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八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一)
“给老太太、太太请安了。”
袭人带着甄三姐、甄四姐给贾母和王夫人行礼。
“起来吧,都是孝顺的孩子,这么大早就过来请安,一天都没落下,可是难为你们了。”贾母笑呵呵地说道。
“回老太太的话,这是晚辈们应该做的事情。”袭人和甄三姐、甄四姐恭敬地答道。
“少奶奶怎么没来?”王夫人微皱着眉头问道。
“回太太的话,少奶奶病了。”甄三姐答道。
“又病了?这病怏怏的身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王夫人嘟囔着,“不是说好四郎...”
贾母在一边不动声色,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头,“把我的三个小心肝抱过来。”
抱着贾宝玉两儿一女的奶妈在一旁候着,听到贾母的话,连忙转了出来,恭声道:“小哥儿/小姐儿,赶紧给老祖宗作揖。”
“啊呀,我的小心肝啊,我的心肝尖尖啊。”贾母把三个粉妆玉砌的小人儿都抱了一会。只是年纪太大,力气不济,抱不了多久就要放下。
“不行了,宝贝们都长大了,长重了,我快要抱不动了。”贾母幸福而又带着点哀伤说道。
热闹了一会,袭人、甄三姐、甄四姐告退了,奶妈们也抱着哥儿姐儿们一并走了。屋里只剩下贾母、王夫人和鸳鸯。
鸳鸯端过来一盏银耳燕窝羹,小心地喂贾母吃下。
王夫人在旁边等着贾母吃完,便起身告辞。
“先等会,我有话跟你说。”贾母叫住了她。
“老太太,你有话吩咐我?”
“宫里那边你递了牌子吗?见过德贵妃了吗?她还好吗?”
“回老太太话,德贵妃现在执掌东西六宫。递了牌子后,夏内相亲自来接我进宫,德贵妃看着精神头不错,把东西六宫打理得顺顺当当的。”
贾母冷眼看着说话间有点小兴奋的王夫人,忍不住问道:“你觉得这值得夸耀吗?”
“老太太,儿媳不知道什么意思。”
“你以为德贵妃会成为皇太后吗?”
“回老太太的话,媳妇听说要从旁支择一人继承孝庙皇帝的大统,算下来,可不是要进德贵妃为皇太后。”
“谁跟你说的这混账话?”贾母厉声问道。
“外面都是这么传的?”
“外面这么传的?你告诉我是哪一个胆子那么大敢传这些话?还不是那些跟你一般蠢的无知妇人,想讨你开心乱说的。她们不怕给家里招祸,你难道不怕吗?”
王夫人连忙跪倒在地,恭声问道:“媳妇不知道老太太话里的意思。”
“唉,你们这些人啊。朝堂里都要翻了天,你们还在那里小肚鸡肠,盯着鼻子尖的那点东西。”贾母长叹一口气道,“还从旁支那里择一位。本朝立国不过七十年,宗室血脉清清楚楚,哪里来的旁支?早就在几次夺嫡之争中死得干干净净,剩下的能上得了台面吗?真是时也命也。”
荣禧堂花厅里一片寂静,王夫人和站在贾母身后的鸳鸯都是一脸惊恐色,不敢出声,只能静静地等着。
“以后不能再叫刘四郎了。”
王夫人猛地抬起头来,满脸不敢相信,“老太太,你是说....”
“刘四...刘大人已经勘定了太原逆贼,又找到了正统帝的遗骸,正奉大行皇帝梓宫回京,你哥哥不是跟着周相、杜阁老、丘阁老等人出居庸关相迎了吗?”
“老太太,媳妇也听说过,只是京师和地方文人士林群情汹涌,不少人说要誓死捍卫赵氏江山。”
“屁话!当初逆贼作乱,他们怎么不起来誓死捍卫?群情汹涌,哪些人不满?还不是富时景、欧阳毅、高益这一类家伙的徒子徒孙,老朽迂腐又没捞到好处的破落文人。老身倒要看看他们是怎么个誓死捍卫法?刘家父子马上得的功名,数十万条性命,在他们眼里就跟几十只小鸡崽似的。”
说到这里,贾母有些激动,咳嗽了几声。鸳鸯连忙过来,在她后背轻轻抚拍了几下,又递过来一盏茶水,伺候贾母喝下,慢慢顺气。
“鸳鸯,把太太扶起来,你也是一把年纪,有孙儿孙女的人,不要这般恭慎。”贾母叹着气说道。
王夫人坐下后,迟疑地问道:“刘四...,刘大人有机会入主大宝?”
“我朝太祖是怎么传嗣神武帝大统的?”贾母看了一眼王夫人说道,“神武帝紫薇宝录里说得明白,为维护华夏正统,若其子一脉绝嗣,可从其女一脉中公推新君,继统不继嗣。我朝太祖皇帝不就是因为尚配前周乐安长公主,然后立有神武帝血脉的高庙皇帝为储君,天下才公推其为皇帝。”
“那,这...”王夫人脑子有点乱,但贾母知道她的意思。
“刘家自守道公后,先后尚配了三位前周公主,这是天下公知的。当年太祖皇帝被公推时,唯一能与其相争的只有刘家果毅公。只是当时他尚配的是周室公主年纪稍次,而且声望不及太祖皇帝。最关键的是,当时支持他的人没有太祖皇帝多。那时候,两淮军将世家的主力跟中原的乱军血拼,损失惨重。跟他们连成一气的燕赵、关陇军将世家的兵马又被隔在阴山和陇西,鞭长莫及。”
“现在,现在刘家就...”
“试问天下,现在谁家的兵有刘家的多?谁打得过他们?而且你没听琏哥儿们说吗,关东商团原本就实力雄厚,钱粮不缺。又通过薛家勾连着两浙、江南的商贾,组建了江浙商团。有兵马又有钱粮,谁敢当其锋芒?”
“而且刘四郎大小三元状元及第,文采斐然,被称为文曲星,又有刘青天、神目御史的美誉,在地方百姓和士子文人中名望极高。所谓的群情汹涌抵得过这滔滔民意吗?内阁三省六部的老爷们都是傻子吗?他们就是看清楚了这些,又得了刘家许下的诺言,这才半推半就。
“天时地利人和,刘四郎占了全。现在唯一阻碍他继承大统反倒是他老爹了,刘黑子了。哈哈。”
说到最后,贾母倒是乐了起来,“不过正好,他可以婚配宝庆公主,并摄监国,徐徐图之,等到水到渠成之时,再正式入承大统也不迟。”
贾母说痛快了,却把王夫人搅得满脑子全是浆糊。贾母只好叫婆子丫鬟进来,扶着她回屋去歇息。不过临走时交代了一句。
“二太太,有些话你就是死也要给我憋在心里。”
听到这里,王夫人吓得一哆嗦,连声应道:“媳妇知道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二)
花厅里又恢复了寂静,贾母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沉思着什么,一会儿就用仅能自己听到的声音,喃喃地低语道:“刘四郎娶钗姐儿,应该是想借着薛家,勾连江南两浙的商贾。”
她当然知道薛家身为江南土著世家,又当了几十年皇商,在江南和两浙,乃至闽海、两广商场的地位崇高,人脉极广。薛老爷是个聪慧人,临死前把自家的资源全部绑在了刘家,现在看来,是再妙不过的一着。而刘四郎又打又拉,顺着老丈人家的人脉,迅速地拉拢住了两浙、江南的商贾,组建了实力强劲的江浙商团。
听说林姑爷临死前托孤给刘四郎。后来刘四郎坐镇苏州,借着得力干将孙传嗣收拾了不少淮扬商贾,把一直半孤立的淮扬商贾合入了江南商团里。肯定是林姑爷给了刘四郎不少讯息,他十来年的两淮都盐转运使可不是白当的。
“交好我们贾家,想必是拉拢旧臣勋爵世家。我们这些托祖宗福的人家,虽然破落了,可关系在那里。数十年的人情往来,到哪一家都能论得上亲戚。刘四郎,真的好算计。他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
贾母陷入了沉思。
“老太太,”鸳鸯见贾母许久没动,以为她睡着了,连忙轻声叫唤着。看到贾母抬起了眼皮子,连忙说道:“老太太乏了的话就去榻上躺一会,坐这椅子容易碍着老太太的气血,还容易着凉。”
“年纪大了,不仅喜欢胡思乱想,还容易乏。扶我起来,走一走,坐久了真的血脉不通。”
贾母在鸳鸯的搀扶下,在花厅里转着圈。
“鸳鸯,你跟我多少年了?”贾母看着身边的鸳鸯,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鼻子,大眼睛,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个子比自己要高半个头,蜂腰削肩,身形挺拔。心头不由一动,缓缓地问道。
“老太太,奴婢是家生子,十岁就跟着老太太了。”
“哦,到现在有十来年的光景了,真快。”
贾母走了几圈,终究还是有些疲了,便又坐回到椅子上。
“你跟了我这么久,也这么大了,总要想想你的终身大事。”
“老太太是嫌弃奴婢伺候得不好吗?奴婢从小跟在老太太身边,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也没去想过什么终身大事。”
“女人总得要嫁人。就比我,这把年纪,总归要登天的。要是我不在了,这府上恐怕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了。”贾母轻叹道,“我在的时候,看着我的面子,那些人陪着笑脸恭维你,腆着脸奉承你。我不在了,那些陪笑和脸面总想着从你身上讨回来。人心世故,不过如此。你伺候我这么久,就是我亲女儿媳妇都没有这般尽心过,总不能看着你在我不在后孤苦一生。”
“老太太长命百岁,还有好几十年光景,奴婢甘愿一辈子跟在身边。老太太现在这般说,是嫌我伺候不好,要撵我走吧。”鸳鸯低头哽咽道。
“不要说这样的话,有聚总有散,有生总有死。早安排了早省心。这府上的不要,除了少数几个,都是些不中用的废物点心。去外面看看,不过不用让你娘老子和哥哥嫂嫂去找,他们找的,怕是小户人家,过去怕是要吃苦。我帮你寻个机会。”
鸳鸯听到这里,脸色微变,正要开口,却听到门外有人禀告道:“老太太,薛府蝌二爷来拜见,要给你请安。”
“蝌哥儿,他不是去辽阳了吗?快请来。”
过了一会,薛蝌在门帘外面行礼道:“晚辈薛蝌给老太太请安...”
寒嘘了几句,薛蝌又说道:“晚辈这次还带了刘府老太太、太太、四少奶奶以及鄙府上太太的问候,并托晚辈带来了些许礼品...老太太说,这一年多,出了这么多大事,府上三姐儿、四姐儿和史姑娘一直被耽搁着,实在是刘府对不住贵府上。”
贾母脸色一喜,她知道这也怪不到刘府。谁知道这一两年朝堂上出了这么多大事,国丧一个接着一个。刘玄也是援征朝-鲜待了一年多,回朝后紧跟着又挥师西进,戡乱平逆。探春、惜春和史湘云一直在刘府待着,没有成亲圆房,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就算不上刘玄的妾室了。但是有刘老太太这么一句话,刘府认这门亲,尤其是这当口,贾母也安心了。
想过这些,贾母忍不住看了看身边的鸳鸯,嘴里答道:“老太太她们真是太客气了。还有钗姐儿和薛太太,真是费心了。”
让丫鬟婆子收下礼品后,贾母又问道:“老太太身体可好。”
“回老太太的话,好着呢。刘府老太太让我带句话,刘老爷进京任职,刘府也要迁到京里来,以后有的是日子相聚了。”
贾母脸上微微一动,满是喜色道:“这可是大喜事。鸳鸯,你进园子去跟袭人禀告声,说薛府的蝌哥儿来了,让宝玉赶紧出来陪着说会话,再设了宴款待一番。”
鸳鸯走在去大观园的路上,心绪不宁。
她伺候贾母十来年,论对贾母的心思揣摩,阖府上下比不过她。她心里清楚,贾母最看重的只有贾府的荣耀辉煌、贾宝玉、贾政等这么几样。口口声声一刻都离不开自己,但鸳鸯知道,离不开和舍不得,是完全两码事。贾母今天突然提出自己的终身大事,鸳鸯知道,贾母应该是有深意在里面。
尤其是刚才,贾母跟薛蝌交谈几句后,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飘忽,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然后派自己来园子里传话,鸳鸯就知道贾母应该是想好了定计。许配给薛蝌?只是念头一闪,鸳鸯就排除了。刚才贾母跟王夫人的话,她可是听在耳朵里。
薛蝌因为薛宝钗和妹妹薛宝琴的关系,水涨船高,更是实际打理着薛家的生意,权势更是不一般。虽然他尚未娶亲,但自己这身份嫁过去不可能成为正房。既然如此,自己身为棋子,就派不上什么大用处了。鸳鸯想起了贾母的眼神,心里大概明白了些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鸳鸯发现自己走错了路,绕到另一处。她站在那里想了会,决心从旁边的一个小园子里穿过去,就可以直接到袭人和宝玉住的去。
刚走到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这园子偏僻,此时园内更是无人来往,鸳鸯独自一人,不曾有伴,见到这情景,只好壮起胆子继续走。她脚步很轻,一路走去悄无声息。可是寂静悄处,鸳鸯紧张之下居然内急。要想小解,必须再寻更偏僻处。鸳鸯因此下了甬路,找微草处走动,行至一块湘山石后大桂树底下来。刚转至石边,只听一阵怪异响,吓了一跳。
鸳鸯定睛看去,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身影重重叠叠,摇摇晃晃,声音极低,要是拼命憋在胸口里,然后迫不得已从嗓子眼里钻了出来,如哭如泣。
“谁!”
