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荐人才
此时赵和转过脸来,先是看了黄彦一眼。
黄彦犹自在剧烈喘息,面上惊色未定。
他虽然有所准备,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仍然震惊不已。
有人刺杀大都护!
而且是和他一样回到北州的俘虏欲刺杀大都护!
“为……为什么?”他忍不住喃喃地道。
然后他看向赵和,正好与赵和的目光相遇,赵和微微一笑,向他颔首:“今日多亏了黄兄……若非黄兄,只怕贼人就要得手了。”
黄彦单膝跪下:“大都护……大都护记得我的姓名?”
赵和爽朗一笑,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刺杀,而拥入进来的士卒们捕捉刺客的行动也没有正在进行:“哈哈,我记性不错,方才听到介绍,你叫黄彦,对不对,这位刺客叫潘稠,是不是?”
“是!”黄彦道。
方才屋中看护的军士介绍众人,报了众人的姓名,黄彦原本以为这只是走个过场,毕竟千余号人的姓名,怎么可能听一遍就全部记得,却不曾想赵和竟然真的记下了。
哪怕只是记下了他们这二十余人的姓名,也可以证明赵和确实是用心了。
“大都护,暂且离开这里!”
赵和正要再与黄彦说话,外头段实秀与徐绅也都进来,段实秀面色沉郁地道。
“不必如此。”赵和摆手道。
“这些刺客所用兵刃手弩,乃是一伙卖炭人与库房小吏勾结所给,卖炭人与库房小吏如今都已逃走,而安定营中可能还有刺客同党!”段实秀警告道:“大都护一身安危关系重大,不可粗率!”
赵和却是又摇了摇头:“犬戎数万大军我们尚且不惧,何惧区区几个刺客?而且,犬戎派这刺客来,杀我只是目的之一,若不能得手,乘机离间我与归来义士关系则是其二,我若就此退走,岂不正遂了犬戎之意?”
他是聪明人,最初时没有想到已经被搜过身的这些俘虏中竟然会暗藏刺客,现在既然知道了,那么金策与银签做何打算,便是一眼可以看破了。
段实秀眉头一皱,还想再劝,这时已经被樊令与阿图压住的潘稠大叫起来:“我们不是犬戎人派来的,我们是为郭大都护报仇,赵和,你这狗贼,与犬戎勾结,暗害大都护,嫁祸霍将军,你不得好死,你……唔唔唔!”
他声音极大,震得屋子里嗡嗡作响,相邻的房舍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直到被死死捂住嘴巴。赵和看了他一眼,目光终于冷厉起来:“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有一个甘心为犬戎走狗者,在北州做堂堂秦人不好么,为何非要为犬戎人当狗,莫非犬戎人给了你许多好处?”
潘稠努力昂起头来,睁着仍然不断流泪的眼睛想要看清赵和,他的嘴被樊令堵了起来,因此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还在不停地叫骂。
这是死士。
赵和咂了一下嘴,这等死士,明明是秦人,却为犬戎效力,当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为好。
无论是什么理由,为敌国充当死士,都是狼心狗肺之辈。哪怕他与大秦某位权贵有不共戴天之仇,既然已有必死之心,想法子行刺复仇就是,那样做赵和还敬其勇烈,但这种投靠敌国,想要借敌国之手来复仇的举动……
赵和实在是瞧不上。
“带下去吧,若是不招,直接杀掉,不必留着浪费粮食了。”赵和淡淡地道:“我们继续……黄兄,方才你是怎么发觉他们不妥的?”
赵和对自己遇刺之事可谓云淡风轻,黄彦却不能做到,听到赵和相问,“哦”了一声,过了会儿,这才说起自己如何一点点怀疑潘稠一伙。说到后来,他心中又有些懊恼,自己原本早就发觉不妥了,为何不早早禀报,致使赵都护还是陷于险境。
想到这,他忙再度跪下向赵和请罪。
赵和一把将他托起,笑着道:“你何罪之有!事起仓促,做到这个地步,你已经是胆大心细了!不曾想我遇到一回刺杀,竟然遇上了你这样的一个人才,段长史,你觉得呢?”
段实秀约摸猜到了赵和的意思。
无论怎么说,刺杀赵和的都是此次放归的俘虏,这件事情若是去细想,岂不意味着这些俘虏当中,还有许多人可能是犬戎派来的细作!
事实上,此前霍峻投靠犬戎的原因,如今也查明白了,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霍峻也曾为犬戎所俘虏过!
正是当初被俘之时,霍峻未能扛过酷刑折磨,故此投靠了犬戎,被有长久眼光的金策单于安排回北州,这才酿成了郭昭遇刺之祸。
而赵和此时流露出要提拔黄彦之意,一是酬功,二则是安俘虏之心。
这些归来的俘虏,赵和称他们为“义士”,既然已经花了不少代价换回来,总希望他们能够对北州有益而不是有害。
心念电转之后,段实秀点头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归来的义士这么多,其中必然不乏人才。”
赵和略一沉吟,对黄彦道:“黄兄,我在这提前问你一句,你今后是愿意继续留在军中,还是愿意转至民政,你胆大心细,无论是在军中还是民务之上,必然都有立功的机会!”
黄彦心中大喜。
他原本就对自己未来的处境颇为担忧,在看到犬戎人在他们面上烙上的“灭秦杀赵”字样之后,更是觉得自己前途一片渺茫。
但此刻赵和这句话,让他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他心中犹豫了一会儿,目光在众人面上打了个转,看到赵和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心里猛然一动。
然后他弯腰下去,直接从地上撒落的火炭中抓起一块来。
那火炭仍然烧得通红。
黄彦将之用力按在自己面上,正是犬戎人烙了“灭秦杀赵”字样的那块地方。
他的肌肉被烫得吱吱作响,痛苦让他整个脸都狰狞扭曲起来。
但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叫出声,而是大声道:“我愿留在大都护身边,为大都护效力!”
此举此言,让周围众人一时俱震。
甚至连赵和都愣了一下,然后一摆手。
阿图上前将黄彦手中的火炭夺了下来,但黄彦面上,原本烙着字迹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狼籍。
“既是如此,你就留在我身边吧。”赵和正色道:“只是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必做了,我不会因为你面上有‘杀赵’的字样便会不待见你。”
黄彦露出一个非常艰难的笑,然后再次向赵和拜了下去。
赵和身后,段实秀深深看了黄彦一眼,然后又对赵和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个人才要向大都护举荐。”
赵和“哦”了一声。
“我等能够发现有问题、及时派人前来,最关键之处,在于我的下属吏员徐绅,他察觉到情形不对。”
段实秀一边说,一边侧身让了让,他身后一直袖手板脸的徐绅被拉到了赵和面前。
饶是徐绅总是面无表情的模样,这一刻神情也有些惶然。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被以这种方式介绍给赵和。
赵和也有些讶然,不过旋即明白了段实秀的意思。
他也只是笑了笑,与徐绅寒喧了几句,问了问他如何发现卖炭人破绽的细节。当得知徐绅将几乎所有北州户籍之人的档案都牢记在心,只要需要时随时可取,赵和不禁肃然起敬:“徐兄怎么只是一个小吏呢,在中原,徐兄分明是州郡之才,不担任一州长史或一郡郡守,那必定是大将军与宰相有所失职,令朝廷错失了人才!”
哪怕徐绅此人向来面无表情,听得此语,也禁不住双眼中泛出光彩。
赵和又问了问其人年岁、家中亲族情形,知道这位徐绅今年才三十一岁,家中一妻两妾,不久前新添了一个闺女,当即笑道:“弄瓦之喜,我是错过了,却不能不补送礼物,今日事毕之后,我必亲赴贵府,向徐君致谢。”
徐绅虽然不通人情,但也知道此时只能逊谢,赵和没有再纠缠他,而是又与舍内诸人一一对话,表露出虽然重视黄彦,却也希望再发现别的人才之意。一时之间,一室俱欢,方才的惊险不快尽皆消失,待赵和起身告辞,去下一间屋舍之时,黄彦等人自发相送,送到门口才被守卫的军士拦了回来。
剩余的屋舍之中,众人此时还是惶惶不安,毕竟方才发生的刺杀事件,已经随着惨叫之声和潘稠的喝骂声传遍了安定营,此时见赵和如同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在安心之余,也总算对这位被交口称赞的新都护有了清楚的认知。
从早到晚,赵和在安定营中足足花了近一日的时间,甚至还以众人一起吃了午饭,吃的也和这些归来义士一般,只是简单的粗粮加肉汤。待他傍晚时分离开之时,安定营中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若说此前这些归来义士对未来一片茫然,对赵和心怀犹疑,那么此刻,他们则对未来充满信心,其中一部分人对赵和更是极度信任,甚至认为这位年轻的大都护锐意进取,体恤士卒,更胜过已经脱离了底层多年的郭昭了。
随着赵和一起出了安定营,段实秀再度向赵和请罪,赵和却是一笑道:“你有何错,刺客的事情,只能怪犬戎,如何能怪到你头上来……”
“我只是担心,都护虽然足智多谋,但我看都护有一个缺点。”段实秀道。
赵和侧脸望着他,神情微微一凝:“哦,不妨说说看,我的缺点是什么?”
九十、颜色大变
“长史说我不通人情,长史自己为何在赵都护面前也是如此?”
待赵和走后,徐绅那板着的脸上难得露出复杂的神情,他看着段实秀道。
段实秀没有说话。
徐绅又道:“长史与大都护合作,断了霍峻的阴谋,救北州于水火,这原本是极为好的开端,自此之后,原本可以上下相得主从和谐,或许能够成就一段佳话。但长史屡屡面刺大都护之过,言语之中不乏讥讽之意,又在暗中试图牵制大都护,不欲其涉足民政。如此再三,长史与大都护就算有再多的情份,也会消耗殆尽,到那时,长史会如何死呢?”
他这话说得极重,段实秀知道自己再不回应不行了。
“你不懂的,赵都护身份特殊,若……若我不能确定他是什么样的人,有些事情,我根本不能对他说。”段实秀轻声道。
“可是若大都护与段公不和,甚至起了内讧,那么整个北州就要遭难,象我这般,既受长史之恩,又得大都护赏识者,当如何处之?”
段实秀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然后道:“你只要禀持公心,照章办事,无论我与大都护关系如何,都牵扯不到你。”
“怎么可能牵扯不到我?”徐绅有些发怒:“我不仅蒙长史举荐任用,更向段公学了大案牒术,不仅是长史下属,更是半个弟子……长史若与大都护起了冲突,以大都护手段,长史必不是对手,到时长史身陷牢狱之灾,我岂能不伸手相救?但长史若罪名昭昭,我一伸手,又岂不会被大都护治罪?长史若是被大都护处死,身边难道会少了我的脑袋?”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段实秀哑然。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苦笑道:“你何必如此?”
“我便是如此!以长史之才,以大都护之德,你二人若有齐心协力,何愁北州前途,便是大秦中枢之权柄,不出二十载也必入你二人之手!彼时大都护为大将军,你为大丞相,大秦泰平大治,不过十年之内的事情!”
段实秀听得目光闪了闪,又过了会儿,他摇头叹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大都护不可能当大秦的大将军,绝无可能!”
徐绅不禁讶然。
以赵和此时的年纪功勋,只要不早夭,大秦的大将军一职,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段实秀认定他不可能当大将军,这是何其不看好他?
徐绅是聪明人,他旋即意识到,段实秀方才那句赵和“身份特殊”,话语里还暗藏着某种别的含义。
“徐主事,徐主事!”
就在徐绅还要继续追问之时,却听到有人呼他。徐绅回过头去,看到叫他的人乃是赵和身边的那个诸葛明。
“你自去吧,我这里并无它事。”段实秀面上淡定地道。
徐绅犹豫了一下,段实秀已经迈步向前,而身后诸葛明又催促得急,徐绅只能留了下来。
“诸葛先生,唤在下有何事?”他向诸葛明问道。
“祭酒相请,还请徐主事随我来。”诸葛明道。
徐绅心里一凛,却不能拒绝,只能跟着诸葛明去见赵和。
赵和离了安定营,却并没有走得太远,而是在一处街角停了下来,等徐绅来了之后,赵和才一扬下巴:“跟上。”
除此之外,他就什么都没有说了。
徐绅默然跟在他的身后,暗暗观察着这位北州的最高领导人。
一路都没有说话,直到来到都护府对面的馆驿之中。
就是赵和当初居住的馆驿。
哪怕是在得到北州上下认可之后,赵和也没有搬入郭昭留下的府邸,虽然郭英已经劝了他好几回。
他依旧居住于馆驿中,身边随侍也仍然不多,唯一变化的就是多了二十余名军士充作护卫。
徐绅跟入其中之后,赵和邀请他来到书房,然后笑道:“请徐主事来,是因为我有一件事情需要劳烦徐主事。”
徐绅“嗯”了一声。
赵和已经知道此人脾气,当即道:“段长史有位老师,这位老师同时也是李弼的师长,你既然精通大案牍术,便替我找出此人。”
徐绅猛然抬眼望着赵和,目光惊疑不定。
赵和缓缓道:“段长史既然说了,我这人有一个大毛病,睚眦必报,那我自然要做点事情,才能对得起他这句话……”
“长史是怕大都护为犬戎刺杀之事所激,非要立刻报复犬戎人!”徐绅道。
赵和却不理他的分辩,沉声道:“我在北州,一直缺少一位能替我搜集分辨各方情报之密情参事,若是你能办好此事,我身边的密情参事便是你了。”
徐绅沉默了好一会儿。
赵和身边的密情参事,可以说是最亲近的助手之一,虽然看似地位不高,但权柄却绝对不小,甚至可以影响到赵和的军政决策,对于徐绅来说,实在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但要获得这个机会,他必须付出代价。
代价就是对付提拔他、举荐他还传授了大案牍术给他的段实秀。
哪怕是徐绅,面临这种选择,也不免犹豫再三,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抬头应道:“是。”
赵和此时却是露出感兴趣之色:“段长史于你有恩,你为何会接下此事。”
“我不接下此事,大都护就不安排人去做此调查?”徐绅反问道。
“自然不可能,此事早在我决策之中,只是一直没有什么合适的人罢了。”
“既是如此,换了别人替大都护行此事,为了博取大都护赏识,难免行事会激进。与其让别人去离间了大都护与长史的关系,倒不如我来……我相信长史对大都护只有一片忠心,绝不会做有损大都护之事!”
徐绅这一段表达稍稍有些笨拙,但他的意思赵和却是明白了。赵和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挥手:“既是如此,我就不留你晚饭了,希望你能早些给我回复!”
徐绅行礼退出,出门之时,便听到诸葛明道:“大都护,此人当真可用么?”
他没有停下脚步去听赵和对自己的评价。
打发走了徐绅之后,赵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然后笑道:“今夜还有点时间,该可以见一见那粟特商队的头领了。”
他身边的樊令哼了一声:“天都这么晚了,那粟特商队的头领那模样,有什么好见的?”
赵和呵的一笑,看了他一眼:“樊老哥,你还在想着那粟特商队的头领?”
当初樊令可是曾经将粟特商队女首领伊苏斯当成一般的粟特女人,开口询问过价格的。
樊令老脸微红,嘴上却硬挺着:“为何不能想,胸大屁股大,腰粗脖子粗,上得了炕,下得了田,宰得了猪……”
“少在那胡说八道了,你若有本事,就去将那粟特女人睡了,我算你扬大秦国威,如何?”
听得赵和这样说,樊令精神一振,但旋即忧心忡忡:“若真如此,我家中的那位,只怕要从咸阳来这里追杀我,君侯有所不知,我家中堂客,比起戚虎那厮的堂客还要凶!”
旁边的诸葛明稍稍一愣:“戚王佐的堂客很凶?”
