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瑚琏凡鸟谋私利
荣国府荣禧堂后面的院子,王熙凤一边伺候着贾琏更衣,一边嘴里唠叨着。
“幸好这事就这般糊弄过去了,要不然这口锅我可不背。和尚可是二太太叫进来的,一干事情都是周瑞家安排的。那个管家媳妇,想我手的权柄,都快要想疯了。好容易逮到个机会,就像是奉了圣旨的钦差,恣意妄为,我可插不上手。所以说破天去,这和尚的罪过叫周瑞家的领去,我可不受这污水。”
“少嚷嚷了,老太太那边心里有数。当时她叫二太太办佛事救宝兄弟,却不想办成了一件腌臜事。这事没人怪你,你少去牢骚。”贾琏坐了下来,搽了一把汗继续说道,“周瑞这厮,也不是个好东西,仗着是二太太陪嫁家人,处处插手,好几次坏了我的好事,却不知道收敛。”
王熙凤眼珠子一转,对贾琏说道:“这样不更好吗?捏住他的短,时机到了再发作他。”
贾琏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这个我心里有数。”
看着王熙凤在丫鬟的服侍下更衣,贾琏默然了一会,突然开口道:“刘四郎好端端地怎么就去守道观了呢?”
王熙凤一边系亵衣,一边说道:“只要他简在帝心,就是去守和尚庙又如何?二十出头就从五品官了,别人要熬多久才到他这个位置?”
贾琏心头一动,这说的在理啊。然后靠了过去,一边说着话,一边手脚不老实,“还是娘子聪慧,一言中的。”
王熙凤伸手半真半假地打了几次,可还是挡不住贾二爷那两只作怪的手,干脆放弃了。亵衣也不系了,就这样挂在那里,随着她的动作晃荡,里面的雪白时隐时现。
“说,今儿蓉哥儿又把你拉去做陪,干什么勾当去了?”
“正事,宴请刘四郎,顺便把他府上太太的两位姨妹子塞给了刘四郎,还陪了八箱嫁妆。”
“嘿,这个蓉哥儿,还真下血本,不过两个妾侍而已,也要八箱嫁妆。”
“打肿脸充胖子而已,珍大爷过身后,许多关系都淡了。现在宁国府的生计都指在跟刘府做生意上了。再说了,东府跟刘四郎那边,比我们要隔得远,不多巴结些,人家也懒得照顾你。”贾琏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什么恼心事,悄然地抽开了那双怪手,还身子侧了侧,歪到一边去了。
“是这么个理。”王熙凤看了自己相公一眼,微微地无声叹了一口气,顺手到后背,把亵衣的带子系上,又罩上一件罗纱衫,不动声色地问道:“那刘四郎怎么态度?”
“还能什么态度,照单全收呗。”
“你们这些个爷们,没有一个好东西。”王熙凤柳眉一竖,愤愤地说道,“我表妹过门没差多少日子,就这么紧赶着往他身边塞满了人,你们这是干什么?”
贾琏讪讪地说道:“刘四郎风流人物,又少年得志,身边能缺人吗?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我们塞人过去。”
王熙凤眉头一挑,知道自己相公说得都是大实话,虽然不忿刘四郎的风流倜傥,美妾满屋,但也无可奈何。她自诩贾府头号母老虎,可不是连自己的老公都防不住。平儿跟着出去一趟,回来就有了身孕,幸好也只是生下一女,要是产下一子,那就好看了。不过贾琏最后一句却是让她想起什么来。
“二爷,东府能塞人,我们为什么不能塞人?我们府上不是还有三个吗?”
贾琏不由眼睛一亮,是哦,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二爷,你看,府上出了这么一件破事,三姑娘、四姑娘都受了影响,以后也不知道能许给哪家。再说了,三姑娘和四姑娘虽然在老太太跟前养着,可论起来都是庶出。史姑娘呢,定过亲了,可还没过门夫婿就横死,稀里糊涂地背上了克夫的名声。她又常住在我们府上,那件破事的污水也溅到她身上了,以后也不知道该如何再许人了。”
王熙凤越说越觉得有戏,“二爷,你看,四郎跟这三位姑娘熟悉,知道她们品行,不会被那些流言蜚语迷了眼。刘四郎人称神目御史,听说能断阴阳,这什么克夫的也克不到他头上去。再说四郎品行为人我们都是知道的,三位姑娘跟了他,大家也放心。”
贾琏听得目瞪口呆,府上大姑娘元春被进宫,二姑娘被刘四郎和李大人联手保媒,许给了他的好友明国维。然后三姑娘、四姑娘连同史姑娘一并许给刘四郎,还有东府的两位名义上的姨太太,合着我们贾府就是帮着刘四郎养妾侍的?
可是转头一想,这对刘贾两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圣上已经亲口说了刘贾两家是亲戚,应当多多走动。薛姑娘嫁给刘四郎做正妻,可她毕竟不姓贾,肯定是在照顾完薛家之后才会想到贾家。不如塞几个贾家的姑娘过去,这样才能让这亲戚关系越走越亲,这也算是奉旨办事吧。
三姑娘不说了,二房欠了刘四郎这么多人情,从贾妃到政老爷,可以说没有刘四郎帮忙,估计元春这会还在内北苑代圣上行孝,政老爷在千年的五品官阶上苦熬着呢。现在出一个庶女就不答应了,呵呵,果真是好亲戚。
至于四姑娘惜春,想必蓉哥儿是十二分同意,估计早就想着这一招了,只是四姑娘一直在老太太身边养着,他也做不了什么主,这才想别的法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姨父哪有亲姑父叫得亲?
史姑娘,只怕她那两个叔叔知道,立马就能准备好嫁妆。这两位,想被人提携都要想疯了。刘四郎的后台人脉,怎么也比开始落气的丁家要强吧。
贾琏想了一圈,最后想到老太太身上,他知道,老太太不点头,这些好事是成不了的。可是琢磨了一下,他觉得老太太十有**会答应。这些天,贾琏也算是看出来,老太太一是要贾府,尤其是荣国府继续兴旺,二是这荣国府的兴旺由二儿子和宝贝孙子贾宝玉继承就好了。其余的,呵呵,亲儿子都舍得,几个孙女、侄孙女有什么舍不得。
以前是外面的父兄不争气,光靠一个贾妃是一人独木难支,根本看不到贾府兴盛的苗头,所以才看不出老太太的手段来。现在贾政在刘四郎的帮衬下,官越做越大,还能等着被赐爵,眼看着荣国府要复起了,老太太自然要使出看家本事来了。真以为她在勋爵世家圈内的威望以及朝中的影响力,是靠着辈分和见天的吃斋念佛积攒出来的?
把这些事情都想通后,贾琏心情大好。在他想来,荣国府兴盛已经与他无关了,那是二房的美事。贾琏现在只想着,抱着刘玄这个大腿,等到自家老爷在星瞻州为国殉职了,请刘四郎运作一二,就跟蓉哥儿一样,袭个轻车都尉什么的,立户另过。凭借这些年积累的人脉和资源,只怕过得不比二房过得差,真是美得紧。
我真是个小机灵鬼,对了,我这娘子也是个贤内助。
想到这里,贾琏又凑回到王熙凤身边,舔着脸说道:“娘子,要不我们再好好努把力,赶紧生下嫡子来,要不然,我那万贯家财,谁来享用。”
“哼!你知道这件大事就好。你见天地在外面偷吃播种,怎么就不知道往我这块地里撒呢?外面出来的,就算是个带把的,那也只是个庶出!我这里出来的,才是嫡子。”
王熙凤不客气地说道:“还享用你的万贯家财?我的二爷,你可好生想想。你们贾家跟刘四郎说是沾着亲,可隔着多远你可心里有数吧。真个亲的在我们王家。宝姑娘嫁过去,我就该叫刘四郎一声表妹夫,比二爷你那一口一个的贤弟四郎要亲得多!”
见贾琏在认真地听,王熙凤越说越来劲了,“我的琏二爷,这个理你还想不明白?我生的嫡子,叫刘四郎一声亲姨父,叫我舅舅一声舅姥爷,刘家王家都连着亲呢。你要是在外面生的野种,我可不认,到时候刘家王家也难认他。”
贾琏越听越有道理,脸上却不动声色,整个贴了过去,****地除去王熙凤的罗衫,笑嘻嘻地说道:“我哪天不在娘子这里点卯?我从关东采办来的虎-鞭鹿茸什么的,还不都落在娘子身上。”
说到这里,他手指头一挑,王熙凤好半天才系上的亵衣后背带子居然跳开了,那双怪手又伸了进去,并说着:“也不知道刘四郎有没有生儿子的秘方,好让我一举建功,省了麻烦事。”
王熙凤听到这里,猛地坐了起来,“是啊,刘四郎可是杏林国手。不说薛老爷,就是扬州的姑老爷,说是用了刘四郎的方子后好了不少,不会彻夜咳嗽。大家都说刘四郎博览群书、心有万卷,说不定他还真这么个秘方。”
贾琏又一次看到了浪里白条,这一回他终于有了反应。他一伸手把王熙凤拉到身边,猴急地说道,“明儿我就去问问,只是现在先办了好事再说。”
第二百四十九章 灼灼其华之子归(一)
隆庆五年八月初六,京师襄平伯府,刘老太太和刘夫人正在翻看着礼品。她们是这次跟着进京受封的刘仁一起来的,就是为了要给刘玄完婚。
福贵安家的、季礼安家的等四个婆子,都是刘家有头有脸的管事媳妇,季礼安家的还是刘玄的奶娘。正簇拥着刘老太太和刘夫人在查看明天去薛家的上头礼。
“老太太,太太,这是金项圈和金珠首饰,共四十六件。这是妆蟒二十六匹。这是各色绸缎六十六匹。这是四季的衣服共八十八件。外面也有预备羊酒六斛,这是压羊酒盖子的银子一百二十两。”
刘老太太比贾母要瘦要高些,脸色也黑红些,但精神头强多了。前几日老姐妹几十年终于相聚了,居然还哭了一回。贾母还想留着她多住日子,但自己的幺孙要结婚了,刘老太太暂且回府,商议好等忙完了再过去住几天。
刘家跟薛家,早就完成了问名、纳吉、下聘纳徽的流程,现在根据商议好的日子开始上头、送嫁妆和迎亲的过程。
刘老太太和刘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叫人把箱子都盖好,贴上红封条。
到了第二日早上,一行人簇拥着刘夫人,载着上头礼直奔薛家。
到了薛府门口,薛家早就准备好。薛规带着妻儿就跟着刘玄献俘队伍的后面进得京,早早来准备女儿的出嫁之事。
福贵安家的和季礼安家的先代表刘家送上了两只活雁两只活鸡、四尾鲜鱼、一方猪肉、一方羊肉、四盘果子、六尊酒,意思为登门薄礼。
薛家的管事婆子们连忙接住了,然后刘家在把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等上头礼献上,薛家又接了进去,然后大家簇拥着刘夫人进薛府。
薛夫人在福照后面接住亲家母,两人手拉手着直进中庭花厅。今天上头之礼全是女眷的事,爷们都要避开。
薛家早就准备好了酒相候,意思了一下表示女方为夫方家洗尘。接着薛夫人请刘夫人到上首就坐,奉上茗茶,两人闲聊着,等着时辰。
“两位太太,吉时到!”有专看时辰的婆子在一旁说道。
“快把宝钗请出来。”
这时,宝钗被香菱等丫鬟从闺房里拥了出来。只见她穿着大红装花吉服、官绿装花绣裙,环佩七事,恍如仙女下凡。见了刘夫人行了万福礼。
刘夫人见了是越见越喜,拉着宝钗的手就是不舍得放手。管事婆子在旁边提醒:“太太,该上头了。”
薛宝钗在丫鬟们的服侍下,面向东南,朝了喜神的方位,坐在一只水桶上面。刘夫人上前,在薛宝钗的脸上缴了两钱,又摸了摸清水,然后亲自动手,给薛宝钗绾了发髻,戴了金钗步摇等头饰。
薛宝钗起身,与刘夫人四双八拜行礼。管事婆子在旁边叫道:“上头礼成,可婚嫁良配。”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薛夫人笑盈盈地上前,与刘夫人见了礼,三人一起坐下,然后早就准备好的上头宴酒菜一一摆了上来。无非是六盘六碗,都是薛家厨子就着刘家送过来的雁、鸡、猪羊肉做出来的。
迎亲日子定在八月十二,所以八月初十这天夜里,吉时一到,薛府门口就开始鞭炮齐鸣,先是出来四对宫灯,紧跟着是四个披红童子,十二名鼓手和十二名乐人吹吹打打地也出来了。
接着出来的是两对花牌,前面一对各写着“丹阳郡高平堂薛”、“中书舍人薛府”,这是显示祖籍传承和祖先在本朝的发迹荣耀。后面一对各写着“正四品奉政大夫”和“紫薇阁侍讲”,这是薛府现在的荣耀。跟在后面的是结彩挂红,极其鲜艳的四十六辆马车,上面装满了嫁妆。
一路热热闹闹,浩浩荡荡地向刘府行去,路边围观的人都在坊门口指指点点。路上有遇到五城兵马司巡街兵丁,他们都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领了喜钱,然后大声高喊几句:“祝状元公富贵荣华,儿孙满堂!”便都离去了。
按律,官民嫁娶是可以不受宵禁约束的。
路上也有遇到巡街御史,一向总是板着脸的他们今晚也是乐呵呵的,一直都严正不阿的他们也笑嘻嘻地接过喜钱后,临了还高声唱了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到了刘府门口,早就有福贵安等人迎接,薛家管事呈上礼单,作揖道:“薛家女并媵妾两人,合赠嫁妆计八十六箱,现呈到夫家刘郎府上,万请清点收纳。”
福贵安恭声应道:“恭纳房奁贵礼!”
