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 斟残玉瀣行穿竹(一)
贾蓉原本就是个风流俊美,落拓不羁的性子,专好的就是声色二事。以前在京师,还藏着掖着,不敢造次,一出得京城,尤其是过了直隶,可算是龙归大海。一路上便纵意放肆起来。沿着运河南下,只要是稍大些的州县,都要上岸去游逛一二。遇着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恋留不舍,花钱如流水。
管家陆安见他这般孟浪花费,便苦口谏劝,结果反倒被贾蓉呵斥一顿。而今宁国府他一人为大,说一不二,主人气势大盛,陆安被骂了两次,讨了没趣,也就不再管他了,自任得贾蓉挥霍无度。
这一日船停在兖州任城,这是岭东大州,地方繁华,又正值秋高气爽,贾蓉穿着一身华丽衣服,带着两个贴身小厮上了岸。这里正好是郊外,游人如织,便趁兴跟着众人一起踏青游玩。
此景有诗为证:“秋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
贾蓉只拣妇女聚众的地方穿行,或前或后,往来摇摆,卖弄风流,想逢着个有缘分的佳人勾搭一二。
不想半日过去却是一无所遇,好不败兴。主要是他眼界甚高,一般的看不上眼,所以才有此嫌。
贾蓉自觉无聊,走向一个酒馆,准备沽饮几杯,以解无聊。
进得酒楼,小厮早就上前去跟伙计商议了,找了沿街一张桌子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贾蓉便自斟自饮,倚窗观看游人。不出三杯两盏便吃得半酣,却听到楼下有人在念报。
“今儿刚到的《京华字报》。”
有人轰然道:“可有状元郎的新词?
“有!上月中,体仁阁学士、刑部尚书韦正孝出判安西都护。出京时,汉王殿下写了一曲《渔家傲》,‘一曲阳关情几许,知君欲向秦川去。白马皂貂留不住。回首处,孤城不见天霖雾。到日长安花似雨,故关杨柳初飞絮。渐见靴刀迎夹路。谁得似,仗义疏财闻喜公。’”
“好词!听闻韦阁老祖籍就是河东闻喜,驻守葱岭时,但凡有犒赏缴获,都悉数分给左右部属,素有仗义疏财之名,可不正映了前唐裴闻喜公之名。如此看来,汉王殿下是以国公之勋勉励韦阁老啊。”
这一位想必是民间吏部尚书,对这种古今人事居然分析得头头是道。
“韦阁老才回京没多久,怎么又要出京回安西了?”
“听说朝廷要西征。我听京里的亲戚说,内阁给各地庙里的活-佛发了诏书,要他们明年之前赶到京师,于孝庙先皇斩衰期满时,在皇陵做一场**事。”
“哦,孝宗皇帝不是被和尚害死的吗?怎么还叫活-佛来做水陆法事。”
“说是和尚害死,那是奸人坏和尚。哪里没有奸人坏人?总不能因为一两个坏和尚就绝了天下释门吧。孝宗皇帝生前也拜佛,斩衰期满,宝庆公主给他老人家做场法事,也算是尽份孝心了,更不违制。”
这话题都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幸好有醒目的人把话题纠正过来了。
“请活-佛入京跟朝廷西征有什么关系?”
“关系老大了。你没听《商报》说,西边伊尔利汗国被更西边的什么泰泰国打得老惨老惨了。那什么泰泰国信绿教,伊尔利汗国有近半百姓信佛,被欺负得不行不行的,死了老多老多人,听说连挖坑的人都快要没了。”
相比之下,在座的心里,信佛要比信绿教的更亲近些,所以正在听的百姓们更同情遭残害的佛门弟子,啧啧之声不绝于耳。
“朝廷的意思,请这八位活-佛出来,召集阴山、北海、金山、葱岭、陇西、青唐、理蕃这些地方的释门弟子,跟着朝廷大军西征,解救伊尔利汗国受苦受难的释门弟子。”
“没错,没错。太清道君化身老子,度化世人,后西出函谷关化胡,传了释门。儒家先贤孔先师也拜过他为师,得授天书。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道教、释门、儒家,都是一源而出。释门弟子有事,道教、儒家弟子也不能袖手旁观吧。”
“原来是这样,感情是朝廷请韦阁老再度出山,去安西打前站。”
又是一番议论纷纷,在楼上的贾蓉却听得兴致索然,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听到这话语只觉得呱噪,便起身下楼,叫小厮算给了酒钱,三人离了酒馆,一步步任意到处走走。
此时已是未牌时分,行不多时,渐渐酒涌上来,口干舌燥,想着要是有盏茶来解渴就好了。正无处求觅,忽抬头见前面林子中,幡影摇拽,磬韵悠扬,料想应该是个僧寮道院,心中欢喜,连忙趋向前去。
穿过林子,显出一个大庵院来。贾蓉仔细一看,周遭都是粉墙包裹,门前十来株倒垂杨柳,中间向阳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悬金字扁额,写着“色空庵”三字。
贾蓉点头道:“常闻得人说,京师里常有贵人家女儿娘子到庵中寄身祈福求寿,中有许多标致尼姑。不知道地方州县是不是也如此,今日有这机会,倒要进去看看。”
贾蓉整顿好衣冠,抬腿走进庵里。
转进一条鹅卵石道,两边翠竹成行,甚是幽雅。
行不过几十步,又走进一重墙门,就是小小的三间房子,供着韦驮尊者。庭中松柏参天,树上鸟声嘈杂。从佛背后转进,又是一条横街。贾蓉先左右看了看,便望东边走去。只见一座雕花门楼,双扉紧闭。
贾蓉叫小厮上前轻轻扣了三四下,只听到吱呀门开,现出一个垂髫小尼姑。那小尼姑身穿缁衣,腰系丝绦,打扮得十分齐整。见了贾蓉,连忙问好。贾蓉还了礼,跨步走了进去。只见这是一座三间的佛堂,虽不甚大,但也高大宽敞。中间三尊大佛,相貌庄严,金光灿烂。
贾蓉向佛作了揖,对小尼姑道:“烦报令师,说有客相访。”小尼姑还在迟疑,小厮在一旁说道:“我家公子是京师宁国贾府的大爷。”
小尼姑吃了惊,连忙说道:“贵人请坐,待我进去传说。”
第三百八十三章 斟残玉瀣行穿竹(二)
不一会,一个年轻尼姑走了出来,向贾蓉稽首。贾蓉急忙还礼,用那双开不开,合不合,惯输情,专卖俏,软眯窥的俊眼,在暗地里细细一觑。
只见这尼姑年纪不上二十,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就算是阅人无数的贾蓉,看见这般般标致的女子,也是喜得神魂飘荡。一个揖作了下去,却像初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恨不得全身都瘫在俏尼姑旁边。
两人礼罢,分宾主坐下时,贾蓉在心里暗想:“今日乱走了一天,并不曾遇得个可意人儿,不想这所在却藏着如此妙人。本郎君用些水磨工夫撩拨一番,不怕不上我的钩儿!这小小地方的尼姑,能逃得出我这京畿欢场都招讨的手心?”
谁知那尼姑亦有此心,这是为何?
原来这尼姑是个装念佛,假修行,爱风月,嫌冷静,怨恨出家的主儿。她刚才听得声音,先在门隙里瞧见了贾蓉这一表人材,倒有几分看上了,又听得贾蓉的来历,更是喜欢了,所以挺身而出。
当下两只眼光,就如针儿遇着磁石,紧紧的摄在贾蓉身上,笑嘻嘻的问道:“贾相公,你怎么到了这穷乡僻壤来了?”
贾蓉说道:“我府上祖墓在金陵,正值高祖百年忌日,小生身为族长,要去祖墓祭拜一二。今日船泊在码头上,闲暇便跟着众人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久慕仙姑清德,顺便拜访。”
尼姑谢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枉顾,蓬筚生辉。此处来往人杂,请里面轩中待茶。”
贾蓉一听,知道这事应该成了,连忙叫一个小厮回去叮嘱大家在船上等着,另一小厮在外面候着,自己跟着尼姑进去后院。
坐下来聊了几句,贾蓉知道尼姑名叫空虚,便笑着问道:“仙姑出家几年了?”
空虚道:“自七岁丧母,送入空门,今已十二年矣。”
贾蓉道:“青春十九,正在妙龄,怎么受得这寂静?”
空虚道:“相公休得取笑!出家胜俗家数倍哩!”
贾蓉诧异问道:“怎么见得?”
空虚答道:“我们出家人,并无闲事缠扰,又无儿女牵绊,终日诵经念佛,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倦来眠纸帐,闲暇理丝桐,好不安闲自在。”
贾蓉脸上神色闪动,笑着说道:“闲暇理丝桐,弹琴时也得个知音的人儿,在傍喝采方有乐趣。这还罢了,则这倦来眠纸帐,万一梦魇起来,没人推醒,好不吓人啊!”
说到这里,与空虚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已知对方的心思。
空虚含笑应道:“梦魇杀了人也不要相公偿命。”贾蓉也笑道:“别的魇杀了一万个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这般高品,真真太可惜!”
两人你一句,我一声,越说越热乎。贾蓉扫了一眼旁边煮茶的小尼姑道:“有好茶再求另烹一壶来喝。”
空虚已会意了,便教小尼姑出廊下烹茶。
贾蓉道:“仙姑卧房在何处?用的什么纸帐?也好叫小生认一认。”
空虚已经欲心炽热,按纳不住,口里虽说道:“认它干什么?”却早已立起身来。贾蓉上前拥抱,先做了个“吕”字。空虚往后就走,贾蓉接脚跟上。空虚轻轻的推开后壁,后面又有一层房屋,正是空虚卧室,摆设更加典雅。贾蓉也无心观看,一个上前,抱住了佳人,两人相抱在床榻上成了**之欢。
二人正在酣美之处,不提防来了两位年轻尼姑,一人唤作空非,一人唤作空自,住在左右附近,不知哪里得了消息,带了酒果蔬菜,说是有贵人到,自当摆一桌相请。
贾蓉和空虚慌不迭地起身,穿好衣衫出来。脸上的红云都未消去。两人也是笑而不语,自顾拉着大家坐了下来。
心思定下后的贾蓉见这两人姿色不差,心中欢喜,便欣然坐下,不过喝了几杯,就知道对方的意思,然后四人故意借着酒劲,搂做一团,缠做一块。一床而卧,相偎相抱,如漆如胶。贾蓉放出平生本事,竭力奉承。三个尼姑也久逢甘露,猛然间得了甜头,恨不得把几个身子并做了一个。
贾蓉如同掉进了温柔乡里,只是他原本底子并不扎实,才过得三四日,他就觉的身子困倦,支持不来,便生了退意。要是再不走人,怕是连骨头都要化了。他想着要离开,怎奈三个尼姑正在兴头上,如何肯舍弃?
贾蓉再三哀告道:“多承雅爱,实不忍别。但我到此三四日,家人仆人都在船上等着,赶去金陵有要事。待我南去办妥了正事,再来陪奉。不过月余时间,三位仙姑不需久等。”
空虚只得说道:“既如此,今晚备一桌酒酌为相公饯行,明早任君回去。但不可失信,作无行之人!”
贾蓉对天发誓道:“若忘三位娘子恩德,天打五雷轰!”
四人喝着喝着又滚做了一团,**了半夜才昏昏睡去。一群人却冲了进来,把光溜溜、白晃晃的四人给堵在了床榻之上。
为首的是一位员外,看到刚刚被惊醒的四条肉虫,尤其是躺在中间的贾蓉,气得脸色都发绿。只见健妇把贾蓉拉了出来,丢到了门外,在门口候着的男仆们上前就是一顿乱打。
贾蓉稀里糊涂地遭了一顿打,反倒打清醒了,一手护着头,一手护着下体要害,大叫道:“我乃宁国贾府的老爷,你们打伤了我,是要吃官司的。”
跟着出来的绿脸员外一听,脸又黑了,先叫下人停住手,问道:“可是金陵一门双国公的贾府?”
“正是!”