他与戚虎不算太熟,但在来西域之后长期共事,故此甚为敬服戚虎,知道此人无论是练兵还是领兵都有一套,在军中可谓不怒自威,却不曾想,此人竟然家有悍妻。
“你是不曾见过,戚王佐家中堂客,抡起刀就追杀他……”说起戚虎的糗事,樊令口沫横飞指手划脚。
赵和咳了一声,将他打断,然后催促道:“快去快去,把那个粟特女首领找来,我有事要与她说,对了,还有那位大宛使者昧彻,一并召来吧。”
郭昭遇刺之后,粟特商队就被堵了回来,此后赵和掌权,他们数次离开都被拦住,想要见赵和赵和又忙着脚不着地,因此便拖了下来。此时听闻赵和要见他们,伊苏斯心中总算放松了些:她虽然两次示好于赵和,但那只不过是粟特商人多方下注的惯例罢了,实际上,她在最初之时并不是那么看好赵和。
来见赵和的路上,伊苏斯已经将这些时日的思绪整理了一遍,自觉有说动赵和的方法,因此到了赵和书房门前时,她胖胖的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
“伊苏斯见过大都护。”进门之后,看到赵和端坐于上,伊苏斯忙上前行礼道。
她身后的昧彻也跟了进来,正待行礼,却见赵和一摆手。
分立于屋内两侧的樊令与阿图一左一右上前来,将昧彻夹在中间,直接推了出去。
昧彻大惊,慌忙叫道:“郭都护,郭都护,我是大宛的使者,我带着我国君主的诚意而来,我们愿意与北州结成同盟,一起对抗犬戎……”
他嚷嚷的声音渐渐远去,伊苏斯最初时脸上还保持镇定,但见赵和盯着自己不说话,她的心也渐渐悬了起来。
“昧彻是我在大宛时加入我的商队的,我虽然知道他的身份,但是并不知他来北州是何用意。若他有什么得罪大都护的地方,还请大都护勿要迁怒于我,我愿意向大都护献出三百张兽皮,以示我恭敬……”
她口中如此说着,心里琢磨着,这一次只怕自己要大出血一回了。
赵和却没有回应她,直到樊令与阿图回来,赵和才说出一句让伊苏斯颜色大变的话来。
一、太阳之王
“我这名亲卫,对你颇有意思,若你未有夫君,可愿嫁与我这亲卫为妾?”
赵和这话说出来之后,伊苏斯整个神智都陷入恍惚之中。
她这一路上,想过许多赵和可能提起的问题,也都想过一一应对的方法,其中包括赵和万一想要强行征收她的财产,她该如何敷衍。但她绝对没有想到,赵和竟然伸手指着樊令,想要她嫁与樊令为妾。
身为一支粟特商队的首领,她年纪自然不小,男女之事更是熟谙,因此在反应过来之后,她并不觉得羞,但是觉得怒。
哪怕内心再三告诫自己要小心,她还是忍不住道:“赵都护这是准备强抢民女,然后人财两得?”
在她看来,赵和想要的,仍然是她与随行商队的庞大财富。
然后她看到赵和点头道:“正是如此。”
“赵都护这样做,就不怕以后再没有商队来北州么?”
“我不怕。”赵和笑了起来:“若此事能成,以后来北州的商队只会越来越多,毕竟……”
说到此处,赵和又指了指樊令,然后对伊苏斯道:“你只以为他是我亲卫,你却不知,他其实在大秦有侯爵之封?”
伊苏斯顿时愣住,失声道:“侯爵?”
“正是,大国之侯,相当于小国之君,我这亲卫的身份,相当于大宛国王,他若娶你为妾,说实话,你的嫁妆若是不足,我还怕他觉得委屈。”
伊苏斯目瞪口呆,脱口说出:“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一说,便觉不妥,但赵和对此却是坦然笑纳:“多谢多谢。”
“你……你……”
“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之后你给我答复,现在可以回去细想了。”赵和挥了挥手。
伊苏斯却不想就这样回去“细想”。
今日之事,实在出乎她意料,她对此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而且此时回答,与三日后回答有什么区别?
她都不可能答应好吧!
“等一等,大都护,我有下情回禀……”伊苏斯叫道。
赵和笑眯眯地道:“哦?”
“我……我已经嫁过人了。”伊苏斯心念急转,然后装出羞涩之色:“在我家中,甚至已经有儿有女……”
赵和看向樊令:“老樊,你怎么说?”
樊令不以为然地道:“嫁过又如何,反正只是娶个胡女为妾,你男人在何处,我去杀了他,你便又是未嫁之身了。至于儿女……乃翁娶你入门,娶一送三,乃翁欢喜还来不及呢!”
伊苏斯情不自禁退了一步,眼睛又瞪圆了。
这些秦人不是一向自诩礼仪之邦么,不都是讲究行事有度、依法而为的么,怎么眼前这位赵都护已经够荒唐了,他的这亲随还要荒唐。
不,也不能说是荒唐,事实上,这种杀其夫娶其妻养其子女的事情,在西域与草原之上并不少见。
伊苏斯深吸了口气,又强笑道:“倒是无须如此麻烦,我男人他已经死了好几年……只是我长得极丑,不合你们秦人口味吧?”
“长得虽然不算美,但胸大屁股大,好生养就行。”樊令扬了扬下巴,不耐烦地道:“况且乃翁我想娶你就行了,丑不丑与你何干?”
伊苏斯嘴唇都哆嗦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再次道:“这等婚嫁之事,终究是要你情我愿……结亲不是结仇……”
赵和有些不耐烦地道:“莫非你不情愿,莫非我这亲卫想要娶你为妾在你看来是结仇?”
伊苏斯悚然一惊。
她方才被赵和与樊令二人的话语弄昏了头,几乎忘了,眼前此人,乃是执掌北州一地生杀大权的北庭都护府大都护。
不,不仅是北州一地,甚至可以说,现在赵和一怒,整个大西域,从楼兰直到葱岭,所有的国家部族都会惊惧。
粟特人没有自己国家,或者说,他们没有自己长期的国家。他们也曾经建立起政权,但总是臣服于周边更大的势力。而河中至葱岭一带动荡的局势,让他们很难长期定居,无论是牧业还是农业,都没有形成自己的传统,唯一可依靠者,就是利用自己左右逢源的本领,游走于各方之间进行贸易。但粟特人的贸易做得越大,就越需要依附于强权。
想明白这一点,伊苏斯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诚恳地道:“我男人虽然已经死了,但他将商队留给了我,我们部族还有几千人,都依靠于商队才有生计。大都护,不是我不识好歹,而是因为……”
“你还不明白吗,你嫁与我的亲卫为妾,那么你这一支粟特人自然就是大秦的亲族,只要你们愿意依附,那么,你们就是秦人!”赵和歪着脑袋看着伊苏斯,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觉得你是个极聪明的粟特人,所以我才会找你……你以为,我只要将这个消息放出去,有多少支粟特商队会抢着将女人送到北州来?”
这一下,伊苏斯总算明白过来了。
事实上,她早就该明白的,只不过赵和与樊令方才的话语直接关系到她个人,所以将她震住了。
“你要插手河中?”她瞪大眼睛向赵和问道。
大秦自有疆域。
事实上,就算是西域,归属于大秦的时间也并不长,还不到五十年,也就是烈武帝时雄心勃勃,才开始经营西域。因此,葱岭与葱岭以西的地方,对于大秦来说,那只是少数学者和旅游家们书传之中流传的地理名词,或者是来咸阳贸易的胡商们口中透露的域外绝地,大秦从来没有对葱岭以西的河中等地表露出野心,最多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但赵和却要插手河中地区!
他想开疆拓土?
他想建立不世功勋?
他究竟想的是什么?
伊苏斯深吸了口气,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这一次,她已经抛开了所有有关个人的东西,而是单纯的从粟特商队首领的角度来分析问题了。
“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大秦,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小女孩,许多粟特商队的前辈们都在说,在遥远的东方,有一片肥沃之土,那里树上开出的花朵结着的就是丝绸,那里家家户户都用宝石一般的瓷器,那里有雄兵百万,就连纵横天下的犬戎人在大秦面前,也要摇尾乞怜。”
她声音深沉,赵和扬了扬眉,等着她后续话语。
“我长大之后,对大秦知道得更多了,幼时那巨大的大秦,原来也只是一个东方的强国,它虽然强大,但它的力量毕竟有限,西域已经是它力量的极限,甚至二十多年前,它在西域便已经力不从心,为了与犬戎的战事,它的国力被消耗得太大,国内动荡起来,连那位被犬戎人称为血单于的大秦皇帝,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了力量之外的事情,只能撤离西域。”
说到这,伊苏斯抬眼直视赵和:“你自觉自己比得过大秦的血皇帝么?你认为大秦的国力能够支撑那么遥远的地方么?你不怕大秦因为你的决定,陷入一场有可能注定不能获胜的灾难么?”
赵和听得她这三个问题,面上戏谑的笑容收敛住,他坐得端正起来,轻轻鼓了一下掌:“问得好呵。”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我觉得后世之人,理所当然应当胜过前世之人,虽然我们大秦之人崇拜祖先,但我们并不能拘限于祖先,否则我们秦人还应该只在陇西之地放马,哪里会有这样若大的一个帝国!大秦的始皇帝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当时人们认为他就是千古一帝,但他死后,圣皇帝安抚黎民治理国家,让帝国从失去支柱的动荡中平静下来,变得更为繁荣和强大!圣皇帝因为文治之功,而在庙号中得了一个‘圣’字,原本有人认为,后世帝皇不会有超过他的,可是没有百年,烈武帝横空出世,让大秦的疆土扩张了三分之一,让大秦的人口多了一倍!哦,烈武帝就是你所说的‘血皇帝’。”
说到这,赵和站起身来:“始皇帝去世之时,当时有名为陈涉和吴广的军士起兵叛乱,他们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虽然他们的叛乱很愚蠢,但他们的这口号却深得圣皇帝赞许。我们秦人骨子里就是如此桀傲不驯,我们不会满足于当下,我们早就抛弃了贵族的后裔就一定是贵族的旧习,我们虽然称赞祖先和先王们的功业,但我们都会想着努力赶超他们的功业。所以,我可能比不上血皇帝,但我们这一代,我们下一代,我们下下一代,终究会有人胜过血皇帝。哪怕我只是为他做前驱,但毕竟,我来了,我见到了,我战过了!”
赵和微微皱着眉头,他说出这番话时,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让盯着他的伊苏斯双眼失神,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天啊,天啊,天啊!”她在心中狂喊,粟特人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建立一支能够左右西域和河中地区政局的商队,她见过的那些贵人们最大的野心不过是能够成为一个在犬戎威逼之下保持半独立状态的邦国,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秦人在她面前剖析自己的梦想。
而这个秦人,他已经做出的事迹,早就是粟特人口耳相传的传奇。
那一瞬间,伊苏斯想起自己在河中地区曾经听说过的一段传言。
“当绿色的火焰烧遍世界之时,太阳王将在东方的天边升起!”
这个年轻人,难道就是那位传言中的太阳王吗?
二、最后之土
伊苏斯虽然心潮澎湃,但她终究是见多识广的商队首领,她早就不是给人说几句便会真心驯服的人了。
赵和到目前为止,也只是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
果然,赵和又伸出了一根手指。
“血皇帝被犬戎拖得国力大伤,这是事实,但是,我在咸阳时曾经接触到许多血皇帝时的档籍记录——你们粟特人可能不明白什么是档籍记录,在我们大秦,有专门的官员,将每一年财政收入与财政支出详细记载在册,具体到这一年新增了多少人口,每个士兵增添了几双袜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知道么,血皇帝为了对付犬戎,动员了多少兵马、多少民夫?仅仅是其中一年,烈武帝动用了一百二十万军士,八十万匹战马,三百七十万民夫,消耗的军粮高达二千八百万石——其中绝大多数都没有进入军士民夫和战马的肚子里,而是被低效与贪腐浪费掉了!而这一年,朝廷的粮食收入才是二千五百万石,也就是说,一年朝廷收取的粮食赋税,尚不足以支持消耗,不得不动用旧年的积存。”
赵和目光炯炯,盯着伊苏斯,而伊苏斯则被这一连串的数字震得目瞪口呆,她此前知道大秦动用的兵力足有百万之众,但对于粮食的消耗并没有具体认知,现在从赵和口中得知之后,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些粮食只要有十分之一给她转卖,她便能凭此富甲天下了。
“所以,拖垮大秦的从来不是犬戎之类的外敌,能够真正威胁到大秦根基的,只会是国内的浪费与贪腐。烈武帝,也就是血皇帝,在其暮年动辄易怒,大肆杀戮大臣,听上去是因为老后昏悖,但我从当时的一些记录中看到,除却他自己晚年多疑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他想通过高举屠刀,将那些制造浪费与贪腐的势力从大秦身上切去,哪怕为此误伤无辜,他也在所不惜——毕竟对于他这么伟大的人来说,对他这样已经经历过千百万人生死的人来说,几个、几十个几百个甚至几万个无辜者,与整个帝国的重生相比,算得了什么?”
这一番话说出来,伊苏斯虽然不是非常明白,却也意识到,赵和对于经营西域所造成的“物力损耗”与传统的看法并不相同,而赵和身侧的诸葛明则是瞠目结舌,哪怕是稷下学生,是赵和的“弟子”,他也从来没有从赵和嘴中听到过这样的话语。
此时在屋外,两个身影停了下来。
却是段实秀与徐绅。
刚刚与赵和分别不久的徐绅,做了一件让赵和也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直接上了段实秀的家门,没有将赵和给自己的任务告诉段实秀,而是跪劝段实秀与赵和坦诚相见,段实秀拗不过他,只能勉强来都护府,准备见赵和。
然后就在赵和书房之外,听到了赵和这番话语。
伊苏斯是听不懂的,但段实秀却很清楚,赵和这番话,已经涉及到对烈武帝的评价问题。
北州上下对烈武帝的评价与中原略有不同,但总体上还是一致:烈武帝雄才伟略,惜哉晚年昏聩,未能善始善终。
但赵和口中,烈武帝晚年的那些“昏聩”,竟然别有苦衷!
而赵和身边的诸葛明更是在吃惊之后,忙出声道:“祭酒,慎言,慎言!”
赵和呵的笑了一声:“在咸阳时,我心里就隐隐作如此想了,一个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昏聩起来,除非他真的得了病。据我所看到的记载,烈武帝直到最后几年时间,心思仍然缜密,反应也极是灵敏,那他为何屡屡倒行逆施?这其中有些确实……确实不对劲,是出自于他对自己面临死亡的恐惧,是出自对于失去权力的担忧,但更多的,还是此时朝廷上下乃至民间对烈武帝的评价。彼时我一直不知道为何会如此,直到孙谢与犬戎人勾结,我才恍然大悟。烈武帝晚年时打击最凶的不就是这些蛀虫么,彼时这些蛀虫虽然被压制,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留下的力量还足够强大,至少足够左右朝廷与大秦上下的舆论,故此烈武帝一死,他们立刻反扑。他们将烈武帝晚年的事情丑化、污化,将一些原本是他们的罪恶加诸于烈武帝身上,比如前宰相许雍案,原本就是九姓十一家党争所致,但结果却让烈武帝担了这个罪名,而江陵郡的民变,更是因为当地某家豪族将自己应当承担的赋税转嫁给百姓,致使走投无路的百姓起兵造反,参与者数十万众,波及四郡之地,结果仍旧是烈武帝背了这个罪名,说是他穷兵黩武引发民变……”
说到这里之时,赵和长长叹了口气。烈武帝想必也明白自己身后之名将会非常不好,因此也做了诸多布置,但哪怕烈武帝留下了数位位高权重的顾命大臣,也无法逆转这种大势,那些曾经被他打击压制的势力,终究还是要反弹回来,他们时而批判烈武帝,给烈武帝加上诸多罪名,时而又打着烈武帝的旗号,压制顾命大臣与新天子,令其处处受制。
再往深层次想,此前嬴祝与嬴迨等人发动的咸阳之变,只怕也与这种反攻倒算有关。
“大都护,君侯!”诸葛明听赵和越说越激烈,当即肃然长揖道。
赵和哑然一笑:“你瞧,这些人力量之大,哪怕远在西域,隔着瀚海,你尚且畏之惧之……罢了,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回到方才的那个问题之上。我如今在朝廷中能够获得天子与大将军的支持,在人力上我不需要太多兵力,故此也不会给那些蛀虫插手的机会。我只需要一年五十万到一百五十万石粮食,便足以在西域养上三万大军,压制住犬戎。再借助西域诸国之力,足以插手河中事务,让犬戎自此再也无力东顾。犬戎还试图以辽东之地与我谈判,却不曾想,我若向葱岭、河中下手,他们哪里还能顾及辽东?”
他后面的话是对伊苏斯说的,伊苏斯有些不以为然:“血皇帝做不到的事情,你怎么就能做事?”