刘薛两府都不缺钱,刘府送去的聘礼有八十八箱,薛家送过来的嫁妆有八十六箱,但这是正妻加媵妾总计三人的,所以也合礼法。
八月十二日晨吉时,刘府出动了八对灯笼,八位披红童子,二十四位鼓手和二十四名乐人,吹吹打打最先出门。接着后面是花牌,最前面的一对是“淮西彭城堂刘”“河东节度使刘府”,后面一对是“襄平伯府”,“镇夷将军”。往下也是一对对的,“辅国将军”“京兆府辛丑年乡试解元”、“隆庆壬寅科一甲头名进士”,“壬寅年成均馆庶吉士”这四副在前面,后面才是“从五品朝散使、从四品武义大夫、文渊阁侍讲、枢密院都承旨、左佥都御史”。
刘玄穿着一身青线绢圆领、蓝线绢衬摆的中衣,外面罩着一件大红牡丹绣花袍子,挎着银花镶玉腰带,戴着插红花乌翅红纱帽,披着大红花,骑在一匹大红马上,在李桂芳、徐文祯、夏莫言、卢介瞻等十六位男宾、一百三十六位随从的簇拥下,直奔薛府。
到了薛府门口,薛蟠跟着另一人在门前拦着。
“四郎,今儿要娶我家妹子,先要过来我这关。”薛蟠雄赳赳气昂昂地说道。
“真的假的?”刘玄跳下马来,笑着问道,“蟠哥儿是要跟我做过一场啊?”
薛蟠马上变怂,“嘿嘿,我的好妹夫,这大喜的日子,怎么好乱动手呢?我给介绍下,这是我的堂弟薛蝌。”
“见过蝌兄弟。”刘玄客气地拱手道。
“薛蝌见过刘四郎。”薛蝌连忙作揖回礼道,然后继续打量着这位天下闻名的状元郎。
到了吉时,在震天的鞭炮声中,薛蟠自背了蒙上盖头的薛宝钗,从闺房送到院子里停着的最大的花轿里。而作为陪嫁媵妾的尤二姐尤三姐也蒙着头,则由婆子们扶着,送到另外两个较小的花轿里。刘玄向薛规、薛夫人行了大礼,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迎着花轿回刘府。
花轿一直送到刘府二进门里去,已经下了马的刘玄接下三位新人。一个婆子递过来一根红绫,一头递给了刘玄,一头递给了薛宝钗,两人缓缓向正堂走去。尤二姐和尤三姐在婆子的陪伴搀扶下,跟在后面。
在正堂上,刘老太太、刘仁和刘夫人都穿了吉服,端坐在上首。婆子引这刘玄和薛宝钗走到跟前,跪了下来,尤二姐和尤三姐跪在两人后面,随着婆子的唱礼声,先拜天地,再拜祖宗,最后拜祖母父母。
接着刘玄夫妇向来观礼的恩师杨慎一行礼,再向舅舅李纯臣行礼。礼毕后送入洞房。当然了,薛宝钗被送至了东厢房,尤二姐和尤三姐送去了西厢房。
在东厢房的新房中要“坐床撒帐”。新婚夫妇并坐在床沿上,由妇女用金钱、彩果、敬掷于地。最后是新婚夫妇共饮交杯酒。用两盏以采结连在一起,互饮一盏,再掷盏并花冠子于床下,一盏一仰一合,俗云大吉,然后众人喜贺。
接着是宾相李桂芳和徐文祯出列,他们各穿着一身吉服,就跟两个说相声的,想必是要唱撒帐歌。
第二百五十章 灼灼其华之子归(二)
李桂芳大喊道:“新娘子是瑶台阆苑神仙,新郎官是天禄石渠贵客,我等颂唱撒帐歌,四季如意年吉祥!”
徐文祯接下句唱了起来:“撒帐春,春色浓,状元走马趁花风。千家新苑杨烟绿,十里长堤杏蕊红。”
李桂芳又接下句,反复四句,从春到冬,最后一句两人齐唱,“撒帐已毕,万事大吉。百子千孙,万代富贵!”
众人先是一阵叫好声,然后拿着鲜花、红枣、桂圆、莲子往刘玄夫妇头上撒。撒完后齐声喊了句:“给新娘子告罪,先借了新郎官去撒喜。”大家拥着刘玄嘻嘻哈哈地离去,留下婆子和丫鬟们在新房里陪着新娘子薛宝钗。
大家先出了小院,刘玄自去了西厢房的新房,跟尤二姐和尤三姐分别喝了合卺酒,再摘了两人的头盖,叮嘱丫鬟们服侍着两位姨太太先歇息。就算刘玄这有个心,他今晚也没空顾得了这头。
到了正厅,满院子的宾客,同科、同门、同窗、同僚就来了三百多号,在一个院子里。世交故友又是三四百号,在另外一个院子里。正堂里坐的是姜本庆、王子腾、杨慎一、杜云霖、周天霞、冯遇仙等大佬。其余的亲朋好友,如贾琏、贾蓉等又在另外一个院子里坐着。
卢文韬、魏良弼、韩东国没来,只是派人送来贺礼。过了一会,吴宝象来了,带来了圣上的贺礼,外加自己的那一份。接着戴权来了,带来了太上皇、皇太后的贺礼,也外加自己的那一份。夏守忠带来了德妃娘娘的贺礼,外加自己的那一份。还有林受用、于安良等内相,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忠顺王、忠廉王、广平郡王、吴国公、南安郡王、皇城司使齐昂等人送来了贺礼,倒是让不少人心里一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贾蓉、贾琏两人的心,那个火热啊。心里在暗叹,以前已经往高里算这刘家的关系,现在看来,还是低估了。他家的关系,真得野得很。军将世家、皇亲国戚、文官士林,没有落下任何一处。
喝到入夜,酒宴才罢。刘玄送别众人,又跟老太太、父母亲告了罪,便自回自己的小院子里。
他先去西厢房,尤二姐和尤三姐还没睡,都坐在那里说着话。她俩一个浑身艳丽,遍体软香,一个凤髻铺云,蛾眉扫月。一个面带十分娇喜,一个还有三分不甘。刘玄一时也顾不得了,只能说了句:“这几日暂且委屈你们姐妹了。”
尤二姐含羞道:“夫君切莫这样说,我姐妹已经是得了造化。”尤三姐在一旁只是看着,并不搭话。
刘玄见无事,便叮嘱有什么需要只管使唤丫鬟,早些歇息,便起身离去。
回到东厢房新房,只见薛宝钗凤冠霞帔,盖着红头巾坐在床边。见到刘玄进屋,丫鬟婆子们连忙叫道:“新郎倌进屋了。”
等刘玄走到跟前,婆子递过来一柄玉如意。刘玄接过来后,挑开了头巾,只见一位“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的美人出现在他面前。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婆子丫鬟们扶着宝钗去了另屋,取下凤冠霞帔和吉服,另换上一身新衣,再簇拥了回来,又坐回到床头。只见宝钗这会上穿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下着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外披金丝薄烟翠绿纱。低垂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碧玉步摇。
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昔日丰姿,宛然在目。
“桂香袖手床沿坐,低眉垂眼做新人。今儿,你可算是成了我的娘子。”刘玄拉着薛宝钗的手,笑着说道。
“四郎这张嘴,还是能谈天说地,不失风采。”想必薛宝钗已经看透了自家夫君的本质,似笑非笑地问道。“看样子刚从西厢房过来吧。”
“人家两姐妹,本是老人家的女儿,却被蓉哥儿这厮施尽手段,给骗来做陪嫁媵妾。不安抚一二,实在过意不去。”
“想不到神目御史,铁血钦差,还有这般柔情。”
“这叫铁血柔情。”
听到刘玄这恬不知耻的话,薛宝钗忍不住笑了,随即又正色道:“今日有尤二姐尤三姐,前些日子又拉着怜卿姐姐游西湖,还做出名传大江南北的好词来。对了,家里还养着四个娇滴滴的丫鬟,还听说琏二哥和二嫂子怕我寂寞,合计着要把三姑娘、四姑娘和史姑娘也送过来。夫君,你以前不是一直说醉心学问、忙于王事。怎么有闲暇招惹了这么多姐姐妹妹?”
刘玄知道自家娘子在“立规矩”,趁着新婚之日,掌握主动权。他连忙解释道:“娘子不知道我的苦衷啊。”
“哦,夫君,何不说说你的苦衷,也让妾身分担一二。”
“别人看我年少得意,青云直上,却不知我如履薄冰。当前圣上生性多疑,用的人虽然有才,但多有缺陷。杜阁老好名,周阁老好利,我的恩师性子执拗偏激。我要是十全十美,只怕难得今日之荣华了。”
薛宝钗不由一愣,“夫君的意思是你这般作为,是学王翦萧何自污之举。”
“素来帝王,总是喜欢掌控一切。你要是无欲则刚,他反倒怕了。财色名利,你总要沾一样。你什么都不求,那么在他看来,你能求的怕是只有他屁股下的位子了。”
薛宝钗吓得捂住了自己的樱桃小嘴。这两三年,她常听父亲讲解一些掌故,知道不少朝政原委。听刘玄这么一说,倒是信了。
“再说了,二姑娘差点被许给孙绍祖那斯,要不是我给琏二哥出了个主意,只怕孙家抬出来的新少奶奶就是二姑娘了。”
孙绍祖在贾府求亲不得,便去求亲另外一户败落勋爵世家,那边贪图银子,许了女儿过去,结果没几月被活生生给折磨死了。这事闹得很大,京兆府已经拘了孙绍祖,正在审理中。
薛宝钗点点头表示赞同。
“这世上像我这样的好男子有几个?既然机缘巧合,来到我府上,也不能再把她们再推出了,谁知道外面是桃源还是狼窝?思前想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就让她们有个去处吧,也免得她们枉自嗟呀,自哀怜怨。”
薛宝钗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道:“我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刘玄却嘿嘿一笑道:“我这是做肉身罗汉,救得一个算一个。今夜,为夫先救小娘与苦海之间。”
说罢,吹灯落帘,自拥在了一起,共赴**。这楚王幸神女,刘阮入桃源,相得之欢皆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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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兽巡视四方,见东胜神洲中土大秦淮西有一人,古圣贤不学,偏要学汉末三国刘备,只知流黄-书,还缺一德。故降下神霄两仪三才五行煞雷,将其轰得身肉灰飞,神魂散乱,再用一六丁六甲神咒符,将拘之一黑屋中,反省悔悟。遍叫尔等,引以为戒,迷途知返。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一洗万古歌咏志
“甲辰之秋,九月在望。子与诸友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同知黄州州事的顾仝摇头晃脑地着念道,旁边的知黄州事肖利国、通判吴三全、黄冈、蕲水知县等人在那里听得如痴如醉。念完后,众人还是在回味无穷,突然间那里一人开口道:“此赋实属吊古伤今文章之绝唱。”
大家睁眼一看,原来是对面江武昌县*王知县,他本属于隔江的江夏州,只是听说黄州合署宴请名动天下的刘状元郎,就舔着脸渡江过来赴宴。都是同僚,还能赶了他不成?
“王县此评不错,但某还是觉得不足以论此赋。应当是髣髴屈原宋玉之作,汉唐诸公皆莫及也。”肖知州接言道。
“妙,肖大人此评语妙极,说出了我等之感触。”众人赞附道。
肖知州摆摆手,转对顾仝道:“顾大人,你跟刘状元郎同科,又是好友。你也来点评点评此《赤壁赋》。”
“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
“大善,极妙。顾大人此语,总算是说出了此赋之精髓。”众人纷纷叫好道,然后议论开了。
“刘状元郎如此大才,却被提举开元宫使,真是大材小用。”
“朝中诸公昏庸糊涂,圣上身边更是有谄臣!”有人愤世嫉俗地说道。
在座的的不是举人就是进士,除了顾仝之外都才三十多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最见不得上面那些年迈迂腐的老古董们在那里打压后辈。我满腹才华,到现在才不过七八品官阶,就是因为这些老王八蛋嫉贤妒能。想到这里,他们对刘玄二十岁就已经从五品的现实少了几分嫉妒之心,这刘状元郎跟我等一样,都是有才华而难抱负的人啊。
顾全笑着说道:“如果刘四郎不提举开元宫使,就没有闲时护送亲姐及外甥去岳州了,也不会路过我们黄州,更不会有这遗世千古、与江山同辉的《赤壁赋》了。我等也成不了这文中的诸友,同镌刻在这滚滚长江边上。”
“顾大人说得没错。”众人齐声附和道,“能留名在这千古流芳的名篇里,实在是我等之幸。如此一来,衮衮诸公,还是做了好事。”
大家都大笑起来,肖知州看着顾全,边笑边在心里感叹道:“果真是韩相的好外甥,一手太极推手玩得极熟啊。”
出了黄州黄冈县,刘玄一行继续出发。
他结婚后便奉旨去苏州赴任。不过先请了两个月的假,说是要护送姐姐刘三娘子去姐夫丘好问任所-岳州。圣上当即批复了。
刘玄以及岳丈薛规一家,共计五艘官船出京,到了岭东,先转去历城,拜见了丘老爷,盘桓了几日,接了姐姐和两个外甥,加了一艘官船又出发了。一路无话,到了金陵,刘玄让薛宝钗等人留在此地,免受奔波之苦,自己自护送姐姐一行继续西进。
不几日又到了鄂州江夏县,自然要去游览下赫赫有名的黄鹤楼。崔颢一首“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写尽此楼的千古之情,就是李太白也只能仿作,不敢说超越,刘玄怎么敢冒失?
不过巧的是湖北行省布政使司右参议兼领知鄂州州事潘眭是好友潘籍之父,前年从东都同知任上转迁过来的。刘玄姐弟自然要去拜访下这位世叔了。
而潘眭就在黄鹤楼上设宴,三巡过后,刘玄挥毫写下了《满江红·寄世叔鄂州潘使君》,“江汉西来,…君是燕山遗爱守,我为淮上漂零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不独笑书生意气事,曹公周郎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在江夏住了几日,刘玄一行又继续西进,九月十一日,终于来到岳州巴陵县。姐夫丘好问已经迁任岳州同知,署理岳州知州事。不过岳州上下都知道,到明年只怕要转为实授了。
为什么他升官这么快呢?比韩相的外甥顾全还要快?
过了一日,湖南行省布政使司左参议署理布政使事李良辅打着视察州县事务的旗号,来到巴陵县,跟外甥、外甥女和女婿相聚。
刘玄的这位二舅一直在忙着五溪蛮宣抚之事。前两年他终于摆平了施州、峡州的五溪蛮北四部,现在正在宣抚湖南行省顺州、辰州、沅州的五溪蛮南六部,已经颇见成效。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团聚了几日,正好,岳阳楼重新修缮完毕,诸募款人请丘大人主持揭幕仪式,丘好问自然也把刘玄拉了去。
众人闻得是天下闻名的刘状元郎,一时大喜,纷纷敬酒,恳请刘大人挥毫写下一文,铭记此盛事。
酒过三巡,不推辞的刘玄挥毫写下了《岳阳楼记》,“隆庆四年秋,丘好问迁署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此文一出,众人皆惊呼,前唐有李太白,我朝有刘四郎,都为谪仙!
