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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曾迷茫过     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txt下载     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五十二章 忘却新传子夜歌(二)

    此时又有元春原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上来叩见,贾母等连忙扶起,命人别室款待。执事内官及女官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琏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黄门在旁边答应。母女姊妹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

    元春又问起探春、惜春、史湘云在汉王府的日子情景。

    “汉王不仅一表人才,文韬武略,更乃星宿转世,身负天下素望。三位妹妹能在驾前身边伺候,也是福分。”

    贾母在旁边含笑,嘴角的得意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老天爷还是眷顾贾府,元春这边倒了擎天白玉柱,这边又靠上了架海紫金梁。

    这时,有小黄门禀告道:“娘娘,贾老爷带着几位哥儿来给娘娘问安。”

    贾政带着贾琏、贾宝玉在帘外问安,元春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娘娘尊守六宫,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两代先皇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

    元春又嘱咐道:“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

    接着贾琏上前在帘外请安。

    “琏二哥赐爵和前程已经定下了?”

    “回娘娘的话。原本定得一等将军爵。后来监国下了诏书,改爵位封号,便改赐了盛安男爵位。吏部也下了文,授正六品承议使、南都留后府户曹主事。”

    “还请琏二哥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尽职,庶不负监国内阁器重如此之隆恩。”

    “臣谨遵懿旨。”

    贾宝玉又上来问安。元春叹了口气,哽咽道:“宝玉,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贾府的万钧重任,终要落到你肩上,不能再嬉戏荒废”说罢,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又想起自己经历的一切,人事皆非,元春又是泣不成声。

    贾宝玉在帘外喏喏而言,没有多说什么。

    到了申时,夏守忠领着林受用进来。

    “奴才林受用给娘娘请安。”

    “汉王妃和姨妈、蟠哥儿媳妇来了?”

    “正是。王妃叫奴才先来,一是给娘娘请安,二是知晓府上诸位,她是来给老太太祝寿来的,是晚辈,要是被朝廷礼制一折腾,反倒没了意思。”

    贾母等人却言道:“这么能行?朝廷礼制摆在这里,我等快快出去迎接。”

    这时家人慌忙走进来,禀告道:“汉王妃一行,已经转进街头,来到府门口了。”

    “快,快开仪门。”

    又是一阵慌乱,然后是见礼。薛宝钗被请到元春身边坐着,贾府诸女眷过来见礼。

    “都是自家骨肉,又是长辈,礼多了反倒生分了。”薛宝钗下阶扶起了贾母,将其扶到元春右边坐下,然后回到左边,接受了其余女眷的见礼。

    然后贾政带着男子在帘外问了安。

    “姨父和诸位表哥们客气了,今儿是给老太太祝寿的,当热热闹闹的才是。”

    一起说会话,天色渐黑,尤氏、凤姐等上来禀告道:“筵宴齐备,请皇太后、汉王妃游幸。”元春起身,拉着薛宝钗的手前行,贾母等人在后面跟着。

    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之中,诸般罗列,进园先从“潇湘馆”、“”、“浣葛山庄”、“蘅芜院”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华丽,一桩桩点缀新奇,跟上次省亲相差无异。想起过去,念及将来,元春心绪万千,眼看着又要落泪。只是看到身边的薛宝钗,连忙强忍着眼泪。

    来至正殿,降谕免礼归坐,大开筵宴,元春与薛宝钗坐在上首,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捧羹把盏。

    宴罢,贾蓉在帘外禀告道:“已经备好了戏折子,还请娘娘和王妃娘子点戏。”

    元春沉吟会道:“而今国丧期不久,欢宴已是足够,再唱戏作乐就过分了。”

    本朝礼制,国丧期为百日,期间文官军民不得饮酒作宴,不得婚嫁迎娶。百日后则悉数解禁,唯独皇家和宗室守制二十七个月,不得婚嫁迎娶。

    见元春如此谨慎,大家也不好说什么了。

    元春给夏守忠使了眼色,那边有小黄门把寿礼举了上来。

    昆仑金寿星一尊、碧玉如意一柄、南安州沉香拐杖一根、枷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寿比南山”锞十锭,“福如东海”银锞十锭。

    其余邢夫人、王夫人以下,贾政、贾琏以下,包括林黛玉、迎春、惜春、史湘云、袭人、甄三、四娘等皆有赐物行赏,

    此外彩缎百匹,白银千两,清钱三百串,御酒数瓶,是赐给内外管事和管事媳妇、厨役、优伶、百戏、清扫、丫鬟婆子和杂行人等的。

    薛宝钗和薛太太也奉上寿礼,比元春要略减一等。赐物行赏就没有了,她们娘俩只是来祝寿,不像元春是一并省亲。

    “汉王殿下明天过来?”元春问薛宝钗道。

    “回娘娘,明天汉王和明大人、蟠哥儿一起过来。”

    “明天是正宴的日子,殿下应该那时来。”

    元春看着薛宝钗,看起来脸色比自己红润多了。自己出宫前妆扮时照过镜子,一张娇嫩的脸看上去却如枯槁,毫无生气。她的心里忍不住生起羡慕和嫉妒,不过随即又想道,等你搬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不知道是否还有这番欢悦。

    女眷们坐在一圈,说着家常私情,不知过了多久,夏守忠进来禀告:“娘娘,已近子时初刻了,请驾回銮。”

    元春不由地满眼又滴下泪来,却又勉强笑着,拉了贾母王夫人的手不忍放,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保养!如今监国念及宫内几位孤苦,格外开恩,准一月进内省视一次,见面非常容易的,何必悲伤?只是一直念及牵挂宝玉,还要好生叮嘱他,用心功课,不要荒废了。”

    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元春虽不忍别,奈皇家规矩违错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众人好容易将贾母劝住,及王夫人搀扶出园去了。薛太太看着这场景,忍不住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薛宝钗的手。

第三百五十三章 同袍借问谁家子(一)

    闽海金门镇以东海面上,散开停泊着近百艘海船,大部分是三千料的海鹰船和三千六百料的海豹船,还有十来艘是五千料的海狮船,在这个时代算是巨船。要是让想象力丰富的文人看到了,肯定会写道:“高于城齐,行如岛浮,如山岳踄海。”

    卢逊站在摆渡鸟船甲板上,看着眼前在海浪里浮动的战舰,心绪激动。

    他才十四岁,刚从金州水师学堂预备科毕业,跟着十几个同学来北洋水师第一巡海舰队担任见习军官。他们卢家是刘家的老部属了,大哥卢狗蛋,嗯,学名叫卢延,现在在汉王侍从室警卫处里任职,而他因为成绩拔尖,便被发到勇气号,第一巡海舰队旗舰上见习。

    “那是海鹰船,一眼就看出来。船体修长,一层火炮甲板,加上露天甲板和艏艉上的火炮,应该是三十六门火炮。火炮甲板是十八斤炮,露天甲板是十斤炮。”

    同学们聚在一起指指点点,说着这些他们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数据,只是纸面上的东西,没有亲眼所见来得这么生动。

    “这是海豹船,你们看,那是火炮甲板,加上露天甲板,就是两层炮了。”

    “是的,下层是二十四斤炮,上层是十斤炮,总计五十六门火炮。”马上有另外一个同学兴奋地接言道。

    “是啊是啊,教官说海鹰船也叫武装侦察舰,或者快速拦截舰,主要是利用灵活的转向进行火力袭扰打击,或者是利用船速进行追击拦截。而海豹船也叫巡航舰,它们是我们北洋水师的主力。”

    这些十三四岁的家伙们就跟聚在一起的海鸥,从见到第一艘战舰开始就没有听过。前两年朝廷开始新建北洋水师,各式船只像下饺子一般下水。为北洋水师培养军官的金州水师学堂也从学习班扩展为学校,学生们也能经常见到这样单艘的船只,但能同时见到这么多战舰,还是第一次见到。

    “海狮船,我看到海狮船了。这是光荣号,那是顺利号。”

    鸟船进到了船队核心区域,出现他们眼前的是北洋水师目前最大的战舰。

    “两层火炮甲板,一层露天甲板。下层是二十八门三十二斤炮,上层是三十门二十四斤炮,露天甲板是十八门十斤火炮。总计七十六门火炮,天啊,依次齐射的样子,想想就能让人心旷神怡。”

    十几位见习军官脸上都露出狂热的神情。

    卢逊背着行李,手脚麻利地从勇气号船侧的绳网上爬到了船舷上。一个值日官站在那里正等着他。

    卢逊连忙放下行李,摸了摸三角帽帽沿,向值日官行礼,然后大声道:“金州水师学堂预备学校第三期火炮科学员卢逊向长官报到。”

    值日官回了礼,接过卢逊递过来的学员证和报到单,扫了几眼,核对了一遍,点了点头,示意卢逊跟上。

    勇气号像是一座小城楼,数百人在这里忙碌着。二十几人撅着屁股,拎着水桶,拿着硬毛刷子在那里洗刷着甲板。三十几人站在甲板这一侧整理着绳索。四十几个人站在三根桅杆密如蜘蛛网的绳缆上,三五结队,在领班的号令声中整理着帆布,包在横杆上,再绑上一圈又一圈的绳索。

    在甲板另一侧,一队火枪手在队长的口令声进行操练。立定,转向,举枪,上肩,放下;或者是端枪,装弹药,瞄准。每一个动作都枯燥无味,却一遍又一遍地做着,一丝不苟。

    在船艉楼上站着十几个人,有几个军官在那里围着地图议论着什么。另外是几个跟卢逊一样大小的见习军官,在一个军官的指挥下,拿着六分仪在那里对着太阳测量。

    卢逊看得跃跃欲试,就想马上冲上去加入到里面去,只是船上的规矩要遵守,必须老老实实跟着值日官。

    从船舱入口的楼梯下到第一层,一股臭味混着热气扑鼻而来,里面混杂着汗臭、腐酸、铁锈、海腥和咸鱼干的味道。卢逊只是鼻子皱了皱,很快就适应过来了。这种味道都适应不了,怎么当水师军官。

    穿过正在整理内务的水手们,来到军官住宿区。其实跟水手住宿区没有区别,都是一样的吊床,只是空间大些,相隔得没有那么密。

    值日官扫了一眼,指了指最里面的一个空着的吊床说道:“那是你的床位,赶紧放好东西,我带你去见舰长。”

    卢逊连忙把行礼塞到吊床旁边的吊网里,再把佩刀和配枪拿了出来,在腰上系好后跟着值日官又回到甲板上。他停在艉楼台阶前,值日官站在台阶上,转头看了回来,看到卢逊在整理了衣装穿戴。他微微点了点头,等卢逊准备好后,带着继续向上走。

    “报告舰长!见习军官卢逊前来报到!”值日官大声禀告道。

    正在埋头看地图的舰长肖东河抬起头,看到了值日官身后的卢逊。

    值日官向旁边一让,卢逊上前三步,一个立正,皮靴后跟啪的一碰,大声道:“见习军官卢逊向舰长报到!”

    “嗯,卢逊,欢迎你来勇气号见习。我是舰长肖东河。”舰长不过三十多岁,个子不高,但是很壮实,一脸的黝黑。“我记得你是火炮科的,老唐,”

    一个四十来岁、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也抬起头,瓮声应道:“又来一个见习军官了。先跟着他们一起例行见习,熟悉情况后再进行火炮见习。”说完又低下头去,跟旁边两位军官争吵起来。

    肖东河跟唐二山是从捕鲸船一起做起的老搭档,知道他就是这个性子,笑了笑,开口道:“老闻,老闻,”

    正在教导见习军官的闻喜财走了过来,一口直隶开滦口音:“咋儿咧?”

    “新来一个见习军官,你先带着。”

    “中咧。”闻喜财满口应了下来,然后对卢逊挥挥手道:“你紧遛儿!”

    卢逊连忙加入进去,几个见习军官都很和善地点点头,其中一个圆脸、脸蛋红扑扑、鼻子上有几点雀斑的少年递过来一个笔记本,低声道:“这是今天的见习计划。”

    “谢谢!我是金州学堂的卢逊。”

    “我是登州学堂的齐奉旭。”他露出六颗洁白的牙齿答道。

    前周和大秦的水师自诩是得了神武帝“真传”,除了谨守神武帝当初的规矩,其余的逐渐改进也是按照神武帝紫薇遗宝里的教训去做。到后来陆师都慢慢改了神武帝的军装,从死贵死贵的火器改为便宜的刀枪,唯独水师继续坚持着,所以在国朝里算是特立独行的一群人。

    幸好他们常年在海上飘着,那些老夫子眼不见心不烦,所以也懒得去找他们的麻烦。

    卢逊上午跟着见习军官在那里学习用六分仪测量纬度,这玩意不容易学,涉及到算学几何。要是这两样没学好,非算得头昏脑涨抓狂不可。下午舰队开拔到新锚地,卢逊跟着一起测量了航速,然后又跟着爬桅杆学习了张帆。

    当天夜里,学习了用六分仪测量月亮角度,再根据日历表和时钟算出经纬度位置,递交给教官闻喜财。跟值班军官测量和算出来的结果有些差异,但已经不错了。接着是排夜班,闻教官应该是想让卢逊尽快适应,他非常幸运地被排到值班,跟齐奉旭一起到桅杆哨位上观察周围环境。

第三百五十四章 同袍借问谁家子(二)

    卢逊和齐奉旭一边轮流定时用望远镜观察周围的动静,一边低声闲聊。

    “你家哪里的?”

