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 天地人心自省在(二)
两人客气几句,黄姓举人向同伴介绍道:“这位是吴子芎吴兄,两浙的台州人士,上科会试,舍下进京,正好吴兄在国子监读书,得优参加会试,遇巧结识,颇为投缘。吴兄,你这回是?”
国子监规矩,可以读三到五年,有机会参加一到两次会试。但文人都是有骨气的,一次不中的话基本上就要回原籍去,再从乡试考起。
“好叫黄兄知晓,小弟不才,这回在省里侥幸中了乡试,又能下场一回。”
“啊呀,真是可喜可贺!吴兄大才,必定能东华们唱名。”
其余几位听到吴子芎是新科举人,一下子都变得客气起来,拉着他一起坐下
“吴兄在国子监读过书,京城地面上的事情一清二楚,刚才来了个卖关节和关照,这几位世兄不明白,你给说说呗。”黄姓举人拱手道。
“啊,这厮胆子真肥!居然到酒楼来卖关节和关照。”吴子芎一听就明白了,脸上带了几分诧异,然后向同桌们解说道。
“关节是可以带到考场去抄录舞弊的器件,比如贴身的汗衫,藏在笔杆里的纸卷,掏空的砚台,诸如此类。只是这些东西前朝都用滥了,也有不少人因此丢了性命,慢慢地就少了。到了本朝初年又兴起,太祖皇帝年间杀了几拨人,便绝迹了。”
“后来变成了京城里某些混账骗钱的把戏。每次会试之时,各省地方的举人不明就里,有些人抱有侥幸之心,被这些人天花乱坠一说,稀里糊涂掏银子中套。你们想,现在考什么都不知道,你拿了那些关节有个屁用。那些脑子一昏,后来想明白的人却是只能哑巴吃黄连。这事你也不敢去首告啊。”
众人都笑了,魏乐池追问道:“吴兄,那这关照是个什么意思?”
“这个就厉害了。科试得中,可一步登天,所以很多人想尽心思舞弊。有夹带,这个望文识意,跟关节差不多。还有枪替,就是雇枪替考。枪替和夹带一般在州试、院试用。买通地方官吏,混进场去,得个秀才名声就好了。到乡试,搜查验证严格了,就万万不行了。一般乡试就用冒籍。”
“本朝科试律法,州试、院试和乡试须回原籍地,或出生地,或读书满十年的州县参考。有些人就假冒户籍,去陇西、安西等文风不兴之地。你们看吧,未来几年,贵州布政使司的户籍会值大钱的。”
听了吴子芎的话,大家默然了。
他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贵州改土归流,明年会开始正式单独乡试,不再分开混在在云岭、四川和湖南三省乡试里。只是那个偏僻地方,文风不兴,考官不可能出多难的题,到时候一个都没中,学政老爷没得颜面了。周围省份州县心眼活的士子,肯定想办法混个贵州户籍,去参加贵州的乡试。
“到了会试,关节夹带、冒籍、枪替统统不管用,最好用的就是关照。走通某位考官的门路,约好暗记,比如文中按顺序混入某两句。糊名誊录,也不会乱了暗记。考官到时一看,就知道是你了。到时候稍微抬一抬。你制义或策论一个上,说不得就中了会试。只要殿试上不晕头,一个同进士总少不了你的。”
听完吴子芎的话,众人听得膛目结舌。
魏乐池叹息道:“居然还有这等事,如此不法,对天下士子不公啊。”
“是啊,如此猖狂,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们都是死人吗?”
“以前哪有这般猖狂,偶尔有几个不法之徒,也是去街头巷尾的茶馆避人之所招揽,那像现在这般嚣张。”吴子芎叹息道。
“这两年,太上皇、隆庆帝、正统帝相继龙驭宾天,朝堂动荡,阁部的大人也没得心思去管了。下面的小人见到有机会,便跳蹿起来了。”黄姓举人摇着头说道。
“无风不起浪,刚才那厮敢卖关照,难道真的走通某位学士翰林的门路?”杨姓举人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可能?虽然还没有明诏下发,但大家都知道,这一科的主考,肯定是宰辅烟溪公,副主考肯定是文华殿学士、礼部尚书董阁老。这两位名动天下,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荒诞?”魏乐池摇着头道。
“那汉王殿下呢?他不主考吗?”童学周不解地问道。
“汉王殿下肯定是和监国殿下一起主持殿试了。”其余的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大家都笑了,顿了一会,黄姓举人皱着眉头道:“如果是这样,我倒是有些担心董阁老那里。”
“此话怎讲?”
“董阁老在我们四川做过参议和布政使,名声可不大好。尤其是他的妻妾和亲戚,勾连衙门里的贪吏猾胥,包揽词讼,受贿乱政。”
“黄兄说得没错,那些哈鸡儿为非作歹,恶名都传到我们那里了。”魏乐池附和道。
“真是,烟溪公天下大儒,两代帝师,怎么举荐了这么个玩意!”杨姓举人忿忿然道。
吴子芎听在耳里,眉头微微一跳,低声道:“黄兄担心怕是有几分道理。前些日子,董阁老一口气吃了五份弹劾。两份是弹劾他三姨娘的哥哥,在外面放利子钱,强买清河等县的良田;两份是弹劾他的家仆,在东市里强买强卖;还有一份是弹劾他的大公子,违反宵禁,在青楼里吃霸王餐。”
“真个羞死个人啊。董阁老怎么还没请辞?”
“怎么可能?”吴子芎摇头道,“放利子钱,强买良田,没有明目张胆地打董府旗号,算不到董阁老头上,后面三份奏章一样,顶多是个管教不严。这些破事,怎么可能参得倒一位阁老呢?”
“朝中有奸臣,这次会试,我一定要在策论中好好抨击一番,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杨姓举人大声怒道。
几人说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起身散开。几人下到楼下,有报童背着一包报纸过来,边走边喊道:“最新的报纸,《京华字报》、《商报》、《文报》,还有上个月的《江南字报》、《吴华字报》,看江南风情啊。”
旁边一家商铺的伙计跑出来:“小子,《京华字报》、《商报》、《江南字报》、《吴华字报》各来一份。我们东家等着看。”
“好咧,总共一百五十文。”报童咧着嘴说道。
《京华字报》最贵,三十文一份,《商报》二十文一份,《江南字报》、《吴华字报》当地卖只要二十五文一份,只是这么远运来,自然要翻一番。
“小子,给我来份《京华字报》和《文报》,还有这《吴华字报》,嗨,算了,还是只来前面两种,各一份。”童学周递过铜子,接过报纸,并解释道:“杭州刊行的《吴华字报》好是好,就是染了《商报》的铜臭气,有些让人鸡肋了。”
“小子,给我来份《吴华字报》。”杨姓举人说道,“我避开铜臭的东西不看就是了。”
众人哈哈一笑,心知肚明。进京来赶考可不容易,耗费巨大,能省就省些。五十文,够顿饱饭钱了。杨姓举人知道同伴的意思,想买又有些舍不得,索性大方些,到时两人交换着看就好了。
吴子芎七转八转,转到一处书刊店,在那里找了一圈,问掌柜的有没有董阁老的文集。掌柜说这是紧俏货,把他让到里屋去了。
到了里屋,吴子芎把今天掌握的情况说了一遍,旁边有个书办都一一记了下来。掌柜的点点头道:“交待你传的风声,你继续在进京应试举人中间不动声色地传。二组那边已经在东市、南市几个市井之地传开了。”
“知道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水漾萍根风卷絮(一)
当朝阳透过东边的窗户透进来,在茶桌上晃了一下,晃得刘玄眼睛眯了一下。只是稍微地停顿,他继续在那里泡茶。
茶桌上有一个炭炉子,小火正旺着呢,上面架着一把小铜壶,壶嘴那里正丝丝地冒着水汽。高高的壶把立在上面,上面有一个木护手。
在旁边有一张紫檀木打造的茶盘,摆着一个不大的宜兴窑玉麟款紫砂覆斗式壶,一个汝窑青瓷缠叶蔓枝的茶瓶,八个茶白地蓝花底平口阔茶杯。茶盘旁边放在一罐茶叶,摆着一把竹夹子,一把茶匙,还有一块棉布。
一个行走拎着一个大水壶过来了。
“殿下,水开了。”
“加在这铜壶里。”
“好咧。”
“剩下的放在旁边,你继续去烧水。”
“是。”
等行走下去后,半山堂西厅里只剩下刘玄一个人,他坐在那里,半合着眼睛,看着对面的玻璃窗户。这半山堂名字不好,必须改名,该什么名呢?紫光-阁,和气堂,还是剑气冲霄堂?不过这西边的院子里,倒是可以种几株海棠花,说不定这西堂就会改成西花厅了。
正想着,杨慎一进来,一掀开门帘子,看到了刘玄,微微愣了下。
“恩师早!”
“哈哈,今儿四郎更早!”杨慎一哈哈哈一笑,走到最里面的位置上。
很快董惜文、韦正孝、杜云霖和周天霞陆续都来了,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寒嘘了几句,然后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准备开个晨会。
“丘相怎么没来?”杨慎一扫了一眼问道。
“我在东华门遇到丘相,说是去都察院有些事,前后脚就来。”周天霞答道。
“那我们先开会吧,待会我单独跟丘相细说。先说说昨天的事,三省的兵马已经合围番禺,老吕的安抚使司已经进驻肇庆了,北洋水师一支已经封锁的珠江口,这广南的乱事已经眼见着要平息。这奏折已经递到西苑去了,我刚瞄了一眼,已经批红了。”
“北洋水师何制军、刘署军联袂上奏,要求重整南海舰队,借此机会组建南洋水师。还有直隶、岭东、两淮、江南、两浙、河南、河东、湖北、湖南、江西、陕西十一地,编练常备新军事宜。这两件事枢密院已经批复了,西苑也批红了,递到我们内阁就是报个备,要钱要粮。这事还需杜阁老、汉王殿下合计着办。”
“吏部拟荐,我们昨个圈定的贵州布政使、左右参政、按察使、转运使、学政等人选,西苑也批红。下发吏部,那边正等着。”
“胡伯恩调岭东任布政使,谢志清接任两浙布政使,潘籍接任右参议兼署转运使,西苑也批红了。可以明发了。”
“直隶、岭东、两淮、江南、两浙五地的团练军退役官兵安置事宜已经告结,吏部和左军都督府上了总结折子。西苑也批红了,可以归档了。”
“关东分设辽宁、安东、黑江、兴安四省,南直隶分设江苏、江淮两省事宜,昨个已经讨论过第十一次了,关东分设四省异议,南直隶分设两省,还有异议。等一旬后再议一次,如果还有异议,那就先行关东分省事宜。”
杨慎一一一说着,大家都静静地听着。
“今儿的奏折,我瞄了一眼目录,有河东、河南、阴山三省清除逆贼余毒的折子,大理寺和刑部就秋决名录事宜,就请韦阁老审阅初批。”
说了几件事后,杨慎一脸色变得肃正起来:“还有一份是礼部关于明年春闱事宜的奏折。这是这段时期朝中重中之重的大事,我和董阁老会逐条审议,先初批。”
正说着,丘继良走进来了,脸色不大好看。扫了一眼在座的诸人,跟大家打了招呼,径直坐回到位置上。
周天霞离他最近,开口问道:“丘相,怎么了?”
“到都察院接到了十几份奏折,都是弹劾董阁老的。”丘继良顿了一下,开门见山道。
“丘相,怕还是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吧。我承认,在下管教不严,有些远房亲戚在外面为非作歹,但那是他们个人的事情,没有打我董府的旗号,这帐真不能算到我头上。谁家里没有三姑六婆,族人亲戚?这些人都是良萎不齐,我也是殚精竭力,可是家门不幸,总是有那么几个不争气的混蛋。”
“不止这些,现在有四川举人到都察院投贴,说董阁老在四川任职时贪赃枉法、徇私弄权。”
“呵呵,我在西川奉行新法变革,得罪了地方不少人,这些家伙蛊惑举人,又来编排我了。”董惜文说到这里,眼睛往杨慎一那边扫了一眼,看到他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在丘继良和董惜文对话时,刘玄却忙了起来。
他先洗杯,冲烫茶具,用沸水浇紫砂茶壶,用茶匙送茶叶到茶壶里,再倒入沸水,然后用茶盖刮去上面一层茶水泡沫,迅速倒出茶壶里的水,是为洗茶。茶壶倒出来的水分在茶杯里,一一转动。
周天霞、杜云霖也卷入其中,四人捉对对话,有争吵的意思。杨慎一坐在那里沉着脸没有说话,韦正孝却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刘玄泡茶。
刘玄用高冲法再向茶壶里注入沸水,执壶沿茶船运转一圈,滴净壶底水滴,以免水滴落入杯中。接着低斟循环倒茶汤到茶杯里,那茶壶似巡城的关羽。巡城至茶汤将尽时,将壶中所余茶汤精华一点一点分斟于每一杯中。
“妙啊!”韦正孝拍手道,“游山玩水、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汉王殿下的茶艺了得。”
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转头看向刘玄。
刘玄放下茶壶,微笑着伸手客气道:“请茶!请茶!请茶!”