回到家中,二舅李良辅听完刘玄的《岳阳楼记》抄件,当读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句,不由拍桌大叫道:“好!此后这一句话当成为读书人自勉名句了。”
读完之后,李良辅意犹未尽,细细品味了好久,才悠悠叹息道:“四郎这几篇词赋传了出去,三位宰辅的压力就大了。”
刘玄笑而不语。丘好问却是抓耳挠腮,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意思,可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谁来告诉我这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在旁边的刘三娘子看到夫君的样子,转向李良辅道:“舅舅,我的好舅舅,你就指点下我家夫君,四郎这只泥猴又在玩什么花样。”
李良辅大笑道:“哈哈,人家都说外甥从舅,刘黑子经营挟重、巴结圣上、勾连关系确实有一套,可论起当官的本事,刘四郎应该是学得我。哈哈。”
“二舅,你少说花腔,快些细说。”刘三娘子也不客气了,只是催问道。
“刘四郎在两浙立了这般军功,远胜以前的抚平祁连羌、五溪蛮等乱事。毕竟两浙三吴是国朝财赋重地,国之根本。刘四郎雷霆一击,不过半年就平息此乱,保住了三吴精华,不至于国本动摇。如此大功,要是放在前朝或其他大臣身上,只怕要封侯入阁了。”
“二舅的意思我明白了。”丘好问被一点拨,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趁着李良辅故意停下的间隙,插言补充道:“四郎因为年纪太轻,所以才只是封了辅国将军,授了从五品,尤其那个提举开元宫使,更是让人遐想。知道内情的明白四郎是自谦礼让,可大部分人不知道这些,只是愤慨朝中有人妒贤嫉能。”
“圣上对四郎宠信有加,不仅亲送贺礼,成亲第二天就下诏敕命弟媳薛氏为五品良人,亲赐下三珠翟冠、云霞鸳鸯纹霞帔褙纱以及翠圈坠子等饰品,如此圣宠,当世少有。所以这压制后辈、斥贬贤能的名头就要落到三位宰辅头上去了。”
“是的,还有那些此前一涌而上弹劾刘四郎的家伙,以及他们的幕后,在这些诗词一出后,就成了妒贤嫉能的卑鄙小人了。”李良辅补充了一句道。
刘玄淡淡一笑道:“我是让了一步,但不代表就此放过他们。此前他们弹劾我的时候,何等雀跃,怕是忘记我是状元出身,还会写几首诗词。明面上我没法骂回他们,我就在诗词里好好嘲讽他们一回。”
“厉害!厉害!果真是我知道的睚眦必报的四郎。”李良辅和丘好问笑道。
*此武昌县就是鄂城市,不是武汉的武昌。
第二百五十二章 奸佞忠信人言间
吕知淳冲进杨府,直入书房,丢下一叠文卷,笑骂道:“看看你的好弟子,游山玩水之余还歌以咏志,指桑骂槐,好不痛快?捞完功绩,现在闲暇之余便开始刷起文采名声来了。只是苦了我和文则兄。”
“昨日文则兄去国子监讲学,有贡生当面问他,刘持明为当世俊才,却被贬去守道观。如此奸谄当道,文则先生身为文坛领袖,又为持明师长,不仅没有秉公发声,还有落井下石之语。可怜的文则兄,被一伙贡生当面斥为伪君子,还当众撕毁了他的范文,颜面扫地,晚节不保啊。”
“唉,那二三十位带头的贡生,正是四郎保荐上来的三吴秀才,视刘四郎为恩主,自列为门下行走。入国子监后又跟徐文祯、夏莫言、卢介瞻等几位四郎好友往来密切。这些人没有当面唾文则兄一口,我已经叫万幸了。”
“怎么?他们连你这个师祖的面子都不买?”
“这次刘四郎提举苏州道观,朝野哗然,尤其以国子监和这些贡士最为激愤。他们对我没有出面为刘四郎说话已经有些意见。要不是我还是刘四郎的恩师,只怕也要受文则兄这般斥责了。”
“真是奇了怪了,刘四郎给他们讲的什么学,授的什么经?《春秋公羊传》吗?”
“都是一群热血青年,当年我们也不是这般过来的吗?”杨慎一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说的倒轻巧,文则兄这些日子,可是魔怔了。拿着刘四郎的词赋,尤其是《赤壁赋》和《岳阳楼记》,看了一遍,赞许不已,然后又大骂一通,叫人烧掉。烧完不久,又叫人再抄录一份,又再诵读一遍。读到痛心疾首时,又把刘四郎大骂一顿,再烧了抄件。听说帮他抄录的书办都快要疯掉了。”
吕知淳在那里天高云淡地说道,可杨慎一却闻到了淡淡的幸灾乐祸的味道。
“连我也颇遭非议,前日去集贤馆办事,有人在那里故意念刘四郎的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然后在那里呜呼哀哉,说什么窃居高堂的都是泥塑尸位,枵腹从公的不是被远窜江湖,就是被冷落在幽院。这些混账子,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啊。”
“你那算是好的,有上百位御史、国子监贡士和北直隶的举人,结伴到北靖郡王府门前,一边读着刘四郎的这些词赋,一边大声地指桑骂槐,把北靖郡王好生羞辱了一番。北靖郡王气得半死,却无可奈何,只敢拿下人撒气。”杨慎一苦笑着说道。
“所以我说,你这弟子,要是生在乱世,绝世之奸雄。”吕知淳叹息道。
杨慎一看了一眼好友,不动声色道:“而今是太平盛世,四郎自然是要做一个治世之能臣。”
吕知淳笑了笑,不再就这个问题深入下去,而是眯着眼睛说道:“上次你把我和刘四郎拉在一起,把误会谈透,一番肺腑之言后,我才发现,其实刘四郎跟我才是一路人。而且他的那些话,给我很大的启发。而今的我不应该这么早地就牵涉到这朝争中来,应该学杜大人和刘四郎,先在地方历练,创下一番功绩来。”
“齐贤此言,正是万全之言。”杨慎一沉吟地说道。他觉得吕知淳说得没错,刘玄暂且不说,新补的三位阁老,其实位置最稳的是杜云霖。不管朝中局势如何变幻,谁也不敢动他。国朝那让人焦头烂额的财赋度支没人愿意来扛,也没人扛得动。
而那个死活就是荣休不了的阁老韦正礼,圣上和三宰辅都想让他走,好把自己的人换上来。可谁有他这份威望,坐在京师内阁里,从陕西到甘肃、从青唐到安西,从金山到热海,国朝西北的各路牛鬼蛇神在他面前,就跟关公像前的魊魃,不敢蹦跶。
西北韦礼公、关东刘奉国,国朝的两位羊角镇抚使*可不是白叫的。
正是那一次面谈,刘玄点破了这些玄机,使得吕知淳思路一转,知道自己有些急功近利了,反倒不妥了。
“你有何打算?”杨慎一问道。
“改土归流!”吕知淳一脸正色道。
杨慎一愣住了,他满脸诧异道:“这可是件大事,前周年间花了三四百年,才办好了一半。齐贤,你要是办好了自当流芳百世,阁老宰辅都不在话下。办砸了,祸及西南,你吕齐贤就要留下万古骂名了。”
“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吕知淳淡淡地说道,“杨兄莫要担心,我镇抚过五溪蛮。而镇抚五溪蛮的要害手段之一就是变相的改土归流,此间关窍我也是熟知的。我琢磨过,前周三四百年的改土归流不是白费功夫的。”
“虽然湖南行省西边、贵州、四川南部、云岭是土司林立,流官政令难行。但是你仔细一想,这些地方上有威望、能够振臂一呼应者如云的宣慰司几乎没有了。都已经或被剿,或被推恩,或被分化,变成了大大小小数百个宣慰司。只要我掌握好火候,边打边拉,恩威并施,不让他们勾连成一片,定有收获。”
说到这里,吕知淳狡黠地一笑:“再说了,我会拉着李纯臣、李良辅这两兄弟去的。李纯臣,凶悍狡诈,湘西、贵州、川南的苗人无不畏惧其威。李良辅,他将五溪蛮北四部化为施州、峡州三县。现在又在湘西整饬,日见成效。”
“我看你拉着这两位,就是算准了万一有什么事,刘四郎不会坐视自己的亲舅不管。”杨慎一毫不客气地说道。
吕知淳不以为耻地说道:“我最佩服刘四郎这打仗的本事,就跟他的诗词文采一般,几近到了独步天下的境界。有他兜着底,我也胆壮些。”
“你这个当师叔的。唉,也好,你能跟刘四郎解开芥蒂,我也觉得欣慰。只是你要是也出了京师,能帮我的人就不多了。”杨慎一叹息道。
等杨慎一送吕知淳出去后回转来,杨翯已经在书房里等着。
“三郎,我跟你吕师叔的谈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只是父亲,吕师叔可不是那么轻易退让的人啊。”
“形势比人强啊。再这样过几年,说不定刘四郎的官阶能窜到他前头去,你吕师叔不想着些出路不行啊。京师里,圣上跟三位宰辅为首的旧臣派的争斗一时半会没得结果,他只能另想他法了。趁着正值壮年,好好奋发几年,力图在知天命时能积功入阁。”
“吕师叔能这般想,也算是解了父亲一个难题。”杨翯说道。确实,吕知淳与刘玄不再暗斗,杨慎一不知多高兴。
“唉,只是此后的路更加艰难了。”
“父亲为何这般说?”
“为父从辽阳城回京已有两年了,早不复当初的指点江山,只争朝夕。有时候想想,我想做的事,成了几件?要不是春震兄、刘四郎等人帮衬,只怕厘清吏治都还未开始。反倒是刘四郎,步步为营,想做的事几乎都做成了。”
“父亲,你此言怎讲?”杨翯忍不住开口问道。
“刘四郎十五岁言及要中进士,结果十七岁中了状元。立军功、迁官阶不说了,扶复勋爵世家、开禁火器、编练新军、增设北洋水师,件件居然都让他办成了。我也是前几日突然想起,当年刘四郎在门下读书,与我闲聊时提及过这些事。只是当时他玩笑口气,我也不当回事。现在记起,如芒在背。”
杨翯忍不住吓了一跳,“四郎有如此深沉的城府?我怎么一点都察觉不到?”
