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旁论治乱有静气(二)
“这些烦心事暂且不说了,我们还是安心把援征本职做好吧。我听说高丽伪王那边跑了不少人过来?”
“是的四郎,到目前为止,跑过来文武官员一百二十一人,兵丁一万七千五百人。”李公亮回报道。
“都一一问过话了吗?”
“都问过了,我觉得其中一个叫朴壬勇的,提供的讯息最详尽,也最有用。”
“哦,你说说这个朴壬勇的事情。”
“是这样的,这个朴壬勇曾是伪王李沢任庆州都护时的兵马检校,九品小武官。只是李沢当时势单力薄,手下没有多少得用之人,便起用了。谁知却是个人才,当初跟大兴君对战时立下了大功,慢慢被提携为左领军,御营大将。”
“天德他们在熊津镇立军,他奉命率领八千所部攻打,打了十几天,主力损失过半,却是一筹莫展。后来他找借口,说我天朝兵马雄壮,又有火器助威,需要多调集兵马。李沢听了监军几人的话,得知朴壬勇所言不假,便准其将所部全部调来。”
“朴壬勇所部一万五千人,历经多次血战,是李沢麾下精锐之师。他纠集所部,一边暗中清查有异心之人,一边安排心腹亲信潜伏在汉阳城。等到某一夜,其心腹放了一把火,掩护其家眷还有部属家眷上百户逃走。这把火据悉烧掉了三分之一的汉阳城,房屋数千,死伤上千,殃及上万官民。”
“这朴壬勇接到心腹护送来的家眷,当即反正,杀了监军的伪兵曹判金某、倭兵酋首横野朝二等十五人,以及军中异议者千余人。举兵一万一千余人,向天德请降。天德收编了他及其所部,委他摄海州兵马监,遣水师一支,协助他拿下了海州城。”
“这朴壬勇着实厉害,边打边拉,不过两三个月,居然让他打败了丰州、平州守军,劝降了黄州守将。这么说吧,我们隔着大同江的黄海道,被这厮打下了一大半。”
“这倒是个人才。他现在何处?”
“在黄州,离南浦不过一百多里。”
“传他过来,我有话亲自问他。”
“遵命。”李公亮答道。
“说说这段时间我们收集的情报。”
“是!”
打开一张高丽地图,李公亮指着说道。
“高丽分为六道一府,大同江以北,从南浦到长州的平安道,黄海道、江原道、尚庆道、忠洪道、全罗道,以及汉阳府。伪王李沢原本只是偏安尚庆道,被占据汉阳的大兴君连连逼迫,几乎投海自尽。后来战事逆转,大兴君兵马大败,退守清州。李沢趁机到东倭再借兵,以为前锋,连败大兴君,攻占了全罗道、忠洪道和江原道。前年在原州,大兴君兵败身亡,其势力土崩瓦解。”
“李沢趁胜入汉阳,席卷黄海道,当时为世子的高丽王只能退守平壤,保有平安道一地。现在黄海道大部已经光复,江原道也有地方官员向平壤请降。”
“伪王李沢军队有多少?他雇来的倭兵有多少?”
“回四郎的话。李沢原本有军队七万五千左右,在得知我天朝要援征后,征发各地青壮,手下兵马骤增到了十五万一千。但是良萎不齐,能打的不过四万左右。朴壬勇属下有一万五千,打熊津镇损失了三千,又杀了一千。”
“余下的两万五千精锐,一万五千在汉阳,由其妻弟,右领军,禁卫大将南辉忠率领。一万在尚庆道老巢,由其心腹,总戎使郑师传统领。倭兵雇了三次,第一次从大义和尼子两家雇了一万,第二次尼子家出了事,抽回去三千,李沢托人在九州又雇了四千。第三次是闻得我天朝援征,又去雇了五千。”
“算下来总共雇了一万六千,几次战事下来,还剩下一万三千左右,全部放在开京,协助在那里驻防的伪右议政、兵马都提调尹耀祖,他还统领着六万兵马,布防临津江一线。”
“开京是防御黄海道、平安道的方向,”刘玄微皱着眉头说道,“那伪王李沢那边对于熊津镇的防御是如何的?”
“伪王李沢在汉阳除了一万五千精锐,还有四万兵马。”
“这样布阵,那就李沢认为我军的主攻方向还是平安道,从大同江自北而南,一路而下。”
“是的,朴壬勇以及其它渠道的情报显示,李沢和他属下认为海路凶险,运不来多少兵马,一直认为熊津镇只是我军的牵制,而且天德筑建熊津镇后,只是防御,并无主动出击。所以他们便更是认定。”
“此外,汉江自熊津镇逆流到汉阳,江面虽然宽阔,但水位不深,吃水深得海船难行,且伪军在江面布下十道铁链,以为牢不可破的天险,不再担心我水师逆江而上。”
“那你们定下的军略是什么?”
“上月,我们与天德那边协商过了,准备变虚为实,变实为虚。以大同江为牵制,吸引伪军主力。熊津镇为实,主力逆江而上,一举攻取汉阳。只要取了汉阳城,让高丽王在这王都正式登位,再诏行全国,很多地方可不费兵刃就能拿下。”
“你们这是速定之略。”刘玄听完后,缓缓地说道,“军略乃政略之延续。我们援征高丽,为的什么?”
“我天朝多一忠心藩属。”
“圣上可留复属国之英名。”
“将士们可得军功犒赏,四郎与我等可进官加爵。”
听到四人说完,刘玄悠悠地问道:“除此之外呢?”
大家都默然了,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李公亮才迟疑地问道:“四郎,你的意思是?”
“再过几年,这夺嫡之争只拍会越演越烈。我等只怕也要被拖进这漩涡之中去。押宝押赢了,皆大欢喜,可要是押输了呢?”
众人在心里默想着刘玄的话,确实有道理。刘玄身为年轻一辈的领袖,又勾连着士林和军将世家,肯定难以独善其身。
“四郎的意思是这高丽是我等的退路?”李公亮迟疑地问道,“这有些异想天开了吧。这里离国朝太近了。”
“也不算是退路。我们有些事在国朝不方便做,完全可以放在这里做。”
李公亮一下子领悟到刘玄的意思,“四郎在为关东商团谋一条退路?”
刘玄笑了,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听说汉阳商团等我两三个月了,这几天可以安排他们拜见我。”
“四郎,汉阳商团还有些端着,派来的都是些不重要的角色,不能太给他们脸色。”
“这样才好下棋。”刘玄微眯着眼睛,笑呵呵地说道。
第二百九十四章 明悟深藏要若无(一)
“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回上使钦差大人,外民叫洪顺舟,是江原道的贡商。”
“贡商?”
“回大人的话,下国的宫廷用度、百官俸禄都来自田税米谷,还有部分来自税银。但是各处百姓并不能全部以米谷纳赋交税,以丝绸、药材、马匹、衣料、纸张、菜蔬等土特产抵冲,名为土贡。这些土贡除了折算给百官,用于恒常及临时所用外,剩下的需要交由商贾换成米谷或银两。外民就负责江原道的土贡,转卖成米谷或银两。”
“原来是这样。你姓洪,是哪一家的洪姓?”
“回上使大人,小的出自平山洪氏。”
“你们平山洪氏在平壤和汉阳可有为官者?”
洪顺舟的头更低了,恭声回答道:“回大人的话,平山洪氏有洪兴礼洪大人在平壤任礼曹参判。有洪虚文受裹挟威迫,在汉阳为伪职吏曹判书。”
刘玄对这种情况并不觉得奇怪,十来年内乱让高丽不少世家遭了殃,但还是有不少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而且是两边下注。反正他们一大家子那么多子弟,这边派几个,那边派几个,无论哪方赢都能让家族受益。
又问其余三位汉阳商团的代表,跟国朝差不多,都是世家贵门的白手套。不过高丽似乎更集中些,白手套直接是族人。国朝还好些,很多商人巨贾相对比较独立,只是通过姻亲等各种关系跟权贵和世家勾连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利益体。
再细细问了一会,发现这四位代表并不隶属汉阳商团最顶层的八人团,而是次顶层的一部分人。
“你们会首等人还在首鼠两端啊,看来他们对伪王李沢还有很大信心,认为短时间不会有事。他们那里来的信心?是觉得我天朝王师隔海援征,鞍马劳困,不堪一击呢?还是迷信那一万多雇来的倭兵?”
其余三位高丽商人吓得微微发抖,唯独洪顺舟壮着胆子回答道:“回大人的话,利所牵绊,难以心目清明。”
“哈哈,不错,利欲熏心是难以做出正确判断。你们且说说,八人团为首的汉阳商团,在李沢手里得了什么好处?”
“回大人的话,”洪顺舟听到刘玄并不雷霆大怒,便放了心,“伪君李沢为了筹集粮饷,便和汉阳商团八人团达成协议,将所据各道州县的税赋包给他们了,每月只需给他缴纳一定数额的粮饷,其余的就不管了。”
“八人团再把各州县分拆开,分包给下面的人,层层盘剥,敲骨吸髓。百姓们被搜刮一空,动辄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汉阳商团如此倒行逆施,助纣为虐,不怕王师一到,清算他们的老账吗?”“回上使的话,这八人团以及党羽,跟属下一样,都是各世家的族人子弟。”
“哦,我知道了,汉阳有人做官,平壤也有人做官,可真是妙极了。不管谁胜谁负,总会有人保他们。到时候摇身一变,便是反正义士。十来年的内乱,怎么还没把这些家伙杀完?不过也是,只有这样的人家,才会在这波诡云谲的变局中生存下来,还越活越滋润。只是你们怎么愿意来了?还跟本官说得这么透彻?”
洪顺舟看了三位同伴,率先跪下,大声道:“回大人的话,外民四人皆是庶出孽子。”
“原来如此。”刘玄了然地点点头,高丽实行的是庶孽禁锢和从母法。母亲是贱民,生下的儿女也是贱民。庶出的儿子叫孽子,要像奴婢伺奉主人一样侍奉嫡子。
“而今确实是天赐良机,此次援征,本官奉有旨意,凡有为王师效力的军民,无论良贱,皆可按功敕命授赠,从九品到正七品不等。”
洪顺舟四人脸上大喜,随即问道:“外民斗胆禀问大人,不知如何论功?”