员外脸又白了,随即又青了,最后一咬牙跺脚道:“管你贾府真府,敢来淫秽佛门净地,区府家庙,就是大罪,告到皇帝官家跟前,也说不出理来。来人啊,将这厮给我绑了!再拿了我的名帖,递送到任城县衙去。”
上来四个下人,手脚麻利地将光溜溜的贾蓉放倒,捆了个四蹄朝天,一个棍子穿了过去就给扛了起来。只是见到那软趴趴的话儿耷拉在那里,实在难看,便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件散着刺鼻酸臭味的袍子,裹住了贾蓉的下半身,然后几个人就这么给扛了出去。
一直在庵里候着的下人听到后院跟炸了窝的马蜂巢,然后里面有男人婆子怒骂呵斥声,有女人嘤嘤哭泣声。不一会,看到自家大爷就跟一口被剥光的白猪给抬了出来。慌忙上前去打听,却被那伙人凶神恶煞地赶了开来。知道大事不好,两个小厮一个在后面跟着,一个连忙回船去报信。
到了清晨,该知道消息的都知道了,管事陆安带着几个下人,慌急着忙地赶去任城县衙。而停在旁边的一艘船,也打听到消息了,一边分出人手乔装打扮去任城县衙打听消息,一边叫人换了快船,飞奔着南下,告知在扬州、金陵候着的同僚们消息。
一时间,不少人都往这运河边上的任城县汇集而来。
第三百八十四章 卷罢六经卧看山(一)
审案的任城知县见了本地乡绅区府老爷的名帖,又听下人说了贾蓉的“罪行”,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恨不得叫差役们把这淫秽净地的斯文败类当堂打死。
贾蓉在下面却是不客气地大骂:“你个破衙门破县令,知不知道本大爷是谁?你老子我是金陵贾府的族长,宁国府嫡孙,你蓉大爷!你个狗屁地方的刁民,居然敢打本大爷,知不知道王法怎么写的吗?”
知县听完,恨不得一惊堂木把自个拍晕死过去算了。区老爷跟曲阜的文宣公府关系密切,在任城乃至兖州是权势熏天,可那也只是一只土霸王,根本没法跟京师的贾府比。贾府其他的不说,它跟汉王殿下有亲啊,相信用不了多久,贾府又是皇亲国戚。
而这位蓉大爷,却是贾家东府的嫡孙!自己刚才对他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真是造孽啊,这位蓉大爷回去说一句,自己的前途就完蛋了。这世上台风寒风都不怕,就怕枕边风。就算汉王殿下不计较,有的是人想拿自己去他老人家跟前邀功请赏。
我这是遭了什么孽!知县还没自艾自叹完,师爷又慌急着忙地跑了过来,低声道:“大老爷,区老爷那边等着回信!”
“荒唐!本官是朝堂公授的正堂官,不是他区家的官。他叫判案我就判案?用得着他来教我做官?”
看到自家老爷突然翻了脸,一脸的浩然正气,师爷一时愣住了,自家老爷鬼附身了?突然一个激灵,眼睛在堂下的贾蓉身上转了一圈,似乎明白了。接下来的知县老爷的话,让他彻底明白了。
“来人,扶蓉大爷去后房更衣。就算是嫌犯,按国法也不该随意凌辱,更何况本老爷还没开始断案呢。”
见几个小厮把裹着一件袍衫的贾蓉扶进后房,师爷连忙凑过头去低声问道:“东翁,这一位是?”
“这一位是金陵贾家宁国府的大爷。”
“那个贾府?”
“就是那个贾府。你说老爷我怎么这么背,只差大半年就期满要挪地方了,偏偏掉下这么大一个锅,我tmd怎么背得动?”
师爷一听,明白知县老爷左右为难的苦衷。得罪了区府就是得罪了文宣公孔府,他这个知县在任城和兖州很难当得下去。得罪了贾蓉,就算你平平安安当完这一任知县,只怕就没有下一期了。轻者去云岭黔中教化蛮夷,重者去葱岭北海戌边。一个没了今天,一个没得明天,怎么不叫知县老爷头痛。
师爷用手指头在桌子上悄然写了一个字,知县看到后,眼睛一亮,狠狠点点头,然后脸色一变,往后一倒,仿佛马上就要去世的样子。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来人啊,快去叫医生,来人,快扶老爷到后院去。”接下来是师爷唱独角戏。
“老爷突发急症,无法省事断案,先将人犯安置在他处,好生照看,等老爷好转再行审断。”
知县老爷好容易倒下了,怎么可能会轻易恢复了?可区老爷却急得不行,他开始要求严惩贾蓉,一是维护体面和威严,二是给某些人教训。他在任城和兖州横行霸道惯了,知道金陵贾府是高门世家,可真没有多少深切体会。
等他知道知县突发急症,事情有些不对,找人打听过贾府的背景后,心里有些发虚。这类权贵根本不是他能硬抗下来的,但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只想着让知县稀里糊涂地断一次,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就好了。
可事情那有他想得那么简单,他不是官场中人,不知道官吏们的心思。他急,知县老爷却不急,施展官场终极奥义之一,拖字诀,拖到天荒地老,这案子和危机就不了了之了。
等了几天,县衙没有丝毫动静,人犯贾蓉却在县衙里好吃好住着,除了不能出来之外,就跟大爷没有区别。而各路消息正向任城和兖州其他县疯传,更沿着运河上下开始扩散。
区老爷急得脸又变成了绿色。这案子里藏着隐情,一旦爆开,就他这小身板,万万是扛不住。这会他生了退意,想着把案子早点了结算了,却想茬了地方。区老爷在心里想,既然你任城县不肯结案,我找你上司兖州知州结案不就得了。
可曾想,兖州知州早就听到风声,知道这案子就是个烫手的山芋,二话不说也病倒了,然后顺手把这案子往上一转,直接递到了历城的省按察司。
按察司也听到风声,看到两边的名字,岂敢轻易沾手,二话不说就给转到东昌、兖、青等州巡察御史顾全手里。
顾仝刚到岭东赴任没有多久,突然接到这案子,事关贾府,而传言中此案隐约与曲阜孔府有关系,不敢怠慢,发下火票,从青州昼夜兼程赶到了任城。
赶到任城,顾仝一行人按例住进了任城县外驿站里,先叫人去县衙,把案卷调了过来,细细地查看起来。
案件不复杂,无非是贾蓉跟任城城外“色空庵”的三个尼姑淫-乱,被人通风报信,然后让任城的乡绅区老爷带着人给当场抓到。而“色空庵”正是区府的家庙。
这案件往轻里判是有伤风化,判个罚银若干两,屁事没有。往重里判就是奸淫民女,十年苦役是跑不掉的。顾仝料想着知县如果知道轻重,肯定会偏贾蓉这边。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大案,顶多是奸-夫***撞到一块了。尼姑,是出家人,肯定算是未婚或合离人士了,那通奸罪就攀扯不上了。
现场同时抓到三个尼姑,贾蓉那小身板,想用强也没那份蛮力啊。这奸-淫罪就有些说不上了。区府再在任城威风凛凛,知县也不可能为了他家去攀扯诬陷贾府的嫡孙啊。最好的结果就是两头都不得罪,折中一下多罚些银子,再叫贾蓉给区府赔礼道歉,给个台阶下就算了。
在顾仝想来如此简单的案子,怎么会让知县、知州接连“病倒”呢?
正要叫人这两日乔装打扮去县城里好生打听一番,亲随敲门禀告:“老爷,有客拜访。”
“这么晚了,还会有谁?”
“说是老爷的故人,这是他的名帖。”
顾仝看到“永泰联社”的名款和独特的花押印记,脸色一变,连忙叫人请进来。
第三百八十五章 卷罢六经卧看山(二)
“小的永泰联社岭东分社二掌柜茅三徳见过巡察顾大人。”
来人个子胖墩,圆头方耳,宽额阔嘴,一脸的和气生财,他上来作揖行礼,顾仝却很客气。他知道,永泰联社是侍从室调查处的马甲。
而侍从室三个处,情报处负责藩属国和海外,跟枢密院那边配合密切;调查处负责各地案件的调查,跟刑部新成立的警政总署有关联;另一个统计处,顾仝只知道个一知半解。
“毛茅掌柜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回顾大人的话,小的是为贾蓉‘色空庵’的案子来的。”
“哦,”顾仝眼睛一亮,“毛掌柜的知道此案的内情。”
“小的听到案发,就发动了人手。加上这件案子又搭连上我们一直在查的几件案子,所以很快就把内情查清楚了。”
“还请茅掌柜的给本官解惑。”
“回顾大人的话,众所周知,‘色空庵’是区府的家庙,涉案的空虚、空非、空自都是区老爷的女儿、侄女,因为自小不好养活,便出家拜佛,祈福延寿。但实际上,这三位尼姑并非区老爷的亲生女儿或侄女。她们是区老爷从南直隶、河南等地买来的一批女童,在扬州养了几年,再择优选了几个,认做养女、侄女,在府上打了转,然后送到色空庵出家。”
顾仝一听,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你是说这色空庵跟文宣公府那边有瓜葛?”
他这不是胡乱猜测,区府在任城、兖州如此权势,就是因为区老爷跟这一任文宣公是亲戚。结合各种迹象,很容易猜到的。
“顾大人英明,一眼就看出根结所在。根据小的查出,色空庵是文宣公府在任城的一处淫-窝子。据查,空虚、空非、空自都是文宣公的禁脔,尤其空虚曾经最得宠。只是文宣公年纪大了,这两三年几乎没有出过文宣公府。倒是他府上的大爷、二爷、三爷等五六位,每年都会过来个五六回,说是上香拜佛,清静悟禅,一住就是三四天。”
“据小的们查实,在东平和张家镇还有两处这样的家庙尼姑庵。只是那边路远,文宣公府的爷们去的少。靠着这份关系,区老爷颇得文宣公府的照顾,在任城和兖州地面上是呼风唤雨。”
顾仝一时默然了,他熟知这段历史和公案。当年神武帝没有沿袭前汉唐惯例,赐封孔先师及其后裔。一直到了文宗皇帝年间,这位文治第一的盛世皇帝,终于下诏追谥孔老夫子为大成文德先师,供奉文庙。
这个谥号却是取消了前唐“文圣”“先圣”的封谥,即安抚了文林儒生们,又遵循了神武帝不得封谥为圣的遗训,各退了一步。
又封孔老夫子嫡传后裔为文宣公,受领兖州别驾,世袭罔替。太祖皇帝立新朝时,重新下诏册封了一遍。从前汉沿袭到本朝,文宣公府传袭了上千年,在兖州和岭东可谓是根深蒂固。
只是大成文德先师大家都在拜,文宣公府在百姓们的口碑却不大好。
首先前周偏安金陵,当时的文宣公跟着朝廷一起跑到江南,偏偏就落下几位嫡系子侄,说是供奉先祖香火。可这几位没多久居然主动迎奉了室韦人,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室韦人的赐封。
文宣公宣称这只是几个“逆子”的个人行为,但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孔府的如意算盘,无非是看到室韦人气势凶焰,想两边下注。
等到周室北伐,光复河山后,这些受伪职的孔府子侄非常干脆的“弃暗投明”。这些举动不仅为天下百姓不齿,就连士林儒生也觉得他们太丢读书人的脸了。不求你像守道公那样自-焚于紫薇阁,稍微有些骨气也行。可偏偏做出这些丑事来。
因为这些民意,朝廷也下了狠手,把受伪职的家伙悉数赐自尽。然后又搜出私藏的书信,里面有南逃的孔府子弟跟北边通信,出卖军机政情,朝廷又毫不客气杀了一批。而文宣公似乎干干净净的,也被朝廷申饬了一番,降为文隆侯,以示惩戒。
但到了本朝,太祖皇帝为了安抚民心,又恢复孔府的文宣公赐爵。只是经过数十年暗中打压,尤其是隆庆帝把跟文宣公府勾连颇深的西宁郡王一脉流配,彻底铲除西宁郡王在岭东的势力后,文宣公府可以说是元气大伤,但在兖州依然是土霸王,在士林儒生们的心目中依然保持着崇高地位。
却想不到出了这么一件案子,这位宁国府的大爷,这一风流不要紧,却牵扯出了惊天大案。
“茅掌柜,不知有何要赐教本官的?”顾仝迟疑地问道。这些汉王的密探已经查明这件案子,又夜里来告知自己,肯定是有用意,他要先问个清楚。
“大人,小的不敢说赐教。只是小的接到风声,《商报》、《吴华字报》几家报纸的采风都获悉到这件案子的内情,已经各自发稿回去,想必用不了几天就会见报,天下人皆知了。”
顾仝猛地站了起来,他可是深知《商报》和《吴华字报》的威力,这事要是爆出来,贾蓉是名声扫地,不过他不要紧,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名声。关键是文宣公府的名声就臭了。以尼姑庵为淫-乐别府,父子兄弟**无伦,这简直是把大成文德先师的脸放在地上来回地搽拭,再狠狠地踩上一只沾着狗屎的鞋。
真担心全天下文庙供奉的大成文德先师的牌位,会不会发生集体倒塌事件。
作为一个读书人,顾仝下意识地要阻止这件丑闻公诸于世,但很快他就想明白,这事没有那么简单。眼前这位和气生财的掌柜,可是直属于汉王殿下的密探头子。没有接到上面的指令,他敢这么做。
“茅掌柜,想必你还查到了很多关于文宣公府的破事吧,不妨一并说给本官听听。”
“大人闻弦知意,小的佩服。文卷就在外面,我这叫人抬进来。”
是的,是抬进来的,足足两口箱子,全是文宣公府在本朝以来犯下的累累不法案件。强取豪夺,欺男霸女,牵涉到嫡房和支房等族中上百位,总计七百六十五件案件。
“大人,兖州有一半的良田明里暗里都是孔府的,家仆佃户数以万计。他府上的粮行、商号遍及岭东各地,以及河南、河东、直隶、两淮等州县。”
“这是要从根上刨啊。”顾仝喃喃地念道,脸色在跳动的烛光里阴晴不定。
第三百八十六章 早岁已知世事艰(一)
接到岭东递上来的案卷,刑部初略一审,事体兹大,不敢马虎,立马就递到了内阁请求决断。
“文宣公府从公爷到嫡子庶子在到嫡孙庶孙,男丁五十一口,涉案四十五人,能算得上清白的不过六人。侵占良田一万五千四百亩,年岁久远,没法查清楚的有七千二百亩。还有其它各色案件,查实的有三百七十九起,涉及府上及族人一百三十九人...”