韦正孝先站起来,走了过去,端起一盏茶杯,先抿了一口,然后一饮而尽。丘继良、周天霞前后脚起身,过去拿了一杯茶,也是饮尽。
杜云霖起身去端茶,让杨慎一眼睛微微一眯,看到他端茶喝了后,只是迟疑了下,也起身去端茶。刘玄却是先端起一杯,递给了杨慎一。
“恩师请用茶。”
董惜文站在那里,脸色微变,嘴巴张了张,嘴唇抖动了两三下,也起身去端了一盏茶杯。
半山堂诡异地安静。
第三百六十九章 水漾萍根风卷絮(二)
待大家喝完后,刘玄微笑着开口了:“这是闽海省泉州的铁观音,是我二哥给捎了几斤来,味道不错。不过喝起来麻烦些,要费些手脚。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没有这些规矩,我们怎么喝得到这么香的茶汤呢?”
大家都安静地听着刘玄说话。
“自前周到本朝的规矩,凡是殿上文武官,要是吃了佥事都御史以上御史的弹劾,须得闭府待参,等内阁枢密院厘清事实,才能再行公事。董阁老吃了好几份佥事都御史和副都御史的弹劾,还在内阁视事,想必是自信满满,不用内阁厘清,就断定这些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董惜文脸色变得惨白,他知道这个规矩,但一般情况是不用这般做的,要不然有心人一天一份奏折,你都不用做事了。只是在内阁或上书房递话出来,暗示你闭府待参,才会这么做。这种情况或是朝中非议颇多,群情汹涌,内阁和宫里让你先避避风头;或是真的要查你了。
刘玄虽然只是武英殿学士兼兵部尚书,普通阁老一位,但他另外一个身份是汉王,离并摄监国只差一步。他现在这么暗示一下,总比监国公主从西苑让吴大伴或翁内相出来递个话要体面些。
董惜文默然地摘下了乌纱帽,微颤着声音道:“臣董惜文,闭府待参!请内阁为臣下主持公道!”
然后转身跌跌跄跄地离开了西堂。看着他的背影,杨慎一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他隐隐觉得,董惜文这么一走,怕是很难再回来了。
半山堂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了四天。
“丘相,董阁老的弹劾,都察院那边可有定论。”
“有过却无罪。”丘继良略一停顿地答道。
“既然如此,就明文申斥一番就好,明天让他继续来阁入值。”杨慎一语气平和地说道。
“嗯,可行。”丘继良应了一声。
在座的众人忍不住扫了一眼坐在一角的刘玄,他正低着头看着手里奏折,对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很快,众人又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了。
杨慎一看过十来份奏章,却看到判南都留后李秀其的奏折,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了些许不好的预兆。
这是一份弹劾的奏章。李秀其指名弹劾董惜文,当年身为南都留后府户曹郎中,为讨好体仁院总裁甄应嘉,无视国法规章,从金陵国库私借税银十一万两,最后有二万一千两未补还,是为亏空。又讨好回乡省亲扫墓的时为王世子的逆贼北靖郡王,以户曹名义大发金陵府、润州、扬州等官府民力,接驾奉承,还亲自至瓜州相迎,以私人身份跨境送至杭州,“似有阴私之秘”。
杨慎一看到这里,太阳穴鼓涨着疼。
甄应嘉私吞官银,拖欠税赋,是孝庙先皇钦定的大案,还将其家产悉数抄没,抵充欠银,还短了一截。北靖郡王更是被钦定为弑君谋逆乱贼。董惜文居然跟这两位都沾上了。
再往下一翻,跟着奏折一起递上来的借银批文、下发地方州县的滚单、去杭州的行文等文档,历历在目,上面都有董惜文的签名和官印,事由抬头都写得清清楚楚。也不知道李秀其是怎么从浩繁如山的文档中找到这陈年旧账。
杨慎一看了一眼窗外,冬日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的花树上,刺眼的白光映出一种暖意来,他却觉得刺骨的寒冷。
不厚的奏折捏在杨慎一的手里,跟一块厚厚的万年寒冰。他很想把这奏折丢出去,或者把它撕得粉碎,但杨慎一知道,这是万万做不得的。不知过了多久,杨慎一终于寒冷中慢慢恢复过来。
他坐起身来,慢慢走到丘继良跟前,把李秀其的奏章放到他桌面上。丘继良拿了起来,才看了几眼,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杨慎一继续走着,以前总是像一颗青松白杨的他,这一刻居然有些伛偻。
他踱到刘玄跟前,悠悠地说道:“四郎,你跟我学了这么几年,却没有想到你文韬武略,如此精通。我没有这个本事,也教不了你这些。是你家传的吧?”
刘玄抬起头,目光澄清地答道:“家父自小敦敦教诲我,刘家子孙要好好学这些文韬武略。我自小学得很苦,就问什么时候可以不学。父亲说,你只有学好了文韬武略,你的儿女才有可能学天文地理、算学科学,你的孙子孙女才有机会学琴棋书画、歌赋乐器、雕刻女红。”
刘玄的声音洪亮,在半山堂西堂里回响着,众人默然无语,静静地听着,在心里各自揣摩着话里的意思。
杨慎一看着刘玄那张已经变成熟的脸,当初跟着他学习苦读的情景历历在目。自己的弟子从小立有大志,并一直默默地为之努力着。或许自己只是他前进路上的一座桥,一道台阶。
想到这里,杨慎一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转过身去,慢慢踱回到了自己的桌位上,一字一顿道:“董惜文身体不适,不再适合入值内阁,让他告老还乡吧。”
半山堂里一片寂静,大家目光转到刘玄身上,却见他转过头去,望向了窗外,看着那冬日里难得的暖日。
“如何也好!”杜云霖首先出声打破了沉寂道。周天霞和丘继良随即也同意了。韦正孝和刘玄也不反对,这事就定下了。
“阁员少了一位,就让工部尚书叶志高转迁礼部尚书,加文华殿学士,补董惜文的缺吧。”杨慎一接着说道。
众人沉默了,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刘玄。大家心里有数,能说动李秀其这只老狐狸出手,肯定是许了好处,应该就是董惜文的阁老空缺。杨慎一却快刀斩乱麻,直接点了叶志高。这一位是湖北安州人,却是杨翯岳丈末轩公的得意门生。
刘玄点点头道:“杨师此言乃老成之言,这工部尚书之职,可由判南都留后李大人接任。”
杨慎一看着刘玄笃定的神情,心里有些微微不安,嘴里却跟着说道:“就依汉王殿下所言办理。”
第三百七十章 元知造物心肠别
回到府里,杨慎一又忍不住在书房里回想着半山堂的一切,细细琢磨着刘玄的言行,试图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但想了许久,还是找不到头绪。
杨翯回来了,说完了交办的事情后,杨慎一迫不及待地说起今天发生的事情。
“父亲,你的意思是李秀其的奏章是刘四郎授意的,回报就是举荐他入阁?”
“这一点为父还是想得明白。只是我抢先一着,举荐了叶志高入阁,原本想着还有一番纠缠,却不想刘四郎却答应得异常爽快,让为父有些不解。”
说到这里,杨慎一语气有些萧索,“刘四郎好手段啊。内阁中,我有杜春震和董惜文相助,周相一向油滑,不偏不琦,韦正孝更是两不相帮,为父还能与四郎与丘相联手对峙一番。却不想四郎给春震灌了什么**汤,这段时间他有些疏远了。而董惜文又是这样的玩意,一屁股的烂账,被人随便一查就抓到了确凿的把柄。”
说到这里,杨慎一忿忿地说道:“二郎说他有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才。也不知道董惜文给老二下了什么迷药。我要是不让他告老还乡,一旦被查到跟逆贼北靖郡王等人有什么见不得的事,他就等着抄家流配。”
“现在为父可用之人太少了。吕齐贤经过改土归流、广南平逆两桩大功后,转迁尚书也是够了。只是广南一时离不开他,为父也不能让他再犯五溪蛮那样的错事了。其余的人,不是资历不够,难以举荐,就是才干不足,上不得台面。真是恼人啊。”
“父亲,你抢先举荐了叶尚书,刘四郎却不恼,确实有些蹊跷啊。”
“是啊。为父思前想后,最大可能就是刘四郎拿捏住李秀其。只是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可能。李秀其,宦海沉浮多年,老奸巨猾的人,怎么可能会被刘四郎轻易降服住了。不可能。”
杨慎一最后断定,然后对杨翯郑重地说道:“调李秀其进京的诏书已经下发,他不日就会到京赴任。你届时以子侄身份去拜访他,态度放谦卑些。”
“父亲是要拉拢他。”
“嗯,卢文韬、魏良弼、韩东国这些仁庙先皇的宰辅相继离职,但他们的门生故吏一大堆,继续盘踞在朝中。李秀其跟卢文韬是同门好友,跟他们关系密切。一旦调京任工部尚书,那些家伙就会围聚在他身边。卢老贼等几位入阁十年,夹袋里不知藏了多少人,不容小视。”
“刘四郎肯定是许了入阁,才说动李秀其出手。而今只是一个工部尚书,李秀其想必会心有不满,你代表我去拉拢一番。不怕他不动心,只要他肯提出条件来,就有机会合作。拉住了这个老贼,卢老贼、魏良弼、韩东国的那些门生故吏就能拉一部分过来。到时候为父就不会而今这般左右支拙。”
“儿子记住了。”
在汉王府,刘玄在书房里跟他二哥相谈甚欢。
“这次推行富国银行兑票之事,大有所获。各地商户知道富国银行的背景,对于接受我们的兑票并无抵触。除了我们实力强劲外,关键是老范他们几个,对于兑票设计得非常巧妙。”
刘乾看上去非常兴奋,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这大半年来的成果。
“兑票以户部官制足纹银为单位,最低一两、最大五十两,中分有二两、五两、十两。除了可兑换纹银之外,还可在各地按当地市价在关联的商社里,直接购买丝绸、茶叶、瓷器、棉布和粮食等货品。”
“开始时商户还有些犹豫,老范他们说了两家佛郎机,不,按照新说法应该是葡萄牙商船船长,把他们带来的部分银子,在富国银行泉州分行按成色兑换成相应的兑票,然后北上明州,在那里用兑票按市价购买了货品,就跟银子一样好使,而且还省了许多事。”
“有了这些榜样,那些海商、地方商户们都信了,纷纷开始兑换我们的银票。相信经过一段时间的运作,他们接受程度会越来越高。应该用不了多久,我们的银票会成为一种货币,商户、市井都为承认它。”
刘玄点点头道:“这就对了。只是富国银行那边,这银票发行一定要有定数。五百万两库银就发五百万两,等慢慢运作好了,就可以五百发一千,发一千五。只是这必须有限度,不能突破,否则的话就跟前周的交子会子,最后一文不值了。成了废纸一张。”
“这个我们省的。发行银票凭的就是信用,要是没得信用,那真的就一文不值。有了信用,就是可以一本万利。这个道理我明白。”
“二哥说得通透!”刘玄笑着说道,“这一趟,二哥还看了其它的吗?