赵和道:“并不是我能力胜过烈武帝,而是因为术业有专攻,在这个方面,烈武帝未必如我,就好比你们,据我所知,葱岭诸国之中,也有不少曾经组织商队,试图勾连诸国之间的商道,但有谁做得有你们粟特人好?我最大的长处,就是让正确的人去做正确的事,烈武帝绝对不会想到用你们粟特人,因为你们粟特人没有自己的国家,没有自己的军队,但我想到了!”
这下伊苏斯的心更为动摇了。
赵和说得没错,粟特人因为没有国家没有军队,哪怕有少量的商队护卫,但也只能对付一下马贼,故此在西域诸国心中,并不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但赵和却看到了他们的长处,从赵和这番话里,伊苏斯已经想到了好几个方法,能够让粟特人与赵和的北庭都护府携手共赢——粟特人获取巨额利润,而北庭都护府则支配西域与河中。
毕竟对大秦来说,最大的问题是路途遥远补给困难,而对粟特人来说,最擅长的便是筹措物资转运财富。
“还有第三个问题。”她勉强道:“万一因此大秦深陷泥沼,你可以抽身,大秦可以撤退,我们怎么办,我们凭什么为大秦冒这种险?”
赵和回到了座位之上,他知道,自己已经说动了这个粟特女商人了、
他又伸出两根指头:“这其实是两个问题,第一,大秦控制河中,粟特人的商队将会从此畅通无阻,除了向大秦之外,不需要向任何势力缴纳商税,这么大的收获,粟特人不冒险,有什么资格与大秦分享收获?”
然后他神情肃然:“第二个问题,你的消息比我灵通,火妖之事,骊轩国东迁之事,都意味着河中之地将会成为各方争夺的焦点,你认为这种混乱状态之下,粟特人还能独善其身?你们必须要寻找一方势力投资下注,既是如此,为何不选择我们大秦?毕竟,骊轩败亡之后,这世上若还有谁能挡得住火妖?唯有大秦了!”
伊苏斯身体猛然一抖,失声道:“你是说,火妖也会东侵?”
赵和深深盯着她,没有回应。
伊苏斯脸上血色退去,变成苍白。
她喃喃地道:“是的,是的,这还要问么,火妖自然会东侵,他们的贪婪永无止境,他们全是狂热的疯子,当他们吞噬完泰西一切之后,自然就会跟着骊轩人的脚步,向着东面而来……预言早就说了一切,只不过我们都觉得这种结局还太过遥远,因此没有将它放在心上罢了。”
她说到此处,抬起头来看着赵和:“若我答应你的一切条件,当火妖吞噬河中之时,你是否能够允许粟特人迁入大秦?”
她眼中满是希翼之色,若真有那一天,大秦,可能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之土。
三、划清界限
“我不会允许粟特人退入大秦,粟特人,还有所有不愿意为火妖吞噬的异族,都必须与河中、葱岭共存亡。”
赵和的回应冷酷无情,他死死盯着伊苏斯,而伊苏斯忍不住叫了起来:“神明在上,如果这样的话,我们粟特人为何还要为大秦效力?”
“为了生存。”赵和昂起下巴:“今日既然话说到这里,我也可以毫不保留了,粟特人要么成为我的下属,要么成为我的敌人,在这之外,没有别的出路。粟特人必须自救,才能得到大秦的救援,如果所有人都想着避入大秦,想着秦人为他们流血而他们却在大秦境内安享大秦的财富与安宁,那大秦宁可单独与火妖为敌!”
伊苏斯眨着眼睛,看了赵和好一会儿。
赵和没有丝毫动摇,在伊苏斯的目光注视中,他泰然自若。
“神明啊,我听说你们秦人的血皇帝,生性冷酷,意志胜过钢铁,没有半点仁慈与软弱。你方才说你自己不如血皇帝,但我觉得,至少在冷酷这一点上,你与他一般无二,我甚至都怀疑,你是不是血皇帝的子孙了!”伊苏斯道。
赵和微微咬了一下牙,这使得他面上的轮廓更冷削一些:“说这些没有任何用处,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做如何选择了。”
伊苏斯觉得自己仿佛面对着一座冰山,或者是一片沙漠。她目光闪动了好一会儿,突然嫣然一笑。
“既然这样,贵人是否可以告诉我,我的这个新的丈夫,将来能给我带来什么?”
她这笑是对着樊令的。
赵和看了樊令一眼:“这就要看你自己的手段了。”
伊苏斯没有再犹豫,当即说道:“大宛人与犬戎有勾结,他们名义上是叛犬戎自立,但实际上,他们却是听从金策单于。”
一直跟着赵和的郭英顿时吸了口寒气,眼中闪动着惊讶的光芒。
在郭昭死前,他可是一意与大宛结盟,想要借助大宛的力量来对抗犬戎的!
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与虎谋皮!
甚至有可能,大宛与他的联络,本身就是犬戎人的阴谋之一!
他忍不住看了赵和一眼,赵和面色却是淡然。
“大宛人并不能与犬戎对抗,这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那个大宛使者被我的下属直接带走。”赵和摇了摇头:“这个消息,并没有什么价值。”
“恰恰相反,大都护,跟我来的昧彻,他是大宛人中真正反对犬戎的人之一,他这次来北州,虽然是为了执行金策单于的安排,但如果大都护利用得当,完全可以借助于他,插手大宛,甚至让大宛真正背叛犬戎。”伊苏斯眼睛闪亮:“他的家族,是大宛王室分支,他们控制着大宛三分之一的牧场,大宛最好的战马,有一半都是出自他家族的草场!”
赵和微微扬眉,有些讶然:“这样的人,必然深得大宛王族信任,他怎么会想要背叛犬戎?”
伊苏斯一笑:“因为女人。”
“哦?”
“说起来很简单,昧彻喜欢的女人,被犬戎贵人看中夺走强占,昧彻怀恨在心,不过在葱岭一带,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昧彻只能罢了。好在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样,今天喜欢这个女人,明天就可以喜欢那个女人,昧彻很快又喜欢上另一个女人——当然,这位新欢又被自己家族当成礼品送给了犬戎人。昧彻心灰意冷,沉迷于酒色,这时一位美丽的女子来到他的身边,开解他的烦恼,让他认为自己这次才找到了真爱。当然,不幸的是,这第三位女子没多久也成了犬戎人的新宠。”
这当真是个简单无比的故事,赵和听了之后,只能惊叹昧彻的倒楣了。连续喜欢三个女子,然后三个女子都被犬戎人夺去。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就算是昧彻这样的大宛贵族,在犬戎人的淫威之下,也毫无抵抗之力。
说完这个简单的故事,伊苏斯又是一笑:“大都护,这个故事,是否似曾相识,大都护知之之后,又有如何感想?”
“犬戎人欺男霸女,西域诸族,苦其久矣。”赵和大义凛然地道:“我大秦来此,正是解救西域百族,而西域百族对我大秦之期盼,正如久旱之盼甘霖!”
伊苏斯面上抽动了一下,强笑道:“大都护所说极是,极是。”
后面的一个“极是”,她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赵和挥了挥手,樊令上来一把拽住了伊苏斯的胳膊,伊苏斯愕然叫道:“这是何意?”
“既然事情已定,你与樊令又不是什么雏儿,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就是洞房花烛之时!”赵和道。
“啊!”伊苏斯觉得自己再次刷新了对这伙秦人下限的认知,原本以为自己体现出价值之后,对方至少要给予一定的尊重,却不曾想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她心中不知是羞还是怒,当即大叫起来,却被樊令一把拽入怀中。樊令嘿嘿直笑:“休要叫了,过会儿有的是你叫的时候!”
伊苏斯瞪圆眼睛:“你这贼男人,若是能让老娘我叫出声来,老娘就当真嫁你为妾!”
樊令大怒:“你这肥婆,竟然小瞧我大秦纠纠武夫,今夜便要让你见识见识,我大秦为何能威震天下横扫六合!”
他二人拉拉扯扯走了出去,一出门见到段实秀与徐绅,樊令愣了愣,然后向着二人笑了笑。段实秀皱着眉,喝了一声:“休要胡来,且等我见过大都护!”
他虽然如此喝斥,却也知道,赵和身边的这些亲卫,一个个骄横蛮武,未必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因此他快步走进了书房,沉声对赵和道:“大都护……”
他话音未落,赵和却伸手示意他入座:“长史在外头呆的时间不短了吧?”
“呃,有一段时间了。”段实秀虽然面色未变,心里却知道,自己此举其实是有些不妥的。
“那长史听到了我对烈武帝的评价了?”赵和又道。
段实秀神情顿时肃然。
哪怕他主要成长在西域,成长于这孤悬于外的北州,但他终究是秦人,受的是秦人的教育,读的是秦人的典籍,思考事情的方式也是秦人式的。因此,他很清楚,赵和对烈武帝晚年行事的评价,若是公之于众,会引发何等的震动。
臧否人物,原本就是一件严肃的事,而为一位帝皇盖棺定论,更是关系到国本的大事。简单的以七分功三分过这类方式来作评判,不仅是轻佻,更是欺瞒天下。
偏偏有关烈武帝的评价,长期都把持在九姓十一家的手中,他们作此欺瞒天下之举,却一直未有人敢正面相斥,便是大将军曹猛,都不能在这个看似是“学术”的问题上与他们抗衡。
段实秀抬眼看着赵和:“烈武帝之事,大都护只能在此说,我等也只能在此听,无论是何人,出了此门,便都不得承认此事。”
赵和笑着摇头:“何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大都护是想要与天下为敌?”段实秀厉声道:“大都护所作所为,乃非常之事,往小的说一身系我北州十余万众性命,往大的说与大秦千万黎庶福祗相关,大都护怎么能不谨慎爱惜自己,无论是自己之身,还是自己之名?”
赵和正色道:“九姓十一家并不能代表天下,另外,我的所作所为,与他们有极大冲突,我便是在此一声不吭,他们难道就会不与我为敌么?”
段实秀一时默然。
“烈武帝驾崩终究已经二十余年了,九姓十一家已经死灰复燃,他们虽然尚未能染指朝堂上最高的几个位置,但是在中枢与地方上却盘根错节,只要有利益之处,他们必然要伸手,北州之地,他们也不会放过。”赵和又接着说道:“与其让他们伸进手来,将北州这里也弄得乌烟瘴气,倒不如事先就与之划清界限,让他们知道,有些地方不可伸手,若伸手来,必然有死无生!”
赵和并不是草率地说出这番话来。
在齐郡时,他就从库粮被盗卖的案子里,隐约看到了一只黑手的影子。虽然最后以朱融和鸠摩什为罪魁,了结了这一系列案子,但赵和其实很清楚,那么多被盗卖、侵吞的库粮,根本不是朱融与鸠摩什能够吞下的。
换言之,看似祸首的这二人,实际上也只是某些力量推上前台的。
再后来赵和经营西域,南疆才略有所成,九姓十一家的手就已经伸了进来。赵和没有拿到西域都护之职,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大将军的猜忌,但另一方面,九姓十一家背后的动作,也是原因之一。
至于后来那个可笑的北庭大都护的任命,更是将九姓十一家的恶意表露无疑,天子未必清楚这其中的名堂,大将军可能只是顺水推舟,而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究竟作何想,则非赵和所能知。
这一次,赵和终于掌控了北州,而犬戎迫在眉睫的威胁与火妖远在泰西的远忧交织于一处,让赵和下定决心,北州之地,绝对不准九姓十一家再伸手。
既然准备翻脸,自然要从根子上让九姓十一家觉得痛,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并非逆来顺受之辈!
四、同道与否
赵和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这让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郁。
段实秀思忖了好一会儿,终究觉得,自己是没有办法也没有立场去劝说赵和了。
毕竟赵和说得有理,北州能够在犬戎围攻之下孤悬于外这么久,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九姓十一家等中原世家插手得不深。
若是被他们插手,只怕早就跪地投降,直接改旗易号了。
所以赵和拒绝九姓十一家之举,是有利于北州的,而他独自承担起九姓十一家的怒火,在某种程度上还保护了北州。
九姓十一家为了与赵和争夺北州,想来会许诺许多利益,试图分化瓦解北州与赵和的关系。象段实秀这样北州的实力派,更会从中得到不少好处,甚至郭英这样的人物,会被九姓十一家捧出来与赵和分庭抗礼。
在这个过程之中,九姓十一家总得拿出些真金白银过来。
“是北州拖累了大都护。”段实秀微带愧色地道。
“我既视北州为自己的基业之所在,就谈不上北州拖累我,毕竟将来,我可能需要北州为我作战,为我提供粮草,为我流血牺牲。”赵和一扬手,沉声道:“虽然我认定,大秦的致命忧患,从来是在国内而不是在域外,但并不意味着我以为疆域之外就没有了威胁。外患足以引发内忧,而内忧又可能勾结外患,九姓十一家既然能够与犬戎相通,安知他们不会与骊轩、火妖相通?”
赵和再度提到火妖的威胁,段实秀眉头皱了起来,心中突然明了,赵和拿九姓十一家的威胁来说事,其实还是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忘了赵和方才安排樊令强娶那粟特商队女首领之事。
须知北州能在金微山存在下来,面对犬戎的长期围困,虽然物资紧缺却不曾断绝,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粟特人商队身上。
强娶粟特人商队女首领之举,若是赵和自己,还可以勉强说是两族联姻,但不过是赵和身边的亲卫,哪怕那位亲卫有爵位在身,这也是犯了大忌讳的事情。
“大都护,伊苏斯之事,还请大都护不要……”
段实秀开口劝说,但话才一起,便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
很快,那原本有些压抑的异样声音变大了起来,近乎成为呐喊。
对于段实秀或者徐绅来说,这种声音都不陌生。
哪怕两人年纪都不小了,此时禁不住面红耳赤。
“这……这……”段实秀有些恼怒。
无论他如何作想,那声浪却是越来越大,几乎震得半个馆驿都在动。
“听起来似乎是你情我愿啊。”赵和微微一笑。
“这终究……”
见段实秀还想说什么,赵和摆了摆手:“长史虽然与粟特人打交道的时间比我久,但对于粟特人的了解,长史就不如我了。咸阳城中,我其实就见过粟特人,而到了西域之后,我就更清楚他们了。在我们秦人心中或许是很严肃的事情,在粟特人心中,却未必如此。”
他说到这,不禁一笑,然后又道:“其实何只是粟特人与秦人之间的差别,便是秦人之中,不同地方,也有差别。我在咸阳时,关中女子敢爱敢恨,谈及床第之事并不忌讳,夜里少不得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便是朝堂之上,也有闺房之乐有胜于画眉的典故。但我到稷下之后,此地儒家昌盛,礼仪廉耻之风极重,故此床第之私多有含蓄,甚至有那迂腐之辈,言之变色,更有别具用心之徒,自家男盗女娼妻妾成群,却不许旁人言此事一字,便是颈脖之下稍有露骨之处,便为其斥责禁绝,这些人中,又以九姓十一家最著。说白了,便是这些人擅权已久,不仅要独霸财富、权势,还想要独占这闺房乐事,巴不得那些黔首泥足之人连男女之事都不知晓,一心只给他们为奴为婢罢了。”
赵和一转口将事情又扯到了与九姓十一家这样的世家大族矛盾上来。虽然段实秀明知道他是在胡扯,却偏偏无法反驳,甚至心里隐隐觉得,赵和这番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那些掌握权势舆论之人,对别人处处限制,自己却凌驾于各种规则与律法之外!
