都会随着他的死亡而失传了。
曾经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便如此死去,死在了一群他从不曾重视过的普通士兵手中,无论是智谋还是手段,都救不了他的性命。
这样死,有些便宜他了。
此时赵和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在大秦这几十年的历史之中,江充可谓一个关键人物,若不是此人,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便是赵和自己,若非星变之乱,或许他会有一个完整的家。
想到这里,赵和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张衡。
张衡又将斗篷的帽子戴上,整张脸都缩入黑暗之中,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他只是静静站于一隅,剑也已经收回腰间。
赵和知道,张衡是在等着他。
赵和也确实有许多话想要和张衡说,有要向他请教的,也有要向他质问的。
不过正是因为有太多的话,赵和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因此他反而将此事放在了一边,然后转向勿离。
“勿离大王此次改弦更张,大秦欢迎之至。”赵和缓声道:“我奉大秦天子之令,为北庭都护府都护,在此可以代表大秦,向勿离大王承诺,大秦只认可一位大宛之王,那便是勿离大王。”
这话说得虽然漂亮,但其实是口惠而实不至。大秦不承认勿离为大宛之王,短时间内也无法派兵来大宛将之赶下台,大秦就算是承认勿离为大宛之王,也不可能帮助勿离扫平兄长与侄子这两处“叛逆”。
“小王深感大秦之恩,只不过有两件事情还要向大都护禀告。一件事情,小王家门不幸,兄长与侄儿背逆大秦,多有不法之事,另一件事情,犬戎无道,大兵压境,大宛国小力弱,岌岌可危,此二凶若是合流,不仅大宛将不复存在,便是大秦西域与北庭两大都护府,也将深受其害。为大秦计,还请都护下令发兵,解大宛水火之急,与除大秦远日之忧。”
勿离说起话来条理分明,说来说去,自然是向大秦求援的。
他的胃口还挺大,不仅希望大秦替他挡住犬戎人,还需要借助大秦之力来扫荡自己的兄侄,实现大宛的统一。
不过他与赵和都清楚,这只是在漫天要价,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还要等底下之人进行详细探讨。
他如今,只是向赵和求一个态度罢了。
赵和心中还挂念着张衡,对他的这些小心思虽然洞查通明,却也没有深究。
他也从来没有想到,在短时间内完全控制大宛,将之纳入大秦直属版图之中。
毕竟大宛实在太远,离大秦中心区域不仅隔着万里流沙,还隔着万仞葱岭,此时直接统治此处,投入太大,产出太少。
在赵和的计划之中,大宛只是大秦的屏障,西域是缓冲,若是来自西方的骊轩或者火妖势力真的威胁到大秦,那么大宛将会成为重要战场,西域则是后勤基地。
因此,他笑着道:“勿离大王只管放心,犬戎的事情,大秦决不坐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