“这次走了闽北、闽中、闽南、浙东、浙西、赣东、皖南等地,看了茶庄、瓷窑、炼铁厂,发现这些地方的工厂弊端很多。相比我们关东以及四郎你帮着在南直隶、两浙开设的那些工厂,就是一手工作坊。”
“首先就是工艺不统一,全凭工匠经验和口口相传,而且师傅教徒弟,就跟猫教老虎一般,生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都留着一手。有了对比,才觉得四郎此前在关东那些工厂搞得实验笔记和品牌的极妙之处。”
“有了实验笔记,就可以经验累积。就算中间停顿了,按照笔记可以继续研制。不像南边那些工匠,一旦失传,必须靠某些聪慧工匠悟到了才有可能复原。有了品牌,一旦货品不良,丢脸的就是整个一门一脉,徒弟要是没有超越,师傅都怕他丢了整个师门的牌子。”
“还有精细度量衡,标准化等等,我把我们关东工匠讲习所培养的上百工匠,分到我们收购的几家大瓷器厂,茶叶厂,丝绸厂做大师傅,严格按照我们的那套来。就按你说的那样,只有工业化了,品质、产量才会提上来。这点,南直隶那些投股入伙棉布纱厂的家伙们,是深信不疑。都说是刘四郎有点金术。”
“我的点金术就是工业化、科技化。当年神武帝提出了科学技术、大工业化,还专门论述了一番。只是当时的条件完全达不到,慢慢地就消失在世人的眼前。甚至还被当成神武帝是紫薇帝的证据,说这些东西应该是天界才有的。”
刘玄叹了口气道:“我看了神武帝的那些宝录后,发现时代在变,很多东西神武帝那时是匪夷所思,到了我们这个时候却是只隔着一层纸。”
刘乾大笑道:“看来天底下能把神武帝宝录真正读懂的人,数百年来也只有四郎你了。”
刘玄看了看兴奋的刘乾,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第三百七十一章 人间何处无春到
正统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些。刚刚春二月,西山就已经春花齐道而放,绿树沿山而翠。群雁北归,万物盎然。
这里的别院住所的生意也以眼见的速度飞快地好了起来。一年多的动荡,经过一个冬天的平静,很多东西终于跟那春芽一样,冒出了头。
在靠玉泉山的地方,有一处地方,山溪清浅,峰峦幽谷,新绿鲜红映着一处不小的院子,近一里长的高墙掩住了里面的虚檐云瓦。
门口站着数位健仆,目光凌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如此春意美景,当浮一大白!”说话的是都察院左佥御史冯正行。
“当浮一大白?你也喝得下!而今权臣当道,擅权妄为,挠政行私,嫉能妒贤,已经国将不国,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喝酒?”高声大骂的是翰林院弘文馆左赞善孙从贤。
众人突然沉寂下来,过了一会,有人悠悠地说道:“刘四郎外矫英迈,内藏奸邪,弄权数月,已是百揆失序,恶直丑正,乱国殄人。”
“说得好!刘四郎虽然是某与夏兄同科,但正邪不两立!天理大义更胜同科同门之谊!”慷慨激昂说话的正是顾全,刘玄的同科和好友。站在他身边,也是刘玄的同科和好友,夏莫言。
“说得好!”有人击节大声叫好,这一位是工部郎中祝良机。“刘玄小儿,再写得一手好诗词,也难逃武夫粗鄙之气。贪利好色,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妒善嫉贤。某好歹也是堂堂进士,那贾政贾存周,不过举人而已,因其父遗荫,得授官职。献女于后宫,邀宠先皇,得授部堂之职。后又阴奉女儿侄女于刘玄,乱人伦,丧道德。如此小人,却凭此裙带关系,居然能点学政,为一省大宗师,更是窃据国史馆、礼部高位,尸位素餐,蝇营狗苟。”
他一番话说下来,两撇小胡子都一翘一翘的,想必是气愤之极了。
“正是!那刘玄小儿奸臣窃命,偷窜高位,居庙堂之高却不舍小利。”说话的是鸿胪寺少卿周象春。他家原是南直隶有数的大粮商,只是这两年败落了,只能老老实实做个土财主,守着数千亩良田过日子。
“春发秋收,天时有序,这物价自然也是随季而变。刘玄小儿控制的商社却反其道而行,赫然不顾自然道法,一味乱行,结果谷贱伤农,四时之序截然混乱,更有甚者与民争利,驱民逐利...”
说了一大通,大家大概听明白了,他周象春做生意一向是为乡亲们考虑的,顺四季天时而行,该涨价的就涨价,该降价的就降价,出发点都是循天道而为。上百年都是如此,深受乡里百姓们拥戴,大家也循时守礼,各遵人伦,有如上古周礼贤世。
可是这两年,刘玄控制下的粮商拼命地从关东、安南、暹罗运送稻米过来,不遵天时,一个劲的贩卖,不仅谷贱伤农,更使得百姓们逐利而为,不事农耕,或养蚕种棉,或织布纺纱,结果佃农出逃,田地荒废,往日淳朴的乡亲们各个都钻到钱眼里去了。
至于他家粮行的粮食大亏特亏,那只是小事。他周象春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会在意这些蝇头小利呢?他更在意的是如此乱为,整个地方是礼崩乐坏,道德不复,人伦尽丧。
“想我周家,诗书门第,一门心思德化地方,造福乡梓。辛苦上百年,数代人的良苦用心,却毁在唯利是图上。现在地方是无人不谈钱,各个都是见利忘义之人。”周象春说到最后,挤出了几滴眼泪水来,想必连他自己都被这一番忧国忧民的真心实意给感动了。
只是众人听了好一会,才不咸不淡地附和了几声。
“如此骂,我等就是口水骂干了,那刘玄小儿也巍然不动。”国子监右司业乔用智愤然说道。他原本是翰林院学士李守中的同窗好友,只是最近两人似乎割席断交。
“前侍帅金海辉原是孝庙先皇心腹爱将,立下赫赫战功,在直隶京畿军中深孚众望。可恨刘玄小儿无故将其去职,闲置一旁。某与其有几分深交,只要我们能奉出大义,他振臂一呼,京畿众军诸多义士必定会左袒相从。”冯正行说道。
“如此甚好!”大家纷纷叫好。
二十几人在前院继续饮酒闲谈,抒发朝中权臣乱政的忧虑,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慨。
顾全、夏莫言等几位悄悄地进到了有人把守的后院,有人在里面正等着他们。
“顾兄,夏兄...”杨翯拱手作揖,朗声道。
“杨兄!”
“杨相果真下定决心了?”
“家父明言,刘四郎包藏祸心,正在暗挖我儒学根基,再这般下去,我先贤圣学,数十代大儒的苦心教诲,怕是要在我们手里断绝了。不得不发。”杨翯斩钉截铁地答道。
“只是外面那些人,怕难有什么作为。”
“夏兄说得极是。外面那些人,有几个是出于大义?又有几个是包藏私心?而且他们那些人,多是志高才疏之人,靠他们,真的很悬。只是他们都有些名声,想必能吸引刘四郎那边的注意力。”
听完杨翯的话,几人都明白了。
“想必杨相有了神机妙算,我等皆恭候待命。”
“好!”
又说了几句,顾全等人又悄悄退回到前院。杨翯刚一转身,从旁边厢房里走出一人来,身披披风,头戴斗蓬,显得神神秘秘。
“徐兄,刚才这几人的一番话,你应该听在耳里,觉得如何?”
这人淡淡地说道:“刘四郎最擅长用计,更懂得人心,不要说前院的那些人,就是刚才进到后院的夏兄、顾兄等几位,谁又能猜得透谁忠谁奸。”
“不管他谁忠谁奸,我们要的只是他们做幌子。你的计谋,家父颇为赞许,就按这般如此去做吧。”
“只是人手安排那边,要杨相多费心。殿前司、侍卫司都是刘玄的人,耳目众多,一个不小心就会走漏风声。”
“徐兄放心,此中轻重关节,家父与我深知。”
悄然告别,各自回京城里。杨翯回到府上时,已经黄昏。等到杨慎一散班回府,父子俩又在书房里密议。杨翯把情况跟父亲细细说了一遍。
“父亲,琼林宴确实是个好机会。只是人手那边,还欠缺啊。”
杨慎一把两封信递了过去,杨翯接过来一看,满脸惊喜,“有这两位相助,大事可成。只是这两位真靠得住吗?”
“靠得住。他们两位的底细,我还是知道的。要是刘四郎得了势,他们就会落了势,不得不搏一把。”
默然不语的杨翯想得更多。
刘家跟军将世家把京畿经营得跟铁桶一般,他们又非常抱团,很难从内部找到缝隙。能找到这么几个人,已经十分难得了。而且时不我待。现在那边正在慢慢消化地方,各省份正在编练的常备军很快会正式成军,守备军经过整编等手段也将被一一掌控。加上那几家大商社纵横捭阖,拉拢吸纳地方势力。再过些日子,大江南北只怕悉数落入那边掌控之中。
到那时,众人自会审势,中立的会彻底投靠那边,反对的会慢慢胆怯,找到各种台阶放弃立场,投靠那边。到那时,要想行事就千难万险了。
杨慎一把那两封书信接了回去,放在蜡烛上,点燃后放在一个铜盆里,看着它化成了灰烬,然后徐徐说道:“琼林宴调度布置他俩会参与,届时会将心腹之人安排在附近,再在刘四郎党羽的酒菜里下药,让他们动弹不得。只要擒获了刘四郎,逼他父子交出大权,再徐徐替换枢密院和地方,大事可成。要是他识相,念及师徒之情,让他做个虚位君主也未尝不可。要是冥顽不化,连他们父子一并圈禁了。”
“再过几日,我和礼部许阁老要入贡院主考,禁绝内外。届时你居中调度,谨慎筹备。等到春闱一过,琼林盛宴上,我们剪除权奸,拨乱反正,澄清朝政。然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再造大同盛世。”
杨慎一缓缓说道,铜盆里火焰在他的脸上跳动着,如同给他扮上了一张唱戏的花脸,只是净旦生末丑,一时看不清楚。
第三百七十二章 禹庙兰亭今古路
随着三声炮响,关闭十天的贡院大门被军士们缓缓推开。正统三年,庚戌科春闱终于开始了。
早就在门口等候已久的各省举子们,在侍卫司军士们吆喝声中,排成了十几行队伍。他们提好了笔墨篮子,举着各自的文书,等候验堪放入。
他们大多数人的脸上满是憧憬,“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读书人寒暑苦读,为的什么,还不就是这一遭走完后,东华门唱名,名动天下嘛。虽然不求跟汉王殿下比,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天下文采十斗,其独占七斗。但是能够黄榜提名、殿试唱名、琼林宴叩阙,那也是一个读书人能得到的最高荣誉。
谁能不想?
也有少数人有些紧张,脸色惶恐,手脚举措之间僵硬呆板。旁边人也不以为怪。很多人都是这样,见不得大场面。不过这种人就算是满腹经纶,考试时也很难正常发挥,尤其在这种会试下,心态一旦失衡,很难考出好成绩来。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突然间队伍里传出军士大喝道:“拿出来!快些拿出来!”
众人转头过去看着,只见一个举子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笔墨篮子摔在地上,各种物什滚了一地。他浑身瑟瑟发抖,就跟大风里的一根瘦竹。
举人们神情各异,有心中忿忿不平,恼怒一个丘八武夫敢对文人儒生的骄傲们如此不敬。不过大家都没做声。此时是举人们最卑微也觉得最耻辱的时候,但就算你能考中状元,这个时候也得老老实实地接受,否则一句不遵考场纪律就能将你赶出去。连考场都进不去,你就是十辈子文曲星投胎也莫得办法。
一个军官闻讯赶来,排开众人,走到跟前喝问道:“苟驴蛋,什么回事?”
“此厮夹带!”军士的话就跟焦雷一般炸开,顿时引起了一团嗡嗡声。
军官眼睛一眯,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可不是小事,不管对他们还是举人而言。他叫人看住了这个瑟瑟发抖的举人,再叫人把巡察、督查们请来。
巡察是从翰林院、鸿胪寺等闲散清贵衙门抽调出来的,督查是从都察院抽调出来的御史们,都是读书人,不是进士就是举人。
来的四个巡察督查,听到夹带二字,也不敢做声了,只是站在旁边看着军士们当众搜查。很快,从这举人的砚台、笔杆里搜出几张小抄来。
巡察督查们脸色难看,军官却是舒了一口气。这要是不小心让这厮给夹带进去了,后面却被查到了,自己不仅前途全完蛋,还要流配充军。所有应试举人在验堪入院后,文书上都会有值班军官的画押,事后一查就知道搜查的人是谁带的班。
已经吓得软成一滩稀泥的举人连同证物被一起拖走了。各方都不敢轻视,各自报告上司。
主考官杨慎一、副考官叶志高现在还被“关”在慎思房里,等着正式开考那一刻,解禁拿出考题来。所以现在贡院做主的是总办监考官,都察院左都御史钟升。他接到巡察、督查们的禀告,带着副总办监考官,刑部左侍郎李国利匆匆赶来了。
而负责贡院禁卫戒备的侍卫司副都指挥使余万里也刚好赶到。
三人合计一番,下令暗中细查严查。余万里先是马上将侍卫司军士重新混编,调整带班军官,同时抽调上千官兵进来,充入警戒验堪队伍中。然后所有验堪必须有两队同时进行,互相监督。巡察督查也分在各处,在一旁监督验堪。
验堪变得繁琐漫长,就是此前验堪放入的少部分举人,也被引到贡院僻静再勘察了一遍。
不少举人开始怨声载道,钟升站出来,解释了一番,然后大声道:“某相信绝大数举人问心无愧,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那极少数试图舞弊的家伙揪出来,这样也是对诸位公平公正的负责。”
钟升做过礼部侍郎,现在又是都察院掌院,名显权重,众多举人听了后也变得安静下来,老老实实接受了验堪。
可是验堪到一半,钟升已经意识到不对。才查了一千七百位举人,已经查出各种夹带二十五人,甚至还查出冒籍者四人。这简直有些骇人听闻了,以往各科会试,同样严格的验堪,能查出一两个夹带的就已经轰动天下了,这一科现在冒出来这么多,就不是他能扛得住了。
钟升叫人通报内阁,请宰辅阁老们来坐镇。他站在贡院大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等待验堪的举人,心里暗暗地叹息道:“这天要塌了!”
