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TXT下载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全文阅读

作者:我曾迷茫过     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txt下载     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八章 御前对答话国事(四)

    隆庆帝接过手本,细细看了起来,越看越觉得这火器新军确实可以除弊去疴,增加朝廷军力,至少不会出现海贼来袭,浙东陆师无一能挡,还要靠水师上岸来抵挡的尴尬局面。而且各省办新军,火器采办数量一下子就上去了,造价也会随之降下来。

    隆庆帝在潜邸时,奉旨办过几次差,又跟九边军镇诸将熟络,知道些事情。知道军队不是金丝雀,会越养越废的。九边军镇苦寒之地,常有战事,便练就了天下雄兵。京营和两浙陆师却是反例。手本里刘玄有几段话隆庆帝颇为赞许。

    火器初出于前周神武帝,大兴于前周室韦相战之时。当时火器之盛,据载“以五百为一方阵,漫山遍野,方阵数以百计。万铳齐发,火炮齐鸣,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故以红衣为服,以辨敌我。”

    当时前周一战便可出动了上万火铳,配以数万长矛手、刀牌手、跳荡手和骑兵,再以上百火炮为前驱,跟室韦人打得昏天暗地,硬生生将其从江淮汉水秦岭一线赶到了漠北,又从漠北赶到了安西河中。是为前周建武中兴,离今不过两百多年。两百多年过去,除了火炮大行于水师之外,陆师火器硬是被缩到了天下唯一的神机营。

    而今西洋人、东倭都赶上来了,国朝却在那里坐井观天,不知进取。火器之物,用进废退,等到别国越用越犀利,届时凭此打上门来,那就是贻笑大方,难以面对祖宗先灵了。

    再说了,刀枪弓甲这些玩意,乱臣贼子总有法子弄到手,甚至私自打造都可以。一旦装备上,跟朝廷经制官军没有区别。火器就不同了,贼子再厉害,也不过数百枝,朝廷派过去数千枝,瞬息间就能灭了它。

    再说了,火器打久了,枪管要换,炮膛要修复,弹子药子要补充,没有这些,就是废铁烧火棍。而这些玩意,你私造一些还可以,大量私造就是笑话了。这玩意就如刘卿奏章里说的,朝廷有大工场,又聚有众多工匠,一旦大造,其它势力只能望尘莫及。

    “刘爱卿,解火器禁,编练各省新军,事体重大,还需容朕再思量。”

    “臣恭等圣上乾坤独断。”刘玄说了一句,不再追问这件事。他本来就不指望自己一上本,圣上龙颜大悦就允了

    “刘爱卿,你说的第二策,建北海船队,可细细说来。”

    “回圣上的话,臣察得我朝水师轻北重南,有头重脚轻之嫌。依臣看来,北海不仅有拱卫京畿,护守关东、岭东乃至两淮靖平之职,更有压服高丽、东倭,使其臣服我天朝,安为藩属之责。而今北海船队分为数军,虽有战力,但比起南海船队,却是大不如。禀圣上,臣出海过,知那大海茫茫,难觅踪迹。西洋佛郎机可泛海万里来我天朝,万一包有祸心,绕过南海船队,行至北海,再勾连东倭、高丽不臣贼子,以为前驱,届时直取渤海京畿,何军可当?”

    听到这里,隆庆帝又出了一身冷汗,杨慎一和杜云霖也变得无比凝重起来。

    “圣上,刘四郎此言实为肺腑之言。我国朝东边大海,南北万里,东西难计边际,数千战船撒下去,就跟泥沙入了海。佛郎机人能泛海数万里来我朝,绕行数千里,避过我海巡,易如反掌。圣上,此事危及国本,不可不防!”

    姜本庆的话引得隆庆帝连连点头,这确实是件最紧要的大事。

    “刘爱卿,你继续说。”

    “遵旨。禀圣上,南海伏波、平远两支船队为国朝水师最强,无非是依仗海鹰、海豹、海狮三款大船以及船上遍布的四十八斤和六十二斤重炮。而这三款大船只能在京畿和关东的四处船厂里建造,重炮只能在京畿和北直隶的三处炮厂里打造。”

    刘玄说得这些,殿内的人都知道,无非是制衡之术,南海船队远悬海外,总得有些东西牵住它,船厂炮厂就是其中一个手段。

    “船炮不缺,自可以打造一支北海船队来。圣上,为了区别普通船队,臣建议,水师船队复前周之名,称为舰队。南海船队,改称南洋舰队,北海船队改称北洋舰队。南洋舰队继续镇抚南海诸地,北洋舰队可以金州为本港,登州、莱州、密州为分港,游弋渤、黄、东等海,拱卫京畿,守护关东岭东腹里,威慑高丽、东倭。”

    “三位爱卿,你们觉得如何?”隆庆帝沉吟一会,问阶下的姜本庆、杨慎一和杜云霖。

    “回圣上,臣附议。”姜本庆的态度代表着军机班和五军府。

    “回圣上,好是好,只是这北洋舰队从无到有,耗费巨大,且每年日用度支也浩繁,钱款从哪里出?”杜云霖毫不客气地答道。

    隆庆帝又把目光转向了刘玄。

    刘玄拱手道:“回杜大人的话,此钱款还要靠你老人家张罗。”

    “哦,此言何出?”

    “圣上,三位大人,臣下巡察浙东,发现市舶司积弊丛生,漏洞百出,谢大人整饬一年,关税增长了一百七十六万两。但谢大人曾与臣下谈过,外面漏出的关税还有半数,只是苦于海岸漫长,地方勾连,瞒上欺下,计端百出。谢大人与何老军门使出浑身解数,也堵不住这千疮百孔。现海贼已靖,外敌已除,当清内患了。一旦整饬完整,光是两浙一地,就能凑出北洋舰队的建办银子。国朝海商兴盛的地方还有关东、岭东、南直隶、闽海、两广,要是全部整饬完毕,怕是三五支北洋舰队也不在话下,就连各省新军的编练银子也出来了。”

    “哈哈,刘大人打得好算盘。”杜云霖大笑道,沿海诸省的市舶弊端,他心里早就有数,此前也上过几次折子,都石沉大海。到了今上,提了两回,得了时机未到的口谕。现在看来,怕是契机要来了。

    “那此事就要杜爱卿操心一番,先行国库度支整饬,等钱粮宽裕了再说。”隆庆帝斟酌了一会,又说道,“姜爱卿,刘卿这两项建议,军机班和五军府先议一议。”

    “遵旨。”

    低着头的刘玄心里闪过一份惊喜,自己做了这么多文字,费了这么多口舌,终于让圣上动心了。动心就好,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刘爱卿,浙东民生果真如你所奏的那般艰难吗?”隆庆帝继续问道。

    “是的。”刘玄将在浙东六州所见所闻一一简述,又从怀里掏出各州县抄来的账簿目录,北新关临时藩库里抄录的账簿目录,附上四位账房稽核,只是十来张纸。吴宝象接了过去,转到御桌上。

    隆庆帝匆匆看过,手都在微微发抖,脸色变得微微铁青,最后长叹一口气,叫吴宝象转给杜云霖和杨慎一两人。

    两位看了后脸色也是阴沉如水,互相对视了一眼,想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圣上,臣还闻得浙西情形更加不妙,甚至还有白莲邪教生乱。”

    “果真?”隆庆帝又站了起来,不过随即又坐了下去。站在阶前的吴宝象连忙递上去一杯温温的白山参茶,今儿没听到几件好事,可别把皇爷给气着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府邸私话言要事(一)

    刘玄等隆庆帝喝完参茶,缓顺了气后继续说道。

    “圣上,浙东各州县多有良田,且有海商货殖之利,百姓多少还有些活路。浙西山高林密,地少人多,又有贪官劣绅多加盘剥,民生不堪其苦。民困则思变,思变则生乱。妖人穿行期间,多扬邪教,意图不轨。只是臣没有去过浙西,只能道听途说,掌握不了真凭实据。”

    刘玄老老实实地答道。

    隆庆帝却敏锐地察觉到刘玄话里的意思:“刘卿是说浙西妖人邪教有聚众作乱之举?”