刘玄笑得意味深长,转头指了指一直坐在旁边的孙传嗣说道:“详情就请孙大人给四位义士讲解一二。”
“多谢上使大人,有劳孙大人。”
等到孙传嗣将洪顺舟四人领走,李公亮、封国胜带着一人进来了。
“外臣朴壬勇见过上使钦差大人。”
“朴义士,快请坐。”
“谢大人。”
待到朴壬勇坐下,刘玄开门见山道:“昨天平壤议政府和兵马都监府行文过来,说是朴义士出身粗鄙,完全是靠着为伪王卖命,才窜据高位。又疑有不轨祸心,似为奸细潜入,欲行不端,请我将你拿下。”
说罢,刘玄叫封国胜把公文递给了他。
朴壬勇看完之后,面如死灰,默然无语,见到刘玄和李公亮愿意听他辩解,便开口道:“上使大人,李大人,封大人,外臣原是庆州朴氏旁支,当初在金州巡海营做一个小旗牌官。当时伪王李沢是尚庆道观察使,兼署庆阳都护,正是外臣上司的上司。”
“当初伪王李沢起兵,据庆州对战大兴君,属下奉命移驻,稀里糊涂地就成了伪王李沢属下一员,选都没得选。小的确实粗鄙出身,只知道吃谁的粮饷,就给谁卖命。到了汉阳,外臣也成了左领军、御营大将。这份功劳完全是小的以及属下用性命拼来的,受之无愧。可是熊津镇外的血战让外臣知道,这仗打下去,我和属下数千生死弟兄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外臣与心腹属下暗中商议,决定投奔王师,以乞活命。反正之后,不敢懈怠,舍命效用,以为立下微薄之功,能保命安身。可小的万万想不到,平壤和汉阳一样,需要小的们卖命的时候,还正眼瞧一眼,不需要卖命了,却如弃敝屣。”
“丁亥之乱,时任平安道观察使、西京留后的贵国烈祖大王,时尚高丽德承翁主,奉天命追放荒淫无度的废王王垚,传承王嗣。立科田,分两班,从那时开始,两班士族们开始明争暗斗,酿成了而今之祸,还不知收敛,继续党同伐异。果真读的都是一样的书,脑子里装的都是一样的龌龊事。”
朴壬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朗声道:“小的粗鄙出身,不容于两班贵族,愿投在上使钦差大人门下,效犬马之力。”
“你当时个聪明人,比平壤、汉阳那些个衮衮诸公要聪明得多啊。”刘玄笑着说道。
第二百九十五章 明悟深藏要若无(二)
隆庆七年春五月,援征高丽大军终于开始计划好的夏季攻势。
符友德率两个火枪团,两个步兵团,配置一个火炮团,一个骑兵团,以朴壬勇的黄海道郡兵一万三千为先导,兵出新溪,直逼高丽旧都开京。徐天德率两个火枪团、一个步兵团在北洋舰队一支掩护下,从熊津镇渡过不宽的汉江入海口,在开京以南登陆,收复开京战事一触即发。
伪王李沢任命的开京留后,伪右议政、兵马都提调尹耀祖,以一万三千倭兵为主力,收拢六万兵马,结守开城。誓要守住伪军在临津江以西最重要的据点。
五月十一日,炮兵团开始炮击开京外围重要的支撑点,岁闻山。十六日,在数十门火炮掩护下,朴壬勇率兵连夺岁闻山、旗边、社头、五子峰等要地。开京以北的外围被清扫。与此同时,徐天德率领的南路军以火箭炮洗地,将西街、里光寨、大善山等南边外围据点付之一炬。伪军损失惨重,只得放弃外围据点,退守开京城。二十三日,南北两路大军会师,终于将开京城团团围住。
捷报传到平壤城,高丽王馥以及臣属们大喜,先是派人去南浦天朝钦差行营谢恩,再设下盛宴,以示庆贺。这伙君臣从大兴君弑主开始,从汉阳跑到开京,又被大兴君从开京赶到谷州,最后逃到长州,还是天朝关东军镇在背后发了话,平安道投向他,这才移居平壤安稳下来。一路上颠沛流离,惶惶不可终日,在平壤城里也是一日三惊,生怕伪王李沢带着倭兵打过了大同江。
而今终于看到复国曙光,眼看着就要翻身享受荣华富贵,如何不心情激荡?必须要好好庆祝一番。
就在平壤城王宫内外连夜盛宴时,一支兵马在慈州以南的渡口渡过了大同江,然后急匆匆地向平壤扑去。
这支兵马有五千多人,将领叫金临运,原本是江原道宜州兵马提调,早早就投了伪王李沢。后来看到天朝王师援征,便转了心思,尤其是关东骑兵出咸兴,一路横扫长州、和州、文州,马上举旗反正。被暂时委任为江原左道兵马使,带着本部人马移驻江原道交通要地永丰镇。
可是两三个月过去,天朝王师迟迟不动,关东骑兵接管了高州便裹足不前了。原本答应的犒赏也迟迟没有下来。高丽王李馥所谓的国库,比他的脸还要干净,君臣的钱粮度支都是靠天朝支援,怎么有钱奖励金临运这等忠义之士,甚至连他部属的粮饷都保证不了。
金临运心里又有了反复,加上汉阳那边频频来人,尤其是财大气粗的汉阳商团,又是送钱,又是送粮。最后听到某一句动了心,有天朝王师压住阵脚,造反谋逆想必是不敢了,但是闹饷却可以有的,当兵吃粮拿饷,天经地义,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
金临运动了心,抛下要他进军交州,直逼东州,策应开京战事的军令,趁着大军主力齐出,顾不上他这一头,从永丰镇西进两百多里,渡过大同江,只趋平壤。
“大人,离平壤只有六十里了。”
“叫弟兄们加把劲,到了平壤,只要大家伙把兵刃亮出来,李馥和他手下那伙怂包,肯定吓死。到时要钱要粮,加官进爵,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好咧!跟着大人,我们兄弟伙吃香的喝辣的。”
下午到了平壤城东门,守军还是没有反应,只是派了几个军官过来,问是哪部分的?过来干什么?
能打能用的武官都派出去领兵打仗去了,守在平壤城里的守御厅上下,都是李馥身边近臣们的子侄家仆。不学无术的他们只懂得守着城门敲诈收税,关防什么的知道个屁。在他们想来,而今大王复国在即,绝对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来闹事。加上现在高丽军队的指挥权被援征钦差行营拿过去,平壤城里的兵马都监府就是个空壳子,只能管管平壤城防,以及城外由数千民壮组成,用来撑场面的御营、禁卫营。守城的这些人还以为是这两营的哪一支奉命来增防。
金临运嘿嘿一声冷笑,一挥手,五千多虎狼之兵呼啸着冲进了平壤城东门。不到半个时辰,平壤东城大火突起,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这些兵马一进到平壤城花花世界,就红了眼。总有人按捺不住开始明抢,有一个必有一伙,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抢掠中。
金临运一看局面控制不住了,便下令心腹亲信赶紧收拢兵马。可是这时刻谁敢挡住乱兵发财?不怕被乱刀砍死?不要说上司,就是亲老子来了也照砍不误。
这时,守御厅纠集了两三千人,气势汹汹来“平乱”。两伙人杀到一起,杀到后来,干脆分开,各抢各的。于是平壤城里更乱了。不少乱军冲进高门贵府,烧杀抄掠,也不管你是宗亲还是两班,敢阻挡我抢钱抢女人的,上来就是一刀。
入夜,整个平壤城四处火起,一场闹饷彻底变成了军乱。后来城里数千乱军,也分不清是江原左道郡军还是守御厅,或是城外闻讯赶来的御营和禁卫营,慢慢聚集在王宫门外,鼓噪而起。
城里能抢的都抢光了,只剩下王宫。在这些兵丁丘八眼里,想必这里才是平壤最富有的地方,里面藏满了金山银山。这些乱兵瞪着血红的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在传递着一个讯息,冲进去抢上一把,再带着金银财宝躲到偏僻地方去。这年头乱得很,想必没人能抓到隐姓埋名的他们。
不知谁带的头,数千乱军开始疯狂向宫门冲去,这些人的面目映在鲜红跳动的火光里,无比地狰狞可怖。
南浦看到平壤城的火光,连忙派人快马去查看。得知消息后,刘玄气得大骂高丽君臣就是一群废物,猪队友!开京战事最要紧的时候,偏偏出了这等破事。但是猪队友再菜,还得派人去捞他们。
可是刘玄手上兵力捉襟见肘,而且平壤有乱军,难保不会波及到其它地方。要是有人趁机给南浦行营也来上一波,那就万事皆休。所以刘玄只能先结兵守南浦,派少量兵马去平壤打听消息,再派快马去开京城外报信,叫徐天德先围城稳住,抽调部分兵马回来平乱。同时派快马去关东军镇,求遣骑兵急弛来援。
第二百九十六章 明悟深藏要若无(三)
内阁接到高丽递来的急报后,马上开会讨论。
此时的内阁,卢文韬、魏良弼忙完先皇国丧大事后,已经告老还乡,韩东国递补了太和殿大学士、中书侍郎、平章国事;杜云霖递补了保和殿大学士、尚书仆射、入值政事堂参知政事,可还兼署着户部尚书。杨慎一递补了中和殿大学士、门下侍郎、参知政事,也还兼署着吏部尚书。周天霞只是擢升文华殿大学士,继续做他的礼部尚书,不过多兼署了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职。韦正礼继续做他的体仁阁学士、刑部尚书,今天还是没来值堂。
其余的就再也没有,群臣一直在请求增补阁老,隆庆帝全部留中,局势十分诡异。
“这高丽君臣也太不像话了,好好的局面被他们搞成这个样子。”韩东国毫不客气地说道。
“那些降军的粮饷,行营粮饷处已经核发给高丽议政府了。结果一到手就飘没三成,发到户曹又飘没三成,再到外军都提调,又飘没三成,最后发到了降军手里不过一成了。真是骇人听闻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喝兵血?这些高丽官员脑子都长屁股上了?”杜云霖毫不客气地说道。
“小国寡民而已,又想着有我天朝包底,便有些肆无忌惮了。要不是这么混账,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宗亲两班几乎都快要死干净了,还不消停。”周天霞微叹息道,“往下怎么章程?刘四郎在南浦还等着信。”
“还能怎么样?降军作乱,焚了平壤城,文武百官死伤殆尽,幸好刘四郎留个心眼,派了两百侍卫随在高丽王身边,危急之时把他给抢出平壤城。”韩东国眉头越扭越紧,“可是这高丽王连吓带惊,身体一下子垮了。刘四郎在急奏里可是说了,指不定哪天就断气了。高丽王室在京师还留有什么人?”
“世子一人,不过三岁,王嫔一人,还有王妹郡主一位,不过十七岁,说是请圣上给指婚。大行皇帝国丧,就给耽搁了。”周天霞不慌不忙地说道。
“赶紧把高丽王世子给送过去,高丽王要是不行了,没有藩国主君,我们援征可就成了笑话。”韩东国摇着头说道,“这叫什么事?三岁小儿怎么秉政?”
“要不册王嫔为王大妃,垂帘听政,再选三四位堂上臣辅政,内外垂拱?”杜云霖试探着问道。
“有些不妥,高丽行从母法。王嫔原本只是洗衣婢女,只是生了世子才被册为王嫔。当初圣上赐册高丽王,准备循例册王嫔为王妃,被高丽王和大臣们婉拒了。说是待复国还都,再择世家名门贵女,册立为王妃,以为正统。要不是高丽王只有一个儿子,都不会封世子。而且看样子后续王妃生下嫡子,还要改封世子。”周天霞摇着头说道。
“呵呵,这些家伙的心可真大,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他们的礼法义理?”杜云霖笑了几声,似乎觉得此话不妥,便转言道:“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三岁小儿去处理高丽国政吧?”
“要不援前周锦阳公主例,请郡主监国?这位王妹是高丽王胞妹,先王妃所生,血统高贵,想必认死理的高丽两班和文人们不会有什么意见了吧。”
听完周天霞的建议,半山堂里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杜云霖不客气地说道:“郡主监国倒是可以,可高丽王世子年幼,其母王嫔必须跟随身边照顾。一边是亲生母亲,一边是监国姑姑,过几年,这乐子就大了。不要我们援征帮打下来的太平局面,没两年安宁又开始折腾。”
半山堂又是一片寂静,韩东国看了看一直没有发言的杨慎一,开口道:“烟溪先生,你也说说吧。”
“是啊,杨辅老,平日里总见你侃侃而言,怎么今天不做声了?”周天霞开着玩笑问道。
“此事关系重大,又是刘四郎奏上来的,我倒不好胡乱开口了。”杨慎一不慌不忙地说道,“藩属权柄之事,不是我等所能定夺的,还是呈到宫里,请圣上乾坤独断吧。”
韩东国等人一时默然,这个杨烟溪,最近一两年越来越会当官了,不再复当初那个峻刻性子,看来师徒两人交换当官心得颇有成效啊。
“就依烟溪先生所言,把我们的意见拟上,请圣上最后定夺吧。”
回到府上,杨慎一还是有些心神不定,他儿子杨翯看出来了,便借着到书房请安,伺机打听。
杨慎一也不瞒着亲儿子,把今天内阁里的事情简单一说,微摇着头道:“这件事不简单啊。”
“父亲大人,这事情脉络不一清二楚吗?要不册王嫔,要不立郡主监国。”
“哼哼,要是这事是旁人呈上来的,老夫倒不会多想了,偏偏是刘四郎递上来的,不由得老夫不深虑了。”
“父亲,刘四郎不至于这样吧。”杨翯有些哭笑不得,他觉得自己父亲似乎跟最得意的弟子卯上劲了。从心里说,他还是挺感激刘四郎。在他鼎力支持和斡旋下,自己成了国史馆编撰,开始走在成为天下瞩目名士的路上。
他才学高绝,就是时运不假,可谁心里还没个自傲?想不到父亲没记得这茬,刘四郎偏记住了,还把这事运作成功了。
“先不要下定论,你且听我说。这事由刘四郎递上来,像是只呈报了事实,什么建言都没有提。可是内阁这两种意见,他肯定预料到了。而且也预料到圣上对于这两种意见肯定会选立郡主监国。”
“父亲,这是为什么?”
“我朝是怎么传嗣大统的?”
杨翯一惊,低声道:“父亲的意思是郡主监国还有后招?”
“没错。郡主监国,再指一位宗室王子赐婚。三四岁的小童,能不能长大成人都是大问题。万一有机会,高丽国从藩属国变成侄孙之国,其中含义可大不相同了。前周吞并阴山、安西、安南等地,不就是用了这法子吗?我们圣上,心里可是一直憋着口气啊,想做超越先皇,乃至太祖,甚至媲比神武帝的千古圣君啊。”
“父亲的意思是刘四郎把圣上的意思摸清楚了,所以摆了这么一盘棋,就等着圣上落子?他图得什么?”