    “辽阳的,你呢?”

    “登州福山的。”

    “你怎么考进登州水师学堂的?”

    “我爷爷,我爹我叔,我两个哥,都在水师里,我不考水师都不行了。”齐奉旭笑着说道。

    “家学渊源啊。”

    “哈哈,算是吧。你呢?”

    “我家算是辽东军镇老人了,三代都在九边当兵。只是我从小爱打炮,后来我老子说,要想打炮过瘾,还得去水师,所以我就考了金州水师学堂火炮科。”

    两人越说越投缘,几天后关系越来越亲密,就差烧黄纸斩鸡头。

    这天夜里又是他俩值班,聊着聊着齐奉旭突然说道:“听老水手说,打仗之前,要备好两件事。”

    “哪两件事?”卢逊饶有兴趣地问道。

    “一是备好一枚银币,一是托付好点灯的人。”

    “怎么个意思?”

    “老水手们说,海上打仗,要是不幸战死了,魂魄要回故乡,千难万险。所以备好一枚银币,用来打点路上的阴司关卡。长路漫漫,很容易迷路,所以一定要请好友帮他点亮船灯,放在海面上,引着魂魄回乡里。”

    听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他们坐在哨位上,背靠着木板,抬头望向天空。繁星如灯,布满了整个夜空。海面如镜,将星空悉数映出,你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真像辽阳城上元节的夜灯。”齐逊忍不住幽幽地开口道。

    “是啊,真像登州上元节的夜灯。”齐奉旭也感叹道。

    过了许久,齐奉旭开口道:“逊哥儿,要是我战死了,请你帮我点灯。记住了,我家是登州福山。”

    “嗯,我记下了。旭哥儿,要是我战死了,记得帮我点灯,我家是辽阳定辽县。”

    这天,两人正跟着见习军官一起,在那艉楼上用望远镜观察远处的船只,分析它们的船速、航向。突然听到值日官禀告道:“舰长,统领要上舰了。”

    舰长、大副、火炮长等军官连忙跑下了艉楼去迎接,只剩下二副在值班。

    过了一会,一群军官拥着一人上到艉楼来,正是北洋水师副统制使,兼第一巡海舰队统领刘震。

    “已经接到情报,南海舰队叛军已经悉数北上,目标泉州港。”刘震开口说道。

    “统领,有多少船只?”

    “闸船和海鸥船以上五十三艘,其余的杂船一百二十七艘。”

    “只有这么点?”肖东河等人诧异地问道,他们知道南海巡海舰队的实力,这主力舰只来了不到三分之一。

    “经过朝廷调略,南海巡海舰队分成了三股,一股退守南安州,上书奉诏。一股退守德光城,暂且保持中立,估计还要谈谈价钱。一股去了番禺附逆。”刘震解释道。

    南海水师还没有来得及编制为南洋水师,继续保持着巡海舰队的架构,内部也分了很多派系,因为没有何芝贵这样的老将坐镇,互相之间的矛盾很深。

    皇城司等人纷纷南下活动,利用各派系之间的矛盾,迅速将南海舰队分裂。不过这些跟肖东河等人没有关系,他们只是诧异了一下,继续听刘震布置任务。

    “这次逆军水师北上,是被迫的,炮弹药子都不是很充分,所以对我们而言是有利的。”刘震向肖东河等人通报着从逆的南海舰队的情况。众人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大家都知道,南海舰队的后勤补给,包括船只的新造和大修,都要靠直隶的船厂和炮厂。隆庆帝驾崩,朝廷接连出事,补给就变得不正常了。等到正统帝殒没,掌了权的刘家父子首先就全部停了南海舰队的补给。

    这些年朝廷度支紧张,加上南海这些年安静地跟个大澡盆子,南海舰队的补给一年比一年少,很多船只得不到及时的大修,损耗的火炮又得不到更换,弹药又从来没有充裕过,完全在啃以前的老本。

    现在南海舰队已经分裂,从逆的舰队只有三分之一的实力。肖东河等人心里多少有了信心了。

    自从汉王上书,孝庙先皇正式钦定组建北洋水师后,这两年直隶、关东船厂拼命地造新战舰,但毕竟原来的底子差得太远,水手、军官和实战经验都要差。知道内情的肖东河等人对南海舰队还是有些顾忌。现在算下来,已方这边还略占优势,那是好事,打起仗来信心更足了。

    “此前从逆的舰队整队北上,是番禺那边扛不住了。这些王八蛋一起事,两湖、江西和闽海就奉命立即掐断北边的陆路,我们第一巡海舰队又掐了它北边的海路。北边的茶叶、丝绸、棉布、瓷器一件都没有。熬了两三个月,听说去番禺进货的南海、天竺、大食的海商挤了一大堆,而那里的海商却一件货品都拿不出来。这下炸了窝。”

    肖东河等人都笑了,海商来进货都是赶风向的,一年就那么一段时间,错过了就得趁明年去了。番禺的叛逆们没有想到朝廷这么狠,说封锁就封锁,一片茶叶、一根丝都不准南下,而且看架势是要封锁到底,一直到两广反正为止。

    两广一直半自治着,游离在王朝核心之外,朝堂上的斗生斗死真的跟他们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这次“举事”是地方世家们想趁着这个“改朝换代”的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要在王朝核心里占据几个位置。所以鼓动了一些“忠义之士”,然后半推半就地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至于矛头到底指向谁,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必须在新君身边清出块位置来,让他们来站。

    刘震继续说着通报,“现在番禺陷入了困境,主事谋逆的人争吵了好几天,终于有人提出,南海舰队不是总吹嘘自己天下第一吗?何不整师北上,占据泉州。那里一直都是南海海商贸易的重要港口,里面的货品堆积如山。而且他们南海舰队一直骂我们北洋水师‘华而不实’,一指头就能捅倒。到时候把大船开进去,大炮一架,什么都有了。”

    “这些王八蛋还打着这烂算盘。”肖东河几个人都笑了。

    “可不是吗,从逆的南海舰队原本不想打的,要是打光了本钱,就什么都没了。僵持了一两个月,朝廷官军已经攻克韶州和南雄州,正缓缓向广州、惠州压过去。番禺那边受到了巨大压力,想着在海上打个胜仗,既可以缓解陆上的压力,鼓舞士气,又能抢得大批的物资。于是就威胁从逆水师,要断了他们补给。于是那帮没卵子的就认怂了。而且想着要是打进了泉州港去,那岂不是金山银海随便捞?想明白后便兴冲冲地北上。”

    刘震这边正说着,不仅肖东河等人在用心听着,挨得最近的卢逊和齐奉旭支着耳朵也在听着,越听越兴奋,忍不住歪着头低声议论起来:“逊哥儿,你说番禺那些狗贼们商议的机密事,怎么都被我们知道了?”

    “我听人说,朝廷在两广南海埋了很多探子,想必就是这些人把狗贼的消息递过来了吧。”

    两人一说着小话,一边不由自主地把头转了过去,想听得更清楚些。却被闻教官发现了,上前来在两人的头上狠狠拍了一下,训斥道:“瞅瞅啥呢?”

    刘震闻声转过头来,看到卢逊被教官训,咧着嘴笑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旌蔽日兮敌若云

    参战将士们的回忆里,都一致地说道,那一天真的是万里无云,晴空如洗,刮着西北风,风力四转,海浪不高,是秋天里最平常不过的一天。

    齐奉旭是学驾驶的,那天先是被安排在舵手徐六指、副舵手胡有志身边。他站在艉楼船舵后面的角落里,可以近距离地看到统领刘震在舰长肖东河、大副庞修、二副、水手长等人簇拥下,站在艉楼台阶前,对着聚集在甲板上的官兵水手们做最后动员。

    “兄弟,南边逆军水师上来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要接战。今日,我军顺风,主力战舰比数是四十二比五十三,船数略占下风,但逆军大多数是闸船,只有十五艘海鸥船,六艘海鹰船。而我们全是海鸥、海鹰和海豹船,就连支援的辅助船也是闸船。船比他们的大,炮比他们的粗,也比他们的多,还有什么理由打不赢?”

    几句话下来,甲板上的官兵们脸上都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海战无非就是大船打小船,多炮打少炮,再凭借人数和勇气进行接舷战,最后定输赢。

    看到大家伙的信心和士气都提起来了,刘震继续说道:“这一仗是北洋水师成军的第一次海战,成虎成犬,就在此一举。诸位兄弟,南边的那些鸟人总是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是他娘的的样子货!今天,让那些狗-日看不起我们的人看看,北洋水师才是他娘的天下第一!”

    “万胜!万胜!万胜!”众人高呼道。

    肖东河接着下令:“分发兵器。”

    几个水手抬着几个大箩筐出来,里面插满了磨好的钢刀。还有几个水手两人一组,扛着一捆捆的钩镰枪。还有几个水手抬着几口箱子,里面摆满了长短燧发枪和定量弹药包。

    按照规矩,除了火炮手、操帆手、舵手等,其余的水手全部就地转为冲锋队。装备是钢刀一把,再或持钩镰枪,或拿火枪,等到时机一到,跟着舰长、二副和水手长跳船舷接战。其实打到后面,除了舵手等少数人,其余的人都有机会接战,所以基本上是人手一把刀。

    分发武器的是闻喜财,他看到人手不够,便将齐奉旭等几个见习军官叫了过去帮忙。

    齐奉旭跟一个四十多岁,头花却有些花白的水手抬着一箩筐的钢刀下到火炮甲板。真打到后面,火炮手也是有机会砍几刀,所以这里必须要留足够的兵器。

    “旭哥儿,”已经归编在火炮长麾下,在火炮甲板上见习了两天的卢逊看到了齐奉旭,开心地叫着道。

    “逊哥儿。”看到好友,齐奉旭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看了看左右,从腰间拔出一把短枪,递给了卢逊,“拿着。”

    “我在火炮甲板上,接战的机会不大,用不大着。你在上面甲板上,很有机会被拉去跳舷,你自个留着。”

    “我负责分发武器,待会再留一支就好了。”

    卢逊想了想,把那支枪留了下来,插在后腰皮带上。

    两人互道了一声保重,齐奉旭像是记起来了,转身对卢逊道:“逊哥儿,记得我的托付。”

    卢逊愣了一下,想起齐奉旭在上面甲板,不是第一波,也会是第二波冲锋队。他狠狠点了点头,答了句:“记得,你也要记得我的托付。”

    回到艉楼上,一切都准备好了,大家各司其职,等待着敌船的到来。

    刘震、肖东河等人拿着望远镜在观察着海面,很快就在南边看到了敌船的影子一艘接着一艘地跳进视线里。

    “把水师北极星旗升起来!”刘震下令道。

    “遵令!升旗!吹号!准备战斗!”肖东河传达命令道。

    刘震脱去外套,只穿着一件衬衣,再用两根布条把左右衣袖扎了起来,又检查了一遍绑腿、佩刀和短枪。然后脱下帽子,扯出一根绳子来,把长发绑了起来。

    在掌舵的徐六指看着前面忙碌着的众人,叹了口气对副手胡有志说道:“我们要跟南海的兄弟生死相见了,真是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啊。”

    “这一仗不打不行啊,没听统领刘大人说过吗?水师分南北的根子都有上百年了,不打一仗是融合不到一起去的。”

    “唉,就是因为都知根知底的,打起来才凶险,一出手都是奔着要害去的,直接要人命。这一仗下来,不知要死多少弟兄。真是造孽啊。”

    “落半帆!”