周天霞、丘继良、杜云霖、韦正孝、刘玄五位一个不落地赶到了贡院。他们赶到时,验堪基本上结束了,大部分验堪过关的举人们都坐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只是又多查出十一位夹带者,还有三位枪手。
大家聚在贡院一个小院子里商议如何处置。
“会试也敢找枪手?真是开玩笑?找谁做枪手?就是上一科的进士都不敢保证在这一科中试。除非请汉王殿下来,那才包过。”
看到院子里众人的气氛有些凝重,周天霞便说了句玩笑话。听完他的话,大家都轻笑起来。
稍微缓解后,丘继良拧着眉毛道:“前段时间,朝局有些动荡,某些人是不是觉得有机可乘了?居然如此大胆!国之大典,也敢作奸犯科,钻营舞弊!朝局虽有些乱,但国法未乱!”
众人点点头,觉得丘继良此番话正好点中了这一科如此多舞弊的原委。这一年多,三位先皇驾崩,又有奸贼据太原叛逆。到现在虽然大体平定,但明眼人都知道暗潮汹涌,有些人就动了心思,想趁着这纷纷扰扰投机一把。
“周相、丘相,三位阁老,那该如何处置?”钟升问道。
“如何处置,按律严加处置。所有舞弊举人夺去功名,终身不得再考。都察院、刑部、京兆府联合侦办,查出幕后及相关人员。涉案之人,无论品阶高低,一律严办。”丘继良毫不客气地说道。
周天霞等人也点头附和,这案子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不大办严办是说不过去了。
一直在细看着查抄出来证物的韦正孝突然抬头问道:“奇怪了,这三十几份夹带,居然制义策论的题目全部相同。”
丘继良走上前来不相信地问道:“怎么可能?这一科的制义策论的题目还在慎思房里,开考炮声未响,外面的人谁也不知道。怕不是胡乱编造的。这些舞弊作犯,多半是哄骗钱财的。”
可是当他看完这三十多份证物后,话语间变得迟疑起来。制作这些小抄的人,就算胡乱哄骗,也不该就着一个制义和一个策论题目来编。这三十多份证物,虽然文章不同,但题目却是一模一样的,都是请的老成儒生写得,文风文意都有投杨慎一、叶志高这两位主考官、副考官的所好。
这就诡异了。
在场的人都是智高思敏之人,当即想到了一个可能。这下连周天霞都不镇静了,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这,这,这不可能!考题怎么可能外泄呢?”
大家都是同样的念头,其它的题目都好说,早就出来了。但最重要的制义和策论的考题都是主考官和副考官在贡院里现出的,他们一直被关在慎思房里,与外来往都是经过亲随、考场小吏、侍卫司军士三层传递,每一层又都有不同的巡察监督两两监察,可谓是严格到了极点。
而且大家也相信杨慎一的人品,是万不会做出泄露题目的事情来。
只是三十多份小抄摆在眼前,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这样,调整考试顺序,先考制义和策论。要是没事,就正常考下去,要是有事,那就暂停这一科会试,等查清楚了再说。”刘玄此时站了出来说道。
“好!我和丘相去拜会慎思房,在门外跟杨相、许阁老说明情况,调整考试顺序,先出制义和策论题目。”
大家都在小院子里焦急地等待着,只听到一声炮响,开始考试了。制义、策论的题目被递了出来,誊写贴在木板上,遍示各处。
一个巡察和一个督查拿着抄到的题目,慌张地跑到小院里,把纸条递了上去。
“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忠信所以进德也。”
看完后,钟升吓得腿软了,扶着身后的座椅,苍白着脸坐了下来。
大家传看完纸条,一清二楚,这两道题目跟三十多份小抄一模一样。
丘继良喃喃地说道:“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汉王殿下,现在已经明确,考题外泄,还请当机立断。”周天霞艰难地抬起头,对刘玄道。
“唉!”刘玄长叹一声,“封锁考场,暂停考试!周相,你我去西苑向监国请旨,推迟本科会试,待查明后再行考试。”
“好,只能这般了。丘相,你去向杨相、叶阁老说明情况。我跟汉王殿下马上去西苑。”
第三百七十三章 只愁风断青衣渡(一)
杨慎一坐在“慎思房”里,如同浑身坠在冰窟里。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回想着此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试图找出蛛丝马迹来。
这次春闱,去年冬月确定时间后,自己就众望所归地被推为主考官。只是副考官起了波澜。先是董惜文,结果这厮被李秀其一纸弹劾送回故里吃老米饭去了。他抢先推荐了叶志高,占住了这个坑,现在看来,这个位置不是什么好位置。旁边的叶志高脸色铁青,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会试考题外泄,身为主考官和副考官,都难咎其职,搞不好是要请辞归乡,前途全无。这如何叫才入阁不过两三月,正踌躇满志的叶志高心甘?
杨慎一已经顾不得去安慰自己的这位同党,他现在只想找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来。
从确定会试日期,杨慎一就开始考虑出什么题目。他把四书五经都重读了一遍,有时候看到某一句,结合当前风谲云诡的朝局若有所感,会忍不住在上面用指甲划上几道印子。
读了两三个月后,杨慎一心里有了十来个拟定题,他思前想后,把各种顾虑都想进去,最后拟定了“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和“忠信所以进德也。”这两个题目。
前面暗誉了孝庙先皇,他与这一位君臣相得,齐心协力准备共创中兴盛世。只是壮志未酬,孝庙先皇就龙驭宾天,如何不叫人扼腕叹息。
后一句表明自己的态度。杨慎一要做忠贞不二的忠臣,要将孝庙先皇的遗志继承下来,开创一个文治德化的大同盛世。
这两个题目杨慎一虽然已经拟定,但他深藏在心里,一个字也没有落在纸上,出于口外。一直到了“慎思房”第五日上,他前思后想觉得妥当了,这才写下了这题目,当即收于信封里,再用印密封。到了开考之时,在与叶志高一起启封,叫书办抄录出去。
可偏偏有人把题目泄露出去了!
是谁呢?
杨慎一继续思量着。能接触到这题目的,第一个就是身边坐着,魂不守舍的叶志高。他亲眼见到自己写下那题目,纳进信封里,然后一起在密封的火漆上用了印。只是他这十日里跟自己一样住在“慎身房”里,房门半步都出不去。
通过亲随传递出去的?
杨慎一、叶志高住在这慎身房,饭菜饮水都是外面递进来的,五谷轮回的方便则是去旁边那间侧屋,里面有抽水马桶,每日有人清扫一次。只是不管谁靠近慎身房,都是两人结伴,再由巡察督查旁边监督,出入都是四人以上,还定时轮换。收买一两位有可能,要想全部收买,是万万不可能的。
思前想后,杨慎一依然没有想明白纰漏出在哪里,他唯一想明白的就是,会试题目泄露,本朝前所未有,就是前周数百年,也只是在混乱荒诞的年份出现过两次。不管如何,这口锅,自己跟叶志高必须要扛下来。
“杨相、叶阁老,贡院的举子们已经疏散开了,都妥善安排了。还请两位回半山堂,监国已经候着我们,一起去太庙请罪。”
周天霞在门口说道。过了一会,慎身房门开了,杨慎一出现在众人眼里。十几日不见,他骤然老了十几岁,鬓角已经全白,头顶上的头发已经是花白参杂。蕴藏在他身上的精气神,似乎被抽走了六分。
杨慎一在众人的脸上扫过,尤其是刘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最后长叹一声道:“会试题目泄露,杨某人难咎其责,难咎其责!”说罢,两行浊泪缓缓地在脸上流淌着。
宝庆公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全体内阁去了太庙,向神武帝和太祖皇帝请罪,然后一言不发又离开,回了西苑。
但无声中的压力却重如泰山,内阁三位宰辅、四位阁老,每一个都如坐针毡。过了许久,周天霞开口了。
“我与丘相去安抚应试举人,杜阁老,你协调京兆府,妥善安排这些举人们的吃住。汉王殿下,韦阁老,你们两位严加审讯舞弊举人,尽快查清案件,给天下一个交代。”
此时,杨慎一开口了,他嘶哑着声音说道:“身为首辅,又为这次会试主考官,题目泄露,众多舞弊发生,杨某难咎其责,马上回家给监国上折子,请辞开缺一切职务,闭府在家待查。”
叶志高抬起头来,艰难地说道:“叶某身为副考官,也难逃失职之责,马上给监国上折子,请辞开缺一切职务,在家待查。”
半山堂里沉寂了一会,周天霞微微叹息道:“先只能这样了。杨相、叶阁老先封印回府,等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还了清白再说。”
杨慎一坚持着站起身来,刚走了两步却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刘玄眼明手快,飞步上前搀住了他。
杨慎一那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刘玄,干涩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最后苦笑一下,在刘玄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了半山堂。
回到府里,刚到书房里坐下,听到消息的杨翯急匆匆地赶到,刚要开口,却被杨慎一挥手制止了。
此时变得老态龙钟的杨慎一淡淡地说了句:“我毕竟只是文人,骨子里缺了一种狠劲啊。”
然后叫杨翯自去休息,留他一人在书房里安静地待着。
那些被抓的举人只是上堂一问,什么都倒了出来。
所有的线索指向一个叫田三亩的人身上,却不想这位在京城街面上还是一位名人。据说他是前宰辅魏良弼第六房妾室的远房表哥,就凭借着这点亲戚关系,田三亩在京城里上下钻营,居然让他给趟出一条路来了。三省六部,没有他不熟的。
地方上进京的官员,想在京察中得个优的,想挪个好位置的,想在户部顺利销账的,都可以去找他,十件事能给你办成五六件,在同行中也算是成功率比较高的。
后来魏良弼告老还乡了,田三亩的行情一下子就下来了,上门求办事的越来越少了,可场面还得撑下去,田三亩慢慢地走了邪道,干起一些别人不敢干的事情。只是大家没有想到,他居然卷到这件惊天大案里来了。
不过这厮早就见势不妙,溜之大吉了。不过再滑溜,也逃不离这法网恢恢。不过十日就在河东被缉捕归案,火速递交京师。过堂一问,居然牵出一条大鱼来,翰林院掌院学士吴之虚。
第三百七十四章 只愁风断青衣渡(二)
吴之虚在隆庆初年就已经是礼部左侍郎,还在钟升之上。只是这些年一直蹉跎,眼看着钟升嗖嗖地往上升,他却徘徊不前。后来终于认清形势,投到了杨慎一门下,于是就时来运转,去年升迁为翰林院掌院学士。
这个官职最清贵不过,虽然没有实权,但随时可以入阁拜相。不知为何,吴之虚打起了这科会试的主意。按道理说他应该是副主考官,但最后只是成为普通的一员同考官。他似乎心有不甘,边动起了歪脑筋。
吴之虚跟田三亩打过交道,有过交情。他找到田三亩,暗中合计卖关节发财。关键是考题。题目由杨慎一出,谁也不知道,但吴之虚想了个妙计。他也是读书人,也点过学政,知道一些考官出题的思路。
他叫田三亩去收买一位杨府的一位下人。杨慎一阖家在辽阳待了十来年,又不是大富大贵的世家,府里身边用的下人都是进京后陆续招募进去的,见到老实可用再加以重用。田三亩很快就选到了目标,使了些手段便把那下人拖下了水。
然后田三亩暗中给钱让他去暗中运作,得到了收拾书房的差事。每次去收拾书房的时候,看杨慎一顺手放着的书是什么,上面有什么印记,各种细节痕迹都一一记住转述给了吴之虚。
吴之虚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他一边熟读杨慎一的文章,一边模拟着杨慎一的思路,细心揣摩着转述过来的各种细节,结果还真让他琢磨到了五六个可能的题目。
可是题目只可能有两个,一个制义一个策论。会是哪两个呢?吴之虚吃不准了。他和田三亩绞尽了脑汁,思前想后,把那几个题目琢磨来琢磨去,终于定了一策,在春闱封院前上了封奏章。
这份奏章是为孝庙先皇加谥号。
吴之虚洋洋洒洒,把隆庆帝的“丰功伟绩”大捧特捧了一番,还顺带着把杨慎一隐晦地捧了一把,说他们俩当初在潜邸时是如何为师为友,后来又是如何互相扶携,如何君臣相得,又如何壮志未酬云云。
虽然这份奏章把杨慎一看得热泪盈眶,但他和诸位宰辅阁老都知道,这就是一份拍马屁的奏章,拍隆庆帝先皇和他马屁的奏章,所以也就批了阅,递到西苑,然后飘没了。
谁也不曾想,吴之虚却是另有一番心思。他用这份奏章激起了杨慎一的心思,在贡院封院忍不住想起往事,然后就定下了那两个题目。
或许他就是赌一把的,没有押中,谁还敢找他退钱不是?