“原本我以为他是在为关东商团谋退路,但现在这么一局子,又不大像。要是郡主监国,肯定是要尚配宗室的,那高丽国就由不得他说了算。”
说到这里,杨慎一皱着眉头,捏着胡子说道:“就是猜不到刘四郎真实用意,我才这般苦恼啊。”
第二百九十七章 明悟深藏要若无(四)
“父亲何必为这件事苦恼呢,而今朝中大事可不是高丽。”杨翯劝道。
“我知道,朝中大事有两,一是大行新法,二是储君之争。相比之下,高丽之事确实不算什么。”
“父亲,我听你的意思,阁老补位,也跟这两件大事息息相关。”
“是的。圣上现在最关心的是新法。只有行了新法,澄清吏治,国库充盈,圣上才有钱粮去做大事。前两年,刘四郎、胡伯恩、谢志清在两浙做得不错,颇有成效。甚至连最难搞的改稻为桑,都被他们搞得有声有色,确实难得。”
“后来刘四郎在南直隶帮圣上拔除了以甄府为首的势力,其余各家怀惧,纷纷顺服天威。圣上的意思是抓住大好时机,推行新法,内阁就是枢要所在。偏偏圣上夹袋里能够入阁的心腹亲信,能力够的有,却都是资历太浅,难以服众。”
“听了父亲的话,儿子倒是明白了,旧臣派和义理派嚷嚷着尽快定下阁老补位的人选,就是因为现在够资历入阁的,都是他们的人。”
“是的,所以圣上只能用拖字诀,拖个一两年,想必他器重的那几位臣子,也攒足资历。圣上好容易用先皇龙驭宾天的机会把两位宰辅赶出了半山堂,绝不会再放虎入山。”
“父亲,那储君之争呢?朝中上下,对大行新法反倒不怎么关注,更关心储君之位花落谁家。”
“没错。大家都在夺嫡上投了注,都想着己方赢。勋爵世家想重复先皇之时的荣耀,旧臣派想着继续保住他们的权势,义理派想获得从龙拥立之功,从而独尊百家。他们一个个,比圣上还要着急。却不知历朝历代,夺嫡是最凶险不过的,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说大局已定。”
“父亲说得极是。可是能看透这些的人又有几个呢?”
“你还别说,刘四郎就似乎看透了。当年他跟我谈及史书上一些人重蹈覆辙的愚蠢事例,曾经说过,有些人总是认为自己够聪明,够幸运,不会掉进同样的坑。其实从他们那么想的时候开始,就注定要掉进同样的坑,犯同样的错误。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前辈也是这么想的。所有说,总是有些蠢人前赴后继。”
“父亲为何说刘四郎像是看明白了?”
“前些年,是圣上与先皇明争暗斗,刘四郎千方百计图谋出任地方,就是不想过多地涉及这些事情。他啊,精明的很,绝对不会把前途乃至身价性命,都压在一个完全不确定的事情上。”
“父亲,刘四郎不表态,军将世家也几乎没有表态,至少,九边的军将们都没有表态。儿子有些奇怪了,难道刘四郎除了士林之外,还能影响军将们?”
“我儿多虑了,刘家本身就是军将世家的翘首,他的态度就是军将世家的态度。这些军将世家们很聪明,他们深知自己身份敏感,宁可避得远远的,也不愿牵涉其中。有大功必然会有大过,万一押错了,他们一个个都手握兵权,到时就不是夺职这么简单了。无功自然无过,新皇登基,还是要用他们镇边。要是你,你会怎么选?”
杨慎一说完后,又摇摇头说道:“只是刘四郎现在身份特殊,他想静,某些人却不会让他静。想必刘四郎也是知道这点。他的性子,从来不会是坐以待毙。只是他会怎么做,老夫现在还看不出来。”
第二天,礼宾馆传来消息,说高丽王嫔听闻高丽王病重,悲痛欲绝也病倒了。太医院去了几位太医,诊治一番后,说是心病难医。于是没过几日,王嫔居然一命呜呼。满朝都赞叹高丽王嫔纯贞明忠,随即隆庆帝下诏,追赠王嫔为高丽国纯贞端仁王妃。
礼部又上书,说高丽王馥病重垂危,国不可一日无主,请册王世子,以郡主监国,归国理政。隆庆帝允了,下诏正式册王世子为高丽世子,赐名梧,册郡主为德真郡主,摄监高丽军国事。
十七岁的德真郡主上书谢恩,但明确表示,在侄儿高丽王世子李梧成年亲政之前,绝不会嫁人结亲。
此事一经传开,朝野不由议论纷纷。不少人都在赞叹,高丽男子难堪大用,女子却是一个个纯贞明礼,算得是奇女烈女了。
这一日,贾府大观园里,毗陵侯世子贾宝玉又宴请诸位好友,其中就有秦钟。
秦钟身为刘玄目前唯一的弟子,又托在杨宰辅之子杨翯门下学习,自然是倍受瞩目。加上他运气好,直隶乡试中了举人,已经算得上是士林文人了,甚至可以跟毗陵侯贾政称起前辈晚辈来了。
所以秦钟一到,石光珠、卫若兰、冯紫英等人纷纷起身相迎。
“钟哥儿来了,我们这桌酒席可谓是焜昱错眩。”
“岂敢岂敢,几位都是在下的前辈,秦某万不敢这般造次。”
寒嘘几句后坐下,卫若兰问道:“四郎在高丽战事顺利吗?”
“恩师在高丽战事还算顺利,只是高丽降军出了大乱子,只得暂缓攻势。”
“你们说这高丽男子,一个个要不昏庸无用,要不贪婪暴虐。倒是高丽女子,可谓是奇女子啊。”贾宝玉赞叹道,“真想去拜会那位德真郡主,她不过十七岁,居然能说出这般大义凛然的话,比那些只知道贪权牟利、勾心斗角的混俗男子强多了。”
大家都知道宝二爷是什么性子,只是笑了笑。
秦钟倒是问道:“宝二哥,请问二嫂嫂的身子好些了吗?”
“唉,她还是那个样子,每晚都要夜咳到三更。真是让我揪心,要是四郎没去高丽就好了。他是杏林国手,想必能够药到病除。”
众人不由叹息,纷纷出言相劝。
秦钟知道一些内幕,清楚二嫂嫂林黛玉如今病重的真实原因。首先是去年年底其父病故,是一大打击。后来袭人、甄三姑娘、甄四姑娘三位姨娘为贾宝玉生下两子一女,阖府上下一片欢庆,尤其是贾母和王夫人高兴得不了。母凭子贵,袭人和甑四姑娘顿时身份不同了。而身为正房夫人的林黛玉自然要受些冷落。她生性敏感,于是连病带气,病情更重了。
只是这些话说不出口,秦钟暗暗藏在心里。
“听说贵府大老爷报了噩耗?”
“是啊,大老爷三个月前就在德光城仙逝了,只是路途遥远,前些日子讯息才传过来。”
“琏二哥还在登州军前效用,怕是没法去扶柩了。”
“是的,府上已经派了几位老成的族人和家仆,去德光城接大老爷的灵柩。”
“听说薛府老爷也告危了?”冯紫英开口问道。
“是的,蟠哥儿前几日来信,除了通报他夫人生了麒麟子,也提到薛世叔病重的事情。”
“今年这日子不好过啊。”
卫若兰开口说了一句,众人一时无语,亭子里变得无比寂静。
第二百九十八章 京华旧事恨难忘
南浦港,刘玄带着一干人在码头上等着。过了两刻钟,两艘海船缓缓地靠上岸。过了一会,德真郡主和高丽王世子下了船,与刘玄等人相见。
进了行营,德真郡主和高丽王世子见了病入膏肓的高丽王馥,三人谈了什么不得而知,大家都在外面等着,过了好久,才见德真郡主流着眼泪,抱着王世子出来。
过了两日,一直被用各种办法吊着气的高丽王馥,终于撒手人寰了。高丽上下皆素缟,刘玄等援征军上下倒不必了,扯点白挂些素意思下就好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开京之战还在相持,援征大军后退了二十里,守住营寨。朴壬勇被任命为兵马左提调,带着本部一万两千人马,进驻平壤,平剿乱兵。清剿干净后,再把高丽王馥的灵柩迁过去,正式举行大丧。而王世子也会在灵前继位,接受群臣朝拜,以及天朝的正式册封。
可目前最大的问题是现在高丽历经多次战乱,文武两班已经人丁凋零。就算底蕴深厚的世家,也宁可躲在各自的老巢里,等着战事平息后再出来当官。在这些人看来,知识掌握在他们手里,高丽不管谁做王,都要请他们出来治理国家,管理百姓。犯不着这个时候出来,风险太大了。
这就造成了现在高丽平壤王庭,两班文武官员就那么些,大多数是名不见经传的“小猫小狗”。所以监国的德真郡主亲自来拜见援征钦差刘玄,商议这件大事。
“王世子可好?”
“回钦差的话,甚好。”
德真郡主骨相和皮相很普通,但是五官却配合得极好。柔和温婉,如同夏日里的茉莉花香,让你在清新中不知不觉沁入心扉。她的眼角不由地流露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仿佛一朵我见犹怜的小白花在风中飘零。
刘玄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德真郡主低着头,继续说道:“我这侄儿,却是在王兄颠沛流离时怀上的,生下来时不足月,到现在还有病根在身,时不时会夜咳不止。素闻钦差乃杏林国手,不知能否为我侄儿诊治一二。”
“外臣为世子诊治过,娘胎带来的先天病根。”刘玄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说道,“且贵世子在京师时,几位太医也请过脉的,想必郡主应该清楚。”
德真郡主长叹一口气道:“自烈祖大王以旁支承嗣高丽王室,至今已一百多年了。却不想天降此大难。纵有百般磨难,我王室一脉自承就是,可高丽数百万百姓何辜?却蒙此蹂躏。”
刘玄看着一脸悲哀的德真郡主,依然不动声色,等了一会,却问起旁的问题来:“外臣闻郡主酷爱读书,不知最近郡主在读什么书?”
“妾身素敬仰神武帝,只是高丽荒蛮之地,紫薇遗宝不多。幸而入朝觐见天颜之余,得以瞻仰紫薇墨宝。日夜不停,手抄了三十六卷,带在身边,时时研读。昨日读到神武帝意欲以皇九子纳高丽王女,以承王嗣,并赐名朝鲜,以正时运。不想当时西北生乱,大军齐发,皇九子又被授以大将军王,难以东顾,这才让敬端大王得以旁支传承王嗣。”
“妾身每读以此,总觉得这世事难料,天意难以揣摩。高丽传嗣近九百年,早已国运不堪,难承这三千里江山气运了。”
“郡主可真是有大智慧,大胆魄。”刘玄心惊这位十七岁的高丽女,居然有如此深思,又如此胆大,居然在自己面前并不含蓄地点了出来。
“妾身出生后,并不受祖父和父王喜爱,养在偏室,只待长大,配与某位世家权贵嫡子,以收拢其家势。没几年母亲过世,我身边就只剩下乳娘和她女儿。后来王叔大兴君纵乱,侵凌王权,父王横死,兄长仓惶逃离。当时居然忘记带了我,幸好乳娘一家拼死相救,才让我免落虎口狼窝。”
“可怜我乳娘一家,我最亲近的人,也是这世上唯一还记挂我的人,千辛万苦护着我逃到了开京,却死了个干净。我那王兄,跟他那帮股肱之臣,气都没喘顺,却忙着争名份,分权势。对于忠义之士,连薄棺材都舍不得一口,只是叫人把我乳娘一家,用草席一裹,乱葬岗一埋。我到现在连个祭拜的地方都找不到。”
“后来王兄把我和侄儿一并送到京师,名义上说得好听,托得天朝庇护。我那小嫂子,天天秉承王兄的意思,要我卖弄仅有的几分姿色,能入宫最好,再不济也要讨得几位王爷或者权贵的欢心,为王兄的千秋大业助一臂之力。”
德真郡主说到这里,眼睛里泛着泪花,目光却异常冰冷。
刘玄默然了一会,突然又问道:“除了紫薇遗宝,郡主还爱其它书吗?”