“其实我们再细想,这一切,不过是他们的苟延残喘罢了。”赵和又道:“最初之时,这些人以血脉来维持自家权势利益,贵族血脉天生即贵,低贱之人生而低贱。后来商君变法,以功勋为贵,他们便又借助多年积累,独霸学术,所谓诗书传家,无非就是靠着垄断学识来独占权势。圣皇帝压制稷下学宫,大力推广私学,又有造纸与印刷之术,使得天下人皆可读诗书。他们不能相抗,于是就搬出所谓廉耻礼仪和纲常仁义,凭此臧否人物,独霸舆论,以此维护自家子孙世代可以身居高位。但今胜于古,后强于今,他们的这一套,能欺瞒一时,不可欺瞒永久……”
说到此处,赵和嘎然而止,扭过头,看着段实秀,又笑了笑:“段长史,我说得似乎有些多,也有些远了。”
“不多,不远,大都护之道,段某已知矣。”段实秀肃然道。
赵和扯了这么久,当然不是对着他发牢骚,更不是闲得无聊与他说闲话。
两人虽然在应对霍峻之乱上有过合作,但严格来讲,他们毕竟是陌生人。彼此之间的熟悉程度有限,哪怕段实秀明白,自己与赵和因为老师的缘故,可能会有某种渊源存在,但是,象他这样心智成熟之人,根本不可能为了老师的缘故,便对赵和纳头便拜。
赵和身上有许多优点,让段实秀看到了北州的希望,但是同样,赵和身上也有许多赵实秀不理解甚至反对的地方,让他不敢轻易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赵和身上。
所以他才会屡次试探赵和,甚至试图挑战赵和的底线。而赵和对他的试探和挑战也做出了回应,现在更是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一番话之下表明的意图很明显:我的理念便是如此,你段实秀若是觉得可以互为同道,那么今后就继续合作,甚至合作得更加深入。若你段实秀觉得道不同不相与谋,那么北州长史这位置你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过段时间想个法子送你入咸阳,从此之后,便是陌路之人,甚至是敌人。
段实秀不怀疑赵和有放走他的器量,事实上,赵和能够将郭英留下来,甚至毫不讳言要将对方培养成自己在北州的继承人,这一点就充分证明赵和的胸怀了。
他虽然身在北州,但心中关注的却是整个大秦,乃至整个天下。
段实秀当年随大秦的开拓大军来到西域,家世只能说是平平,因此对于九姓十一家这样的顶级世家,并没有什么维护之意。赵和的理念,或者他的为政之道,将九姓十一家视为大秦内部潜藏的敌人,将数百年来甚至上千年来留下的某些观念视作缪种,这等近乎颠覆的理念,段实秀心里其实是认同的。
但正是因为认同,段实秀反而难以决断。
若赵和真只是一个北庭都护,段实秀毫不犹豫就会支持他了,段实秀相信在自己和更多人才的帮助下,赵和在四十岁之前便可以当上大将军,到时手握权柄,扫荡群丑,哪怕不能全功,也可以开创一番新天地,在青史中重重留下名字。
但偏偏段实秀对赵和的出身隐隐有所猜测。
所以他在见到自己的老师之前,实在是不敢做出决断。
见自己一番话说出来,段实秀仍然是沉默,赵和不免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段实秀,是他所见到的难得的施政之才,若说此前有谁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前辈之中,自然是当朝丞相,那位总说“镇之以静”的上官鸿,后辈之中,则是从咸阳到齐郡都给了他很大帮助的萧由。
比起上官鸿,段实秀少了几分油滑,比起萧由,段实秀又多了几分经验——他毕竟为北州长史多年,积累的行政经验是萧由这样的咸阳小吏很难企及的。
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段实秀仍然沉默,也就意味着段实秀并不愿意倾心相助了。
还是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与谋。
只是可惜一个人才了。
想到这里,赵和笑道:“我在咸阳城中,无论是天子还是大将军面前都还能说上几分话,段长史可愿意入中枢为官,以段长史之能,五年之内必为九卿,到时北州有许多地方都要仰仗长史照顾了。”
段实秀不配合,那就不适合在北州继续呆下去,这段时间赵和已经熟悉了北州的情形,将段实秀推荐入咸阳,对二人来说都是一个好选择。
至于到咸阳之后,段实秀会不会将赵和的想法透露给九姓十一家,赵和根本不在乎。
反正他与九姓十一家的矛盾,早在齐郡时就已经存在了。
出乎他的意料,段实秀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题,而是沉声道:“原先不敢告知大都护我老师的名讳,但听了大都护这番话,老师的名讳再保密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赵和猛然扬眉。
虽然没有得到段实秀的投靠,但若能知道那位神秘老人的真实身份,那对他来说,倒也是一种意外之喜了。
五、大宛疑云
“家师姓张,讳衡,字平子。”
段实秀缓缓说出了自己老师的名字。
赵和听到这个名字时,并没有他原先想象得那么激动。
这个名字……其实在他意料之中。
或者说,他在来西域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于此听到这个名字,甚至见到这个名字的主人了。
“张先生啊……果然,五贤之会中的第六贤啊。”赵和沉声道。
段实秀扬了一下眉:“大都护果然一直在追寻先生的消息?”
赵和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哑然失笑。
这还用问么,自从得知五贤之会的事情之后,他就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虽然对自己的身世已经不是那么好奇,甚至有某种超出此外的猜测,但是,若能见到这位张先生,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问上一问的。
特别要替自己那五位困死于铜宫之中的老师问一问张先生,他策划这一切,所为者何。
赵和半闭着眼睛,想象着自己遇到张衡时的情形,大约过了几息时间,他才重新开口:“段长史,张先生如今都还健在,他的寿数……快八十了吧?”
“先生寿已八十一,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一年之前,彼时正为他庆贺八十大寿。只不过先生鹤发童颜,身手矫健,看上去最多不过五六十岁的模样罢了。”段实秀道。
“那是自然,据我所知,张先生与一位华神医相交莫契,张先生精通传说中的越女剑法,他将剑法传给华神医,华神医由越女剑法逆推出猿公剑法,又由猿公剑法再推出引导之术,名为五禽戏。华神医将五禽戏传与当今宰相上官鸿,所以上官鸿虽然也是年过七十,却依然精神得紧,咸阳城中,有恶之者称千年王八万年龟,便是者上官鸿啊。”
赵和嘴里说的是上官鸿,但是事实上,却也在暗指张衡。
段实秀自然听得出这一点,他眼中闪过一丝怒色,但不等他将自己的愤怒表露出来,赵和便是一笑,欠身对他道:“我说得有些过了,但段长史,你就原谅我一回,毕竟……我是一个自出生起便被人安排自己命运,背负着沉重担子的不祥之人。”
段实秀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萧索的赵和。
说这“不祥之人”时,赵和双眼简直与死鱼没有什么区别,了无生机。
而他这番话中透露出来的东西,也让段实秀不好再说什么。
他对赵和的身份略有猜测,从张衡口中,也稍稍了解了一些此人早年的事情,因此,他很清楚,赵和说得没错。
因为某种原因,赵和从未体验过亲情,虽然五贤之会让五位贤哲入铜宫教导他,但这又给赵和增添了许多负担——特别是出了铜宫之后,得知这五贤的真实身份,明白他们做出的牺牲,赵和的负担就更加沉重。
说来说去,这不过是一个二十岁尚且不足的年轻人。
他能够不被这副沉重的负担压垮,就已经是天赋禀异了。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张衡可以说是幕后推手之一。赵和心中生出些许被人操纵命运的不快,那算得了什么?
“张先生如今在哪里?”发完牢骚之后,赵和问道。
这才是关键问题。
赵和心中的那些疑问,只有见到张衡本人,才能给他解答。
“先生一年之前过完八十大寿之后,便独自西行,去了大宛……他说要借道大宛,前往更远的波斯。”
“这位老先生!”赵和忍不住笑了一下。
苦笑。
这位老先生八十高寿了,不呆在中原享福,却跑到西域来吃沙,来西域后还不老实,竟然又跑去了大宛——要知道来北州还可以取道天山之北,除了漫漫黄沙之外就只有犬戎人能够给行程造成困扰,但去大宛可是要翻越葱岭,爬过天山的赵和很清楚,在翻越高山时人身体会产生什么样的不适。
听段实秀的口气,张衡还是独自一人前往大宛,年纪这么大了,就算身体再好,又能好到什么地步,没准就会倒在翻越葱岭的路上,无声无息地死去……
摇了摇头,赵和收起自己的遐想,他向段实秀拱了拱手:“多谢段长史,若是有张先生别的消息,还请……”
他话声未落,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之声,紧接着,一名护卫来到门口。
正是将昧彻带走的护卫之一,他手中还拿着一封信,神情有些异样。
“大都护,从那个大宛人的行囊之中,搜到了一封信。”护卫沉声禀报道:“信是用我们秦人文字写的!”
赵和接过那封信,只看了一排字,脸色顿时大变。
他很少有露出这么激烈的情绪之时。
他甚至没有仔细看信中的内容,而是当着段实秀的面,从身后的书架之上,取出一个木匣,打开木匣之后,又露出里面的一本书册。
段实秀瞄了一眼这书册的封面。
这并不是如今大秦盛行的印刷书册,而是手写。从封面来看,书的时间稍稍有些长,至少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了。
封面上“罗织经”三个字,让段实秀眉头微微一扬。
这三字原本是用朱砂所写,但是因为时间久了,所以有些褪色,看上去与干涸了的血一般。段实秀只看到这三个字,便隐隐觉得心中发麻,似乎是什么极不好的东西。
“段长史,你精通公文案牒之术,替我看看,这信上的字迹,与这书上的字迹是否相同。”赵和沉声道。
段实秀低头看了看信。
这信是写给霍峻的。
段实秀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同样伸头来望的郭英,按理说,昧彻是大宛派来与郭英联系的,有什么书信,也应该是写给郭英才对。
但现在看来,大宛不但与郭英有联系,也与霍峻有某种暗中勾连。
然后他再去仔细看信中字迹,看了十余字之后,便看到了一个“罗”字,却与那本《罗织经》上的“罗”字一般无二。
段实秀又仔细揣摩了一番,然后很肯定地对赵和道:“看情形,这本书与这封信,当是一人所作。”
赵和“呵”的笑了一声,面上却没有任何喜色。
《罗织经》的原作者乃是江充,后来落到了温舒手中,再辗转到了赵和手里。
这封信,则是大宛的某人让昧彻在特定情形之下转交给霍峻的。
江充。
那位挑唆烈武帝杀死自己的儿子和皇后,将无数人的血涂满咸阳街道的江充。
那位早就被认为死去,却又隐隐在许多重大事件中露出身影的江充。
那位改变了赵和命运的江充。
若说张衡在赵和命运的幕后推手之一,那么这个江充,就是赵和早年命运的决定者。
温舒曾奉烈武帝遗命追捕这个江充,但是一无所获。
赵和曾经去掘过此人的坟墓,却发现其坟墓已经被掘过数回。
赵和虽然不作声,但屋内众人,都感觉到似乎有一场风暴在赵和的胸膛之中酝酿,这场风暴,可比他方才对张衡的小小抱怨要大得多。
甚至让屋子里的气氛都变得极其压抑。
“从墨迹来看,写此信者应当是在半年之内所书,甚至时间更短。”此时尚能且敢说话的,唯有段实秀了。
“是啊,是啊,若是如此,也就是说,半年之内,甚至更短的时间里,写此信者应当就在大宛……不过我们何必去猜呢,有人可以询问……把昧彻带过来吧,正好,也到了与他说话的时候了。”
赵和轻声说道,那名护卫却不敢有半点耽搁,转身小跑着就出了门去。
段实秀抿了一下嘴,略带忧忡地看着赵和。
赵和眯了眯眼:“段长史可是怕我因怒而动?”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段实秀道。
赵和点了点头:“有理,有理,兵法至理……长史对我有些太不信任了。”
“非是我的不信任大都护,而是大都护惯于做此惊人之举了。”段实秀眉头皱紧,沉声道:“我虽不知这封信的作者是谁,但从大都护的反应中看得出,大都护对见到他非常急迫,甚至更胜过见到我的老师吧。”
赵和这一次愣住了。
“如此急迫之下,若是那个昧彻确认,写信之人就在大宛,大都护是不是要抛下北州,孤身前往大宛,探查此人的下落?”段实秀又道。
赵和面色微微一变,这确实是他的一个打算。
“若真如此,大都护置北州于何地,置我们这些部下于何地?”段实秀追问道。
赵和默然不语,好一会儿之后,才一声叹息:“人生在世,多有身不由己之时,此前我总觉得这句话是推托之语,如今……不过,段长史,我也要反问一句,北州的安危,你们的希望,难道真的就只寄托于我一人之身么?”
这一下,轮到段实秀愣住了。
“北州是北州人保下的北州,若将希望寄于一人之身,那么此前为北州牺牲的数以万计的英烈,岂不是死得没有价值?你们这些支撑北州的骨干,即便不是独当一面之才,也是一时称职之选,若你们只把希望寄托于我身上,那你们的学识、才能又有何用呢?”赵和扬眉看着段实秀:“段长史,有的担子太过沉重,非一人可以担之!”
六、君子四慎
昧彻失魂落魄地瘫坐在一辆马车之上。
在他身边,是红光满面的伊苏斯。
斜视了一眼这位身躯肥胖的粟特商队女首领,昧彻忍不住瞪着她道:“你是疯了吗?”
伊苏斯堆起笑:“昧彻贵人为什么这样说?”
“你竟然真的要与那个恶魔合作?”昧彻压低声音,指了指商队中的一人。
赵和。
穿着一身秦人服饰的赵和,看上去不过是一个稍稍英俊些的年轻秦人,脸上甚至还带着腼腆的笑,若不是深知他的手段,昧彻简直要以为那是一个人畜无害的普通人了。
就是这个普通人,三言两语便掀开了昧彻的心防,不仅让他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阖盘说出,而且还答应了与之合作!
当时昧彻还觉得自己激动,但睡了一晚再起来后,感觉就不一样了。
他甚至怀疑赵和是不是传说中的恶魔,专门蛊惑人心,所以才能够让他稀里糊涂地说出那么多大宛的秘密,答应那么冒险的条件。
冷静之后,他也明白,赵和能够对自己了解得这么清楚,少不得伊苏斯出力。
这让他更加奇怪,伊苏斯能够以一介女子之身,成为一支粟特商队的首领,其为人处事和手段伎俩,绝不是一般女子可以比拟的。
她就算是要和赵和合作,也不该将自己出卖得如此彻底,毕竟若自己怀恨在心,伊苏斯的商队今后在大宛就举步唯艰了。
“不是合作,我男人是他的亲卫,我只能为他的主人奉上忠诚。”伊苏斯笑容满面。
“呸!”昧彻冷笑了声:“信你个鬼。”
“那你若是觉得不妥,可以拒绝赵都护啊。”伊苏斯反唇相讥:“拿出你身为男子的气概来,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
“呸,你胡说什么,我看赵都护英明神武,就是预言之中从绿色火焰中拯救我们的太阳之王!”昧彻义正辞严地道:“伊苏斯,我警告你,既然投靠了赵都护,你就不得有二心,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伊苏斯不屑地撇了一下嘴。
但她心中明白,赵和最终听她的进言,答应扶植昧彻,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要他二人相互监视。
毕竟此去大宛,路途漫长,那边的事情赵和鞭长莫及,只能借助他二人之力。
“我就送你们到此处,接下来我们就分别了。”伊苏斯正思量之时,听得赵和的声音响起。
伊苏斯从马车上翻下,旁边的昧彻动作比她更快,她才弯下腰去,昧彻就已经单膝跪在了赵和面前。
在见识了秦人击退犬戎的战力之后,昧彻对于秦人的支持就抱以厚望,若有两千秦人支持,他完全可以回到大宛国内横行,甚至大宛国主的位置也不在话下。
“我的主人,我会用我的行动表明我的忠诚,我牢牢记得你的吩咐,两件事情。”昧彻恭声说道。
“太阳王啊,粟特人会为北州带来北州所需要的一切。”伊苏斯也说道。
他们返回大宛,肩负的使命各不相同。对于昧彻,赵和交给了两个任务,一个是借他的手插手大宛之事,做好随时介入大宛局面的准备,二个则是调查那个写信给霍峻的秦人——昧彻在受审之时称,那个秦人他并不熟悉,他是受大宛贵族米耶蓝所托,将这封信带来。
而伊苏斯那里,则是借助她对粟特商人的影响力,准备与活跃在葱岭一带的粟特商队做一个大交易,这些商队将北州急需的货物运来,在北州领取凭物,然后再去南疆进行结算——北州如今穷困至极,与伊苏斯贸易的商品,还是多方积攒下来的一些兽皮,根本无力支付即将到来的货物价格,因此只能让南疆来承担了。
让南疆承担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绕开了犬戎控制得比较严的北疆。
“也不知南疆能不能担得起这个负担。”在送走这支粟特商队之后,诸葛明有些担忧地道。
“无须担忧,南疆一定能担得起的。”赵和道。
诸葛明却没有他这么强烈的自信。
说到底,赵和进入南疆也只不过是一年多前的事情,短短的一年多的时间,哪怕赵和留了俞龙戚虎李果陈殇——好吧陈殇这厮就是一个凑数的——在南疆经营,也不可能凭空变出太多的财富。
而粟特商队运往北州的物资不会少,价格也不会便宜,这就意味着北州要支付一大笔费用。
赵和见他担忧的模样,不由得一笑:“诸葛,你也小瞧了商贾之事的力量……”
墨家讲究简朴,对于奢侈的大商贾们有着本能的厌恶,诸葛明虽然跟随赵和的时间不短了,但并未能完全摆脱墨家的影响,因此小瞧商贾是难免之事。但赵和不同,他身兼数家之长,又在市井中仔细观察了咸阳城的繁荣,因此对商贾们的力量有着非同一般的见解。
“而且,这商贾背后,还有九姓十一家在努力。诸葛,你要明白,权贵们皆是好利之徒,有一成之利,它们便蠢蠢欲动,有二成之利,它们便会想法子加入进去,有五成之利,它们便为之甘冒奇险,若有一倍之利,他们便无法无天。或许有个别权贵自持守正,但作为权贵这个整体,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祭酒之意?”诸葛明隐隐有所猜想。
“西域这边贸易利润太大,故此它们才迫不及待向西域伸手,他们这样做虽然急功近利,但必须承认,他们如今调动的人力物力是远胜于我的。为了巨利,现在权贵和权贵支持下的商贾,只怕已经将于阗城塞满了,而为了获取方便,他们向清河、俞龙等行贿的资财,只怕也堆满了不少库房。我动用不了朝廷的官库,不能挪用朝廷发派的军饷,但动用清河、俞龙受贿而来的私库,谁又能干涉?”赵和哈哈大笑起来:“这也算是借鸡生蛋,借九姓十一家和那些巨商大贾之力,为我积蓄力量吧。”
说完之后,他扬了扬鞭,拨转马头,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正如赵和所言,如今在于阗,来自大秦的商贾,特别是有九姓十一家支持的商队,已经到处都是。
此时大秦之人,尚有先辈们拓土开疆寻找财富的余勇,因此在得知西域南疆重归大秦控制之下后,立刻便有无数人关注起此事来——烈武帝当年凿通西域之事虽然半途而废,但有关这条商道带来的宝石、奇珍、金银和物产,却让大秦之人心向往之。在确定大秦是真的控制了于阗,甚至击败了南疆诸国联军而稳定了局面之后,商队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来了。而九姓十一家更是其中的急先锋——毕竟这十一家原本就明里暗里有着通往西域的商队,甚至还直接与犬戎相通,他们当然清楚这条商道有多肥。
一条成功的商道,每年给他们带来的利益,不逊于十万顷良田!