    “转左舵三十度。”

    口令一个个传了下来,也一一被执行,为的就是抢上风,占据有利位置。整个舰队形成了两队纵队,斜斜地向东南方向驶去。

    对面的船队也在拼命地落帆、转舵,只是他们落在下风,不仅船速慢,还因为半逆风,不得不走着“之”字形路线。

    不过他们很有经验,从结队行驶的路线可以判断出,应该是要拼着第一轮炮击,交错后抢占到上风的西北角。但这边也不弱,摆出的队形和行驶路线明显是在交错后立即拐弯,从东南角转到东北角,抵消对手的的上风优势。

    双方军官用的是同一本教科书,学得是同一种战术,几乎不用猜就能想到对手会怎么出招。于是大家就按部就班,各凭真本事了。

    两队越来越近,可以看到对方的船帆被风吹得鼓鼓的。船舷的炮口都被拉了起来,跟露天甲板一样,装在炮座上的火炮都被推了出来,黑乎乎的炮口在海浪中晃动着,就像是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飞出来咬你一口。

    站在船舵后面的齐奉旭手心都出汗了,闻喜财跑过来塞给他一把短枪,叮嘱道:“接战时你跟他们几个负责保护舵位。要是第一波冲锋队打过去了,你跟着第二波冲锋队上。没打过接舷战,算不得真正的水师官兵。”

    齐奉旭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火炮甲板里的卢逊跟里面的火炮手一样,狭小的炮口是看不到任何情况,他们只是默然着做着自己的事情。

    装填弹药,推动火炮,洒引火药,扳动燧发扳机到击发位置。

    这是北洋水师比南海舰队要先进的地方之一,火炮都是新式火炮。首先是用铁模法、内膛水冷炮管自紧法等新工艺铸造,采用的钢材也是新改进的。因此北洋水师的火炮不仅炮身轻,同样口径下能承受更高的膛压,也能塞更多的发射药。所以打出去的炮弹更快,威力更猛。

    其次用了燧发击火发射,不用像以前还跟陆师火炮一样,要用火盆烧红点火钩子点火。船舱空间非常狭窄,一打起仗来到处都是火药,多个火盆就是多份巨大的危险。现在北洋水师的新炮就没有这个危险了。

    只是现在卢逊跟火炮手一样,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第三百五十六章 矢交坠兮士争先

    “稳住!”火炮军官在那里喊着,声音在船舱里回响着。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拼命地想从炮口里找到目标。可是不大的炮口里除了海浪,看不到任何东西。

    此时船舱里一片寂静,除了海浪声、上甲板传来的绳索绷紧声、帆布抖动声,就剩下大家伙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有粗有细,听着这声音,倒让卢逊想起小时候在家乡田野里玩耍的情景。盛夏时,稻田里传来的蛙叫和虫声,甚至他可以闻到了淡淡的稻谷在太阳底下晒开的香气,居然跟硝味有点近似。

    “准备接战!”有人从上面甲板跑了下来,在舱门探出一个头来,大声喊道,

    “准备开火!”火炮军官大声叫道。刚才还彼此起伏的呼吸声突然间不见了,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小小的炮口里。

    终于有一艘船的船首出现在最前面的炮口里。

    “左舷一二三号火炮开火!”跑到最前面炮口的火炮军官判断了位置和相对速度,果断地下令船首火炮开火。

    炮手拉动了绳子,燧发扳机应声击打下来,撞出火花,引燃引药池的火药。过得一两秒钟,炮身连同炮座猛地向后一退,巨大的声音在船舱里回响,让所有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刺鼻的硝烟味也从炮口里倒钻回来,弥漫在封闭的船舱里。

    但卢逊等人顾不上这些,他们开炮了,对方也开炮了,呼啸而来的铁弹在船板上砸出一个洞来,然后横扫着前路上的一切。

    一枚弹丸从卢逊脸边飞过,他看不清炮弹飞过去的样子,只能感受到炮弹的滚烫。然后他看到身后的木桶、木条变得成了无数的木屑碎块,在空中飞舞着,就像辽东冬天的鹅毛大雪。

    耿老三,昨天还教他清理炮膛、修理燧发扳机的炮手,就在他眼前不到一丈的地方,上半截身子猛然间炸开了,就像夏天里地上爬动的虫子,一脚过去踩炸了那种。还连着脖子和大半个肩膀的脑袋在木板上滑动了几下就不动了,连着屁股和半拉腰的两条腿,孤零零地落在那里,跟肉摊上被剁开的羊腿猪腿一样。

    卢逊耳朵里只有嗡嗡声,哪怕同袍在耳边张着嘴巴大喊,他也听不大清楚说得什么,只是凭借着平时的默契和操练过无数次的动作做事。他眼前全是血糊糊,红彤彤的,每个在他眼前晃动的人,脸上都糊了一层血泥。幸好火炮,弹药包不是红色的,还是能分得清。

    又一枚炮弹打了进来,直接打中旁边的炮座。“咣当“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声,整个火炮都弹了起来,撞坏了船舱里两根支撑木柱后重重地砸在三个人身上,卢逊眼里的血色又浓了几分。

    旁边的副炮长跑去整理,卢逊想都没想,就补了上去。没一会,炮长不见了,然后他成了炮长。他学着教官们,嘶吼着口令,驱赶着炮手们迅速清理炮膛,填塞弹药,动作稍微慢一点,他又是骂又是脚踢。

    装填好准备射击时,卢逊来回盯着火炮军官和炮口,视线里只有这么一个人和一个地方。他拉着炮绳的手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只要看到火炮军官做出开火的手势,卢逊就会专注盯着炮口,一看到船身出现在炮口里,就会毫不犹豫地拉动炮绳。

    有时候随着火炮军官的指挥,卢逊跟着同袍们从左舷转到右舷,或者从右舷又回到左舷。不知转了几趟,又不知道打了多少轮火炮。

    卢逊突然听到尖锐的号声,他发现自己的耳朵不知什么时候恢复。这铜号声在头顶上响起,也在不远处另一艘船上响起,声音,节奏几乎一模一样。这是要接舷战了。

    甲板上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这是准备浴血奋战的同袍们在给自己和同伴鼓劲打气。然后是激烈的火枪声,这边响了那边响。这是双方在用长短火枪互相开火。杂在其中的是手炮的声音,这是一种大一点的火枪,专打特制的霰弹,一般布置在桅杆的哨楼和艉楼上,大家都叫它“铁扫帚”。

    还有手榴弹的声音,在甲板上不停地炸开。只是这边炸开的少,那边炸开的多。这玩意朝廷好多年不生产了,南海舰队没有什么库存了。这次北洋水师南下之前,却是紧急调拨了一批上船。

    接着是巨大的吼响,像是烧开的水终于冲突了水壶,又像是两伙狼群终于冲到一起了。两团声响撞击在了一起,然后是刀剑厮杀声,时不时响起火枪声。

    此时,火炮甲板反倒暂时安静下来,卢逊和同袍们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此时的他们突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哪里都痛。

    卢逊这才有时间去细看眼下情况。两边船板被打得满是洞孔,尤其是船尾那里最惨,被打出来的大洞足有一两丈见方,就像是一间屋子被切开了一半。

    船舱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碎片和人,也不知是死人还是伤者。木板上、木柱上,到处都是黑黝黝、黏糊糊的渍迹。各种不明物体散落在各处,卢逊努力辨认了一会,看出光是身边附近这一圈就有手指头,火炮配件,木桶碎片,眼珠子,不规则的骨头,还有不少物件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头顶上的吼声越来越响,并开始向那边转移,应该是同袍们杀到那边去了。卢逊知道,自己这边的船型要大,炮多炮粗,刚才从炮口看过去,对面的船只在对射中被打得更惨,像勇气号船尾那样的大洞,卢逊就看到了两个,而且一根桅杆也被打断了。同时勇气号装载的水手也多,接舷战肯定能占据优势。

    “这里,这里!”船尾的同袍叫了起来,满脸的焦急。卢逊一骨碌就爬了起来,跟其他几个同袍跑了过去。

    站在那个破洞边上,卢逊才看了一眼头皮就麻了,原来对方几个炮手正在装填火炮,瞄准自己这边。对面的家伙看出这个破洞通向火药舱,他们应该是想直接从破洞里把炮弹打进去,很有机会打中火药舱,真要是打中了,勇气号就算完蛋了。

    只是勇气号比对面的船要高,对方火炮甲板里的火炮要从破洞里打进去,必须把炮口抬高。他们正在疯狂地用各种东西垫炮身,眼看着炮口越来越高了。

    卢逊转头看了一眼,火炮军官已经上甲板去了,汇报情况和领取最新指令去了。现在这附近就他军阶最高了。他毫不犹豫地招呼同袍,把破洞旁边的火炮压低炮口。

    现在是接战时候,按照条例,哪怕火炮手暂时休息,所有的火炮也要装填好了弹药,都处于准备待发状态。

    在卢逊焦急地嘶吼声中,几个火炮手找来了各种东西,垫在炮座后面,把炮口压低。双方都在争分夺秒地抢时间,卢逊在不停地骂着脏话,今天几乎把这一辈的脏话都骂完了。同袍们也没跟他计较,大家都知道,现在这情景,谁先开炮就赢了,谁慢一步就死定了,大家心里都急。

第三百五十七章 身既死兮神以灵

    终究压低炮口要便捷些,卢逊他们还是抢先开火了。硝烟过后,对面又多添了一个大破洞。

    火炮军官跑了下来,他闻声赶了过来。看到这情景,激动地狠狠地拍了拍卢逊的肩膀。随即传达了最新指令,第一波冲锋队已经压制住敌船,正在打扫甲板,向船舱进攻。敌人在苦苦支撑,我船正在组织第二波冲锋队,发起全面进攻。舰长要求火炮手也抽调部分出来,参与其中,对敌舰发起最后一击。

    火炮军官看到这两边的洞口,都相隔不远,立即招呼卢逊等人,搬来了木板,搭了座桥,然后纠集了二三十人,各自拿着刀枪,大吼着冲进了对面的船舱里。卢逊跟在其中,一手舞着钢刀,一手举着齐奉旭给他的短枪,面目在嘶吼中显得格外狰狞。

    夕阳如血,海面到处是燃烧的船只,两相混在一起,仿佛整个海面都在燃烧,烧得海天一片通红。战事已经结束,南海水师逆军五十三艘主力舰几乎全军覆没。他们虽然从逆,但身体里还流着神武定制水师的血,宁死不降。其余辅助船过半被毁,其余逃窜无影。

    北洋水师大获全胜,却胜得极其惨烈。四十二艘沉了十四艘,十二艘重创,人员损失程度已经到了开动船的根本人手都凑不够,其余的也是一身的伤。上百艘辅助船只或追击敌船,或打捞敌我落水人员,或抢救起火船只,各自忙碌。

    阵亡的同袍们被一一摆在甲板上,从逆南海舰队的亡者也一样被摆着那里。既然都战死了,无论立场如何,都是尽忠尽职的好汉子,必须要送一程。活着的人开始给他们清洗身体。要去阴间了,总得让弟兄们干干净净的上路。连尸身都找不到或凑不齐的,只能把他们的遗物或连同残骸摆在一起,再贴张有名字的条子。

    此时不分敌我,只论生死了。

    刘震找到了卢逊的尸身,不由放声痛哭:“我怎么跟卢叔交待!他把逊哥儿交到我手上,我却没能把他带回家去。我怎么跟卢叔说啊。”

    齐奉旭站在旁边,他头上包着纱布,左手也绑着绷带,脸上、脖子上只是匆匆擦洗过,还能看到几处伤口。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他坚持用仅能用的右手,跟刘震一起清洗卢逊。

    卢逊身上中了六刀,青白色的伤口翻在那里,两道在胸口,四道在腹部,血早就流干了。卢逊跟着冲进敌舰之后,整个队伍都拉散开了。他落在后面,正好遇到敌舰的一伙人看到败局已定,要去炸火药库同归于尽。卢逊跟其他三位同袍死死顶在了舱门口,等大队人马杀到时,卢逊和同伴们半躺在那里,意识已经模糊,只知道挥着刀在那里乱舞。抬回勇气号,等医官检查到他,已经死了。

    亡者被清洗干净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再用补帆用的帆布包裹缝好。各船开始祭祀。从舰长到普通水手,脸色悲戚地齐声唱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歌声哀而不伤,悲而不丧,跟随着冷清的月光,飘洒在海面上。如影如随的是袅袅不绝排箫声。

    刘震准备提笔在灯纸船上写卢逊的名字和家乡,齐奉旭站上前去说道:“大人,我跟逊哥儿互相托付过,给对方写灯船。”

    看着一脸悲痛和坚定的齐奉旭,刘震愣了一下,默然地点了点头,把卢逊的灯纸船递了过去,然后转身去给其他没有托付的同袍写灯船。

    齐奉旭含着眼泪在纸船上写下“辽阳州定辽县卢逊”一行字,再将上面的蜡烛点亮,然后慢慢地吊到海面上。

    数千只灯船在海面飘荡着,星星点点,跟天空上的繁星相映。

    “卢逊英魂,一路走好!早日到家!”齐奉旭流着泪扯着嗓子大吼道,然后跟同袍将卢逊的尸身抛进了大海。

    这是神武定制水师的规矩,亡者必须在第二天天亮前海葬,否则英魂没有灯船的指引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这一次,大家唱的声音很低,伴着深沉、哀郁的排箫声,如同海面上轻轻荡漾的波澜,在月光下如怨如慕地泣诉着。