“妾身还爱读前唐史书,曾在《唐书》中读到狄梁公劝武后,‘陛下掩神器而取之,十有余年,又欲以三思为后。且姑侄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庐陵王,则千秋万岁后常享宗庙;三思立,庙不爹姑。’”
刘玄不由大笑起来:“郡主真乃巾帼英雄,外臣敬佩。高丽军民蒙难多年,终有英主应世,大幸大幸啊。”
德真郡主听了刘玄的话,也终于露出笑容来。
没有几天,朴壬勇派人来南浦禀报,说乱军首领金临运以下三百四十五人悉数被擒,乱军七千三百人悉数被执,等候发落。
德真郡主以监国名义传令,金临运以下乱军首领皆斩!乱军七千三百人,互相检举,三人验证即可定罪,凡有杀人、奸淫者皆斩,其余从犯五抽一陪斩,剩余者皆鞭三十。所有乱军观刑。首级传示各道,以典明国法。
继而德真郡主又传监国制文,称值此戡乱平叛之际,为明政令,废议政府,设军机处总领军国事务。上奏天子,求拜天朝上使钦差刘玄为总理军机使臣,总领高丽军国事,助高丽堪乱平乱。以六曹分领政务,训练、参军、守御、提调、总戎五厅分领军务。拜李公亮判吏曹,孙传嗣判户曹,徐天德监提调厅,封国胜监训练厅,朴壬勇监守御厅,虞遂良监总戎厅。
不几日,德真郡主传制,同世子,文武官员扶高丽王灵柩回平壤。至此,高丽政令为之一清。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三军南顾气如虎(一)
开京城外,一队接着一队的兵马从城里开出来,一一列队结营。
伪右议政、兵马都提调尹耀祖骑在马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四十多岁,头发胡须花白,一脸的冷峻。
左右副将陪着笑脸恭维道:“大人,我军有八万之众,又有倭兵精锐两万,十万打三万,胜算明显。大人定能一战定乾坤,名传天下。”
“呵呵,这些糊弄下外人也就罢了,我们知道内情的,就少说这些没用的。”
等到左右副将尴尬地退下,伪判书兵曹郑永川策马来到尹耀祖身边,低声道:“笛翁,听说谪仙状元郎亲临指挥?”
“是的。”
“那这仗可就不好打了。谪仙状元的本事,旁人只知道他文采绝世,我们却是清楚,他打起仗,更是气吞万里如虎。”
“不好打也得打。我们两军来回试探了近两个月,平壤那边也安稳下来,这仗也该打了。我们这边民生鼎沸,各地起事彼此起伏,坚持不了多久了。”
“那就打吧,打输打赢,不管他李家谁做哪个王位,都离不开我们。”
“洗生,你想错了。而今这天要变了。”
“笛翁,为何这么说?”
“对面还都平壤,世子继位,王丧期满后,监国第一道制令是什么?”
“堪乱平叛制。”
“错了,在此制前一日,下了开恩科文武试的制令。谪仙状元为总裁官,分初复两试,文武两科,不分富庶即可报名,可点文武两科举人。除可授官之外,可推荐去天朝应会试。”
“属下听说了,此消息不知为何,迅速传遍了各道,无数世家寒门子弟都动了心,纷纷偷奔平壤。”默然了一会,郑永川答道。
“呵呵,能拜谪仙状元为座师,高丽哪位读书人能经得起这般诱惑。”
“笛翁,这只是北面权宜之策,不正显出他们人手奇缺的窘境吗?”
“洗生,话虽这么说,可他们有大义在手。而今开了恩科,一旦成例,便自成气候了。到时候岂有你我容身之所?”
郑永川突然明白尹耀祖话里的意思,他迟疑地问道:“笛翁,你的意思是北面要另起炉灶,再铸两班?”
“洗生,你明白了这点,再想想戡乱平叛制文的话,都是有的放矢,全是威胁啊。”
郑永川心里回忆着北面《戡乱平叛告各道军民书》的字句,里面似乎有执迷不悟,当弃世废灭之语。如此想来,到时候一个从逆为虐的罪名压下来,不管你百年世家还是世代名门,照样灰飞烟灭,正好给新扶植的两班腾位子。
高丽数百年前,礼法确实掌握在世家高门手里。只是前周乱事,不少中原名士渡海避祸,然后广收门徒,有教无类。自此,寒门学子也日渐多了起来。只是科举把持在两班权贵手里,要想中试做官,要不就是权贵子弟,要不投在门下,别无它法。
一旦北面扶植寒门,重建士林文官体系,世家高门的根基就土崩瓦解了。当初这些世家高门,很多也是寒门出身,只是抓住了机会,才一跃而起。而今局势动荡,跟此前的变局何其像?再说了,这次有天朝撑腰,谪仙状元坐镇,只怕读书人的心更快被收了去。
“笛翁,那我等岂不危哉?”
“这是阳谋,在迫使我等做出抉择,要不弃暗投明,还有余地;要不灰飞烟灭,被人取代。洗生,你会怎么选?你们瑞山郑氏会怎么选?”
郑永川默然许久,才喃喃地反问道:“笛翁,你会怎么选?贵府尹氏会怎么选?”
尹耀祖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这还有得选吗?”
“报!对面有动静了。”有军官骑马来禀告。
尹耀祖和郑永川神情一凛。不管如何,这仗还得打下去,要是就此投降,也卖不起价。不如搏一把,要是打赢了,不管哪边都能卖个好价钱。要是打输了,那也落得一身“风骨”,到时候再想办法也比不战而降要强。
首先映入尹耀祖、郑永川等人视线的是“四如真言”旗。有谪仙状元做榜样,各色《孙子兵法》真言旗如雨后春笋在高丽、东倭流行,尤其是东倭,各家大名不举一面真言旗都不好意思出来打仗。当然最多的就是仿“四如真言”旗。
左边是四个大方阵,每个大方阵又由四个方阵组成。这些方阵中间是穿着黑色袍甲的长毛手,四周却是穿着红色袍甲的火枪手,在鼓声和笛子声中缓缓前进。
右边也是四团大方阵,每个大方阵同样由四个方阵组成。这些方阵也是以黑袍甲的长矛手为核心,配的却是刀牌手、弓弩手、苗刀手等常规兵种,同样在乐声中徐徐前进。
左右两边却是关东骑兵,以营为单位,缓缓策动坐骑,跟随着步兵的步伐。他们沉寂如水,却自带一种杀气。
每团大方阵都唱着各自的诗歌,唱完一首,全团齐声高呼:“林!林!林!”声音彼此起伏,如虹的气势看得尹耀祖和郑永川目瞪口呆。
“果真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啊!”尹耀祖喃喃地念道。
如此军阵,也让监国德真郡主看得心潮澎湃。她以鼓舞援征军士气为名,执意亲临前线。刘玄不知为何允了她,陪在身边。全然不顾高丽军不过一万五千,全部配置在右翼后部作为辅助。
“我们右边是四个火枪团,左边是四个步兵团,每团各有四个营。你可以远远看到,右边十六个营,左边十六个营,排成两线,中间有间隔,却是连成了一条长线,右边突前,左边稍微拖后,像是一条斜线。”
“四郎,你的意思是右边主攻,左边主守,像镰刀一样划过去?”
刘玄忍不住看了一眼德真郡主,这小娘子有几分天赋,居然能看出一点玄机来。
“兵法上虚实攻守是可以随时变化的。现在虽然看上去右攻左守,但是会视战况进行调整。现在就是要试出敌军的虚实弱点来。”
“试探虚实弱点?”
“是的,敌军不可能把虚实弱点摆在外面给我们看。而且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必须试探一下。”
“用谁去试探?”
“当然是机动力最强的骑兵。传令,左右两翼各出三营骑兵,轮流扰敌。”
“遵命!”
六支牛角号悠悠的响起,三长一短,再配合中军高高的令旗,左右两翼的骑兵立即知道了命令。
“骑兵如风!”随着骑兵营主官传令,号手吹响了铜号,表示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这时,中间步兵推出团属六斤野战炮,在一片寂静声中,上万步军齐声大吼:“风!风!风!”
震天的吼声刚落音,数十门六斤野战炮在轰鸣声中开火,炮弹呼啸而至,伪军一片慌乱。在此掩护下,骑兵开始策动坐骑,向敌军两翼掠去。
第三百章 三军南顾气如虎(二)
出击的关东骑兵是轻骑兵,第一波是弓骑兵。他们以队为单位,策马从军阵两边掠过,直插伪军两侧。尹耀祖把倭兵放在中间前方,两翼全是伪军。关东骑兵逼近后,放缓速度,俯身控马,张弓搭箭,箭矢雨点一般向伪军飞来。
跑到头时掉转马头,从远处兜了回去。一队接着一队,反复不止。每次箭雨,总是会射中几十个倒霉蛋。虽然大部分不会致命,可躺在那里惨叫哀嚎,却对伪军的士气打击很大。
四千骑兵来回三四趟,伪军两翼被削薄了一层,几处地方眼见着慌乱起来了。尹耀祖看在眼里,叫来左右副将,“传令全罗道和江原道的骑兵出击,务必挡住敌军骑兵的肆意妄为。”
“大人,对面的是关东骑兵呀。”左副将迟疑地说道。
尹耀祖恶狠狠地盯着左副将,铁青色的脸上满是杀意。左副将一个激灵,马上应道:“属下马上去传令。”
郑永川待副将走远,低声道:“笛翁,我们的骑兵怕是打不过关东骑兵。”
“打不过也要打,否则养着他们干什么?”
“大人,两处骑兵都是两班和世家子弟组成的,打残了怕是不好交待。”
尹耀祖知道郑永川说的是实情,在高丽这地方,骑兵可是非常昂贵的兵种,一般人家谁养得起战马?
“都这个时候还计较这些有用吗?这些两班世家,只知道侵占民利,好处拿光了,责任全丢给官府。然后门阀林立,党争不休,关上门只知道争权夺利,这才有今日之祸。都这个地步,还想什么好事?对面的谪仙状元可没有那么好说话,他揣着什么心事,洗生,你还不清楚吗?”
“笛翁,这些实情我们知道,可那些家伙能知道吗?总是认为这三千里江山离开他们就要坍塌,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是高丽身上的顽疾沉疴,毒痈疡肿。”
尹耀祖冷冷一笑:“是啊,谪仙状元是杏林国手,剜肉医疮真敢下手的。那些家伙却一个个做着美梦,还想着谪仙状元礼贤下士,延请他们回去治理朝政。这等冥顽不化的人,你能跟他们讲道理吗?还不如让他们碰个头破血流,就知道疼了。”
“笛翁,可是...”
尹耀祖转过头来,冷然道:“这时候,先顾到你自己再说。现在可不是讲友悌情义的时候。”
郑永川终于低头了,长叹了一口气,不再做声。
这时,伪军左翼响起了高呼声:“花郎营!”
“在!”
“杀敌耀武!”
“杀!”上千人齐声应呼道,士气高涨。远远看去,只见一群身穿花俏铠甲的骑兵聚集在那里,挥舞着马刀,大有阻塞清津,马踏白山的气势。
随着十几面鼓声响起,这些花郎骑兵们大呼小叫着,向正过来的关东骑兵迎面冲去。
关东骑兵只是铁盔皮甲,显得朴实无华。他们沉默不语,只是低着身子,暗暗策动了坐骑,加快了速度。相比着对面鼓噪的花郎营,却是寂寥无声,有一种隐藏在骨子里的力量。待到两边不过二三十丈,这股力量突然在关东骑兵身上爆发,当头就是一阵箭雨,而且射得极准,把当面的花郎营射得人仰马翻。接着又是骑枪纷纷甩出,几乎是一枪一个,直接贯穿这些耀武扬威的花郎骑兵。
接着是短兵相接,关东骑兵出手极稳,就算花郎骑兵的长矛都要捅到眼珠子上,也不管不顾,只是盯着自己的目标,把握住最佳的时机,挥手就是一刀,直接将对方砍翻。
相比之下,花郎骑兵除了兵甲鲜明,大声鼓噪之外,真实的马上功夫就要差多了。先是被箭矢、长矛杀得措手不及。等到两边短兵交战时,一会顾忌那个,一会又想杀这个。却不知,两马交错只是一瞬间,你不做好准备,不仅击不中目标,还会造成自己失去平衡。
这些只知道在砍木桩和草垛中苦练武艺的花郎骑兵,完全不是砍人都砍出丰富经验的关东骑兵对手。两队交错而过,一千关东骑兵只坠马了一百左右,两千花郎骑兵却坠马了六七百。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第二波关东骑兵已经冲了过来,又是一顿狂怼。三四轮后,刚才还士气高涨,誓要直捣黄龙的花郎骑兵只剩下数百匹无主的战马在战场上游荡着,地上躺满了尸体。花郎营的那面“高丽贵骨”的旗帜,也落在地上,被马蹄踩得破破烂烂。
两军骑兵交锋非常短暂,瞬间就分出了胜负。这边,慢慢推进的中路,终于也接战上了。
援征军两个火枪团与倭兵对阵上了。
援征军六个方阵前四后二布局好了,等到两军相隔不过二十来丈的,每个方阵的火枪兵已经集结在前排,密密麻麻的枪口全部对准了前面的倭兵。
“瞄准!开火!”