“为父都是偶然间才察觉到的,你怎么能察觉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我的这弟子,我已经琢磨不透了。”
*从京师位置看,西北、关东像是大秦朝的两只羊角,脑门是正北的阴山漠北行省。
第二百五十三章 抱朴守拙姑苏城
苏州吴县三元坊附近,有一座园子,正是五代时吴越国广陵王钱元璙近戚中吴军节度使孙承祐的池馆遗址。几经转手,有些败旧。八月初,有人花钱将其连同附近的两三处院子买下,合为一处,然后大兴土木。这两处园子原本就景色秀丽,阁楼皆在,只是修整翻新而已。加上主人家不惜工本,广招工匠,日夜赶工。才两月就已经修缮一整。
等到九月底,新换了一批勇壮的苏州开元宫巡护营派人来驻防,四下仔细搜抄一番。没几天,提举苏州开元宫使,名动天下的刘状元郎带着正妻妾侍和丫鬟进驻此园。大家才知道,原来这园子的主人是他。
整个刘府分为两大部分,前部为前院,面积极小,三进的院子,不到十亩。前两进为待客办公之处,论起来属于提举开元宫使府衙。因为开元宫是道观,不可能专门给刘玄开一处官署来,只好按照惯例,请刘宫使在住所办公好了,反正这个官职也就是挂职。
此外这里同时也是左佥都御史行辕。枢密院都承旨的官署可以不管,反正就是能够参预军机,给予五军府、枢密院一些军务建议的名头而已。但左佥都御史行辕这个牌子必须要挂起来。这也是圣上派他来苏州的主要目的之一。
后一进为仆人们所住,粗使丫鬟和婆子等都住在这里。
后部为内院,面积极大,有六十多亩。内院左边为守拙园,名字取自状元郎在园门的那幅对联:“时多喜于新奇,则独思守拙;众方兴於功利,则苟欲循常。”
内院右边为原孙府池馆,名为沧浪亭,取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进得守拙园,只见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水阁遥通行坞,风轩斜透松寮。回塘曲槛,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翠。牡丹亭畔,孔雀双栖;芍药栏边,仙禽对舞。萦纡松径,绿阴深处小桥横;屈曲花岐,红艳丛中乔木耸。烟迷翠黛,意淡如无;雨洗青螺,色浓似染。木兰舟荡漾芙蓉水际,秋千架摇拽垂杨影里。朱栏画槛相掩映,湘帘绣幕两交辉。
守拙园分左中右三园。左园极小,只有梧竹幽居、听雨堂、涵青亭,主要为刘玄读书所用,晴雯、麝月、金钏玉钏就住在这里,以便就近服侍。中园最大,有芙蓉榭、海棠春坞、浮翠阁、玉兰堂、雪香云蔚亭、松风水阁、问梅阁各处。更有刘玄听闻薛宝钗喜爱秀州嘉兴县梅花洲的景色,便叫工匠仿造了一处,名为香洲。
薛宝钗爱守拙园高峻清幽,更喜中园相连的芙蓉榭、海棠春坞景色优美,又在香洲之畔,就定了这里。尤二姐定了不远处的浮翠阁,尤三姐却选了旁边的玉兰堂。
右园与沧浪亭相接,有听留阁、缀云峰等,有小飞虹与沧浪亭的“明瑟楼”相连。
而沧浪亭四面环水,结连成湖,湖内侧由山石、复廊及亭榭绕围一周。园内以山石为主景,山上植有古木,山下凿有水池,山水之间也是以曲折的复廊相连。
“明瑟楼”筑于洞曲之上,居园之西南隅,近俯东园,平畴村舍,远眺园景,隐现山前。楼为三层五间,楼上三面置有明瓦和合窗,楼边有一峰屹立,以太湖石堆砌而成,上镌“一梯云”三字。此处雅洁清新,有水木明瑟之感。故而取水经注“目对鱼鸟,水木明瑟。”为名。
“明道堂”是园中最大的主体建筑,位于假山东南部,面阔三间,周围有“仰止亭”、“瑶华境界”。
假山另一侧便是“清香馆”。此处是水边临山一小园,周围编竹为篱,篱上交缠蔷薇、荼蘼、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篱边撒下蜀葵、凤仙、鸡冠、秋葵、莺粟等种。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罗、剪秋罗、满地娇、十样锦、美人蓼、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钱、缠枝牡丹等类,不可枚举。遇开放之时,烂如锦屏。远离数步,尽植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向阳设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转过柏屏,便是三间草堂,房以草覆外,内以竹木为墙,高爽宽敞,窗槅明亮,上有一匾,上有刘玄手书“清心闻香”。
赵怜卿见到此处便喜爱不已,就定了这里为住所。
“翠玲珑”馆是连贯几间大小不一的旁室,前后芭蕉掩映,并植以各类竹二十余种。
“面水轩”又名“观鱼处”,面北临流,庭前古木参差交映,轩左复廊一条蜿蜒而东,两面可行,内外借景,隔水迎人。
刘玄带着正妻薛宝钗,由娇妾美婢陪伴着,在守拙园、沧浪亭转了一圈。站在沧浪亭的明道堂前,举目望去,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朱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
“哈哈,如此好去处,进可宴骚人剑客,羽士高德,谈玄机,论剑术,赋诗浮白,放浪山水。退可以伴玉颜知己,红袖翠蛾,弄笙簧,舞霓裳,吟花课鸟,笑傲其间。如此生活,神仙怕是也要羡慕我呀。”
当即刘玄挥毫写下词一阙,“湖上花,天水浸灵芽。浅蕊水边匀玉粉,浓苞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开烂熳,插鬓若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艳,玉轩晴照暖添华,清赏思何赊。”
趁着女眷暂未搬进园亭,只是在中园居住,刘玄遍请南直隶亲朋好友,故交世好,就连两浙那边的好友旧部,如李公亮、潘籍、明国维、宋辅臣、宁师道、徐天德等人,他也直接发了一份公文,以左佥事都御史的身份告诉他们,本官要参你们,赶紧过来面辩。
没错,按照国朝律法,右佥都御史以上的御史官可以合法合理地参劾几乎所有的文武官吏,但被参的人有当面辩解的机会。辩解完后,御史老爷可以决定是否还要参劾。没错,上了品阶的宪台老爷就是这么牛逼。
大家都知道刘玄这份公文是什么意思,憋着笑“诚惶诚恐”地狂奔到吴县,向御史刘大人面辩。
刘玄聚得数十好友,炫耀地带着他们游了一遍守拙园和沧浪亭,在他们的惊叹羡慕中得意洋洋,像极了一只公鸡。而后在沧浪亭面水轩里设宴,款待诸位好友。
状元郎请客吃饭,自然少不了做诗词。刘玄挥毫写下两首词,《渔家傲.观园亭记》和《临江仙.赴苏州任事》
“九月斗杓初转势…鱼欲戏。园林已是花天气。”
“鸣珂碎撼都门晓,旌幢拥下天人。…荆王魂梦,应认岭头云。”
众人齐声叫好。
第一首词自然是炫耀他的守拙园和沧浪亭美景。第二首词前半阙写他自己前呼后拥来苏州上任时的得意。他现在扶摇青云,名动天下,有这份得意却是应该的。下半阙说苏州是他梦寐以求的就任地,夸了一通苏州美景后,又自得地暗喻他现在带着美人来这里赴任,以后这苏州肯定会流传他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一番热闹后,众人自散去,薛宝钗等妻妾也各回了自己的住所,刘玄开始穿起道袍,过起他的神仙生活。不过刘大人没有如南直隶和两浙的官宦富贵人家一样,养戏班,召歌姬。只是关起门与娇妻美妾一起过日子,天气好了,就带着她们出去踏踏青,散散心。
很快,诗词跟着刘玄的风流佳话四下传开,大家都评论刘大人的放荡不羁,猜测那一园一亭的美景,羡慕嫉妒恨这少年状元郎的齐人之福。消息也很快传到了京师和内北苑。
看完那两首词后,又听完刘玄“风流不羁”和“假公济私”的等荒唐行径,皇太后愤愤地说道:“我就说这个刘四郎比他老师杨老西更不堪,没说错吧。荒唐放荡、骄奢淫逸,说得就是这个小王八蛋。亏得我们云萝儿一颗芳心却系在他身上。”
太上皇却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样不挺好的嘛。刘四郎不想着犬马声色,有人就该担心他是不是想着谋逆造反了。这样多好,大家都安心。只是我也没有想到,这个小王八蛋,居然这么花心。不收就不收,一收就是四五个。嘿嘿,这小子家里商号是卖虎-鞭的,可就这么有恃无恐了?”
“老官,我看你脸上有羡慕之色?”皇太后脸上闪着不善的神情。
“我羡慕个屁!我就看这小子什么时候被掏空身子。不过这样不行,要是真被掏空了身子,到时落到我们云萝手里,不成了空心萝卜,中看不中吃了?”
“老官,你还想着让云萝儿跟着刘四郎?她堂堂一个公主,下嫁刘四郎已经委屈了,还做妾侍。你可真敢想。”
“不是我敢想,而是云萝儿真敢做。她的脾性你不是不知道,真要绝了她这个心思,寻死不说,青灯古佛她肯定是会做的。你舍得?”
“呸!”皇太后想了会,还真舍不得,只好骂起肇事者来了。“这个刘四郎,跟他老师杨老西一样坏。不,是更坏,坏得头顶冒烟了!”
戴权在一旁就跟个木头人一样。心里却在念道:“娘娘骂杨老西骂了十几年了,终于换了口,我们听着也多了份新鲜感。”
第二百五十四章 姑苏城里开元宫
“官人,我们这是去哪里?”薛宝钗挑开马车窗帘问道。
“我们去横塘镇。”刘玄答道
“横塘?”
“横塘通胥口和越溪,连通太湖和京杭大运河,苏州水路交通的要冲。无论是去石湖、太湖还是灵岩,这里是第一站。是苏州西行北进的要津。”
薛宝钗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了。而是继续透过车窗的纱帘看着苏州城的景象。
街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停下来的人们有的在茶馆休息,有的在看相算命,有的在饭铺进餐,有的在商铺里挑选心仪的货品。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等。商铺中有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等等,更有药铺坐堂、大车修理、成衣裁缝等,各行各业,应有尽有。
出了胥门,刘玄一行暂且停了下来,找了家面肆,大家都吃了饱食。然后找了渡船过了胥江,驱车来到横塘枣市桥。这里商铺林立,扁舟密集,男男女女,说着天南地北的话,在这里或交贩货品,或雇舟待行。
从横塘穿到阊门城外,看到一座极大的酒馆,名叫近水楼。刘玄一行驻马停车,早有韩振过来包下了三楼,和楼主掌柜的在楼前等着。
刘玄从马车上扶下了薛宝钗和赵怜卿,晴雯、麝月、香菱、金玉钏后面两辆马车上下来了。
上了楼,刘玄打开了窗户,指着下面说道:“就是山塘河。你们看,这山塘河里全是灯船,到晚上点了灯,明晃晃的,在河里一来一往,甚是好看。从横塘到这里,可以说是‘画船灯舫,山塘七里烟笼;茶寮酒肆,长堤一路花香。’”
香菱在一旁一脸的仰慕地说道:“四郎,能给我们讲讲这姑苏往事吗?”
“好,那我就卖弄一二了。”刘玄笑着说道,“这苏州,古名阳羡。东际大海,西控震泽,山川沃衍,江南之都会。拱南都以直隶,据江浙之上游,擅田土之膏腴,饶户口之富稠;文物萃东南之佳丽,诗书衍邹鲁之源流,实东南之大郡。”
这时,在纱帘外面伺候的掌柜笑着说道:“状元郎就是状元郎,博才多学,说得一点都没错。”
刘玄转过头说道:“掌柜的,那你说说这横塘、山塘一带的风情。”
“回刘大人,诸位夫人,横塘至山塘一带,每年必数集,每集必灯舫如云。首先是元夕,谓之灯节,市廛悬灯最盛。其次则清明节,游人亦众。又次为端午节,南北濠一带,则龙舟竞渡之集点。又次为六月廿四日,号荷花生日。则游船群集于葑门外之黄天荡,俗以其花盛,通称荷花荡矣。”
“没错,素问苏州六门:葑、盘、胥、阊、娄、齐。那六门中只有胥、阊门为盛,乃舟车辐辏之所。真个是:‘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东西,五更市贩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齐。’”
“刘大人一句话说尽了苏州此两门的繁华。”掌柜的大声叫好道。
薛宝钗在一旁说道:“既然官人如此尽兴,何不赋词一阙?”
掌柜的在纱帘外听到了,欣喜如狂,连忙说道:“刘大人会试时,写了一阙望海潮,写尽了杭州美景。后又太守杭州,一时传为佳话。我等姑苏百姓闻得刘大人治所苏州,是翘首企盼,希望也能写一阙词,为苏州扬名。今日有夫人提倡,还请刘大人赐墨宝,已成我等夙愿。”
“你这掌柜的,果真一张巧嘴啊。来上笔墨。”
刘玄挥毫写下,“青玉案·苏州行,凌波不过横塘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凌波不过横塘路,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刘四郎。状元郎这阙词,我等姑苏百姓当也不羞于临安了。”掌柜的大声叫道。
薛宝钗和赵怜卿看完后,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这阙词中虚写的相思之情之下,读到了发抒郁郁不得志的闲愁。想着自己的夫君,有匡扶天下之志,却被派到这苏州守道观,确实该发发牢骚。
在近水楼待了一个时辰,众女上了马车,刘玄上了马,在黎文忠等人的护卫下,一行人往回走。
一路上只见小桥流水人家,粉墙黛瓦;状元宰相故宅,庭院深深。一重重,门楼堂楼走马楼;一进进,轿厅客厅纱帽厅。数不尽的才子佳人,阁老人家。真个是“风烟十万家,水埠两岸边。画桥岂三百,幽巷数不清。”
第二天,刘玄带着妻妾美婢又去了他的任所,开元宫。
开元宫原名真庆道院,始建于西晋年间,有殿宇三十余座,分有山门、三清殿、弥罗宝阁及二十一座配殿。
先到开元宫前,直见各家店铺俱悬异样名灯,别具精致,能教龙马生辉,亦使群芳生色。又见流星花爆,不绝街前。观门前旁边有一块大空地,里面有各种江湖杂耍,有变戏法、木偶戏、耍猴戏、西洋镜、唱小热昏、卖拳头、说露天书等等。锣鼓响处,围满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据闻观门前的医卜星相更也是一大特色。各路“神仙”在这里讨饭吃。
三清殿前是传统的年画市场,出售桃花坞出版的各种画张,如神轴、灶神、门神、百寿图、送子图、凤穿牡丹、鱼跳龙门、岁寒三友、梅开五福、岳飞抗金、关羽夜读春秋、二十四孝等等。直入观门,见两边买卖铺面十分整齐,往来游人滔滔不断。此时将交冬令,各省的人都到苏州来贩卖画片。只见开元宫两廊下壁间地上,铺设得花红柳绿,热闹非常。
薛宝钗等人见了这番情景,不够目瞪口呆。在她们想来,开元宫这种真人神仙修道的地方,应当是僻静幽雅,却想不到这般接地气,满是世俗气息。
来接驾的开元宫宫监、都事面露尴尬之色,只能以前朝遗留下来的传统为托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开元宫也是如此啊。”刘玄却笑着说道。
第二百五十五章 宫使无私断公案(一)
苏州州衙偏厅里,苏州知州桂修文坐在上首,左手边坐了十来个人,右手边却只坐了四个人。
外面已经是初冬天气,厅里却是热火朝天的,吵得热火朝天。
“你们仗势欺人!以为我们苏州人好欺负是吗?”
“我怎么欺负你们了?我们真金白银地掏工钱雇人,怎么?还犯法了?”
“你们明明知道那些人是我们的雇工和老织户,却在那里挖墙脚,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这些雇工和织户没活干了,闲在那里,我们掏钱雇请他们,合法合理啊。怎么,那些雇工和织户卖给你们了?”
“李若松,你这是来砸场子的是不是?别忘了,这是苏州不是松江!”
“是苏州没错,可也是国朝的苏州,是讲王法的。”
“苏州织工织户世代相传,终身为职,不可轻转。丝织棉织不可随意转职,这是祖宗传下来的成例子。”
“不知你们这位祖宗是哪位?他传下来的成例,居然连太祖高宗定下的国法都要避退!”
“这是强词夺理!谁这么说了?有国法我们守国法,国法不到的我们遵祖先的成例,难道有说错吗?”