    远处的一艘闸船上,刘乾和范布伦、瓦斯丁站在船首上,默然地看着这一切。

    “刘二郎,很荣幸,今天我们看到了一场海战,一场真正意义上风帆和火炮的海战,也是这个世界上最高水平的海战。”范布伦还是决定留下来了,跟胡斯托等大多数人一样,而负责传教团财务的瓦斯丁就是其中一位。这次他俩跟随刘乾去泉州扩展富国银行兑票事宜,听到海战,也跟着过来在远处看热闹。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海战!风帆驱动着巨船,咆哮的火炮,血与火,风与钢铁,这才是真正的海军,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之间的战争。”瓦斯丁也是激动不已,那声调快要赶上咏叹调了。

    “你们在远处观看着,只看到了气势恢宏,有了诗意,却没有体会到其中的巨大痛苦。”刘乾看了两人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

    “两百多年以来,我们就是这样送父辈,送兄弟,送子侄。传颂天下的英雄身后堆积着累累白骨,齐声欢唱的凯旋歌声,藏着今晚这等悲凉的国殇哀鸣。知道我为什么会从商吗?十四岁那年,我亲手给我的弟弟,我那晚一刻钟出生的弟弟点燃了那把火,已经知道自己再也承受不了这种悲痛,只好弃戎从商了。”

    范布伦和瓦斯丁静静地听着,他们能感受到那种凝重和悲伧,这时他们能体会到东方军人与他们西方军人不一样的气质。

    “不,二公子,我们感受到了。”范布伦郑重地说道,“这哀怨悲痛的歌声,这海面上飘满的灯船,我们能感受到这些海军战士对同袍的痛惜。我想正是由于这种悲痛,才使得他们如此勇敢地战斗,哪怕在最绝望的时刻也继续坚持着。这是一种无比强大的意志和信念,甚至可以称之为信仰。”

    “信仰?”刘乾望着远处星星灯火,点点头道,“老范你说得没错,这已经成为信仰了,从神武帝开始,经过数百年的血与火,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的骨头里。”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一事无成两鬓霜(一)

    杨慎一下朝回府,神情阴郁,晚餐只是草草吃了一碗饭,便直接回到了书房,然后闭门不出。

    杨翯刚回到府上,就听下人说起,知道父亲今天在朝中遇到了大事了,便来到书房门外。

    “父亲!”

    杨翯的轻唤了三四声,屋里有了回应。

    “三郎回来了,快进来吧。”

    “父亲,”杨翯作揖行礼,恭声问道:“父亲今日可是在朝中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杨慎一坐在那里,沉吟许久才叹息道:“今儿收到捷报,北洋水师在金门海域大败番禺从逆水师,逆师主力全军覆没,两广和南海海域已然绥靖。”

    “这不是好事吗?”杨翯惊喜地问道。

    “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大好事,对于我们而言,不见得啊。”杨慎一右手紧握着椅子把手,冷声说道。

    “父亲,这是为何?”杨翯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问道。

    “北洋水师是刘四郎上书提倡组建的,负责此事的是何芝贵,他跟关东军镇是世交,里面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人。孝庙先皇原本想着等何芝贵组建完成后,再调他人过去,慢慢汰换。后来是朝-鲜援征,北洋水师不仅实战了一番,跟刘四郎绑得更紧了。”

    “当时大家都在想,等事毕后再慢慢纠正就好,却不曾想,孝庙先皇病重驾崩,然后又是一系列的变故,连恭庙先皇都崩殂于阵前。而今刘大郞带着北洋水师主力一战定南海,至此,我朝海域尽在他们掌握之中。刘四郎如虎添翼。”

    杨翯迟疑地问道:“父亲,四郎那边?”

    “渐行渐远啊。四郎的理念与为父我截然不同。但国朝未来的路只有一条,不是我等走,就是四郎那边走。终究要一番龙虎斗。只是我们现在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少了。”

    “父亲乃天下名士,文坛领袖,天下士林儒生大多站在我们这边,这民情汹涌,能汇集成大势之潮。”

    “三郎,文林儒生之间的那些腌臜事,外人不知,你我怎么不知?四郎如何不晓?你真当天下文人读书为的是圣贤之道?是为了当官!为了名,为了权,为了利!像你文则师伯那般有风骨和坚守的有几个?而且四郎在文坛中的名声不弱于为父我,在百姓们的声望还要高于为父。你看吧三郎,到时候那些文人归附过去都是理直气壮的。”

    “还有,《京华字报》你看过了吗?”

    “每期都在看。此报每期出来,都是京城纸贵,念报的茶馆家家客满。”说到这里,杨翯脸色一变,“父亲,你是说这民情舆论已经被这字报给引导了。”

    “是啊,大家习惯听这字报里的话,都认为说得有道理,加以时日,大家都深信不疑了。而这样的报纸京城里还有《商报》《文报》,金陵还有《金陵字报》,东南还有《吴华字报》,揽括士林市井,大江南北。突然有一天这报纸说你我父子有叛逆之举,你说天下之人是信还是不信?”

    杨翯额头上汗都流淌下来了,他连忙说道:“父亲,我曾经关注过这报纸,只是没有父亲想得这么深。既然如此,为何我等不办?”

    “办?我们早就想办了。可惜,人家刘四郎早就料定了。三郎,我且问你,这报纸兴行靠的什么?”

    杨翯只是略微一想便答道,“一是汇集了诸多文人、说书,各取所长,编撰了这大家津津乐道的文章。尤其是某些文章掺杂在章回故事里,笔法隐晦,却直指人心,不知不觉中就能引领民情,着实厉害。二是这报纸一天可刊印数万份,然后三天内遍发直隶、岭东、河东、河南等附近三五个省。”

    “没错,三郎还是花了番心思在这报纸上。文人、说书的都好找,关键是这刊印和发行。”

    “父亲,不就是花银子吗?我们花得起啊。”

    “不是银子的事啊。京城里印房印场有不少,可一天之内能印数万份,十天就能刊一期的印房只有一家。京东朝阳门外的渤海刊印厂,你给多少银子人家都不给你印,借口是人家印不过来。”

    “怎么可能?这天下哪有银子都不赚的商家?”杨翯突然醒悟道,“这渤海刊印厂的东家是刘四郎?”

    杨慎一淡淡笑了两声,没有答话,其意不言而喻。

    “父亲,既然不给我们印,我们就咬咬牙,花重金建一座同样的刊印厂。”

    “我们问过这一行的行家,他们说渤海刊印厂厉害之处在于它们的印刷机。不同于普通印房木雕版、白铜活字的印刷机子,渤海刊印厂用的是圆筒的印刷机子,用水力或畜力驱动,一个时辰可以印三千份。而渤海刊印厂有四台这样的机子。”

    “什么?”杨翯被吓到了,他默算了一下,一台五个时辰可以印一万五千份,四台就可以印六万份,足够直隶附近几个省所用了。

    “我知道,三郎肯定说,我们掏银子去买好了。可惜不行啊,这机子只有定辽机器厂才有卖的。”

    “定辽机器厂?”

    “刘家名下的工场,以前是名不见经传,今年才正式取名叫定辽机器厂。”杨慎一意味深长地答道,“不仅如此,刊印用的油墨纸张也跟普通印房的大不同,只有盖州化工厂和海城造纸厂有卖的。这两处也是刘家名下工场,以前闻所未闻,今年一并冒出来。”

    “这,这...”杨翯几乎说不出话来,关东刘家到底在水底下藏了多少东西?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这等利器刘家肯定不会往外卖。你想办报纸就只能凭借旧式印房去刊印。可你就是忙瞎了眼,一天也只能印那么多,印出来的字还不够清晰美观。怎么跟人家拼?人家刊印发行这些报纸还可以挣钱,你却是印一份赔一份,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够填这无底洞的。

    “三郎啊,还有一件事你没有想到。”

    “父亲,哪件事?”

    “他们的报纸为何能在三天之内遍行直隶、河东、岭东和河南?”

    “这么厉害?还请父亲解惑。”

    “关东商团商号本来就在直隶等省设有分号,前些日子更是借着运输军粮辎重,跟着讨逆军的推进遍布几省各州县。做生意讲的就是转运快捷通畅。借着这个蜘蛛网,那些报纸自然能三天遍发几省了。”

    杨翯知道,三天遍发数省仅仅指的是送到各省首府以及几个大州城,下沉到小州城和县里还需要几天或十来天时间,但这已经足够了。

    “要不我们可以借用驿站传邮?给钱就好。”杨翯知道自己这边根本没有这样的转运通路,便把主意打在了朝廷的驿站传邮。这套体系自神武帝改进后,数百年下来遍布全国,传转极其快捷。

    “想什么美事呢!”杨慎一冷笑道。

    杨翯轻轻地拍了拍椅子把手,自己糊涂啊,刘四郎现在就是兵部尚书,正管着这驿站传邮,他有一千个理由拒绝。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一事无成两鬓霜(二)

    “父亲,刘家和刘四郎这些年到底藏了多少东西?”过了好一会,杨翯才感叹道。

    “我携家在辽阳偏居了近十年,更是刘四郎的恩师,关系密切。此前我们以为刘家只是好利之家,遍开商社工厂,耳闻的私下培养工匠、账房等,只是以为逐利之举。却不想里面另有玄机。三郎,这些年在辽阳,我们一家与刘家往来甚密,你又与四郎时常结伴读书,你我都看不出来。除了你我父子愚钝,就是他刘家父子心思缜密,深不可测。”

    说到这里,杨慎一往椅子后背一靠,眼睛里有些失落,“每每想起这些,我就芒刺在背,心口发凉。回过头去再看孝庙先皇病重、驾崩,到广平郡王遇刺,忠廉王裹鲁国公外逃,忠顺王兴风作浪,恭庙先皇崩殂,甚至溯洄到仁庙先皇病逝,都能看到一只巨兽若隐若现的影子。”

    “父亲,这话传出去会生起大波澜的。”

    “我们能想到,其他人就想不到吗?我不是说军将世家亲自下场做了这些事,他们只是洞若观火。他们盘踞朝堂上百年,哪里没有他们的细作耳目。只怕忠廉、忠顺、广平、北靖、东平这些人的鬼蜮伎俩,早就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军将世家不乏才高智绝,却偏偏装出粗鄙之状,让旁人轻视忽略。十几家世家,百年韬光养晦,代代蕴养,出一个刘四郎不易,但出数十个次于刘四郎的人才却是可得的,可被我们知道的有几个?”

    “军将世家这般处心积虑,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这都是拜我们前辈所赐。当初军将世家与外敌浴血奋战,文官在后面捣乱,结果造成宣同大败,不仅半壁江山尽失,周室只能偏安金陵,军将世家菁华更是几乎全军覆灭,在添补两淮世家后,花了数十年才慢慢恢复过来。”

    “后来军将世家想拥立军功显赫的武烈昭王,却被文官坑死了。前周末年,军将世家有机会问鼎,却被文官勾连地方世家,推举太祖皇帝。”

    听到这里,杨翯忍不住接言道:“听闻父亲此言,儿子想起此前读前人笔记,发现刘家先祖安信公阵前病故,果毅公英年早逝,有些蹊跷啊。”

    “知道就好。当初一力推举太祖皇帝的袁文肃公,在给好友的书信就曾经言及,当初他最怕的就是军将世家不甘心,发起狠来跟他们争战到底。有识之士心里清楚,真打起来,文官加地方世家不一定打得过非常抱团的军将世家。于是袁文肃公连夜拜见果毅公,以大义相告。后来在军将世家聚会谋定时,果毅公苦苦相劝,说而今纷乱十几年,国窘民困,再为一已数家之利崩乱天下,军将世家将成为千古罪人。故而军将世家才退守关东九边。”

    “果毅公果然是深明大义之人。”杨翯感叹道。

    “这等深明大义之人,却难容与某些人,不到二十四岁就英年早逝。果毅公一亡故,袁文肃公就擢升宰辅。”杨慎一冷笑道。

    “想必从果毅公亡故开始,军将世家就不再有任何冀望了。”沉默许久,杨翯才开口道。

    “是的。而今看来,他们默默地准备了数十年,等待着时机来夺回属于他们的。只是他们隐秘到瞒过了朝廷和天子,瞒过了天下人。”

    “更甚者,上天在这个时候下赐刘四郎与他们,看来是老天爷也觉得亏欠他们,要加以补偿了。”

    “三郎说得没错。刘四郎出世,可谓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只是这三者中,有多少是他以及背后军将世家的良苦用心。”

    “父亲,那我们该怎么办?”