    “回圣上,那白莲妖教,行事诡秘,臣又未能亲至浙西,只能侧面探知得些许讯息。”

    “那两浙三司为何片纸只字不提?”隆庆帝话刚出口,就已经自己明悟了,那些混账子但凡能多用些心,也不至于几乎被一网打尽了。

    杨慎一站了出来,劝慰道:“圣上,浙西虽有妖人作祟,只是那里物产贫瘠,无非是结寨自保,以抗租逃役,不过癣疥之疾。只要大军一到,自会畏惧天威,束手就擒。”

    隆庆帝点点头,对姜本庆道:“军机班拟旨给丁居胜,叫他好生防备浙西,伺机剿除妖人邪教。海贼打不过,要是连以竹木为兵的山贼都打不过,我留他何用!”

    “遵旨!”

    中午,隆庆帝赐四人御食,也就是每人三菜一汤,各自分食。吃完后又继续对答,一直到临近宫门落锁时分,四人才告辞离去。

    出宫回到刘府,刘玄却见到贾琏已经候着了,薛蟠也安排了一桌饭菜,正陪着他边吃边说着话。

    “四郎觐见回来了?”

    “是啊,倒是让琏二哥久等了。”两人如此熟络,也没有那么多客气。

    “这次我来,是奉了老太太的意思,谢过四郎护送林姑娘回京。”

    “大家都是亲戚,不必客气。”

    寒嘘了几句,刘玄看得出贾琏还有事,只是他不说,自己也不好问,便端起碗,拿起筷子问道:“前些日子在浙东,我接到宝兄弟的书信,说贵府大老爷给二姑娘许了门亲事,不是良配。此事可有转机?”

    “那孙家就是个贼窝子,孙绍祖就是贼头子,粗鄙不堪,又贪色好淫,二姑娘要是配了他,进了孙家门,就是落入狼窝虎口了。”说到这里,贾琏压低声音,头凑过来,“宝兄弟得了你的信,真的捎信进宫,求贾妃娘子传道口谕出来,却是不成。”

    贾府大姐儿已经由庄嫔册立为妃,移居西六宫的永宁宫,只是现在还没有封号,被人俗称为永妃。

    “怎么说?”

    “永妃娘子传口信说,大老爷是二姑娘亲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乃人伦纲纪。”

    “永妃娘子太过谨慎了,不大必要。”刘玄摇着头说道。

    贾琏察觉到刘玄话里有深意,不由心头一动,连忙问道:“四郎,这有什么玄机吗,还望指教。”

    永妃现在是贾府兴盛的关键所在,万般不敢马虎,贾琏知道刘玄人极聪慧,颇得圣上信赖,又跟宫里的关系好,说不得听到什么风声。

    “琏二哥,圣上英明刚毅,实地里也颇为眷顾亲情。你看南安郡王,去岁因为侵占河间州民田,御史的弹劾折子差点淹了他,最后不过是清退所占,再罚俸三个月,皮毛都没有伤到半丝。你要是换东平、西宁、北靖这三位郡王试试,看会脱几层皮!琏二哥知道为什么?”

    贾琏了然于心,附言道:“还不是因为南安郡王是圣上的亲外甥!只要南安太妃,圣上的这位同胞妹妹在,南安郡王就是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也是兜得住的。只是四郎,这跟永妃娘娘有什么关联?”

    “我的琏二哥,你还没品出味来。圣上这边极重亲情,那边永妃却只讲父纲人伦,硬生生看着自己的堂妹被推进火坑而不管。这事要是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去,万一恶了帝心,做多少功夫都白搭。”

    贾琏的额头都出汗了,连忙拱手道:“谢过四郎,差点误了大事。”

    二姑娘嫁到孙家去,估摸着是不会好,要是传出什么暴虐丑事来,加上亲父卖女求财、亲眷坐视不管这些破事,传到宫里去,圣上记在心里,那就祸事了。要知道,内司苑局可是专门打听勋贵世家的私密事,耳朵灵得紧。

    “我回去就托信进宫,讨娘子一道口谕下来。”

    “我的琏二哥,永妃娘子已经拒了一回,就不是这个章法了。”

    “四郎,还有怎么章法?”贾琏有些迷惑。

    “琏二哥,永妃娘子拒了一回,现在无缘无故地突然发下口谕,圣上会怎么想?”

    “怎么想?我的四郎,你可教教兄弟我啊。”贾琏着急了,连忙问道。

    “揣摩圣意!”

    刘玄缓缓吐出四个字,就像四个焦雷在贾琏头上炸开,此时的他明白刘玄话里的意思了。永妃娘子朝令夕改,圣上听到了,说不定会怀疑你得了高人指点,或者收买了御前亲近之人,揣测到了他的意思,才急忙改正,以邀圣宠。妄测圣意,一旦让圣上在心里留下这个念头,贾府算是完蛋了。

    “四郎,我们当如何做?”

    “我的琏二哥,此事问我做甚?回府问老太太去啊。”

    贾琏一听,是啊,我们不懂,活成精的老太太怎么会不懂呢?

    脑子转了一圈,贾琏叹息道:“现在我终于知道,二老爷为什么这些年在衙门里一直摸鱼,真要是扎进去,这些弯弯绕绕,二老爷如何吃得消,还不如万事不管,只管做个点卯郎中,清闲老爷。”

    “哈哈,只是你家二老爷这回子点了两浙学政,年后要去赴任,只怕是清闲不得了。”

    “哈哈,可不是嘛。二老爷点了两浙学政,可算是完成夙愿了,这要多谢四郎。我听二老爷说,他上次去吏部听询,在烟溪公当面诺诺嚅嚅,出来汗衫前后都湿透了。原本都没有指望的,想不到却还是中了,想必是烟溪公看在四郎的面子上,否则他那么峻厉的人,怎么就对二老爷高抬贵手?”

    说到这里,贾琏心有余悸地说道:“烟溪公执掌吏部后,一口气清退了三省六部、京师北直隶数百位冗吏。捐班的通直郎,地方的但凡牵涉诉讼、逋赋的,一律罢黜斥退。京师里的全部叫到堂上,一一过目询问。面目狰狞,尖嘴猴腮的,说是会坏了朝廷颜面;对答失措、胸无点墨的,说是有失朝廷体面,然后一律褫职。当初我跟着其余三人同时过堂,吃烟溪公一顿呵斥,差点没尿了。幸好过关。听说有好十几位庸官昏员被烟溪公训斥得羞愧欲死,当场就晕过去了。”

    吏部尚书谢赤忱就等着放还回乡的恩旨,吏部可不就是杨慎一最大,加上他身上加了右副都御史的衔,这边察到你不称职,那边就可以上奏弹劾,一张桌子就能完成整套作业。迅雷之势,让无数人心惊胆战。

    “琏二哥客气了,是二世叔在烟溪公那里对答得体。我的恩师,我还不了解,要是真不济事,他是谁的面子都不卖。”

    又说了几句,贾琏实在憋不住了,开口道:“四郎,此次为兄来,还有一事,只是羞于开口。”

    刘玄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琏二哥但说无妨。”

第一百九十章 府邸私话言要事(二)

    “我家大老爷收了修国府的银子,然后硬逼着我来找四郎,给侯孝康那厮求个情,保他平安。”

    刘玄都听傻了,愣了好一会才摇着头叹道:“你家老爷可真是,这泼天的大案,别人躲都躲不及,他还硬生生地往里凑,真个是要钱不要命啊。保侯孝康平安?这厮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问题,真不知谁给你家老爷这么大的念想?”