苏州丝织行会的会首气急败坏地说道。
身为利丰社大掌柜的李若松可谓是舌战群贾,面对十余位苏州丝商,半分不落下风。
薛蝌默然看着这一切。他知道,这是半年来,苏州丝商棉商对自家利丰社步步紧逼的一次绝地大反击。
这半年来,利丰社在松江的纱厂和布厂如火如荼。从去年开始,利丰社在东家薛规的暗中布置下,大肆收购和囤积棉花。
国朝的棉花来源自天竺和大食,前周初年大力推广过,但是因为纺纱和织布技术跟不上,中间几经起伏。但是数百年下来,国朝在南直隶的松江、江对岸的通州、两湖、两淮、岭东、北直隶、关东和中原、关中、陇右等地都有不少的棉田。只是纺纱技术依然跟不上来,纺纱、织布勉强够用,还有很大一部分棉花就作为棉被棉衣的填充料。所以棉布的重要性从夏税排序-绢、丝、布、棉就能看出来。
自从宋恪元跟同僚们帮忙发明和改进了纺纱、织布机器后,利丰社的棉纱和棉布生产能力就开始数十倍地增长。织出来的棉布密实,比绢绸结实耐用,又便宜,一下子成了普通百姓们做衣物的首选。而且利丰社织布产出翻倍之后,布价开始往下掉,这样百姓们更买的起了,从而产生了一种“良性循环”。
嗯,这是刘四郎发明的词。
利丰社的棉布在国朝大江南北广受欢迎,也受到高丽、东倭、南海、西洋海商们的追逐。这种百姓日常消耗的物品,虽然没有丝绸值钱,可细细算下,挣得不比丝绸少。
眼看着棉布需求跟做了二踢腿一般向上窜,利丰社这些时日的布局也开始发挥作用了。先是昆山、太仓、常熟等苏州北部县,接着是常州、润州、金陵、扬州等州县,大批棉布织工织户被吞并。这些几乎完全手工的老式棉纱棉布作坊,在利丰社的冲击下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利丰社一月的棉纱棉布产出是这些作坊一年产出的数倍,所费人手连三成都不到,怎么拼?加上利丰社在南直隶很有官面,所以到十月份,南直隶的棉纱棉布作坊,稍有规模的几乎全被利丰社无声无息地吞下。
棉纱棉布作坊搞定,利丰社开始向丝织业下手了。今年茧丝奇缺,丝业织工织户开工严重不足,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但是与那些分散又势弱的棉纱棉布作坊不同,丝业行会却是财大气粗。他们历年来赚了不少钱,幕后的靠山也是错综复杂,所以他们不怵气势汹汹的利丰社。而两边的暗斗最先在丝织重地-苏州展开。
你来我往了几番,苏州丝织行会有些顶不住了。今年茧丝不足,整个苏州丝织行会没得什么钱赚。相比之下,今年赚得盆满钵满的利丰社却是拿钱砸人的土豪作风。
俗话说,钱是人的胆。今年铁定要亏本的苏州丝织行会面对利丰社的步步紧逼,落在下风,只好撕破脸,闹到苏州知州老爷面前。
丝织行会不仅是苏州纳税大户,更是坐地户,跟州县衙门的关系非常密切,任谁做苏州知州,都要卖他们五分面子。可是利丰社怎么会怕了他们?
薛蝌原本就一直在松江州上海帮着打理纱厂和棉布厂。他堂兄薛蟠被伯父薛规派到刘四郎跟前效用,先是做了一段时间的杭州左缉捕使臣,后来又去严州平贼前线历练了一番,保荐奏章里有了他名字,最后论功下来居然得了个正九品昭武尉。然后分到他大舅哥,杭州守备宋辅臣属下。
没错,在刘玄跟薛宝钗大婚后回到苏州没多久,薛蟠跟宋辅臣的妹妹宋细娘定了亲,准备跟明国维一起成亲,就等着贾府二姑娘迎春送到杭州来。
然后薛蟠居然给委了北新关巡检所巡检,装模作样地到三吴最肥的差所上任去了。薛家生意完全靠他不得,薛规就把薛蝌提携出来,挂了利丰社二掌柜的差事,开始全面接手薛家的生意。
这次薛蝌跟着李若松来苏州,也算是一次历练。能够在苏州站稳脚,对于利丰社意义极其重大,薛蝌深知这一点。
但是看到丝业行会的人咄咄逼人,坐在上首的知州桂修文不吭声,态度暧昧,薛蝌知道今天这一关怕是没有那么好过。这个桂修文,前两日来拜访他时,收礼品时笑容满面,一口一个既然是薛家的事,也就是他的事,胸脯拍得山响,结果到了见真章时,屁都不敢放了。
苏州丝织行会的人应该是看出了知州桂修文的心思,理直气壮起来,反倒不急了。反正大势在他们那边,利丰社你说破嘴皮子去,也抵不过知州一纸判词。
这时,有门子急匆匆跑来,在桂知州耳边低语了两句。只见桂修文从座位上猛然间弹起来,撩起前襟,慌急着忙地奔出了偏厅。
第二百五十六章 宫使无私断公案(二)
过了一会,只见一行人走了进来。打头的男子,不过二十来岁,头上带一顶苏样的百柱鬃帽,紫花细布大袖子道袍儿,脚穿白绫袜和玄色浅面靴头鞋,罩着水绿绉纱夹袄,并青色棉布裤子。
明明是得道羽士打扮,却无出尘脱俗之风,自带了六分威仪。目光扫来,如神目电炬。身后两位护卫,着轻甲,配刀刃,身形魁梧,不怒而威。
眼尖的人立马就认出来了,正是最近苏州风头最劲的提举开元宫使刘玄刘状元郎。桂修文紧跟在他身后,微弯着腰。
“草民见过刘大人!”众人连忙唱喏作揖,行大礼道。
“都起来吧,”刘玄一边说着,一边自坐在上首。兰瑜、黎文忠则站在了他身后,如同左右护法。
“桂大人,你也坐。”刘玄客气地说道。
“谢大人。”有仆人搬来一张凳子摆在旁边,桂修文客气了一声,也坐了下来。
“诸位乡贤也请坐。我只是一道观宫使,清散闲人,没有那么大的官威。都坐吧。”
众人对视一眼,都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刘玄扫了左右两边,偏厅里一片寂静,外面风吹落叶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大家都屏住呼吸,听刘玄开口。
“你们的争执我听说了,这次来,本官不站在任何一方,只站在官面上说话。”刘玄直接点明来意。
“你们争什么,为什么争,我不管。我只是告诫诸位,今年茧丝歉收,苏州诸多织工织户没了生计。我不管是你们雇,”
刘玄指了指李若松这边,继续又说道:“还是你们守职。”他的手又指向了苏州丝织行会等人,“我只有一条,这些人必须有饭吃。”
“我摸过底了,到这月,苏州丝织行会没有活干的织工有三千五百左右,私家织户七百五十户。这些织工和织户连同家眷,有两三万人。利丰社雇他们,必须给足工钱。丝织行会让他们守职,必须给平日工钱的七成当度日养家开支。”
苏州丝织行会十余人一听就受不了,没活干还要养着他们,这不合规矩。以前没活干时的守职,随便给个三瓜两枣。现在你刘大人一口就说要平日工钱的七成,那他们这些丝商不得亏死?原本今年就没有什么钱赚,再这么一搞,岂不是还要往外掏钱了。
受到众人鼓励的会首刚要开口反驳,却发现上首的刘大人也停了口,正盯着自己。那双眼睛透出来的神情让他不寒而栗,连忙把话吞到肚子里去。先听刘大人说完,现在插话打断他的话,万一被发作一番,等于白受。
看到没人说话,刘玄继续说道:“这些织工织户,都无土地田食,所以没有工钱就没有饭吃,没有饭吃就会生乱。”
说到这里,刘玄环视一圈,语气越发地不善,“这苏州要是生了乱子,本官自会弹劾在这里牧民的州县官吏。只是闹了乱贼,怕又是要本官领兵来平乱。到那时,本官少不得要借诸位的人头来祭旗。”
听着刘玄这语气平淡,却杀气腾腾的话,桂修文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知道,这位从五品状元郎自从陪着妻妾在苏州逛了十来日,便易装便服,只带了几个随从护卫,行走在苏州诸县的田间乡野,走访寻探,谁知道他掌握了什么。
天官杨阁老整饬吏治正搞得如火如荼,正当口,苏州要是稍微闹出些乱子,这位状元郎妙笔生花地添油加醋一番,自己就不仅仅是被夺职了,窜贬三千里都是轻的。
坐在左边的苏州丝织行会一干人等,更是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刘状元而今的官职,可是在隔壁两浙靠数万颗首级保上来的。真要是如他所言,没饭吃的织工在某些人的煽动下闹事,十有**真就是这位刘大人奉旨来弹压,南边的两浙团练军可能远点,但是新编练的南直隶团练军就在常州,昼夜就到。而领军的就是刘大人的老部下,南直隶兵马左都监、团练使封国胜。
到时领了王命旗牌的刘大人,把自己这十来位草民商贾绑到军前,砍了人头去祭旗,也就一道手谕的事。
刘玄说完后,看了一圈,发现众人已经听进去他的话了,便说道:“我话已至此,你们好自为之!本官还要去开元宫打个蘸,先告辞了。”
说罢,刘玄朝桂修文拱拱手,然后扬长而去。
桂修文送完回来后,脸色几变,最后咬牙切齿道:“正如刘大人所言,不管你们如何争,那些织工必须有饭吃。不管是你们雇,还是你们守,都不得少于平日工钱的七成。要是真生了事端,不等刘大人发作你们,本官先把你们当堂杖一百,再示众三日。我不好过,你们也休想安生!”
涉及他的乌纱帽,桂修文顿时不斯文起来。不过这每一句话,都是直指苏州丝织行会。会首等十余人,垂头丧气坐在那里,却不敢再多说半句。
当天下午,薛蝌、李若松被引入到刘府前院签押房。
“小民见过刘大人。”
“薛三郎,文柏,你们两位都是自家人,不用这般客气。”此时的刘玄变得十分和气随意。可薛蝌、李若松两人却还是恭恭敬敬的。
“都坐吧,”刘玄示意丫鬟上茶,然后缓缓说道:“叫你们来,是有件事商议。”
“请刘大人吩咐。”
“今年开春的时候,我就跟岳丈大人商议好了,刘薛两家,还有其他几家,联手筹银在金陵、番禺、江夏、成都、洛阳设点,溢价收购当地的茧丝。共得茧丝一万一千担,三分之二贩到杭州,余下的贩到金陵。”
薛蝌和李若松一听,心里顿时起了惊涛骇浪。从六月份开始,三吴的生丝价格一日数涨。到浙西报捷时,涨到了最高峰,比往年最高价还高出了七成。这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情。妖教祸害了浙西三州,又波及了杭、越、明等州,重创了这里的丝茧收成。
可是从九月份开始,两浙的丝茧价格开始缓缓下落,苏州等地的茧丝价格却猛地上涨,还有价无市,好容易来一船茧丝就被抢得精光。原来根底在这里。以前在东南,两浙跟南直隶争茧丝,而在南直隶,是金陵跟苏州争茧丝。现在联手从各处收上来的丝茧优先供给了杭州和金陵,那苏州缺丝就是肯定的。
收来的茧丝大部分贩到杭州去,一是那里的价格最高,二是两浙基本上是跟刘玄亲近的人在主政,把茧丝缺口补上,让两浙今年的丝绸税赋不会降得太低。既能赚钱,又能卖份人情,何乐而不为。
至于金陵那边,不仅薛家有丝织厂,一堆的亲朋好友也有丝织厂,也是既能赚钱又能卖人情的事。
“现在茧丝还有几百担的余尾,过些日子要通过运河,经苏州运到杭州去。我已经叫人放出风声了,点明了有人贩丝到杭州,却不肯卖给苏州。”
“我相信,你们管着利丰社的事,筹谋拉拢苏州的织工织户,肯定在里面收买了人手。我要你们派人把这个消息,也散到苏州的织工织户耳朵里去。此外,你们也心里有个数,那些改投过来的苏州织工织户,你们好生看紧了,不要胡乱裹到一些破事里去。”
薛蝌和李若松心里一惊,连忙应道:“小民记住了。”
李若松两人,刘玄叫住了薛蝌。
“薛三郎,我家娘子跟我说,过几天外父和外母大人要过苏州来,给蟠哥儿婚事做准备,完了还要住段日子。娘子特意叮嘱道,说你为薛家公中之事来回奔波,令妹在金陵孤零一人,没得人照顾。所以想让你写封信回去,请令妹跟着外父外母大人一并过来。反正你这些日子要在苏州待着,你们兄妹也好相聚些日子。”
“谢大人和夫人惦记着,我这就去封信,让舍妹跟着过来,也好路上侍奉伯母。”薛蝌连忙应道。
等到薛蝌也走了,孙传嗣走了进来。他在浙西立了军功,被保举为从七品宣教郎。刘玄帮他运作了一番,实授巡察苏、常、松江三州御史。这些日子一直在三州各县吊刷案卷,昨日才回到苏州吴县来的。
“大人,你这是故技重施啊。”
“哈哈,计谋不怕老旧,只要管用就行。”
“想不到大人这次选了苏州来开刀啊。”
“不是我选的。东南财赋,姑苏最重。东南水利,姑苏最要。东南人士,姑苏最盛。当今圣上,嘴里不说,却话里话外给我暗示了好多回,南直隶,先苏州,再金陵。作为臣子,当然要谨遵圣意了。”
“所以大人自表请罪,再求职苏州开元宫使,怕是早有预谋的吧。”
“哈哈,传嗣,看破不说破。只有请了罪,圣上才能像是开玩笑一般地示恩,让我选官做,这戏才演得下去。看到了吧,传嗣,这当官啊,不仅要学问好,还要会演戏,而且最好是要能浑然自然,才是最高境界。”
孙传嗣拱手笑着道:“那还请刘大人指点一二。”
“当官做事,四种境界,有声有色、有声无色、无声有色、无声无色。我此前是有声无色,现在勉强无声有色。而传嗣你现在还是有声有色,所以还需再努力。”
说罢,刘玄跟孙传嗣不由都大笑起来。
第二百五十七章 甄贾宝玉会金陵(一)
“琏二哥,听说甄家府上这位公子也叫宝玉?”贾宝玉问道。
“没错。这位哥儿名叫甄宝玉,甄老爷的嫡生独子,甑府老祖宗在世的时候最是疼爱这个曾孙。她过身后,甑府老太太继续视他为眼珠子,阖府上下,捧在手心里都怕捂化了。”贾琏看了一眼贾宝玉,悄声说道。
十月初九,太上皇万寿节时,皇太后传下懿旨,进贤贵妃为皇贵妃,进贾妃、周妃为贵妃,册为德贵妃、顺贵妃。接着圣上降旨,以贾政、周淮安身为国戚,恪尽职守,臻于至善,赐爵,以贾政为毗陵候,周淮安为陇安候。
贾母在接过封侯旨意后,不知为何转了性子,居然压下了王夫人的反对,让贾宝玉跟着贾琏走一趟杭州,除了送迎春到杭州成亲之外,还要探望在三吴任职的贾政。同时护送探春、惜春和史湘云南下,顺路到金陵探望薛老爷和薛太太后,三位姑娘还要作为娘家人去苏州,一起给迎春出嫁壮声势撑场面。
与此同时,贾宝玉和贾琏还要作为贾家代表,去赴薛府的娶亲宴,可谓是肩担多项使命。
“哦,琏二哥,不知这位宝玉贤弟喜好什么?有什么异禀之处?”贾宝玉也满了十六岁,临行前应该是受了老太太的切切叮嘱,努力做出一副通晓世事、与人好生打交道的样子来。
贾琏笑了笑,便继续说道:“这位甄宝玉听说打小就有怪癖,读书时必得两个女孩儿相伴,方能认得字,不然就心里糊涂。他还嘱咐跟在身边的小厮们万不可唐突了‘女儿’二字,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不然便要烂牙的。”
“平时在外,在学堂里,经常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但一放了学进了内院,见了那些他的姐姐妹妹们,就立即变了一个人似的,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甄老爷也曾趁着府上老太太出去烧香拜佛,好生教训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次挨打痛得受不了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说是这样可以止痛。”