    杨慎一默然一会道:“是的,三郎,就算如此,我们也要再争一争。这天下百姓,没有我们儒生,如何能得教化?如何能识人伦天理?如何得享大同之世?军将世家再才高智绝,也逃离不了铜臭利欲。你看刘四郎,看上去文采冠绝,可实际上,工匠商贾,全是奔着利去的。满腹经济之才,全用在与民争利,要是没有我们约束辅佐着,这天下就成了逐利腥臭之地了。”

    “父亲,儿子曾细细比较过,父亲与杜宰辅的变法,在岭东、在河南、在河东、在两湖、在江西,一力推行后,遭人非议,说名为利国,实为害民。但是在南直隶、两浙,刘四郎稍加变化后,变法就收到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以稻改桑,比如官贷法,刘四郎直接改成商办官督,顿时效果就出来了。税收上来了,百姓们也不闹腾了。”

    “儿子曾经就此事问过刘四郎,他言道,朝廷官府当做自己的事情,不能因为税收不足就下场做经营谋利之事。这样的结果是朝廷只能得一分利,经办人却墨了九分。经济之事就当用经济之法,以利相驱胜过以权相逼。”

    杨翯看了一眼父亲,继续说道,“四郎说,父亲要是还坚持如此变法,最后的结果就是变法的人越变越巨富,朝廷财赋开始是有缓解,百姓却家家尽破,民力被竭泽而渔。过几年朝廷税赋会越收越少,越来越难收,百姓们也越来越穷,最后一起完蛋。”

    “荒谬!一派胡言!刘四郎不过写了几首诗词,就充起大儒来了?我在辽阳苦读了十年,上万册书才想明白这经济大计的道理。他读过几本书?居然敢妄谈天下经济?”杨慎一被戳到了最痛处,勃然大怒道。

    杨翯坐在那里,没有做声。

    他跟刘玄相交十年,常在一起读书,一起辩论。刘玄的有些想法,他能够理解,觉得有道理。加上这些年来事实摆在那里,杨慎一、杜云霖亲自主导的变法,弊端重重,各种问题不断,被义理派和老臣派抓到了各种把柄,批得体无完肤。但是有刘玄插手的南直隶和两浙变法,却异常地稳定有效。所以也有些问题,但都是癣疥之疾,加以调整下就好了。

    可是父亲的这种态度,让杨翯保持了沉默。

    “我今日举荐鞠中玉为河南左参议。”杨慎一突然说道,“鲁学良,我让他进了兵部,充任右侍郎。我的学生中,能超越刘四郎的没有,能与他抗衡一二的,也只有这么几位了。希望他们能助我一臂之力。”

    杨翯听完后,知道父亲下定了决心,他没有做声,只是继续保持着沉默。

    “三郎啊,为父我奔波二十多年,两鬓已成霜,却一事无成。再不搏一把,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三百六十章 熟听风雨倾国颜(一)

    这一日清晓,薛宝钗秋困已醒,搴帷下榻,觉得有寒气逼入,打开窗户一看,发现园子里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分,落了几点微雨。正梳洗中,侍女来报,说探春湘云过来,连忙叫请进。

    “我的王妃娘子,你身子重,可不要乱动,要是动了你的胎气,我可吃罪不起。”史湘云还没进屋,声音就传了进来。

    薛宝钗笑着说道:“别人来,我还要迎一迎,你俩来,我是不迎的,免得接了你们还落一脸的风凉话。”

    史湘云大笑起来,探春也跟着笑,笑完后正走到了跟前,探春行了个万福,说道“见过王妃娘子。”

    见此情景,旁边的史湘云愣了一下,也只好跟着行了万福叫了一声,然后牢骚道:“就是不想你跟来的,偏又跟着来。”

    薛宝钗笑了笑,问起湘云来意。原来她两腮作痒,担心又犯了杏斑癣,想来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探春正好来看宝钗,两人在路上碰到了,便一起了。

    “蔷薇硝我没有了,前儿剩的都给了宝琴妹子,她身边的一个丫鬟有了症状,便从我这里讨了去。”顿了一下,薛宝钗又说道,“我记得颦儿配了许多,找人去贾府问她要些就是。”

    史湘云却是念头一转,说道:“有些日子没见颦儿了,今儿又有空,我去贾府串串门。三姐姐,你去吗?”

    探春想了想说道:“正好我想过去有点事,一起去吧。”

    “那就我俩去吧,四妹妹那性子,想必是不肯去的。”

    薛宝钗点头道:“我身子不方便,就不陪你们去了。替我带句问候,哦,昨个夜里,汉王殿下也问起宝二爷和颦儿情况,也替王爷带句话。对了,差点忘记。莺儿,帮我把木架子上左边那个棕漆描金箱子抱过来。”

    打开箱子,里面有几罐碧玉青花瓷盒。

    “姐姐,这是什么?”

    “这是家里商号最新出的粉,叫倾国佳人。用紫茉莉花种研碎成粉,兑上七种香料,再玫瑰花露蒸过而成。扑在脸上容易匀净,轻白红香,四样俱美,并且润泽肌肤,不像外面粉青重涩滞。”

    “真的这么好?”史湘云惊讶地问道。

    “当然了,家里商号的东西。这里有十盒,给颦儿带四盒去,其余的你们俩分了,先用着,要是好用再叫送进来。”

    “好的啊,谢谢姐姐。”史湘云开心地说道。

    “待会我叫林都管陪你们去贾府。”

    正在清点香粉盒的史湘云摇头道:“何必那么麻烦呢?我和三姐姐坐辆马车,带几个丫鬟婆子就过去了。”

    没等薛宝钗开口,探春却说话了:“我的妹妹,现在你代表的是汉王府的体面,有林都管跟着去,才不会失了分寸礼节。”

    史湘云也是聪慧之人,当即就明白探春话里的意思。

    到了贾府,先拜见了贾母、王夫人,说了会家常,便直接提出要去探望林黛玉。贾母知道她们几个姐妹从小玩到大,感情极好,连忙叫人带着她们去大观园。

    林黛玉原本按刘玄开的方子治了段时间,已经大好了。只是这几日天气变化,一不小心着凉了。于是便白天黑夜昏昏沉沉,时醒时睡。

    这会林黛玉才服了药躺下不久,只听得外面浙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她日夜照顾,也是疲惫不堪,这会已经鼾声大作。

    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围着被子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刺得黛玉猛然醒来,双眸炯炯,突然嗓子眼痒了起来,忍不住咳嗽起来,连紫鹃都惊醒了。

    紫鹃雪雁连忙端着痰盒过来,林黛玉猛咳了几声,吐了些痰涎。雪雁端着温水服侍林黛玉喝下,紫鹃拿着痰盒出去倾倒清洗,刚出屋子却看到痰里有血丝,一时心慌,不知该找谁去说。只能郁郁地清洗一番,正要转身,周瑞家的着急忙慌地进来了。

    “宝二奶奶起来吗?”

    “起来了,正醒着,妈妈有什么事吗?”

    “汉王侧妃来了。”周瑞家见紫鹃没听明白,又补充了一句道:“三姑娘和史姑娘来看宝二奶奶。刚在前面给老太太和太太见了礼,叫我带过来。”

    “哎呀,我马上去给姑娘说一声。”

    说话间,林受用带着几个内官在前面,引着探春和史湘云就进了潇湘馆。

    林黛玉在紫鹃和雪雁的搀扶下起来,刚迎了几步,探春和湘云已经进来了。三人客套了几句,探春和湘云把黛玉扶回到床上躺下,然后两人在床沿上坐下,一头一个。

    看了黛玉的脸色,两人也是伤感。

    探春问道:“妹妹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

    黛玉答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受风着了凉,吃了几副药,大好了,只是身子还软得很。”

    紫鹃走了过来,忍不住说道:“今儿姑娘的痰里带血了。”

    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听了这话吓的惊疑不止,说:“妹妹吐血了?这还了得!”

    黛玉脸色一暗,强笑道:“这是我的老顽疾了,平日里还好,只要一着凉受了风寒,就会复发,只要这风寒好了,也就没事的。”

    探春也在旁边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云丫头不该这样蝎蝎螫螫的。”

    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妹妹静静的养养神罢。我们回头再瞧你。”

    黛玉道:“你们两位好容易来一趟,怎么能只是坐坐就走呢?我刚才睡过了,没事的。你们还不知道我,以前不天天是这样吗?”

    探春和湘云笑了,便继续说着话。

    听到湘云要蔷薇硝,黛玉就叫紫鹃赶紧去包上一包,然后继续问起两人近况。

    “这些日子四郎少有回家,说是水师在金门打了胜仗,要表功,还要祭祀英灵。朝廷官兵也进到清远河源,离番禺不远了,要经常在枢密院盯着。王妃身子越来越重,变得不大动了。”

    听林黛玉问起汉王和宝钗的近况,探春略说了一些。

    三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二门处吵吵起来,林黛玉正要叫紫鹃出去看看,却听到有人在那里叫唤:“你知道你挡了谁吗?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宝二爷屋里的四儿,奉宝二爷的意思送东西来,什么意思?不让进?真是给脸不要脸!”

    听到这个声音,林黛玉先拉下了脸。

第三百六十一章 熟听风雨倾国颜(二)

    这说话的叫四儿,甄三姑娘的陪房大丫鬟,一起进得贾府的门。后来王夫人抬举她,把她放到贾宝玉身边伺候着。她人长得十分俊俏,又有几分小心思和手段,居然把贾宝玉哄得半刻也离不开,比当初的袭人还要胜三分。

    只是这四儿在贾宝玉、贾母和王夫人面前乖巧懂事,在其他人面前却大不同,除了甄三姑娘、甄四姑娘跟前还留了情面,看其余的人则是鼻孔向着你。惹恼了就是袭人和林黛玉当前也要冷嘲热讽几句。

    “我可不管你宝二爷宝三爷,四儿六儿的,我家的主子在里面,未经禀告允准,任谁也不能进去。”林受用不紧不慢地说道。

    “嘿,你个老棺材瓢子,给三分颜色你倒开起染布坊了。我就要进去,你敢拦,拦得住吗?今儿我还非要就这么闯进去。这是贾府,宝二爷的贾府。府上泼出去的水,只知道回娘家占便宜的货,今儿宝二爷给你们送东西,是天大的面子,真是不识好歹的玩意!什么样的人,进什么样屋!”

    这四儿连正房宝二奶奶,林黛玉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会看得起下人们?见林受用一副简朴的打扮,以为是探春跟前听用的老家仆,居然把自己拦下了,还要禀告?笑话!除了见老太太、太太,她四儿去哪里要这样低声下气?于是四儿不仅把探春湘云编排了一番,还把林黛玉也指桑骂槐地点了一句。

    “你真要闯进去?”林受用依然是不慌不急地语气。

    “我就要闯,告诉你,就是紫禁城大明宫,姑奶奶也是想闯就闯。”在四儿眼里,贾宝玉是皇太后的弟弟,她又是宝二爷最得用的人,哪里不是说进就进?

    史湘云却忍耐不住了,正要起身说几句,却被探春给拉住了。她刚才看到林黛玉的脸色就知道里面有玄机。

    “来人呀,有人冲闯侧妃娘子的卤簿仪卫,给我拿下。”林受用一声令下,几个内官上前就把四儿擒住,没等她破口大骂,啪啪就是大耳刮子扇了过去。

    这几位自小跟着林受用,在紫禁城里打滚过这么些年,多有眼力价。林受用才说了前头几个字,他们就已经知道林都管的心思,早就准备好了。

    二三十个大耳刮子打得四儿满脸鲜血淋漓,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已然说不出话来。

    这时贾宝玉匆匆赶来了。他在老太太那里听到三姐姐和湘云妹妹回府串门,已经到潇湘馆看黛玉去了,非常高兴,先打发四儿带些瓜果过来,自己去老爷当面请个安,禀告件事就过来。

    却不想看到了这一幕,见到娇嫩如花的四儿被打得那惨样,贾宝玉心痛得不要不要。

    林受用笑呵呵地问贾宝玉道:“宝二爷,认出洒家来了吗?”

    “是宝符阁林内相?”

    “宝二爷记性真好,没有忘记洒家。只是洒家不在宝符阁做事了,现恭居汉王府内务都管。”

    贾宝玉一时间不知怎么说话了。

    他不是傻子,知道四儿平日里做事有些跋扈,尽说些得罪人的话。只是他一向不注意这些“细节”,又不大在意这些迂腐礼节,所以也不大放在心上。但今天看上去是撞到硬板了,知道这事不妥当。尤其是这林受用是汉王府内务都管,权势比挂着空牌子的夏守忠还要大。在心里把轻重一掂量,贾宝玉有些不知所措了。

    “宝二爷,洒家知道你跟两位侧妃是亲戚,自小亲近。只是现在君臣名分已明,该有的礼制禁忌还是要有的。你这般冒冒失失闯进去,岂不是要让洒家失职?”