于阗城中,王无忌满脸都是醉意,与着面前之人揖手为礼。
“事情就多多有劳王世兄了。”站在王无忌面前的男子三十余岁,留着长须,穿着高履,手中还抱着一柄拂尘,看上去飘然若云,气质相当不凡。
他嘴里说着客气的话,神情却有些倨傲,并没有太多的礼貌之色。
王无忌熏然点头,嘻嘻笑道:“谢家宝树如此吩咐,我如何敢怠慢?世兄只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只是不曾想,世兄这般人物,竟然会千里迢迢,来这于阗吃苦!”
此人乃九姓十一家中金陵谢氏的杰出子弟,单名一个楠字,乃是谢家嫡系子弟,在谢家的中生代之中,向有声誉,十六岁时就被长辈们称赞“卓尔不群庙堂之才也”,故此得到了“谢家宝树”的别号。但此人一向自矜,不愿意出仕州郡,而大将军禀承烈武帝遗志,对于九姓十一家子弟直入中枢又颇警惕,他也不愿意如同别家子弟一样从那些闲散无权的官职开始积累资历,因此直到现在,此人还只是一介白身。
饶是如此,在九姓十一家中,谢楠的地位还是远高于王无忌的。
“我非是不能吃苦,只是此前没有这个必要罢了。”谢楠轻轻摆了摆拂尘,淡然说道。
王无忌连连点头:“是,是,不过世兄来西域,却让小弟我幸有荣焉,今后其余世家子弟,再也不能说西域乃是打发偏支庶子之所了,哈哈哈哈……”
“王世兄慎言。”谢楠道。
王无忌却摆了摆手:“在此绝远之地,此处又只有你我,有何不能说?”
谢楠淡淡地道:“君子有四慎,慎远,慎近,慎独,慎群。”
这是谢家家训,他说出来之后,王无忌只能哑口,然后将脸上的醉容收起,向谢楠行礼:“谨受教矣。”
谢楠默然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方才说的是家事,现在还有一件私事需要拜托世兄。”
王无忌点头道:“敢不从命?”
“我早闻赵和之名,想要与之一会,不知世兄能否替我安排?”谢楠缓缓道。
王无忌听得心中一惊,脸上的醉意更是荡然无存,他直愣愣看着谢楠,好一会儿才道:“世兄为何想见他?”
七、江畔阿忌
这位谢家宝树面对王无忌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他虽然只说了八个字,但他的心意,王无忌已经懂了。
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王无忌微微摇头:“若是此人还在南疆,我倒是可以想法子替世兄引见,但是,此人早就不在南疆了。”
谢楠一怔,旋即扬眉:“不在南疆……他去了北疆,寻找旧西域都护府?”
说完这句话之后,哪怕他向来自诩镇定,脸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他来到南疆,可是一直都听说赵和正在轮台城练兵,特别是前些时日,新的西域都护府猝然发兵,攻入车师后国,夺取了天山山口道路,更被认为是赵和亲自指挥的一场大胜!
王无忌苦笑了一下,事实上,他也一直以为赵和仍在南疆,直到此前大军出动,他才知晓,赵和早已离开了。
自然,此事他不会告诉谢楠,毕竟在九姓十一家——如今是九姓十家的认知之中,他这个西域副都护也算是大权在握,若他将自己在西域军中根本插不上手、民政事务也只能搞一些祭祀之类毫无实权的事务告知家族,难保家族不会生出换人的心思。
若真如此,那么他的前途就完了。
“不愧是谢家宝树,我只稍露口风,你便知道他去了北疆。”王无忌缓缓道:“此前攻破车师后国时,擒获的俘虏已经确认了旧西域都护府仍然在苦苦支撑的消息,而且……赵和还派了几人前来与俞龙联络……”
王无忌将自己了解的情形说与谢楠听,当谢楠听到赵和在大冬天翻越天山之时,瞳孔忍不住收缩了一下,待听到联络上旧西域都护府余部,更是神情一凛。
哪怕王无忌说完事情经过许久,谢楠仍然陷入沉默,直到王无忌有些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他才长啸了一声。
其啸声绵延持久,绕梁不绝。
王无忌知道这位谢家宝树擅于长啸,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
“世兄何故发啸?”
“听此人行事,不啸不足以神交。”谢楠凛然答道:“吾观天下英雄多矣,能如此人而行此事者,屈指可数。”
这下轮到王无忌默然了。
若从内心深处来讲,王无忌如同谢楠一般,对赵和都是极为佩服,只恨不能追随身侧,做下这样流芳千古的事迹。
但是,王无忌很清楚,赵和与他们九姓十一家有着极深的怨恨,无论是在齐郡,还是在咸阳,双方明里暗里都交过手,甚至到了这西域,九姓十一家还派他来摘了赵和辛苦种出的果子。
所以赵和越是厉害,就越遭九姓十一家的忌惮。
“惜哉,此人竟然不是出自我等缨冠世家之中。”谢楠又道。
然后,他站起身,抱着拂尘向王无忌微微施礼:“多谢世兄了。”
王无忌忙起身:“若是世兄能够在这里呆得久些,等赵和回来了,我可以想办法安排世兄与其一晤。”
他是诚心这样说,他虽然自视甚高,但心知自己无论是才华还是魅力都比不上眼前这位谢家宝树,若是谢楠出面与赵和会晤,没准可以将赵和争取过来。
但谢楠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不必了。”
“啊?”
“其人虽未见,其事已经见到了,彼虽是当世雄杰,终究非你我同道之人。”谢楠一摆拂尘,仿佛空中有什么脏东西一般:“既是如此,见之无益,不如不见。”
他说完之后,又向王无忌行礼,王无忌只能回礼。
这便是世家大族之中繁冗的礼仪了,不过王无忌心里突然灵机一闪,在谢楠正要转身之时,出声疾问道:“上官丞相如何了?”
谢楠身体微微一停,微微侧着眼睛,看了王无忌一眼。
如今大秦的朝堂能够维持平衡,这一方面是因为大将军曹猛还算隐忍,另一方面,也离不开丞相上官鸿镇之以静的圆滑。至少曹猛与太尉李非之间的矛盾,在上官鸿的调和之下,并没有暴露在明面上。
而上官鸿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控制和引导着九姓十一家的力量——九姓十一家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上官鸿的学生门徒同样遍布天下,两者之间有颇多重合之处。有上官鸿在,九姓十一家便是使用些手段,也大体控制在某种规则之下。
所以,虽然大将军曹猛是权倾天下之人,但稳定天下者,却是那位看似什么都不做的丞相。
上官鸿虽然年迈,但他的身体此前都很好,直到当年咸阳之变、嬴祝被赵和施计赶下台,他的身体突然之间变差,然后为了稳定平衡朝堂,殚精竭虑之下劳神伤身,身体的问题更大,赵和离开咸阳赴西域时,便已经看出他的身体有问题了,王无忌来西域前,同样拜见过上官鸿,也知道他如今常用汤药。
如今又过了一年,上官鸿的身体只怕更差,若非如此,身为九姓十一家杰出人物的谢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西域吧。
谢楠看了王无忌一眼,然后又返回了座位。
他伸手示意王无忌也坐下,这一次脸上没有了傲气,动作也极为潇洒不羁,看上去倒不象是出自九姓十一家的礼仪子弟了。
倒象是一个狂放的隐士。
“当初在金陵初与世兄相见时,世兄谈吐粗鄙,见识浅薄,我以为世兄不过是俗物一枚,故此颇为怠慢。”谢楠徐徐说道:“不意五载未见,世兄不仅胆略大长,眼界智虑也是大增,已非当初江畔阿忌矣。”
王无忌闻道此语,不由一笑:“某当年沉沦酒色,为世兄所轻,固所当耳,如今风云欲起,滔澜激荡,正英雄奋发之时,若再以俗物自污,恐为后世笑也。”
二人之乎者也了一番之后,还是王无忌换回白语:“可是咸阳城中有变?”
谢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一字也没有说,但王无忌却已经明白其意。
摇头,是指咸阳城中如今还没有什么变故,点头,则是赞同王无忌的推测,咸阳城中会有变故。
而这变故的源头,毫无疑问,就是丞相上官鸿的身体。
上官鸿若死,朝堂之上的润滑剂就不复存在,首当其冲者,就是残余的两位顾命大臣大将军曹猛与太尉李非之间的矛盾。虽然曹猛与李非看似配合默契,无论是烈武帝活着的时候,还是烈武帝死了之后,二人共事多年,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事实上,曹猛乃是外戚权臣,李非乃是法家巨擘,两人的理念不可能合拍,而且双方都试图争夺朝堂的控制权,以令大秦走上自己希望其走的道路,这一矛盾,难以化解。
其实,便是顾命大臣与九姓十一家的矛盾。如今还残存的三位顾命大臣,哪怕是与九姓十一家关系尚可的上官鸿,本质上都是烈武帝的忠诚臣子,他们对九姓十一家的态度在根本上是一致的,那就是压制。只不过上官鸿采取的手段是压制一批、拉拢一批,而曹猛、李非则是彻底压制。若是上官鸿死,九姓十一家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必然要想法子重新回归到权力的中央,甚至取代顾命大臣,成为大秦的掌控者。
这是众人都能看得到的问题,因此王无忌没有说这个,他深深盯着谢楠,见谢楠仍然泰然自若,便再度问出一个问题:“天子如何?”
这一次,谢楠身体抖了一抖,又长啸了一声。
上官鸿若死,除了那两大众所皆知的矛盾之外,还有一个更隐蔽但更危险的矛盾有可能暴露出来,那就是天子与大臣之间的矛盾。
说来说去,如今在位的天子嬴吉已经年满二十了,到了该亲政的年纪。
如今还可以用烈武帝遗命来维持顾命大臣们的权威,但是,天子年长,顾命大臣总不能一直统揽权力,终究得归政天子。上官鸿在时,他对天子嬴吉甚为尊重,也悉心教导天子执政之道,但上官鸿若死了,曹猛或者李非或者其它什么人,还会如此尊重天子吗?
说来说去,面对庞大帝国中的最高权力,谁愿意放手?反正,天子年长了,换个年幼点的上去就是,此前咸阳之变了,曹猛不是已经开了一个好头么?
“我明白了……难怪谢世兄会来西域了,当此非常之时,须有非常之人盯住赵和啊。”彻底明白内情之后,王无忌皱着眉,然后缓缓说道。
谢楠仍然没有回答,但有的时候,不否认就是一种回答了。
王无忌却叹了品气,心情更为沉重:“若是如此……谢世兄,你须得提醒诸位长辈,赵和这里,恐怕会是一个变数。”
“哦?”谢楠有些意外,既然知道自己是来盯住赵和的,为何王无忌还是认为赵和这里会有变数?
“我能看得出的事情,赵和定然也看得出,只要他知道谢世兄来了西域,那么他便能猜到咸阳将生变故,而且,他与天子关系非同一般,在咸阳城中,也有自己的耳目,他身边诸人,也是关系复杂……以他的脾性,不会坐视。”
谢楠微微点头,王无忌与赵和打过交道,当然更了解赵和。
但他还是微微一笑:“我既然来到此处,就不怕他不坐视!”
(《河内英灵录》:王无忌少时浅薄,与谢楠会于金陵,为其所轻。时谢楠处于画舫之中,遍邀宾客,独王无忌立于江畔未得上船,乃被称为“江畔阿忌”。久之,王谢又会于西域,楠初时高踞,倾之端坐,再而执手赞之,言其已非江畔阿忌矣。)
八、半年时光
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之中,大半年就过去了。
这大半年中,西域发生了许多事情。
比如说,银签单于在北州吃了个大亏之后,在大宛国又吃了一个大亏,其部下损失甚众,不得不暂时退至金微山北,以做休整。
但金微山北一直是大单于的直属牧场,他来到这里,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寄人篱下,以往他还能和金策掰掰腕子,与大单于唱唱反调,但来到金微山北之后,他就只能唯大单于马首是瞻了。
当然,他绝不孤独,在他之前,铁章单于就已经到了龙城一带——在这二位单于彻底服从大单于之后,犬戎终于从一个部落联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帝国,大单于是那位至高无上的主君,而金策单于在某种程度上则身兼丞相与大将军二职于一身。
犬戎的力量前所未有地纠合在了一起。
时至此际,银签单于与铁章单于哪里还会猜不出,无论是前些年让铁章实力大损的入侵大秦之战,还是这两年中令银签元气大伤的西域争夺,只怕都是大单于与金策单于意料之中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就是他们诱导和推波助澜的结果!但还是那句话,时也势也,时势如此,他们便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二人只能忍耐,不仅要忍耐内心深处的不甘与羞恼,还要忍耐大单于与金策不停地调走他们的部属。
然后就是大宛。
在银签受挫而退之后,金策单于全面接管面对大宛之事,他未发一兵一卒,便使得大宛发生了内乱,大宛国君的三子争位,次子勾结权臣杀了年富力强的国君,然后三子又以为父报仇之名杀了次子,权臣挟次子之子逃至大宛贰师城,拥立其为大宛国王,而一直平庸无能的长子则突然遁离大宛国都,于郁成城拥众自立为大宛国王,占据了都城的三子自然也自立为王,于是乎,大宛一国三王,彼此争斗不休,还纷纷遣使来向犬戎申告求援,原本以大宛为中心形成的西域——葱岭反犬戎聪明顿时土崩瓦解,诸多小国部族,纷纷向金策献礼效忠。
大宛变化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得了赵和指示回到大宛的昧彻还没有怎么行动,眼前一切便已经定了下来。他在大宛人中也算得上一个人才,只是面临如今复杂的局面,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实现赵和的要求,因此只能暂时龟缩起来,等待赵和新的命令。
这场大宛内乱,虽然破坏了赵和原本的计划,但对赵和也有好处,就是让伊苏斯说服粟特人的难度大减。
粟特人与大宛联系极为紧密,大宛也向来是粟特人重要的贸易对象,大宛内乱的发生,让他们陷入某种恐慌之中,而相对稳定下来的北州和正在不断强化于西域存在的大秦,则成了这些人心目中的一条退路。
毕竟对这些商人而言,无论成与不成,不过是提前投资罢了,更何况这投资还能给他们带来金钱上的利润。因此,大半年中,北州迎来了五支粟特商队,每支的规模都不逊于伊苏斯的商队。
他们带来的货物太多,北州根本没有足够的商品可以与之交换,他们从北州拿到赵和开具的证明之后,便又辗转抵达南疆,在这里领取赵和许诺的货物。他们的成功,让更多的粟特商队投入其中,于是乎,犬戎对北州的封锁就随之被打破,北州的经济从崩溃边缘拉了回来,甚至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毕竟北州也只不过十余万人口,大多数物资还可以自给自足。
这些粟特人的商队,并不是从天山口进入南疆的,在两处天山口,犬戎与西域都护府彼此争夺得极为厉害,哪怕粟特商队得到了金策单于的特许,也不敢往来于这两处要道,因为那些穷极了饿疯了的犬戎部民们,可不会管金策单于的命令,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必然要开抢,这也是游牧民族的天性。他们进入南疆的道路,是返回大宛经铁列克山口至疏勒。
故此,南疆西域都护府与北疆北州的联系被建立起来,赵和于北州连破犬戎、取代郭昭成为北州掌控者的消息,也随之传到了南疆。
“世兄得知这个消息,还觉得只要自己在此,便能让赵和坐视中原生变吗?”