贾宝玉听得目瞪口呆,顿时心生知己之心。这一位,怕是比自己还要更痛惜女孩们,既然有同好,只要长得还过得去,当好生结识一番。贾宝玉暗暗在心里下定决心。
贾琏一眼就看出自己这位堂弟的心思,又继续说道:“听说前年正月,这位甄府宝玉兄弟突然得了一场大病,在病榻上做了一个怪梦。说是进到一处真如福地的庙宇,在里面见到了家中女儿的终身判词以及无数女子变鬼怪、变骷髅的幻象。梦醒后就开悟,儿时的淘气一概不要,立志功名,实意读书。”
贾琏这两三年,跟薛家生意往来密切,一年至少要来一回金陵,对这边的世家名门了解得非常清楚。
“甄府的这位宝玉兄弟幡然醒悟后,苦读了一年书,居然考中了生员,成了秀才,去年南直隶大宗师年考,居然拔得优异,被保荐进了南都国子监。不过好像今年的秋闱却是可惜落选了。”
贾宝玉一听顿时心里凉了半截,这世上真的没了自己这等骨骼清奇的情种活路了。原本还以为找了一位志同道合之人,想不到也成了追逐科举考试、钻营仕途经济的禄蠹。又想起这次送二姐姐出嫁,其余三位姐妹们去苏州“探亲”,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聚,荣国府后院,曾经的莺莺燕燕,现在却变得冷冷清清,不由悲从中来。
贾琏一看,这位大爷又要魔怔了,连忙出言打断贾宝玉的思绪。
“宝兄弟,这甄府不仅是我们贾府的老亲,更是得了太上皇的恩宠。老祖宗是太上皇的奶娘,老太爷是太上皇的奶兄。到甄老爷这里,金陵体仁院总裁做了两代人三十年。当年太上皇巡幸江南,四次过金陵都是住在甄府上。”
贾宝玉虽然心不在焉,但聪慧的他自然听出了贾琏的话外音,有气无力地应道:“琏二哥放心,我不会误事,在老亲这里丢了府上的颜面。”
甄应嘉长得一表人才,是贾宝玉见过的最有英俊也最有富贵气的贵人世叔。只是他虽然语气热情,但眼角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惶惶之色。贾宝玉应该猜不出,但贾琏却能猜出一二来。
自从太上皇禅位后,这位甄老爷似乎有些着急了,上蹿下跳的,不知忙些什么。尤其两位太上移宫内北苑后,更是乱了阵脚。贾府好歹出自勋爵世家,跟着这些人家还能同气连枝。又跟军将世家沾着亲,多少有些照应。
甄家虽然在太上皇秉政年间宠幸无双,但既非正牌子的勋爵世家,又跟军将世家挨不上边,想跟士林儒生亲近,人家又看不起他们,没一个真心实意相交的。所以这两年为了保全府上的荣华富贵,甄老爷可以说绞尽脑汁,却收效甚微。
前些日子在京师,贾琏请钱富贵喝酒,偶尔听到一句,甄老爷居然到太上皇跟前求情面,为其子甄宝玉请旨赐婚尚宝庆公主,却被一口拒绝了。
当时贾琏记得钱大官人提起,甄家是南直隶藩库的借钱大户,更是南直隶户曹逋赋名册里的头号。户部杜大人早就盯上他们家了,只是没有确凿的罪证,一时不好发作了他们。毕竟不好拿逋赋或借钱不还来当罪名,甄府又不是不还,只是拖欠着而已。
寒嘘了几句,甄老爷借口还有要事处理,叫家人带贾琏和贾宝玉去见甄宝玉。
“琏世兄,宝世兄,甄某有失远迎,万请赎罪,里面请。”甄宝玉站在前院门口相迎。
贾宝玉见这位贤弟,面如冠玉,唇若丹点;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贾宝玉居然有照镜子的感觉。果真如自己想象,一位风流人儿。
贾宝玉顿生结交之心,而甄宝玉见了贾宝玉这潘安相貌,宋玉风采,也是心生喜爱。两人手拉着手,在院门口说了好一会话,初次见面,却像是三世夙旧。
幸好贾琏知道他们这种人的痴呆举动,站在一旁也不催促。直到甄宝玉意识到失礼了,这才告了罪,请贾琏入院,然后跟贾宝玉手挽着手进了院子里。
第二百五十八章 甄贾宝玉会金陵(二))
“薛老爷和薛太太似乎前些日去了苏州,为蟠哥儿娶亲做准备。”甄宝玉听完贾琏说了来意后,微皱着眉头说道。
“是的,我们在瓜州就接到消息了,原本想着直接从京口入运河。但想着金陵这边还有一堆的老亲故友,总不能过门而不入。且我家的宝玉兄弟,难得出来一回,必须要到诸位亲友府上拜访。”
“多谢琏世兄和宝世兄牵挂,有心了。”甄宝玉连忙拱手感谢道,贾琏连忙回礼。完事后在心里感叹,这甄府的宝玉听上去比自己的宝兄弟还要痴迷顽劣,想不到历练一两年后,变得这般知礼达练了。自己宝兄弟跟他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上回薛府嫁女,我府上应当亲自去捧场。只是亲事远在京师举办,家父官职在身,脱离不得。在下又要备考秋闱,只能派人去礼,无法到场,真是罪过失礼了。”甄宝玉继续说道。
“这次薛府娶亲,又恰逢贵府送嫁二姐儿,喜上加喜上。家父已经接到了薛府和明府的请帖,届时将率在下一同去苏州赴宴。”
这时贾宝玉在一旁略带不满地说道,“薛姨父怎么想着在苏州办喜事呢?在金陵办多好,到时我们还可以在甄府多盘桓几日。”
甄宝玉看了一眼贾宝玉,就像看以前的自己,默然不做声。
贾琏笑着解释道:“薛老爷这是在帮着我们贾家。二姑娘出嫁,从京师送出阁,千里迢迢的,多不方便。而且这边全靠侯爷一人支撑着,总有疏忽遗漏之处,届时怕丢了贾府的颜面,扫了明家的情分。再说了,老爷他是有官职任事的人,在杭州肆意大办,恐怕会引发地方上不好的风评。”
“所以薛老爷干脆在苏州置办了一处宅子,作为夫家,从杭州迎娶宋家小娘子。又能作为二姑娘的娘家,侯爷,宝兄弟你和我,再加上几位姑娘们,都是娘家人,二姑娘出闺时就热闹多了,也体面多了。”
甄宝玉在一旁连连点头道:“琏二哥说得没错,薛老爷不愧是贵府上的至亲,处处为贵府和贵府二姑娘着想,要是我们府上也有这样的至亲,该多好。”
最后这句话,甄宝玉像是在开玩笑,却有几分唏嘘。贾琏听出来了,却没有接话。倒是听得这么一解释,心情转好的贾宝玉说道:“宝贤弟,到时我们一起去苏州好了。”
“我巴不得这样。我府上的姐姐妹妹们听说贵府上的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还有史候府上的史姑娘来了,都托我央求下,来府上坐一回,谈谈话也好。到时我们再一起结伴去苏州好了。”
“这是好事啊。应当这般。”贾宝玉满脸欣喜,满口答应了。他也想拜访下甄府的姐姐妹妹们,听说跟自家府上的姐妹们一样,都是仙葩里的人物。
贾琏心里却叫苦,自家的这位小祖宗啊,你可少惹事啊。幸好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托词也准备好了,于是一脸痛惜道:“真是可惜了。二姑娘的亲事日期不远了,还得去苏州做些准备,实在是耽误不得。宝贤弟,等亲事忙完,我们一起结伴从苏州回金陵,到时再到贵府盘桓些日子,我们兄弟几位好好叙叙情。”
他可是深知这次送三姑娘、四姑娘和史姑娘到苏州的真正使命。他看清楚了,老太太也看清楚了,而且宫里的德贵妃也悄悄捎来话,含蓄的话里其实是一个意思。
这回贾府能够复起,一大半的功劳靠得是刘玄。没有他帮忙,就没有今日的贾妃,就没有今日的毗陵候。有他这个亲戚,军将世家和文官士林都会照拂贾府一二,只要有好事带着你玩,不要再像以前游离在朝堂权力之外,那就是万幸。
所以老太太和贾妃都很清楚,刘四郎这条线必须栓紧了。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万一贾妃产下龙子,要是有刘四郎带动他背后的人脉全力支持,也是有机会问鼎那个位置的。
怎么拉紧关系?银子人家刘四郎不缺,进官加爵,贾府又使不上劲,那就只有在美色上下功夫了。听说刘四郎修了一座守拙园、一处沧浪亭,用来金屋藏好几位娇,大家都以为把住了刘四郎的嗜好。可暗地里送美女的络绎不绝,却全被刘四郎严词拒绝了。这又让人摸不到头脑。
贾府却是知道刘四郎的真正秉性,府里的几位姑娘跟他又相熟,这么好的优势不用起来,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所以才有而今这么一出。贾琏也知道,万不敢让几位姑娘在甄府里盘桓。江南都知道甄宝玉的名声,要是跟自家府上的几位妹妹沾了边,跳进长江也洗不清了。
而且贾琏想得更深,妹妹们不敢送来拜访,他连贾宝玉都不敢单独放进甄府里去。这两三年,贾府在逐渐复起,甄家却是日渐败落。听说甄老爷想法子都快要想魔怔了。真把贾宝玉放在甄家住几天,甄老爷难保不会把主意打在这位毗陵侯的嫡子身上。依着宝兄弟的性子,见了漂亮的姐姐妹妹们,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要是这么一厮混,传出什么闲话来,这就跟黄泥巴掉进裤裆,如何说得清?
贾府是在复起,可要是搭上甄府这个累赘,只怕以后就难说了。明眼人都清楚,圣上跟他的那伙臣子都等着拿甄家开刀,而卢文韬那伙旧臣一系,跟甄家也没有太深的关系,到时候也不见得愿意出力保一把。贾府好容易复起了,可不能又被拽了下去。
这年头,再亲的老亲也没用,先顾着自己再说吧。
可贾宝玉却说出了一句:“琏二哥先送二姐姐去苏州,我跟三姐姐,四妹妹和史姑娘在甄府上住下,到时跟甄老爷和宝贤弟一起去苏州。”
贾琏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耳刮子,我真是造了什么孽!当初就应该留他在船上,我自个来甄府拜访,面子上过过礼就好了。这得多缺脑子的人才说出这样的话。没有长辈带着,就在人家府上住下,甄府怕是愿意,可自家府上的老太太知道了,非得打屎自己不可。
贾琏脑子在飞速地想着推辞,倒是甄宝玉还是懂些世故,听出不妥,又看到贾琏的脸色,知道贾府万分不愿意,不愿自讨了没趣,便主动说道:“这样倒不必了。我们两家是老亲,不必虚礼了,且贵府二姑娘亲事迫在眉睫,贵府几位姑娘怕是还要去帮忙,不急在这一时,等你们回来再说。”
甄宝玉继续说道:“我们甄府出自苏州,那边颇有些产业,而且祖屋园子整治得不错,在苏州也是有名。待会我请老爷派个管事跟过去,两位世兄闲暇时可以去那里逛逛。”
“那真是多谢了甄贤弟了。”贾琏看了一眼还面有不甘的贾宝玉,连忙应了下来,把这事钉牢了,可不能再出幺蛾子了。
说了几句,只见甄府一位管事满脸仓惶,在门口说老爷请大爷过去。
见人家府上有事,贾琏连忙拉了贾宝玉告辞了,约好在苏州见面,然后匆匆离去。刚走到巷子口,只见一队队官兵冲了过来,不一会就将甄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贾琏脸色大变,叫心腹先去打探,探听仔细了再坐快船追上来报信。自拉着贾宝玉回到船上,只叫船家赶紧开船,离开这是非之地。
“琏二哥,看样子这甄府像是出了事,我们不去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好帮一手,毕竟都是老亲。”
“我的宝兄弟,你能帮上什么忙?他甄府是什么人家?不是天大的罪过,有司敢发兵来围了甄府?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真有什么事,我们去苏州跟老爷和刘四郎商议,总比我们在这跟没头苍蝇一般要强吧。”
贾宝玉一听是这个理,也不再闹将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贾玉诚意救甄玉
贾琏一行人的三艘官船连夜赶路,顺风顺水,转瞬就到了润州京口。打探消息的仆人也坐着快船赶了上来。
“快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贾宝玉比贾琏还在要着急。
他在京师里见过一两回被抄家的府邸,也知道籍没抄家的惨酷。抄没分严惩、减等、从宽三种情况。严惩是惨的一种,不仅查抄全部家产,主犯流配,还要籍没直系亲属。或妻子同发往某某边塞军前效用,为军奴官婢;或没入教坊司,以为官妓,生不如死。
减等和从宽是恩自上出,圣上对部议定罪减轻处罚,通常是查抄全部家产,主犯流配,家人却免于同发往或没入教坊司,只是贬为庶民,是为减等。从宽则是不仅免于家人籍没为奴,还给予一定的赡养费,但查抄家产和主犯流配却是免不了。
贾宝玉见过被抄家的人家,披发赤脚,哭天喊地,人如草芥。想到神仙一般的甄宝玉和他的姐姐妹妹要是也成了这般,贾宝玉不寒而栗,心如刀割。
“回宝二爷、琏二爷的话,小的打探清楚了。前些日子,有太湖的水匪在运河望亭以东,苏州跟常州交界的地方劫船,抢走了三四百担茧丝。两州地方查了几日,毫无头绪。可这茧丝却是杭州织造局那边定的货,催得急。苏州和杭州只好延请神目御史刘状元郎,请他老人家出来查案。”
“刘青天端是厉害,半天就查出线索来,顺藤摸瓜找到了窝赃,是苏州一家大丝商。然后又用这大丝商把藏在太湖的水匪钓了出来,四五百人悉数被抓,还砍了几十颗脑袋。大家都说,这些水匪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明知道刘大人就在苏州驻守着,还敢在这里犯事,简直是打着灯笼上茅坑,找屎。”
“休说这些没用的,我只问这事跟甄府有什么关联?”贾宝玉不喜这人话语粗鄙,又半天没有转到关心的正题,不由出声叱问道。
“回宝二爷的话,我给金陵府一位捕头塞了块碎银子,得知那窝赃的苏州大丝商就是甄府名下的产业,那被擒的水匪头子也招供了,说他们一直都是甄府豢养,专门给甄府生意场上的对手使坏。这次就是接了甄府传来的密令,到运河上劫船,再转给了那家丝商织丝。原本以为做得神鬼不知,却不想被神目御史给查了出来。”
“这件大案已经由苏州常州两知州、两处守备和奉命来剿匪的江南团练使同审联具,上报到了南都留后府和刑曹。留后府刑曹紧急行文金陵知府和守备,先围了甄府,拘禁一干人等,等圣旨下来再说。”
贾宝玉听得脸色大变,喃喃地说道:“这可怎么是好?宝玉贤弟这鸾姿凤态,神仙一般的人物,却是要凭白受贪吏猾胥污辱了。还有那些瑶池仙女一般的姐妹们,从此却是要落入无尽苦海了。”
想到这里,贾宝玉跳着脚说道:“船家,船家,掉头,我们回金陵去。”
贾琏一把拉住他,大声呵斥道:“宝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贾宝玉转过头来,双目含着泪花,一脸的痛不欲生,大声泣诉着,“琏二哥,我们跟甄家可是老亲啊,真就眼睁睁看着他们遭罪,袖手旁观不管了?”