却没有想到,吴之虚居然押中了。
看到这些审讯卷宗,周天霞脸色怪异,抬头问两位审案官:“汉王殿下,韦阁老,你们信吗?”
“不信!”刘玄毫不迟疑地答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而且吴之虚要是有这能耐,还当什么翰林院掌院学士,早就成了宰辅了。更让我不解的,这次舞弊营私大案,共计赃银五万七千四百两,吴之虚就算拿大头,也不过是三四万两银子,他堂堂翰林院掌院学士,不算俸禄,光是出书,一年也能得个数千两银子,还不用担风险。他有这么缺银子吗?”
“汉王殿下说得没错。而且汉王和我查到,吴之虚在会试舞弊案中应该别有用心,似乎收买了翰林院的几个人,这些人这次会试被征召入贡院,为行走书吏,或许能寻个机会进到慎身房,找到密封的卷宗,用某种办法偷出考题来,再传递给吴之虚,最后由他用某种办法传出贡院。可惜,吴之虚在听闻田三亩落网,被递解入京后,当即就服毒自杀了。”
韦正孝在一旁补充道。
刘玄双手一摊,“现在死无对证,田三亩只知道这些,那些机密内幕,随着吴之虚自杀,已经无从查起。”
这一天,刘玄带着卷宗来到杨府,将审讯的结果送给杨慎一过目。
他只是粗略看了一眼,便放在桌子上,然后透过水晶老花镜上方,盯着刘玄看了好一会。最后缓缓摘下眼镜,左手轻轻地在鼻梁处揉动着,嗡声地说道:“四郎,你拜我为师那天,是一个秋风习习,天高云淡的日子吧。”
“杨师记得没错,是九月初六,正是莺飞草长的日子。”刘玄答道。
“一晃就是十一年了,日子过得真快。刘四郎,我一直以为我是天下最了解你的人,却不曾想跟天下人一样,根本不了解你啊。”
“四郎,你知道你做的那些事,还有你们刘家做的那些事,早晚都藏不住的,要是没有这一年多的变故,只怕再过了五六年就会显著于世,到时候你们怎么办?造反吗?”杨慎一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刘玄。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刘玄含糊地答了一句。
杨慎一却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还是你们杀伐决断啊,你刘四郎也当得起一句坚毅果敢。认定的事只管做下去,总会有结果的。不像我们这些文人儒生,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只是刘四郎,你到底想做什么?”
“神武帝紫薇宝录第一百七十六卷第四十九章,说华夏民族从千年前开始,是世界上最会种地的民族和国家,垄耕种植,大兴水利、先进农具,从而创造了农业社会最璀璨的文明。但农业社会终究要过去,下一千年取代它的是工业社会。这是一艘顺风船,搭上的就会乘风破浪,远去万里;没搭上的就会塌陷沉沦,成为圈中的牛羊。”
“有这一段吗?我怎么没读过?”
“数百年前,有人整理编撰时,很多东西没有人看得懂,以为是神武帝说的是天界的事,当成了鬼怪志异,然后尘封数百年,深藏在故纸堆里,偶尔被我发现了。。”
杨慎一默然一会,迟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说的那个工业社会要到了?”
“是的。以前我们天朝上国,中央王朝,一直自傲于这个世界。可惜的是,这个世界的文明,并不是读四书五经,不是道德文章。”
“那是什么?走夫贩卒,奇技淫巧吗?”杨慎一满脸不屑道。
“这些走夫贩卒凭借奇技淫巧已经跨越万里海域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们却还在这里坐井观天,狂妄自大。”
“哼哼,那些化外之地,荒蛮贫瘠,他们为了搏生路,所以才四处漂泊求活路。我中华天朝,地大物博,物产富饶,天赐之地,自然不需如此搏命。”
刘玄忍不住笑了,五胡乱华时,那些你们看不起的胡人,差点断了华夏民族的根,还不知自省。佛郎机等泰西国家不见得荒蛮贫瘠,但人家敢拼命是真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第三百七十五章 只愁风断青衣渡(三)
刘玄不再想着如何去说服杨慎一了,而是悠悠地转言道:“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坐井观天,只是每个人看到的天不同。非常幸运,我看到的天跟杨师看到的不同。”
“哼,那我拭目以待。”
刘玄看到杨慎一自傲的神情,忍不住说道:“杨师,其实我最看不起读书人的一点就是,总是自诩读了几本书,就口口声声代表着圣贤,喜欢以道德为标杆,动不动就要去教化别人。就跟泰西的那些神父一样,口口声声代表上-帝,以改编过的圣-经为准绳,动不动就要去审判别人。在这两类人眼里,最恨的就是国法,因为国法也约束着他们。”
说到这里,他拿出了一张纸,轻轻地递到了杨慎一跟前。
杨慎一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才看了两眼,双手就不停地颤抖着,“你,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没有万全的准备,我怎么敢下场玩这么危险的游戏呢?
说到这里,刘玄低着头看向坐在那里杨慎一说道:“其实我一向认为,识字读书为的是改善自己的生活,探索和改造这个世界,绝不是为了控制和奴役别人。虽然我中了状元,写了不少诗词,但实际上,我更擅长做事。”
已经恢复常色的杨慎一点点头,带着几分冷笑道:“这一点我相信。”
刘玄站起身来,拍手道:“还请恩师保重身体,大约只需二十年,我要做什么就一目了然,到时候恩师可以用你手里的笔来评价我和我做的事。”
“你不怕我故意抹黑你吗?”
“我敢做难道就不敢让人说了?再说了,这世上不仅仅你一个人手里有笔。”
说到这里,师徒两人默然无语。刘玄站在那里许久,突然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杨慎一眯着眼睛,仿佛看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少年郎,也是这般恭敬地给自己磕头拜师,一时间他的双目含着热泪,抬头仰望着屋顶。
会试舞弊案在继续追查着,足足查了一个半月,最后还查出应试举人中有七十九人冒籍、冒名、买名,涉及江西、湖南、湖北、南直隶、河西、闵海六省,牵涉官员一百三十九人。
期间,同签枢密院事、前军都督冯遇仙在花萼楼喝酒,喝得大醉却执意骑马回去,结果绳索松脱,他从马上跌落,一头撞到路边的栓马柱上,等送到最近的医馆,已经一命呜呼了。
上书房提监翁德海在从西苑回紫禁城的路上,突然心口疼,等到太医匆匆赶到,已经嘴唇发乌,没有气息了。
过了两月,会试舞弊案终于定案,
主犯吴之虚自杀,家产抄没,田三亩绞刑弃市,抄没家产;从犯乔用智、周象春、冯正行、祝良机等二十六人抄没家产,流配安西、南安等地。其余四十五人被免职或贬为九品小吏,交地方看管。其中有刘玄同科好友夏莫言和徐文祯。
徐文祯南下赶赴地方,一夜喝酒,居然学李太白去捞月亮,跌入河中淹死了。夏莫言被安置在密州,最后悟道,上崂山修道去了。
副考官叶志高被贬到贵州,任副提学,去那里教化山民。主考官、首辅杨慎一被贬为滦州通判,安置滦州乐亭,交地方看管。
顾仝、丘好问、毛贵均,李国利纷纷补入六部任职,李桂芳等人则外调地方,或为一州之长,或为省政佐官。周天霞接任了首辅,刘玄接任了次辅,执掌尚书省,丘继良继续执掌门下省。胡伯恩、李秀其补入内阁,与杜云霖、韦正孝分掌六部。
接着会试终于举行了,接着是殿试、琼林宴,波澜不惊地进行着。
这一天,通州以东宝坻的青衣渡,河对面就是滦州地界。
刘玄一身素衣坐在渡口旁边的亭子里,杨慎一还是那身衣服,就跟当年从关东入京的装扮几乎一样,就坐在对面。
所有的人,常豫春、黎文忠和数百护卫,杨翯以及杨家家仆,都远远地站着。
“刘四郎,徐章符可是你好友啊。”
“是啊,他是我的同科,国子监结识的好友。可惜他是一位要我性命的好友。”刘玄淡淡地说道。
“我终究没有那么狠劲啊。当初恭庙先皇蒙难时,我已经预见到这天下没有人压制刘家和军将世家,当初有人劝我,为了天下太平,诱捕你父子二人。我终究没有狠下这条心来。”
“是章符给恩师提的这个建议吧。其实从这一点看,其实他跟沈自省并无差异,屈原太白之气太重了,有些看不清现实。以为诱捕家父和在下,军将世家就能束手就擒了吗?他怎么没有去想,难道不是刘家笼住了军将世家这群雄狮恶狼。”
“真以为仁庙先皇、孝庙先皇对我刘家抬爱厚待,只是私交和另眼看待?殊不知,坐上那个位置后,就没有什么私情可言了。我刘家父子真要被朝廷害死,军将世家就是虎兕出柙,这天下怕是一场大乱。”
听到这里,杨慎一不由笑了,“所以我不听这个劝告。朝局是一团乱麻,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章符却是想得极为简单。因此我常常觉得自己琢磨不透你。这些道理,我宦海沉浮了二十多年才悟到,你似乎天生就懂。”
“恩师缪赞了,只是有人读书,不求所解,只要是先贤之说,都深信不疑。我读书喜欢刨根问底,更喜欢怀疑一切,哪怕是先贤巨著。这世上没有完人,更没有圣贤,只有脚步不停的凡人。”
杨慎一仔细地看着自己这位得意学生,想要努力去看透他,最后摇摇头。他看向河面,只见涵河奔流不息地向东南方向流去。河面上卷过来的风儿轻拂着河边的杨树、柳树。这青衣渡还是这般。当年自己从这里渡河入京,今日自己又要从这里离京。
来来往往,一天、一月、一年、一百年,这里来往了多少权贵名士?最后怕是都化成了一捧黄土,只有这涵河继续川流不息,青衣渡依然渡人来往。
“刘四郎,你准备什么时候登基称帝?”
“不急,我想着先干二十年,要是天下人觉得我干得还行,愿意公推我为帝,我就称帝。要是觉得我做得不行,那就公推别人呗。我也学恩师这般,找一处好地方,安安心心做学问。”
杨慎一大笑道:“不愧是刘四郎!老夫走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拂袖而去,径自上船。
刘玄在岸边长久作揖,一直等到船只在对岸停住,这才作罢。
第三百七十六章 湖云一片闲舒卷(一)
“殿下,南海已经平定,只是安南国黎莫两朝分立,南北对峙。莫朝到时识趣,早早上表向我朝称臣,两广事乱,莫朝还封锁红河边境,还将潜逃入境的乱贼逮捕,递解我朝。黎朝却有些不臣之举,不仅不循例遣使向我朝吊丧,还举兵南下,侵扰同属藩属的占城、南蟠两国。”
在汉王愚园靠曲江湖的亭子里,刘玄、明国维、李公亮、孙传嗣四人在一边饮茶,一边聊着。
明国维一个职位是汉王侍从室副主任、勾当秘书处公事,另一个职务是武英殿都检校文字,内阁行走。应该是刘玄的政治秘书兼内阁代表。
李公亮的一个职位是汉王侍从室副主任、勾当情报一处公事,另一个职务是兵部右侍郎、枢密院都承旨、左军都督府经历司经历。应该是刘玄的军事秘书兼枢密院代表。
孙传嗣现在是刑部右侍郎,兼任警政总署筹备总办。刚才开口说话的是明国维。
“安南四国,莫朝、黎朝、占城、南蟠,黎朝最强势。北侵莫朝,南压占城和南蟠。莫朝夹在我朝和黎朝之间,南蟠已经臣属黎朝,用不了几年会被纳入版图。占城北有黎朝,南有真腊。都有强敌环伺,所以莫朝和占城以事我朝为保命。”
李公亮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而今中南诸国里,暹罗最强,西攻缅甸,东侵真腊,北扰南掌。尤其是对东,陷吴哥城,迫使真腊迁都金边,仅仅保有金边湖以东、湄公河三角洲地区*。各国纷争,却是我朝下手的好机会。”
“而今何老将军接任右军都督,刘大郎接任南洋水师都统制,整饬南海舰队之时,正好可以借着敲打那些不臣之国的机会立威。汉王殿下的意思是压制黎朝和暹罗。枢密院的军令想必已经传到两广、南海,黎朝、暹罗两国不服王化,有不臣之心,必须严惩。所有船只不得出入两国,南洋水师有权扣押没收所有两国边境上的船只。”
听完李公亮的话,明国维问道:“殿下,这是何意?打强扶弱吗?”