    贾琏满脸尴尬,他知道自己父亲量小识短,贪淫昏暴,可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刘玄也不好当他面说太多,便住了口,转向薛蟠道:“蟠哥儿,今晚怎么闷闷不乐的?”

    “这两日出去会友,正午神威将军府的冯紫英冯兄宴请,我去吃了一场,却听了一场呱噪闷气回来。”

    “怎么了?”

    “宴席上有长信侯府的二公子李面头、信安侯府的大公子张龟子,这两鸟人居然说四郎身为贵胄世家子弟,却是卖友求荣的小人,不仅构陷两浙同僚,还坑害同为世家的修国府,完全不念当年先祖们一起跟着太祖打天下的情分。要不是我谨记了四郎的交待,定要在那两个鸟人的脸上开个酱料铺子。”

    刘玄也气得面色发青,“这些混账子,真以为我中了状元,就是念佛吃斋了,来人,去把传嗣兄请来。”

    孙传嗣和李公亮在京师没有住宅,又是刘玄的属官,干脆继续住在刘府,这会他们各自在忙着。

    不一会,孙传嗣匆匆赶来了。这几日三人分工明确,孙传嗣和刑部交办官犯和案卷,李公亮跟都察院、度支司和吏部交办,刘玄则面圣应对以及跟各位大佬交涉。

    “传嗣,案卷都交过去了吗?”

    “没有,还有大半。”

    “长信侯、信安侯两府跟此案有关联之处吗?”

    “有一两处,不过都轻微无害,估计也就是惩训一番。”

    “帮我添几笔,尤其是长信侯府的二公子和信安侯府的大公子。这两个鸟人最近在京师里闹得太不像话了,请他们去南疆北塞偏远僻静处,好好修身养性,说不得能心静识过,从此发奋读书了,也不枉我刘家数十年前与两侯府往来过的世交之情。

    孙传嗣轻笑着应了一声,他长于刑名,懂得洗刷冤案,当然也懂得怎么往里加东西。而且他也听说那两人的名声,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做,所以也没有什么愧疚的。

    看着孙传嗣离去的背影,转过来的薛蟠是一脸的敬佩,贾琏却后背满是汗。他现在相信侯孝康只怕是真的难以活着出来了。随即又想到刚才的托请,凉飕飕的后背又热乎了,他迟疑地问道:“四郎,我家老爷。”

    “琏二哥,你不用担心,你家老爷我还不知是个什么人。只是你回去,跟老太太说起永妃娘子的事时,务必也提提这事。要是再让你家老爷肆意妄为下去,你们荣国府上百口子还不够他祸害连累的。“

    贾琏郑重地连连点头,记下了刘玄的每一个字。突然间涌出个念头,要不要把这有阶无俸,只是挂名好听的通直郎辞了,这当官,太tmd吓人。

    通达了的薛蟠一口气喝了好几壶酒,喝得醉醺醺的,自有家人扶了去歇息。贾琏也趁着宵禁前急着赶了回去。

    这时候李公亮也有空闲过来吃饭,一边吃的时候,一边听刘玄说起刚才的情况。

    听完后,李公亮忍不住放下碗筷,微皱着眉头说道:“侍卫殿前两司换防,再到叩阙移宫,最后杨师杜公入京,圣上大势已成,四王八公十二侯的勋爵世家被剪除已成定局。四郎为何一直在相帮贾府?想留后手吗?”

    “重明,此事我们以前讨论过。勋爵世家可以剪,但不能除。没有他们居中,我们军将世家就要直面阁部文官,现在文武两班之间本就微妙,要是阁部文官真对上了军将世家,那就是一场天崩地裂的龙虎斗。”

    “我明白四郎的意思了,还是留着勋爵世家居中,这样文武两班多少有份牵制,不好撕开脸面。只是为何四郎选贾府?因为四郎跟贾府有亲吗?”

    “有亲是其一,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人选不是我定,也不是圣上定的,而是太上皇定的,我只是在中间推了一把。”

    “什么?太上皇定的?”

    “这次后宫册妃有四位,重明知道是哪几位?”

    “略闻过,荣国府的贾妃,齐国府的陈妃,长安侯府的周妃,怀安侯府的田妃。”说到这里,李公亮略有所思道,“我还听说这册妃是奉皇太后的懿旨,且这齐国府、长安侯、怀安侯虽然名列八公十二侯,但一向非常低调。原来如此。”

    “四王里的南安郡王,有南安太妃照拂着,万不会出事。且那郡王爷也应当知道这些事情,纨绔骄奢之事做了不少,但真正的大恶大奸之事却从未沾。再加上贾府、陈府、周府和田府,这四王八公十二侯的勋爵世家就垮不了。”

    “是啊,”李公亮赞许道,“国朝虽有非军功不得封爵的祖制,但有功的外戚却可以赐爵,到时找个由头给这几家外戚再赐个爵,这勋爵世家又可以延续下去了。只是圣上会答应吗?”

    “重明,你这句话问得好,圣上会答应吗?太上皇再精心安排,总会有千秋的时日,到时圣上会认这个帐吗?”

    “所以四郎一直暗中帮扶贾府,助其一臂之力。”

    “是啊,贾府一门两公,勋爵世家中是翘首,原本还能有所作为,只可惜子孙无一有长进的。不过就是因为如此,圣上才高抬贵手,允了贾妃册立,就是吃定贾家难以复起。”

    “明知贾家是阿斗,是一滩子的烂泥,四郎怎么还不遗余力地帮扶他家?”

    “哈哈,事在人为啊。”刘玄眯着眼睛说道,“当年太祖困守金陵,怎么料到能传承了前周的鼎器?”

    李公亮的筷子差点掉到桌子上,他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四郎,慎言!慎言!”

    但是停了一会,李公亮自己又忍不住开口:“四郎想以外子过嗣的法子,传承贾府?可你为何又聘的是薛公之女?四郎心思,我琢磨不透啊。”

    “重明就是喜欢胡思乱想,我又不是神仙,明天的事情都预料不到,那还能想那么远?”

    李公亮看着刘玄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然后冷笑地说道,“好,算四郎说得都对,只是贾府那几个公子,李某可看不出谁能有大出息。”

    “重明,我们要的只是贾府这个牌子,不需要他贾府出能人。顶着贾府这块牌子,或许平平庸庸、不惹是生非才是上计,真要是才学绝伦,只怕一早就没了活路。”

    “四郎说得极是。”李公亮脸色郑重地点点头。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朝京华看琼花(一)

    “你这弟子,果真了得。”杨府书房里,吕知淳笑着说道。

    杨慎一也是满脸笑容,遮掩不住的得意。

    “我这劣徒,就是胆子颇大。原本只是指望他在两浙凿出个缺口来,谁想他直接给你来个惊涛拍岸。”

    “哈哈,昨儿我遇到文则,还在那里跟我戏笑,神目御史一出,澄清东南三吴。”

    “这个文则,却是没有做长辈的样子,还在那里捉狭。”杨慎一笑着摇头道。

    “诚中兄,只是四郎这手段,似乎过于雷霆了吧?”

    “呵呵,当年你在湖广镇抚五溪蛮时,又打又拉的,搞得地动山摇,兰台里没少见你的折子,这会倒说起四郎来了。”

    “你就护着短吧。”吕知淳指着杨慎一道,“我只是担心,四郎总是这般大开大合,怕是不妙。”

    “呵呵,你是不知道我的这弟子,他自小与友围猎惯了,总是狮子搏兔,时机一到,便是九天直下,雷霆一击。偏生他又聪慧多智,行事缜密,未发之前,就算是十面埋伏,也是藏于九地之下。”

    “诚中,果真如此?该不是你吹嘘抬举自己的得意弟子吧。”

    “齐贤如是不信,我且给你分析。四郎出关东入京师,以何扬名?”

    “诗词!”