见她叫了一声,两人也是吓了一跳,一阵慌乱想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早看见一个穿红袄儿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女子,正是甄三姐房里的司棋。
她原本是迎春房里的丫鬟,只是迎春远嫁,她舍不得离开家人,便托人求情留了下来,后来又分到二姨奶奶甄三姐房里。
鸳鸯松了口气,以为她和别的女孩子跟自已一样,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吓着玩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把你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正经形,大白天的还是玩不够。”
这本是鸳鸯戏语。谁知司琪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她的首尾了,生恐大声叫喊出来,让众人知觉就更不好了。想着平日里鸳鸯姐姐跟自己还亲厚,不比别人。不顾衣衫不整就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
鸳鸯一时懵了,反不知她为什么,忙拉她起来,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只不言语,浑身乱颤。鸳鸯越发不解,再仔细瞧了一瞧,又有一个人影儿,恍惚像是个小厮,再看司棋的模样,心下便猜着了**分。
这大光天化日之下,这两人居然在这里做出这等事来。鸳鸯想起刚才两人的身影,司琪和那人像是合在一起,还有那像猫叫的声音,顿时明白了。不由地心跳耳热,身子也跟着有些发烫起来。
鸳鸯连忙镇静下来,想起这事要是败落,自己也是逃不离干系,不由又怕起来。思定了一会,低头悄声问:“那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鸳鸯啐了一口,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本以为她是舍不得双亲家人,才不愿跟着二姑娘出嫁,原来是舍不得这一位吧。
司棋又回头悄叫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跑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罢了!”鸳鸯道:“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罢。横竖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你这是怎么说呢!”
一语未了,只听不远处角门上有人说道:“打扫的婆子出去了,赶紧把角门上锁罢,这里连着,要是让大姨奶奶看到了,又是一顿排落。”
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忙着大声道:“我在这里,等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她去了。
鸳鸯把话跟袭人说了,回来后都还有些心神不定。
第三百四十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三)
司琪心急火燎,这几天想找机会寻鸳鸯私下说几句话。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要是走漏出去,身为家生子的她,不仅身败名裂,只怕还要被赶出去。到时候家人嫌弃、亲友不收,自己一直在贾府做丫鬟,十指难沾阳春水,能讨到什么活路?
司琪甚至还异想天开,想着鸳鸯姐姐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又跟自己亲近,何不托她讨个保呢?不用在老太太跟前讨人情,只需跟林少奶奶或袭人说一句,冲着老太太的面子,没有不允的。到时将自己许配给姑舅哥哥,岂不是遂了人愿。大家都不用担心受怕的。
偏偏鸳鸯一直躲着她。
过了几日,阖府又忙碌开了。
这一日夜里,贾政为首,贾蓉、贾琏、贾宝玉皆穿朝服或正服,只是摘去飞翅,以白纱笼罩乌纱帽,再在朝服上穿上一层缟素。另一处,鸳鸯伺候贾母穿上诰命服饰,摘去珠花红缨,一样笼上白纱穿上缟素。府门挑上白灯笼,石狮子披上白缟,朱门蒙上素纱,红柱披上缟布。
天未亮时,下人们在府门前摆上白烛三牲,贾母、贾政各带男女,在那里叩拜。
礼毕后,贾政、贾宝玉扶着贾母、王夫人,贾琏扶着邢夫人、王熙凤,贾蓉扶着尤夫人、夏氏上了马车,然后跟着一起走了。
府上只留下贾宝玉一家,谁叫他没有官职,家眷也就没了诰命。只能跟着大伙在门口祭拜下大行皇帝,连出城门去迎奉梓宫,再随去奉安殿守灵的资格都没有。
贾环等人看到贾政一行人消失在宁荣街口,一哄就散了。贾兰过来给贾宝玉行了一礼,问候了两句也自行走了。
他这个毗陵侯嫡孙是个小透明,每日里只是闷在家里读书,只是一连几年下场,只考得生员,举人却是怎么也没考中。大家都叹息,当初要是拜在刘四郎门下,这会早就是进士。你没见秦钟,虽然还只是个举人,却被优拔进了国子监。大家都知道,有他恩师和师祖照拂着,想不中进士都难。这都是命啊。
贾府上下也没有把这位太放在心上。按照神武帝传下来的规矩,传嗣是按嫡长子、嫡次子...,嫡子轮完才到嫡长孙的顺序来的。等到宝二爷哪天突然蹬腿了,大家再来巴结也不迟。
贾宝玉这些日子有些瘦了,他忧郁地眼神扫了一圈众人,看到鸳鸯,像是想起什么,便走了过来。
“鸳鸯姐姐,听太太说,老太太在帮你张罗终身大事了?”
“宝二爷,奴婢不知道,奴婢只是一门心思想着继续侍奉老太太。只是宝二爷,这国丧守制期间,说这些不妥当。”
贾宝玉一想,确实有些孟浪了,只得叹息道:“姐姐要是也嫁人了,这园子里越发地冷清了。这琉璃净境里的红梅桃李,越发地凋零。”
鸳鸯当他又犯浑,说胡话,也不好应答什么。只是等他转身离去,有人在旁边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似有意又无意地飘到了鸳鸯的耳朵里。
“自古嫦娥爱少年,想必是看上了宝二爷,只怕也有琏二爷,趁着老太太疼她,赶紧指过去,占了好位置,做姨奶奶,戴金挂银,不比这强?”
鸳鸯牙根都咬碎了,站在那里身子颤抖,几乎要气倒在地,好一会再慢慢回过神来。
她拭去眼角边的泪水,回到偏房里,叫来几个丫鬟婆子,吩咐道:“老太太和太太临出门都交待过,府上都看仔细,万分不能出一点逾制违禁的事。你们待会跟大姨奶奶说,请她务必看住了园子里,红的彩的先遮住了。”
“姑娘,那琏二爷那边要去交待吗?”有婆子问道。
贾琏两口子分家之势已经众所周知,只是无奈朝中动荡,封赏一直迟迟未定下来。而王熙凤千辛万苦产下一子,就跟命根子一般,什么事都不揽了,只顾看着她的眼珠子。那边的事情也慢慢交给姨娘平儿打理。
“那边姨奶奶自会安排的。”鸳鸯想了下说道。
过了一会,鸳鸯看到司琪在那里探头探脑地,便挥手叫她进来。见她脸色惨白,强自撑着,不由叹了一口气。前两日,司琪那姑舅表哥受不住,怕被家法惩戒,竟然逃走了。
“妹妹你这是何苦呢?”
司琪一听,悲从中来,反正左右无人,便落泪哭道:“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以为他是个男人,却不想先就逃走了,可真是个没情意的窝囊废。”
鸳鸯见她脸色越发惨白,甚至泛出少许暗红色,知道病在心上了,便劝慰道:“妹妹,这事我要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蹋了小命儿。”
司琪拉住鸳鸯的手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真不告诉一个人,就是我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再过一两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
司琪一面说,一面哭。
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坏你的声名,白去献勤。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
司棋连声应道。鸳鸯见她气短,连忙叫进来两个丫鬟,扶着去休息。
坐在那里,鸳鸯想起司琪说的那句“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一时思绪,又胡思乱想起来。
进园子禀告的婆子丫鬟们回来,鸳鸯定了定神问道:“园子里怎么回的话?”
“回姑娘,大姨奶奶说了,谢过姑娘的提醒,她会看好园子,还有宝二爷,务必让他这些日子好生守制。”
听到袭人明白自己的意思,也就放心了。鸳鸯知道老太太最担心就是贾宝玉,这一位二爷最喜欢跟姐姐妹妹亲近,这耳鬓厮磨中最容易做些什么事情。要是国丧期间,他的妾侍怀了孕,传出去贾府逃不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只是鸳鸯还不放心,又问道:“宝二爷现在在哪里?”
“回姑娘的话,宝二爷原本要去找芳官、瑞官们说说戏,被姨奶奶们给劝住了。坐一会,待不住,说是要去给大行皇帝念经,去了栊翠庵。”
鸳鸯不由语塞,这哪里是什么念经,这明明是去找红颜知己,妙玉尼姑去了。只是老太太、太太和老爷都不在,谁管得住他。
只得作罢。
第三百四十一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四)
过了头七,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尤夫人、夏氏等诰命夫人们先回来了,老爷们还要继续守灵,要等过了三七才能回来。
当天,贾母请贾代儒写了一块灵主供在正堂,最上首是“恭庙先皇帝”,左边一行是“恭纯宪仁懿孝贞皇帝,”右边一行是“崇天契道英睿帝君”。女眷们先上香礼拜了一番,再各自去歇息。
老太太睡了一天一夜才回过神来。
王夫人照例又过来请安,婆媳两人坐在那里又聊了会天。
“老太太,想不到你说的全对了,刘家大势已定。”王夫人忍不住说道。
“监国公主在恭庙先皇灵前,以前誓为由,册封刘持明为汉王,进其父刘仁为蔡国公。已经明摆着只等先皇入陵,国丧期满,守制结束,宝庆公主要婚配汉王,并摄监国。”贾母像是说给旁人听的一般,眼睛在身边的鸳鸯脸上扫了一眼,继续说道。
“等到天下各地推举的贤达抵京,办完先皇丧事,便是公推大典了。”
“老太太,这真是想不到。”王夫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以前总是自傲女儿入了宫,跟了皇上。可现在却成了寡妇,而妹妹的女儿却要入宫,眼看着要成正宫。
“老太太,你说这钗姐儿会不会?”王夫人像是担心自己的外甥女。
“怎么不会?紫禁城里不是有东西六宫。要论起传承神武帝皇统,而今天下,论血脉、论实力,谁拼得过刘家。婚配宝庆公主,只是安抚天下万民之心,名正言顺些。而且钗姐儿坐了宫,她代表的就是南直隶、两浙诸多人的利益和脸面,不比宝庆公主的牌面小,你说会让吗?”
谈了一会话,王夫人告辞了。
贾母叫过来鸳鸯,问道:“鸳鸯,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现在想明白了吗?”
鸳鸯扑通跪了下来,带着哭声道:“老太太,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前头,一了百了;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
贾母见鸳鸯说得绝烈,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傻丫头,我又不是叫你下地狱。享福富贵家人的话,我不说了,我只想说两件事。你这丫头听我说完,要是你还不愿意,我就死了这条心,按你的主意办。”
鸳鸯犹豫了一下说道:“请老太太直说无妨。”
“第一件事就是你跟了这么些年,我们主仆一场,总得有始有终,不能让你下半辈子孤苦伶仃地熬着。我知道你性子傲,不愿填房做小。可要是明媒正娶做正房,你只怕到小户人家去。你在我身边,名义上是侍奉我的,可锦衣玉食,比别人一般官宦人家的姐儿还要强。”
“你要是嫁了过去,贫贱夫妻百事哀,恶衣粗食、荆钗布裙,你过得惯吗?”
鸳鸯迟疑一下,正好答话,贾母却幽幽地说道:“你也是明白些道理的人,知道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府上出去的那么多女子,嫁到富贵人家的,虽有争斗,也比整日里油盐酱醋吵个不休要强。林运家的大闺女,席宝家的二闺女,说是图郎君真心实意,嫁到小户人家。结果没两年,夫君骂,婆婆闹,既要干活,又要带孩子,不几年比她们的亲娘还要出老。嫁到小户人家好好过日子的也有,可我不想让你这样的好女子去撞那样的大运。”
“我是过来人,也见得多了。女人嫁出去,总有受气吃委屈,总要生儿育女,总有操不完的心。既然如此,为何不先求个衣食无忧?”