爆豆子一般的枪声炸响起,中间还掺杂着一直连续不断的团级六斤野战炮的声音。倭兵军阵应声倒下了一排人,而六斤炮弹也呼啸着而过,从密集的人群中穿过,带走了断手断脚,直接打出了一条血路。
两轮下来,倭兵军阵最前面那些举着长矛的士兵没剩多少了。
倭兵在军官们的催促监督下,挥舞着倭刀,反冲上来。援征军这边,火枪兵往两边一闪,现出早就集队好的长矛手。
“平举长矛!”
随着军官的口令声,长达一丈五尺的长矛被平举,像豪猪把身上的尖刺对准了敌手。两边的火枪兵已经排成了四排,前面蹲着,后面站着,火枪又已经装填好弹药。
“开火!”火枪兵齐射后,军官大吼道:“长矛前进!”
上百长矛手齐声大吼,举着长矛对着倭兵冲了过去。尖锐的矛尖将胆敢在前方阻挡的一切物体刺穿。看到前面的同伴被刺成了血葫芦,后面的倭兵有些慌,连连后退。这时,掩护他们的伪军弓箭手上来,对着援征军长矛手一阵急射,勉强挡住了。
可援征军的火枪兵也跟了上来,在长矛方阵的两边,一阵齐射,声势和杀伤力比伪军的长弓要厉害得多,打得伪军弓箭手血肉横飞,满目疮痍。
打退弓箭手,援征军的长矛方阵又一次集结完成,又开始向前方冲去。如此地你来我往,整个战场打得硝烟弥漫,血肉横飞,一时半会还看不出胜负来。
第三百零一章 三军南顾气如虎(三)
德真郡主拿着单筒望远镜看着远方的战场,惊喜道:“四郎,伪军中路的倭兵在节节败退。”
刘玄也在用单筒望远镜看着战场,“没错,只是还差些火候。”
“传令!调第一火炮团到第三火枪团的左翼,集中火力打倭兵军阵的侧翼。第四步兵团注意掩护火炮团。”
“遵令!”
不过两刻钟,战场上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三十六门十二斤火炮打出了天崩地裂的气势,滚滚浓烟中,无数的霰弹向倭兵军阵侧翼飞去,巨大的军阵眼见着就消失了一块。火炮之下,铁打的罗汉也扛不住,加上正面火枪团步步紧逼,倭兵主将只好下令继续向后撤。
“倭兵和伪军之间已经有一里多远的间隙了。”德真郡主大声叫道。
刘玄忍不住放下单筒望远镜,这小娘皮怎么一下子就看出问题的关键所在。看来有些人天生就对战场变化敏感。
“传令,把朴壬勇朴将军请来。”
很快,一身披甲的朴壬勇赶到。
“朴将军,听闻你自称高丽南三道第一勇将,手下兵马也是打遍汉江以南无敌手。”
“回上使大人,这只是众人的缪赞!”朴壬勇话语里虽然谦虚,可语气里的自傲却藏都藏不住。
“南三道第一勇将,汉江以南无敌手,是真是假我也懒得去辨别,现在倭兵已经被我们团团围住,左翼也打出了一条通路,就是不知道朴将军和你的儿郎敢不敢跟倭兵拼命?”
朴壬勇也一直在观察着战场的变化,早就看到那一万多倭兵被援征用火枪兵和火炮打得只剩下半条命了。
“回上使大人,我等自然敢!”
“好,带你的儿郎,去击败号称打穿高丽三千里无敌手的倭兵!”
刘玄的一席话,让朴壬勇眼睛都红了,脸也因为充血变得更黑了。他明白刘玄的意思,这要是把倭兵打败了,他的兵马岂不成了打败高丽三千里无敌手了。而且现在这么大好的时机,等于给他送军功来。
“请上使放心!我等誓死击败倭兵,不胜不归!”
过来一会,只见朴壬勇带着一万多部众,按照标准的援征军步兵团流程和步伐,沿着那道宽广的间隙,狠狠地向倭兵杀了过去。
“四郎,你为何把这份大功留给朴壬勇和他的属下?”
“我的部属不稀罕这份军功和虚名。朴壬勇和他的部属,是高丽人。到时候,你有这么一支兵马做主力,定能把那些被倭兵吓破胆子的官民镇住,保得四方靖平啊。”
德真郡主眼睛一亮,领悟到刘玄的意思。
尹耀祖那边却是焦头烂额。
“大人,倭兵被两路围攻,已经抵挡不住了,主将横野封三请大人立即增援。”
“他们不是一直吹嘘天下无敌吗?数千天朝兵马就把他们逼得节节败退,一支降军就杀得他们无法应支。哼,告诉横野,就说我正在调集扬武军过去增援,叫他好生顶住。”
“笛翁,真要调扬武军过去?”等传令兵离去,郑永川不解地问道。扬武军可是李沢这边的精锐之一。朴壬勇的勇壮军投了那边后,扬武军就成了不多的倚仗之一。
“怎么可能?”尹耀祖头也不回地说道,“谪仙状元的算盘无非就是若攻我军,倭兵自持悍勇,必定相援。若攻倭兵,我军定会徘徊不前。这就是摆在桌面上的阳谋。”
“是啊,我军与倭兵结怨颇深,骄横跋扈、暴虐凶残的倭兵,谁也看不顺眼。无论派哪一部去增援,不管笛翁如何严令,恐怕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各种借口坐视倭兵被歼。可是对面怎么这么清楚我们的底细?”
“哼,谪仙状元那里不知收到了多少来自这边的书信,个个都在说身不由己,忍辱负重,伺机反正。洗生,就算你没写,你父兄没写吗?”
郑永川难得老脸一红,却没有做声。
“洗生,不用这么难为情。某虽然没写,但示意少渠写了几封。”
“啊?”郑永川都愣住了,少渠正是尹耀祖嫡子的字,时任汉阳同知。
“这么多年,世家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尹耀祖不在意地说道。郑永川一听,可不是吗。大家争权夺利,都是打着忠君爱国的旗号。只是这个君不同而已,是他们手里的工具。等到时机差不多,谈好利益分配了,就废掉一个工具,大家重归于好,继续荣华富贵。
大兴君和李沢相继弑兄,都是这么玩的。只是现在多了一个天朝来的谪仙状元,牌局大不相同,但很多人不知道规则有变,还在沿袭旧规矩。而尹耀祖、郑永川是少数知道内幕真相的人。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将领带着四五个人跑了过来。他头盔没了,脸上全是黑烟,穿的铠甲却与高丽军不同。用一口僵硬的高丽语说道:“尹大监,援军在哪里?”
“扬武军已经出发了,你没有遇到吗?”
倭兵将领一愣,这战场上乱成这个样子,没有遇到援军是应该的。听到尹耀祖的话,他明显松了口气,“尹大监,值此为难之际,正当齐心协力...”
话还没落音,一阵箭雨飞来,将他们几个射成了刺猬,然后几十名亲兵冲了上来,乱刀把他们砍死。
看到亲兵们把倭兵将领和随从的尸体拖走,郑永川开口道:“笛翁,这倭兵不死,南北两边不好和谈啊。”
“可不是,否则大王为什么要把倭兵放在开京?还不是找机会把这个包袱扔出去。这一万多倭兵在高丽臭名昭彰,大王要想得万民拥戴,天朝册封,就必须把这坨屎丢出去,再洗干净了。”
“笛翁,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大王有些想当然了。他还想着边打边谈,拖个两三年,赌天朝拖不起,捏着鼻子承认他的身份,哪怕得个王叔院君也好。可是...”
“可是对面的谪仙状元不会这么想。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又人人自诩算盘精明。却不知,这精明不精明的没有用,谁的势越大,谁才会说了算,甚至能换了规矩玩法。”尹耀祖叹息道。
此时刘玄叫人传来了常豫春。
“十万郎,玄甲重骑准备好了吗?”
“回四郎的话,准备好了。”
“让他们见识见识!”
“准命!”
等常豫春离去,刘玄又传令道:“传令各部,神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准命!”
第三百零二章 三军南顾气如虎(四)
战场突然寂静,枪炮声不响,人声也不沸腾了。这突如其来,十分诡异的安静让伪军大吃一惊。
尹耀祖和郑永川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传令调动兵马,只见到一队骑兵冲到援征军前,举刀齐声高呼道:“神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这声音如同是给烧红的锅里浇了一瓢油,顿时就炸了。援征军队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在欢呼声中,各队各营开始整队结阵。就连正在包扎的伤员也匆匆赶到各自军阵中,手持兵刃,等待着命令!
只见数十支铜号吹响,一面北极星旗在众多将旗、军旗的簇拥下缓缓而出,各军齐声高呼“万胜!万胜!万胜!”所到之处,军士们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就地满血复活。
中间的各部纷纷向两边让开,只见一支重甲骑兵缓缓出现。他们从头到脚着黑甲,连一人多高的坐骑也披着皮甲,但外面披着一件红色袍衣。马尾后面的寄生是两面赤色竖旗,在风中猎猎做响。
德真郡主看着这些,心神皆荡。刘玄却继续传令。
“春霆、兰瑜,你们俩带五千骑兵,只奔开京。现在城里空虚,你们绕过军阵,动作要快,赶在敌军败退之前控制开京。”
“遵命!”
很快,常豫春带着一千重甲骑兵来到援征军最前面,对面的伪军看到严实的披甲,狰狞的面具,有知道情况的人扯着嗓子惊叫道:“赤旗玄甲,关东铁骑!”
普通士兵不明就里,军官将领们却知道厉害,慌不迭地跑到中军禀告道:“大监,兵曹,关东铁骑出动了,两位快撤吧。”
“什么回事?”尹耀祖喝问道。
“关东铁骑,赤旗玄甲,是重骑兵,目标直奔敌军中军,帅旗不倒誓不罢休。而且铁骑一出,意味着援征军要总攻了。对面北极星旗都亮出来了。”
军官带着哭声的话刚落音,对面上百支牛角号被吹响,雄浑悠长的号声如同远古的凶兽,迈着沉重的脚步,从天地之际滚滚而来,整个山河在号声中寂静颤抖。
“咚咚咚!”上百面战鼓,沿着地面向四面八方传去,尹耀祖和郑永川觉得自己的心都被这鼓声震碎了,身后的开京城和清津江,也在这鼓声中摇晃跳跃。
“火!火!火!”援征军万军齐声大吼道。赤旗玄甲的重骑兵纷纷平举骑枪,催动坐骑,开始缓缓地小步跑动着。各军阵各自响起战鼓号声,欢呼声彼此起伏,各营各团的旗号纷纷亮出,整队向前行进。
两千面赤色寄生旗在风中飘荡着,如同两翼火红的翅膀,推动着这些骑兵向前,真的如同一团熊熊烈火,滚滚而来。
尹耀祖和郑永川看不到前阵的情景,但看到旁边水潭上荡漾的波澜,脸色大变,地面上的颤动已经传递过来了,关东铁骑不远了。
人马皆甲的重骑兵不惧任何箭矢,加上两翼赤旗,带给对面敌手的威压就跟滚滚而来的大潮,让你从心底生出难以抵挡的无奈感。
长长的骑枪如同是尖锐的钉子,狠狠扎进了伪军军阵里,接着汹涌而至的重骑兵从这个缝隙里冲了进去,像是一把重锤,将前面一切的障碍捶打得粉碎。更像钱江潮,一路席卷而来,将所过之处冲刷得干干净净。
整个伪军军阵眼见着裂出一块来,紧跟而来的上万援征军反复捶打着这块裂缝,很快,裂缝越来越大,最后产生了连锁反应,整个军阵雪崩了。
“罪臣尹耀祖、郑永川拜见监国郡主、上使大人。”
尹耀祖、郑永川乌纱帽不见了,腰间玉带也没了,红色官服也被扯出几道口子,显得有些狼狈。他们端坐在德真郡主和刘玄下首,恭敬地行礼道。
“免礼!你们被留在开京,想必也是弃子之一。”刘玄毫不客气地说道。
“既然知道是弃子身份,何不早些弃暗投明?非要等到败局已定再束手求降。”德真郡主毫不客气地说道。
“两位老大人想必也是有苦衷。要是不战而降,世人会说他们是贪生怕死之辈。再说了,他们不是还有家人族人在那边吗?投鼠忌器啊。”
尹耀祖和郑永川听到两人一唱一和,不由老脸一红,低首道:“罪臣昏庸糊涂,万死难咎其职!”