    “是的,那段时间他的那些妙词绝诗,是一首接着一首,名动京畿,传诵南北,无非就是扬名。”

    “扬名?士林中确实以名望为重。”

    “齐贤,你可知国子监前左司秦基之事?”

    “听说过,我闻那位秦左司业,受了修国府的好处,暗陷四郎,后来被抓了把柄流配了。”

    “正是。四郎那般名声,有一时才俊之称。那秦基利益熏心,试图耽误四郎,为仕林不齿,后来他被人抓了把柄,却是没有一人为其求情,就是这番因果。”

    “诚中的意思是四郎故意以诗词扬名?”

    “正是!有了名气,学士大儒们自会去关注一二,连带着你的制义策论也会多看几眼。到了科举场上,糊名誊写,字迹会变,但遣词造句、文意气象却变不了。无论哪位学士大儒做了主考同考,见了这熟悉的文字,也能猜测到是四郎。念及他的诗词文名,就算是制义策论做得稍差些,也要抬举一二,否则传将出去,外面说不得要骂你嫉文妒才,打压后进。”

    听到这里,吕知淳大笑起来,这等士林风气,如何不知?而且刘玄还是有根脚的,军将世家,恩师又是天下大儒,故交师门一大堆,真要出了这档子事,可不是骂骂你就算了,那秦基就是榜样。

    “我知诚中的意思了。只是你这弟子,偏生制义策论又做得精彩,结果生生大小三元,状元及第,与兄你共创了前无古人的一段佳话。有了这段佳话,只要不是谋逆大案,诚中你们师生俩算是有了丹书铁券了!”

    吕知淳说得没错,师生同时大小三元,前无古人的佳话,不是祥瑞是什么?不要说当今圣上,就是汉灵隋炀这样的昏君,也不敢去加害,免得青史留骂名。杨慎一能这么快回京师,也是沾了这份光。这等祥瑞还丢在辽阳安置,内阁宰辅们都担不起这样的骂名,只怕太上皇皇太后心里再不愿意,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齐贤啊,不要这样刻薄。”杨慎一苦笑道,他再不愿意,也必须承认,自己确实沾了得意门生的光,不仅早早回到京师中枢,且以后只要自己不作死,这辈子都会被当成祥物供起来。

    “哈哈,”吕知淳大笑一阵又问道,“诚中,你那弟子中试后怎么少见诗词出世了?”

    “用不着了,还写那些诗词做甚?”杨慎一没好气地答道。

    “你这弟子,好生现实。诚中,你继续说,想必你那弟子不会只有这么几招。”

    “你知道就好。会试殿试时,四郎一旦中试,圣上会御览试卷,故而写了那两首词,临江仙和念奴娇。”

    “那两词我读过,果真是雄迈慷慨,气象万千,只是过于老成了,与四郎年纪不符。”吕知淳说到这里,看到杨慎一似笑非笑的眼神,突然明悟了,“那两首词不是四郎有感而发,而是替你而发!”

    “正是。圣上甚喜那两首词,当场问起。四郎说起来由,说是前两年替我去江西省祭祖扫墓,过赤壁时有感而作的。”

    吕知淳抚掌道:“妙啊,四郎通过这两词将诚中你的志向和忧愤写得淋漓尽致,还呈到了圣上面前。今上与诚中你相知,当年那场大谏名义是你反对太上皇废后另立,实际上是为了还在潜邸的圣上。圣上殿试时看了这两首词,又明了由来和寓意,就算四郎的文章只配二甲,圣上也要挪到一甲来。更何况四郎的制义策论当得一甲,一个状元就天经地义的。果真,你这弟子,天时地利人和,都算计了一番。”

    “哈哈,你终于知道我那弟子的手段了吧。从他决计进京入国子监,就已经算计好了,定要中个进士,人还未入京,各种准备已经开始了。”

    “诚中如此一言,我倒也明白一些关窍。国子监年考被误,没两天就拿到了京兆府乡试凭证,早没有准备,说破天我也是不信。”

    “那就是了,四郎军将世家出身,‘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这些兵家道理从小就知道的。”

    “诚中,你这么一说,叩阙移宫也是四郎深思熟虑过的?”

    “此事甚大,齐贤,休得妄议。”

    “是我孟浪了。那四郎两浙一行,也是行了算计?”

    “正是。四郎与我书信所言,初至两浙时,行省三司皆不理他,甚是困顿,后得何老军门出手,搭上了布政使李大人这条线,才得以行巡浙东。”

    “李秀其这厮,倒是滑不留手,这次两浙行省三司,几近全军覆没,唯独他独善其身,还立了份功劳,真是。”

    “哈哈,齐贤,你心里有数就好。四郎巡察浙东,各州县如临大敌,严防死守,他一时难得其中关窍,只得去吊刷案卷,结果生生被他刷出个神目御史,刘青天的名声来。”

    “四郎这一招确实厉害。洗冤纠枉,除了聚积了民望,更是拿捏住了州县的痛脚。四郎是巡察御史,昭雪了冤案,原来审案的州县就要担责了,生死全在四郎那支笔里。轻三分只是训斥处分,重六分怕是要抄家流配。”

    “正是如此,四郎才能顺利拿到浙东各州县的账簿等文档卷宗,破了两浙的铜网铁桶,才能让杭州的那些人坐立不安,最后铤而走险,落到了四郎的圈套里去。”

    吕知淳听到这里,终于满脸叹服道:“你这弟子,果真是把两浙当猎场,那些混账子连同海贼,当成猎物,处处布局,层层推进,最后雷霆一击。”

    “没错,四郎回京后,与我复盘过,他浙东一行,虽然用计险急,若非老天保佑,只怕多生事端,功亏一篑。但正如他所说,行军打战,有四分胜算就值得下场搏一次。人非神仙,那有事事预料好了的?所以临战之时,坚毅果敢、敏锐机变就颇为重要了。”

    “诚中在辽阳时日久了,颇受影响啊。”

    “‘战场上要知己知彼,料敌与先,周旋应对;官场也是要上下通达,揣摩心思,明争暗斗,都是与人心人性相争,所以官场就是战场。’齐贤,这是四郎跟着我读了一年书后,与我说的。”

    “厉害,厉害!简直是生而知之,四郎现在哪里,何不请来,我当与其畅谈一回。”

    “他啊,被太上皇皇太后请到内北苑去了,给宫里说书去了!”

    “哈哈,刘青天亲自说书,这《神目御史公案记》定然精彩!”吕知淳大笑道。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一朝京华看琼花(二)

    内北苑在皇城西北,是围着整个北湖海修建而成。太上皇和皇太后移宫这里后,传下旨意,将此北湖海称为太液池,北苑称为万寿山。

    在北苑西北角,有太清天、玉清天、上清天、崇道观、瑶池、白玉京、昆仑宫。东北角是仁德宫、敬心殿,往南沿着湖岸下来是静心斋、画舫斋、濠濮间、得性轩、春雨林塘、观妙胜境、椒淑阁,到了北苑正南边,却是琼岛。

    岛上正中是神霄塔,以大理石而成,通体白色,又被称为白塔。岛上阁楼建筑不多,却各个精美,高低错落有致,依山势分布,掩映于苍松翠柏之中。各处又精心布置,山路弯转,古树参天,含香吐秀,林木成荫,景色幽静,别具一格。只是现在冬月,除了湖水还清,其余变得凋零。

    围着白塔,有悦心殿、庆霄楼、琳光殿、问古楼、灵珠殿。北面山麓沿岸一排临水游廊,像一条彩带将整个琼岛拦腰束起,回廊、山峰和白塔倒映水中,景色如画。东南面有石桥和岸边相连。在正南面以紫宵宫为主体,有真武殿、玉皇殿、普安殿及配殿廊庑、钟鼓楼等,黄瓦红墙,色彩绚丽。