贾琏看着悲痛欲绝的贾宝玉,知道他的性子,一时也说不出话来,顿了一下,只好叹息地说道:“我的宝二爷,就算我们想帮,却能帮着做什么?”
“这世道就没得王法吗?甄府贵胄高门,诗书传家,怎么可能会去做勾连水匪这无耻之事?定是有人冤枉,我要去金陵府,去南都留后府击鼓鸣冤!”
“宝兄弟,你也知道甄府是高门世家,谁敢去诬蔑陷害他们家?”贾琏苦笑着说道。
贾宝玉一时语塞,迟疑一会说道:“这世上总有奸人见不得别人好,肯定是的,定是地方奸猾商贾,攀扯甄家,金陵府上下糊涂昏庸,才酿成这冤案。甄家宝玉贤弟,神仙一般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等十恶不赦之事!”
贾琏不知道该说贾宝玉善良单纯,还是愚钝糊涂。但不管如何,都不能让他回转去金陵。贾琏听完仆人打探来的消息,知道刘四郎掺和在里面,就知道这事万不敢沾身。一是知道刘四郎为人谨慎,不会胡乱下手;二来是他背后勾连着的人太多了。刘四郎出了手,这事绝对善了不得,他办的案子那回不搞得山动地摇的?
“宝兄弟,我们还是快些去苏州,老爷和刘四郎都在那里,有他们帮着做主,总不会让甄府受了冤枉。他们出声,总比我们两个瞎胡闹要强。”
贾宝玉一听没错,马上按住了性子,只叫船家快些开船,日夜赶路,直奔苏州。
到了苏州,两浙右参议兼领提举学政贾政贾老爷,正好去南都留后府禀公,顺路送两浙今年秋闱中试的举子们去京师应春闱,路过苏州时特意跟左佥都御史刘大人商议,延请他这位前科状元郎,给这些去应会试的两浙举人们上上课,故而借住在薛家在苏州置办的府邸里。
见到了父亲,贾宝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爷,请你大发慈悲,救救甄府和宝玉贤弟。”
贾政完全是懵的,不知道自己儿子唱的是哪一出。
贾琏连忙解释了一番,贾政一听,真是又气又苦,自家儿子还真是会找事。
“宝玉,”贾政做了侯爷后,气度大不同了,似乎没有此前那份苛刻了。
“此案经苏常两州知州、两处守备、还有江南团练使、苏松巡察御史四司联审,人证物证皆实,确凿无误。且案件出在南直隶,我是两浙的官,如何过问?”
“老爷身居要职,有直奏之权,自然能问天下不平之事。”贾宝玉诚切地说道。
贾政见自己儿子的魔怔又犯了,还是那般不知好歹,便狠狠地说道:“你如何知道甄府是蒙了冤枉?”
“甄府高门世家,甄世叔仪表堂堂,宝玉贤弟更是一表人才,怎么会做出那等下作之事?”
贾政不由冷笑道:“你只是见过甄家老爷和少爷一面,便认定他们是清白了,那按你这么说,这世上长得俊的都是好人,长得丑的就十恶不赦?”
“老爷,儿子只是想请你过问下这件案子,免得冤枉了甄家。”贾宝玉见父亲动怒,心底深处阴影顿时翻了出来,只是想着要搭救甄宝玉,便咬着牙强撑着。
“你说过问就过问?你当你老子是钦差巡按?再说了,甄府如此地位,就是南都留后李大人都不敢轻易判定,肯定是呈到京城里,请圣上乾坤独断。你还叫我如何过问?我来两浙赴任大半年,听得你在家里荒唐不堪,一味地嬉靡,更荒废学业,十天不曾去得一日学堂。想我贾家,诗书传家,却生了你这般不学无术的孽障。”
贾政越骂越顺口了,往日的父威和感觉全都回来了,可怜贾宝玉却在严父的怒骂下瑟瑟发抖。这里可没有太太和老太太护着,真要动了家法,那可吃不消。
第二百六十章 四郎震怒忿贾府
贾宝玉就这样被贾政拘在跟前。他做了两浙学政,收了几十位举人做门生,眼见着有进士要叫他座师,正是心气正高时,结果不争气的儿子到了跟前,一考问经书,就跟活生生吃了一碗蟑螂般恶心。于是就发了狠,一天破多少题,做多少策论,胆敢少半个字,家法伺候!
贾琏却是到刘府来拜访,刘玄在前院盛情款待。酒过三巡,贾琏按捺不住好奇,开口问道:“四郎,我在路上听闻甄家跟水匪勾结,还听说这案子还是四郎你查出来的,不知是个什么原委?”
刘玄看了一眼贾琏,不急不缓地说道:“大半月前,有一批茧丝从京口入运河,要运到杭州去,结果在望亭以南被人劫了,丢了三百五十担茧丝。船家不敢怠慢,当即去苏州和常州州衙报了案。两州府听说是杭州织造定购的茧丝丢了,便立即派了缉捕使臣四下寻探,四五日却没得消息。”
“两浙漕司闻知后,马上行文过来,措辞严厉。今年两浙茧丝歉收,全靠着外地输入的茧丝填补窟窿,所以每担茧丝都看得极重。两位知州被逼得无法,只好请我来断案。我查过,被劫的茧丝是从西川运来的,路途遥远,所以这会才到。我也问了几十位老织工,才偶尔得知这川丝跟江南、湖广、江西等地的茧丝有区别。只是川丝很少贩到这边来,所以知道的人极少。”
“有了这个线索,我就叫桂知州,派捕快等人乔装,到苏州各丝绸庄买回各色样布来,最后查到苏州旭东轩丝绸庄出的布里,掺了西川的茧丝。州衙当即密捕了绸庄掌柜的,这厮仗着是甄府的外管事,居然不把桂知州放在眼里。直到我出了面,才服了软。”
“可这厮一口咬定就是买来的扬州茧丝,我把知晓川丝的两位老织工叫来,说明白了这差异之处,那厮又说他就是买来的茧丝,着实不知中间商在哪里采办的,与他无关。我叫人抄了旭东轩丝绸庄的织场,他们胆大包天,那三百担被劫的茧丝就这样码在那里,大部分连外包装都没拆。打开后里面用于验收识别的杭州漕司片子原封不动。”
“人证物证皆在,那掌柜还敢狡辩,自然是上刑了。三木之下,那就全招了。我就叫人密报了南都留后和江南兵马司,说有水匪劫道,留后府刑曹和兵马司就遣了团练军过来。这边我让那掌柜的按约定写了封密信,递给水匪,说在某处还有一桩大买卖,然后就伏兵四起,一举拿下。”
“这甄府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贾琏心神不定地说道。
“是啊,前些年仗着太上皇的宠幸,得意忘形了。而且今上继承大统以来,一直在严令追索各地国库的欠款和欠税逋赋。甄家天大的窟窿,自然想着些来钱快的歪门邪道了。”
“这甄府有钱就赶紧还上,真个要钱不要命。”贾琏强笑道。
“甄府这是心存侥幸,总想着圣上多少眷顾些面子,不会下狠手。而且这世上,要钱不要命的大有人在。琏二哥,京兆府霸县黑山庄的那三十口箱子,你可真的藏好了?”
贾琏脸色变得惨白,手里的酒杯咣当就掉到地上去了。
过了好一会才哆嗦地说道:“四…四…四郎,你怎么知道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末为。甄府托你们保管的银两、珠宝等浮财,总共装了三十二口箱子。你府上管事周瑞亲自接的船,趁夜送到庄上去的。琏二哥,是不是见到你们贾家进贵妃的进贵妃,赐候爵的赐爵,复起兴旺了,便不知道姓什么了?”
听到刘玄这阴恻恻的问话,贾琏像是掉进了寒冬腊月冰窟里,被捞了起来又放到风口上吹,连骨头都冻疼了。
“刘…刘…四郎,真不是我的主意,是二太太她定的主意,说甄家是老亲,万不能推辞,却了这份情面。”
“你府上二太太和你媳妇,妇道人家,眼皮子浅短,见不得黄白之物。你在外面历练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没看透?是你的没人拿得去,不是你的,乱拿会被剁手的。六十万两银子,就买断了你们贾家的前程?”
“四郎,真不是我的主意。”贾琏惨白着脸,犹在争辩着。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主意。你媳妇眼热,就窜捯着二太太,两姑甥都是聪明人,小算盘扒拉得贼响。于是你就睁只眼闭只眼,顺水推舟而已。我看你们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是不是想着甄家要败落了,心里便存了贪墨这笔银子的念头了吧。
“只是这银子你们也敢吞?但凡你没有被这银子迷住心窍,还有一丝理智,定会告诉你府上老太太。她老人家知道这当口,这三十口箱子,就是三十箱火药,能送你们贾府老少一起早登极乐。”
贾琏没见过刘玄说过如此恶毒的话,知道这事大不妙,连忙拱手道:“是我一时糊涂,四郎,还请念在亲戚份上,拉我们贾府一把。”
“呵呵,你怎么就不想想,连我都知道你们贾府收了甄府藏匿的银子,皇城司和司内苑局那伙子暗探全是瞎子聋子?”
贾琏觉得几十个焦雷在头上炸开,他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他面无人色地喃喃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现在知道事情大发了。甄府被问罪是必然的,圣上肯定会借着这个罪名发作甄府,查抄家产,填补欠款和逋赋。而贾府明知道甄府还欠着一屁股的国库银子,却帮着藏匿钱财,这罪可轻可重。贾府刚刚是女儿进贵妃,老爷赐侯爵,很多人都眼红着。而这朝局又如此复杂,万一贾府被推了出来当了靶子和替罪羊,跟着甄府一块玩蛋,那就有大乐子了。
“四郎,四郎,你可要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啊。”坐在地上的贾琏连忙拉着刘玄的长衫衣角,苦苦哀求道。他大好的日子过得正滋润,还想着哪天等自己父亲,荣国府大老爷在星瞻州为国殉职了,他请刘玄等人帮忙,走走门路,袭个轻车都尉,也跟蓉哥儿一样,关起门来过快活日子。
可没有想到,一念之差就生了大祸。想到妻妾女儿被发送为奴,自己要去边塞充军,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贾琏吓得心肝尖尖都颤着疼。也顾不上仪态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着刘玄。
“唉,起来吧。”刘玄最后叹了口气说道,“我早就请人按照你的笔迹和口气,写了封出首书,悄悄递给了齐昂齐大人。”
贾琏一下子愣住了,过了一会他还有些迷迷糊糊的,迟疑地问道:“四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齐大人知道了,就等于圣上知道了。圣上会认为你们贾府顾着跟甄府老亲的情面,而那个时候又不知道甄府犯下的大罪,明面上不好拂下情面结恶甄府,但心里还是向着圣上,所以才有了那份暗地里的出首书。”
“谢四郎活命之恩,谢四郎活命之恩。”贾琏欣喜如狂,连连作揖道。
“你现在赶紧写信给老太太,把情况说清楚。拿谁做替罪羊,如何配合齐大人,她老人家应当自会处理。”
“我这就去写信。”
“琏二哥,我能保得了贾府一次两次,但不会每次都能保得住。”
“四郎肺腑之言,活命之恩,我贾家阖府上下,感激不尽,铭记在心。”贾琏郑重地行礼,恭声说道。
第二百六十一章 芙蓉谢里影人间(一)
回到守拙园芙蓉榭,薛宝钗连忙叫人去打热水,自帮刘玄解下了外袄。
看到夫君脸有愠色,薛宝钗忍不住问道:“官人,你不是请琏二哥喝酒吗?谈到什么不快之事了?”
“猪队友啊,这般带着拉着拖着他们,却还在那里出篓子拖后腿。几辈子的富贵人家,还见不得黄白之物。”刘玄牢骚了两句,便把情况简单地跟薛宝钗说了一遍。
“姨妈和琏二嫂也太利欲熏心,太糊涂了吧。”
“这一家子,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大老爷在侯孝康被定罪时还敢收银子请托,原本以为贾府只有这么一个奇葩,想不到全是奇葩。这等银子也敢贪?他们不知道甄家为什么能从南直隶藩库和内库里借出银子来?都是太上皇当年的恩典,同时也是打着为太上皇内库增财的旗号。现在又欠着国库那么多税赋,那些银子于私是皇家内库的,于公更是是朝廷国库的,谁敢沾边?偏偏这贾府就敢下手。”
“我看她们不是糊涂,而是太精明了。想着甄家肯定要败落,心里便存了贪墨这笔银子的念头了。只知道银子晃眼,却不知道这银子会咬手。”
说到这里,刘玄长叹一声道:“要不是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勋爵亲戚,我那管得了他们死活,让他们跟甄家作伴去算了。”
薛宝钗却是听出些意思来了。
“甄家这次逢大案,是官人早就定计好了的?”