递补进阁,接任体仁阁学士、刑部尚书的胡伯恩面无表情地念着手里的卷宗,越听到后面,半山堂里的众人脸色越发地凝重起来,眼睛里闪过各色神情。
过了好一会,门下相李秀其悠然道:“惊天大案啊,真是有辱斯文,有污先贤门庭。”
首辅周天霞看了一眼坐在那里不动声色的刘玄,问道:“这案件要是爆出去,会不会影响甚大?要不要封一封?”
“怕是封不住了。听说《商报》和《吴华字报》的采风已经获悉了详尽的讯息,铁定要发表刊行,只怕这会报纸都已经印出,正在往各处散行的路上。”刘玄淡淡地说道。
众人脸色微微一变,他们心里最清楚不过,现在这些报纸是汉王殿下最犀利的舆论武器,这一刻,他们已经非常明确刘玄的态度,都在心里默默地揣摩着他的真实用意。
“殿下,你看该如何处置?”沉默了好一会,周天霞终于开口了,他身为首辅,不该如此问话的,但他思前想后,还是问出来了。
其余阁老心里一凛,能够体会到周天霞心里的矛盾和纠结。
涉及文宣公府,一旦公布,天下必定震动,内阁将承受巨大的压力,必须有只领头羊站出来,领着大家顶住这汹涌局势。周天霞想必在心里衡量过,觉得自己顶不住,或者没有这个胆量去顶,所以把主动权让了出来。而且想必他已经在心里权衡过,这次推让出来的后果。
刘玄看了一眼周天霞,沉声道:“交给大理寺审断吧。”
顿了一会,又言及道:“本王素闻河西按察使邹刚峰、楚州知州曾国彦、湖北左参议潘眭、辽阳知州许本廉、阴山省按察使鲁学良这五位,乃天下有数的刚正不阿,通律明察之人,不如递补他们为大理寺卿,合议审理此案。”
见到众人保持着沉默,刘玄继续说道:“邹刚峰,以举人候补入县丞,执掌地方刑名二十年,审理过大小案件四百五十七起,原告被告皆服其判。曾国彦,同进士出身,历任知县、通判,在陈州通判任上,审理过被称为举世奇案的桓三郎案。其不被表面花虚迷惑,审理清晰,证据确凿,实属难得。”
“潘眭潘大人,是我的世叔了。他在辽东历任地方,明察公断,尤能可贵的是他在辽阳州知州任上,受辽东按察使委托,带着十数位法吏,主持编撰了《大秦律刑名汇集》,作为辽东诸州县法司断案索引标准。”
“许本廉,历任边县知县、白云州知州,公正廉明,素得地方百姓信服,被誉为许青天。鲁学良,是我师兄。他在刑部任职多年,复审稽核地方案件,毫无差池。在阴山省任上,清查叛逆余毒,明察秋毫,无纵漏也无冤枉。”
说到这里,刘玄看了一圈众人,继续说道:“大理寺,掌天下折狱、详刑、鞫谳,复核刑部审断。谁知数十年来,碌碌无为,成了养老清闲之地。而今文宣公府大案,必定民情汹涌,再循例以刑部审断,怕难堵天下众口。都察院,只知监察弹劾,风宪言事,却不通律法。只可监察公正,不能司法审断。”
“所以不如新授五位大理寺卿,授予超然地位,不受三省和地方影响,尽量保持公正公平,以正天下律法。”
“断案需有诉讼,此案牵涉到文宣公府,岭东省、兖州皆有牵连,必须回避,故而此案由刑部提请控诉,右侍郎孟实言为公诉人,主持此案诉讼。都察院可遣干练能员,监查此案诉讼、审理过程,以示公正,但不得干涉案件。”
“有了超然独立的大理寺,还需要明晰清楚的律法加以援例,所以需要将神武帝诰定法典、本朝律法加以梳理,暂按民、刑两法编撰成典。此工作繁琐缓久,还请礼部李阁老出面主持这件大事。”
“遵汉王殿下钧令。”李秀其笑呵呵地说道。
半山堂又是一片寂静,有几位心里暗暗侥幸,多亏了没有出头,看着情景,汉王殿下要是没有对此案早有部署,谁信?
滦州乐亭县一处院子里,杨慎一坐在亭子里,戴着老花镜在仔细地看着手里的报纸,过了许久才放下报纸,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眼睛。
睁开眼睛,看到儿子杨翯端着一盘瓜果过来,旁边两个仆人端着两个物件跟在后面。
“什么东西?”
“父亲,”杨翯把瓜果放到石桌上,然后指着仆人手里端着物件解释道:“这是刘四郎送来的。说是最新出的煤油灯,父亲请看,这灯体灯罩全是用晶莹剔透的玻璃制作的,下面的那个灯壶装的是煤油,说是从地下黑油提炼出来的。到了晚上灯火通明,明如白昼。来者说刘四郎知道父亲爱读书,晚上也会看得很晚,特意叫人送来了六盏,说专门给父亲看书用的。”
“这个刘四郎,怎么还有心思摆弄这些玩意?不过他弄出来的东西,确实是好东西。上回送来的十袋面粉和酵母就是好东西,做出的面食格外好吃。这灯叫他们放好,给我书房留一盏就行。”
杨翯坐了下来,动手剥起一个柚子来。
“这是广南梅州的蜜柚,是商家从那边用海船运过来的,刚到的货。听闻出去采买的仆人们说,现在市面上的东西越来越多。两广、闽海的蜜柚、香蕉、龙眼、西瓜,还有南海的什么菠萝蜜,都有海船运了上来。”
“只要有钱赚,商人们不会不辞艰辛,想尽各种办法。当年四郎曾经说过一个笑话,只要获利丰厚,商人愿意把绞死自己的绳索卖给对手。当初为父只是哂笑一声,现在想来,跟刘四郎说的那些话一样,让人回味无穷。”
杨翯看到石桌上的报纸,忍不住问道:“父亲在看报纸。”
第三百八十七章 早岁已知世事艰(二)
听到这么一句,杨慎一忍不住叹息了一句:“现在看来,四郎还是给我这个做老师的留了面子。要是我强意坚持,不肯去阁,想必就跟文宣公府一般,声名狼藉,遗臭万年了。”
杨翯盯着石桌上那薄薄的报纸,摇头道:“真是想不到,这报纸的威力居然恐怖如斯。就算是周公,只要被这报纸抨击几回,也要成了王莽。”
杨慎一听到这里,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劝道:“三郎,为父知道你心中还有气,刚刚离京的时候,为父也是满腹牢骚,恨不得生啖刘四郎父子的肉。到了乐亭后,慢慢地这满腹的怨愤都消散了。前月,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先是前秦的商君,他站在我跟前,喝问道,‘小子,听闻你也要变法,你做好车裂之苦的准备没有?’接着梦见了前汉的晁错,他被一斩为两截,上半截身子爬到我跟前,非得写下好几个‘惨’字;又梦见汉末的荀令君,他看着我,流着泪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已经这般傻了,你为何还这般傻?’”
说完后,杨慎一缓缓地说道:“我终究只能是文人儒生,想在这朝局上有所作为,没有四郎那份魄力,更没有卢相爷那份手段。”
“父亲不是有孝庙先皇的信任吗?如果不是孝宗皇帝突然驾崩,有他刘家什么事?”
“这就是时也命也。我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孝庙先皇的信任,可是如此大事,岂能仰人鼻息?生死权柄尽操于他人之手?我大行变法,为的是图新除弊,利国利民,可是也会得罪大批权贵世家。孝庙先皇是支持我,万一到后来,反对变法之声越来越大,先皇顶不住了怎么办?会不会把我抛出去以谢天下?”
“父亲,孝宗皇帝不应该会这样吧。”杨翯迟疑着说道。
“不应该?孝宗皇帝,当年为了皇储之位,连最心爱的女人都舍得。说是后来愧疚了一辈子,可他终究当时还是下了那个决心。”
杨翯默然了一会,才不甘道:“如此说来,父亲还要感谢刘四郎?”
“这就是刘四郎的气度和手段。你看他种种手段,一不落人话柄,二不以强凌弱,三是师出有名。就算是搬倒我这座碍事的山丘,也要借着科举舞弊案的机会,名正言顺地踢我出局。”
杨翯却是听出深意来了,“父亲,你是说那件会试舞弊案有刘四郎的手尾?”
杨慎一含笑着说道:“刘四郎曾经有言,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更何况他这种兵法大家,最擅长的就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某些人应该想趁着朝局不稳,在科举中谋利,被刘四郎的密探获悉。他顺水推舟,牵针引线,把这些人暗暗勾连在一起,这样才能小案变大案,才能激起翻天覆地的惊涛骇浪,然后一个波浪把我这样该走的人全部送走。”
“一件会试舞弊大案,扳倒了一位宰辅一位阁老,现在还余波未息,不少人上书,要求改革科举制度,以官学为根基,再辅以三级联考。你看这报纸,数月来名义上是正反双方争辩不休,可仔细一琢磨,都能体会出反方那理屈词穷、迂腐呆板的意思,民意慢慢转到正方这边。”
“现在文宣公府一案,刘四郎这是要从根上纠正读书人的规矩。”
“父亲为何这般说?”
“我曾经去书信问刘四郎,为何要这般做?他回信给我说,数百年来,科举让读书变了味。所有的读书人,为了升官发财,为了光宗耀祖,为了平步青云,一味钻在四书五经和诗词里。偏偏诗词和四书五经只能提高人的文采,却不能增强他的能力,反而容易让他成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清谈之士,与国与民都无益。”
“刘四郎认为变朝廷为国家,变选拔空谈务虚的文官,改为选拔责任、有抱负、有才识、有能力的‘士’。”
“士?”
“有见识才器之士,或为学者,或为工商,或为官吏,各施所长,各司其职。”
“荒缪至极,不读先贤之书,如何明道德人伦?如何教化百姓?”杨翯愤然反驳道。
“先贤之书,叫人明道理,却没有告诉人该如何去耕种,如何去营造。‘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一味教化百姓知礼节荣辱,却不知道带领百姓填饱肚子,穿暖身子,不管说得如何崇高,都是空谈误国。”
“父亲,你也信了刘四郎的异端邪说?”杨翯着急地问道,刚才杨慎一的一席话,对他的冲击太大了,跟他二十多年来养成的价值观截然不同。要是真让刘四郎大行了这些邪说,那就要天下大乱了。
“我信不信有什么关系?你没见刘四郎的手段吗?他通过这一件件大案,再大兴舆论造势,然后缓缓引导。信他这一套的,或能做官得权;或能发财得利;或能实现抱负得名。天下之人,谁能逃出这三项的诱惑?”