    在庆霄楼前,刘玄戴着一顶漆黑网巾,脑后一对白玉环,穿一领青罗道袍,脚着一双皂靴,上下齐整,站在桌子前,一拍醒木,嘴里吐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好!”坐在对面楼的人大声叫好,有男有女,男的都是皇子皇孙,跟太上皇坐在前面,女的是公主后妃们。

    “刘四郎,《渔夫误饮蝘蜒毒》《人形锯草诉血冤》,两个奇案被你说得如同亲临其境。想不到你文采皆佳,嘴皮也利索。”华发银须的太上皇笑着说道。

    “他可是杨老西的得意弟子,嘴皮子能不利索吗?”帷帐后面传来女声,自是皇太后在说话,只是语气有些酸。可不是,皇太后跟杨慎一、刘玄这师生俩相克,以前的破事不说,前不久,刘玄在浙东把皇太后娘家侄女婿丁居胜搞得灰头灰脑的,前途已经算是完蛋了,皇太后没当场发作算是有仪态的了。

    刘玄站在那里,带着微微笑,神情丝毫未变,好像皇太后说得是不相干的人一般。

    太上皇笑了笑,站起身来,对着后面的帷帐说道:“梓童,今儿天色尚好,又难得聚齐这么多人,你好热闹,就让孙女和嫔妃们陪着你玩会,不必太拘束。”

    “至于你们,”太上皇指了指左右的皇子皇孙说道,“你们在这里,她们不得自在,你们先各自回去吧。”

    “遵旨!”皇子皇孙们给太上皇磕了个头,都一一离去了,临走前,忠顺王、忠廉王、广安王、广平王、吴国公都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刘玄,只是各自的神情不同。

    “刘四郎,陪我走走。”太上皇走下庆霄楼,对刘玄道。

    “遵旨!”

    戴权在前面开路,太上皇慢慢走着,刘玄在后面小心跟着,不一会就到了北麓的临水游廊里。

    “刘四郎,你可知当年烟溪先生与朕的恩怨?”

    “回太上皇,臣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想必烟溪先生也没跟你细说吧。你恩师被发配至辽阳看管,大家都说是为的当年上谏劝阻朕废后另立。”

    “臣听说过此事。”刘玄的回答简单明了。

    “那你可知,当年朕点杨卿为状元,是要留给储君用的吗?”

    “臣不敢揣测圣意。”

    “刘四郎,你可知朕最器重谁?”太上皇笑了笑,又问道。

    “臣闻是文忠公王相爷。”

    这位文忠公,名叫王士杰,河南洛阳人士,确实是太上皇秉政时最器重的臣子,足足做了十六年阁老,五年首辅,据说还是杜云霖的恩师,杨慎一会试的座师。

    “那刘四郎知道王卿如何亡故的?”

    “回太上皇,臣不知!”

    “王卿生前甚爱幼子王学林,为求前途,将其送至南都国子监,交好友张鹤年管教传授。”

    刘玄静静地听着,张鹤年他听说过,是与师祖昆林公齐名的江南大儒,被称为合龄公。

    “那年张卿奉旨去南岳祈福求寿,一去大半年。有奸人接近王学林,曲意逢迎,刻意交好。待得时日,又将那王学林引至秦淮河边,徘徊花舫青楼之间。那王学林年少轻狂,又意志不坚,就此下了水,不仅欠下数千风流赌债,还被人设了仙人跳,落了个勾引人妇,奸宿良家的罪名。更有甚者,有人将此丑事编成章回,特意点明王相之子的名头,四处传说。消息传到京师,王卿最好面子,当即气得吐血,没多久就生生气死了。”

    说到这里,太上皇回过头来问道:“王卿功绩,刘四郎可知?”

    “回太上皇,臣在成均馆看过文档,文宣公首以闽海、江西、湖广南北四省为点,清丈田地,清得额田三万七千顷;又在两广、湖北、关中试行规一赋役、限制苛扰,计亩征银、官收官解;而后广开海商口岸、分档关税、厘清舶务,完善海巡缉私;最后行三合考成法,官吏所办事宜,皆登记在簿,分存六部都察院和中书诸厅,专呈内阁,三处合一,逐月考核,年终察计,互相监督、稽核实效、奖优惩劣,还有其余种种,皆是利国利民的良法善政,可惜皆半途而废。”

    “是啊,半途而废,人亡政息,甚是可惜!”太上皇坐在廊椅上,看着浩淼却又寒风刺骨的太液池,悠悠叹息道。

    刘玄能够感受到太上皇语气中那掩不住的深切痛惜,不由想起王文忠公亡故后,他主持的良法善政在波澜不惊中名存实亡,最后纸糊内阁上台,“政通人和,四海晏然”。刘玄心头一动,又想起恩师杨慎一在今上即位时,酒醉之余说得那些高深莫测的话,若有所思。

    当年诸王夺嫡,忠义亲王呼声最高,却突然坏了事,被下旨圈禁,没两年就忧愤而死,原因到现在还是个迷。而后忠顺王与勋爵世家走得近,又收拢了一票文人士子为其摇旗呐喊,大张声势,谁知太上皇却选中了今上。刘玄现在还记得自己父亲私下里对这一位的评价,隐忍严明、勤勉干练、刚毅敏厉。

    如此想来,太上皇是有的放矢,包含深意。加上后面的一系列的举动,刘玄大致能猜出他老人家的心态。这老头,倒是个明白人,就是心软了些,好念旧情,而且跟今上一样,有些好脸面。

    陪着太上皇在游廊里游历了一圈,才过去半个时辰,吴宝象匆匆过来,躬身行礼道:“奴才叩见太上皇。”

    “哦,吴宫使来了,可是皇儿有事叫你过来?”

    “回太上皇,皇爷下了朝,闻得太上皇、皇太后在琼岛设宴,遍聚诸王爷、公主和诸位娘子,是为盛事,便起驾过来向太上皇和皇太后请安。”

    “难得他一番孝心。戴大伴,我们走吧。对了,刘四郎,朕让两个小黄门带着你到处看看,这岛上风景甚佳,要是写出好诗词来了,定要呈给我。哈哈!”

    “遵旨。”

    太上皇挥挥手,在吴宝象、戴权的引领下,自去了,只留下刘玄和两个小黄门。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朝京华看琼花(三)

    站在廊里岸边,近处人影稀少,惟见湖光树影,风语水声。远望过去,只见水面淼淼,烟波浩然,山形塔影,全映在这平静水面上。

    前唐诗豪刘梦得曾有一首《望洞庭》:“湖光秋日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说得应合这太液池的风景,只不过当是暖春盛夏之时,而非如今这肃杀冬月之季。

    刘玄在小黄门的引领下,在琼岛北边的楼阁庭院里游走观赏。穿廊走园,看各处布局应有“风亭月榭,杏坞桃溪。云楼上倚晴空,水阁下临清泚。横塘曲岸,露偃月虹桥;朱槛雕栏,叠生云怪石。烂漫奇花艳蕊,深沉竹洞花房。飞异域佳禽,植上林珍果。”

    只是可惜,这些景致现在都看不到,只有败荷两三片,秃枝五六条,枯竹呆木,寒水冷山。

    在水边园里游览了一圈,看着这索落风景,刘玄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想起了太上皇的话,回味着王文忠公未尽之事,还有自己打小立下的志向,这些时日在浙东遇到的事,还有朝局中的涌动,林林种种,全在心里搅和着,一时感受万千,突然有一首诗涌上心头,不写都不行了。

    小黄门早就得过太上皇旨意,连忙将刘玄引到附近的映月阁里,备上笔墨纸张,静待状元郎挥毫写诗。

    正写着,门外有人问话:“那神目御史刘状元郎在这里面?”