孙传嗣却在一旁慢慢琢磨,最后抬头问道:“殿下,莫非是驱虎吞狼之计。”
刘玄看了李公亮一眼,相视一笑。
“传嗣猜得没错。我们就是要压制黎朝和暹罗两国,封锁海路,切断其重要财源。等到其国库窘困,内部矛盾丛生,他们就必须向外释放压力。我朝他们是打不到,南洋水师他们又打不过,想必就会盯着占城、真腊这些占据富庶土地的弱小国家欺凌。”
“殿下的意思属下明白了,到时候学着援征朝-鲜例,出兵占城、真腊。”
明国维笑着点头道。
“神武帝当年就想着对中南诸国下手,只是力有不逮。后来几位天子,也遵照遗训宝录执行了近百年,只是占据了星瞻州、南安州后,开始冶铜制钱,扼守关卡,躺着也能收钱了,便没有了继续遵循的动力了。不过三四百年过去,中南诸国被裹在我朝手里,慢慢地捂,也该到了果熟蒂落的时候了。”
等刘旭话落音,大家都知道意思,笑着说道:“汉王殿下还是如此足智多谋。”
孙传嗣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忍不住问道:“汉王殿下,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我朝水师要大用?”
“是的。以后左军都督府下辖的常备军改为陆军,右军都督府管辖下的水师要改为海军。泰西诸国能不远万里来我朝,我们反倒还在眼前的海域里坐井观天。四百年前,前周水师已经远涉天竺,三百年前,前周水师已经行遍大食和大荒洲弼琶罗、甘棠、麻林、黑齿等国。可往后却是越走越近,近百年只是守住星瞻州海峡,半步不出。就是近在身边的南海东边诸多岛屿,两三百年了,都没有勘探明白。”
“要是按照神武帝宝录遗训,三百年前我朝水师就该环游世界一圈,在南北句芒洲开设殖民地,在大荒洲**甘棠、黑齿国和最南角设海外节镇。可是到现在,连影子都没有。所以阁院准备以奉监国诏令明发天下,鼓励民间凑股成立商会,雇船出海。”
“凡新发现地方,设立海外郡,发现者按功劳高低,可赐郡观察使、防御使、通判等职,可分享该地二十年税赋的三成。该商会不仅有取名权,还有在该地开矿、种植等经营权利。”
听到这里,三人都不由大吃一惊:“如何厚利,那些人岂不是要发疯?”
“海路艰辛重重,往往是九死一生方得一次来回,不许以厚利,谁肯冒着生死去探险求财货?作为表率,我汉王府牵头,富国银行、新成立的渤海银行、南海银行和其他几家商社,合股组建了青蛟商会、白寅商会和朱雀商会,正在招募海员,购置海船,分别以北句芒洲西海岸、大荒洲最南角以及传说中的南海以东祝融、毕方大小岛为目标,一路探索绘图,设立驻点,以备进一步的勘探。”
说到这里,刘玄笑着道:“这三家盈利丰厚,未来可期。总股本合计八百万,正向民间招募四百万股,一股一两,很划算的。三位有余钱的话可以多买些,保你发财,甚至可以流给子孙后代。大好的机会,要是错过了可别怨我没给你们消息。”
三人大笑:“汉王殿下做生意也是高人,我等深信不已,回去就把老本拿出来,三家商会的股份都买上一些。”
孙传嗣问道:“属下听闻殿下把泰西佛罗伦萨的皮埃罗派来回去,还带了四艘船,准备打通大食和泰西的海路。”
“是的。”
“属下还听说殿下让皮埃罗等人在大食、泰西放出风去,只要寻得什么罗马十二铜表和查士丁尼法典抄件,还有毕达哥拉斯、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阿基米德等十几位泰西、大食先贤的著作,可以一本文卷或抄件换一船丝绸或瓷器。殿下,如此重金悬赏泰西杂书,怕引起非议吧。”
“这些可不是杂书,可是利国利民的**宝,我朝屹立新千年时代的大利器。一船丝绸或瓷器值多少钱,就算花出去一百一千艘船的丝绸瓷器,得到了那些珍贵的文卷抄件,都是再值得不过。而且是我自己掏的腰包,个人爱好,不行啊。天下人都知道本王文采横溢,博览群书,收集些稀奇孤本,谁敢有意见?”
* 16世纪,湄公河三角洲地区还在真腊-即柬埔寨手里,还没有被越-南占据。
**大荒洲即非洲,北句芒洲即北美洲,南句芒洲即南美洲,祝融和毕方大小岛即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欧罗巴洲还是这个名字。为啥叫这么个名字,是神武帝前辈定的,主角也莫得办法,他也只是工具人。
第三百七十七章 湖云一片闲舒卷(二)
这时,林受用带着几位内侍过来。
“见过殿下和三位大人。王妃娘子听闻三位大人在陪殿下品茶,特意叫小的送来太湖洞庭山的银针茶。”
“谢过王妃娘子!”李公亮三位连忙起身,向内园方向行礼道。
重新泡上洞庭银针,四人细抿了两口,纷纷赞叹道:“果然好茶!色翠味甘,香气悠然,好茶!”
从太湖洞庭银针上,四人很快就谈论到江浙地方事宜上。
“淳之在两浙做得得心应手,而且又有汉王殿下讲读秀才的伏招和团练军退伍军士的后招,不仅两浙,南直隶也尽在掌握之中。正是有了汉王殿下的深谋远虑,才有今日这虎视天下的大势。尤其是讲读秀才和退伍军士这两招,着实精妙。”
刘玄笑了笑,突然开口道:“下一步我准备改制科举。”
三人一愣,神色变得郑重,倾听刘玄的解释。
“我曾经跟恩师说过,识字读书,不应该仅仅局限在中试做官上,这太浪费民智了。识字读书应该成为学习谋生技能的基础,读书几年后,大部分人可以去学工匠、耕种、航海、财会等等,学得一技之长,作为养家糊口的基础。少部分聪慧上进者可以再进一步,或深造科学,或习医循法,或从政入军。”
“我跟永兰、同道以及姐夫几人深谈过,准备借着这次会试大舞弊案,请他们上书痛批科举弊端,建议大行官学。按照我的设想,我朝学政应该分三块。第一是国民教育,所有童子,六岁可开蒙入小学。此项朝廷地方全力投入,初步每乡设一小学,理想状态是按某一范围多少适龄学童来设立小学。学习五年,学国文、数学、科学。目前先以男童为主,女童后续会设立女学,分开进学。”
李桂芳、顾全、丘好问都是刘玄的同科,现在也是一时名士了,他们出面,影响力会很大。
“数学,数字之学,好懂。只是这科学?”
“是的,每一科格物学问的总称,下面分物理、化学、天文、地理等学科。小学所学科学乃是通识而已。”
“《鹖冠子.王鈇》中,‘庞子云:愿闻其人情物理。’乃指事物的道理。化学,顾名思义,应该是物体转化的学问。”明国维想了想说道。
“张义说的意思极对。”
“那属下们知道了,请殿下继续。”
“五年小学过后,就是中学。中学分两种,一是学一技之长。如工厂、耕种、畜牧、操船等技能,在此学习一技之长,作为以后谋生的根本。此学朝廷投资一部分,工厂商社投资一部分,总是帮他们培养人才,出些钱财也是应该的。二是深造之中学,分文武,武为见习士官军官,文则进学更深的国文数学,以及初等物理、化学、天文和地理,还有律法。”
“中学四年,期满可参加统考,合格者进入到大学堂深造。学研更深的数学和科学各科,以及律法、财会和医药等。四年期满,成绩合格者可为学者,可为工程师,可为律师,可为会计,可为医生。也可参加每年的国考,合格者者入翰林院学习,一年后授职地方,优异者可入成均馆学习,一年后授职中枢。”
三人听完后沉默了许久,李公亮先开口道:“汉王这般筹划,降低了学习的难度,却提高了考取的难度。目的属下也知道,如殿下所言,不能浪费了民智。天下多少读书人,一年能考中举人进士的有几个,大部分未中,不是靠着家产撑着,早就饿死了。只是如此一来,怕有心人会趁机生事。”
“此事势在必行。科举虽然选材不论寒门贵门,但终究每年成材的太少,其余的都荒废在那里。大家只要是识了字读了书,都想着去考科举,其余的都没有心思去做了。而且正是因为读书目的非常明确,所读的书也越来越单一,其余的书都变成没用的杂书,一概不读了。于是越读越死,越考越废,最后反倒成了一种愚民的手段了。”
“当年神武帝要废除科举,行新学政,只是当时条件不允许,只好在隋唐科举制度上改进,破除读书上的垄断,作为抑制地方豪强世家的重要手段。但他还是留下了新学政的想法,我在此基础稍加改进了。”
“如此也好,殿下处处打着遵行神武帝遗训,各报纸上再多加引导和造势,也是一举两得。”
“不错,”孙传嗣话刚落音,李公亮接言道:“而今大势在汉王,百万雄兵枕戈待发,就借着行新政的当口,给那些有异心的人的借口,让他们自己跳出来。正如殿下所言,晚行不如早行。”
明国维却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殿下,我听闻殿下叫内阁商议,继续推新政变法,其中主要是行摊丁入亩和养廉法?”
“是的,本王的意思是前唐前周等朝,都是以田地和丁口为根基来确定田赋丁税。但种种原因,田地和丁口的真实数字,在历朝历代都是一笔糊涂账。既然如此,我就不管丁口了,只盯着田地来。人口青壮有脚,可能会四下跑动。但田地没脚,跑不掉的。朝廷集中人力物力,花三五年时间,把全国田地真实数字搞清楚。然后以田地纳赋,逐渐免除丁税。”
明国维脸色不由一变,惊叹道:“要是汉王殿下明诏天下,废免丁税,天下百姓将视殿下为千古明君。”
“明君不明君的,本王不在意。关键是这么做有大好处。首先本王要大行工商,要的是青壮劳动力。要是再收丁口税,百姓们会用各种法子藏匿人丁。而且丁税的基础之一是百姓的住所、职业等都固定不动,否则就是大麻烦事。可此后工商大行,要的就是大生产、大贸易,需要人口流动。今天在明州做丝绸,明年可能在湖北做茶叶。所以废除丁税,利远大于弊。工商一兴,所收的税远胜丁税数十数百倍。”
“其次,本王喜欢以利相驱。可以通过调整田赋,让种地慢慢地变得利薄,迫使百姓官绅不要有钱就去买地,把钱变成了死钱。本王就是要通过田赋推动那些地主乡绅们,去投资获利更丰厚的工商,把他们手里的钱变成活钱。朝廷官府不仅要抽血,更要大力造血。让钱变成活钱,就是大力造血。大兴工商,就是大力造血。”
“殿下良苦用心属下们知道,就是怕有些老古董会以民以食为天,无农不稳来抨击殿下新政。”
第三百七十八章 湖云一片闲舒卷(三)
刘玄冷冷地说道:“这些老学究只知道盯着鼻子尖的地方,只知道拿上千年前的见识当真理,活脱脱一个个老僵尸。却不知道时代在变,世界也在变。我们一船棉布到安南、暹罗可以换十船稻米回来。人人都去种地,人越来越多,田地却没有多少增加,而且每年产出就是那么多。所以粮食越来越金贵,田地越来越值钱,然后有钱人和权贵都拼命去购买兼并田地,百姓可种的田地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穷。一遇到天灾,必有更大的**,最后就是一场激烈的动荡变故。”
“我们必须趁着当前千年以来的大变局,跳出这个轮回上千年的桎梏。”
“属下明白了。”三人最后说道。
“养廉法就是把火耗、库损等各种灰色收入废除掉,折成职位、岗位等各种津贴,作为按阶俸禄的补充,确保官吏生活在中等。有此为保障后行一刀切,再有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行贿受贿等不法之举,就是国法严惩了。”
“殿下此举,名是严肃官吏法制,实是给予他们好处。毕竟以前火耗、库损只有部分官吏才有,现在却是分摊给所有官吏,人人有份。”
“重明此言甚是。这也算是一种收买。贪官污吏是很难禁绝的,就算给再多的养廉钱,也填不满某些人的贪欲。只是本王和朝堂仁至义尽,届时严惩这些贪官污吏就师出有名,大义在手了。”
四人都笑了。
刘玄重新换了水和茶,又泡了一壶茶,四人又细品起来。
坐在亭楼上眺目望去,此时的曲江湖风恬浪静,水底天心,万顷茫然,浑然一色。岸边是桃红似锦,柳绿如烟。花间粉蝶双双,枝上黄鹂两两。在远处,士女喧阗,游人如蚁,可谓是踏青士女纷纷至,赏玩游人队队来。
四人指点了一番,又坐回来说起正事。
“殿下,地方公推细则一事,真的要大行?”明国维问道。
“张义,是怎么回事?能给我们说说吗?”