鸳鸯犹豫了,她不想填房做小,就是怕被欺负凌辱。贾府里,邢夫人、周姨娘、赵姨娘,要不助纣为虐,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要不就心如死灰,只知道隐忍挨日;要不嘴贱牙利,遭人耻笑。这一个个都是榜样。
可是听贾母一说,也不无道理。这世上能像琏二奶奶这般强势的又有几个?就算是如她,也是被姑姑兼婶婶坑,更挡不住夫君一个二个地往屋里拉人。她有几个同伴,也是一样家生子,只是在其它屋里,几年前就求主人恩典许了出去。年前听哥哥嫂嫂说了一回,一个被婆婆欺凌,忍气吞声,两三年下来就跟老了十几岁。一个被丈夫打,见天地往娘家跑,见天的娘家跟夫家干架,两边的名声都臭完了。一个倒是过得安稳,夫妻和睦,却是日子越过越穷,还找哥哥嫂嫂借过两次钱粮。
鸳鸯在贾母身边待得久,比较早熟,更有自己的主见,这些东西一思量,有些踌躇了。
贾母一看鸳鸯有些意动,便加了把火。
“你跟三姐儿、四姐儿和史姑娘相熟,想必也不愿看到她们被欺负吧?”
鸳鸯脸色一变,略带不满地说道:“老太太,刘四郎屋里都塞不下了。”
“那么大个皇城,怎么可能塞不下?”贾母悠悠地说道。
“三姐儿精明能干,有心机能决断;四姐儿虽然心冷意远,但心明聪慧;史姑娘虽然性直嘴快,但细心敏思。哪里还需要奴婢照顾?”
“鸳鸯啊,因为她们是姐儿,从小养尊处优。你看老爷和太太,相敬如宾,倒是赵姨娘和周姨娘,见天在老爷身边。你还不明白吗?现在他们如漆如胶,正是火热的时候。可这火,总有冷下去的时候。刘四郎需要个知冷知热的人贴在身边。”
鸳鸯已经明白贾母的意思,刘四郎不仅需要个知冷知热的人贴在身边,更需要一个能时时提醒贾府情义的人在身边。
“鸳鸯,晴雯麝月她们回来几回,你跟她们也聊过的吧。”
“聊过,你觉得她们过得如何?”
“很好。”说实话,如果这两个丫头没说假话的,鸳鸯还有些嫉妒她们了。
“鸳鸯,事关你的终身大事,好好想想吧。”贾母最后说道。
鸳鸯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晚风吹拂树叶的声音,看到月色透过花窗悄悄地钻了进来,冷冷地贴在地上,如银霜晶冰。
今晚的月色应该很美,鸳鸯可以想象那月色洒在树叶里,檐瓦上的样子,不由地想起前唐香山居士那首长诗的两句:“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女人家,找个下半生可以依托的地方,真的太难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万里关河惊契阔
“妥妥木黎殿下。”
“汉王殿下。”妥妥木黎宛然一笑,那双蓝色的眼睛闪动着光芒,如同药杀河面上跳动的朝阳。“你可以叫我金泰西。”
听到这个名字刘玄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室韦皇室,嗯,也就是自称的黄金家族,自诩是前汉敬候金日磾后人,姓金很正常。
“这位是我的属下,中书舍人李公亮和枢密院左检详孙传嗣。”
“李大人,孙大人好。这两位是我使节团正使耶律奇沙,副使萧叡密,这一位是我的护卫长百狐钵罗。”
刘玄都一一客气地见礼。前两位一听名字就是逃到漠北投奔室韦人的契丹贵族后裔,后面这位像是党项人后裔。
“汉王殿下,此次求见只想问下,天朝愿意援助我国吗?”
“愿意!”刘玄斩钉截铁地答道。“只是有几个问题需要问明白。”
“汉王殿下请直言。”
“首先,贵国还能支撑多久?”
看到金泰西以及三位属下脸上的诧异,刘玄解释道:“殿下,就算我朝想援助贵国,只是万里之遥,兵马、粮草很难一时调集上去,所以需要问问。”
金泰西想了一下说道:“帖木泰汗国来势汹汹,迅速占据了波斯大部。但各地还有许多忠于汗室的忠义之士,以及不愿屈服异教徒的拜火教徒们。现在帖木泰汗国兵力大部分都花在镇压他们身上。而且呼罗珊崇山峻岭,地势险要,帖木泰汗国的军队也很难攻克。现在我国最大的压力来自于侧翼的贵霜海都汗国,还不算凶险。但是五年时候,足够贴木泰汗国稳住阵脚,再次集大军东进。”
“那我知道。我们会尽快在三年之内将兵马和粮草调集到位。”刘玄继续说道:“援助贵国,我们有什么好处?”
“汉王殿下,请问你们需要什么?不妨说来听听。”金泰西答道。
“好,殿下如此爽快,我也不藏着掖着了。首先,伊尔利汗国与我朝结为兄弟之国,伊尔利汗国尊我朝为兄。商贸、军事等达成合作,细节可慢慢谈。”
“好!没问题。如果能助我国击退贴木泰汗国,收复波斯旧土,我国愿尊贵国为天朝,年年纳贡。军事、商贸皆可合作。”
“好,我们要温钦查汗国。”
金泰西愣了一下,眼睛闪烁着光芒,脸上却带着迟疑地说道:“温钦查汗国是我国的兄长之国,手足之情,难以断绝。”
“殿下说笑话了。温钦查汗国确实是四大汗国的兄长之国。可是贴木泰汗国欺凌贵国时,这位兄长之国在哪里?这样无情无义的所谓盟国,贵国还要留着一起过上元节吗?”
金泰西爽朗地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答道:“无德之人,难亨其土。贵国有德,自当取而代之。”
意思很明白,温钦查汗国早就是伊尔利汗国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天朝有本事把他家那广袤的土地打下来,只管去,伊尔利汗国绝不会去干涉。
“谢过殿下和贵国深明大义。做为回报,我朝会尊重贵国在天竺、两河等地的宗主权。”
金泰西被刘玄这新颖的说话绕得有些晕,但是聪慧的她很快就听出话里的意思。那就是作为支持天朝攻打温钦查汗国的回报,天朝保证不会去染指帖木泰汗国、贵霜海都汗国,反而会支持伊尔利汗国去夺取他们的地盘,“行使宗主权。”
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啊,我们伊尔利汗国为什么不学学天朝呢?打败帖木泰汗国、贵霜海都汗国后,要害地方自然是吃下,其余的给它分成几十个小国,以为藩属。时不时在中间搞搞事情,把冒头的麦尖掐一掐,这样割起韭菜来才顺畅。
“谢过汉王殿下指点。”金泰西感激道。当面把一些事情说透,金泰西和属下们也都安了心,有天朝这个庞然大物支持,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汉王殿下,过几天我要先回国去了。正使耶律奇沙,副使萧叡密还会继续留在京师,细谈一些事情。”
“好,定好日子我送送殿下。”
“汉王殿下预计什么时候西征?”
“今年开始调集兵马,两年后在药杀河边相会吧。”
“好,两年后药杀河畔再会。”金泰西笑颜如花地说道。
送走金泰西一行人,李公亮忍不住问道:“殿下,我们真的要西征吗?”
“必须要的。”西征援助伊尔利汗国的必要性早就讨论过。
“只是殿下要讨伐温钦查汗国吗?”
“是的。”
“为什么?”
“原因有四个。首先我要立功立威,援征伊尔利汗国,还需要开疆扩土。”
李公亮和孙传嗣点点头,表示了然。
“其次,我要动一动军将世家。“”
李公亮和孙传嗣脸色一变,很快就会恢复平常,静待刘玄的后话。
“军将世家最大的弊端就是有兵又有钱。虽然退守在关东、阴山、安西等地,但早晚会酿成前唐藩镇之祸。我必须借着西征的机会,把军将世家的根本,九边军镇的兵马好好动一动。动了之后才好改军制。”
“第三,经过上百年的生息养性,漠北阴山的丁口又多了起来,要想办法移出去。孝庙先皇龙驭宾天一事,严厉打击了释门势力。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必须要拉一拉释门,否则没法牵制道门了。我想了,请八大寺传出教制,召活佛们进京,一是给孝庙和恭庙先皇做做佛事,再就是让他们回草原上好好宣讲一番,鼓动释门弟子们去拯救河中和呼罗珊的同门,抵御异端。”
“殿下,河中和呼罗珊还有释门弟子?”孙传嗣问道。
“有的,以前还很兴盛,信徒众多,只是室韦人过去后,拜火教更盛行了,但怎么算还有数百万吧。”
“第四,你们也知道,佛郎机等国,已经能够远渡万里海路,来我朝贸易。你说他们在家里好好研究圣经不好吗?非得出来瞎转什么?所以必须给他们压力。温钦查汗国和伊尔利汗国可以从北、东、南三个方向给他们施加压力,让他们忙着保家卫国,没空出去瞎溜达。”
李公亮、孙传嗣虽然听不明白刘玄话里的意思,但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良善计谋。
这时,门外有人禀告道:“殿下,江西传来急报,临高侯在洪州勾连地方世家,裹挟军民谋反,攻陷了洪州、袁州和江州。”
刘玄接过急报,淡淡地说道:“终于有人跳出来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洪州轻舟连夜至
临高侯赵鑫泽是宁王的曾孙。太祖登基传承大统后,封同父异母的兄长为宁王。嫡子传两代绝嗣,庶孙继嗣,封随国公。后其子继嗣,封临高侯。算起来是隆庆帝的堂弟,后授洪州知州。
正统帝身陨,隆庆帝一脉绝嗣,后来忠顺、忠廉王皆死。临高侯掐指一算,小心肝一阵乱跳,现在满天下数下来,宗室里他算是血脉最近的一位。
那些日子他整日里做着美梦,等着阁院大佬们下诏传他回京继承大宝。可是左等右等,却等来了封刘玄为汉王的诏书。这就非常明显了,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想必是宗室守制期满,刘玄尚配宝庆公主,并摄监国,然后公推继位大宝,传承神武帝皇统。
临高侯这个气啊,天天在府里破口大骂,骂刘玄是曹操王莽,满朝文武都是忘恩负义之人,仁庙、孝庙两位先皇的尸骨未寒,这帮家伙就想捧着赵家天下,卖个好价钱。一群背主求荣的小人。
正越骂越气愤的时候,悄然来了几位人,有江西的世家,也有江西的名士,为首的是名满天下的蒲林公。这一位跟富时景是同科好友,与欧阳毅、高益等义理派往来甚密。
“侯爷乃天潢贵胄,太祖苗裔。而今小人擅权,乱国殃民,朝廷陵替,纲纪崩摧。此危难之际,侯爷当登高振臂一呼,天下忠义之士必当呼应如云,再举兵讨逆靖难,自能拨乱反正,传嗣太祖皇统。”
蒲林公慷慨激昂的一席话,临高侯跳了起来,满脸通红道:“某才学浅薄,但也知道忠义道德,今听得名公教诲,自当义不容辞,愿为天下之先。”
在他们的支持下,临高侯当晚勾连了洪州驻军,效前汉周勃除诸吕事,左袒起事。江西行省自布政使以下,原本对朝堂更迭之事,抱着不支持不反对更不愿担责任的态度。看到临高侯起事,江西行省文武官吏除了少部分踊跃支持外,其余的则千言万语不如一默。临高侯和支持者也不敢赶尽杀绝,掌握了藩台、漕司等衙门后,只是将这些人软禁起来。
蒲林公亲笔写下讨贼檄文:“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刘贼窃太祖之嗣,乱君臣之序。焚太祖之传嗣,毁先贤之纲常,皇陵文庙,狼藉满地...皇纲覆坠,乱臣贼子皆虎狼,尊武毁儒,杂以腥膻,遂使大地陆沈,中原板荡。”
“鑫泽不肖,以体圣贤之道,与天下附托之重,藉太祖、高庙、仁庙、孝庙诸先皇在天之灵,默为呵护,军民用命,百姓归心,先复东南各省,指日北征,匡正朝纲,上慰诸皇在天之灵,下解百姓倒悬之急。”
“...实鉴吾心,咸听吾言。传檄告谕,遍示知悉!”