“要是不从呢?”
“你不肯信不肯从,刘四郎会把你变成臭不可闻的垃圾,然后顺应天下人的滔滔民意,让你和你一家都灰飞烟灭,并恶名永铭在青史上。试问三郎,你怕不怕?”
杨翯浑身在打着冷颤,好一会才开口道:“父亲,刘四郎该不会这么狠吧?”
“狠?你跟一个十二岁就敢上阵杀人的人讲狠?刘四郎这种上过战场,见识过生死的人,首先是坚毅果敢,想要做的,再多的阻碍也会咬着牙坚持做下去。其次是审时度势,因势利诱,他们能够灵活地运用各种手段去达到目的。最关键的,他们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本钱。”
说到这里,杨慎一悠然说道:“这世上有文则兄这般讲气节的高洁之士,可是于世无补,因为这世上的读书人大多是凡夫俗子,讲得是名利权三样。只要用这三样在前面吊着引着,天下之人,就会在后面老老实实地跟着走。”
“父亲,难道你要抛弃你的抱负?”
“抱负?人都没了,还谈什么抱负?我已经想明白,玩权术,我还差一筹,就不去自取其辱了。不知好好沉下心来做学问,也能名传千古。”
杨翯看着自己的父亲,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父亲心比天高,一心想建立流芳千古的丰功伟绩,怎么可能就此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宁愿相信父亲只是一时蛰伏。但刚才的一番话语却不由他的不相信。只是父子之间的私密话,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难道是刘四郎在书信里写了什么,才使得父亲改了主意?只是父亲看完刘四郎的书信后,都会烧掉,不让第三人看到。
当杨翯慢慢回想着刚才父亲说的那些话,似有所悟。
第三百八十八章 楼台绿瓦沍琉璃(一)
“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抬起头,看到了是林之孝家的站在跟前行礼。她岁寿越大,越容易迷糊,尤其是鸳鸯去汉王府伺候宝钗之后,身边没有得力之人,居然生了两场病,虽然并无大碍,但病愈之后眼看着精神头没有以前好了。
“林之孝媳妇,有什么事吗?”
“回老太太的话,这是刘府送来的四盏煤油灯,关东厂子里最新出的货,孝敬老太太的。”
林之孝家的一边说着,一边让下人们小心地把四盏玻璃煤油灯拿了出来。
两盏是踏莲仙女托彩灯,身形婀娜的仙女踩在一朵莲花上,而那朵莲花浮在彩云波浪间。她单臂托起一盏灯,灯壶、灯嘴、灯罩连为一体,正是一盏八瓣如意牡丹灯。
另两盏是千树万树梨花灯,一枝笔直绽放的琉璃树,上面点缀着数百朵玻璃花,烘托着最上面的一盏七彩莲花灯。
“真是漂亮啊。”贾母凑近来看了一会,啧啧地赞叹道。
“回老太太的话,送来的人说,晚上点上灯更漂亮。”
“那就摆在这里,再摆上一桌宴席,把太太和玉儿她们都叫过来,看个花灯景儿。”
“好咧,老太太,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什么事吗?”
“东府的太太和奶奶过来请安,见老太太在休息,没敢惊扰,只是叫奴婢们代问一声安,又回去了。”
“真是造孽啊。爷们在外面风流快活惹是生非,却要娘老子和媳妇在家里牵肠挂肚。叫人去东府传句话,叫她们放宽了心,蓉哥儿再怎么论,也只是有伤风化。只是对上的是文宣公府,中间有曲折,要等案件澄清了才能放还回来,让她们耐心等着。”
贾母想了想又说道:“汉王和内阁一口气敕命了五位大理寺正卿,摆出了如此大的阵势,肯定不是为了收拾蓉哥儿,图的是文宣公府。既然要收拾那边,蓉哥儿就安然无恙,不要再瞎担心了。今晚也叫她们过来一起吃饭。”
到了晚上,下人小心翼翼地按照叮嘱地流程,把灯点亮,然后吹熄了旁边的蜡烛。
“啊呀,真漂亮,你们看,这仙女浑身闪着光,就像是托着花儿从天上下凡了。还有这边的,真的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流光溢彩,绚丽夺目。”贾宝玉拍着手儿说道。
“老太太,给孙儿一盏吧。”
“明儿打发人去薛府,给姨太太说一声,就说这灯漂亮好用,能不能再请她帮忙买上十几盏。”王夫人眼珠一转,对林之孝家的吩咐。
贾母眉头一皱,知道自己这个儿媳又打起歪主意了。她这么一传话,一向大方的薛姨妈怎么肯收钱?至于薛府怎么去跟刘府交涉,是买还是送,自己儿媳却是不管了,只要得了好处就是了。只是这事传出去,京师勋爵世家们会怎么看?刘家和刘玄会怎么想?
真是只贪蝇头小利的无知愚妇。
贾母一边在心里腹诽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对李纨和林之孝家的说道:“先算算,老爷,太太,珠儿媳妇,宝玉,玉儿,三位姨奶奶,兰儿,每一房都买上两盏。然后叫林之孝明儿去商行里买,银子从公中支出。”
李纨和林之孝家的连忙应道。王夫人脸色有些不好看,不过闷在心里没有做声。
第三日,林之孝拿着单子来到了南市边上吉庆坊的延吉商行。这是一家辽阳商社开设的商号,专卖日用杂货。
一进门就有伙计上前,笑脸相迎。
“这位爷快请进,外面秋暑还盛着,赶紧到屋里歇下脚,喝杯茶解解乏。”
林之孝拱手道:“在下是贾府外管事,来这采办贵商号新出的煤油灯。”
“敢问爷说的贾府可是宁荣街贾府?”
“正是!”
“这位爷,你老是贵客,稍等,我这就去请掌柜的。”
这种高府门第的采办管事必须当贵客对待,不一会就有掌柜的出来,戴着一副玳瑁玻璃眼睛,脸型微圆,眯缝眼睛,葱头鼻子,厚嘴唇,看上去很忠厚老实的那种。
“小的是延吉商号二掌柜老练,敢问爷贵姓?”
“免贵姓林。”
“林爷,你这次来敝号是想采办什么?”
“是奉我府上老太太的意思,采办二十盏贵号新出的玻璃煤油灯。”
“这感情好啊,不知府上的老爷太太、哥儿姐儿选好了款式没有?”
“还有各种款式可选?”
“没错,林爷,请抬贵脚跟我来。”
林之孝跟着练掌柜进了展览室,顿时咋舌。这里有各色各样的灯,大到有一人多高,小到不过拳头大小。吉祥喜庆的有八仙过海、三阳开泰、树上开花;典雅秀气的有猫扑绣球、小鹿望月;各个妙趣横生,华彩夺目。更有一类灯,不过一尺左右高,半球形的灯罩上彩绘着人物景儿,栩栩如生,都是按照市面上流行的才子佳人话本里画的,估计宝二爷见了,会爱不释手。
“这,这...”林之孝有犯难了,这个我可怎么选啊?
“林爷为难了?没关系,敝号有一本画册,售卖的灯具都绘制得有,请林爷带回去,请贵府上的老爷太太,哥儿姐儿们选定了就好。”
林之孝接过画册一看,不薄的一本画册绘制着见过的所有灯具,一幅幅都极其形象逼真。这生意做的,光是这画工纸张就不得了。林之孝再仔细看了一眼每盏灯具下方,用小小一行字标注的价格,心里倒吸了几口凉气。感情这花费全算在里面了。
练掌柜似乎看出林之孝的心思,矜持地说道:“林爷有所不知,敝号卖出的灯具,包上门安装,包教会使用,还包日常维护五回。就是有专人去清洗,保证崭新如初,以及疏通油路,更换棉条,确保灯亮如新。”
林之孝点点头,把画册揣到怀里。再贵贾府也买得起,反正又不是他掏钱。
练掌柜又暗示了一句,说这桩生意要是做好了,会有孝敬给到林之孝。
不就是回扣吗?林之孝心里暗笑了几句,然后一脸正色道:“休提这些,我们贾府也是勋爵世家,下人出来办事,就是一份体面,不提那些腌臜见不得人的勾当。贵府上跟我府上有通家之好,想必也知道我府上的规矩。”
练掌柜马上就懂了,这一位还真谨慎,不过也是,能做到这个位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谨慎不行。
林之孝拿了画册,出了门,上了马车回府交差。在路上却看见一熟人,跟几个人作揖唱诺,然后相拥着进了街边的酒楼。他眉头一皱,叫来了心腹亲随,嘱咐用心去打探一番。
第三百八十九章 楼台绿瓦沍琉璃(二)
回到府里,林之孝把画册递了进去。过了一会,里面传出话来,说太太、奶奶们见了画册都很喜欢,正各自选着中意的。另外还要等老爷、宝二爷回来选了合意,叫林之孝再等一天,等各房选了合意的再一并去采办。
林之孝接了话,自去忙自己的事,到了入夜才回到自己院子里。他在贾府也是奴仆最高那一类,有自己的小院子,跟贾府旁支老爷差不多了。
等了一会,林之孝家的应差回来了,一进屋见到自家掌柜摆了一桌,就着四五个菜,正小口酌着酒。
“当家的,我听说那灯都不便宜。二十盏粗算下来要四千多两银子。”林之孝家的问道。
“那商号的煤油灯有便宜的,给寻常人家用的,三五两到几十两银子的都有。南市里面还有更便宜的,几百文的都有。但贾府怎么能用那些腌臜货,肯定是要选最贵的。做工、尺寸大小、美观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差几百两银子应该的。”
“那当家的这趟差事不是要赚翻了。出来时,赖大家的看着我,眼珠子都要瞪出血来。真是见不得别人赚钱。”
“妇道人家!”林之孝不悦地说道,“就知道盯着那些小钱。现在我们贾府跟汉王府和刘府亲近着。除了几位姐儿,还有晴雯、麝月四个丫鬟,前些日子老太太连鸳鸯都塞了过去。两边也不知道谁连着谁。这边我要是吃了好处,那边谁过府来探亲无意提一句,露了陷,那就万事皆休。多少人等着找我的茬,好撵我下去。”
林之孝家的一听,觉得非常有道理,“还是当家的醒目,万不可因小失大。”
“不过你放心,这种事商号另有办法处理,不会叫我吃亏的。”林之孝得意地说道,顿了一下又说道:“刚才你提到赖大的,我今日在南城还真遇到了一人。”
“谁?”
“赖大。”
“他在外面过着老爷的日子,当家的遇见他不稀奇。”
“还真跟你想的不一样。当时我见到跟他在一起的那几人,像是外地来的,于是就叫林顺儿暗地里去打探了一番,我的乖乖,这赖大胆子可真大。”
“怎么了当家的?”林之孝家的上了炕,盘腿坐下,给当家的斟上一杯酒,好奇地问道。
“最近传得沸沸扬扬,几处设省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我前些日子听太太跟几位诰命闲聊时提起过,说是关东分四省。辽宁省治辽阳,安东省治建州,黑江省治会宁,兴安省治临潢。”
“你还记得真清楚。”
“在太太跟前听用,得打起十二分小心,支起四只耳朵。还有就是南直隶分两省一都,江苏省治苏州,江淮省治庐州,金陵继续为南京都。”
“没错了。新设省就意味着有官位出来了,关东分四省,空出的官位最多。不过那里是汉王和刘家的根基,一般人插手不得。大家就把主意打在了这南直隶分出来的两省一都了。”
“当家的,你是说有人找赖大跑官来了?这怎么可能?你不是不知道府上的事情。老爷就是个泥塑菩萨,天天顶着个礼部右侍郎的官衔,在国史馆里当实际的掌院学士。太太嘛,也就能在姨太太跟前说得上话,还隔着好远呢。”
林之孝家的也看出来,府上的王夫人威望不高,大家明面上都尊重着,实际上谁也不把她当回事。
“宝二爷根本说不上话,宝二奶奶倒是跟汉王妃亲近,可她那个性子,就是赖嬷嬷在她跟前也说不上话。能跟那边搭得上话的只有琏二爷,可人家阖家搬到金陵去过快活日子去了。想请老太太说句话?真是痴心妄想。”
林之孝家的连连摇头道。
“这些内情我们知道,可外面的人怎么知道?一个个看我们府上都是富贵笼罩,跟汉王府和刘家世代的亲戚,好得跟一家一样。南边那些来求官的,只要有门路请托,就敢舍得撒钱进去。”
“这赖大,胆子真大啊。府上对他们家不薄了,别的不说,就他那嫡子赖尚荣,打小就脱了籍,过着公子哥儿的日子。从小由丫头、老婆、奶妈捧凤凰似的养着,参照着宝二爷来的。六岁就开了蒙,读书写字,想走仕宦之道。可惜连个秀才都不中,二十岁时,蒙贾府的恩典,捐了前程,在大兴县里做小吏。三十岁时,又是老爷出面疏通,保荐了一个知县,还特意指在运河边上东光县,往来京城方便些。”
林之孝家的感叹道:“这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赖大还不知足,还想着做手脚?他当自己是谁?不要说汉王和王妃殿下跟前,就是探春娘子回府探亲,他两口子在门外听规矩,大气都不敢出。”
“嘿,你不知道里面的腌臜事。赖大心里明白着,那些跑官的不止他这一处,肯定是各处门路都要走。赖大把钱吃下,要是别处门路跑通了,升了官,也算他出了份力。要是没跑成,他躲在贾府,那些人还敢来府上要钱不成?”