“尔等好歹也是我高丽两榜进士出身,更是弘文馆学士,熟读史书经义,知节明义,为何还附逆助虐?”德真郡主毫不客气地呵斥道。
骂完之后,德真郡主斟酌道:“见你两人还知道悬崖勒马,不愿顽抗到底,先充入黄海道观察尹府行走办事,以观后效。”
“谢监国郡主宽宏仁德!”尹耀祖和郑永川知道自己死不了,北面需要千金买马骨,要是见面就把自己杀了,以后谁还愿意降?只能死扛到底了。听到德真郡主松了口,上使也默认了,两人不由地长舒了一口气,吊在嗓子眼的心也放回到胸口里。
过了两日,德真郡主和刘玄,在大军护送下,进入到开京,收拾行宫,祭拜宗庙祖陵。高丽烈祖大王这一脉的祖陵在开城,宗庙也修了一座在这里。
开京收复,消息传出,临津江以南,汉江以北,江原左右两道诸多州县纷纷响应,或遣人来输诚,或干脆杀掉伪王李沢的官吏,举旗反正。
“写奏章给京师,就说伪王李沢开京大败后,不仅征集了十万青壮,更遣使东渡,向东倭九州探题、阴阳太守、四国探题、京畿守护求援,募得倭兵精锐三万。趁我北洋水师轮换之际,分批渡海高丽。”
“再往南,高丽三道,是李沢旧封地,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民众从者数以十万计。援征军目前四万五千人,要分守光复之地,要南下破敌,已经难以支应,所以请调拨河南、岭东、河东团练军两万一千人,以为增援。”
“四郎,我援征军有关东军一万五千,两淮、南直隶、两浙团练军四万五人,差不多六万人。而且开京一战,伪军最精锐的倭兵都难敌我军万钧一击,怎么还要调援军吗?倭兵来援的消息,靠不靠得住?”李公亮迟疑地问道。
孙传嗣等心腹也是一脸的疑惑。
“这些日子的朝廷邸报,你们看过了吗?”刘玄淡淡地问道。
第三百零三章 束手小心观浮世
“不就是杜、杨两位宰辅主持的新法,在河南、南直隶、岭东、江西、两湖大力推广,富掌院、欧阳先生和他们的门生故吏上奏章弹劾。富掌院弹劾烟溪先生‘初无远略,惟务改作立异,罔上欺下,文言饰非,误天下苍生,必斯人也。如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
“文则先生弹劾烟溪先生是‘不达政体,专用私见,变乱旧章,误圣上任使’,说新法是‘舍是取非,兴害除利,名为爱民,其实病民,名为益国,其实伤国。’而且他们目标,集中在《官贷法》上。”
孙传嗣接过李公亮的话,介绍道。
“《官贷法》以四郎、谢大人在两浙商办‘改稻为桑’的基础总结而出,目的是改‘遇贵量减市价粜,遇贱量增市价籴’的常平旧法。以见存部分省州常平、广惠仓的一千五百万石钱各为本,如是粮谷,即与转运司兑换成现钱,以现钱贷给广大百姓民户,有剩余也可以贷给镇坊郭户。民户贷请时,须五户或十户结为一保,由上三等户作保,每年正月三十日以前贷请夏料,五月三十日以前贷请秋料,夏料和秋料分别于五月和十月随二税偿还,各收息二分。”
“原本是一好事,可是河南、两湖等州县,地方官员强行让百姓向官府借贷,而且随意提高利息,加上官吏为了邀功,额外还有名目繁多的勒索,百姓苦不堪言,逐渐成了恶法。义理派就此攻击不止。”
“是啊,法度为好法,却因为吏治崩坏。和尚嘴歪了,把好好的一部经,生生念成了坏经。”李公亮叹息道,“烟溪先生和杜大人也知道弊端,已经着手改进。而圣上对新法支持力度也不改,直接下了中旨,以富掌院提举杭州洞宵宫事,文则先生提举洛阳太清宫事。再以烟溪先生兼掌翰林院,以周大人兼署国史馆《周史》编撰总裁官。圣眷正隆啊,这有什么异样?”
听了李公亮的问话,刘玄不急不缓地说道:“前些日子,圣上去西山例行秋猎,按例为五日,谁知才一天就因病回宫,然后过了几天,下旨训斥广安郡王,肆意妄为、侵扰民生、屡教不改,降爵莒国公。忠顺亲王,国丧期间逾越守制,大不孝,降为郡王爵。”
“难道争嫡居然猛烈到了这个地步?”李公亮、孙传嗣、徐天德等人不无变色道。
“我从枢密院、侍卫司听到消息,锐卫营统领黄金标、西山营左都监修安齐等五位被密旨赐死,其余七位流配南安、星瞻州。”
众人不敢做声了,这么明显了,瞎子都看得出来。
“这等獠贼竟敢如此胆大啊!”孙传嗣叹息道。
“这可是皇位大统,要是侥幸赢了,那可是一本万利,不,是亿利。”李公亮不屑道。
“这些家伙,就算真的得逞,朝中还有这么多重臣军将们在,怎么可能让他们弑君篡位?”徐天德摇头道。
“所以说这两个家伙不智。广安郡王是个什么货色,大家心里有数。这次有他在其中不知为怪。只是忠顺王也被牵连其中,就有些奇怪了。当年夺嫡时,他就被圣上视为眼中钉,而今还不知收敛,寻死也没有这么寻的啊。”
“四郎的意思是其中必有隐情?”
“本朝从太祖年间,皇嗣不兴。高庙先皇有三位兄弟,两个未成年就死了,一个只是生下两个女儿未及成年,相继亡故,无后。仁庙先皇有两位兄弟,一位未成年夭折,另一位就是悼隐侯,因为坏了事,被杀绝嗣。当今圣上有四位兄弟,忠义千岁早坏了事,一门或死或流,已为罪臣庶民。忠顺王爷看样子怕是也没得善终,怕只有忠廉亲王唯一能够延福。而当今圣上不过四位皇子,广安郡王先拔头筹,最先出局,就看后面三位的了。”孙传嗣叹息道。
“天家就是如此,兄弟子侄终究是仇人。”刘玄也苦笑着摇头说道,“涉及到君权,没有任何亲情和道理可讲。只是我们这位圣上,还是太好面子,有些优柔寡断了。”
“四郎为何这般说?”
“我接到消息,这件案子是皇城司探知到的,只是忠顺和广安两王涉案的关键证人,兰汝阳和苗可钦等几位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圣上不知为何居然放了两人一马。仁庙先皇,仁君无疑,可遇到悼隐侯谋逆和忠义千岁坏事,下手也是极其狠厉。悼隐侯不说,灭门绝嗣,还给了恶谥,流臭青史。忠义千岁当即圈禁,没半年就报了病故。”
“听四郎这么一说,圣上此举确实有些欠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圣上仁德善慈,可是在某些贼子心里,怕是会起别样心思。”李公亮叹息道。
“重明所言极是,圣上原本是想,而今朝上时进派大行新法,义理派固守陈规,竭力反对。旧臣派名义上不偏不倚,实地里暗中煽风点火,想坐收渔翁之利。要是再添一项夺嫡之患,怕群臣心中更加动荡,所以只是稍加惩戒。可是帐不是这么算的...”
“夺嫡成功,收效何其大?失败了,只要手尾收拾得干净,不过薄惩略罚而已。收益与惩罚如此失衡,想必很多人看了这件隐而不发的大案,不引以为戒,反而会跃跃欲试了。”
刘玄的一席话让李公亮等人更是眉头紧皱。
“四郎这般调兵要粮,为的长久打下去?”
“是啊,从而今朝中局势看来,高丽之事急不得,必须求稳。”
“四郎所虑极是。义理派和时进派两边算是彻底撕破脸。虽然时进派实力强劲,又得圣眷。但义理派经营多年,在世家士林中享誉甚高,有不少拥趸。加上根深蒂固的旧臣派暗中帮衬,杀伤力不小。我们援征大事,一旦被他们揪住把柄,可能会视为击破时进一派的突破口。”
李公亮点头答道。
刘玄看着自己这位头号谋臣,却没有多说什么。
第三百零四章 身向人间阅事多
“老范,你看过我新军开城一战,感触如何?”刘玄站在仅存的一处完好的汉阳城楼上,看着远近断壁残垣,还有黑乎乎的圆坑,不悲不喜地问道。此时的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羊呢绒大衣,剪裁合体,更显他高大挺拔的身材像一棵参天大树。戴着一顶用薄羊呢绒制成的大盖帽,上面有牛角制成的帽檐,帽沿缀着金色的穗条,正中间是一枚不大的金属帽徽,是北极星。
如此一套别出心裁的衣帽,更显得刘玄英武威严,让一旁的范布伦看得有些羡慕,这才是心目中的军人。干练利索,相比之下,旧制军装显得古板臃肿。
刘玄没有听到回答,转头一看,看到范布伦在打量着自己的军装,心不在焉。
“这是我朝神武帝时的将官军装,曾经盛行一时,只是后来被复古之风给席卷了,百年后也就没人穿了。几百年下来就成了图纸上的款式。我改进了一些地方。”
“真是漂亮的军装。”范布伦再一次感叹道。
刘玄笑了笑,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印象非常深刻。原本我以为,东方的将领们都是智谋的高手,可以在冷兵器时代称王称雄。可是没有想到,一夜之间,贵国的军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会使用热兵器的军队。尤其是阁下的集中火炮战术,简直是神来之笔。我敢断定,面对如此强大的火力,就是撒旦的军队也只能崩溃。”
范布伦想了一会,严肃地回答道。
“老范,想不到你都会用起我们的成语和典故来了,厉害。”刘玄笑道,“其实在两三百年前,我们前朝的军队就动用数万枝火枪,上百门火炮与室韦人对战。还总结出了以多打少、以强打弱,火力压制对手的战术。只是这火器耗费巨大,前朝被打得国困民穷,最后酿成大乱,这也是原因之一。”
“后来这火器慢慢地荒废了。刀枪也是能砍死人的,何必花费十几倍的钱银去造枪炮呢?而且我朝控制阴山、漠北、安西热海之后,以经济之法得数十万控弦之士,既无犯境之患,还多了强力的制敌法宝。所以对火器之法更不上心了。”
“为何阁下要趁机将它重启呢?我看贵**队,就是用冷兵器对战那些敌军,也是占据绝对的优势。”
“时代不同了,大航海时代和热兵器时代已经到来,我们不把握时机赶上,等到被人抛到身后,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阁下,我看得出来,贵国新军目前的阵型战术只是初步的尝试,还有更多更新的技术和战术将会陆续使用。我希望能够参与其中。”
“老范,其实我很欢迎你加入其中,因为我需要一些不同思维方式的人,站在另外的角度去考虑同一件事,同一个问题,这样才会让我们尽可能地避免错误,做得更好。只是老范,你能保证从此待在东方,不回去了吗?”
“阁下,为什么会这么说?难道你担心我学会这些,带回国去教会我的战友?难道你会认为贵国会和西班牙一战?”
“老范,世界只有这么大,财富只有这么多,东西方两边,总会遇到一起去,总会为了财富利益发生冲突。我可能看不到,但我的儿子、孙子就不好说了。能领先一会是一会,这种东西涉及到军国重事,可不能凭借所谓的友谊就随便交流出去了。”
范布伦沉默不语了。
刘玄继续说道:“老范,你反正也是孤家寡人一人了,不如在这里成家,另外传下血脉。凭借你的本事,肯定能在我朝成为贵族,还何必万里迢迢地回去做什么?再说了,你故乡是尼德兰,可不是西班牙。你是宣誓向国王殿下效忠,只是这些年过去了,他有没有去见上帝都不好说。”
范布伦笑了,“阁下,请容我考虑几天。”
刘玄知道他动心了,只是想给自己留几天时间,找个借口而已。
“没问题。”
“对了,胡斯托神父来了,想拜见你。”一位护卫上前来禀告道。
“他不在上海传他的教,渡海来这里做什么?”
“阁下这么聪明,应该猜得到。”
“你们这些人啊,难怪能够渡海万里来到世界的另一端,你们对利益的敏感,对信念的执着,真是疯狂。”
“阁下说得没错,这是我们不多的优点,也是我们能够侍奉上帝的原因之一。”范布伦说完便告辞了。
“老胡,你说吧,你有什么想法?”刘玄见到胡斯托神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
“尊敬的阁下,听说这块名叫高丽的地盘,你是它幕后的王。”
“老胡,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这样说的话,可是要坑我。”
“阁下,请不要生气。我只是说,现在阁下你在高丽说一不二,为何不赏赐我几张度牒呢?”