可惜一篇如此雄文,却未能应者如云。江、袁、抚、吉、赣等州县皆拒受逆令,闭城守城。临高侯举兵,先攻南边的袁州。世家名士勾连和收买的人在袁州城里放火,蛊惑人心。袁州知州和兵马使未战先怯,率兵逃出城,直奔吉州。州同知投敌。
临高侯气势大盛,在蒲林公等人簇拥下,三进三让,“勉为其难”地就任梁王,领天下兵马大都督,讨逆靖难大将军。蒲林公授梁王相国,暂摄尚书仆射,其余人等各领其职,把草台班子搭了起来。
得势的伪梁王决定攻打三省通衢的江州,好将“讨贼靖难”传遍江南诸省,召唤更多的支持者。
蒲林公自信满满,言道江州知州是他门下弟子,只需一纸书信,必定弃暗投明。可惜事实却打了他的脸,江州不仅不降,还大骂他们是一伙叛臣逆贼。
伪梁王大怒,留下蒲林公等几位镇守洪州,率领主力北上,誓要攻下江州。
他聚齐人马三万,兵甲齐备,水陆并进,一路攻破了德安、南康等县,将江州城团团围住。而在此时,一支兵马从赣水顺流而下,领兵的是江西行省赣、吉、抚三州巡察御史虞文彬。
伪梁王起事的时候他正好在吉州,当即说服了吉州知州、同知和兵马使,拒受伪令。很快,袁州知州、兵马使带着袁州的州军逃到了吉州。
听闻伪梁王称王开府,大封逆臣,并举兵攻打江州,虞文彬知道机会来了。
“诸位同僚不敢,我敢!两州兵马交给我,自领去洪州。诸位不放心,我留下字据,要是战败,一干责任我自当承担,与在座的无干。”
就等着你这句话。要是坏了事,你跟汉王是同科,又是好友,肯定屁事没有,我们几个怕是要吃了挂落做替罪羊。你要是这般知事,还立下字据能让我们脱了干系,当然无有不允。
虞文彬带了六千两州州军,坐了船顺水而下。他先将兵马藏在城外鸡笼山里,然后先投了一封信给蒲林公,把刘玄大骂了一通,说自己要来弃暗投明。
蒲林公肯定不会这般轻信。虞文彬带了几位随从轻装入城,拜见蒲林公。蒲林公聚集城中官员和名士,宴请虞文彬。
虞文彬是进士和翰林院弘文馆出身,去年转迁到江西省任巡察御史,很是办了几件大案,在省内名声大噪,又知道他与刘玄是同科,前途远大。见到他也“投诚”,不由又惊又喜,半信半疑。
在宴会上,虞文彬当众把刘玄大骂了一通,众人这才信了。大喜过望的蒲林公当即以“尚书仆射”的身份授虞文彬为江西右参议。
是夜,虞文彬派心腹悄悄找到了几位熟络的官吏。他们官阶偏低,态度虽然是“保持中立”,不支持又不反对,但伪梁王和蒲林公总得有人做事,他们也需要拿俸禄吃饭,更不想自己人头落地,所以“戴罪行职”,继续干活。
都勾连好了后,入城的第三天夜里,有人悄悄打开洪州城西门,袁、吉两州州军一拥而入,虞文彬在那里等着他们,当即分派任务,各自行动,天未明就拿下了整个洪州城。蒲林公以下悉数被执。
其他人大骂虞文彬卑鄙无耻,蒲林公更是阴恻恻地说道:“虞贼小儿,你可是当着大家的面大骂过刘玄逆贼的。”
虞文彬淡笑道:“汉王殿下有这个度量,不管谁把这事禀到他跟前,他也是一笑了之,完全不会当回事。”
伪梁王率军围攻江州,眼看就要功成,却听到洪州被袭,气急之下不顾左右劝阻,执意率兵回救洪州,结果在清岚岭遭遇虞文彬的伏击。其军原本就军心惶惶,士气不振,伏军四起,大部分军士或丢下兵甲,蹲在那里投降;或转进山路,自奔活路去了。少部负隅顽抗者,孤掌难鸣,很快就被清剿干净。
伪梁王请降,却被虞文彬下令斩杀,首级遍示洪州诸州县,再跟报捷奏折一并急报送给京师。
第三百四十四章 轻谈江山似等闲(一)
“这个虞文彬,果真了得。汉王殿下,你们壬寅科出人才啊。”杜云霖拿着捷报笑着说道。
刘玄笑了笑没有做声。现在他是以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身份领参知政事入值内阁。
“这是件大好事,还想着从两湖、两淮调兵去平叛,想不到这么快平息了。”周天霞乐呵呵地说道。
“一群跳梁小丑而已,不足为患。只是满省文武,不支持不反对,没有一点担当,还有何脸面代天牧民?还有那些士林大儒,满口仁义道德,却做尽了不忠不义的事。一群斯文败类!”
杨慎一恼怒地大骂道。事情发生在他的家乡故里,很多参与者都是旧识老友。见他如此雷霆大怒,半山堂里的其余几位,周天霞、杜云霖、丘续良、胡伯恩和刘玄都默不作声。
等到杨慎一慢慢消了气,周天霞试探着问道:“那这个处分怎么下?还有这江西一省事务,千头万绪,暂交谁主持?”
“那些没有担当的混蛋,就让他们回乡反思去。江西事务,先让虞文彬以按察使的身份署理吧,等定好了布政使、转运使等人选再派过去。倒是江西兵事需要好好整饬下。”
“汉王殿下,你看这般如此可好?”杜云霖等杨慎一说完,转向刘玄问道。
“刘某才学浅薄,政务不通,这些事情由恩师和几位阁老定夺就好了。江西兵马使,枢密院已经让樊春霆日夜兼程赶过去赴任,主持该省兵备事宜。”刘玄答道。他除了是兵部尚书,还是同签枢密院事。
“那就这般递进去,请监国批红吧。”杨慎一一锤定音道。
又说了几件政事,刘玄一直在那里保持着沉默,安静地听着,没有发一声。
“汉王殿下,兵部和枢密院安置退役的团练军官兵,进行得如何?”丘继良问道。
“正在推进。总计五万四千名团练军官兵陆续退役,需要回乡安置。涉及两浙、江南、两淮、岭东和直隶五地。军士占大部分,只有不到两百的军官和士官,都是负伤退下来的。”
“是不是太着急了些。这些官兵才刚刚练出来,就大部遣散退役,有些可惜啊。”杜云霖摇着头,满脸的惋惜。
“他们大多数都从军两到四年了,经历了援征朝-鲜,河东平逆战事。有的甚至从鄞县平海贼就开始打起,一路艰辛,浴血奋战,也该到退役还乡,过安生日子的时候了。新的兵丁也已经招募了,接得上。”
“确实该遣散退伍了。这些军士大部分都是立了军功,也该荣耀还乡。”周天霞笑着说道,“按照他们的功绩,安排做里长、甲长、乡正和保正,确实是有些委屈他们了。”
里长是一村之首,甲长是里长副手,负责村庄治安;乡正就是一乡之首,保正为乡正副手,负责一乡治安捕盗。
“是啊,他们都是有功之士,确实有些委屈了。不过幸好还有其它补偿,还不算太委屈他们,要不然就显得朝廷太苛刻了。”丘续良笑着附和道。
杜云霖和胡伯恩看了一眼杨慎一,只是笑了笑,也没有做声。
杨慎一突然开口道:“汉王殿下,请问兵制改制方略定下来了吗?”
“回恩师的话,草案已经出来了,我先跟几位阁老通通气。主要分几点,首先国朝兵马全部分陆师和水师两大兵种,下面再分各科。同时也分常备军和守备军。常备陆师以团为单位,上面按作战可组建旅、师;常备水师以分舰队为单位,上面可组建支舰队,舰队。”
“其次就是废武举。”
“废除武举?”杨慎一等几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满脸诧异。
“是的。兵法军学乃国之重器,总不好民间私授传学,还是收编到朝廷为上。计划以学校为系统进行培养武备人才。先设武备学校,从各县考试招收十二岁开蒙学童,专学兵法军学。学满四年,参加兵部组织的各省考试,优异者入军官学堂,次等入士官学校,按兵种各科专门学习。学满三年,入军实习一年,便转为正式军官士官。目前初定每省设两到三所武备学堂,设四所陆师军官学堂和三所水师军官学堂。”
众人都在默然听着,其中杜云霖心里腹诽不已。你们军将世家,都是世世代代家传私授兵法军学,靠着这些家传的本事,牢牢地掌控着国朝最精锐的兵马。现在得了势,就说是国之重器,不能民间私授了。
其他几位神情淡然平静,但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光芒,显示出他们心里怕是也有诸多想法。不过这军制改制,与他们关系不大,听听就好了。唯独丘继良开口了。
“这样改制跟武举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也是三轮考试,只是从私学变为公学。”
“丘阁老说得没错。”刘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枢密院继续为国朝军机兵备咨议襄办最高机构。五军都督府,左军都督管陆师,右军都督管水师,前军都督掌军政,后军都督掌军械,中军都督掌军令。”
“那兵部呢?”周天霞问了一句。
“兵部掌驿传、兵员招募和水陆师军政军令军械的监察。”
“哦,”大家没有多说什么。
见大家没有什么意见,刘玄继续说道:“常备军将全部装备火枪火炮,变为步兵团或炮兵团,直接由五军都督府和枢密院管辖指挥。燧发滑膛枪、燧发滑膛炮等新式装备,在援征朝-鲜和河东平逆战事得到了检验,枢密院和后军都督府已经定下来了,将在迁安、开平、抚顺、沈阳几家枪炮厂大批量生产。”
“地方守备陆师将编为守备团,暂时援旧例以刀枪弓弩装备。地方守备水师编为河防团和海防团。分驻各州县,维持地方兵备防务。皆归各省兵马司管辖和指挥。”
几位阁老都静静地听着,只是偶尔才发声问一句不疼不痒的话。
杨慎一回到府上,直接进了书房,坐在那里心思重重,杨翯火急火燎地找了来。
“你的养气功夫呢?”杨慎一看到儿子满脸的焦急,不满地说道。
“父亲,这是二哥送来的密信。”
“快给我。”杨慎一连忙放下茶杯,伸出手去说道。
第三百四十五章 轻谈江山似等闲(二)
展开二儿子从江西传来的书信,杨慎一一目十行,越看脸色越黑。
“糊涂!老二怎么变得如此糊涂!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杨慎一愤然道。
“父亲,你看这事,要不要跟四郎说一声,通个气。”
“现在在江西主事的虞文彬是他的好友同党,派过去任兵马使的樊春霆也是他夹袋里的人。最重要的是,接任体仁阁学士、刑部尚书的韦正孝还在从安西回京的路上,刑部的公事被刘四郎兼管了。刑名上的事逃离不了他的掌控。按理是该跟他通个气。只是...”
杨慎一把今天在半山堂发生的事情跟杨翯简要说了一遍。
杨翯骇然道:“这五万多团练老兵一回乡,直隶到两浙,这五处的乡里村庄就尽在刘四郎掌控之中了。”
“还记得刘四郎曾经在两浙办过的秀才讲读班吗?”
“记得。”
“他早就交待潘籍、李公亮、孙传嗣、宁师道等心腹,以各种名义在直隶、岭东、两淮、江南和两浙继续开办,已经陆续办了两三期,培养出四五百位秀才小吏,分在各州县。都是九品芝麻小吏,以前我们都没有注意。现在跟这退伍团练军士安置一勾连,翯儿,你想到什么?”
“刘四郎就像一颗参天大树,把根末深深地扎到了各州县,直至乡里村庄。一旦有变,就算把各要州大城全丢了也不碍事,他照样能征到粮,聚起兵。”杨翯满脸惊恐地说道。
“是啊,关东、直隶、岭东、两淮、江南、两浙,掌控这些地方已经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加上他两个舅舅控制的两湖,以及支持他的燕赵、陇西军将世家控制的关中、河西、陇西等地,我朝腹要之地皆在其手了。”
说完这些,杨慎一叹息道:“原本我们以为是跟刘家联手,一方文治,一方武功,共治天下。现在看来,我们都小看了刘四郎,人家不声不响已经把根基扎好了。我们能够讨价还价的本钱越来越少了。”
“父亲,听说两广和南海舰队有些不稳。”
“此事我听说过,也跟杜云霖、周天霞商议过。那边只是闹一闹,但成不了事。”
“父亲,这是为何?”