“阁院合议,等汉王殿下与宝庆公主在守制期后完婚,并摄监国,然后天下公推登基为帝。只是殿下提出了公推细则,枢密院倒没什么。内阁和三省六部在议论纷纷。”
“细则主要是天下各地百姓,年满十八岁,前五年间纳田赋若干石、交税银若干两者,皆可参与公推。以县为起始,按公推人口多寡,从公推者中推选出县评议会评议员十五到三十人不等。每县评议会再推选三到五位州评议会评议员。每州再推选五到七位省评议会评议员。每省推选十位通议郎,入职通议院。”
“有资格参与公推者,为公民。县、州、省评议员叫县、州、省评议员。然后两监国再择各地德高望重者,任命为资政大夫,凡有赐爵者,皆为资政大夫。组成资政院。两院再合议公推。”
听完明国维的解释,李公亮和孙传嗣眼睛一亮,尤其是李公亮,忍不住嚷嚷道:“殿下,这是一招妙棋啊。如此公允的推举,前所未有啊。届时殿下登基,何等地名正言顺。民意所向,民心所归,前所未有啊。”
“而且这一招也暗合殿下的以利相驱之策。给予纳赋税者以公推权力和资格,可参与地方和中枢政务国事,何等荣耀之事。想必百姓们必定能踊跃纳赋税,而且久而久之,便可在百姓们心中养成纳赋税理所当然的念头。”孙传嗣在旁边补充道。
听两人一说,明国维像是想起什么来,转头对刘玄道:“汉王殿下,你曾言要做二十年监国,等天下人觉得满意,愿意公推殿下才肯登基。如此一来,这两院岂不是要行二十年,而且养成惯例后怕是以后也要照行。如此一来,这两院...”
李公亮却是眼睛一亮:“妙!妙啊!吏治历来很难厘清。官官相护,官场之人总有牵绊。设立了两院,资政院不说,县、州、省三级评议会和通议院,可分别钳制地方和中枢。这正符合殿下此前跟我们常说的制衡之说。”
“张义、重明、传嗣,你们已经快要得到我的真传了。”刘玄笑呵呵地说道,“天子之权威,少用才是最佳的。为君者,不在于多重的权柄,而在于能调和多少矛盾,笼络多少人。”
“借公推为由设立两院和地方评议会后,我会逐渐改制内阁和枢密院。枢密院不会大动。内阁会大动,届时以尚书省权限为主。中书省废除,分为资政院和通议院,主要职权为三项,审核颁布律法,审核内阁度支,监督内阁和枢密院。”
“门下省废除,分为大理寺和都察院。大理寺主要职权为解释律法,依照律法断案。设大理正卿七人,终身制,有最高断案权和释法权。各省废按察使司,皆设理法院,一院有理法判官五人,主持该省依律法断案。州县设典法院和裁判所,设州推官、县司直,各领所属依法断案,与地方无干。”
“都察院总司官吏、行政、军务等诸监察,上至资政院,下至乡公所,无所不可查,无职不可查。其有弹劾权,可弹劾免职,提请诉讼,论处罪责。只在省设监察厅,然后各县轮换派遣御史巡察。”
“尚书省变为内阁,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皆为阁老,再设一尚书仆射总理内阁。此六部分领诸司,如吏部分领文选司、通政司等,户部分领度支司、税务司、民政司等,礼部分领典客司、学政司等,目前暂定十六司,各司以侍郎领衔理事。司以下再设厅、局、科,分理中枢政务。”
“各省以承宣布政司为署理一省民政之官署,布政使为正职,左右宣政使为副手,分领各职事。布政司分设若干厅,厅为厅佥事。改普通州为郡,以观察使掌郡事,而知某县事为一一县署理民政之官署,分设若干局。废转运使、学政等职,其职权并入布政司。省兵马司、郡兵备司、县尉署依然保留,只是各职能有所调整。”
“各省省府,以及大州、要州、华州,如扬州、泉州、明州、金州等,保持州制,以知州事掌州事,高各郡半阶,隶属中枢,各省代管。分京师府、南京府、西京府三大府,以府尹掌府事,等同各省制。”
说了一大通,刘玄说得有些口渴,连喝了四杯茶水,才把喉咙干涩的感觉润除掉了。
三人面面相视,过了好一会,李公亮才徐徐说道:“这一番改制倒是与殿下在朝鲜定的新制曲异同工。只是这番大改动,不知道有多少人反对。”
“慢慢来,温水煮青蛙,以利相驱。信者有官当,不信者没官当。天下这么多读书人,而且行新学政后,读书人会更多,还怕缺了他们?”
“殿下,就是怕有些人读的书越多,会想得越多,想要的也越多。”
“无妨。这世上就算个个都读书,能够读得不惑的没有几个。大多数人就算识字读了书,依然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以前用愚民之举,倒是方便省事,只是太浪费了。现在就算开了民智,还有更多的办法。而且就是因为百姓们识得字,读了书,反倒更方便向他们灌输一些东西了。”
李公亮三人听了后,都笑着摇摇头,不再多语。
回到内园,薛宝钗还未歇息,见到刘玄回来,连忙迎了出来。
“今儿见到王爷气色,像是跟几位大人谈得挺好的。”薛宝钗在一旁坐着,看着鸳鸯在帮刘玄脱下外面的衫袍,端来了洗脸水,伺候着刘玄洗了一把脸,又捧着一盏银耳莲子羹在旁边候着。
“这就是我比杨师高明之处,十几年来,我能从刘家笼络的人里挑选培养了数十名人才,有文有武,都是能干实在之人。而且都是志向一致,利益相关。义利相合,才能放心地用。杨师心怀大志,却总是以为只要志向相符,就能结成一党,临到用人之际,这才发现束手束脚。”
薛宝钗看了一眼在旁边站立不语的鸳鸯,转言道:“殿下,过几日就是中秋节,贾府老太太那边请母亲和我们几个姐妹们过去。只是这边老太太和太太也要在府上设宴,就合计了,我们十四那天先过去。十五那天再回府上来。”
刘玄听了,却微皱着眉头,斟酌了下说道:“娘子,这次贾府,你和外姑太太还是不要过去了。”
薛宝钗一时惊住了,鸳鸯也忍不住转过头。
“殿下,贾府出事了吗?”
“东府那边,闹得有些不像话,要整饬一番。西府好像也有人牵涉其中。这时过去,不大妥当,派人送份礼过去,找了托词。”
第三百七十九章 月悬晴夜燕户空(一)
这一日,贾母正靠在榻上听人讲趣,听到有人禀告,东府太太过来请安,连忙叫进来。
“东府太太,你是从哪里来?”
“回老太太的话,我刚从汉王府看了两位妹妹回来。”
“两位侧妃娘子身子可好?”
“好着呢,谢过老太太关爱。”
“可算是好了,两位侧妃娘子嫁过去两年了,可算是有了身子,生下一儿半女,在汉王府也能立住脚了,太太和你娘老子也能放下心来。”
“正是,三清保佑,可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这可是件大喜事,东府太太要喝几杯。”
应着贾母的话,尤氏喝了三杯桂花酿。
贾母继续说道,“接下来也该商量我们赏月的事。本来还想着姨太太和汉王妃她们几个过来,大家热闹一番。只是刘府老太太和太太也要设宴赏月,撞了时日,真是可惜了。”
王夫人笑道:“回老太太,府上都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哪里好?只是园里到处都空,怕夜晚风冷。”
贾母道:“多穿两件衣服又何妨。园子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
说话之间,早有媳妇丫鬟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经摆好,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道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
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过,如今可以把这些蠲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的时光了。”
琥珀忙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罢了。”
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
贾母笑道:“这样正好,正想这个吃。”
琥珀听了后,连忙将碟子挪在跟前。
贾母吃了两口,放下筷子道:“这么吃着没意思,把玉儿跟袭人叫来。”
不一会,林黛玉和袭人都到了,贾母便命两人坐下来来同吃。袭人向贾母、王夫人、尤氏、林黛玉都行过礼了,便和林黛玉对面坐下。
贾母看到这举动,心里更喜,开口道:“袭人,你现今儿又有身子,大哥儿怕是顾不过来,就放到玉儿房里帮着带。”
袭人一听,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低着头应了下来。
吃罢,尤氏陪着贾母喝了几钟,又说了会话,这才告辞。
走至大门前上了车,银蝶坐在车沿上。众媳妇放下帘子来,便带小丫头们先直走过那边大门口等着去了。因两府之门相隔没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来往,不必周备齐全。而且天黑夜晚之间,回来的遭数更多;所以老嬷嬷带着小丫头,只几步便走了过来。两边大门上的人都在东西街口早把行人断住。尤氏大车上也不用牲口,只用七八个小厮挽环拽轮,轻轻地便推拽过这边阶基上了。
等众小厮退回狮子以外,众嬷嬷打起帘子,银蝶先下来,然后搀下尤氏来。
大小七八个灯笼照的十分真切。尤氏看到两边狮子下放着七八辆大车,便知道应该是来赴赌之人所乘,便向银蝶众人说道:“你看坐车的是这样,骑马的还不知有几个呢。马自然在圈里拴着,咱看不见。也不知他娘老子挣下多少钱与他们,这么开心儿。”
一面说,一面已到了厅上。贾蓉之妻夏氏带了家里媳妇丫头们也都秉烛接了出来。
尤氏趁着酒兴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也没得便。今儿倒巧,就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
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先去悄悄的知会在那边服侍的小厮们,不要出声惊扰了。
于是尤氏夏氏一行人悄悄地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道四,嬉笑之音占多;又有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不少。
原来贾蓉见到这些日子朝局动荡,不少熟人都歇菜了,不敢轻举妄动。加上最近身子有些微恙,不能出去游顽旷荡,又因皇室守制期间,不敢每日观优闻乐作遣,太过放肆,便生了个破闷之法。
日间以习射为由,遍请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久,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
贾蓉这两三年挣了不少银子,出手阔绰,在京师地面上落了个“赛孟尝”的雅号,一声招呼,亲朋好友们都愿意来。
往来的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袴。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鸡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炮。
不到半月工夫,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自家那几块“废物”,文学已经废了,当亦习习骑射武事,要不然有机会混军功,人家都不爱带你去。
于是他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蓉习射一回,方许回去。贾蓉志不在此,再过一二日,便渐次以歇息休养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个酒东;至后渐次赌钱,如今已然两月的光景,竟然每日赌钱胜于习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
家里下人借此各自得了些好处,巴不得天天如此,所以竟成了势。只是大家都想着长久玩下去,都咬着牙闭嘴不说,外人皆不知一字。
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所以也混在其中。只是他运气差,天天赌得清洁溜溜,且囊中赌本不厚,只得外借,不曾想,十几天下来居然向做东的贾蓉借了数百两银子。
这会想着先前跟邢夫人要银子,却被啐了一脸,不由长吁短叹。
“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认不得了。贤孙,钱这玩意,真是个混账玩意啊。”
贾蓉知道他受邢夫人嫌弃,两人时常呕气,所以故出此怨言。连忙劝道:“老舅公,你也放宽了心,这些事不要放在心上。只管花钱耍乐,有多少都给老舅公花。”
邢大舅道:“老贤孙,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大奶奶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她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她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掌管。我便来要钱,也不是要的你们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分文到不了手,真是有冤无处诉。”
说到伤心处,居然哭泣起来。
第三百八十章 月悬晴夜燕户空(二)
贾蓉见他酒后叨叨,恐人听见不雅,连忙用话解劝。
外面尤氏听得十分真切,悄声向夏氏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她呢。可怜她亲兄弟还是这样说,可就怨不得这些人了。”
因还要听时,里面贾蓉听到动静,跟里面的人告了声罪,出来看一看。
首先见到尤氏,只见六七盏灯笼下,被照得玲珑剔透,又正好那几杯酒的醉意上来,两团红云扑脸,更加惹人怜爱。贾蓉看了,一时间眼睛转不动了,直勾勾地看着尤氏。想着这些日子一直忙着聚赌,正院那边也少去了,那惹火的身子也有些日子没沾了,一时间心头痒痒的。
夏氏见到这情景,连忙咳嗽了几声,把两人唤了回来。
第二天早上,贾蓉悄悄从正院里潜出来,到了房里交待小厮,今日赌局暂停一天。
他歇息了一上午,下午就备好了东西,等着入夜赏月。
贾蓉叫人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其余蔬菜果品之类不可胜记,摆了满满一桌。宴席就设在会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请尤氏及贾珍妾侍佩凤等几位,另居旁亭帷帐里。然后带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开怀赏月作乐。
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上下如银。贾蓉因要行令,夏氏便叫珂晴等四个姬妾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饮了一回。贾蓉有了几分酒,一发高兴,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箫来,命珂晴吹箫,莲玉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唱罢,复又行令。
一直行乐到三更时分,贾蓉已有八分酒意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院子一角墙下有人长叹之声。
大家听得清清楚楚,都悚然疑畏起来。贾蓉连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
亭子里的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
贾蓉道:“太太有所不知,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怎么可能有人。”
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了墙去。恍惚闻得祠堂内隔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乌蒙,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
贾蓉的醉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刚才所起的兴头都没了。勉强又坐了一会,就叫众人归房安歇去了。他趁着酒意,悄悄又潜到正院。
跟尤氏欢好了一番,两人簇拥而卧,突然间谈起今夜诡异之事,尤氏迟疑道:“昨儿我去汉王府,三妹妹突然问起蓉哥儿你来,问你这些日子在做什么。我说你这些日子带着府里的男丁习练射术,她便不做声。似乎听到什么风声。该不是应了这事吧。”
贾蓉正在乱摸的手一下子停住了,又躺回去,盯着屋顶默想了一会,最后悠悠道:“想必不会有事。我这些时日是万分小心,生怕沾了雷,天天躲在家里,只是吃喝小赌一下,根本不敢惹事。就算有人看我不顺眼,汉王殿下也该帮着我。他府上,我可是把正房娘子和两位姨太太都孝敬进去了,还不够有孝心的?”