听林之孝这么一说,林之孝家的一拍手道:“吓,还真是这么回事。”说完,她迟疑看向对面的林之孝。
“当家的,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事?难道有什么用意?”
“嘿嘿,这府上,能管事的就赖大、周瑞和我。”
林之孝家的一听就明白了,低着头琢磨了一会道:“我们家的二丫头小红,以前跟麝月亲近,两人亲如姐妹。每次麝月回府来探亲,都会拉着二丫头说说话。”
“好!你找个机会给二丫头说一说,不要说得太清楚,含糊点都可以,叫她找机会在麝月跟前提一句。麝月现在已经是汉王殿下的妾侍,时常在身边伺候着,比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还要受用。她只要稍微提一句,汉王那么聪慧的人,自然就知道了。”
两人正合计着,越说越兴奋时,有小丫鬟在门外禀告,说太太有事找林之孝家的。
过了两刻钟,林之孝家的回来了。
“太太这么晚找你什么事?”
“还不是环三爷的事情。上月老爷交办他去金陵,找琏二爷办些事情,南边传来消息,说办得不错,老爷很高兴,在太太跟前说了些话,说要兄弟和睦,其利断金。太太明白意思,叫我过去,说给环三爷选两个小丫鬟伺候着,还有其他应用,比兰哥儿次一等就好。还说过些日子请几位诰命过府来,想着给环三爷选门亲事,也要我准备着。”
“我出门的时候又被赵姨娘拉着说了会子话,我把太太的吩咐说了,她美得都冒泡了,这只瓷公鸡硬是赏了我三吊钱。”
“这就是命。人家亲闺女和亲姐姐,成了汉王侧妃,听说管着府里的内应事务,所以这边必须要高看一等。”林之孝说道。
第三百九十章 高檐曲阁映红帘
林之孝家的接过话头继续说道:“可不是,三姐儿说是抱给太太养着,可血浓于水,怎么能脱得离亲娘和亲弟弟呢?我还听说,三姑娘在汉王殿下跟前讨了份情面。过些日子蟠大爷不是要从朝-鲜回京述职,汉王要在府上设宴,让宝二爷、环三爷过府去,一起作陪。”
“你听谁说的?”
“琥珀那丫鬟说的。说是三姑娘传话过来,叫这边候着。老太太和太太都紧张得不行,叫人盯着宝二爷温书,好一展文采。”
“那不得了,说不得还真是环三爷一番造化。”林之孝抚着胡须说道。
“当家的,这话怎么说?”
“我们是看在眼里的。那时汉王还是末微之身,常来我们府上做客,宝二爷见过汉王殿下多少回了?要是想重用他,早就用了,还用得现在。你看琏二哥,就是得了汉王器重,一路擢升,现在爵位领着,六品官做着,在金陵日子过得不知多舒服。他那么年轻,只要不犯糊涂,有汉王殿下照拂,就算藩台侍郎也做的。”
“倒是环三爷,以前一直不得在汉王殿下跟前露面。环三爷的文采确实比不上宝二爷,但是在汉王殿下展现文采,不等于孔夫子面前卖书吗?”
“当家的意思是只要环三爷能跟琏二爷一样,显露两三分能用的才干来,就冲着三姑娘的面子,汉王殿下也会给他一个机会。”
“是的,要是环三爷把握好了机会,难免不会一飞冲天。”
林之孝家的听完后,低头琢磨了一会说道:“原本赵姨娘月例银子是二两,她的两个丫鬟是各一吊钱。旧年琏二奶奶还掌事的时候一起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两个才不过一吊钱。”
“这些银子够什么用?而且内厨房的那些杀才狗眼看人低,时常缺欠,给的饭菜难吃不说,还清淡少油。环三爷半大的孩子,正是爱吃长身子的时候。赵姨娘只好花钱托婆子从外面买些荤食来填补,过得那叫一个苦哈哈。现在因为三姑娘的面子,没人敢欺负了,只是这月例没人记得。”
“等我找个机会,先跟赵姨娘说说,再找机会跟大-奶奶说一声。她心善识大体,又跟三姑娘关系好,肯定会给涨回去,说不定还要把几年的亏欠给补回去。才多少钱?能落份人情脸面,多划算。”
“娘子你真是女诸葛。这样最好,在赵姨娘跟前先埋份情面。她现在虽然算是脱了苦海,可还没有大起,赶紧趁着这机会去笼络一二,也等于半个雪中送炭了。”
汉王府养俟山庄,只见这里是溪深水曲,风静月闲。青松锁碧瓦朱甍,修竹映雕檐玉砌。楼台勾连,院宇深沉。
正屋中间一张书桌,一盏硕大的瑶池仙女捧花灯就在跟前,连同周围的四盏白玉荷叶吊灯,将屋里照得亮如白昼。贾探春正坐在桌前俯首就书,右手边堆着一堆的账簿。
刘玄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堆如乌云的发鬓,白皙修长的脖子,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玫瑰香气。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我送你的陇西祁连玫瑰香油?真好闻。”然后俯下身去,鼻子在探春的后颈处细闻起来。
他鼻子呼出的气息,让探春的脖子有一种湿热酥麻的感觉。
“你又来烦我,没见我忙着稽核这月的账簿吗?”探春放下笔来,没好气地说道。相处久了,都知道刘玄的脾性。只要是在闺房里,他就是无赖登徒子。除了怜卿、惜春、尤二姐、宝琴这等极其柔顺之人惯着他,其余的相处久了都是有小脾气的。
“今日不是轮到你这里来点卯了吗?军法有云,一卯不到,杖二十;二卯不到,杖四十;三卯不到,斩立决。哪个头都不能被斩啊。”
探春又气又羞,两朵红云飞上了她的鸭蛋脸,俊眼修眉间带了三分羞恼之色,顾盼神飞之余更带几分风韵。果真是“面似玫瑰晨含露,肌如白雪肤成玉。眼横秋水黛眉清,袅娜异姿藏丰韵”。
刘玄看了她这模样,继续打趣道:“你这样做事是不对的。我刘府数家商社,数十家工厂,数百艘海船,数百家商号,要是都如你这般亲力亲为,把我累吐血了也管不到一半的事。”
探春一听,还真是那么回事。
刘府家大业大,虽然不是刘玄一手创办的,却真是他这十几年来一手壮大的,财货营收直接翻了数十番。人家都说他不仅是文曲星下凡,更是财神转世,否则那些关东商团、江浙商团的人,怎么会那般死心塌地跟着他发财。
可他在打理着军国要事同时处理这些事,显得格外轻松,居然还有时间在愚园里像只小蜜蜂一般,到处风流快活。
“相公肯定有什么诀窍?还请传授给妾身。”
刘玄看着探春努力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嘟着一张红彤彤的嘴唇,如同一朵春晨里沾着露水的玫瑰。
“这是本公子苦心研究出来的不二法门,不可轻易相授。”
“相公,你要怎样才肯传授给我?”探春抿了抿嘴唇,拉着刘玄的衣角问道。
刘玄觉得自己是女儿国王宫里即将沦陷的唐长老,“这个,这个如来传真经,都要一份人事。我这不二法门,必须这般...”
刘玄凑了过去,在探春耳边轻语了几句。
探春的脸色又多添了几分红,看得刘玄是食指大动,笑着问道:“小娘子,可愿意用人事换本公子的真经啊?”
“只是,只是这****,到底是什么?”探春伸长了脖子问道。
“小娘子如此好学,老衲就舍身相教,来来来,我来教你。”刘玄拥着探春进了卧室,放下帷帐。
“这是干什么,太羞人了。”
“你我都如此坦诚相见了,有什么羞人的。”
“这,这,怕是不合妇德?”
“此乃夫妻人伦,天地阴阳大道,谁还大得过它去?就试一试没关系的,小娘子可知为夫为何如此博学?就是勇于探索,永远保持着一颗好奇又好学的心。”
“呜呜...”
小楼连苑,斗帐藏春。低檐浅映红帘,曲阁遥开锦帐。半明半暗,人居掩映之中,万绿万红,春满风光之内。
过了许久,刘玄躺在床榻上,怀里搂着探春,忍不住口念一诗:“立是弥勒合掌,坐是莲花瓣开。英雄豪杰莫怪,悉数折腰此间。”
探春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相公要的人事已经送到,不二法门可愿传授?”
“明日就传,明日就传。女施主,老衲还有真经三千六百卷,还要否?”
听到这里,探春忍不住转过头,张开嘴巴,在刘玄的胸口狠狠咬下去,可刚触到皮肉,却忍不住松了劲,只是轻轻地咬了一口而已。
第三百九十一章 触目人情但可哀(一)
贾宝玉和贾环两人被引进了愚园,只见这里冈峦围绕,树木阴翳。假峰秀拔插青霄,峻巅崔嵬横碧汉。斜飞瀑布,喷万丝银涛;倒挂藤萝,飏千条锦带。云山漠漠,径道逶迤行客少;清湖霭霭,花荫寥落人声稀。山花多艳如含咲,鸟雀无名只乱啼。
两人被带到依琴拜石之斋的偏房,小厮恭声道:“宝二爷,环三爷,请稍坐,探春娘子正在处理内应事务,完了就过来。”
说罢起身离开。
贾宝玉和贾环不敢乱动,坐了一会,觉得甚是无聊,便起身走了两圈,听到花厅有人说话,便慢慢踱过去,隔着格墙听着。
原来是汉王府各处各房的管事媳妇婆子来禀事,领取判词。
贾宝玉和贾环忍不住停足支耳听了起来。
“回三娘子的话,柳枝儿编的小篮子儿十个,竹子根儿挖的香盒儿十个,胶泥垛的风炉子儿十个,金、玉、铜、磁器各二十件,福瑞祥锦缎盒子二十个,合计纹银四十一两。已经在出纳房里上账无误。”
“嗯,销账吧。”
“回三娘子的话,芸儿、澄儿、小珍三人打架,原由是因为小珍的表兄三官看上澄儿,托着小珍去捎话。谁知芸儿却看中了三官,想从中作梗,结果事败,三人就打将起来。”
“叫她们三个的家人把她们都领了回去,安家银子都追还回来。还有,他们三家的人,以后不得再放进府来。你们都听着,给各房各处丫头们说一遍。王爷王妃善待下人,丫头们到了年纪都会放还回家,自许人家,还有财礼馈赠。但是在府上一日,就得遵府上一日的规矩。要是再闹出丑事来,汇到外事房的福贵安大管事,惊动了王爷,行的就是军法了。”
“小的们都知道。”站在下首的婆子们
探春继续说道:“新的规矩已经发下来了,过渡两个月后正式实行。各房各处所有用支按每季造表做预算,每一笔都需到帐事房里上账,每月稽核房会稽核一次,每一季府上会请外面的账房过来审计一回。”
“园子各处养护的承包有一段时间了,前些日子府上召集人进行了一次考核。劣下者四处,优者三处,良者六处,其余合格。劣下者废黜承包资格,优者有优先择地承包资格,良者其次,合格再次。合计得承包上缴银合计一千六百五十两。”
“王妃娘子跟我商议过,府上不缺这些银子。其中一半赏给各处值更巡夜、洒扫倒香等低下应差者。余下一半,再分一半按等级赏给优者、良者和合格者。其余悉数分赏给丫鬟婆子和小厮们,人人都不落空。”
“小的们谢过王妃娘子、三娘子恩德。”
众人齐声说道。
贾宝玉和贾环都安静地听着,整个花厅里只听到探春一人清脆的声音,其余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两人心里暗暗咋舌,想不到三姐姐在汉王府如此威势,就是琏二嫂在贾府也不如。除了汉王府规矩比贾府森严外,三姐姐的才干也不比琏二嫂差。
暗暗想着,两人心思各异。
等了两刻钟,有丫鬟进来传唤两人,来到花厅,只见前面挂着帷帐,探春坐在里面。
贾宝玉和贾环上前见了礼:“见过汉王侧妃娘子!”