    贾宝玉犹豫挣扎了下,最后作揖恭声道:“外男贾宝玉,给两位侧妃娘子问安。”

    林受用的脸上露出了姨妈笑,皱起来的褶子里都透着“你这孩子可真懂事”,转身进了二门,禀告道:“启禀两位侧妃娘子,毗陵侯府外男贾宝玉向两位娘子问安。”

    “叫免。”探春沉声应道。

    很快,贾宝玉在林受用带领下,来到屋门的帘子外面,恭声道:“外男闻得两位侧妃娘子,莅临寒舍,探望拙荆,感恩零涕。”

    “宝二爷不必多礼。我俩与颦儿从小玩大,多年的情分。她身子不适,过来看看是应该的。王妃娘子原本也要来,只是身子不便,托我带来问候。”

    贾宝玉语气更加恭敬,弯腰作揖道:“外男谢过王妃娘子垂恩,恭请汉王和王妃殿下金安。”

    “王金安。”探春答了一句,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宝兄弟,而今大家都长大了。我们都嫁出去了,你也成家生子了。这毗陵侯府阖府上下,以后要靠你。我听到兰侄儿都在日夜苦读,想着下场中举,光宗耀祖。你身为叔叔,当要更进一筹,万不可再荒废时日。”

    顿了一下,又说道:“宝兄弟,老爷公事繁忙,太太又诸事缠身,琏二哥和二嫂子一家也去金陵赴任了,府上内内外外,你也该帮着管管。首先你身边的人就该好好整肃一番。甄家败落遭祸,根子多半出在奸猾刁劣下人上。不可让甄府的风气,传过来带坏了贾府。”

    林黛玉半躺在床上,看着一脸郑重的探春,低头不语的史湘云,一时黯然无语。紫鹃和雪雁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半张着嘴,吃惊不已。

    贾宝玉站在门外,垂着手,毕恭毕敬,眼角却是藏不住的苦涩和不自在。

    消息很快传到荣禧堂花厅里,贾母听了后冷然道:“真是丢尽了我们贾府的脸,再这样狐惑着宝玉,早晚会惹下祸事来的。”

    王夫人在旁边毫不迟疑地接言道:“原本见她伺候还算用心,能笼得住宝玉,于是一些小节也不在意。想不到居然这般不堪。老太太放心,媳妇知道怎么处置了。明儿就叫人发卖了她出去,打发得远远的。”

    贾母点点头,又朗声道:“太太,这事马虎不得,侧妃娘子说得没错,甄府的坏风气,可不能带到贾府里来。”说到这里,贾母顿了一下,语气有些飘忽,“赵姨娘和环儿那边你要多加照拂,毕竟是侧妃娘子的亲娘和亲弟弟。琏哥儿比我们醒目啊,还在府里管事时,出去办事也带环儿出去几次。”

    王夫人陪着笑答道:“媳妇知道做的。”

    贾母不再说什么,而是转过头,带着微微笑说道:“鸳鸯啊,前些日子薛太太给我说,当初汉王妃在苏州生明德哥儿的时候,没有靠得住的人在旁边照顾着,凶险无比,生生吓坏了她。现在汉王妃又怀上了,想找个贴心的人在旁边照料着,托到了我跟前。思前想后,阖府上下就你最稳妥,就拜托你了,去汉王府帮着照顾王妃些日子。”

    鸳鸯犹豫了一下,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最后恭声道:“奴婢遵老太太吩咐。”

第三百六十二章 繁花暗影半山堂(一)

    半山堂又吵了起来。

    “后汉前唐诸代帝王多有昏弱,天下十分财赋,未有一分入于王室。前唐德宗皇帝,行猎梁、洋州,公私窘乏。时韩滉节制镇海,积聚财货,德宗遣皇子皋前去求贷,得百万斛,以救艰危,即时朝廷时势可见。地方权重,财货积于臣下。而今杨宰辅收拾天下遗利,以养军国、以济穷困。豪户猾民,徇私舞弊,不可不重罚!仁庙先皇、孝庙先皇,力行数十年,行清弊除私、厘清积欠之举,方得国库盈足,历经援征、平逆诸事而度支不缺。前师之鉴,历历在目。”

    说话的是文华殿学士、礼部尚书董惜文。

    “去岁国库入税合银五千七百二十万两,绢帛三百五十九万匹,粮三千四百九十二万石。援征、平逆支出,含抚恤犒赏,用银七百四十六万两,绢帛一百五十万匹,粮一千零四十万石。此外,组建北洋水师、各省团练军,含新添舰炮、军械等,用银七百二十五万两,粮五百二十万石。平定南海、两广现在已经用银三百五十七万两,粮二百九十万石。”

    杜云霖念完后,看了一眼众人,尤其是在刘玄身上停了稍息,摇着头道:“花钱如流水啊,这样耗费下去,到明年这度支就不堪了。”

    “财赋度支问题大家都知道,可问题是理财手段,不过是朝廷从民间各种搜刮而已。”丘继良毫不客气地说道,“而变法,则是给这些搜刮手段巧立名目,变本加厉。河东、河南、岭东已经被官贷法、均税法、官市法搞得怨声载道,朝廷不加以纠正,还要加行均输法、水利法,是不是觉得平逆之役打得不过瘾,还要再打几回?”

    “怎么会呢?理财不是通过民间搜刮增加税赋,而是通过各种调节手段达到增加税赋,做到国用充足。”杜云霖解释道。

    “笑话,这话哄哄小孩子还行,不要拿到这阁堂上说。田地产出、工场百姓产出,就是那么多,不是在百姓们手里,就是被搜刮到朝廷手里。杜大人,你所说的不剥夺民间财物,依靠理财生钱,只不过是前汉桑弘羊用过的伎俩罢了。”

    都是饱读史书的人,这些花样谁还不知道?

    很明显,半山堂分成两边,杜云霖和董惜文一派,杨慎一站在他们背后。而另一边是周天霞和丘继良,他们都是宰辅,二对三并不落于下风。

    坐在旁边看热闹的是刘玄和韦正孝。这位体仁阁学士、刑部尚书韦正孝走了大半年,终于上月赶到了京城,入阁赴任。

    “汉王殿下,你真的想着要援征伊尔利汗国吗?”韦正孝在旁边低声问道。

    “是的,九边军镇的兵马,总该动一动。东边、北边都没有敌手了,就去西边练练呗。没有战事,九边军镇的儿郎怎么建功立业。”

    韦正孝一听,不由笑了,只是这笑意里包含着太多的意思。

    “还有北海、阴山、关东草原上的男丁,这些年无灾无难的,增长了不少,该迁出去些了。我跟八大庙的大和尚们都说好了,他们动员牧民们去拯救那边的释门弟子,朝廷帮他们跟伊尔利汗国说说,在河中地区多开设寺庙。”

    “好是好,就是安西太远了。”韦正孝语气有些飘忽。

    “是啊,却是太远。骑马坐车,正常时间要一年时间,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要半年时间。不过韦阁老,时代在变,或许只要三五十年,会有好东西出来,会大大缩短安西到中原耗费的时间。”

    “是吗,那在下拭目以待了。”韦正孝明显不大相信。

    刘玄笑了笑,回到前面的话题,“届时援征伊尔利汗国,还要韦阁老你这地头蛇帮忙啊。”

    “汉王殿下客气了,这是臣下义不容辞的职责。”

    杨慎一耳朵听着两边的争吵,眼睛却盯着刘玄,突然间他开口了。

    “不增加财源,就必须节省开支。”杨慎一开口了,整个半山堂顿时寂静下来,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着。大家都把目光投到了刘玄身上。这对师徒,真的要对上了吗?

    “官贷法、均输法、均税法、官市法、水利法,都是前汉唐周室有过的。以均输法为例,恩师的目的是节省官府的运力,允许漕司更灵活地处置税赋,可以将大米变卖成重量更轻的土特产,方便运到京师来。”

    “结果,现在地方出现了囤积居奇,强买强卖等各种不法行为。比如官贷法,河东、河南等州县百姓,刚经历兵乱,缺粮缺钱,官府出面,贷钱给他们,用去买种子耕作,等粮食熟了再归还。百姓不至于饿死,官府还能得部分利。看上去不错。”

    “可是户部直接下指标到省,省藩台漕司又下指标到州县,为了完成上司的任务,各州县的官吏是不择手段。真正需要官贷的百姓他们懒得去找,只是随意找些百姓,把官贷摊派下去,不要也得要,秋收再还,还要承担五六成的利息。那些需要官贷的百姓饿死了,不需要官贷的百姓却被搞得破产了。”

    “还有官市法,更是不堪。官商勾结拿到低价格,到市场上高价抛出。利,不法商贾拿到了,亏,百姓们吃下了。官府呢,拿着些微不足道的赋税在那里洋洋得意,吹嘘为政绩。”

    大家静静地听着刘玄的话,杜云霖不知不觉地端起茶碗,借以掩饰脸上的惊悚。这个刘四郎,在地方的耳目怎么这么灵?他是理财高手,又通晓地方事务,知道刘玄说的这些东西,句句说到根子上了。

    杨慎一脸色只是微微一变,没有什么大波澜,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的手段。

    “只有这些吗?”杨慎一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些情况大家都知道,只是没你说得这么细这么深。只是现在说这些,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杨慎一在催促弟子的下一张牌。

    “弟子说得有些啰嗦,让恩师等急了。”刘玄笑着说道,“变法除了乱子,首先是手段不行。而今吏治不清,昏庸贪酷的官吏遍充地方。朝堂压下去,他们转手就摊到百姓头上去了,出了乱子,又是朝廷背骂名,他们却是上下其手,捞足了好处。这样的变法,再想得端正,再设计得精巧,最后还是被歪嘴和尚念成了邪经。”

    “所以朝廷才要下大力气整饬吏治,只要澄清了官场,变法就不会被人曲意歪解。”杨慎一抚着胡须,淡淡地说道。

    半山堂里又陷入一片寂静,阳光透过花丛树荫和窗格投射进来,有光也有阴影。光正好投在刘玄上半身上,居然照出一圈光晕。杨慎一却正好在旁边的阴影里,明暗之间,恍如隔世。

第三百六十三章 繁花暗影半山堂(二)

    听了杨慎一的话,刘玄没有做声应答,只是点了点头,见其他人没有再说话,便继续自己的话。

    “其次是目标。其实历朝历代的赋税,都是从民间抽血而已。所以变法如何厘正,都是变着花样抽血而已。因此朝廷理财举措,最重要的造血。”

    “造血?”杜云霖听到这里,脸色不由一变,身子也往这边凑了过来,“汉王殿下,敢问如何造血?

    杨慎一看到这情景,心里一急,抢先开口了:“丘相刚才都说了,田地产出是有固数的,如何新造?靠那些无利不贪、与民争利的商贾吗?”

    “商贾低进高出,逐利而行,看上去确实像与民争利。实际不然,神武帝紫薇宝录有说及过,商贾最重要之职在与互通有无。在某看来,就是活血。血气活通,才能生生不息。而造血却是靠工和农。”

    “工?那些工匠?真是笑话!”董惜文不屑地说道。

    “上古时期,百姓用的是木犁石犁,每亩地产出甚微。后来工匠打出了铁犁,百姓们每亩田地产出增长数倍。以前百姓搬运东西,靠肩挑背负,工匠打造出舟船后,便利数倍数十倍。其余各种,累累难数了。”

    “这个,那个工匠,这些器件与工匠...”董惜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玄笑着说道:“这些器件不是工匠打造出来的,难道是董阁老打造出来的?”

    大家哄笑起来,董惜文讪讪一笑,端起茶不语了。

    “再举一例子。杜阁老,松江州的棉花棉布产出,你可记得?”

    “汉王殿下稍等,容我想想。”杜云霖想了一会报出数量来,“松江州有一百二十一万户,人口五百七十九万。去岁产棉八十五万担,棉布四千二百万匹。”

    棉布产量一说出来,大家都愣住了,这个数字真的很吓人啊。

    “杜阁老,隆庆初年松江州的棉布产出是多少?”