于阗城中,一座新建不久的华宅之内,王无忌向谢楠问道。
谢楠终究是谢家宝树,哪怕来到这遥远的西域喝风吃沙,也尽可能地享受生活,故此他来此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使用谢家贸易所得的财货,在于阗城中为自己建起一座华宅。随他来的原本就有工匠,再雇佣一些本地匠人,仅仅是大半年功夫,他的豪宅主体便已经完成,他也迫不及待迁入其中。
这是一座完全大秦风格的建筑,带了几分金陵风韵,在王无忌的帮助之下,他甚至还开凿沟渠,将宝贵的于阗河水引来一支,在院中形成了溪流池塘,种上了荷莲花树。此时天气正热,两人对坐于池心亭中,水声潺潺凉风习习,算得上极为雅致了。
对于王无忌的问题,谢楠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其中来自蜀地的好茶,这才放了下来:“世兄为何不品品我这茶叶?”
王无忌笑了笑,当真如他所言,也端茶轻品,许久之后,才扬眉叹道:“这是青城老茶,取雪山融水烹之,一杯入喉,让人两腋生风,恨不能腾云乘风,踏月色而入蜀道……”
谢楠轻轻顿了一下拂尘:“世兄尝出这是蜀地老茶了。”
“那是自然,原本中原与西域交易,丝绸最为主要,但去年都护府年计之时,发觉丝绸虽多,茶叶所占份额也增了上来,如今蜀茶、江南茶与闽茶皆入西域,仅上个月在于阗,便卖出了茶饼八千余斤。”王无忌说到这,又是轻蔑笑了笑:“只不过胡人好茶,一来是心慕中原风范,二来则是其饮食多油腥乳膻,须茶化解。对我们来说,饮茶是风雅之事,对他们来说,却是如牛嚼草,只求量大了。”
谢楠点头笑道:“正是如此,赵和虽然手段高明胆魄过人,但其行事正如胡人饮茶,只求量大,故此他每涉足一地,行事皆有粗阔之嫌,稷下、齐郡是如此,南疆、北州亦是如此。以南疆而言,他最大的问题,你可知是什么?”
王无忌微微皱眉:“何事?”
“他放手得太快太多,如今南疆,政务在清河公主手中,军务在俞龙手中,他太信任这二位了。”
谢楠的话语让王无忌一笑摇头,但旋即,他的笑容收敛住,眉头皱了起来,抬眼看着谢楠:“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名为于阗女王,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她与陈殇那无赖子的关系。赵和以为通过陈殇便可以影响到清河,却不知道,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哪里抵得上真正的骨肉之情?”谢楠淡淡地道:“这半年来,我可不只是在建我的宅邸。”
王无忌瞳孔猛然一缩。
事实上,这大半年,他也不只是在协助谢楠。
虽然王谢两家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但是具体到各家,又有各自的利益,他与谢楠,更是在合作之中也存在某种微妙的竞争。故此,这大半年来,他一方面协助对方于南疆扎根,另一方面,也在暗暗监视和控制谢楠其人。
他清楚地记得,谢楠这半年中只见过清河公主两次,但从谢楠方才透露的口风来看,实际上他与清河公主的联系绝不只两次,他甚至还通过某种方式争取到了清河公主的支持!
“那一位?”他沉声道:“果真愿意与我们合作?”
“各取所需,各有所得,自然愿意。”不须王无忌指名道姓,谢楠就知道他所说的那一位是谁。
“若是如此,那么……俞龙呢?”王无忌相信有那一位的合作,清河公主真有可能被争取过来,因此略过此问,又问起另外一个关键人物。
“俞龙乃是吴郡之人,他能入国子监,当初是晁冲之出力甚大,后来咸阳之变,俞龙与晁冲之立场相左,晁冲之死于御殿之上,俞龙心中岂无愧乎?”谢楠淡淡道:“让俞龙背叛赵和确实不可能,但让他有自己的主意,却未必不可能。我这半年来仔细观察,俞龙人如其名,乃是人中龙凤,其帅略将才,万中无一,这样之人,怎么会没有自己的主见,怎么可能事事都附合于他人?更何况,俞龙终究是大秦的西域都护,而不是赵和的西域都护,说到底,他还是要听朝廷的!”
王无忌摇了摇头:“世兄所言虽是,但还是有些想当然了。”
谢楠笑了起来:“是否想当然,很快就知道了。”
见他还是有些故弄玄虚,王无忌心中微觉不喜,不过对方受九姓十一家所托来主持监视赵和事务,王无忌只不过是明面上掩护他罢了,因此也无法去深究指责什么。
王无忌当即换了话题:“既然世兄有把握,那么就可以对世兄说了……以我对赵和的认知,其人很快就要回南疆了!”
谢楠一扬眉:“如何回?”
九、大宛良驹
大宛也算得上是烈武帝时的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其地西北可去康居,西南紧邻大月氏,东北经过已经分裂成十余势力的乌孙可至北疆,而东南则经过休循国鸟飞谷可至疏勒、莎车,直至于阗。
在这些年中,大宛国不断扩张,乌孙分裂的势力给他吞并了一半,康居被其压制得只剩余三分之二国土,大月氏为其所迫不得不南下至犍陀罗——总而言之,大宛利用大秦退出西域而犬戎全力西向之机,居然乘势坐大,俨然已经成为西域一大国了。
只不过随着金策单于收网,大宛原形毕露,不仅国家一分为三,周围原本受其压制的诸国和部族也纷纷乘机侵夺其土地、人口。使得葱岭地区,因此再度动荡起来。
如今一分为三的三方势力都以大宛正统自居,彼此争斗一番之后,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只能便宜周边势力,故此虽然还是嘴仗不断,但实际上的战争却暂停下来。于是粟特人的商队可以左右逢源,顺利往来于大宛诸城之间。
“大宛原本一共七十余城邑,人口八十余万,但这几十年中,其不断扩张,故此如今有城邑一百一十卒,口近二百万,哪怕一分为三,在葱岭一带依旧是不小的势力。”
在通往大宛王城贵山城的一条商道之上,一个沉目隆鼻的粟特人带着笑,向自己身边的一个秦人说道。
这个秦人,正是赵和。
当初初定北州,他确实不方便离开,因此没有随伊苏斯、昧彻一起前往大宛。如今大半年时间过去,北州安定下来,赵和也终于可以暂时离开。
虽是如此,他还是将诸葛明与李弼都留在北州。诸葛明辅助段实秀处理政务,李弼则是与郭英一起处置军务。随他一起自南疆至北州尚未战死的诸随从中,也只有樊令与阿图二人跟他一起加入这支大宛商队。
这支商队的首领叫白努尔,他只知道赵和是北州来的一位小吏,并不知道赵和的真正身份——选择这支与北州关系并不是太亲密的商队为掩护,也是为了避开犬戎人的耳目,须知虽然粟特人给北州带来了大量的物资,但在这同时,也夹杂着不知多少犬戎人的细作同。
而这种半熟半不熟的商队,犬戎人绝对不会想到,北州的重要人物会与他们一起离开赶往大宛。
“贵山城如今在谁手中?”赵和笑吟吟问道。
事实上这消息他早就知道了,之所以问,无非是要在这个白努尔面前扮演一个并不是非常谙熟事务的年轻文吏罢了。
“如今贵山城掌握在原先的三王子勿离手中,这位三王子倒是个人物,与前王年轻时相类。”白努尔道。
“哦,为何这样说?”
“前王年轻之时励精图治,所以才能寻着机会摆脱犬戎人的控制,甚至威压康居诸国,这位三王子自立之后,没有急冲冲去攻打大哥勿兀鲁,也没有去收拾侄儿勿申,而是对内先安稳周边,扫平贵山城中异已之辈,对外结好犬戎,派使者向犬戎金策单于称臣进贡……”
白努尔有意结好这位北州文吏,因此说得极细,甚至连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也被他说了出来。在他口中,这位三王子勿离也是一时英杰,不过赵和听了之后,却有些不以为然。
不过是小国枭雄罢了,所有的伎俩在大国碾压的实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而且,一个这样有野心且比较稳重的大宛国君,并不符合大秦的利益。
“看,贵人,前方就是贵山城!”谈话之间,他们的目的地贵山城已经到了。
如同西域别的城市一般,贵山城之所以能够立城,关键在于其旁边流经的苦盏河。与赵和见过的黄河相比,这苦盏河源自于天山,西向流入赵和来时的这片谷地,贵山城便是其流出谷地的最后一座城邑。
“此城规模不小啊。”遥遥眺望了一番之后,赵和说道。
“自然不小,全城五万人口,在葱岭以西是了不起的大城。”白努尔颇为骄傲地道:“我们白家在此久居多年,当初此城初立之际,我们便搬迁来了。”
“有多长时间?”赵和对此颇感兴趣。
“总得有六百年吧。”白努尔道。
见赵和神情颇为古怪,白努尔补充道:“我们粟特人虽无史书,但波斯人却有——如今的安息人从波斯人那里继承了不少好东西,就包括史书,我曾经去安息跑商过,有幸得聆听学者所言贵山城来历,才知道我们白家彼时便随波斯大帝居鲁士一起来此……”
“在我们大秦,如今还称安息为波斯,如今安息情形如何呢?”赵和又问道。
白努尔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骊轩人将安息打得已经失去了大半疆域,如今的安息,情形不好,据闻骊轩已经准备东征,彼时安息必然首当其冲,我觉得危险!”
赵和点了点头。
此后白努尔大约是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故此闭嘴不语。他们远眺贵山城时还相距有十余里,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商队才来到贵山城城门处。
比起南疆那些倚靠绿洲而成的小城,贵山城的规模确实要大得多,白努尔说这里常住人口超过五万,赵和以城市规模来判断,觉得恐怕不只此数。
城市由围墙所保护,这围墙的风格与大秦完全不同,墙由巨大的不规模石块堆垒而城,在城墙各处,还有突出来的马面,沿着城墙,还有双重的塔楼,可以看得到有军士在上巡视往来。
赵和眯着眼睛看了看城,正待说话,突然间,他的注意力被城外的一阵骚乱所吸引。
只见城外河畔,一群骏马被牧民驱赶而来,数量足有五百余匹。这些骏马一个个身高体壮,极为雄健,其中最多者是枣红色的马。
在这些骏马之首,却是一匹大黑马,赵和望见它时,原本向前奔行的它双足突然立定,向着赵和直直望来,然后嘶鸣了一声,径直奔向赵和。
赵和神情一动,静立原地,那大黑马奔到赵和身前,用头颈擦了擦他,赵和伸手去抚摸它的脖子,它垂下头来,安静地让赵和抚摸,一双大大的眼睛出奇的温柔。
那些牧马人此时都呆住了,他们用奇怪的语言呼喊起来,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而白努尔也是脸色微变,直愣愣看着赵和。
“看来它挺喜欢我的。”赵和笑着道。
他心里也极是欢喜,这匹马高大雄健,在他所见过的马中绝无仅有。
“呼嗬嗬!”
一个牧马人上前来,将马鞭抽得暴响,不停地呼喝着。赵和不明其意,而那大黑马则是理都不理那个牧马人。
那牧马人叽哩咕噜说起话来,赵和见他是对着自己说,但自己却听不明白他说什么,当即望向白努尔。
白努尔苦笑起来:“他在问你用了何种法术,竟然能让大黑马在你面前这么顺从。”
赵和摊了摊手,轻轻拍了拍大黑马的脖子,那大黑马似乎明白他的心意,恋恋不舍地从他身边移开。
赵和心里也极是喜欢这匹大黑马,但他此次隐瞒身份来此,实在不能惹事,故此只能将这马先打发走来。见马离开了赵和,那个牧马人又叽哩呱啦说了两句,仍然是赵和从未听过的语言,直到末了,他才用粟特人的语言说了一句:“有赏!”
赵和莫名其妙。
待牧马人将马群赶入城中之后,白努尔才对赵和道:“郎君可知方才那个大食人说什么?”
“大食人?”赵和看着那牧马人的背影,确实,此人的衣着打扮与别的粟特人或者大宛人都不一样。
赵和在咸阳城中也见到过自称大食人的商人,这些人乃是海商,其人入乡随俗,无论是衣着还言语都尽可能模仿秦人,因此大食人的服饰与语言,他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
“大食人怎么会在此处?”赵和问道。
“说起来这又有大宛老王有关了。”白努尔压低声道:“你们秦人只道我大宛出良马,但大宛汗血马虽好,却也有缺点。”
“不耐负重。”赵和道。
他在北州石河关中得到了一匹好马,便有大宛马的血统,彼时他也专门问过有关大宛汗血宝马的消息,这才知道,虽然汗血宝马在大秦名声很大,此马也确实能奔擅跑,但是,它也有一个弱点,就是负重不多。故此真正的重甲骑士,根本不可能乘汗血马奔驰冲杀,所以北州的那批马,都是经过混血改良之后的。
“呵呵,正是如此,故此老王初登位之时……这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便向西方大食求购马种,历经不少风波,得了大食马,再与汗血马杂交,四十年间不断,才得了这一批四百匹左右的好马。”
白努尔说到这,又对着那些牧马人呶了呶嘴:“为照顾好这些好马,老王信不过本国牧马人,特意还请来了大食牧马人。”
赵和闻听这个消息,神情微微一动。
白努尔又笑道:“自然,在这过程之中,也有一些马,虽然不及这些,却也胜过一般马了。这些稍次一等的马匹,我曾经贩过一批入北州。”
赵和顿时明白,原来他用来冲阵杀死霍峻的那些良马,竟然就是白努尔所贩,其血统也与这大黑马相近。
“那倒还真是有缘。”他在心中说道。
十、罗网暗织
就在赵和踏进大宛贵山城的同时,贵山城中,国主府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向屋子。
这个身影的主人年纪三十左右,因为留了胡须的缘故,稍稍显得有些老气。与周围之人全是大宛服饰不同,这个身影的主人却穿着秦人的服饰,举手投足之间,似乎也有意在模仿秦人。
二十余年前烈武帝时,无论大秦内外如何评价其人其政,有一点都无法否认:正是烈武帝,将大秦的影响从边境扩大了遥远的地方,哪怕是与大秦不接壤的大宛,在其功业的影响之下,也培养出了一大批心慕大秦的人士。这些人士以穿秦服、行秦礼、说秦话为荣,甚至不远万里,奔赴大秦,为的就是学习大秦的文字与典章制度。
这种盛况,在烈武帝之后便不复存在了。大宛城中曾经盛极一时的秦人服饰,也因此消褪下去。如今仍然还愿意穿秦人服饰的,少之又少,多是对大秦有种某种特殊情感之人才会如此。
比如说这身影的主人,如今大宛贵山城之主,自立为大宛国王的原三王子勿离。
当他来到这间屋子之前时,屋门口有几个人已经在等着,见他到来,这几人纷纷行礼。勿离一挥手,他们悄然退下,然后勿离才快步迈入了屋子。
如同此时所有的建筑一样,大宛的屋子里同样阴暗,哪怕烛台上点着一根蜡烛,屋子里仍然不是怎么光亮。勿离眼睛先适应了一下这里面的亮度,然后才转向坐在屋中一角的人。
在勿离的印象之中,此人只要呆在屋中,那么永远躲在屋中的一角。用他自己教给勿离的道理来说,这种人一般都是防备之心极重之人,呆在屋中一角,为的是能够冷静观察周围形势,同时身后两面被墙保护,遭遇危险之时可以更从容地进行应对。
“老师。”看清楚此人之后,勿离行礼道:“大半年未见了。”
被勿离称为老师的,是一位秦人。
虽然他做了一些遮掩,但他的肤色、瞳色,都让他与大宛人区别开来。
“八个月没有见面,你做得很不错。”此人用略带笑意的声音说道。
他的声音很清朗,听起来象是金玉在敲击,与他的年纪不相符。
两人的对话全是用秦语,在行完礼之后,勿离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秦人老师,似乎在渴望什么。
他的秦人老师微微点头:“这八个月里你做得很不错,虽然……手段还是粗糙了些,但好歹得到了三分之一个大宛,更重要的是,你得到了贵山城,整个肥沃的河谷地带大半控制在你的手中……当然,我最欢喜的是,你分明占据优势,却愿意与对手暂时和解,先解决掉治下内部之下,再论其余。”
“这一切都离不开老师的教诲。”勿离听到他连续赞扬,顿时如孩童般笑了起来:“老师,可以教我更多的东西了吧?”