    守门的小黄门恭敬应答着,来人直说开门,他要进来一观,小黄门拦阻不得,让来人闯将进来。

    刘玄正好写完诗,正净手收拾,闻声抬头看去,只见进来了六七个绯衣人,打头的那人却是别致。

    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光。似向东君夸艳态,倚栏笑对牡丹丛。却偏生戴着一顶折角璞头帽,穿着一身暗金小团花绯袍,腰扎一条错金镶玉银丝带,配着一对玲珑凤鸣玉佩,两只银鱼袋,英气飒爽,真个羞煞潘安、愧退宋玉。

    “原来是宝庆侯,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尊下。”刘玄拱手笑道。来人正是上次上元节前极乐寺前遇到的那一位。

    其实刘玄早就清楚这一位的底细,她却是今上的三公主,宝庆公主,吴国公的胞姐。自小偏爱男装,阁室里无女红针线,却多刀剑宝弓。还把身边的近侍、宫女择健壮者,编为两队,左队着锦衣,号锦衣众,右队着绯衣,号赤衣众。据说今上登基入宫那年,这位主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枝火铳,在宫里放了两枪,说是鸣示四方,却是把殿前司、内侍省内外上下给吓了个半死。

    却偏偏颇得今上以及太上皇、皇太后的宠爱,横行东西六宫,任谁难管得了她,被诸位内相们评为紫禁城头号混世魔王。

    今日看这模样,怕是这位宝庆侯率赤衣众出行。

    “刘状元原来真在这里,我正有事寻你,来人,给本侯寻张凳子来,我要与状元郎说话。”

    想必诸位近侍和小黄门早就习惯了这一位的举动,闻言就搬来了一张凳子,放在刘玄对面,然后四位上次上元节见过的近侍,排站在宝庆侯身后。

    “我闻得你给两浙备倭平贼军写了四如真言,还有临战前列真言?”宝庆侯轻开樱桃嘴,露出一排贝齿。

    “是的。”

    “风林火山,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宝庆侯悠然地说道,一脸的神往,“本侯闻军中士气为上,临战时当鼓舞军心、振奋士气。地方军民皆信奉三清,得念此真言咒语,那些愚夫自当神威下降,战无不胜了。”

    宝庆侯摇头晃脑地说道,满脸的兴奋,仿佛她才是四千两浙团练军的指挥使一般,“早知道要与海贼捉对厮杀,本侯就跟父皇讨一封押运粮草的旨意,去趟浙东,也好亲眼见识下,对了,那倭兵真的如传言中的那般如地狱之鬼?”

    还讨道押运粮草的旨意?皇上再宠你,也只是在宫里和京师里,再如何,也不会放你胡乱出京的。

    听得宝庆公主问话,刘玄压下心思,恭敬地答道,“回侯爷,那倭贼也不过一个脑袋,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刀砍下去,脑袋也得掉,一枪扎过去,照样一个透心凉。”

    “哈哈,本侯就喜欢听状元郎的这些话。”

    宝庆侯叽叽喳喳问了两三刻钟,从与海贼倭兵对战到察访那些奇案,刘玄都一一对答。

    这时那两个小黄门却是着急了,迟疑了一会,诺诺嚅嚅地说道:“殿下,太上皇等着刘大人的诗呢。”

    “啊,刘状元写了诗,快给我看看。”宝庆侯抢上前去,展在桌子上的文卷墨迹已经全干了。

    “小小江山国,轻轻缟纻衣。波光清作面,天势碧成围。龙鲤寒潭映,青鸟蓬山飞。此心兼此境,安得不忘机。”

    宝庆侯轻声念了一遍,沉吟了一会开口道,“《战国策》的《齐策四》有云,‘后宫十妃,皆衣缟纻,食粱肉。’状元郎,这是应景吗?还有这青鸟蓬山,是用的李义山…”

    刘玄眼角跳了一下,连忙打断道:“臣这首诗是应对太上皇而做的。”

    宝庆公主瞪了刘玄一眼,“装神弄鬼!好吧,我去送给皇爷爷。”

    回到庆霄楼,今上已经请完安,说了一会子话自回紫禁城去了。宝庆公主兴冲冲地走了进去,大声道:“皇祖父,皇祖母,状元郎的诗。”

    太上皇和皇太后正说着话,听到宝庆公主的话,转过头来,满脸笑容地说道:“我的云萝儿来了,快到祖父/祖母跟前来。”

    “这是刘四郎的诗,怎么到你手里?”回过神来的皇太后诧异地问道。

    “皇祖母,孙女今儿听他讲了两件奇案,意犹未尽,便寻了他,找他问了半个时辰话。听他讲起鄞县战事的那些细节,果真有大将之风。”

    “我的云萝儿,你以后少跟那刘四郎纠缠,那就是个孟浪子,跟他老师杨老西一样,道貌岸然,着实是个贪色的坏胚子!”

    “皇祖母,为何这般说?”

    太上皇咳嗽一声,出声打断了两人的话,“来看诗,看状元的诗。”

    皇太后看完后,皱着眉头迟疑道:“这诗看上去平平淡淡,却能品出些许意味来,只是一时琢磨不到,二郎,你今儿跟刘四郎说了什么?”

    “我跟他说了说王文忠的事。”

    “哦,我记起来了,”皇太后默想了一会,突然说道,“王文忠公当年考中庶吉士,三年养望出京后首任便是知郴州事。”

    “梓童还记得王卿的履历啊。‘授缟纻以托心,示兹诚之不谬。’今日没有白讲,刘四郎终究明白了朕的意思。”

    宝庆公主在旁边听着,太上皇那句话一说出来,她就知道出自前唐韩文公的《祭郴州李使君文》,只是着实不知道什么意思,闪动着眼睫毛,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吴大案终判定

    两浙大案审理起来颇是神速,一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二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秉承上意,要在年终封印之时了结此事。

    很快,修国府嫡孙袭一等将军侯孝康、前两浙布政使司左参议兼领转运使杨凤栖、右参议杜国梁、前两浙按察使王重信、杭州知州张逵以下一百一十二人,悉数定罪,绞刑十五人,流配六十二人,劳役又若干,还有合家抄没、家眷配罪等等。三法司定下来后,由内阁转呈御览,最后定夺。

    今上御笔朱批,罪大恶极的主犯侯孝康、杨凤栖、王重信等人十五人,赐自尽,留一份体面,免得示众损了颜面,暴尸坏了家誉。家眷配罪减一等,流五千里减为流三千里,合家抄没减为留盘缠银子百两。其余从犯,皆依三法司判定。

    消息传到缮国府,石光珠看到明发的旨意,手脚发凉,好狠的心啊。

    过了许久,石光珠才叹了一口气,对长信侯府大哥儿李仲时、信安侯府二哥儿张孝廉以及好友卫若兰说道:“我等以为宫里会恩自上出,活孝康兄一命,却不知还是难逃王法啊。”

    “石兄,那杨烟溪和刘小儿真的是要生生逼死我等啊。我家老二,只是牢骚了几句,却被刘小儿手下刀笔吏胡乱添了几笔,问了个从犯,生生流配五千里,云岭瘴疫之地,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活见我的二弟啊!”李仲时大哭道,他才不去管侯孝康死活,甚至自家二弟也是由头,他哭的是圣上趁机降旨,将长信侯府最后的遗荫,他头上的轻车都尉爵位给削了。

    “还有我家大郎,也是如此,却被流配去了黑水苦寒之地。更连累我们信安侯和长信侯,终究被除爵,再不敢称勋爵世家了。想我等祖先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终得这一份爵位,却被两三小儿,构陷而去,列祖列宗,我等有何颜面拜见啊!”这位哭的是大哥被治罪了,头上的三等将军帽子却没有转给他,硬生生给飘没了。