“叫免,赐座。”
两个丫鬟搬来两张绒套绣锦凳子,放在桌子旁边,然后另外四个丫鬟流水介地端来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窑的,茶碟里面自是山南海北干鲜水陆的酒馔果菜。
“坐吧。”探春坐在帷帐后面,看着眼前的两个弟弟。
贾宝玉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
贾环穿着大红绵纱小袄儿,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脚,系着着一条汗巾。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
探春笑道:“可真是一对亲兄弟。”
“今儿王爷给府上舅大爷设家宴,不仅有王爷,还有薛府虬二爷,就是蝌哥儿,他改名字叫薛虬。我禀过王爷,请你们过来作陪。主要是让你们见见,学学。当初舅大爷是金陵里的呆霸王,肆意妄为,颇遭人非议。而后却知耻而后勇,奋发图强。历练多次战事,博得军功,而后又去朝-鲜历练,在熊津节度使府任巡判官。现在回京述职,少不得要叙功表个六品官。”
贾宝玉和贾环知道三姐姐的意思了,连忙应道:“弟弟定当虚心请教,用心学习。
又说了一会子话,到了申时三刻,有丫鬟进来禀告:“禀三娘子话,薛府外姑太太,舅大爷和舅大奶奶,带着蝌二爷、鲲哥儿到府上了,已经被请到秋水蒹葭馆里去了,正跟王妃娘子叙话。薛小娘子也过去。”
“那王妃有说在哪里设宴?”
“回贾三娘子话,王妃传令说内宴就设在秋水蒹葭馆里,宴请薛太太、薛大少奶奶。届时请赵二娘子、贾三娘子、尤二娘子、尤三娘子、史娘子、贾四娘子、薛小娘子一并过去。外宴设在集韵轩,正等着王爷散值回府。”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过了两刻钟,探春自去了秋水蒹葭馆,贾宝玉和贾环被领到了集韵轩。薛蟠坐在薛虬对面,正跟他说着话,见到贾宝玉和贾环进来了,高兴了一跃而起,上来就抱住了贾宝玉。
“哈哈,我的宝兄弟,可是有两年没见面了。”
贾宝玉也是高兴,发现薛蟠变黑了,似乎还长高了些,也更壮了,身上带着一股子彪悍之气。
“这位是环三爷吧,幸会幸会!”薛蟠笑着跟贾环作揖道,声音嗡嗡作响。贾环连忙上前还礼。他昨晚在赵姨娘房里,被父亲贾政好生叮嘱了一番,知道这次来赴宴事体兹大,不敢有丝毫懈怠马虎。
四人寒嘘了几句,刘玄回府了。
刘玄还带来了李公亮、宋辅臣两人,七人客套了一番,便都坐下,然后叫人上菜。无非是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糟鹅掌、火腿炖肘子、野鸡爪子和油盐炒豆芽儿等几盘时令蔬菜,还有酸笋鸡皮汤、虾丸汤两个汤。再加了两壶惠泉酒,边喝边聊。
第三百九十二章 触目人情但可哀(二)
“环哥儿,听探春娘子说你前些日子去了趟金陵,见了琏二哥?”
“回汉王殿下,见到了。”贾环连忙起身禀告道。
“这是家宴,我现在不是汉王,只是你姐夫而已,不必如此拘束,坐下来说,随意些。”刘玄挥手叫贾环坐下。
贾环脸上忍不住露出喜色,极力压制着,恭敬地说道:“谢殿下恩典。”然后坐下。
“琏二哥现在可好?”
“回殿下的话,琏二哥挺好的,就是见天得忙着脚不着地。”
“南直隶要分省设都,钱赋度支等账目的事一大堆,十分繁琐,他这个户曹主事,是得忙一阵子。金陵和南直隶地面还安宁吗?”
“回殿下的话,很太平。地方乡绅百姓们一是在议论分省设都的事情,二是忙着受领公民官照,准备公推州县评议员的事情。”
“哦,你给细说一下。”
贾环马上又提高了三分兴头,连忙介绍道:“回殿下的话,除了官府的告示,还有《江南字报》、《吴华字报》、《长江字报》等报纸一直在说这件大事,又是律条细说,又是故事借喻,各州县的乡镇百姓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都拿着这五年的纳赋完税的凭证,跑到县里户房去查实。发现自己能达到公推标准,高兴地不得了,就跟中了秀才一样高兴。”
“到县里登记造册,等州里核实了就能领到公民证,然后美滋滋地四处炫耀,甚至摆酒宴请亲朋好友。有些乡绅因为此前贪财吝啬,用了各种法子偷逃赋税,结果居然没有达到标准,一个个失望之际,觉得在乡亲面前丢了面子。托了各种门路疏通关系,想舞弊一张公民证。只是各路巡察御史们盯得紧,县里有讲读秀才看着,乡间村里又有团练军退役的军士们盯着,极少能找到门路。”
“不过小的还是听说在滁州、徽州、扬州、泰州、常州出了四五十起舞弊钻营案,被抓到的案犯,官吏一律免职,乡绅一律抄没家产,然后全部阖家发配琉球郡。抓了上百的典型,严刑酷法,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只好作罢。不过今年纳赋完税倒是十分积极了,恨不得想着法多交些。”
“哈哈,”刘玄听得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
琉球郡就是琉球大岛,现在江浙商团准备把那里弄成丝绸、棉花、瓷器、茶叶生产基地,大肆招募人手去那里开荒。在他们的运作下,两浙、南直隶、闽海甚至岭东两湖的流配地方都改成了琉球郡。还美名其曰离家近,以解乡愁。
可是明眼人都知道,那里瘴气太过厉害,就算是有岭东的黄花蒿粉也顶不住,死亡率高达五成,跟刚开拓南安州和星瞻州时差不多。发配琉球郡,就等于在阎王殿先拿了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点名。
又问了几句,刘玄转头问宋辅臣和薛蟠道:“朝-鲜那边还好吗?”
“回殿下的话,挺好的。只是殿下带着大军回朝,有些跳梁小丑觉得来了机会,就煽动了十几处百姓,举事造反。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朝-鲜卫军被我们调-教一番后,不是以前的软脚虾。而且官兵们人人都分了地,那些起事造反的就是明摆着要抢他们的地,所以下起手来也不客气。这大半年,总计平息了十九处乱事,前后斩首绞杀了一万七千余人,往琉球郡流配了三万多人。”
宋辅臣在那里答话道:“其实也是件好事,这些暗藏在汉阳朝堂上以及各地方的异心分子,这一回死伤惨重,想必再也掀不起大风浪了。再过得几年,殿下主持的新政完全实行,朝-鲜军民百姓普受恩惠,这人心必定会安定收拢。”
听到宋辅臣说起斩杀上万性命如同喝了一杯温开水,贾宝玉心里觉得非常不是滋味,想起上回去杭州,在城楼上看到的传檄两浙的乱贼海盗首级,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显现出那些干瘪黑糊、丑陋恶心的脑袋,胃里一阵阵翻腾,酸水一股股地往上冲。他拼命地压制住,生怕当场出了丑。不一会,他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脸色变得更白了。
“殿下,德真郡主说要奉诏来京,一是参加恭宗皇帝斩衰期满谒陵仪式,二是届时参拜监国公主和汉王殿下。说是提前数月过来,算算日子,就要快了。”
薛蟠在那里挤眉弄眼的。德真郡主跟刘玄的关系,大家心知肚明。
“嗯,我知道了。蟠哥儿,外姑太太跟我商议过,薛府产业越来越大,虬哥儿是独木难支,你这个家主老是在外面晃荡着也不是个事。我觉得很有道理。薛家现在是江浙商团的巨擘,有些事虬哥儿不方便出面,必须要家主出面才压得住。”
“蟠哥儿你现在历练了多年,情性脾气我们也都放心了,再加上有贤妻在身边看着,我们更放心了。”
说到这里,宋辅臣、薛虬都莞尔含笑。大家都知道薛蟠现在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宋细娘并不悍妒,反而持家有方。只是有些狐朋狗友见薛蟠行情见涨,一有机会就来投好勾搭。宋细娘对这些人没得好脸色,惹恼了一根齐眉棍把这些纨绔子弟打得抱头鼠窜,连府门边沿都不敢挨。
薛蟠开始还有气,觉得丢了大老爷们的面子。可是府上谁也不支持他。薛姨妈有了孙子早就忘了儿子,又巴不得有人管住薛蟠,根本不管。又去妹妹那里诉苦,薛宝钗如何不知他的性子,跟薛姨妈一样的心思,还添了一句:“当初刘四郎可是跟父亲保证过,细娘要是收拾不了你,就由他来收拾你。你是想让细娘收拾呢?还是想让刘四郎来收拾你呢?”
薛蟠一想到刘玄笑呵呵却杀人如麻的样子,顿时怂了,以后在家里的地位顿时直线下降,宋细娘叫撵狗绝不赶鸡,到最后更是习以为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正好遇到改军制,以前的操江提督等官职和署军悉数改为江防守备,渝州、荆州、润州各设一员,分别负责四川、两湖和两江的长江巡防事务。蟠哥儿,我打算让你去润州先做个两江江防副都监。”
“我听殿下的安排就是了。”薛蟠嘿嘿一笑说道。
第三百九十三章 触目人情但可哀(三)
刘玄又转向贾宝玉问道:“宝玉兄弟,听说世叔要给你请个名师?”
贾宝玉脸色有些黑,微苦着脸答道:“回殿下的话,敝府老爷还想着让我和兰侄儿继续下场,好考个功名。”
“世叔的想法,我知道。只是时代不同了,世道要变了,再往科试路上一味地闷头钻营,是没有前途的。前些日子,会试舞弊大案,文宣公府大案,天下哗然,不少有识之士纷纷上书朝廷,要求改学制,除弊革新。”
“内阁吵了两三月,现在差不多定了下来。大行官学,分小学、中学、大学三级。现在各地正在大办小学和中学,大学初步定四所,前国子监改为京华大学,集贤馆分出部分博士教授,成立燕山大学,前南直隶国子监改为金陵大学,辽阳七个讲传所合并为辽阳理工学院。后面要花十年时间,在每省都成立一所省立大学,并鼓励兴办私立学院制的大学。以后想入仕途,必须先要考上大学,再参加国考,方可为官吏。”
“殿下,这岂不是为官吏更难了?”贾宝玉脸又白了。一个院试已经把他考得人生不能自理了,要是按照小、中、大三学和国考这么考上去,岂不是连命都没有了。不过算下来,新学制好像跟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差不多,但对于贾宝玉而言,都是一样的高难度。
“不,看上去更难,实际反而会更容易了。以前科试,数十上百万读书人,只为了三年一科的东华门唱名,不过百人。现在新学制,大开民智,光大学都会有数十万人入学就读。国考每次录取会有上千人。数十万只取千人,看上去比以前要容易许多。更重要的是,只要入读了大学,你可以去继续深造,做教授博士,做学者;可以为商,做商社大管事,挣它个盆满钵满;可以为工,研发新品,按朝廷新定的专利律法,可赚二三十年的钱。”
说到这里,刘玄意味深长,“以后读书不只是做官这么一条出路,所以算下来,实际更容易出头了。比如宝玉兄弟,不喜欢经济之学,却擅长诗词歌赋,听说这些日子又痴迷唱戏。完全可以作词作曲,自己写个本子出来,然后叫府上戏班子唱出来。要是写得好,引起轰动,说不得要留名青史。或许数百年后大家记不得现在的宰辅是周老大人,却记得流传不息的某某戏本是贾宝玉写的。”
贾宝玉眼睛一亮,这何尝不是一条明路。他知道自己的性子,看到四书五经就头裂欲开,一听到这些才子佳人的戏本,就神采飞扬,不知道被老爷打过多少回,就是改不过来。既然改不过来,为何不如汉王所言,改到这行来,还能博个名传天下。前唐李太白,也没有科试得意,还不是留名千古。
只是这样做,会不会被老爷给打屎?