“老胡,我就知道你这个心思。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聊聊你们传教的事情。”
“阁下,你是我见过最睿智的人,没有之一。请你赐教。”
“老胡,你这马屁。唉,好吧,其实老胡,你们在东方传教的最大障碍不是度牒,而是你到底想明白没有,到底是上帝耶稣重要,还是教-皇重要?”
胡斯托忍不住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却没有做声。
“老胡,我给你的那本《高僧传》你看完了吗?”
“看了。”
“佛教以前在天竺,后来传到我华夏,迅速做大,其实秘诀就是因地制宜,彻底本地化。我知道你们欧罗巴,有路德宗和英格利的新教,各色各样不听教廷招呼,根据各地实际情况改进,跟当地诸侯勾连在一起的主教神父。”
胡斯托神父看着刘玄,等待他后面的话。
“你知道在我朝,圣上是至高无上的,是天子,统领着亿万之民。你教-廷的教-皇管得人有我们一省多吗?管得地盘有我们百分之一大吗?要是你敢说一句,我们天子还要受教-皇约束,甚至还要受他册立,明天所有神父连同信教的教民在内,统统被定为逆贼,死路一条,你信不信?”
胡斯托神父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这点。
“还有,我们祭祀祖先,敬拜先贤,上千年传下来的规矩,你们却叫我们禁了,你觉得可能吗?...”
说了一堆,胡斯托神父一直在摇头。
“老胡,你们这些弊端不改,我就是给你一堆的度牒,也没得用。过不了几天,就能被人举报,然后官府给你定一个妖言惑众,彻底断了你的根。”
看着胡斯托脸上阴晴不定的神情,刘玄知道他有些心动。
通过这么久的接触,他知道胡斯托只是执着传播上-帝福音,至于其它的反倒没有那么计较了。他要是像宗-教裁判所那样的花岗石脑袋,刘玄早就找人弄死他了,还用得着在这里瞎比比。
“老胡,难道你不想成为东方的保罗吗?罗-马教-廷里坚持的教义,有许多跟耶-路撒冷的原始教义相差甚远,都是经过后人不断修改的,君士坦丁堡时期改了一次,罗马时又改了一次,才有今日这些钦定经书。他们改的,你们就不能改吗?就算你改了,罗马城的那位最高祭司还敢派人来抓你不成?”
“阁下,你真是一个魔鬼。”
“因为我说出了你内心最深处的**,而魔鬼都是深藏在这里面。你要是改好了,我可以跟监国郡主说说,让你们在高丽传教,可以以此为根据,再向东倭传教。这两国的文化源出我朝,要是能适合这两国,你再返回我朝传教,把握就大了许多。”
“阁下,你为什么愿意帮助我们?我觉得你绝不会是一位信徒。”
“宗-教和文化一样,不能一家独大,总要百花齐放才好。”刘玄笑着答道,“我们的宗-教和文化封闭得有些久了,快要变成死水一潭,需要一些外来的东西,才能流水不腐。”
第三百零五章 侧蓬帆过古刹寺
京师法华寺,后院禅房里,四个老和尚对坐在蒲团上,密谈着事情。
“那个刘四郎,甚是暴虐。我接到高丽几位师兄弟的书信,说他在高丽倒施逆行,抄没了寺庙田产,逼迫还俗。已经有七十三座寺庙被拆除,四千多僧尼被迫还俗了。昔日的地上佛国,已成腥臭之地。”
一个矮瘦老和尚一脸愁苦地说道。其余三位老和尚却没有做声。
相比国朝以道教为国本,高丽和东倭都是佛教盛行。东倭好歹还有个神道可以抗衡,高丽几乎是佛家一家独大。这也造成了高丽寺庙侵占良田、私蓄僧尼,甚至诸多不法之事累累产生。大家都不是瞎子,知道里面的猫腻。
“现在国朝援征大军在高丽戡乱平叛,刘持明奉旨行事,高丽寺庙安心奉命就是。偏偏有人妄想挟持民意,迫使刘持明与监国郡主默认他们趁乱侵占的田产,承认刀兵不得入庙门的特权,一个个真是晕了头,乱了心智,跟东倭那些假僧人真大名有什么区别?”
一个胡须银白的老和尚开口道,他正是法华寺主持本秀长老。
“那也不该如此暴虐?以兵火焚毁寺庙,污辱佛门。”矮瘦老和尚强自分辨道。
“那是他们先坏了规矩。出家人四大皆空,却对田产财货念念不忘,这才惹来杀身之祸。”这次说话的是五台山清凉寺住持浮连长老。
“过去之事,何必争论,而今当务之急,是如何重振高丽佛门?以及不让高丽佛门之事累及国朝释门。”出来打圆场的是极乐寺住持了因长老。
矮瘦老和尚也知道自己过于偏袒高丽佛门。他跟高丽佛门关系密切,对面这三位却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高丽佛门是死是活,他们不会坐视不管,顶多会站着看看。反倒高丽佛门被查出一大堆狗屁倒灶的事情,有辱佛门清誉,让朝中对手抓到了把柄,这让他们忿忿不平了。
“援征行营的奏章有部分明发天下,高丽佛门不少寺庙,藏污纳垢,多行不端,已经在朝野上下引起公愤。道门那边趁机落井下石,自然观几个老道上奏,请派玄门羽士前往高丽,开设道观,教化百姓,安抚民心。”
浮连长老说到这里,狠狠地盯了矮瘦老和尚一眼,压低声音道:“浙西洞源山的教训还不够吗?你以为引得人家脱道入释,那料得暗藏着大祸害。要不是这事牵连到北靖郡王那边,他们极力消除了证据,怕是佛门又逃不离一场劫难。”
矮瘦老和尚默然无语,许久才叹息道:“自从神武帝尊道抑佛,我释门数百年苟延残喘。那些百姓名义上拜佛求愿,实际上不过想多份心安理得。哪个不是上午拜了昊天三清,下午又来佛祖跟前求愿?真心信佛求解脱的又有几个?看着这些,师尊与我等都心急如焚,这才做下这些错事。现在想来,也是后怕。”
“不要后怕就算了。那些读书人,一个个盯着眼睛在找我们的差池。上次贾府丑闻,要是没人推波助澜,何至于闹出那么大风波。搞得京师权贵人家,现在都不敢与我们多来往了。”
浮连长老看来是个暴脾气,说的话句句直戳矮瘦和尚的心。
“听闻刘持明暗地里跟西洋妖教不清不楚的,甚至还支持他们在松江一带传教?”了因长老看到火药味越来越浓,连忙转移话题道。
“这事他上奏过。当时他提举开元宫事,当兼管南直隶僧道分司公事,了解西洋景教是他职责所在。而后又上了折子,说明了情况,虽然准允度牒,修庙传教,也是在朝廷法度之内的事情,光明正大。”
浮连长老皱着眉头道,“这个刘四郎做事情,一向稳当,很难抓到把柄的。”
“我听闻松江的那个景教长老也去了高丽。”瘦高老和尚耷拉着眉毛说道。
了因长老脸上一喜:“这倒是可以做做文章。”
“不要伤虎不成,反被虎噬。”本秀老和尚微闭着眼睛说道,“浙西大案,可是在刘四郎手里结的。我等以为会天崩地裂,却无声无息了。是他真得没有抄查到任何把柄,还是另有所图?”
“我听闻当初刘四郎大军把洞源山围得水泄不通,再看邸报,大小贼首,几乎无一漏网。”浮连长老轻轻说了一句,禅房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矮瘦老和尚才开口道:“刘四郎此人做事,确实让人难以琢磨。”
“该不会是他知道圣上实际信佛,供奉了隐莲、妙智两位大和尚,所以才暗中放了一马。听闻刘家跟皇家有渊源,跟圣上的关系从潜邸时起就很不错,所以知道这些隐晦底细。”
了因和尚猜测道。
“有这个可能。听闻刘四郎不仅是圣上钦点的第一位状元,亲收的第一位天子门生,更是御前最得用之人。两人关系不同一般,甚至可能刘四郎受了圣上的暗示,才轻轻揭过。”
浮连和尚点头附和道。
“如果是这样,我等释门反倒更不妙了。”本秀老和尚还是那样老神在在的样子。
“长老为何这般说?”
“刘四郎能知道圣上与释门的关连,想必其他人也能知道。可一直以来风平浪静,没有露出半分声息,这才大不妙。”
听了本秀老和尚的话,三人不由脸色一变。
是啊,从前周开始,因为神武紫薇帝的缘故,武士文人对道门还稍微客气些,对佛门却没有什么好脸色。一旦哪位皇帝稍微露出些对佛门的好感,朝野上下就会群起攻击。到了本朝也是如此。这也是佛门在民间地位隐隐第二,但是在官方地位却一直上不去的原因。
既然刘四郎等人知道当今圣上有亲近释门之心,为什么不像前辈们那样抨击一番,切断释门进邀之路?肯定是心里憋着什么大招。越是反常,越是显得这事肯定不一般。
“而今之计,我等要小心再小心,尤其现在夺嫡之事喧嚣,我释门万不可轻易涉及此事,否则大祸临头啊。”本秀老和尚眼睛猛地睁开,扫了三人一眼,盯着矮瘦老和尚说道。“尤其要交代隐莲、妙智两个,他们现在得圣上信任,时常能在御前对谈伦佛,万不可恃宠自傲,心生不端。否则会坠入万劫不复。”
其余几位连忙应道:“贫僧知道了。”
这时,禅房门口有知客来禀告:“禀住持,毗陵侯府遣人送来钱粮油烛,为府上少爷祈福。”
“叫首座明尘去接待便是。”本秀老和尚答道。
“遵住持法意。”
又谈了一个多时辰,三位和尚便告辞。浮连和尚拉着了因和尚,矮瘦和尚自走一路,三人从法华寺后门悄然离去。过了一会,后门对着的茶馆里,一人对身边的人低声道:“你继续盯着,我回去禀告一声。这可是齐大人亲**待的,马虎不得。”
说罢,起身便离开。茶馆伙计热情地将他送到门口,接到掌柜的一个眼神,又跑过去对留下的那人招呼道:“爷,我给你换壶茶。”
第三百零六章 清馆聊得养天和
“贾大人,这是这月的度支账簿,还请你审阅批复。”
“贾大人,这是《周史》编撰人员这月俸禄的目表,还请你审阅批复。”
几位庶务令史和书办,在书桌前站立着,恭敬地呈上文卷,拱手陪着笑说道。
“嗯,先放在这,等本官过目,下午散衙前半个时辰过来取吧。”贾政扫了一眼,微微点头道。
“遵老大人吩咐。”
等到令史和书办离去,贾政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细细地抿起来。这神仙日子过得,不是一般滋润,比在杭州当学政还要舒坦。刘四郎这个亲戚,自己还是交到了,也不枉老太太往他屋子里塞了那么些姐儿。
贾政现在官职全称是从四品奉朝大夫、国史馆侍制、《周史》编撰监修官、勾当国史馆庶务公事。名位排在总裁官、副总裁官、修注总检校之后,但实权却隐在总裁官之下,副总裁官之上。
总裁官、副总裁官、编撰总检校都是由有大学问的名士出任,甚至总裁官会由内阁阁老兼任。总裁官、副总裁官负责举荐编撰、校检人员,以及安排他们的分工,做得多半是务虚的事情。修史的日常支出,如买笔墨纸张等杂物的采办审批,还有人员的俸禄薪酬定级、发放等务实的事情,自然是由监修官来负责了。
所以监修官不仅日常里管着“财政实权”,副总裁官以下都不敢得罪你。修史成功还能挂一个编撰校注的名头,留名青史,最风雅实惠的清贵官职,能与之媲美的只有既管国子监庶务,又得贡生们叫一声老师的国子监丞。
正在那里品茶,有人来禀告:“老爷,杨编撰求见。”
贾政连忙放下茶杯,整理衣冠,到门口相迎。
来者正是正九品修职郎、《周史》编撰官、署理副检校的杨翯。
“杨三郎,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浑浊之地来的?”贾政拱手笑呵呵地说道。
他是最敬重有学问的人,尤其是杨翯这种熟治正经,制义策论了得的人。
杨翯刚被举荐为国史馆校正文字,《周史》编撰官,很多人还不服气,故意来刁难,结果没几下给收拾得明明白白的。大家这才明白,这一位确实是师出名门,博览群书,肚子里全是真材实料。编撰时,各书籍的典故信手拈来,你不信?杨翯会告诉你此典故出自哪本书哪一页,你自去翻阅,绝对是丝毫不差,让你心服口服。
后来大家又知道,杨翯不是考不上进士,而是身体太差,已经在乡试考场昏过去三次了,真是时也命也。因此国史馆同僚们对杨翯多了几分竞争和同情,都叫他杨三郎。贾政经过几番接触之后,也十分敬重这位有真学实才的同僚。尤其听说刘四郎的弟子秦钟能中举人,完全是杨三郎教导出来的,便动了心思。
“是有要事叨扰老大人。”杨翯淡淡一笑地说道。
“杨三郎,请坐。”贾政连忙把杨翯让到座位上,然后娴熟地泡茶、斟茶,行云流水一般,最后摆上一盏茶在杨翯面前。
“这是今年的茶,余杭径山茶叶,我一个门生送来的。”贾政有些自得说道,而今他也是点过一任学政,被上百位举人和十几位进士称作座师,在国史馆里任职也是丝毫不发憷。
“哦,可是径山万寿禅寺出的的茶叶?”杨翯接过茶杯,细细一看,再品了品,赞叹道:“此茶外形细嫩有毫,色泽绿翠,香气清馥,汤色嫩绿莹亮,滋味嫩鲜。果真是天目禅茶。不过这样的好茶,也得有老大人这般茶艺才能泡制出滋味来。”
贾政笑得脸上都开了花,谦虚道:“三郎客气了,在下不学无术,清闲惯了,就会得这么些。”
“三郎既喜欢,我叫人包半斤给你送去。”顿了一会,贾政大方地说道。杨翯喝到了,也就意味着他父亲杨宰辅喝到了自己的心意。
“那就多谢老大人了。”杨翯也不客气,拱手谢道。
寒嘘了几句,杨翯直奔主题:“老大人,学生听闻有些编撰和修注正在私下串联,欲行不轨之事,不知老大人有没有听说?”