他的秦人老师目光闪动:“说起这个,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勿离面上神情愕然了一下。
“最近这段时间,有一位同样传自我师门的秦人会来到你这里,可能会来。”他老师道:“你希望我教的更多东西,就在他的手中。”
“还请……老师明示。”勿离有些不解。
“《罗织经》。”他的老师缓缓道:“他手中有这样一本书,这是我当年所写的一本书,只要拿到这本《罗织经》,你就可以学到我的全部本领。”
勿离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他的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
身为大宛前王的第三个儿子,他在诸多兄弟中排位高不成低不就,在十几年前,只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王子罢了。
但是有一次遇到了这个秦人,对方成为了他的老师,他用从对方那里学到的东西,一点点积蓄力量,培养自己的臣仆,挑动几位有希望继承王位的兄弟们争斗,甚至还借助犬戎金策单于的阴谋,夺取了贵山城周围大片的土地,成为大宛之王——好吧,是三分之一个大宛之王。他很清楚,自己做的这一切,在大宛人看来是了不得的成就,但其实只是自己这位老师手段中的一小部分罢了。
对这位老师,他尊敬、忌惮甚至畏惧。
若能觉得对方全部本领,自己能够有更大的成就,但同样,对方若是再去培养另一位弟子,很有可能就能取自己而代之。
现在,一个学到对方全部本领的机会就在自己面前。
“此人有什么特征,比如相貌上可有特殊之处?”勿离沉声问道。
他的老师又笑了起来:“特殊之处……大约就是年轻吧,二十二岁,他应该是从北州过来,混在粟特人的商队之中,最有可能是扮作一个随行的秦人商贾,以这个身份掩饰他大秦文吏的身份,再以大秦文吏来掩饰他真正的身份。”
“他真正身份?”勿离皱起了眉。
若真是来自北州的官员,那么会比较麻烦,勿离已经开始琢磨是不是用比较柔和的手段从对方手中获得自己需要的东西了。
“北州的所有者,北庭都护府大都护,大秦的侯爵还有……我不能说的其他。”他老师淡淡地道。
“赵和!”
在他老师说出那个秦人真实身份的第一句时,勿离已经猜到了他所言是谁,他的心突突跳了两下,失声呼了出来。
“就是他。”他老师咧嘴笑了笑:“其实他严格来说,可以说是我的师弟,也就是你的师叔。”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以身犯险?”勿离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大宛与大秦还保持着友好,但是以赵和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轻易离开北州!
手握权柄之人,怎么可以轻易离开自己的根基?
“确实,他按理说不该离开北州以身犯险,但是大半年前的时候,我曾经有意让一封信落到他的手中,他知道我在大宛,他肯定会来。”勿离的老师抬起脸来。
烛光照在他的面上,原本他看起来还挺年轻,但此时光照清楚之后,他脸上细密的皱纹便显露出来。
江充。
若只从外表来看,怎么也不能将他与那个烈武帝时的酷吏兼宠臣联系起来。
距离贵山城并不遥远的山坡之上,一只苍鹰正在天空中盘旋。
它敏锐的目光盯着地面,寻找藏匿在羊群当中的羔羊。
对于这只苍鹰来说,羔羊是它最喜欢的美味,只不过因为羊群的保护,特别是牧羊人存在,所以并不是总有机会猎食到。
它终于发现了目标。
那是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此前跪在母羊身上吸奶,母羊移动位置,才将它曝露在苍鹰的目光之下。
苍鹰收住双翼,身体向下坠去,在接近地面时它才重张翼展,然后对着自己的目标飞掠。
羊群们不安地叫了起来,公羊徒劳地竖起羊角,母羊则惊慌失措地招呼起小羊。这一切都被苍鹰看在眼中,它对此极为不屑,因为它已经接近了目标,在这个时候,所有的反抗与逃跑都是徒劳。
但就在苍鹰的双爪即将抓住小羊羔之时,旁边一道光影闪过,苍鹰短促地鸣了一声,然后摔在地上,连接翻滚了好几步,撞在了那头小羊羔身上。
小羊羔慌慌张张跑开,然后一头猎犬飞扑过来,一口咬住了苍鹰,将已经中箭身亡的苍鹰拖回到主人身前。
在随从们的欢呼之声中,金策单于收好弓,有一个仆人搬来马扎,他坐了下去,然后一挥手:“让那个秦人过来。”
远在数百步外,一个低着头的秦人接到了命令,快步来到了金策面前。
“你说你奉主人之命,给我带来了重要的消息?”金策冷冷地看着这个秦人:“说吧,是什么消息。”
“赵和会离开北州,他可能取道大宛,返回南疆。”那个秦人道。
金策猛然从马扎上站了起来。
赵和这个名字,最近他听的次数越来越多。
借助一些渠道,他也知道了赵和这个人的许多事迹,特别他在咸阳城中的事情。
这让金策意识到,自己为北州和赵和准备的那些手段未能成功,并不是一时失误。
而南疆和北州发生的事情,也让金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就在火妖逼近、骊轩东征的此时,大秦给犬戎施加的压力已经太大了,而赵和正是这压力的推手。
所以,他对赵和的心态很简单:除之而后快。
只不过在与赵和隔空交手了几次之后,金策已经相当了解此人。此人不缺智勇,而且手段狡诈,与他的年纪完全不合。想要除去此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现在,似乎有一个机会就在他的眼前。
“你这么确定?”好一会儿之后,金策问道。
“非常确定,事实上,粟特人这条商道,难道不是单于你有意留下来的么?”那个秦人反问道。
金策一时失语。
然后他才问道:“这是你自己想到的么?”
那个秦人摇了摇头:“我只是复述我家主人的话语罢了。”
金策眼睛眯了起来:“秦人中英雄怎么这么多……但是,我又为何要相信你和你家主人?”
十一、机不可失
金策如此说话之时,虽然声音并不高,但身上自然而然就有危险气息流露出来。
来的秦人是死士,并不畏惧死亡。饶是如此,面对金策此时的神情,他还是稍稍停了一下。
然后他才开口继续道:“我家主人是否可信,单于自可判断,我便有万般言辞,也无法左右单于心中的判断。”
金策嘴紧紧抿住。
如同此人说的一般,象他这样聪明的人,自然有自己的主见,一个人是否可信,对他来说,绝不是对方三言两语可以影响得到的。
好一会儿之后,金策淡淡一笑:“你们大秦的九姓十一家,果然只有家而无国啊。”
“我家主人常说一句话,先有家而后有国,国不常有而家常有。”那人道:“况且,我们也不是不爱大秦,只是自烈武帝以来,大秦已是暴秦,正须拨乱反正。”
金策目光闪动,嘴里却说道:“我对你们大秦国内之事并不感兴趣,不过,若此次你们的消息准确,我可以答应你们,若有朝一日你们需要借助我胡戎大军,我必亲领精锐入长城相助。”
那秦人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连忙拱手:“如此,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说到现在,还未知你姓名。你敢于此时来见我,算得上是个有胆气的,而你的言谈也颇为不俗,值得我听一听你姓名。”金策又道。
那秦人顿了一顿,然后道:“某姓章,名敦。”
“你家主人姓谢,你怎么姓章?”金策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不是听说,你们这样的人物,都是随自己主人姓么?”
那秦人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金策顿时恍然:“我明白了,无论如何,与我们胡戎相通,在大秦总是桩罪名,九姓十一家做事如此谨慎,除了孙氏那样只剩余孤儿寡母掌权者,其余哪一家不是老奸巨猾之辈当道,怎么会露出这个有可能被抓的破绽?”
“先小人后君子罢了。”章敦坦然道:“如今大秦混乱,大将军曹猛一心只想着谋朝纂位,丞相上官鸿年老多病,太尉李非忙着与曹猛相争,我家主人的机会就要来了,当此之时,谨慎一些免生意外。”
“也是防着我吧。”金策摇了摇头,嘿然道:“你家主人与我毕竟相交时日还短,所以不了解我……须知我这个人,对于自己的盟友是最为体恤,绝对不会将你家主人的消息泄露出去。”
“单于自然如此,但凡事小心一些总是不打紧。”
“你且与我再说说大秦之事,你说曹猛忙着谋朝纂位?”
“正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更顺利登位,曹猛不但废了正统天子,还纵容官吏败坏吏治,致使大秦之内,士绅多有毁伤,民怨沸反盈天……”
这位章敦将大秦之中的混乱情形说了一遍,在他口中,大秦已经陷于混乱之中,秩序不再,几近崩溃了。金策将之与自己此前得到的一些消息一一应证,发觉其人所言似乎都能够应证得上。
至少从他们犬戎的角度来看,一个虚弱的有名无实的皇帝,一个手掌大权跋扈骄横的大将军,这已经是动荡之源了。
金策这些年来没有少在大秦收买耳目,甚至他身边就有好几个秦人在为他效力,因此,他对大秦的情形并不陌生,从章敦的口中得知的大秦情形,与他此前所知很是相似。
总之大秦不是正在崩溃,就是在崩溃的道路之上。
“并没有撒谎……不过,若是他的主人,九姓十一家的谢氏真的要算计我,自然也不会在这些一打听就知道的问题上撒谎。”金策心中如此想。
金策抬起眼,又看了章敦一眼,然后声音猛然抬高:“你们带来赵和的消息,究竟是想要何为?”
章敦不紧不慢地道:“要除去此人。”
“哦?”
“此人诸多行径,都在动摇大秦根基,我们为了大秦长远所想,必除此人。”章敦道。
金策死死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在我这里,何必讲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过是此人威胁到九姓十一家罢了。”
章敦淡然道:“若单于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毕竟单于心中如何去想,那都是单于自己的事情。”
“那有一件事情,却是你可以左右的,你认为,我当如何去除掉这个赵和?”
章敦听他此问,却是一笑。
“单于之名,威震漠北,这可不是虚名,而是用敌人的尸山血海堆出来的。我,不过是大秦一儒生,区区一介说客,哪里有本领教单于如何行事?”他拱了拱手:“我能够给单于的建议只有八个字。”
“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对于赵和来说,贵山城的气氛有些古怪。
他才踏入城门不久,便看到有卫兵匆匆赶往城门处,紧接着,城门处的守卫就发生了变化。原本他们主要是防备外边入城之人,所有入城者都要接受检查,赵和方才也是如此。但现在,他们调了个头,反而变成紧盯着出城之人了。
赵和眉头皱了一皱,不动声色地望了白努尔一眼。
白努尔身为商队首领,自然也发现了这个微妙的变化,他停住脚步,忍不住唤了一声他的神灵。
一个商队成员低声道:“情形不对,难道说是要打仗了?”
“有可能。”另一位商队成员也压低声音:“三王子已经稳定了贵山城周围,他不会放任大王子和副王的!”
大王子是勿离那个低调的兄长,而副王则是那位权臣——此人将原本二王子的儿子扶植上所谓大宛国王的宝座,同时又声称要恢复此前大宛的制度,在国王之侧另设副王,分担国王的权力与责任,他自己自然就是这位副王的不二人选。
“去集市,都别耽搁了。”白努尔皱着眉道。
他面色阴沉起来,如果真要打仗,那么前往南疆的道路可能会被截断,他从北州得到的交易凭证,就暂时无法换回大秦的物产。
对于商队来说,这种时间上的耽搁就是金钱上的损失。
他此时还没有想别的事情,但当他们到了集市时,白努尔正想要对赵和解释一下这集市的情形,却惊愕地发觉,原本跟在他身旁的赵和,不知何时消失了。
“郎君,郎君?”他唤了一声,然后查看自己的商队成员。
商队成员一共四十七位,一个也不少,唯独少了的人就是赵和和他的随从。
“那个顾郎君去哪了,你们谁注意到了?”白努尔心中慌张,忙开口问道。
商队成员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人道:“没注意到……首领,他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么?”
白努尔面色阴沉下来。
因为在城门处发觉的异状,所以他一直忧心忡忡,难免没有注意到化名顾郎君的赵和。
若赵和在这里出了事情,他下次再往北州去,恐怕很难交待了。
而且他原本还想借助这位顾郎君,看看能不能直接走通通过南疆前往大秦的商道,获取更多的利益。
不过白努尔足够聪明,若是赵和一人失踪,他肯定要想办法去寻找,但现在赵和与随从一起失踪,再联系到贵山城发生的变故,他心里有个猜想。
“首领,怎么办,要不要去找找顾郎君?”一个商队成员见他站在那里半晌没有出声,忍不住问道。
贵山城虽然大,但赵和就是在进城之后才不见的,现在去找,还有可能找到。
但是白努尔却是一瞪眼睛:“找什么找?”
“啊,那顾郎君……”商队成员有些不解。
“什么顾郎君?”白努尔厉声道:“你别胡说八道,我们自北州行商回来,就是这么多人,哪里有什么顾郎君?”
商队成员随他走南闯北,也都不是傻子,听他这样说,顿时明白过来。
“对,对咱们四十七个人去,四十七个人回,哪里有什么顾郎君?”有人道。
“呃……门那边登记的事情?”有一人怯怯地道。
他们入城之时进行了登记,虽然登记得很粗疏,但是当时记载商队成员是五十人。这是一个破绽,不过对白努尔来说,这个破绽很好弥补。
“合莱带着阿卜都、米靼一起先回去了,所以我们这里只有四十七人。”白努尔泰然自若地道。
众人会意,纷纷点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将众人安抚好之后,白努尔脸上挤出了一点笑来。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些手段防不了细查,现在就只能乞求,那位“顾郎君”和他的同伴不会在贵山城中出事,出事也不要连累他们。
“安猪儿,你去打听一下,贵山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念转了转,白努尔突然又浮起一个念头,他将一个手下招来道。
“是。”被称为安猪儿的手下应了一声。
在这手下跑开之后,白努尔眼中闪过一丝阴森的光芒。
与其被那个顾郎君连累,倒不如……将那个顾郎君变成某种货物,卖出一个好价钱!
自然,要卖出好价钱,先得找对买家。
总之要抓住这个机会,正如秦人所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十二、猎人猎物
“是这里吧?”