“两浙有修国府和杨凤栖等人做榜样,南直隶怎么也要摆一两个有分量的出来。圣上和那几位大佬选来选去,甄家正合适。既不是勋爵世家,不会再刺激到他们。又跟军将文官没有太深的渊源,可偏偏在金陵和南直隶的名气极大,更是苏州的坐地大户,天生祭旗的好料子。我只是奉命行事,想不到这般轻松。不过也是,甄家在南直隶横行惯了,这几十年来不知干了多少丧天害理的事,这次逮不到水匪之事,总会有其它事扯出来。”
“太上皇那边就不管不问?”
“太上皇跟甄家的亲,是甄老爷的祖母,隔着两代人了,让甄家四代人受了四十年的荣华富贵,特恩至此,也差不多了。甄府只是跟太上皇的私人交情,又没对朝廷社稷有什么大功,能延福至今,也该知足了。现在落得这个下场,是他们不自知,不知足啊。”
“明明有银子,你把欠账和税银还上,哪怕只是补上一部分,太上皇也好发下话,讨份人情,圣上也不好拂了面子,自然就此放过。谁知甄府就是这么豪横,一毛不拔,你让太上皇怎么想?他人家是一代仁君没错,可是真佛也有发火的时候。甄家这般不识抬举,太上皇还管他们死活作甚?”
“现在新账旧账一起算,甄家不死也要脱八层皮。当今圣上念旧情,也记旧仇。当年甄家只顾着巴结忠义和忠顺两位千岁,可没给还在潜邸的今上什么好脸色。”
薛宝钗听到这里,不由抿住了樱桃嘴,诧异地问道:“还有这么段陈年往事?圣上不是这样的人吧?”
“陈年往事多着呢。当年我家老爷跟圣上关系好、走得近,所以遭了忠义和忠顺两位千岁的嫉恨。太上皇当年几次想调家父进京做京帅,都被这两位暗中作祟坏了事。也就是因为这些往事,才让圣上觉得我们刘家因为他吃了苦,心有亏欠,才越发地信任我们家。”
“想不到老爷和我们家因祸得福了?”薛宝钗听得有趣,便笑着说道。
“也不算了。我们刘家在漠北关东断断续续经营了五代人,近百年,根深蒂固。虽然苦寒些,但用不着看人脸色,更不用担心站错了队,所以当年老爷其实也不大愿意进京,卷进夺嫡的破事,借机跟忠义千岁撕破脸,大吵了一番,绝了进京的路子。”
“而圣上这人,虽然念旧情,但我们刘家也是有真才实干的,才能得大用。老爷在关东二十年,从国朝初年就闹起来的白山黑水野胡之乱被彻底平息下来,高丽被收拾了几次,现在也老实安分多了。高丽国内父子兄弟之间杀了七八年,这里面可是有我们刘家的手尾。他们能往国朝里塞人,收买官吏,我们刘家就做不得?难道我们的银子不香?还有本大官人,中得了状元,平得了乱贼。圣上不用我们这般有才干又值得信任的臣子,难道去用贾府的才俊或是嘴炮无敌的文则公?”
薛宝钗不由掩嘴莞尔,过了一会才说道:“听官人说起家里的往事和闲话,感觉跟其它家府上谈论的大不一样。比如贾府,听我大哥说,阖府爷们只知道谈寻欢作乐和斗鸡走狗;女的呢,闲暇谈的都是家长里短,烧香拜佛,谁家的戏班唱的好,都是文恬武嬉。反倒我们家,别人不屑不喜的战事政事,却成了饭后茶余的闲谈。”
“娘子说得没错,所以不少清贵世家们就此看不起我们刘家,说我们庸俗浑浊。其实我们也想过着如其他贵人高门家那种清静无为、只是享乐的日子。可是我们刘家人流的血,就跟其他淮西德胜军汉一样,里面是有把火,清闲不下来。或许是当年先祖守道公与三千淮西同僚,跟勾陈星旗同焚在烈火之中后,我们刘家就似乎命中注定了。从高祖到家父,我们刘家就一直在漠北、关东打着转,像是要寻回守道公和那三千先辈们的英魂一般。”
薛宝钗一时默然了,她听父亲薛规提起过刘家的历史。当年室韦人联合关东东胡,攻破阴山滦州一线,京师告急。刘家先祖守道公原本已经告老还乡,闻到勤王旨意,带着三千家乡子弟去了京师。
满朝文武只想着南下偏安,当时的周肃宗以天子当与国同在,今国都危难,太庙蒙尘,不忍弃离。传诏令重臣护着皇储及皇室上下,行猎中都。其余臣子军民守走自便。
守道公与三千淮西子弟是为数不多留下来的。一番血战,周肃宗在太庙举火**,守道公与五百残兵退守紫薇阁,高唱“熊熊烈火、焚我残躯”,与紫薇阁和勾陈星旗同为尘土。
天下万民感念周肃宗英烈,敬佩守道公忠烈,故而两人近化成神,周室又续百年气运,而刘家也逐渐成为两淮军将之首。
最后刘玄摇着头说道:“而今蟠哥儿、张义大喜,自当欢喜盈门,不说这些让人心酸凝重的话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芙蓉榭里影人间(二)
薛宝钗脸色微微一变,顺着刘玄的意思,跳开那凝重的话题,笑着说道:“幸亏官人机警,当时就叫人仿制了琏二哥的笔迹,给皇城司的齐大人暗投了出首书,算是免了这遭罪过了。”
“是啊,要是没有那封出首书,圣上能轻易答应进贾妃为贵妃,赐政世叔为侯爵?”
“贾府就是缺个明事理的家主,才使得家里的人顽劣的顽劣,贪财的贪财,没见有长进的。也不知道以后政老爷当不当得起这个家?”
刘玄苦笑着摇摇头。现在贾政重新赐爵,那么等于从荣国府和宁国府单独分了出来,再过一两代,宁荣国府除爵,贾家一脉就转移到了贾政这一房了,只是他这个性子,肯定担不起整个贾府重任。不过好在他就算是迂腐呆板,也比贾赦强多了。安稳保守些,把家里那几个见不得钱财的女眷看好了,应该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至于他的嫡子贾宝玉,还是不说吧。
“不管如何,官人算是又一次救贾府与危难之际,只是不知道老太太和德贵妃这回要怎么谢官人?”
看到薛宝钗似笑非笑地神情,刘玄心生警惕,故作不经意地说道:“都是亲戚,互相帮衬扶持是应该,要什么酬谢!太俗气了。”
“呵呵,我父亲说,刘四郎做事情都是有算计的,没有好处的事情,万不会动半个手指头。”
“岳丈大人怎么能这么说他的贤婿呢?与公,我出使阴山漠北,巡察浙东,清剿海贼,平定浙西,勤勤勉勉,躬蹈矢石,擒奸讨暴,所图无非是地方绥靖,百姓获安。虽有赏赐,那也是圣上的恩典,我何曾有过私心?”
“与私,我尽心尽力地帮着薛家和贾家,劳心劳力,不敢有半分懈怠。而今居然娘子说我有私心,真是我心戚戚,我心凄然。”
刘玄装模作样一番,见薛宝钗不会所动,知道瞒不过自己这位聪慧的妻子,何况还有一位老狐狸一般的岳父在背后指点,便讪讪地不再说了。
“官人怕是早就盯上了东南。”
“自然,东南之地商贾众多,是大行工商之地。”
“大行工商?”薛宝钗有些不解,开口问道。
“是的,商贾只不过是转手倒卖而已,虽能互通有无,但不事生产,只是转手倒卖却有暴利,自古为人诟病。如果商加上工,就大不同了。茶山加茶庄,丝厂加绸庄,田庄加米铺,诸如此类。只是这些工商过于陈旧,完全靠天靠人吃饭,出产不丰。所以我改用新法,比如大兴机器,最好的例子就是我们两家合办的利丰社。”
薛宝钗美目闪烁,她听父亲薛规讲起过利丰社的暴利,忍不住说道:“真是想不到这机器之法,居然有这般暴利。”
“这就是机器的长处,出产暴增,远胜人力。但是它也有弊端。机器是铁木所做,没有情感,只是一味的生产。人要跟上它的脚步,非得呕心沥血不可。可是机器不会等人,跟不上的,就此抛弃,挡在前面的,只管碾压过去。它就跟那不仁的天地,以万物为刍狗。”
“官人说得好瘆人啊。”
“以后你多见识见识机器的厉害,就知道了。”
“官人东扯西扯,差点又蒙蔽了过去。”薛宝钗突然一愣,心里又气又好笑,自家官人果然是做官的,转移话题顺溜得很,不知不觉就偏到天边去了。
“我蒙蔽什么过去了?”
“官人这般尽力帮着贾府,除了不能明说的原因,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该不会惦记着那些妹妹们吧。”
“夫妻两人,当在知心通意。娘子当面,我也不会欺瞒骗你。”刘玄默然一会,正色说道,“贾府的这些妹妹,你我都相熟,当初在园子里,大家一起谈诗论词,好不开心。当时我就叹息,贾府男子,荒淫贪财、顽劣不堪比比皆是,有担当的却难找出一个来。可女子却是各有灵秀和才情,真个是造化弄人。在我想来,她们就应该活在琉璃净土世界里,不该在凡尘俗世做那薄命红颜。”
“天注定她们生在了贾府,这是她们的大幸也是她们的大不幸。我竭力去帮助她们,只是可惜,这世道却是如此,我能救得了一人,却难救得了所有。能为二姑娘找到一位明张义,已经是万幸。这世上,有情有义的男子少,衣冠禽兽的男子多。比如你们嘴里念念不忘,异常痛惜的史姑娘的未婚夫,丁行云,你知道是个什么人吗?”
“还请官人说来听听。”
“那丁行云暴虐百姓不说,刚到金华县,不及三月,就笑纳了富商献上的四名美女。这些女子或是买来的歌姬,或是强收上来的民女。丁二郎心安理得地收下,尽情享用。过了几月,又有新的献效,于是他就把那四名女子,或发卖,或转赠。有一位似乎有了身孕,死活不愿走,丁行云一时恼怒,便诬蔑其与家丁私通,将无辜两人活活打死,乱葬岗一扔。然后空出身边的位子来,继续他的风流倜傥。如此人才,史姑娘嫁过去,跟嫁给孙绍祖又何区别?只是一个人人皆知是禽兽,一个暗地里才是禽兽。”
“这是真的吗?”薛宝钗入坠寒冰,忍不住瑟瑟发抖。刘玄连忙抱住她,轻轻地安抚。
“那厮的殉职奏章还是经我手呈上去,种种过往私密,有幸存的下人、衙役、师爷和乡绅作证。只是写出来,丁家、史家、两浙官场和朝廷面上都不好看,所以我只能叫人以春秋笔法,说他遇敌惊慌、处置不当,造成金华县城失陷,只是以身殉职了,故而不彰不罚。”
“可笑那丁家开始时还不依不饶,嚷嚷着要表彰追赠他家的千里驹。我早将内情书信给了恩师烟溪先生和周师叔。他们两人直接把丁家骂得狗血淋头,生养的狗儿子是个什么德性,心里就没个数吗?”
薛宝钗倚在刘玄怀里,黯然叹息道:“这世上人心叵测,”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推开刘玄,没好气地说道:“刘四郎,你好生狡诈。故意用这么一个例子来吓唬我,好显得你收了这些妹妹们,不为私欲,全是一片苦心。难怪你年纪轻轻就是从五品官阶,脸皮比京师城墙还要厚!”
“天地良心,我可是一片苦心。”刘玄却是一脸的委屈,“几位妹妹在这里住下,你有伴陪着,也不寂寞。大家闲时吃茶观鱼,煮酒弄鹤,兴致来了谈谈诗词歌赋,吟花喻月,继续过着无忧无虑的逍遥日子,这多好。”
“是啊,刘四郎刘大官人也能坐享齐人之福。”薛宝钗没好气地说道。
“我在外奔波,操持家业,让娘子和几位妹妹在家里美颜如花,逍遥似仙,也该有那么一些些小小的回报。否则的话,总是老实人吃亏,以后谁还肯像我这般埋头苦干了?再说了,虽说我有好色之嫌,但我总不会如丁奸孙贼那般,暴虐无情。对于诸位妹妹,我虽然馋,嗯嗯,虽然我心有仰慕之心,但好歹行的是君子好逑之礼。”
薛宝钗被刘玄气得发笑起来:“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小娘子是没见过我无耻的样子,但我的长短底细,娘子应该是非常清楚的。”
薛宝钗开始愣了一下,随即被刘玄这突如其来的荤话羞得满脸通红。做了几月夫妻,薛宝钗已经知道自家夫君有才是有才,就是没人的时候太不正经了,才华全用在歪门邪道上去了。
刘玄见宝钗面如春风里的杏桃,一时心动,上前抱紧了她。
“娘子,这天色已晚,我们早些歇息了吧。”
薛宝钗狠狠瞪了刘玄一眼,“你还是去浮翠阁或玉兰堂吧。”
“为什么?”刘玄大声叫屈,大有不说清楚我就要去击鼓鸣冤的姿态。
“我已经有了身孕。”
“啊!”刘玄连忙扶着薛宝钗坐下,手指头搭在她的脉上,细细一摸,果然是喜脉。算算日子,成婚到现在有三个多月,也是该有脉象了。
“双喜临门,你和怜卿先后都有喜,真是大喜事,我明天就写信禀告老太太和父母双亲,也让他们高兴下。”
“嗯,”薛宝钗点了点头,“大夫说了,现在以保胎为要,官人还是早些去浮翠阁吧。”
“你这时更需要我陪伴,我怎么忍心就此离去呢?”刘玄知道自己虽然渣了些,不,是多情了些,但是要注意和照顾孕妇的情绪还是会做的。
“官人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到时你又作怪,苦了我又憋了官人你,还不如早些过去,早些歇息。”
“那我把怜卿请过来,你们两个在一块,也好有个照应。”
“我已经叫香菱去请了。”
“看来娘子是铁了心赶我走,真是心塞啊。”刘玄摇头晃脑地离开了。薛宝钗看着他的背影,又气又好笑,随即平静了神情,坐在那里默然无语,直到有人在外面禀告:“少奶奶,赵娘子请来了。”
“快请姐姐进来。”薛宝钗一边向外走着,一边满脸笑容地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