    “每年在一千五百万匹上下浮动。”杜云霖想了想答道。

    “为什么会增长这么多,在座除了杜阁老,也只有我心里有数了。利丰社在松江州上海、华亭等地有六家大纱厂,吸纳大江南北的棉花。有五家织布厂,另有二十万户百姓用它家的新织布机织布,一年可产棉布三千五百万匹。而利丰号在苏州、扬州、金陵也有纱厂、织布厂和织户,合计每年可产棉布五千万匹。现在一直产量没得提高,是因为棉花不够用了。这些棉布一半贩于各省,一半出海商,应该缴纳了数百万两税银吧。”

    “有的,交易税和市舶税,合计四百六十万两银子。”杜云霖答道。而今棉布价格从两钱多银子每匹直接掉到一钱四分,利丰社功不可没。棉布在国内缴纳的交易税偏低,但卖给海商的价格贵啊,每匹三钱多银子,市舶税率又高,四百六十万两银子税银的大半出在这头。

    刘玄和杜云霖的对话让众人脸上的神情各异。

    刘玄缓缓地说道:“这就是造血,这就是工匠的力量。”

    到了散阁的时间,刘玄走出半山堂,看到正门挂着的那块牌子,摇摇头低声道:“半山堂这个名字,真的不好。”

    “汉王殿下,半山堂这个名字真的不好吗?”杜云霖紧跟着出来,正好听到了一耳朵,忍不住问道。

    “只是某的一时有感而已,让杜阁老见笑了。”

    “哈哈,”杜云霖笑了两声,又说道:“臣下没有别的爱好,只是喜欢小酌几杯。听闻汉王府上有白山冰葡萄酿就的美酒,不知能否到府上讨得几杯?”

    “本王倒屣相迎。”刘玄当即答道。

    杨慎一看着边走边聊,越走越远的刘玄和杜云霖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董惜文凑了上来,低声说了几句。杨慎一点点头,看到周天霞、丘继良、韦正孝联袂走了出来,便停住了口,笑着朝三人拱了拱手,率先走了。

    “董惜文此人,丙申科二甲进士和庶吉士,正经科举牌子出身。在中书省、通政司任职,后转任过洛州知州、金陵留后府户曹郎中、闽海转运使、四川左参议、布政使。他的伯乐是杜云霖,没有杜阁老的提携,他也不会以能臣之名出任方伯。却是被我的恩师一力主保荐入阁的,而且直奔接替周宰辅,就任礼部尚书去的,有些意思了。”

    刘玄拿着几张纸片,笑着说道。

    坐着他对面的杨金水连忙答道:“回殿下,根据属下查到的情况来看,董惜文在四川做左参议时,益州知州白恩齐是江西名士理成公的二女婿,两人交往甚密。理成公又是昆林公女婿,跟杨家关系密切。杨相二公子前年去益州游学过半年,想必是那时搭上的线。”

    “杨二郎杨雉?这位哥儿我交往得少。我拜师时,他没多久被我的老师打发回江西守祖屋去了。不过这一两年,这位杨二郎倒是挺闹腾的。呵呵。”

    刘玄笑了几声后继续琢磨道:“我的恩师看上董惜文什么了?居然如此卖力地举荐他。”

    “殿下,或许正是董惜文此前一直身居偏远,远离朝堂。”

    “金水你说得没错。杨师是担心,担心我和军将世家,不知在暗中收买了多少人,所以选中董惜文。确实,这一位跟我们没有任何交集,不大可能被我们收买,用起来才放心。嗯,这人品行如何?”

    “回殿下,有些不堪。属下查过,闽海、四川都留有尾巴,尤其在南都留后户曹,有不少烂账。”

    “南都留后户曹?李秀其李老人还在判南都留后任上。我待会书信一封给他,叙叙旧情,你在侍从室找个人送过去,再帮我带几句话。就说请他帮我查查董惜文的旧账,再好好参一本。”

    说到这里,刘玄往前微微一探,对杨金水道:“告诉李老大人,内阁现在纷争颇多,需要他这样冲虚中和之人。”

    杨金水连忙拱手道:“属下记住了,一定让人一字不落地带到。”

    刘玄把书信写好,递给了杨金水,“嗯,去吧!”

    坐了一会,刘玄思量了一会,叫人去把李公亮和孙传嗣请来。

    “重明,你什么时候去金陵赴任?”

    “交接已经办好了,四天后动身。殿下有什么叮嘱的吗?”

    “你此去金陵就任留后府同知兼领吏曹,首先是巩固我们在南直隶的根基。其次,我筹划着废除南都留后府,设省管治。以东西一分而二,东边为江苏,治江宁,西边为江淮,治庐州。你此去,要提前做好准备。”

    李公亮郑重地点点头。

    “重明,江浙是我们最重要的两块根基。南边两浙,淳之现在打理得井井有条。北边南直隶,我就交给你了,务必在分省之前要打理好。”

    “我已经给判留后李老大人去了书信。”刘玄把跟李秀其的交易跟李公亮说明了,“他会好生配合你的。”

    “那就好。这个老狐狸,最会做这种事情了。”李公亮笑道,“殿下,我听闻董惜文的儿子初到京城,有些不知好歹,闹出些事来。我想着跟巡城御史他们通通气,找个机会好好弹劾一下董阁老的儿子,给他热热身。”

    孙传嗣在旁边说道:“殿下,重明,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第三百六十四章 百年多病独登门

    “传嗣过虑了,经过今日半山堂一番争论,想必杨相知道殿下盯上了董阁老。如果我们不动手,那边反倒会疑神疑鬼,到处防备。我们在董阁老儿子上下功夫,那边反倒被我们吸引过去了。”

    李公亮不在意地说道。

    “重明有一点说的对,杨师应该知道我盯上董惜文了,不管做不做,都知道我会出手。先给他们热热身也好。”

    这件事说完,刘玄转向孙传嗣:“传嗣,我准备调你去刑部。”

    “殿下叫我去哪,我就去那。”

    “我就知道传嗣会是这句话。我跟你说说情况。我跟韦正孝通过气了,三年后要援征伊尔利汗国,所以明年他会回转安西做准备。刑部尚书一职,我跟周师叔、丘世伯商议过,调胡伯恩进京入阁。你先进刑部,是有一件重要的是要你办。”

    “请殿下吩咐。”

    “我准备把天下武力分成三块,常备,守备和警备。警备这块成立警政总署,归刑部。分巡警、侦缉、户政、水警、内务等警种。地方各省、州、县皆设警察署,即受地方管辖,又受上一层警署监察指导。”

    孙传嗣静静地听着。

    “警察机构设置,第一步完善省、州、县三级警署机构。第二步是下沉到乡镇,要分设巡警所、分署等下派机构。还有开设警政学堂,培养专门人才。事情多,任务重,传嗣,你要做好准备。”

    孙传嗣扳着脸,冷静地答道:“请殿下放心,属下全力以赴!”

    “嗯,那好。这一叠是我对于警政机构建立、运作和管理的想法,你好好看看,慢慢琢磨。其它的不着急,先去西山占块地,以讲读班的名义先把警政学堂搭起来。再从各地调有经验的仵作、破案能人、刑房老书办等人上来,当讲读老师,再让他们把各自的经验整理成文字,好生总结,找出规律和办法来,好传授给学生们。”

    孙传嗣都一一记在心里,又问了一些问题。

    正谈着,有下人在门外禀告道:“殿下,杜阁老前来拜访。”

    李公亮和孙传嗣连忙起身告辞。

    “也好,该谈的我们都谈得差不多了,你们先回去准备吧。”

    刘玄来到二进门,拱手道:“杜阁老,冰葡萄酒给你准备好了,还有几个下酒菜,就等你大驾光临。”

    跟着林受用后面的杜云霖哈哈大笑道:“殿下,臣下冒昧打扰,还望恕罪。臣下知道殿下府上不缺什么,只带了广运酒楼的两只烧鸡。只有他们家做的沧州烧鸡,味道最正。”

    “哈哈,既然杜阁老这么说,那肯定错不了。家乡的味道,只有家乡人才能品味得出是否正宗。”

    刘玄示意林受用接过那两只烧鸡,再转到下人手里,自有人去试毒、加热。

    “杜阁老,请坐!”

    “谢过殿下!”

    宴席设在一座亭子里,刘玄引着杜云霖坐下。两人寒嘘了几句,又喝了几杯白山冰葡萄酒,便转到正题上。

    “臣下一心想着为朝廷增税理财,自诩理财之学,满天下也是屈指可数。今日听了殿下一番高论,才知道臣下是坐井观天。”

    “杜阁老谦虚了。朝廷以经书策义取才,数百年来大家都盯着经书史书,顶多读读几本启蒙的算学书,能把考试应付过去就行了。理财一学,没人关注。杜阁老能学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

    “殿下,臣下冒昧问一句。闻烟溪先生虽是学问大儒、经济大家,但理财并不精通,殿下是如何学得这些才识的?”

    “哈哈,紫薇阁里有许多神武帝留下的遗宝,大多人只关心其中一部分,大部分都被束之高阁。我八岁时,就开始请人将紫薇阁里神武宝录抄录了一份。抄了四年,学了十年,到现在还没学完。有些是学到的,有些是学着学着自己明悟到的。”

    “殿下不愧是神武帝苗裔,全天下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殿下却是想到了,从遗宝中学到神武帝真传,天纵英才也不过如此。”

    听了这些话,刘玄眼睛微微一眯,缓缓说道:“本王读史书,发现历朝历代所谓的理财变法大臣,一般有两种手段,一是节流一是开源。节流不说了,开源大多数都是敛财。他们为君王收聚天下财货,以供使用。最后民声鼎沸,君王杀了这些人以安天下。真是可悲可叹啊。”

    “开源做得最均衡的前秦商君,最后也是因为侵犯了贵族们的利益,被诬陷车裂。秦王用商君的血安抚了贵族的怨恨,使得商君的变法继续延续。商君也算死得其所了。”

    杜云霖默默地听着,他也熟读史书的人,知道刘玄话里的意思。要是正常情况下,杜云霖帮隆庆帝缓解了朝廷财政危机,使得国库充裕,最后的结果极大可能是由于被侵犯利益的权贵们反扑,隆庆帝把他推出去,以平民愤,然后大家相安无事,继续下一回的盛世、衰窘、变法的轮回。

    谁知道现在换了天地,做主的是刘玄。

    刚才一席话,已经清晰无误地表明,这一位比隆庆帝要懂理财度支等事。而且他已经琢磨出一种“造血”的方法,可以真正在不敛财的情况下开源,也能让杜云霖不再重蹈历史上的前车之辙。只是有所得,必要有所付出。刘玄需要什么,杜云霖心知肚明。

    “殿下,臣下对造血一说颇感兴趣,还请殿下教我。”

    刘玄点了点头。这等大事,不可能跟自己随便聊几句就改了立场,只要他愿意跟自己沟通交流,总有机会达成共识。

    “其实本王这造血之说,无非就是朝廷鼓励各种工商举措,以裁判身份确保这些工商之举能够公平、公正和通畅地进行下去。太平无事,朝廷度支足够时,不敛财不横征,藏富于民;到了危机之时,度支暴增,朝廷通过借贷、增税、国债、钱币等各种手段,把财富从民间借调出来,用于解决危机。”

    “其实历朝历代,君王和大臣们过于把目光集中在田地产出上,一有风吹草动,就拼命在田地上压榨。可是田地产出,才是真正有定数,靠天吃饭。一味压榨,早晚会出乱子的。所以必须把目光放在工、商、财这三方面。”

    “工商财?”