与大秦的咸阳相比,这座贵山城可谓混乱至极。赵和看得出来,原本贵山城在规划之时,还算是条理分明,但后来随着统治者的更迭,原本的城市规划被废弃,以至于现在成了个混乱不堪的地方。
就这样的地方,也成了大宛的首都,而大宛人还以其为傲——放在大秦境内,一个稍好些的郡城便胜过它了。
这种混乱,在给贵山城的主人带来统治上的不便同时,也给赵和带来了麻烦。在脱离了白努尔的商队之后,花费了不少时间,他们才找到这里。
这是伊苏斯设在贵山城的一处秘密据点。
事实上,赵和从来没有把此次大宛之行的希望都寄托在白努尔这个外人身上,他虽然没有随伊苏斯的商队来,可与伊苏斯的联系却没有断过。去年伊苏斯离开北州后,就按照他的命令,在贵山、贰师和郁成三座城市都设有秘密据点。
赵和又看了一眼这间民宅门口的标记,确认这是自己与伊苏斯约好的记号。
不过他还是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如同大宛的贫民一般,用块麻布将自己遮着,蹲在街角观察了许久。
“君侯向来胆大,为何在此反而迟疑?”樊令跟他一起蹲着,百无聊赖之下,自然习惯性地讽刺他一句。
这厮倒不是真有恶意,只不过习惯性嘴臭,也就是赵和熟悉他了解他,换了别个还真未必能忍。
“有把握的时候我才胆大,没有把握的时候,除非万不得已,你见过我冒险么?”赵和反问道。
樊令想了想,然后用力地点头:“见过,不只一次。”
赵和哑然,然后摇头道:“你这厮就是纯属抬杠……唔,瞧,有人出来了!”
樊令一边向那门前望去,一边嘴里还嘀咕:“我不是抬杠,我只是实话实说,若你不是喜欢冒险的性子,如今应当安坐于北州城中,哪里要来这大宛?君侯,你如今身份不同了,总不能事事都亲冒矢石去做……”
“这番话是段实秀让你寻机会和我说的吧。”赵和冷笑:“若不是他,就凭你那点心思,哪里能想到这个!”
段实秀始终反对赵和离开北州之事,即使赵和心意已定准备出行之时,他仍然不忘叮嘱樊令寻着机会劝说赵和。
赵和的想法却不同。
“你不懂,我此次来大宛,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贵山城,有些事情赵和也就不隐瞒了。
“我知道,江充,对不对?”樊令道。
赵和看了看他:“大将军对你说的?”
“何须大将军说,在咸阳,这个名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怕都过去了二十年,不少人家要吓唬小儿,也会说‘江充来了’。”樊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诚恳地道:“咸阳人放不下他,故此我能理解君侯也放不下他,但此间之事,你遣人来即可,何必亲自前来?”
“换了别人来,未必是江充的对手。”赵和淡淡地道:“二十年前,他能将烈武帝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二十年后,安知他不会更为狡猾?”
“正是因此,你更不该来,万一他在大宛之事,本身就是他布下的陷阱呢?”樊令道。
倒不是樊令真的看出了什么,但是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樊令顺口说出来的话语,却在某种程度上揭露出了关键,以至于赵和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在确认他真只是随口说说之后,赵和笑了起来。
“你说的没错,这是一个陷阱。”他沉声说道。
“啊?”樊令愣了。
“江充的那封信,原本就是要将我钓到大宛来——他知道我,我也感觉到他了。”赵和半是无奈地苦笑道:“你知道此人狡猾阴险,被这样一个人在暗中盯住,让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胆战心惊无法聚精会神。而且,他以自己为饵,露出这样一个破绽,若我不抓住,只怕此后再也找不到他了。”
樊令用手拍着自己的脑门,怎么也觉得听不太明白:“君侯,你且等等,你说江充那封信,其实是他故意给你的?”
“那是自然,若非如此,昧彻怎么可能会有他的信?”赵和轻声道:“他可是连烈武帝都无可奈何的人物,烈武帝密旨给温舒追捕了他二十年,他却依然逍遥自在,怎么可能轻易露出这样大的破绽?当初得到那封信,我没有立刻与昧彻一起来大宛,原因便是在此!”
“你们这些聪明人的事情……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樊令嘴巴动了一下,终于放弃了继续劝说。
这原本也不是他擅长的事情。
阿图在旁闷声道:“我却有些明白了。”
樊令大惊:“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明白?”
“我们在草原上猎捕猛兽之时,猛兽也会捕猎我们,胜者是猎人,败者成猎物。”阿图道:“贵人的意思,就是这个,那个江充想要捕猎贵人,贵人同样也想要捕猎江充,而大宛,就是对方选择的猎场,现在,则是贵人选择的捕猎时间。”
赵和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他选择捕猎的地点,我选择捕猎的时间,这很公平……而且,无论是江充还是我,都不可能将目标盯在一个猎物之上,随着我们的到来,会有不少人都涌入此间,他们以为自己是猎人,但事实上……都是猎物!”
说到这里之后,赵和长身而起,向着正站在门外左顾右盼的那人行去。
那人自伊苏斯设下的秘密据点出来,按理说,就应该是伊苏斯安排接应他们的人。
那人目光很快就被赵和吸引,他向赵和看了过来。
赵和大步而来,目光却没有停在那人脸上。
双方擦身而过的时候,赵和才猛然停下来,向那人问道:“请问,能给点水喝吗?”
在离开白努尔的商队之后,赵和三人就进行了换装,而且赵和如今留了八字胡须,虽然相貌与大宛人还有明显区别,不过葱岭、河中地区人种混杂,原本也有秦人相貌者在此生存,因此他并不是很显眼。
如今更是一口流利的大宛话语,对方稍稍愣了一下,然后便挥了挥手:“那边有水井,自己去打去!”
赵和笑了笑,道了声谢,然后不顾前行。那人在后边望了赵和背影,突然心中一动,开口又唤道:“且住!”
这是用秦话说的!
赵和脚下未停,人继续前行,却回过头来看了那人一眼,用诧异的神情问道:“你说什么?”
“呃……没什么,你自去打水吧,井那边有绳索有水桶。”那人道。
赵和径直前行,走过一个拐角之后,他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阿图与樊令也走了过来。
“如何?”赵和问道。
“有人出来与那人说话。”樊令神情不快:“伊苏斯也靠不住了!”
他自然不快,伊苏斯可是被他睡服了的女人,若是她靠不住,那就意味着樊令的“睡功”出了问题。
与此相比,因之而反应出来的危险,反而不放在他的心上。
“未必是伊苏斯靠不住,她可能出事了。”赵和眨着眼睛:“这也是必然的事情,江充布下陷阱,怎么可能留下伊苏斯这儿,此际他想来已经织就了天罗地网,只等我来了。”
“那君侯你何必还要来打草惊蛇?”樊令道。
“因为我要证明某些事情,同时也要给江充一个信号。”赵和道。
说完之后,他不再耽搁,继续向前走。
虽然只是第一次来贵山城,但他对贵山城似乎很熟悉,没有多久,便到了城中的一处地界。
这次走在最前的是阿图。
阿图已经将遮挡他面容的麻布掀去,身上的衣裳也解开,赤着上身,露出黝黑的肌肤。
在此地界中,他这模样,并不显得突兀,因为贵山城这里居住着几百户两千余名黑人。
这些都是昆仑奴的后裔——当初建立这座贵山城的那位君王,可是建立了一个辽阔的帝国,治下也包括昆仑奴的故土,他的军团之中,并不乏这些肌肤黝黑的成员。而这些年随着骊轩的扩张、火妖的崛起,也有更多的昆仑奴或主动或被动东来,在河中和葱岭一带生存。
更何况,在这里,光明教的残余力量还在。
“我的兄弟。”来到一户庭院之前,阿图看到其门户边上看起来如同涂鸦一般的火焰图案,当即上前叩门,开门的同样也是昆仑奴,两人见面之后相互行礼,然后阿图便开口以兄弟称之。
“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我的兄弟。”对方也道。
“我们需要一个容身之所,需要一些消息。”阿图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道。
对方打量了阿图身后的二人一眼,又确认了一下阿图的手势,然后招了招手:“跟我来吧。”
他并没有将三人带到自己的居所之中,而是向着更为狭窄的深巷里行去。赵和随着他走入这些宽不过尺许的巷子,耳畔突然安静下来,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从闹市突然到了旷野,而周围的气氛,也变得有些诡异。
直到与对方一起来到一口井前。
十三、正合奇胜
井底。
“这边地下,竟然还别有天地。”
赵和啧啧称奇。
也难怪他啧啧称奇,因为从那井口下去之后,他便进入一处甬道之中,这地下的甬道虽然逼仄压抑,但却四通八达,在那昆仑奴带领之下,他们摸索了一段距离,最后来到现在所处的地方。
这是一间地下密室,房间不大,四个人勉强可以卧下。赵和处于一处入口边缘,隐约可以感受到有气流拂动自己的面庞,证明这地下甬道有着自己的通风口。
从里面带着灰尘气味的空气来判断,通风口不只一处,否则就不仅仅是带着灰尘气味,而应该是污浊了。
“这些甬道原本就有,一直都是贵山城中那些没有出路的人藏身之所。”阿图找到的那个昆仑奴穆加小声说道:“我们来到这里之后,经过几次厮杀,算得抢得了一块地盘,你们呆在这里勿要乱走,否则闯到别人地盘之上,我们也保不住你们。”
从这个穆加口中,赵和知道这地下甬道的来历。当初极西之地,有位君王横扫葱岭以西诸地,一直打到天竺境内,所到之处,兴建新城,许多新城以其名为名,称为亚历山大,而贵山城则是他派出的总督所造城之一。建城之初,便留有诸多排水暗沟,此后城池兴废数度,这些排水暗沟也年久失修,有一部分,便变成了如今贵山城的地下暗道。
贵山城中的不法之徒,将这些地下暗道利用起来,他们将之称为“蛛巢”。
历来大宛国朝廷都知晓此事,但因为这些地下暗道组成的蛛巢实在太多,也太过隐密,再加上某心当权者也有意利用这些地下蛛巢的存在,因此长期以来,都未能将之清理干净。
“接下来还要劳烦你替我们去打探消息,我的兄弟。”阿图将自己背负的包裹放了下来,然后对穆加道。
“这是光明神的旨意。”穆加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那就劳烦了。”阿图将一个小包递了过去。
穆加毫不掩饰地接过布包,捏了一捏,借助火把的光芒,赵和发现他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更亲切了。
“在我的蛛巢之中,你们尽管放心,你们需要什么消息?”
“首先是一个秦人,一个年老的秦人,他与如今的贵山城主关系亲近。”赵和道。
穆加看了他一眼:“这样的秦人有很多。”
“不会有很多,他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找到他,你们的神会给予你更多的回报。”赵和道。
穆加表示领会了他的意思:“既然有首先,那必然还有其次了?”
“其次是有没有别的人来到贵山,无论这些人来自哪方势力。”赵和道。
穆加咂了一下舌头,然后离开了。
“他可靠么?”樊令侧耳听着,在穆加的声音彻底消失之后,这才问道。
“不可靠。”赵和与阿图异口同声。
樊令瞪圆眼睛:“既是不可靠,我们呆在这里,过会他带人来,我们岂不是,岂不是……要被瓮中捉鳖?”
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两回事,他虽然不可靠,但暂时却不会出卖我们,因为他并不知道我们究竟是何等身份,我们是通过霍勒和吉骨朵的教派寻到这里,信奉光之圣灵的教派,可不是什么善茬,他若是出卖我们,好处未必能拿到多少,但至少这贵山城是别想呆了,甚至整个葱岭河中一带都别想呆了。”
“终究还是有些……冒险。”樊令皱着眉头。
不必他说,赵和当然知道,自己此举确实冒险。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首先是江充极难对付,这位据说就是《罗织经》的作者——不过赵和自己在精研过《罗织经》之后,倒觉得他有可能是集大成者,而未必是真正的原作者——他曾经在将烈武帝玩弄于股掌之间,诱使烈武帝父子反目,还在烈武帝回过神来之后假死逃脱,哪怕从烈武帝到大将军暗中追查他二十余年,他依然逍遥自在。
其次,赵和的目标又怎么会只是江充一人!
到了他如今这一步,实在是不容易,虽然江充可能是他身世的知情人,虽然江充可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但这些其实都不是他来大宛贵山城的关键理由。他来此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要为北州寻一条出路。
北州在霍峻之叛被平定之后,只能算是勉强度过一次危机,离真正能活下去还早着。只待犬戎人重新整合好力量,再度携石炮来攻,那北州就很难再得侥幸了。
最关键的因素,便在于北州与南疆的交通断绝,俞龙戚虎在南疆做得再好,丝绸之路上的贸易带来了再多的物资,也无法直接给予北州援助。所以,必须打通北州与南疆的道路,无论是走天山,还是走葱岭,总之北州必须能够与南疆连成一块。
可是金策单于不是铜章银印,他的应对一直都很稳,四平八稳得让赵和怀疑他是不是与朝堂上的公孙鸿那老家伙同出一门。赵和在过去的小半年时间里试探了四次,都没能取得什么成果,这让赵和明白,不出奇招是不行的。
以正合,以奇胜。
奇招就在大宛。
这些事情,出于保密考虑,除了极少数人外,赵和并未与别人商量,段实秀对此也只是略有猜测,甚至连赵和的亲卫樊令与阿图都不知晓。倒不是赵和不信任他们,而是因为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张嘴泄密。
穆加出了蛛巢之后,便召来一群伙伴。
这群伙伴既有与他和阿图一样的昆仑奴,也有粟特人和大宛其余族人,数量共是十九人。虽然肤色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是信奉光之圣灵的光明教教众。
这光明教乃是拜火教中分离出来的一支,在波斯和河中一带也曾经盛极一时,但后来内忧外患之下几近灭绝,哪怕他们逃到葱岭来,仍然受到打压,故此这十九人,已经是光明教在贵山城的大多数信众了。
穆加知道做事要谨慎,因此并没有向他们泄露赵和的事情,只是说听到风声,贵山城中似乎有变,他担心变故会影响到光明圣教复兴大计,所以要众人各自前去打探。
众人应诺离开之后,穆加自己也出了门。
在贵山城,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毫无疑问就是城东南的集市。不过穆加在集市里稍稍转了转,并没有多停留,转而向集市更南的一座浮屠寺行去。
此时浮屠教在西域大行其道,大宛国内也不例外,贵山城中有大小寺庙近十座,这些寺庙因为接近各种信徒的缘故,同样也是消息灵通之所。
穆加内地里是光明圣教教徒,但表面上,也偶尔会来浮屠教寺庙参礼,故此,来到浮屠寺中,并不惹人注意。
只不过他才跨进这名为迦叶寺的寺庙大门,就不由一愣。
迦叶寺乃是贵山城中诸浮屠寺之首,有僧众近百,规模不小,往常门口早有客僧迎来送往,但今天门口却没有看到客僧。
甚至连那些虔诚的信徒都看不到了。
穆加自己只是个伪信徒,因此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他犹豫了一下,正准备要回头之时,却听到寺庙里面钟声响起。
穆加心中一动,当即移步向里走去。
穿过前院到了中院,穆加眼前挤满了人,迦叶寺的僧众和那些信徒们共两百余人都聚集于此,只不过此时众人面上神情都极为肃穆。
在他们正前方,一座搭起的莲台之上,有位红衣浮屠僧高坐讲法。
那红衣僧唇红齿白,看上去甚为年轻,更重要的是,他的模样并不是西域人,也不是黝黑瘦小的天竺人,而是秦人。
穆加呆了一呆,忙如同周围的信众一般,双膝跪下,伏于地上,混在人群中,然后推了身边一人正要问,却被那人不耐烦地推开。
穆加还想再问另一人,突然心中一懔,那高坐于上的红衣僧,竟然在这两百余人中发觉了他的异样,向他看了过来。
穆加当即又跪伏不动。
那红衣僧的目光收了回去,然后继续讲法。
原本穆加只是佯作听讲罢了,但此时他不敢再有什么异样,只能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惊疑,侧耳倾听起来。
他表面上装作信奉浮屠,实际上是光明圣教教徒,在他自己心里,也觉得自己不可能真正去信奉浮屠教。但听得这红衣僧说着说着,不觉听了进去,只觉得对方字字珠玑,每一句话、每一个释意,都讲到自己心底去了,又与自己的人生经历一一应和,到得后来,他心底情不自禁就在想,或许在信奉光之圣灵的同时,再信奉浮屠也是不错。
但就在此时,高坐在座位之上的那红衣僧却突然一抬眼,目光投向人群中的一个。
几乎在他投向此人的同时,此人也长身而起,以普通人难以比拟的迅捷,向着红衣僧突了过去。
在突进的同时,那人手中寒光闪动,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已经出现!
“异教徒,去死!”刺客口中咆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