“宝玉兄弟,你担心被人骂成玩物丧志?哈哈,我给你说个故事。”刘玄笑着说道,“朝-鲜汉阳城,也是一座有二三十万官民的大城,算是集三千里江山精华于一地。我率军援征,平定逆贼,克复此城。火炮洗礼过后,汉阳城一片废墟。本王一边招募百姓,修复城池宅邸。辅臣、蟠哥儿,你们当时也在场,知道当时汉阳城百废待兴,最先修复的是哪里。”
“宝玉兄弟先猜一猜?”薛蟠憨厚地一笑,故意问道。
“文庙?”
“非也,非也。”薛蟠开始还文绉绉的,后半截却露了馅,“那个鸟地方,王宫修完了都没有修它,最后殿下把那里跟国子监合成一块,改成了汉阳高等学堂。”
“常平仓?”贾宝玉迟疑地说道。他多少知道刘四郎的性子,知道这个时候他肯定不会先去修王宫和官衙。
“常平仓是靠前修得,但不是最前修复的。”
“那小弟我真猜不出来了。”
“是梨花里。”薛蟠笑呵呵地说道。
“梨花里?是个什么所在?”
“就跟金陵的秦淮河,杭州的金玉坊一样,里面全是花萼楼这样的所在。”薛蟠憋着笑答道。
“啊,这,这...”贾宝玉感觉自己的三观全被毁掉了。
怎么能够这样呢?刘玄主持修复汉阳城,居然那里都不管,先把烟花柳巷修复了,这要是传到中原来,还不得被那些老夫子跳起脚来骂。只是一直没有动静,想必一是被封锁了消息,二是这段时间频频出大事,那些老夫子也没得心思去管那海外之地的破事了。
“宝玉兄弟觉得不可思议吧?其实很简单,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凡夫俗子,仁人志士却是少数。你给这些凡夫俗子讲大道理,他转背就忘得干干净净。没得吃,没得穿,没得玩,你天天在旁边念先贤经书,他照样生事。”
“修复汉阳城,粮草皆备,温饱是不用愁的,但凡夫俗子总要有个打发处,吃饱了穿暖了,一身的力气没地方发泄,总要生事。而且当时汉阳城汇集了朝-鲜各地菁华,以及我朝众多海商,他们手里有的是钱,把梨花里修复好后,不仅汉阳城治安稳定,还直接间接养活了二三十万朝-鲜百姓。”
看着贾宝玉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刘玄笑了笑道:“俗世就是如此。在京畿和金陵,报纸盛行后,最赚钱的就是那些会写章回话本和野闻轶事的文人,他们或是秀才童生,甚至十来年都没考上生员的。却靠着写些百姓们爱看爱听的文字,比翰林学士们写书赚的钱还要多。”
贾宝玉默然了,他当然知道最新因为报纸,这些破落秀才们算是咸鱼翻身,每月挣得润笔稿费有数十上百两银子。但是写的这些文字,良萎不齐,有清新淡雅的,也有粗俗不堪,直奔下三路的。
“最近《京华字报》在刊登国史馆几位学士夫子们共同整理的《三国演义话本》,大受追捧。《吴华字报》在刊登根据前唐元微之《莺莺传》改编的《西厢诸事记》。在南直隶和两浙轰动一时。苏州昆曲班子正在跟编写者魏夫子协商,准备改成昆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上演。”
“殿下说的这事,小的听说过,据说江南两浙的百姓官民在翘首以待。《西厢诸事记》我也追看过,觉得特别有意思,找人把发行的报纸都买齐了,带回了京城,二哥哥看了,爱不释手。”
刘玄看了一眼说话的贾环,心里明白他的小心思,但没有做声。
第三百九十四章 触目人情但可哀(四)
贾宝玉脸色憋得通红,低着头迟疑道:“林妹妹爱看,我也爱看,确实写得好,文采极高,而且那个红娘也写得极好。”
“哈,哈,宝玉兄弟不必如此,我虽不大爱看,但园子里的娘子们爱看,我叫《吴华字报》每期送十份过来,才堪堪够她们分的。我告诉你,江西有个大才子唐云山,在江夏刊发的《长江字报》上刊登的《长生殿》,也是一绝。几位娘子看了后也都痴迷不已,待会你回府时,我择一份给你。”
“谢过殿下。”贾宝玉连忙拱手道。
“宝玉兄弟,本王说这些东西,无非是告诉你,今后将有大变局,朝廷官府之说不再提倡,而是讲国-家政-府。民智大开后,也不再提倡死读书读死书,而是要格物致知,学以致用。前周名相王普公的‘半本论语治天下’就会成为屁话。就算是当官为吏,不仅要懂国文、律法,更要通晓数学科学。不能再是吟诗作对,无论是坐而论道,还是咬文啮字,都是无能之辈。”
贾宝玉默默地听着,心里转着念头。
汉王说的话,以后必定成为国策。如果真的成这样,那自己还真有一条出路了。考科试不行,写话本编戏本却可以。自己再加上林妹妹,肯定能编出几部名动天下的话本戏本来,到时候照样可以留名千古。
现在贾政也不**着贾宝玉去读书了,彻底失望应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想必是大致知道了以后国策的走向。
“殿下,如此大变,会不会人心动荡?”
“人心?人心最难满足,其实也最容易安抚。”刘玄笑着答道。
薛蟠在一旁刚好吃了一块猪手,擦了擦嘴巴说道:“利摆在那里,听的人有官做,有财发,有名出。不听的人,家破人亡。这样的事,傻子谁都会选了。”
“家破人亡还不够,殿下还能叫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宋辅臣在一旁笑着附和道。
“只是这读书人,都是有文骨的,怕是没有这么轻易屈服,改弦易辙吧。”贾宝玉迟疑道。
贾环刚才一直默默地听着,也一直在观察着刘玄的神色。听到贾宝玉这话出口,他知道,该自己说话了,而且要是说好了,指不定这次家宴没有白来。
“二哥哥有所不知,天底下像文则先生这般有风骨的人是少数。大多数读书人,首先他还得是个人。不少读书人读的满肚子的道德文章,却都是用来讲别人的,暗地里自己男盗女娼,腌臜事做了一堆。”
“文宣公府的大案不说了,愚弟这趟去金陵却是看到,江南有名的大儒,因为字报不要他的文字,气得在报馆门口破口大骂,结果被扭送去了县衙,还在字报上被点名了原因。原来他看到那些破落秀才写话本野闻,即赚了银子,又得了名,眼红得不行,也要财名双收,只是他写得那些文字,教小童还行,百姓们谁爱看?报馆肯定不要,那厮却像是一介泼妇,在那里大骂。”
“愚弟当时看那大儒骂街时,跟泼皮悍妇无异,那里有半分名士的风范?后来又在一路上听了看了些故事,那些儒生文人,没事时就是仁义道德,各个都是魏征嵇康。可一沾到财货名利的边,却是原形毕露,比市井青皮还要不堪。贩夫走卒还敢直言钱财获利,那些儒生文人不仅贪婪无比,还做出不屑铜臭的姿态来,各个虚伪无比。”
贾宝玉半张着嘴,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庶出的弟弟居然讲出这么一番话来。这话要是敢在自己府里说,传到老爷耳朵里去,肯定是立马绑到祠堂里去,乱棍先打死了再说。
可偏偏贾老三就说出来了,还在汉王殿下的面前说出来了。只是看汉王殿下的神色,不喜不怒。但贾宝玉知道,听了这番话,汉王没有表现出愤慨,就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这贾老三什么时候开窍了?说他顽劣奸猾,贾宝玉信。但是能够说出这么一番有立场又有目的的话来,贾宝玉却不大信了。谁指点他了?
突然间,贾宝玉想到,在拜见三姐时,她说跟史姑娘、四妹妹三个给老太太做些几件衣裳,以示孝心,然后让丫鬟引自己到偏房去检点一二。回来时,看到三姐姐在跟环老三说着话,他当时还以为三姐姐在问赵姨娘的近况。毕竟是亲娘,再如何也割舍不得。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一刻多钟,三姐姐给了环老三指点玄机。
还真是血浓于水啊。
想到这里,贾宝玉心里百感交集,有懊悔,有痛惜。
当初自己亲姐姐元春也给了自己许多指点,指望着自己能够出人头地。可惜自己却根本不放在心上,白白浪费了她的苦心。现在自己亲姐姐没有这个能力和机会了,却换作环老三有亲姐姐指点玄机了。
真是世事循环啊。
贾宝玉突然心头一亮,刚才汉王那番话,应该是他念及过去的交情,特意指点一二。如果自己不听,想必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汉王殿下心怀天下,小小的一个贾府,还不太在意。而且当初汉王参与贾府之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居然把贾琏扶上去了。要是自己不中用,浪费了贾府这块牌子,他大可以把贾环扶植上去。什么嫡出庶出,在汉王殿下的眼里算什么事?
要不回去跟林妹妹商议下,按照汉王的指点,往那条路走一走。嗯,林妹妹比自己看得透,回去后把今晚听到的话跟她复述一遍,再听听她的意见,总比自己瞎想要强。
定下心来的贾宝玉神态正常,继续喝酒吃菜。刘玄也不再讲正事,只是听薛蟠、宋辅臣、薛虬讲几件趣事,贾环偶尔也讲一两件,也逗得大家笑了起来。场面越发的其乐融融。
在秋水蒹葭馆里,内眷们也是吃得其乐融融。女人们除了谈孩子,基本就没有什么多说的了,不过光这一点就够她们说的了。薛姨妈坐在上首,这会她成了汉王府的老太太,享受着类同贾母般的待遇,这让她无比地欣慰。
“鸳鸯姐姐,殿下那边喝得如何?”薛宝钗看到鸳鸯进来了,开口问道。
“回王妃娘子的话,殿下和几位贵客喝得都非常尽兴,大家一直在高谈阔论着。酒没喝多少,不必担心喝高了。”
鸳鸯进了汉王府后,顿时显示出她的优势出来。她伺候老太太十来年,对上位者的心思十分清楚,知道投其所好,为人又极其耐心和细心,把刘玄的日常生活料理得明明白白的,比麝月还要胜过一筹。现在刘玄回到府里是离不开这两人,身边时刻都要有其中一位照应,否则的话觉得十分不顺手。
等了一会,探春告了假,借口洗手出去一会。到了外面,鸳鸯也出来了,两人悄声低语了几句。探春满脸喜色,双手合掌,嘴里轻声念道:“三清保佑,我的一番苦心总算是没有白废。”
第三百九十五章 细雨春芜上林苑(一)
酒席散去,刘玄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洁的衣服,清爽地来到秋水蒹葭馆坐一坐。只要在府里,只要不忙到太晚,刘玄都会过来坐一坐,跟薛宝钗说说话。
此时的薛宝钗已经有八个多月身子,脸显得更加圆润,行走也不方便,需要人帮忙扶着,天天也就在秋水蒹葭馆附近到处走走,各房的姐妹们时常结伴过来,陪着说说话,倒也不寂寞。
“想不到历练一年多,哥哥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身上再也不见半分顽劣,这薛家的万钧重担,他倒也扛得下来。还是要谢过王爷给他找了个良配,管住了他的心,然后再给了他机会去历练。”
“都是一家人,不必说这些。”
“王爷,刚才母亲跟我说,现在薛家就只剩薛虬的终身大事。当初薛虬父母亲将他兄妹托付给家父。家父亡故前曾经切切叮嘱母亲,一定要给薛虬寻一房良配,万不可误了他的终身大事。”
“那外姑太太可有什么人选?”