“首先两湖在手,江西又平定了,有这两处地方,两广一旦有变,大军可迅速南下。其次南海舰队,根基供给全在北方,火炮、船只全在直隶建造。现在枢密院和工部在关东和江南扩建了四处船厂,分派老练工匠,培训新工匠,用不了多久可迅速造船。火炮、水手不缺,朝廷水师可以源源不断南下,南海水师却是打一艘少一艘,坏一门少一门。而南海水师军官的家眷都在两浙和江南,人心难聚,别有用心者很难煽动生事。至少没法全部煽动起来。”
杨慎一继续说道:“老杜还说了一个关键,两广之利,在于海商。而海商货品,绝大多数是两浙江南和两湖的丝绸棉布,瓷器茶叶。要是两广敢乱,地方把这些货源一掐,那些获利的海商巨贾、地方世家只怕要人心涣散。”
杨翯听完后,默然一会说道:“怎么会这样呢?恭庙先皇蒙难,天下动荡之时,父亲为了社稷安稳,这才跟阁老们商议,文官士林联手军将世家,推宝庆公主和刘四郎并摄监国,阁院各领军政事务。只是短短数月,局势骤转,我们的优势荡然无存。”
文官士林的优势在于地方,他们在各省根深蒂固,错综盘杂,军将世家想通过监国共治天下,就离不开文官士林们的支持。可是短短数月,他们在地方的优势被刘玄连消带打,几乎快要丧失无存了。杨翯对地方上的事情知道些,州县的正堂官看上去大权在握,为地方父母。实际上,只要乡村跟县衙小吏们一勾连,上下其手,这些正堂大老爷们就成了聋子瞎子,政令连县城都出不去。
现在刘玄先用讲读秀才渗透进州县小吏,再把五万多退伍团练军遣散安置回乡,基本上就把地方的权柄抢去大半。加以时日,刘玄对州县地方的渗透和掌控力会越来越深,越来越强。
“父亲,刘四郎这是无心之举,还是早有准备?此前在辽阳时,从未听他提及过这方面的事情。”
“就是这样,才让我忧心啊。不仅你未闻未见,我也未闻未见过。要不刘四郎从来没有如此策划过;要不就是他暗中策划了,却谨慎地不让我们知道。”
杨翯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了。要是刘四郎从未策划过,为什么短短数月就能手段尽出,迅速抢占优势,扭转局面。
“父亲,现在回顾去看,为何刘四郎能够时时抢占先机呢?这不得不让人深思。”
杨慎一没有说话,或许是不敢把心里的恐惧说出来。他心里飞速地盘算着。幼子的一席话,让他明白了这段时间为何一直忧心忡忡,心绪不宁。他一向心高气傲,对于自己被当时还是童子的刘玄蒙蔽利用,心有不甘,也难以启齿。
杨翯想了一会,迟疑地问道:“父亲,二哥这事怕是不好办了。他现在已经深陷其中,脱不开身了。虞文彬只要稍微一查,就能查到他身上,这一位跟我们可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从军报上来看,这一位可是舍得脸皮,敢下狠手。这可如何是好?”
“刘四郎现在明面上还顾忌着我这恩师的颜面,大家和和气气,还各顾着一份脸面。而且刘四郎所做的都是阳谋,我们师出无名,不好反对。不过这和气想必维持不了多久了。”杨慎一斟酌地说道,
“父亲为何这么说?”
“武举和军制能改,科举和官制难道就不能改了吗?细细想想刘四郎的举措,还是有迹可循的。官制他必定会动手的,届时科举也会一并改掉。到那时,我们就算撕破脸面,也能得到天下文官士林的拥护。那可是他们的根本,怎么会让刘四郎轻动。”
“父亲,我只是担心刘四郎应该早就想到了这些,怕是有了应对安排。到时候他有兵又有钱粮,就算撕破脸面,他也不怕。”
杨慎一正要开口,只听到下人跑来在门口禀告道:“老爷,内阁有人来了,说南边出大事,要老爷你赶紧回去。”
“两广和南海舰队有变!”杨慎一和杨翯脸色同时一变。
第三百四十六章 春衫已换麹尘罗(一)
原北靖郡王的府邸,现在变成了汉王府邸。
在后院花园里,汉王妃薛宝钗在教汉王刘玄下围棋。
“娘子这是为难我,明明知道我棋弈极差,也就下个五子棋而已,非得拉我下棋。”
薛宝钗梳着着漆黑油光的髻儿,穿着一身蜜合色的上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惟觉淡雅。脸色红润,比前两年要丰润两分,更添了四分从容。“国色鲜明舒嫩脸,仙冠重叠剪红云。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
“夫君不通棋弈,却深知其精要。”薛宝钗在棋盘左上角落下一子说道。
“哦,娘子为何这般说?”刘玄想也没想,直接在右下角落了一子。
“金角银边草肚皮。夫君布局天下不正是这般吗?”
“还请娘子为我解惑。”
“夫君跟那班读书人一样,明明心里有数,还故意在这里装作不耻下问。”
“哈哈,娘子一席话,倒是让我汗颜了。那就请娘子说一说,看是否与我心里所想相近。”
“金角就是关东。这是夫君和刘家的根本。且此前老爷在东宁军镇上,一直在对高丽用兵和调略,就是在不断削弱高丽的实力,让其纷乱,从而下手,让这只金角更加名副其实。天随人愿,想不到高丽内乱,夫君领军援征,一番手脚后,高丽变朝-鲜,关东就真的成了金角了。”
“银边,第一条的银边是九边,从关东到北海漠北,直至金山安西。后来夫君考状元,循势而动,又打通了一条银边。”薛宝钗一边落子,一边继续说道。
“哦,不知娘子说的是哪条银边?”
“岭东、两淮、江南到两浙,沿海而下,不就是一条银边吗?这条银边与关东隔海相望。这条银边更胜北边的那条银边,首先可以从南北将京师直隶夹在中间,其次占据了东南富庶之地。加上水师之利,转运便利。剩下的中原和直隶,就是草肚皮了,任由那些人在其中相争,待到时机成熟时,可趁势而下。夫君,不知妾身说得对不对?”
“哈哈,娘子果然是女中诸葛,佩服佩服。”
正说着话,有人来禀告道:“王爷,枢密院那边有急报过来,差人在签押房外候着。”
“好,等我过去。娘子,你先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等了一会,薛宝琴从角门转了进来。她穿着掐金挖云红香衫衣,外面一件大红羽纱面褂子,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目如秋水,眉似远山。小口樱桃,细腰杨柳。云鬓风前绿卷,玉颜醉里红潮。纯真无瑕堪比玉,婀娜有态欲羞花。
“姐姐,你在做什么?”薛宝钗伸过头来,好奇地问道。
“跟夫君下棋。妹妹在做什么?”
“这院子甚是狭小憋屈,没有苏州的园子好玩,我在屋里憋得慌,就出来到处走走。”
“赵娘子那里你没去坐坐吗?你不是最喜欢去跟她说话吗?”
“她带着大姐儿去南安郡王府,探望王太妃去了。”
“那你没去尤氏那里坐坐?”
“她们两个,一个在屋里安安心心地养胎,一个帮你带着明德,我去那里坐了会,说了会子话就出来了。”
“没去探春那里坐坐?”
“去了,她在那里派发差事,调度人手,忙得紧,我在旁边坐了会,甚是无趣。”
“惜春那里呢?”
“她在那里画画,说是看过了关东的雪景,甚是心怡,想好好画一幅。她用起心,万事不管,哪有工夫理我。我又不忍心乱她心思,打扰作画,就先走了。”
“史姑娘那里呢?”
“她带着晴雯、麝月四人在那里编校四郎的诗词文字,那劲头,就是我们府上的国史馆掌馆学士。”
说到这里,薛宝琴咯咯地笑了起来,故意做出一副庄重严肃地仪态来,迈着官步装模作样地在亭子里走了一圈。
“你少在这里做笑,要是让湘云知道你这样编排她,怕是又要找你麻烦。”薛宝钗被她逗乐了,忍不住用手遮着嘴笑了起来。
“我才不怕她,她只会文斗,不会动粗,文斗诗词,我不怯她。”薛宝琴坐下来说道。
“姐姐,四郎有说什么时候搬家吗?这府邸死气沉沉的,住着发闷。”
“四郎跟宝庆公主商议好了,把大明宫跟西苑的北海、中海连起来,再往西边扩建,北海保持大体原貌,稍加修缮而已。中海按拙政园和沧浪亭的布局修建。怎么算也要有了两三年吧。早着呢,妹妹你慢慢等着。”
“还要两三年?那可要闷坏我了。不是说等二十七月满了就搬家吗?”
薛宝钗抬头看了一眼薛宝琴,低下头继续落子道:“这话可不要乱说,会落人口舌的。”
“我知道了。”薛宝琴吐了吐舌头道,“你一个人下棋有什么意思,我来陪你下。”
“好啊,你持白子。”
两人下了十几步,亭子里寂静如水,薛宝琴突然开口道:“姐姐,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四郎和宝庆公主。”
“我知道妹妹话里的意思。你不用担心,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姐姐真是心安大气。”
“你要是明白四郎做事的章法就知道了。”
“啊,姐姐,你给我说说呗。”
“妹妹,我和你,背后站着的不仅是薛家,更是江南和两浙,也就是四郎嘴里说的江浙商团,算起来跟江浙商团结盟的关东商团也是其中。贾府几位姐姐妹妹,背后站着的是勋爵世家。他们虽然几经剪除衰败,但枝末藤蔓,还是留下了不少,现在是地方世家的翘首代表。宝庆公主殿下,则维系着旧臣。”
“旧臣?前朝旧臣?”薛宝琴轻声地问道,看到堂姐瞪了自己一眼,连忙吐了吐舌头,低着头不说话。
“妹妹,你聪慧不假,可心思太过单纯,有些话在心里知道就好,万不能说出口来,祸从口出。”薛宝钗悄声地说道。
“什么祸从口出?”刘玄笑着走了进来,薛宝琴抬头看了一眼他,不知为何羞红了脸。
第三百四十七章 春衫已换麹尘罗(二)
薛宝钗看了一眼她,笑着说道:“说些玩笑话。宝琴觉得这府邸太闷了。”
“宝琴生性活泼好动,在拙政园沧浪亭住惯了,这里确实不习惯。我已经在西郊把一处园子买了下来,并继续扩建成一座大园子。那里正好有个水池子,扩挖后有三十几顷,叫做怡湖。按杭州和苏州的景色修建个大园子,以怡湖为中心,东为老园子改建,叫留园;西为狮子林;北为瞻园;南为畅园。招募了数万工匠在营造,明年应该留园可以完工。到时候你们可以先去那边住着,等皇城西苑修好了再搬过去。而且想住在哪里就住那里。”
“那太好了!”薛宝琴拍着手雀跃道,“反正府里的银子那么多,放在那里占地方,不如修座园子。”
“哈哈,”刘玄不由笑了。
见刘玄和薛宝钗似乎有事,薛宝琴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了。
刘玄看着她妙曼的背影消失在角门,才回过头来,看到薛宝钗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连忙咳嗽一声道:“两广闹腾起来了。”
“什么?”
“刚接到急报,两广聚兵数万,同时拉拢了南海第一舰队的部分船只,在番禺举事,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
薛宝钗脸色不由着急起来:“四郎,广南天涯海角,地处偏远,骤然起事,恐难立即平定,而且会不会蔓延到其它地方?”
“不会了。大舅和二舅是知兵的干练之臣,老早就移兵郴州,虎视韶州。江西那边我调樊春霆过去,就是预备这一着。他出身浙西山区,也擅打山地战。我早就去信给他,叫他配合虞文彬整饬江西的同时,囤精兵于赣州,逼抵南雄州。而且都给了大舅和樊春霆便宜行事之权。这会只怕已经攻下韶州和南雄州。这两处一破,广东地险已去一半。”
“我那志向高远的师叔,吕知淳正在黔中都匀、黎平等地改土归流。我早就跟宝庆商议好了,届时表其为广南安抚使,主持广南平乱。正好遂他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原来四郎早有准备了,那妾身就放心了。”
“两广那些家伙的心思我知道,想借机闹腾下,好谋个好位置。现在南边,我最担心的是南海舰队。此舰队不稳,南安、星瞻两州也会跟着不稳。大哥已经接任北洋水师副都统,率领主力南下。江南的靖江、崇明、宝山将扩建三个船厂,专造闸船、海鹰等中轻型海船。还有营口、临榆、乐亭三处的船厂,也在加快修建海鸥、海鹰、海豹、海狮等主力海船。几处炮厂也在加紧铸炮。银子流水般地往外花啊。”
“四郎心痛了。”
“当然心痛了。其实一个国家的根基是三个,一是财赋,二是兵制,三是官制。其中最核心的是财赋。”
“妾身很少听四郎说这些政事,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提起这些了?”
“有感而发。几处动荡,几处用兵,钱粮流水般地往外走,杜阁老脸都白了,说我会赚钱,更会花钱。其实他算是朝中百年来理财能臣,可惜没有抓到根本。”
“哦,愿听四郎指点。”
“哈哈,好,既然娘子有兴致听,我也说一说。其实历朝历代的财赋,根源出自前汉武帝,主要是两样,一是盐铁专卖,二是大行五铢钱。北魏到前唐行均田制。于是,三大财赋法宝就全出来了。娘子,你说这三**宝是什么?”