    “工就是工匠工厂,商就是商号船队,财,则是银行钱庄。”

    “银行,臣下倒是听说富国银行这些年大兴其道。钱庄,想必就是前周发行交子、飞子的钱柜字号吧。自前周偏安、末年民乱,交子飞子滥发无度,变成废纸。太祖皇帝立朝后就禁止发行了。”

    “是啊,禁止发行,连以前发行的数以亿计的飞子也悉数作废了,朝廷和地方用飞子抵买的货品和债务,也被一并作废。他们解脱了,苦的却是百姓们,生生吃下了这份苦果。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杜云霖也苦笑着摇摇头。这话只有汉王殿下能说,旁人说了,怕是要被人弹劾为心怀妄意。

    “杜阁老,本王这些想法,已经在两浙、南直隶试行过一段时间,颇有成效,准备进行下一步推进。过些日子,本王二哥要从江南回来,汇报前段时间的总结,届时杜阁老可以过来听一听,大家好好讨论一番,再在岭东、两湖和直隶试一试。”

    杜云霖迟疑了一会,最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三百六十五章 迳抱静园城市间

    鸳鸯交接完,带了行礼坐了马车去汉王府时,却是直奔曲江湖的愚园。

    这座园子已经被南安郡王卖给了汉王,多少钱就不知道了。修缮整理了半年,殿前司的兵马一月前就进驻,里里外外清了几遍。前几日全部搬了过去。

    出来接鸳鸯的是麝月。

    论起来她已经是妾侍,但依然在刘玄身边侍奉着。听到鸳鸯到来,自告奋勇地来接。

    从大门旁的侧门进去,从外园子的愚湖绕了过去,再从钝山脚下穿出去,进到了内园。

    “鸳鸯姐姐,汉王住在清远堂,王妃娘子和香菱住在秋水蒹葭馆和旁边的漱玉,赵娘子住在延青阁,尤二娘子和尤三娘子住在镜里芙蓉和柳岸波光,薛娘子住在春睡轩,贾三娘子住在养俟山庄,史娘子住在栖云阁,贾四娘子住在在水一方。”

    麝月善解人意地跟鸳鸯讲着王府里情况,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园子某个地方说着。

    “依琴拜石之斋是王爷的书房。我和晴雯、金钏玉钏住在小山佳处,就在清远堂和依琴拜石之斋中间。几位娘子时常在松颜馆、青山伴读之楼和觅句廊读书玩耍。史娘子有时间带着我和晴雯四个,在课耕草堂整理王爷的诗词文章。”

    “王妃娘子知道你来了,十分高兴,叫人收拾了容安小舍,就在秋水蒹葭馆和清远堂中间,姐姐,就是那里。”

    鸳鸯顺着麝月的手指看了过去,只见假山树荫之间一处阁楼,看上去很精巧。

    “这怎么能行,我是来照顾王妃娘子的,不是来做姐儿的。在春晖堂外间给我铺张床就好了。”

    “姐姐不必推辞了。府里都是这样安排的,你照顾王妃娘子没错,外屋会给你安排床铺,但总要安排个住处。不轮值的时候,可以回去好好休息。而且王妃娘子千叮嘱万叮嘱了,你过来就是客,万不能把你当丫鬟看待。”

    迎着麝月的眼神,鸳鸯脖子微红,但她强撑着微笑,就像一只把头伸进沙堆里的鸵鸟。是的,我就是来照顾王妃娘子,至于照顾完了...王妃娘子应该还会有生产的。

    到了秋水蒹葭馆,汉王妃薛宝钗和探春、宝琴坐在那里商议事情。见到鸳鸯来了,宝钗叫香菱扶起行礼的她,说道:“老太太把你派到我身边来了,我也安心多了。我倒没什么,身边有香菱。就是王爷那边,公事繁忙,日夜不停。晴雯又被湘云妹妹把魂牵了去,有空就去整理王爷的诗词文章。”

    “金钏玉钏又要去帮着赵娘子看明善姐儿。王爷身边只剩下麝月一人,鸳鸯姐姐来了,就好了。贾府上下,谁不知道老太太半刻都离不开你。”

    鸳鸯站在那里,心里就跟一只猫钻进了厨房里,那些个坛坛罐罐被一股脑儿都打翻了,咸的、酸的、辣的、甜的,全都被洒了出来,绞在了一起,也分不出什么味来了。

    我现在请辞回贾府还来得及吗?鸳鸯犹豫了下,还是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上前又跟探春、宝琴见过礼。宝琴这位王妃娘子的表妹不熟,但探春却相熟。

    “鸳鸯姐姐,你是在贾母跟前的人,见过的,听过的比我们要多。我们正商量件事,你来给参谋参谋。”探春迫不及待地说道。

    “几位娘子谈论正事,哪里有我说话的份。”鸳鸯推辞道。

    “鸳鸯客气了。过来就是一家人了,你又跟家里的几位姐姐妹妹相熟,不找你商量找谁商量。来,鸳鸯,和麝月一起坐下来,大家商量着来。”薛宝钗说道。

    “这事是我起得头,刚说了开头,鸳鸯和麝月进来,我就再说一遍。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只想着丫鬟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是二两的事。府上不缺钱,各处姐姐妹妹的用度都是宽处算。只是下面的丫鬟婆子们,一月有的是二两月银,有的另算。这些钱除了平日自己用,还要省着些接济家里。”

    “这些丫鬟婆子家,有的宽裕,她们的月钱银子只是锦上添花。有的穷苦,几百文钱都是救命的钱。我们王府一向宽待下人,绝不会叫他们落了困境而不管。只是恩不滥施,就算赏赐,也要有个名目。而且无功乱赏,不是施恩而是结仇。所以我思前想后,想寻个好法子。”

    探春娓娓道来,“前些日子搬到这园子里,见到这里甚是广大,各处阁楼亭馆,有山有水,有花有草。肯定需要人照看,日夜清扫。若是派出几个指定人来,园子里许多值钱的东西,怕是要任人作践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府上所有的丫鬟老妈子中,拣出几个家境艰难、老成本分、能知园圃的,派她们收拾料理。也不要她们交租纳税,只问她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致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丫鬟妈子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成年家在园中辛苦;四则也可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薛宝钗点头道:“好主意!果然这么行,‘三年之内,无饥馑矣。’真是善哉!省钱事小,园子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她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想必再无不尽职的了。”

    探春见薛宝钗赞同,脸上也露出喜色,继续说道:“只是这件事须得王妃娘子跟王爷说出来。我们几个都未必好说出口。大家在园里住着,安逸富贵,不仅不多弄些玩意儿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不好跟王爷说。”

    “探春妹妹倒是自己拘谨了。王爷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只要你在园子里不杀人放火,不作奸犯科,其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王爷不是老早就跟我们说了,大家想如何过日子就如何过日子,只要大家觉得自在舒心就好了。他不是常开玩笑说,他在外面披星戴月,求得就是姐妹们在园子里貌美如花。”

    薛宝钗笑着说道,探春和宝琴都笑了,坐在旁边的鸳鸯却有些不知所措。

    “不必去跟王爷说,就按探春姐姐说的办。正好鸳鸯来了,真是天赐的帮手,她在老太太跟前,见多识广,正好帮你掌掌眼,搭把手。”

    薛宝钗一锤定音道,探春一拍手道:“行,那我就跟鸳鸯姐姐去办了。”

    鸳鸯看着坐在正中间,含笑不语的薛宝钗,一脸的兴奋的探春,恬静不语的宝琴,还有自己身边平淡如烟的麝月,一时心头不知转了多少个念头。

第三百六十六章 天地人心自省在(一)

    临近年关,京城里越发地热闹起来,尤其是靠近贡院的道德、开明的几条街坊,这里的客栈都住满了,每天里酒楼、茶馆都是人满为患,来来往往的都是各省来应试的举人们。

    再如何动荡,只要天没塌下来,这科试都不能更改。

    这一科的会试延迟了一年,正统三年,这一科春闱终于要开始。路远的举人们去年就到了,现在陆续赶到的是推迟一年秋闱的各省举人,就连最晚乡试的南直隶的举人都快要到齐了。

    “登奎楼”是道德坊里最大的酒楼,这天刚过寅时,就已经是人影幢幢,座无虚席了。楼上楼下,到处都是打招呼的人,都是各省的举人,各个斯文儒雅,风度翩翩,稍微论起来,都能攀到关系,世兄叫成了一片,人人都是一脸的久仰。

    “黄世兄!”

    “杨世兄!”

    “我给介绍下,这位是敝乡阆中的才子魏乐池,我省今科乡试亚元。”

    “啊呀,久仰久仰!”

    “这位是在下同窗,鄂州的童学周。”

    几个人客套了一番都坐了下来,然后寒嘘起来了。

    “黄世兄,这次你们出川进京,走得汉中关中呢?还是东出夔州?”

    “东出夔州,先去岳州敬仰了一番汉王殿下的《岳阳楼记》,又泛舟东下,在赤壁‘诵吟’了一遍《赤壁赋》。可惜,行程紧迫,加上囊中羞涩,就没有转下三吴,去体会汉王殿下所写的‘东南形胜,三吴都会,参差十万人家。’和‘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美景。可惜,在瓜州转了运河,直上京师。”

    “妙哉!妙哉!黄世兄这一趟,可谓是大有所获啊。”

    “没错!就算这次会试未中,我也是得偿所愿,再无遗憾了。”

    “那里,黄世兄世间大才,怎么可能未中呢?”

    “哈哈,这会试中第,四分文采,六分运气,中与不中,要看天数。除非像汉王殿下那般,文曲星下凡,不中那才是天道不公!”

    “没错!黄世兄说得没错!”

    几句话,几个人越发地热络了,童学周开口了:“两位世兄,在下舅舅是一商贾,常去湘西川南黔东进药材,听闻吕大人在那里改土归流,闹腾过些日子,吓得有大半年没敢去了。不知现在安定了没有。”

    “安宁了。我娘舅在叙州兵备衙门当差,去年吕大人在那边改土归流,川南、湘西、黔中四十一家土司举兵,后来又有云东十二家土司响应。”魏乐池开口答道。

    “吓,这么多土司起兵造反,怎么邸报里都没提?难道欺上瞒下?这些狗官!”

    杨姓学子和童学周连忙拉住一脸愤慨,恨不得要学汉王殿下去东华门叩阙的同伴。

    “老蒋,稍安勿躁!且听魏兄细说。”

    “蒋兄性子急了些。邸报未见,是因为这些土司举兵不及三月,就烟消云散,事情根本没有波及周围州县,估计就当是乡民械斗处置了。”

    “怎么可能,这前后有五十三家土司举兵,这么多土司造反,怎么可能三月就被平息了?”

    “就是因为举兵的土司太多了。这些地方,本来就地少人稀,神武帝纳土川南、云岭、黔中、湘西,不仅设了宣慰使司,以土司制度羁縻这些地方。并例行推恩令,每家土司有几个儿子就分成几家,不分都不行。到我朝,这三地有几百个土司,能够拥部众上万的土司只有二十来家,最少的就管着一两个村子。”

    “当初举兵,五十三家土司,多的不过千把号人,少的一两百号人,纯粹就是去吃军粮的。吕大人坐镇贵阳,居中固守,李将军在辰州聚兵。五十三家土司起码有三四十种心思,谁也不服谁。吕大人和李将军合力,又打又拉,不及三月,这些举兵的土司或降或灭,无一侥幸。”

    “你们是不知道李将军,就是汉王殿下大舅在这些地方苗民的威望,就跟神台上的关公像一般。加上吕大人又多智谋,长袖善舞。两位趁着胜势一口气设立了播州、思州、黎州、普安州、毕州、都云州、靖州、永顺州、镇雄州九个州,三十几个县,正式以贵州布政使司承宣布政地方。”

    “哦,原来如此。前些日子在邸报上看到吕大人居然南下两广镇抚地方去了,还诧异不已,原来改土归流依然了结,真是大功一件。”

    “朝廷对这些地方羁縻、分化、渗透数百年了,也该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吕大人应该是看到这点,循势而为。”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杨姓举人笑着说道:“看来吕大人还是很会做官啊。改土归流,少不得一个尚书衔,再加上两广安抚之功,功成入京之时,怕是要入阁了。”

    “大家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小的给诸位举人老爷请安了,祝诸位老爷东华门唱名,琼林宴上插花!”一个其貌不扬的瘦个上前来,弯着腰,低着头,陪着笑给一桌几位人作揖请安。

    被他打断了话,在座的几位原本有些不痛快,只是这人嘴甜,说了几句吉祥话,正中他们心意,反倒不好说什么。

    “有什么事吗?”

    “我这里有些关节,不知诸位举人要不要?”

    “关节,什么关节?”童学周等几位举人不明就里。

    瘦个一看,嘿,这里有几只羊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关节是好东西。诸位举人老爷是一定能中的人,用了我的关节,能三甲进二甲,二甲进及第。”

    “这么神奇?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看看。”

    “好宝贝怎么能轻易拿出来看,随便看了就不灵了。”瘦个继续说道。

    黄姓举人当即明白是什么,连忙拦住几位嚷嚷着要看的同桌,冷然地对瘦个道:“关节这玩意你也敢明目张胆拿到这里卖,只是这玩意对我们用处不大。”

    “这位爷是明白人,我也不敢蒙你,关节这些玩意入不得你的法眼,我这里还有关照,可要否?”

    黄姓举人笑了几声,凛然道:“休得唬我,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也敢行此鬼祟之事,不怕我叫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吗?”

    那瘦个脸色一变,却并不惊慌,“这位老爷说的什么?我一个字都不明白。在下只是给几位老爷讨份吉祥而已,好像不犯王法。”

    说罢,便自离去,又慢慢踱到另外一桌去了。

    “黄世兄,这是什么意思?”

    “徇私舞弊的东西。”黄姓举人低声道。

    “岂有此理!居然如此明目张胆!”童学周等人愤愤道。

    “黄兄,黄兄!”一人上前来,惊喜地问道。

    “哦,吴兄,真是太好,居然碰到你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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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物入侵,人心惶惶。阴影之下,绝望滋生。身为穿越者的王瀚,不仅长有一张主角脸。更是身怀近乎BUG一般的能力,被命名为‘存档’。改变,从这一刻展开!本书又名《我好像有两个存档》、《我有两条时间线》、《我真的有两条命啊》。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