贾政是国史馆令史书办这等小吏们的顶头上司,他要是睁只眼闭只眼,这等小吏还能发些财;他要严明清廉起来,这些小吏连口汤水都喝不上。所以这些小吏们宁可得罪总裁官,也不敢得罪他老人家。而这些小吏遍布各房,消息最灵通不过,总会有人到贾老爷跟前邀好卖弄一番。
所以贾政对杨翯所问的事情是知道些的。无非就是欧阳毅因为反对大行新法,被贬到洛阳守太清宫去了。他的徒子徒孙们不甘心,串联起来准备去东华门叩阙上书。
“这些混账子,好好的正事不做,非得去惹是非。”贾政忿忿道,那些人闹了事,他这个国史馆“庶务总管”肯定是要吃挂落的。只是他的性子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落到自己头上,极少去主动揽事。
“大人,这事要是闹将出来,对几位老大人的前途和名声怕是有影响。”杨翯自然不希望这些人闹事,反对新法,就是反对他老子。
“此事我也知道,不瞒三郎,我也找人递过话,叫他们安分些。也找了些人私下谈过,可惜,都不买我这份面子。”
国史馆的小吏们怕贾大人,那些位居编撰官、检校官的儒生名士们对这位混入清流队伍的皇亲国戚,可没有多少敬重。
杨翯听刘玄说起过这一位的性子和过往,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勇于任事了。
“老大人,《周史》应该这两年正式定稿了,现在要将进入最后的校对阶段。前周时逢几次战乱,京师馆档里的文卷流失了不少,反倒中都、西都、南都以及广州、星瞻州德光城存留了不少珍贵文档。需要派人手过去抄录,以便拿回来对照校堪。此事甚急,需要老大人早日安排。”
贾政一听就明白杨翯的意思。你们这些人不是没事干,只想着生是非嘛?我就安排你们去各地抄录文档,听话的就去南都、中都,顶多去趟西都长安,要是不听话,直接安排你去番禺,再冥顽不灵,直接让你去德光城,能不能完成任务活着回来,就看你的身体和命了。
这可是关及《周史》最后校对的大事,谁敢耽误?
“好,请周阁老发个条文下来,我即当遵办。”贾政点点头说道。
杨翯料到贾政会这么说。于私于公他都不愿意国史馆的这帮人去东华门闹事,但是要他主动出击是不可能的,只要兼署着《周史》总裁官的周天霞下个条文下来,他绝对给你办得妥妥的。
过了几日,原本闹得沸沸扬扬的国史馆串联一事消停,大部分人还是不愿意去星瞻州,连两广那个地方都不愿意去,自然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总有那么些人是不死心的。第六日,有国史馆编撰官张文辉、国子监助教郭学礼等十一人到东华门前叩阙上书,怒斥新法十三条大弊,哭诉如是不纳谏言,国将不国云云。
圣上直接叫殿前司将这十一人扭送五城兵马司。你们既不是进士,又不是庶吉士,哪有那么多客气可讲。
第二天,国史馆侍讲贾政上了份奏章,说国史馆安排编撰官张文辉等人去番禺抄录历史文档,却不料几人不务正业,惊扰了圣上,他身为国史馆侍讲,特来请罪。
隆庆帝借着这份奏章发飙,下诏训斥张文辉等人,将他们斥退出国史馆、国子监等衙门。
贾政却是跟义理派结下了冤仇,不过也无所谓,那边看不上这位裙带关系爬上去的毗陵侯,自有人来结好。贾大老爷继续做他的清贵官,不亦乐乎。
第三百零七章 汉江城阙又秋砧(一)
汉阳城山环水抱,北有北汉山、北岳山,东有洛山和龙马山,西有仁王山,南有南山和汉江以南的冠岳山,汉江自东向西环抱城南。高丽烈祖大王李氏承嗣王氏大统,从开京迁至这里,按照天朝京师模板,大兴土木一百多年,修得巍峨高耸,实在是高丽第一雄城。
经过上百年的经营,这里聚集了近二十万人,店铺林立,屋檐连云,实在是高丽最繁华富庶之地。
而今这里却是城门紧闭,数万兵马在城墙上日夜巡逻。王二猪就是其中一员兵丁。他家住江原道原州,说是高丽先王族王氏之后,可惜早就没落了,成了穷苦百姓一枚。大兴君集兵攻打海平君李沢,大征青壮,他没钱贿赂乡老,就被签中成了郡兵。
稀里糊涂打了几年仗,不知什么时候他居然成了海平君手下,然后又跟着进了汉阳城。
“老莫,外面在干什么?”王二猪在问他的队长,莫西历,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兵油子。
“鬼知道干什么,有的说在挖壕沟,有的说在垒土堆。”
“这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人,天朝军队这是调征了多少民夫?”
“少说也有十万,只怕京畿道的青壮都被调集来了。”
“真是造孽,这天越来越冷,还征调这么多民夫,可苦了这些人。”
“你少操这个闲心了,这些民夫日子过得比我们还滋润。”莫西历袖着手,缩着头,吸了吸被冻出来的鼻涕,靠着墙垛不屑地说道。
“老莫,你倒给说说,怎么比我们还滋润?”
“外面征集的民夫管饭的,一天三顿,早上喝粥,中午两个馍,晚上管米饭。”
“吓,老莫,你少唬我,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给官府做活还管饭。”没等王二猪开口,旁边的一个兵丁闵夏生却反驳道。
“我骗你作甚。城里有人白天出去干活,晚上跑回来,还给守城的分粮食,让那些家伙装作不知道。”
“老莫说的这事,我倒是听说过,在南大门那块,几十个青壮出城去干活,得了粮食,晚上再坐吊篮上来,分一半粮食给守城的兵丁。那个管兵的头子是朴大头的远房亲戚。”另一个几乎要缩到跺墙根里的兵丁附和道。
“那还是真的?”王二猪和闵夏生饶有兴趣地问道,“老莫,你肯定知道不少,赶紧给说说。”
“说说,说出来让你流口水。”莫西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说道,“外面天朝雇佣民夫,分十岁到十五岁,十五岁到四十五岁,四十五岁到六十岁。年纪不同,干的活不同,给的粮食也有多有少。但总得来说,可以让你填饱肚子,省着点还能养活家里两三口子。不要说京畿道,黄海道、江原道的百姓都闻讯跑过来。”
说到这里,莫西历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军官和生人,便压低声音道:“听说,帮天朝王师干活,等到战事平了,还可分田地。”
几个人都激动了,把头凑了过来。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听不得粮食田地这几个字。
“老莫,你可别诳我们,真的假的。”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怎么知道是真是假?”莫西历撇撇嘴说道,“上一回我去营里拉补给,听同乡郑秀才悄悄跟我们说的,说是天朝王师和监国郡主在收买人心,应该靠谱。”
“莫是哄人的吧,哪有那么多田地分?”闵夏生摇摇头道。
“呵呵,这打来打去,打了这么多年,死了多少老爷大人。再说了,这汉阳城里都是逆臣,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想保住田地?算下来,这些田地就成了官没的田地了,全在天朝王师和监国郡主手里捏着了。”
“而且天朝的那些天使贵人们要我们高丽田地做什么?监国郡主拿了田地去,总不能全拿去雇人种吧,总要分下来赏赐给功臣们和归顺的百姓们。那些大人们按结*分田地,平头百姓就按负*分了。”
“能分得几十负田地也不错了。”王二猪悠悠地说道。
“是啊,有田地就是美事。”闵夏生和几个兵丁在一旁附和着,满脸的憧憬。
从此,王二猪、闵夏生等人日常最大的爱好就是趴在城墙后面,看城外远处民夫干活。
汉阳城外沿着城墙已经挖出了两道深一丈、宽两丈的壕沟,中间摆满了木鹿刺桩。最外面的壕沟边上则修了一道高一丈的土墙,上面还立了一排齐人高的木栅栏。
汉阳守军曾经组织过多次突击,却遭到了弓弩、火器的阻击。尤其是火器,一炮过来,满天的铅弹能打得你血肉横飞,再加上一排排的火枪,有多少人命都不够填的。损失了数千兵马,而且是汉阳城守军最精锐的那一拨,却没有打退援征军半步。守军也泄了气,加上城外的北汉山、仁王山和南山等高地还在,也就算了,撑得一天算一天。
只是汉阳城原本有官民近十万,又四处征集了不少兵马,约有十二万之众,加上家属差不多有二十五万,每天人吃马嚼的需要大量粮食。幸好早早地将江原道、京畿道、忠洪道等附近州县仓库的粮食运到了汉阳城,不至于断了炊。但谁也不知道这城会围到什么时候,所以上面对粮食越来越抠,兵丁们喝得粥也是日见稀薄。
远远地看出,民夫们除了挖一人多高的壕沟,还在垒土堆。土堆应该有十丈见方,离地面有两三丈高。周围立着一人高的木墙,后面是斜坡。这些土堆围着城池一字排开,可以看得出,它们都正对着北汉山、仁王山、南山等高地,以及汉阳城墙和城楼。
后面好像有在用木头、石头和泥土修筑房屋,只是隔得太远了,看不大清楚。
民夫们干得热火朝天,不少人在这秋风瑟瑟的日子光着膀子,满身是汗。喊着口子,排着队,一个个中气十足,干劲十足。哪有一点给官府做事的样子?比给自己家修房子还要上心。
吃饭的时候,是王二猪等人最遭罪和又最爱围观的时刻。
那些民夫席地而坐,围成一圈,每人拿着两个碗口大的杂粮馍馍,一个个啃得咬牙切齿,十辈子饿死鬼投胎的一般。中间连水都舍不得喝一口,非要吃完了才喝几口水。掉了些渣沫在地上和身上,民夫也要小心地捡起来吃掉。然后小心地把省下的一个馍馍用布包好,拴在腰间。
晚上是吃饭,一碗杂粮米饭,下饭的多半是青菜萝卜,十天八天间会加一两条三四指宽的鱼。隔上个把月,居然丧心病狂地加餐猪下水或羊杂碎等荤菜。每到那一天,守军都会躲在跺墙后面,一边闻着那让人流口水的香气,一边喝着稀粥,顺便把城内当官的,城外的民夫全都骂了一遍。
这一天,王二猪察觉到有些不对,对闵夏生说道:“今天外面怎么加人手了?看上去警戒得很严啊。”
“应该有大事吧,说不定是什么大人物过来巡视。”闵夏生懒洋洋地说道,他趴着跺墙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外面。突然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清楚情况后连滚带爬地跑去报信。
*负,结,是朝鲜历史悠久的田地计量单位,以产量折算田地面积,源自春秋战国的齐国。基础是所谓的“把”,即指能产一把谷穗的土地;十把为一束(即一捆);十束为一负(十捆正好是一人可以背负的重量);百负为一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