“官营工商、钦定铜币、田地官有。”薛宝钗思考一会迟疑地问道。
“妙啊,娘子果然是府里仅次于我的聪慧第二人。”
看着刘玄那恬不知耻的样子,薛宝钗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嫁过来后,一直执掌着府里的钱财和生意,探春管得只是府里的钱财度支和下人们的安排。而外面的工厂、商社、富国银行、商船队等各项都要经由薛宝钗之手,所以她早就知晓熟悉刘家新颖的经营理念。
“按照我的说法,这三**宝叫做官办企业、货币垄断和皇家土地。”
“四郎这叫法很奇特啊。”
“叫法不同,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煤矿、钢铁、枪炮、海船、机器、棉布、面粉等关键重要的工厂由官办专营,其余丝绸、瓷器和部分棉布等次要的工厂可以民营商办。想是这么想,可里面的弊端太多了。前汉年间,盐铁官营,价格顿时涨了数十倍,需要好生斟酌。”
“而且现在不能像汉武帝那般,滥发白鹿皮、五铢钱,也不能像王莽那样,龟壳贝壳都当钱使。必须商办银行去流通铜银钱,存钱放贷,比新法的官贷法要强多。官府做它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情交给工厂商号和银行去做好了,这样才能各司其职,相得益章。而朝廷也要办银行,管铸币和结算的户部银行。”
“均田制,曾经让北魏前唐以府兵强横一时。但田地按丁口分发下去,到死了也没有按例交上来,最后转为私有。结果大量田地沉积在百姓和豪强手里,新生丁口却没有土地分下去,结果府兵崩坏,朝廷没钱,养不起边军,但边塞还得御敌。前唐明皇为了图省事,将军权、财权、政权全赋予了节度使,造成了藩镇之乱。”
薛宝钗的春杏大眼眨巴了几下,刘玄看在眼里,笑着说道:“我知道,九边军镇似乎形似,却大不相同。军镇只是参与商队,谋取部分商利和关税。而且商队虽然是以军镇为主,但各方参与,皇家、地方世家各有渗透,里面错综复杂,军镇只是得利,没有其它。”
“只是我们关东,物产丰富,商路竞争激烈。其它势力的商社到了关东,生意做不过关东商团名下各商社,纷纷破产退出关东,这不足为怪,毕竟商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
看着刘玄很诚恳的样子,薛宝钗笑了笑,没有出声揭穿而已。
“继续说均田制。这有利也有弊。利,建立了府兵制,朝廷有了稳定的田产收入。弊,首先是低估了官民对田地的渴望,其次是对应的租庸调制,太过复杂了,朝廷根本承担不起如此复杂的赋税体系,最后还是败坏的下场。”
“那四郎有了定计?”
“算是有了吧。粮食是一个国家的根基,现在杜阁老理财的手段,恩师的新法,实际上都是简单赋税,走到最后都会走上同一条路。以田地出产为主要赋税,放弃工商税收,用来稳定地方和士绅,放弃灵活多变的调整手段,一切以稳定为主。这样的路,开始时确实会很有效,几十年都会保持稳定,但这条路终究是条死路。”
“我们必须要把田地在百姓们的重要性降低。或者说,大兴工商,多开财路,降低朝廷对田地出产的依赖,减轻农民的负担。同时也让百姓们意识到,其它方法和手段获得的财富远胜田地的产出,他们自然就不会过于追逐田地,终身被束缚在田地上。财赋,不仅仅要抽血,更要会造血。”
薛宝钗听了一会,不是很明白,但她知道,刘四郎肯定是有深意,以后有了现实事例就会明白了。
说了一会子话,薛宝钗说道:“过些日子是贾府老太太的寿辰,老太太、太太和母亲要一起过去祝寿,我们做晚辈的也要过去贺寿。”
“嗯,贾府说是要开三天宴席,你陪着老太太和两位太太先过去。正宴我再过去。这两年,接连的国丧,现在恭庙先皇的百日也过去两三月了,大家借着机会聚一聚也是应该。”
天色渐沉,薛宝钗要起身,刘玄连忙上前扶住她。
“才三四个月,没有那么娇贵。”薛宝钗说道。
“女人生孩子是生死大事,必须要慎重对待,马虎不得。”刘玄坚持道。
搀扶着将薛宝钗送到正屋,一起吃了晚饭,刘玄还没开口,薛宝钗却先开口了。
“你去东厢房歇息吧,宝琴这会怕是等得心急了。”
刘玄交待丫鬟好生伺候着,穿过天井,慢慢踱到东厢房。
薛宝琴正在灯下看书,跳动的烛光映着她白嫩的脸蛋一片红,就像晶莹剔透的白玉里沁进去了胭红。看到刘玄走了进来,她还未说话,脸色更添两分红。
“宝琴小娘子,你脸红什么?可是想我?”刘玄故意逗着她。
“呸,没个正形的。”薛宝琴回过神来,笑着骂道,“我在想,你这些日子怎么没有新的诗词写出来?”
刘玄眼珠子一转,说道:“怎么没有?有啊。我专门为你做的。”
薛宝琴一脸惊喜道:“真的吗四郎?”
刘玄凑过去轻声念道:“素约小腰身。不奈伤春。疏梅影下晚妆新。袅袅娉娉何样似,一缕轻云。歌巧动朱唇,字字娇嗔。桃花深径繁花津。帐望瑶台清夜月,还送归轮。”
薛宝琴脸上的红晕几乎化成春水滴落下来,刘玄看得心动,一把抱住她,低声道:“这可是前晚我与宝琴娘子春风一度后写的,满不满意?不满意,我还有一首。”
“粉汗湿罗衫,为雨为云底事忙?两只脚儿轻轻搁,难当!颦蹙春山入醉乡。忒杀太颠狂,口口声声叫我郎。舌送丁香娇欲滴,再尝。非蜜非糖滋味长。”
在刘玄的怀里,薛宝琴的身子几乎要化成一滩春泥,鼻嘴里喷出的气息,掺杂着淡淡的檀香,越来越热,烘得刘玄的脸也微微发烫,干脆一把横抱起她,往里屋走去。
第三百四十八章 前山雨过云无迹
“韩爷,韩爷,给你见礼了。”
“钱爷,钱爷!给你道喜了,听说你娶第四房姨太太了,恭喜恭喜。”
“客气了。韩爷太客气了。子嗣不兴,没脸见祖宗,所以又娶了一房,让韩爷见笑了。”
韩振和钱富贵好一顿寒嘘,就跟许久没见的好友一般,这才在雅间的桌子旁坐下。
“听说韩爷高升了,汉王侍从室主任,小的愚钝,不知道是什么官职。”
“钱爷这话说的,就是帮汉王跑跑腿,看看门的杂事。”
“别呀,韩爷,这可不是杂事,不是汉王殿下最信任的人,怎么会用在跟前呢?要不韩爷把我也招进去,让我也帮汉王殿下跑跑腿。我钱某别的没有,这双眼睛灵光,腿脚也利索。”
“钱爷真是太谦虚,你可是齐大人的外甥,谁敢小瞧你?谁要是招子不亮,敢招惹钱爷,支言一声。我韩某是个武夫,别的不会,有把子力气,还会打人。”
“哈哈,”两人大笑了几句,低声谈起了正事。
“钱爷,我有些人手要派到两广、星瞻州和南安州去,想借借皇城司的路子。只是这事明面上不好声张,只能求到钱爷,求你一份脸面,让皇城司的弟兄们行个方便。”
司内苑局和皇城司都有负责监控文武百官,以及坐探地方之责。不过司内苑局势力在北边,皇城司势力在南边,尤其是在两广、星瞻州、南安州,布下天罗地网。要不是他们的强力监控,这三处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早就不知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了。
“这是小事一桩。”钱富贵大包大揽地说道。
现在两广正在闹事,两湖、江西的兵马已经攻下了广东门户,韶州和南雄州。阁院联文明发任命的两广安抚使吕知淳也率领一支黔中苗兵组成的军队,沿着融江南下,直取广西柳州。韩振的侍从室要安排人手南下,肯定为的这事。
“谢过钱爷了。”
“客气了。”钱富贵眼珠子转了一下,突然满脸哀怨,叹气道:“不瞒韩爷,我舅舅这些日子一直在犯愁,愁的是这皇城司该何去何从。他老人家无所谓,关键是布在各地的数万部属兄弟,没有稳妥安排,说不过去。”
齐昂现在确实比较尴尬,皇城司和司内苑局是个什么勾当的机构,全天下都知道。现在刘玄得势,眼看着要跟宝庆公主婚配,并摄监国,再走一下天下公推的流程,必定会以新君的身份传承神武帝皇统。
虽然天下还纷纷乱乱,江西、两广等地方不停地闹事,各州县的士子乡绅们也是愤愤不平。但明眼人都知道,这都是小事。大势已定,天下没有谁阻止得了刘玄的脚步。无非就是打仗。可论打仗,天下谁打得过这位爷啊。以前靠着新练出的团练军就能东征西讨,百战百胜,现在关东等九边军镇雄兵有过半入关,谁顶得住?
什么大义都顶不过枪炮。
这种情况下,吴宝象迅速表明态度,把司内苑局名册奉给宝庆公主和刘玄,算是纳了投名状。只是吴宝象身份特殊。他是阉人,又跟刘家关系密切,来上这么一着,把自己撇干净,安安心心侍奉宝庆公主和刘玄,大家都能理解。
齐昂就比较尴尬了,首先他是外臣,统领的皇城司比内侍省的司内苑局还招人恨。司内苑局是阉人的刺探机构,文武百官看不起也就罢了。皇城司却是正儿八经挂在殿前司名下的经制部门,齐昂还是正四品官员,自然会视为“内奸叛徒”,文武百官只是怀惧,绝不会亲近。
现在换新君了,按例皇城司是要换人,但齐昂跟宝庆公主关系密切,刘玄和宝庆公主没啃声,谁不敢出这个声。
“这等大事,我哪知道什么,只怕要监国殿下跟我们王爷商议着办吧。”
钱富贵嘿嘿一笑,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了。
跟韩振告辞后,钱富贵七转八转转到一处院子里,见到了他舅舅韩振。
他把今天跟韩振见面的情况说了一遍,开口问道:“舅舅,这韩振就是个泥鳅,滑不留手的。”
齐昂老了许多,脸更黑了,两鬓添了不少花白,坐在那里不做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舅舅,我听说这侍从室下面分什么处。第一处秘书处,第二处机要处,第三处警卫处,第四处情报处,第五处调查处,第六处统计处等等,名字听上去怪怪的。”
“换个新词而已,跟皇城司一样,只是分得更细些。”齐昂答道。
“舅舅,我试探了下韩振,那边似乎对皇城司还没有什么章法。司内苑局被汉王接管后,不知怎么样了?”
“地方的人手经过考核,分到你刚才说的那两个处。事关地方的悉数分到调查处,跟军务和藩属有关的分到统计处。”
“一个管地方,一个管军务?”
“怕是这样了。管事的全部送到石景山广宁村,汉王在那里开办了一个讲读班,嗯,应该叫广宁讲读班。”
“这汉王办讲读班上瘾了?坐探也办一个讲读班,这有什么好讲的?”
“你还别说,人家讲得比我们有章法多了。谍报,就是刺探情报;防谍,就是防止被别人刺探;通讯,怎么把情报传递出来;地理,怎么观察和记录地形;搏击,徒手和兵器格斗,用来防身自卫。高级点的还有情报分析、刺杀等等。总共十来科,分得精细着呢。每一科都有富有经验的老手做讲授。”
“舅舅,这些你也知道?”
“那边特意请我去看了一圈。汉王有这份胸襟。不过让我心惊胆战的是,这些老手怕是要有十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培养出来。”
“舅舅,你是说刘家早就准备了一手。”钱富贵说话有些结巴了。
“是啊,难怪这些年我做事情的时候,总觉得有影子若隐若现的。原本以为自己是多疑了,现在想来,人家早就在暗中盯着我们了。”
“舅舅,这么说来,里面的水就太深了,刘家到底在暗地里做了些什么事?”
“当然深了。他们在暗地里做的多少事,我也不知道。我能知道的,是他们做的都是顺水推舟,推波助澜的事情。我不知道的,就真的不知道了。”
“坏了!”
“怎么了?”
“舅舅,韩振离开时,我找人跟了他,看到他去东直门接了一伙什么勘探队的人,送回汉王府。”
“你这糊涂蛋。人家是看在宝庆公主和我的面子上让着你,要不然早就收拾你了。以后不要班门弄斧,在他们跟前卖弄小聪明了。韩振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有个头目,我查了半年,只知道姓杨,其余的一概不知。”
第三百四十九章 元知造物旧时别
坐在去西苑的马车上,刘玄还在想着事情。
韩振把林千誉一行人带到府里,刘玄着实激动了一番。这支勘探队是他亲自交待的,为的就是勘查从辽阳到京师的铁路线路。
这件事已经准备好几年了,勘探队早就跟着商队把这条线路,暗中来回勘探了一遍。这次只是做最后的核实。
“三年培训,再是十年的东奔西走,勘探队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今日向汉王交出京辽铁路线路图,是我等交出的第一份成绩。”林千誉的脸被阳光晒得黝黑,眼睛却冒着精光。
地图在长桌上被展开,刘玄伏在上面细细地看着。林千誉在旁边解释着。哪里有坡度,哪里有弯度,哪里要架桥,哪里要挖渠,哪里土质松软,哪里泥沙混杂,标的非常详细。
“都避开了田地和村舍坟茔吗?”