“人选倒是有这么一个。”薛宝钗斟酌一下说道,“前几个月,虬哥儿在京里的商号巡视查账,那一日查到‘恒兴典’,居然看到有贾府的人拿了暂且不用的棉衣去典当,一时好奇,便叫人去打听了一番,然后回来后把这事禀给了母亲和细娘,母亲和细娘又转告给了我。”
“还有这事?娘子说来听听。”
“虬哥儿叫人问了,原来还是一位熟人。当初他从金陵上京,正好贾府托付一件事,叫着帮忙捎带着把大太太的亲戚送到京里贾府。这亲戚正好是邢夫人的堂兄夫妇邢老爷和太太,和她的侄女邢岫烟。虬哥儿跟他们一家三口打过照面,认得是邢岫烟的丫鬟。”
“我知道这事后,借着去贾府的机会访了访,才知道那邢老爷家道中落,便到京里来投奔大太太。老太太喜欢邢岫烟长得淡雅脱俗,便把她留在了大观园里。在外面又找了一处宅子给邢老爷一家住。”
“只是大太太那性子王爷也是知道的,后来贾府大老爷又不在了,邢夫人更是没了势,那里照顾得了邢老爷一家。邢老爷也是没个正形的人,不想着图个正经事,只知道打着大舅老爷的招牌,在贾府里蹭吃蹭喝,跟着贾蓉、贾蔷一干人等厮混。前些日子蓉哥儿去了金陵办事,邢老爷没了去处,便想着从岫烟那里讨银子。岫烟有点月例银两都被亲娘老子糊弄去了,哪里还有,只好叫人把棉衣典了几吊钱,给了邢老爷去应急。”
“原来是这样啊。那外姑太太见过了那岫烟姑娘,可还中意?虬哥儿又是个什么想法?”
“母亲去贾府见过几回,见岫烟姑娘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想必是个会持家的人。觉得倒跟虬哥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虬哥儿也是见过岫烟姑娘,还说过几句话,非常喜欢她的相貌和为人。”
“那是好事,外姑太太可以去提亲啊。”
“王爷也是知道贾府大太太有些左性的,府里的人都少有跟她打交道的。原本这事最合适琏二嫂去照应周旋,可惜她远在金陵。思来想去,只能徐徐图之。”
“有什么徐徐图之的,觉得合适就赶紧下手。明个外姑太太找机会去贾府,直接跟老太太和太太挑明了。只要老太太点头了,你姨妈不在中间作梗,那就一切如意了。虬哥儿相貌英俊,才学出众,品性又良好,现在薛家外面的事,怎么离得开他?有个合适的良配,就赶紧说定,让他安了家,也算对得起他为薛家奔走这几年。”
“而且我想着,他现在算得上为江南商界的翘首代表,听说常州、苏州和松江州三地的公民们,都抢着要推荐他为州评议员。到时通议院都能有他一席之地。”
“王爷说得极是,明儿我叫人捎话给母亲,早日把这事定了下来,免得夜长梦多。”薛宝钗看了看天色,说道:“天色不晚了,王爷该去歇息了。今日王爷要去哪里点卯?今日办了这么大一件好事,怕是要去养俟山庄邀功领赏了。”
“娘子说得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明白?”装糊涂乃是做官的基本功,刘玄自然是精通这一手。
“呵呵,这世上什么风最厉害?不是台风也不是寒风,是枕边风。”薛宝钗笑着说道。
“娘子玩笑了。其实我这么点拨贾宝玉和贾环是有意的。这两位哥儿,其实跟蟠哥儿、虬哥儿等富贵世家子弟一样,从小就启蒙,识得文字,作得诗词。但天性使然,不少人对科试没有兴趣,也没有那份天赋。要是再继续耗在那上面,岂不是太浪费了。”
“其实前汉董夫子,独尊儒家,带来最大的坏处就是改变了读书的风气,使得读书成了一种禁锢和盲从。只读那几本经书,还借着代先贤抒言的名义规定只准那么想,否则的话做不了官。而千百年来读书也只有做官这么一个途径。最后你看,读书人都成了伪君子,整个天下就成了一潭死水。”
“先贤教我们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现在的读书人全都忘记了。‘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的道理也忘记了。天天只知道治那几本经书,或者写写诗词歌赋,以求搏名天下,求得进身之途。如此读书,不要也罢。”
“读书就是学问,学习我们不懂的学识,沿着先贤给我们指出的方向不断前进,去探索未知的世界,而不是把全部的心思花在建立某种道德上。贾宝玉、贾环这些人,都是富贵人家,不愁生计,又受过良好教育,本来应该有精力和时间去格物致知,做宋博士那样的人。就算对那些没兴趣,也可以写写戏文和话本,让天下百姓乐其所乐。再不济,召集一帮人,广集天下藏书,证伪留真,编撰成新书。娘子,你说,他们做哪一样不比现在要强?”
“所以我想着能不能以宝玉兄弟等亲近的人为尝试,鼓动他们去做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也好比做个书虫要强。京师和金陵,还有各省有多少位像宝玉兄弟这样富贵闲人,要是能够引导他们去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再从上到下形成一种风气。配合朝廷的其它种种手段,说不得能扭转这千百年来的不正之气。”
薛宝钗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最后笑着说道:“妾身知道王爷是做大事的,必定不会纠缠于儿女之情,想得都是千秋大计。只是这番心思,还是不要跟三姐姐说为妙。女儿家,都是有小心思,天大的公事,也及不得夫君一件私顾的小事。”
“哈哈,娘子说得极是。”
第三百九十六章 白发萧萧洛阳夜
翰林院某一处阁楼里,学士李守中坐在中间,正聚精会神地洗茶、泡茶、斟茶,坐在他旁边的正是礼部右侍郎、国史馆学士兼总监修官贾政。他抚着下巴的胡须,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似乎在细嗅热气中慢慢腾起的茶香气。
“贾学士,请!”
贾政端起茶杯,细细抿了一口,又微微伸长了脖子,再抿了一口,然后让热茶在嘴巴里回转了几回,又咽了下去,再把剩下的茶水一口喝完。
“好茶,果真是上好的太平猴魁。”
“贾学士是识货的雅士,我这壶茶没有白费。”李守中笑呵呵地说道。
原本他跟自己的亲家一向走得不近。但是自从贾政点了学政,又到国史馆里镀了层金,便开始接纳他为同道中人。而今一位在翰林院,一个在国史馆,隔得极近,走得更加频繁。
喝了两盏热茶后,李守中感叹起来了:“集贤馆是越发地吃香了。听说要分出部分教授博士开,成立格物院,规格等同翰林院。”
“上位者平衡之道吧,不是有说要把弘文馆跟国史馆等合并为弘文院,与格物院等齐。”
“唉,有了这两院,翰林院还留着干什么?都成了空架子了。”
“李兄在诓我,你门生故吏这么多,周首辅也要叫你一声师兄,你会不知道内情?”贾政乐呵呵地说道。最近这两三年,他是越发地道骨仙风,出尘脱俗,颇有两晋清雅之士的风范。
“唉,翰林院要成为国考录取生的观政学习之所,老夫是万分赞同。只是总不能每一科录取的上千人都塞到翰林院来吧,**品小吏也能到翰林院来鎏金错银,真是世风时下,让人悲鸣。”
“李兄多虑了。汉王不是说了吗?任何官吏都需从九品做起吗?不再有初授就擢升七八品的事了。而且吏部那边不是传来消息,说是官吏一体,只分官阶和官职,不再分什么内外班、殿上堂上官。也不再有什么判、知、权、直、试、管勾、提举、提点、签书、监等差遣和勾当称呼,只有权行、实授和兼署三种情况。然后按官阶发俸禄,按官职和任地发津贴。多简单明了。”
“贾兄倒是想得开。”
“有什么想不开的?”贾政反问一句道。
“改文庙为学堂,不再祭拜诸文武先贤,天下统一只在紫薇阁祭拜神武帝,在曲阜的大成文德先师庙和乐安的显威武扬先师庙祭拜文武先师。这你也想得开?”
贾政默然了许久,最后幽然道:“都是文宣公府那帮混蛋,身为先师的后裔,却干尽了这等羞事,使得天下文人争相弹劾。那些秀才童生,耗费半生未得功名,只怕在心里恨死了身居高位的大儒名士。现在有了这么个机会,岂不群起攻之,有甚者要夺去先师追封谥号。汉王和内阁也是迫于民意,做出妥协而已。但好歹保住了先师的封谥。”
李守中心中哂笑,他知道贾政说得没错。
那些花了二三十年却没得功名的秀才和童生们,其中不少人对那些有功名者是羡慕嫉妒恨。突然爆出文宣公府大案,因为各报纸争相报道,文宣公府的丑事被揭露得天下皆知。那些人借着这个由头发作,名义上对着文宣公府,实际上在指桑骂槐,暗地里矛头直指那些有功名的儒生名士们。不把他们拉下马来,这些人怎么上位?
偏偏这些人跟报纸关系密切,跟那些儒生名士们对骂起来居然不落下风。那些坚持先贤义理的“道德之士”虽然有钱有势,可投到报馆的文章,十篇只被登了两三篇。那些破落秀才们却是十篇能刊登七八篇。
道德之士在报纸对骂中落下了下风,而现在报纸对百姓们的影响又巨大,尤其是现在各县在公推评议员的当口。许多公民听了报纸上的“谎话”,相信“有德之士”都是伪君子,纷纷把票投给了其他人。
这就要了亲命了。
这些儒生名士和乡绅们,非常清楚这评议员的份量。按照朝廷的制度,是可以见官不拜,参议政事的殊荣。要是一路被公推到通议院,听说是有公推天子的权力。这可是拥戴从龙大功啊,千载难逢的机会。再加上报纸来回地宣传,百姓们也知道,什么叫乡贤?你被公推为评议员,那才是真正众望所归的乡贤。
报纸上骂战搞不赢,公推又落了选,可把这些忧国忧民的“有德之士”急得,嘴巴都起泡了,最后迫于形势,很多人都偃旗息鼓了。所以也就有了贾政所说的汹涌民意。
只是这背后有多少幕后黑手在操控,大家都心知肚明。有些儒生名士气急不过,自己花钱印小册子,四处传发,抨击那些“不公”的报纸和某些幕后黑手。结果那些报纸不知从哪里找到了这些儒生名士的阴私丑事,被添油加醋地刊登出来。这报纸的影响力比你这小册子厉害多了,不多时就臭遍了乡里。就算是士林的同道之士,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割席绝交,免得把自己给攀扯上了。
这些儒生名士,谁屁股底下没有一堆屎?而且那些报纸的采风和编辑,更有捕风捉影、妙笔生花之能。你只是放了个屁,他们也能编排你拉了一裤子。
贾政知道内情,却不敢说,李守中也知道,但他敢说吗?也不敢。有识之士都知道,汉王殿下只是借题发作,又用得水磨功夫,在一点点地废掉以前的规矩,改用他新定的规矩。只是大部分人都没有切身之痛,又一个个身娇肉贵,就没有太多的勇气和决心出头了。少数跳出来反对的,先是被揪出各种丑事,然后官府出面论罪,抄家发配。那真的叫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相比老师杨慎一的革新变法,汉王殿下更有手段,也得更多人的拥护。反对的人可能一样多,但总是一波又一波的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贾兄,你听说了吗?邹国廉要去职了。”
“听说了。”贾政摇摇头道,这一位跟杨慎一走得太近,虽然有首辅周天霞暗里保他,但汉王殿下还是决心拿下了他。
“贾兄,你知道接任邹国廉的是谁?”
“不知道,李兄听到风声了?”
“听我一位在吏部的门生说,应该是贾兄的族人。”
“族人?哪一位?”贾政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
“贾化贾雨村啊。听说是汉王殿下亲自点的将。”
“他?”贾政愣了一下,“这位倒算是我府上的族人了。只是什么时候汉王看中了他?听说他当了金陵知府好几年,会不会李阁老举荐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京兆府同知是李重明。”
“汉王的心腹爱将李公亮李重明?”
“正是他!”
“这一位升得倒挺快的。”贾政话语中带有几分羡慕。
李守中忍不住摇了摇头,心里暗中叹了口气,我们俩关心的根本不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