    卫若兰嘴角微动,生生压下心里的不屑之色。

    四王八公十二侯有个毛的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真正满门忠烈,死伤殆尽却是淮西燕赵世家,先是与室韦人打,后来又举兵勤王,跟各路民军打。人家拼死拼活的时候,你们这些勋爵世家却是趁着时乱,自蓄实力,名义上自诩周臣,实际上一个个裂土自据。当年周末帝发勤王诏,你们的祖先一个个装聋作哑,坐视民军席卷河东河西,河南河北,最后直逼京师。

    后来太祖为了早定乾坤、一统天下,才用这四王八公十二侯的爵位稳住你们这些地方世家。你们的祖先看到太祖尽收淮西燕赵军将世家之心,知道大势已定,就出来受诏,真把自己当成从龙元勋,开国功臣。

    太祖和高宗联合文官武将,暗行压制之举,把勋爵世家压得喘不过气来,老实了许多。只是太上皇争嫡时,勋爵世家押对了宝,出了大力。太上皇顾及情面,放松了些许,你们一个个又人五人六起来,真正不知死活啊。当年太上皇春秋鼎盛之际,执意禅位给今上,你们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还不知道收敛,现在好了,只怕从长信、信安两侯府开始,四王八公十二侯的勋爵世家,一个接着一个要被收拾了。

    卫若兰出身军将,姑姑却是宫里的贤妃,算是皇亲国戚,母亲又出自理国府,与公侯世家有亲。所以才能跟石光珠等人深交,谈及这些机密事。

    “现在哭又有何用?”石光珠脸带愠色道,心里着实有些不烦。平日里你们一个个横行霸道,不知收敛,劝告几句,还被你们嗤笑无胆,现在被一撸到底,完全成了庶民,就跑来找我哭诉!想找我联合勋爵世家上奏,帮你们诉冤请愿?我又不是你们爷爷,犯得上冒这么大风险?

    浙东这么大案子,人人噤声,你们的兄弟却口出厥词,大言不惭,真个不知死活!是在提醒刘四郎等人,这里还有两个漏网之鱼吗?

    现在是个人都知道,今上是真下手了,借着浙东大案,先把原籍两浙的勋爵世家,连根拔除大半。从目前来看,文官士林和军将世家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关键之处就在刘玄身上,他勾连着文武两边,居中贯通,最是合适。想来今上点刘四郎为状元,怕也是有些意思在里面。

    想到这里,石光珠越发地头大了,可是面前还在哭泣的两位却是要打发,便开口道:“两位世兄,何不去北靖王府拜求一番?你们府上跟北王同出一省,表为乡亲,自当连枝同气,想必北王不能坐视不管吧。”

    李、张两人顿时停住了眼泪,对视一眼。没错啊,四王八公十二侯,就四位郡王还传袭着王爵位,是朝中仅有的四位异姓王,说话自当比降爵到将军位的其余勋爵府要管用。

    有了新定计,两人连忙告辞,匆匆离去。

    “石兄,你觉得北王会出声吗?”卫若兰看到两人的背影消失,转过来问道。

    “卫兄,这是明知故问!”石光珠摇头苦笑道,“这当口,谁敢出声?侯孝康跟忠廉王和贵妃娘子还沾着亲呢,也没见出声讨保。”

    “勋爵世家从此怕是要没落了,以后是文官和军将们的天下了。想想也是,勋爵世家无非仰仗祖先遗荫,却不思进取,只得了一份空名。现在朝中权柄全操纵在内阁和军机,如何容得了我们?”

    “卫兄说得没错。其实从太上皇执意禅位之时,我等就当明白,朝中内外已经难容我们了。”

    “石兄远见。当初你拉侯兄等人入国子监,应该是想博份功名,留条后路,只是可惜,却受了侯兄连累,塞了文试科举的路子。”

    听到这里,石光珠除了叹气,还能说什么?“早知道如此,我也学你,进个武举,去五军府麾下谋个官职也好,总比这风吹就倒的空牌子要强。”

    “回大爷,神威将军府冯大爷来了。”有家人在门外禀告道。

    “冯紫英老冯?快请来!”石光珠连忙说道。

    见了礼后,见卫若兰也不是外人,冯紫英急忙说出来意。

    “陈国府陈世叔找到我,说了件要紧事。”

    陈国府陈瑞文,跟贾赦贾政一般,是石光珠、侯孝康等人叔辈,袭了三等将军,一向行事低调。

    听冯紫英说完,石光珠和卫若兰都吓了一跳。

    “什么?陈世叔说李桂芳、沈自省等进士上书,请立皇后,今上不允,又请广册嫔妃,充实后宫,以嗣皇统。”

    石光珠皱着眉头问道。大家都知道,今上还在潜邸时,与当时的王妃少年夫妻,无比恩爱。只可惜那王妃生下广安、广平两王就病逝了。今上痛惜不已,继位后追封为皇后,便虚位不再另立,只是以贤贵妃为六宫之首。

    “正是,陈世叔还说,今上将此奏章转至内北苑,太上皇和皇太后连声称善,下了旨意,将贾、陈、周、田四位妃子加封号,分别为德、敬、顺、慧,并赐金印玉如意。”

    “这是要做甚?”卫若兰目瞪口呆道。

    “这是一打一拉啊,难道有人不欲绝了勋爵世家?”石光珠皱着眉头说道。

    “李桂芳、沈自省与刘四郎是同科,且听说他们的关系不错。”卫若兰若有所思道。

    石光珠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三吴鼙鼓连声来(一)

    “回老太太,大老爷说心口疼,就不来吃饭了。”鸳鸯在旁边禀告道。

    “心口疼?我看他是心疼孙家那上万两银子。”贾母不悦地说道,“幸好宫里传下话,说要给二姑娘指婚,才绝了他的心思。要是传出贾府卖女的丑事去,我看他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

    王夫人自保持着仪态,旁边的邢夫人却是如坐针毡,脸色无比的尴尬,心里却在腹诽不已。

    当初老爷要定孙府亲事时,明知道我万劝不了,传话过来请你们帮着劝一劝,却一个二个装清高,生怕沾了身。暗地里却唆使宝玉去哭求宫里的德妃娘子,一回不算,还求了两三回,最后让宫里传下话来,以要指婚为名停了这婚事。现在你们倒捞得好名声了,宝二爷“姐弟情深”,宫里的娘子“顾念亲情”,你们二房都是好人,唯独我家老爷,被你们捯进了粪坑了,现在是臭不可闻。

    想到这里,邢夫人心里悲苦不已,恨不得甩手就去,免得再坐在这里生生受辱。但她性子懦弱,现在老太太又坐在当面,她万不敢这般作态。老太太是贾府的老祖先,就是老爷都要低头,何况她这个连老爷都搞不定的人呢?

    贾母不去管她了,转向王夫人说道:“这次二老爷被点了两浙学政,是件大喜事,也是各处顾得情面,给得方便,这人情自得去还,场面的事情,你个妇道人家,不要去管,让老二和琏哥儿去张罗就好。”

    她着实有些恼火这个二媳妇,前段时间打压了一番,收敛了许多。只是这些日子看着自己大姐儿先是册妃,又进封号,确确实实成了一宫之主,老毛病又犯了。见天得说自己老爷被点了学政,是自己女儿的体面,皇上亲自给的恩宠。差点把老太太给气笑了,翰林院不提名,吏部不上奏,名字连御前都到不了,哪来的恩宠体面?