“避开了,走得都是荒地,实在避不过去的,宁可走田地,也不穿村舍和坟茔。”
“那就好。铁路是新东西,肯定会招人非议,要是再牵涉到拆迁村舍坟茔,就会更加麻烦。而今这时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过些时日,大家体会到铁路的好处,又慢慢习惯了,那就好了。”
“属下明白汉王的苦心。”
“铁路两边留出电报杆的地方了吗?”
“留出来了。”
“嗯,我看看,铁路从辽阳城南关的火车站出来,南下至鞍山、海城,再掉头向西,在牛庄过辽河,过盘山再折向西南,到锦州,继续向南,过宁远、广宁,经临榆山海关入关。过昌黎、滦州到开平,在这里分两路,一路继折向西,经宝坻、香河,过通州至东直门。另一路继续向西南,经梁城到塘沽。”
“是的汉王,这就是殿下规划的京辽线。还有这边,殿下规划的塘同线,从塘沽过天津城,经武清到京师丰台,再从这里继续西进,经怀来、保安、宣化、万全到张家口,在这里再折向西南,经阳高到大同。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就是核实下这条线路。”
“没错,张家口和大同,这是阴山和北塞的两个重要铁路枢纽。张家口要计划修一条张北线,经过锡林直通北海。大同则修建两条线,一条是南下连接太原,一条是北出集宁、归化,再沿着河套南下银州,再继续沿着黄河直到兰州,与陇海线交汇。”
“殿下,这可是百年大计,可传世千万年啊。”林千誉激动地说道,“只是这火车什么时候能好?”
“宋博士他们已经造出一个原型机,在研究院和本溪的铁轨上跑了一个多月。中间有些问题,在不断改进。预计明年第一台蒸汽机车会造出来。修铁路不是小事,要做好各种准备。首先鞍山、抚顺的铁和煤要完全开挖出来,鞍山、千山钢铁厂的高炉要扩建,前两年研制出来的平炉也要修建。”
“钢铁厂大建之后,三酸两碱的化工厂也要扩建了,而这些工厂的大建,对原料的需求就会猛涨,相应而来的就是运输的要求。这简直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不过这些在殿下的深谋远虑下都不是问题,我们藏在暗处的十年积累,现在可以完全拿出来了。现在想来,殿下真是暗夜悬日,明照千古万里啊。”
“没有那么夸张,我们的这些成就其实也是在诸多前人的积淀下薄积厚发。”
神武帝当年也是点开了科技树,还攀爬了数十年。后来虽然慢慢跑歪了,但集贤馆和传下的风气习惯依然在,每朝每代都有人愿意投入精力和心思去研究这些东西,好博得一份官身。
炼制硫酸的铅室法、平炉炼钢法、水力或畜力机床等技术,都是在这数百年间打下基础,慢慢累积完善的。刘玄当年开办的研究所,只需要从集贤馆里把这些蒙了一层厚灰尘的资料抄录一份,以为基础,再找准方向,加以突破。加上宋恪元这些大才,很容易就爆发了。
“林兄,我准备成立一个勘察院,按省分队,勘察该省的道路、水文和矿藏。就要辛苦你总领这勘察院院事。”
“属下恩谢殿下信任,这勘察院一事,属下当仁不让了。”林千誉当即说道。
这才是我带出来的人,该担当的时候绝不含糊。
当时又聊了会,有人来禀告,说宝庆公主请他入西苑,有要事商议。
刘玄出门已经不骑马那么招摇了,他现在身份特殊,多少人憋着心思想弄死他。要是还像以前那样,早晚要丢了小命。
所以他出门是一队骑兵护卫,然后三辆马车一起出动。这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马车都是加了钢板,不怕弓弩和铅弹。外人也不知道刘玄坐在哪辆车上。
到了东华门,殿帅刘罗山出来相迎。
“刘叔。”刘玄在第一辆马车上郎声道。
一个瘦高精壮的男子在马上笑着应道:“恭迎殿下。”
刘罗山是刘金堂的叔叔,从果毅公开始就跟着刘家的旧部兼族人,刘仁帅关东军入关,跟冯遇仙、尚伟民通了气,先举尚伟民入枢密院,然后刘罗山调任殿前司指挥使。
刘罗山策马站在那里,等着刘玄一行人验了关防,然后带着他们进了东华门,直奔西苑。
在马车上,刘玄忍不住又复盘了京师和直隶的防御部署,汤泽南任侍卫司指挥使。他是汤鼎诚的父亲,汤家也是从果毅公时就跟着刘家的旧部。
宁世衡任京营指挥使,他是宁师道的伯父。同时西山营、新三营全部编入到京营,武官军将全部汰换,先到西山武官讲读所好好学习一番再说。新京营将编练二十个步兵团,组成四师,由兰瑜、黎文忠、杨越彬、姜忠源分领。
直隶团练军由京畿兵马使符友德领着,分驻天津和保定,重新编练。塘沽进驻了北洋水师第四分舰队,统领是关鼎臣,他爷爷关德山是刘仁的武学老师,父亲关怀敬是刘仁的好友。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则委了章衢,他是齐昂的铁杆。作为让步,京兆府知府则委了邹国廉,他是杨慎一和周天霞的同科。
如此算下来京畿的水陆关隘,都是自己人在把守着,固如金汤。这就是军将世家的底蕴,就算现在立即接管全天下的兵马,刘家也能从夹袋里源源不断地拿出信得过又能干的人去各地赴任。
朝鲜那边留着徐天德、宋辅臣等人,以熊津军节度使司马、判官等身份继续执掌着军权,配合那边的军政改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德真郡主诞下的是一女,已经被册封为翁主。后面还需要刘玄再继续努力。
“也就是在文官这块缺人手,就靠关东拉拢的那些人,自己在国子监的同学、乡试会试的同门,远远不够。或许这就是文官那边有恃无恐的倚仗吧。”刘玄默默地想着,眼睛透过车窗帘子看向南边,那隐在树影阁楼间的半山堂。
第三百四十九章 元知造物旧时别
坐在去西苑的马车上,刘玄还在想着事情。
韩振把林千誉一行人带到府里,刘玄着实激动了一番。这支勘探队是他亲自交待的,为的就是勘查从辽阳到京师的铁路线路。
这件事已经准备好几年了,勘探队早就跟着商队把这条线路,暗中来回勘探了一遍。这次只是做最后的核实。
“三年培训,再是十年的东奔西走,勘探队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今日向汉王交出京辽铁路线路图,是我等交出的第一份成绩。”林千誉的脸被阳光晒得黝黑,眼睛却冒着精光。
地图在长桌上被展开,刘玄伏在上面细细地看着。林千誉在旁边解释着。哪里有坡度,哪里有弯度,哪里要架桥,哪里要挖渠,哪里土质松软,哪里泥沙混杂,标的非常详细。
“都避开了田地和村舍坟茔吗?”
“避开了,走得都是荒地,实在避不过去的,宁可走田地,也不穿村舍和坟茔。”
“那就好。铁路是新东西,肯定会招人非议,要是再牵涉到拆迁村舍坟茔,就会更加麻烦。而今这时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过些时日,大家体会到铁路的好处,又慢慢习惯了,那就好了。”
“属下明白汉王的苦心。”
“铁路两边留出电报杆的地方了吗?”
“留出来了。”
“嗯,我看看,铁路从辽阳城南关的火车站出来,南下至鞍山、海城,再掉头向西,在牛庄过辽河,过盘山再折向西南,到锦州,继续向南,过宁远、广宁,经临榆山海关入关。过昌黎、滦州到开平,在这里分两路,一路继折向西,经宝坻、香河,过通州至东直门。另一路继续向西南,经梁城到塘沽。”
“是的汉王,这就是殿下规划的京辽线。还有这边,殿下规划的塘同线,从塘沽过天津城,经武清到京师丰台,再从这里继续西进,经怀来、保安、宣化、万全到张家口,在这里再折向西南,经阳高到大同。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就是核实下这条线路。”
“没错,张家口和大同,这是阴山和北塞的两个重要铁路枢纽。张家口要计划修一条张北线,经过锡林直通北海。大同则修建两条线,一条是南下连接太原,一条是北出集宁、归化,再沿着河套南下银州,再继续沿着黄河直到兰州,与陇海线交汇。”
“殿下,这可是百年大计,可传世千万年啊。”林千誉激动地说道,“只是这火车什么时候能好?”
“宋博士他们已经造出一个原型机,在研究院和本溪的铁轨上跑了一个多月。中间有些问题,在不断改进。预计明年第一台蒸汽机车会造出来。修铁路不是小事,要做好各种准备。首先鞍山、抚顺的铁和煤要完全开挖出来,鞍山、千山钢铁厂的高炉要扩建,前两年研制出来的平炉也要修建。”
“钢铁厂大建之后,三酸两碱的化工厂也要扩建了,而这些工厂的大建,对原料的需求就会猛涨,相应而来的就是运输的要求。这简直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不过这些在殿下的深谋远虑下都不是问题,我们藏在暗处的十年积累,现在可以完全拿出来了。现在想来,殿下真是暗夜悬日,明照千古万里啊。”
“没有那么夸张,我们的这些成就其实也是在诸多前人的积淀下薄积厚发。”
神武帝当年也是点开了科技树,还攀爬了数十年。后来虽然慢慢跑歪了,但集贤馆和传下的风气习惯依然在,每朝每代都有人愿意投入精力和心思去研究这些东西,好博得一份官身。
炼制硫酸的铅室法、平炉炼钢法、水力或畜力机床等技术,都是在这数百年间打下基础,慢慢累积完善的。刘玄当年开办的研究所,只需要从集贤馆里把这些蒙了一层厚灰尘的资料抄录一份,以为基础,再找准方向,加以突破。加上宋恪元这些大才,很容易就爆发了。
“林兄,我准备成立一个勘察院,按省分队,勘察该省的道路、水文和矿藏。就要辛苦你总领这勘察院院事。”
“属下恩谢殿下信任,这勘察院一事,属下当仁不让了。”林千誉当即说道。
这才是我带出来的人,该担当的时候绝不含糊。
当时又聊了会,有人来禀告,说宝庆公主请他入西苑,有要事商议。
刘玄出门已经不骑马那么招摇了,他现在身份特殊,多少人憋着心思想弄死他。要是还像以前那样,早晚要丢了小命。
所以他出门是一队骑兵护卫,然后三辆马车一起出动。这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马车都是加了钢板,不怕弓弩和铅弹。外人也不知道刘玄坐在哪辆车上。
到了东华门,殿帅刘罗山出来相迎。
“刘叔。”刘玄在第一辆马车上郎声道。
一个瘦高精壮的男子在马上笑着应道:“恭迎殿下。”
刘罗山是刘金堂的叔叔,从果毅公开始就跟着刘家的旧部兼族人,刘仁帅关东军入关,跟冯遇仙、尚伟民通了气,先举尚伟民入枢密院,然后刘罗山调任殿前司指挥使。
刘罗山策马站在那里,等着刘玄一行人验了关防,然后带着他们进了东华门,直奔西苑。
在马车上,刘玄忍不住又复盘了京师和直隶的防御部署,汤泽南任侍卫司指挥使。他是汤鼎诚的父亲,汤家也是从果毅公时就跟着刘家的旧部。
宁世衡任京营指挥使,他是宁师道的伯父。同时西山营、新三营全部编入到京营,武官军将全部汰换,先到西山武官讲读所好好学习一番再说。新京营将编练二十个步兵团,组成四师,由兰瑜、黎文忠、杨越彬、姜忠源分领。
直隶团练军由京畿兵马使符友德领着,分驻天津和保定,重新编练。塘沽进驻了北洋水师第四分舰队,统领是关鼎臣,他爷爷关德山是刘仁的武学老师,父亲关怀敬是刘仁的好友。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则委了章衢,他是齐昂的铁杆。作为让步,京兆府知府则委了邹国廉,他是杨慎一和周天霞的同科。
如此算下来京畿的水陆关隘,都是自己人在把守着,固如金汤。这就是军将世家的底蕴,就算现在立即接管全天下的兵马,刘家也能从夹袋里源源不断地拿出信得过又能干的人去各地赴任。
朝鲜那边留着徐天德、宋辅臣等人,以熊津军节度使司马、判官等身份继续执掌着军权,配合那边的军政改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德真郡主诞下的是一女,已经被册封为翁主。后面还需要刘玄再继续努力。
“也就是在文官这块缺人手,就靠关东拉拢的那些人,自己在国子监的同学、乡试会试的同门,远远不够。或许这就是文官那边有恃无恐的倚仗吧。”刘玄默默地想着,眼睛透过车窗帘子看向南边,那隐在树影阁楼间的半山堂。
第三百五十章 君持为报京华旧
宝庆公主在琼华岛临水轩亭里坐着,正低头看着一卷文书。
几天不见,她还是那么瘦,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了。不过脸上少了几分往日的哀愁,看来她正慢慢从悲痛中挣脱出来了。
“殿下在看什么?”