尤氏此前在枕席间听贾蓉说起过秦可卿改名赵怜卿,以及往来事由。刚才又听到贾蓉这番话,心里更加不安。尤其是赵怜卿之事,可不是什么好事,真要是传出去,恐怕惹人非议。汉王眼看着是要跟宝庆公主成亲,并摄监国,更会进一步荣登大宝。这些阴私把柄,难道还会留着?
只是她嘴巴张了张,到嘴巴的话又咽了回去。要是自己提醒了贾蓉,只怕是会要自己去求汉王府的二妹、三妹,说不得还要暗示一番赵怜卿娘子的事情。到时候岂不是把自己也给抖落出来。
现在这情况,赵怜卿的事怕是只有汉王、赵娘子和贾蓉三人知道,其余几位知情人早就烟消云散。自己要是凑过去,岂不是要告诉汉王和赵娘子,你们的事我也知道。自己原本靠着两个妹妹,就算东府塌陷了也能脱得身,非要惹身骚,让人家盯上自己?
尤氏比贾蓉有见识,也想得通透。而今这局势,能动宁国府的只有汉王,而动宁国府的理由,想必应该有一条“灭口”。自己把自己抖落出去,是嫌活得不够滋润吗?汉王这样的人物,真要狠下心来清除隐患,那必定会清除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可疑之人。
心里飞速地转了一圈,尤氏决定什么都不说,静观其变。
次日一早起来,正是八月十五日。贾蓉带领众叔叔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仔细看了祠堂里面,到处都是好好的,没见有怪异之迹。贾蓉觉得应该是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叫人仍然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
贾蓉夫妻吃过晚饭后,方陪着尤氏过荣国府来。
只见贾政都在贾母房内坐着说闲话,与贾母取笑。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贾蓉上前来,行过礼问了安。说了两句话后,贾母命坐,贾蓉方在近门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侧坐。
贾母笑着问道:“这两日你宝叔叔的箭如何了?”
贾蓉忙起身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天天拉弓也长了一些力气。”
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
贾蓉忙答应几个“是”。
贾母又指着桌子上盘子说道:“这是汉王府叫人送来的瓜果,都是些稀罕物,给蓉哥儿拿几样过去吃。”
又说了一会子话,外面说宴席摆好了,请老太太们过去。趁了空隙,贾蓉寻到了贾政,悄声问道:“政老爷,孙儿听得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的我们东府的不是。不知政老爷有没有收到声?”
贾政想了一会,摇头道:“没有听到。蓉哥儿你担心什么?这些日时,你小心谨慎,天天在家里,带着族中男丁习射术,在一干勋爵世家子弟中算是出众了。前几日我遇到汉王殿下,聊了几句,偶尔提到你,殿下还赞许了你几句。”
贾蓉一听,总算放心了。看来自己真的是疑神疑鬼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南北连筑千里路
直隶滦州昌黎县东四十里,只见数万工人附成了一条长线,在冀东大地上热火朝天地忙碌着。铺土垒坡,夯实路基。
“殿下,这些就是你所说的铁路工程兵团?”宋恪元站在一处山坡上,指着那边说的。
“是的。这些都是直隶各地招募来的青壮,招募,试用,再解雇一批。大浪淘沙,只有那些经过训练,能够接受纪律,掌握了技能,又勤劳肯干的人才能留下。”
“殿下,很多人都说这是吃皇粮,旱涝不愁。只要家里有这么一个壮劳力能吃上,能养活两三口人。要是再评上工级,养一家子糊口都不成问题。百姓们都踊跃报名。”
“现在工商大兴,需要更多的青壮。总要给些优待,才能让百姓们从埋头耕种了上千年的田地里走出来。”
“殿下说得极是。我们这是在跟那些地主乡绅们抢夺青壮。只是他们目前还不察觉而已。等到这些老财发现,越难越雇到人来帮工,雇人的价钱越来越高的时候,想使坏也来不及了。乡间那些多余的青壮找到更好的生路后,有了更多的选择后,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人欺凌压榨了。”
“想不到宋博士也精通这些经济之学。”刘玄开着玩笑说道。
“殿下过奖了。宋某曾经游历过多地,到乡间田头,磨坊织房里也看过,没事就爱多琢磨。所以有些东西看得通透。”
“没错,要充满好奇和怀疑,有疑问就自己去寻找答案。不能像那些迂腐之人,书上说什么,就信什么。天天就知道念那些之乎者也,口口声声说着圣贤之言,却两耳不闻人间疾苦。这种人是最坏的,侥幸中了试做了官,却是个糊涂昏庸的官。好事实事没做几桩,却到处宣扬他读书的成功经验。”
宋恪元听到这里,却不敢答话。
刘玄知道他在自己面前有些忌讳,便转言道:“而今这京辽铁路,分成三十五段同时开工,其中包括大小铁路桥十五座,需要大量的水泥、钢铁、石头,预计三年之内完工。”
“殿下,怎么可能这么快?”宋恪元诧异地问道。
“这铺设铁轨,在关东是有经验的。你去看过,关东的工矿集中在本溪、抚顺、鞍山、沈阳、辽阳五地,需要把煤和铁矿石从矿山上运到焦化厂和冶炼厂里,或者把炼好的钢锭铁件运到制造厂去。”
“以前用的是木制的铁轨,用牛马拉动着货车来回跑动。十二年前,我开始叫人把五地之间的数百里的木轨路重新规划,从本溪出发,经过沈阳分直下辽阳,再分两路,一路继续直下鞍山,另一路东连本溪,而且都是修建的可以同时对开的复线。然后把此前的木轨轨距从五尺六寸缩短为四尺五寸,嗯,就是工制一千四百四十毫米。”
“接下来再把这些木轨按新规划和轨距换成铁轨。这一工程,足足折腾了十年,才算完全结尾。”
“殿下说得这件事,臣下听说过,当时有儒生文官还上书弹劾过,说以铁铺路,前所未有的浪费。内阁还派了御史到辽东查看,后来说是商社凑钱做的,官府未出一文,最后不了了之。”
“换了铁轨后,又换了新货车,结果运力骤然提高了数倍。五地矿山工厂的出产也暴增了数倍。其实本王觉得最难能可贵的不是回了本还多挣了钱,而是三点。第一点,通过这一工程,培养出了上百位工程管理人员和数千人的施工队伍。这些人现在是修建京辽铁路的骨干。更积累了在各种地形地质上施工的丰富经验。”
“第二点,改造了新型载货载人的车厢,你们几个把蒸汽机车研制出来后,只需要把这车厢加长就好,便能形成完整的一列车。第三点,经过这几年边施工边运行,已经总结出车辆调度的经验,有了一套比较完善的运行制度。”
听到这里,宋恪元连连点头道:“殿下说得极是,这铁路从施工到运行,殿下已经筹划运作了近十年。其实臣等要做的就是把机车这一短板补上。”
“这才是关键,机车可是整个火车的动力,没有它,光靠牛马畜力拉动,意义不大。”
山脚那边过来三个人,经过禀告后被带到刘玄跟前。
“属下黄慧国/程忠实/汤友德见过汉王殿下。”
“免礼,宋博士你们都熟悉吧。”
“回殿下的话,是老熟人了。此前宋博士几个在本辽线上试机车,是属下负责现场调度指挥的。记得初见时的那气势,果真是吞云吐雾的一条长龙,真是让人心惊胆战又心旷神怡。属下当时就在想,殿下和宋博士果真没有骗属下,要是这玩意拖着加长的车厢,日夜不息,兼程千里完全不是问题。”
说话的是铁道营造军指挥使黄慧国。这支民军名义上是军,实际上武器装备程度连库丁都不如,一番争议后,被划归管到兵部名下管理。
左右副指挥使程忠实和汤友德也都笑了,当初试车的时候,他们也都在场。
说了几句后,刘玄问道:“老黄,老程,老汤,刚才我还跟宋博士说,京辽线两年后完工,三年后正式通车,你们有信心吗?”
“回殿下的话,属下敢打包票!这线路勘探得十分详尽,我们只管按照线路图纸施工就好。我们已经抽调了三千名老兄弟过来,作为班组长、工长等,带着十四万青壮赶工。开始的时候,这些民夫都是生手,需要老兄弟们好生调-教。等上了手,只会越来越快。能耽误事的就是天气和水泥、钢筋等建材的供应了。”
“你们几个信心十足啊。老汤,你是桥梁营造专家,这京辽线上有近二十座铁路桥,跟以往所造的桥大不相同,你有信心吗?”
“请殿下放心,这十年来,属下带着兄弟们造了近十座大大小小的水泥钢筋桥,最大最长的那座横在沈阳南边的浑河上,殿下也是见过的。只是辽河、大凌河、滦河要宽许多,但营造方法都一样,属下敢保证。”
“听你们保证我就放心了。至于水泥钢材的供应,开滦的煤矿、水泥厂和钢铁厂产量不低,我去年派人接管,好生整饬了一番,产出和质量都翻倍了,供应直隶这一段的,是绰绰有余了,你们尽管施工,绝不会叫你们断了粮。”
“还有,这京辽线是渤海银行、富国银行、辽阳商社、朝日商社等六家联合投资修建的,他们专门成立了一家京辽铁路社,专门负责处理此事,以后也会负责经营这条铁路线。他们是东家,你们是营造方,建成后还会从营造军里雇佣许多人帮着经营打理。他们会定期派人来巡视和监督,这是应当之事,你们好生接待照应着就行了。”
“回殿下,属下们知道了,这跟在关东是一个路子,属下们知道如何应对。”
“前两日是中秋节,有没有发些东西给做工的青壮们?”
“回殿下,每人发了一张月饼,一袋十斤重的岭东面粉厂新出的丰收面粉,都是以汉王殿下的名义发的。”
“你们啊,以后多用些心思在工程上。”
回到行在,韩振在等着刘玄。
“殿下,贾蓉已经起身了,今天应该到了通州,上了南下的船只。”
“嗯,”刘玄点了点头,微眯着眼睛说道:“南直隶即将分设两省,只是那里的世家们有些不消停。贾蓉,倒是个合适的棋子。对了,南安郡王府有话递出来了吗?”
“回殿下的话,南安王太妃递话说,‘宁国府太脏了,洗是难洗了,换一茬最好了,大家都能落得清静。修道的那杂毛,也熬不了多久,那就最好了。’”
“这是王太妃的原话?”
“回殿下,是的。”
“嗯,还有吗?”
“殿下,这是南安郡王叫属下转呈给殿下的书信。”
刘玄打开一看,不由笑了。“南安郡王倒是个妙人。这世上只有嫌爵位低的,他倒嫌弃爵位高。说太祖皇帝定制,郡王传三世后行推恩,他是第五世了,不敢有违太祖遗训,求推恩降爵。”
韩振站在旁边,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