“嗯,在看太皇太后的手书。”
太原一役,皇贵妃、伪帝鲁国公、忠廉王、北靖郡王、东平郡王等一干人等皆“举火**”,然后被扣上簒弑叛逆的罪名。恭庙先皇的战死,孝庙先皇的横死,都跟这些人逃不离关系。
唯独皇太后活了下来,被恭送到京师,进了太皇太后的尊号,然后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下旨,立德贵妃为皇太后,周妃、陈妃为皇太妃,进宝庆公主为宝庆长公主,总领监国事,册封刘玄为汉王。
然后完成使命的太皇太后在宫里荣休,没几天,她娘家数十口子从刑部大牢里放了出来,悄悄地送还回乡。
“殿下能给我看看吗?”
宝庆公主递了一份过来,刘玄草草扫了一眼,摇头道:“心里全是黑暗的人,只听得进阴暗的消息,并且会固执地认为这世上只有她和少数志同道合的人还是好人,其余大多数的人都是蠢人和坏人。而任何带点阳光的好消息都是谣言。她已经走火入魔了。这手书不看也罢,越看越让你觉得绝望。不过看样子殿下没有受到干扰。”
“这老太太的心肠我最清楚,以前对我好,都是演给皇爷爷看的,骨子里还是看不起我和弟弟。当年我母亲的身份低微,难入她的法眼。而且我母亲的死,这老太太也逃不离几分干系。所以她再写得天花乱坠,我也当她是放屁,看个热闹而已。”
宝庆公主把手书收在了一起,直接丢到脚下的铜盆里。
“吴大伴,把这堆破纸烧了。”
“领旨。”吴宝象叫两个小黄门把铜盆搬到远处,却在两人的视线之内。然后用火柴一点,迅速化成一团火焰。
看到这团火焰变成轻飘飘的灰,宝庆公主挥挥手,吴宝象叫小黄门抬着铜盆退出了轩亭,然后自己守在了入口那里,亭子里只剩下宝庆公主和刘玄。
“四郎,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们秦室赵氏为何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其实从太祖皇帝被公推登基大宝,继承神武帝皇统之时,已经注定今日之局面。”
“还请四郎详解。”
“当年前周末年,乱民四起,根源是天灾**。天灾是连续十年的洪涝旱灾。但此前更厉害的天灾,周室还是熬了过来。所以坏就坏在**上。周室北伐,收复河山,再将室韦人逐出葱岭以西,隔河相安,看上去鼎盛一时,有中兴之迹。实际上是灯枯油尽。当年为了聚集人力财力,周室累累让步妥协,放纵地方世家崛起,更是极尽压榨地方民力。”
“等到室韦人退去,天下太平,周室发现朝廷国库干净地连耗子都不愿意光顾,各州县百姓穷困艰苦到了极点,而地方世家却是富可敌国。百姓们不管什么驱逐室韦这等大义,他们只知道自己吃不上饭,穿不上衣,全是周室的压榨。”
“土地兼并,山泽矿藏尽入地方世家之手。天灾骤起,地方却推给朝廷,周室哪里还有钱粮赈灾?加上有心人兴风作浪,煽风点火,于是乱民四起,把矛头对向周室。地方世家坐视京师被陷,周室绝亡,然后推拥太祖皇帝登基。”
“这段历史我知道。”宝庆公主点点头道。
“太祖皇帝为了早登大宝,跟地方世家达成妥协,册封了四王八公十二侯。最后的局面是各方的妥协,太祖皇帝称帝,勋爵世家进京,军将世家退守九边,皆大欢喜。”
“这样不好吗?”宝庆公主诧异地问道。
“这只是把火暂时掩盖。大家看不到火星子,以为相安无事了,却不知火在沙子底下越烧越旺,就等着一个机会喷薄而出。太祖、高庙两位先皇以为把勋爵世家迁到京里,慢慢炮制,就会削减地方世家的实力。到高庙先皇时,勋爵世家确实服服帖帖了,可是殊不知,地方兴起了新的世家,他们或是勋爵世家枝末蔓藤,表面依附其上,实际上却相对独立。而且太祖高宗对勋爵世家的打压,反而让这些新兴世家慢慢接管了勋爵世家在地方的实力。”
宝庆公主在静静地听着,琢磨着刘玄话里的意思。
“孝庙先皇突然龙驭宾天,诸王争嫡,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此时殿下可以看到,除了少数地方,其余各处都是一种观望中立的势态,为何?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些地方世家何尝不想成为新的勋爵世家?他们才不管册封的天子姓赵还是姓其它。”
“文官儒生们呢?这些口口声声喊着忠君爱国的家伙们呢?”
“这些家伙算起来是这次祸事的主推手。他们原本借着拥戴之功,怂恿恭庙先皇立威,一战定天下,好全面压制军将世家。结果玩脱了,造成如今局面,接下来就可能是两种结果。一是大家摆出兵马,做过一场,谁打赢了谁做天子。二是大家坐下来,和和气气地公推一位共主。你说文官儒生们希望哪个结果?”
“当然是后面一种,公推共主。”宝庆公主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根本不要想,真明刀明枪地打起来,文官儒生们怎么打得过军将世家。既然如此,那就以和为贵了。
“是的。”刘玄顿了一下说道,“当年太祖皇帝奉神武帝紫薇遗宝,继统不继嗣,开了先河,那么现在天下人也能以此为例,公推共主继统不继嗣。太祖皇帝得天下过于顺利,得登大宝后又一直以稳为要,多用安抚绥靖手段。文德武功,没有一样能让天下百姓记住的。”
宝庆公主听完后点点头道,叹息道:“听四郎一席话,我总算是解了心结。看来我赵氏德不配位,这天下之尊,无福享受了。这神武帝的皇统,还是让你这文曲星下凡,武曲星转世的星宿真君去继承吧。”
“殿下这话里有话啊。”
“我只是按照报纸上说的。”
“报纸?《京华字报》,哦,想不到殿下也看这市井的玩意?”
“民心就在市井田野之间。而且这《京华字报》内容繁多,有雅有俗,都是大家喜闻乐见的文字。其中《神目御史探案记》、《刘兵部行军录》、《刘状元郎文集》可是最受欢迎的三块,每天多少人等着看。听说京师不少茶馆里,有人靠读《字报》里的这些故事,硬是养活了一家老小。”
“都是些愚钝之人奉承之词,做不得数。”
“四郎倒是谦虚。听齐叔说,这《字报》已经在北边几省盛行,南都却是出了《金陵字报》,内容跟《京华字报》大同小异。”
“都是一些文人无事的游戏之作。过段时间还有《商报》、《文报》,都是一些附庸风雅之人干的无聊之事。”
“刘四郎什么时候做过无聊事和亏本的买卖?”宝庆公主笑着问道。
“我们成了亲,我愿意吃了亏,你生下的儿子选一个姓赵,供奉赵氏香火。”刘玄最擅长这种话题突转,在兵法里叫奇袭。
宝庆公主一愣,许久才说道:“你可想得真远...”
第三百五十一章 忘却新传子夜歌(一)
七月二十九,礼部右侍郎、国史馆总监修贾政上本,言及其母七十大寿,阖府做寿,求恩准敬德皇太后回府省亲,为祖母贺寿。
内阁接到题本,涉及到宫内,直接递到西苑。监国批红恩准。
八月初二一早,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内侍官等,带了许多小黄门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帷,指示贾宅人员何处进,何处行礼,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京兆府官员并五城兵马司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琏贾蓉等督率匠人扎花灯备仪仗类,忙了一日,俱已停妥。
幸好贾妃来省过一次亲,贾府上下知道应对,从容许多了。不过这一夜,上下还是不曾睡好。
五鼓刚罢,自贾母等以下有爵和品阶者,皆按品级服装大妆。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无人咳嗽。贾政等有官身男子穿公服在西街门外候着,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候着。
街头巷口,俱系围帷挡严。等了不过一刻钟,忽见一内侍坐大马而来,贾政忙接住,正是六宫都守夏守忠。
“夏内相,太后娘娘可是出宫了。”
“贾老爷,你客气了。娘娘这会出宫了,只是要先去自然观给老太太祈福求寿,需得缓一个时辰。”
一番事变后,几位内相也是各有结果。戴权和于安良从逆,在太原就被绞刑弃市。吴宝象继续做内侍省都监,在宝庆公主身边伺候着,翁德海继续守着上书房,只是从紫禁城转到西苑。林受用转身成了汉王府内侍领班使,在汉王妃薛宝钗跟前效用。紫禁城就由升任和六宫都守的夏守忠管着,在皇太后和皇太妃跟前听用。
“那夏内相前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娘娘怕老太太遵礼循制,到府门口迎接。她老人家七十岁了,真要是如此,一是身体吃不消,二是她是老寿星老祖宗,如此一来让皇太后违了孝道,所以特意叫洒家过来,请老太太、太太到荣禧堂里候着,朝廷礼制,交由小辈们遵循就好了。”
“这怎么能行?这是朝廷大礼制,万不可荒废。”贾政把头摇得跟拨浪鼓。
“贾老爷,娘娘说了,她是来给老太太祝寿了,要是还这般拘谨,那就太没意思了,她还不如不来了。这是娘娘的懿旨,还请贾老爷全娘娘孝道亲情之意。”夏守忠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语气诚恳。
贾政想了想,也不再坚持了,“那我陪夏内相进去,跟老太太说一声,谢过娘娘的恩典了。”
听夏守忠说了原委,王熙凤说道:“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休息。这里就由妾身、宝玉媳妇和蓉儿媳妇候着好了。”
这边忙乱完,夏守忠回去交旨。这次贾琏按惯例悄悄塞银子过去,死都不肯收了。
过了一个半时辰,有十几个小黄门一对对挑着香薰炉过来,各处熏撒。待到除去秽臭之气,听到街头有马跑之声。一时,有十来个小黄门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前面来的这些小黄门会意,齐声叫道:“来了,来了”,然后各按方向站住。
贾政领合族子侄站在西街门外,王熙凤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
静悄悄的半刻钟过去,忽见一对红衣内官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帷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刻钟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
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内官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轿舆,缓缓走来。
贾政连忙带着合族男子跪下,齐声道:“恭迎皇太后娘娘。”
夏守忠带着几个内官走了过来,扶起了贾政、贾琏等人,并说道:“娘娘说了,都是自家骨肉,不必如此多礼。”
那轿舆抬进牌坊,直入仪门往东去,到一处院落正厅门前,有执拂内官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内官等散去,只有女官等引领皇太后元春下舆。
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陛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政,贾琏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女官传谕曰:“免。”太监引贾政等退出。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女官再谕曰:“免。”于是引退。
茶已三献,太后降座,乐止。退入侧厅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子。至荣禧堂正厅,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皇太后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相隔许久才又见面,此间出了许多事,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尤夫人、李纨、王熙凤、林黛玉、夏氏以及赶回府来祝寿的迎、探、惜三春、史湘云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
这时元春开口说道了:“离了那鬼蜮一般的地方,见到了老太太、太太和诸位嫂嫂、妹妹们,我这心又像是活了过来。”
王夫人念及自己女儿,苦熬几年,终于册封尚宫,可是还没过上多久舒畅日子,结果天塌了,孝庙先皇居然驾崩了。才不过二十多岁,就守寡了。几经变故,那紫禁城确实成了鬼蜮了,除了老小的几个寡妇,就没有一个男子了,阴气沉沉,连宝庆公主都不愿住在那里。
想到这里,王夫人悲从中来,只是很多话不能说出口,只能以泪洗面。
元春见母亲哭得更凶,连忙强笑道:“今儿是来给老太太祝寿的,我也难得出来回娘家一回,不说说笑笑,母亲反倒哭了起来。一会子我回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邢夫人、王熙凤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请元春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在厅外行礼,及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鬟等行礼毕。
元春问道:“汉王妃和薛太太在府上吗?”
“汉王妃和薛太太原本打算前日就过来,只是听闻太后娘娘要回府省亲祝寿,不敢抢在前头,故而定了申时再过来。”
“那稍后再与汉王妃和姨妈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