    想着家里这大小,贪财好色、迂腐呆板、昏庸糊涂、愚顽乖张,且个个都是娇生惯养、不谙世事,老太太觉得心累。幸好还有一个琏哥儿,跟着明哥儿多历练了几回,待人处事逐渐有了手段。幸得他多方张罗周旋,贾府才不至落入日渐窘困的日子。只是这琏哥儿有个混账老子,天天挖空了心思,用父纲之威逼他,从他手里掏银子出来,好自家享用。琏哥儿不堪其烦,居然有了自立门户的心思。

    贾母有时候置身处地,自己要是换了琏哥儿,只怕也想着要去自立门户了。门路有了,人脉也有了,生意自然做得起来,还不用受府上一帮子不堪用的拖累,落到自个囊袋里的银子不香吗?只是琏哥儿能离得了贾府,贾府却万万离不开他。他要是一走,老太太都不知道该指望谁了。

    王夫人在旁边应了一声。贾母知道昏庸糊涂的她口是心非而已,也不去管她了,转向尤氏和胡氏,贾蓉的续弦,东府的新大-奶奶。

    “今儿又把你们两位拉来了。”

    “老太太,二老爷荣点两浙学政,何等荣耀光彩的事,我们婆媳过来,也好沾沾光。”尤夫人笑着答道。或许是孝期过去了,悲忧之事早就逝去,又能除制出来走动,心情也好了不少,这尤夫人脸色红润,气色比以前强多了。

    胡氏只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她是太医院胡掌院的女儿,刚过门没几日。

    贾蓉重孝在身,要再想娶妻一般要停个三五年。只是他不仅是宁国府的长房长孙,更是整个贾府的长房长孙兼族长,还没有子嗣,那才是真正的大不孝。于是府上老小请了正在修道的贾敬老太爷的手书,又禀了礼部,这才在二十七个月孝期满了没多久另娶得的亲。

    “东府太太和蓉儿媳妇太客气了。”贾母笑着答道。贾蓉这两年,虽然守着孝,但长袖善舞,清肃田庄、整饬店铺、开源节流,居然把整个东府整治比此前还要兴盛几分。贾母也没有想到,这蓉哥儿死了爹以后,居然知道发奋图强,振兴家业了。不过这是好事,作为长辈,值得高兴。

    贾母扫了一眼,发现她的心肝眼珠子还没来。

    “咦,我的两个玉儿呢?”

    “回老太太的话,林姑娘昨个夜里受了些风寒,咳了半宿。二姑娘、三姑娘和四姑娘闻讯都赶了过去探望,宝二爷也一早就过去了,已经打发人过来请罪了。”鸳鸯连忙答道。

    “王太医怎么说?”

    “说是普通风寒,吃了药,捂一捂就好了。

    “那就由他们小辈们去吧,反正过来了也不自在,吩咐厨上,备一桌席面送过去,再治些清淡散风的粥羹,给我的黛玉。”

    “是,老太太。”

    在花厅外面的西厅里,爷们也是摆了一桌,贾政坐在上位,贾琏、贾蓉以及贾芸、贾蔷等子弟坐在下首,还有几位得意的清客也列席着,人人念着恭维的话,轮流向贾政敬酒。

    “二老爷,刘四郎立了这么大一份功劳,怎么才擢升一阶啊?”

    酒过三巡,贾蓉开口问道。

    “还要怎地?刘四郎这会奉了恩旨,擢从六品奉议郎、领文渊阁修撰、摄知杭州州事。二十岁就已经是一州之主,立朝以来,只有当年的文忠公才有过。而且王文忠公当年二十岁只是知郴州,偏远中下州,正七品阶而已。刘四郎秉持的可是杭州,两浙的省城,上州中的要州。而且尔等可知,另有恩旨着薛府薛老爷擢正四品奉政大夫,加授紫薇阁侍讲。”

    “听说过,二老爷,这是何意?”贾蓉有些不惑地问道。

    贾政微微一笑,装起矜持来了。贾琏却在旁边迟疑地猜测道:“二老爷,不会是圣上怕给刘四郎加恩太重,故而转到薛老爷那里去了。”

    “没错!”贾政赞许道,“琏哥儿是历练出来了。刘四郎这功劳,升一阶是远不够。但他不过二十岁,擢升太快怕有违天和。于是按例转封家眷,可刘奉国已经几近武将之极荣了,反倒不好胡乱加封了。转了一圈,圣上便把这功劳分到刘四郎未来岳丈,薛老爷头上。反正按礼法,刘薛合亲是没跑了。而且薛老爷本来求的就是清贵闲职,又不是什么实授官,惠而不费,所以薛老爷就直接擢升到四品殿上朝官了。”

    贾琏和贾蓉算是听明白了,圣上这算盘打得精明。

    这时,有家人匆匆跑了进来,禀告道:“二老爷,大事不好!杭州传来八百里加急,有妖教暴民占了浙西四州,举旗谋逆,称王裂土了。”

    满脸春风的贾政吓得脸色苍白,手里的筷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三吴鼙鼓连声来(二)

    在花厅里,贾母说到林黛玉,又想起了一事,对王夫人说道:“林姑爷来信了,说岭东藩台丘老爷愿意收黛玉为义女,这是一份体面,我们府上也要表示一二。二太太,你跟二老爷商量着,怎么也要去一份人情。”

    虽然林如海跟丘老爷论叙起来,一个会试的房师,一个乡试的座师,都拜在同一老翰林门下,算是同门。但收林黛玉做义女这件事,真的靠了刘玄在中间牵针引线,丘老爷只是做个顺手人情而已。贾母知道,这是林姑爷在安排身后事,万一以后又什么不测,还有丘老爷这个义父在,林黛玉多少有些依仗。

    王夫人听完后,心里有些不乐意了。她原本对林黛玉还有几分满意,只是宝玉成了国舅爷,水涨船高,这儿媳标准自然就高了几分。这黛玉论起来就配不上她家的宝玉了。原本还想着用什么法子,在这两三年把那黛玉许配出去,再给宝玉寻个合适的良配。现在闹出这么一着,她倒不好糊弄了。就算林姑爷不在了,还有义父母在,人家现在就已经是封疆大吏,以后说不得要入阁拜相,万不敢欺凌他名下的义女。

    想到这里,王夫人一边应着,一边有些暗恨刘四郎多事,好好的御史钦差不当,非要管起我们家的事来。

    突然听到厅外传来鼓噪慌乱声,贾母年纪大,最怕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生怕是什么坏消息,连忙叫人去打听,然后坐在那里念佛号。

    “老太太,打听到了,是两浙来了八百里加急,有白莲妖教在浙西婺、严、衢三州交界处举旗造反,聚众十万。还说那妖教首领自称什么宝德圣公,还自号什么至公圣国,立了丞相元帅什么的,正分路攻打寿昌、兰溪、仙游等县。”

    “阿弥陀佛,可真的是祸事了。这妖教怎么就趁着这个时候作乱呢?”贾母双手合掌地说道。

    “啊呀,是啊,这么赶着这个时候作乱啊。这两浙一乱起来,可不就是苦了我家老爷了吗?他千金一般的身躯,怎去得那狼窝虎口一般的地方。老太太,我们要赶紧去宫里,请德妃娘子赐一份恩典,改指其它地方去做…”

    “你胡说八道什么?”贾母实在听不下去王夫人的话了,出口打断,并呵斥道:“你酒喝多了,在这里乱说什么昏话胡话?要不要我叫人泼你一盆冷水,好醒醒酒。”

    正骂着,门帘外面有婆子开口了:“老太太,二老爷、琏二爷和东府的蓉大爷给你请安来了。”

    “带到偏厅去,”贾母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鸳鸯连忙伸手扶住她,并搀着她一路去了偏厅。

    “消息确切吗?”贾母坐下来后缓了口气问道。

    “回老太太的话,消息确切,是周瑞亲自到五军府打探来的消息,是两浙兵马司呈来的急报。”

    “这妖教选在这个时当发难,用心险恶啊。”

    “是的,老太太说得极是。前阵子刚刚平息了海贼,擒了倭兵,两浙官场也有些动荡,贼人选在这个时候作乱,确实居心叵测。不过老太太不用担心,两浙各州县兵马刚整饬过一遍,海贼打不过,那些竹木为兵的山贼还打不过?两浙兵马司已经调兵遣将,开始围剿这伙子乱民。儿子想应该用不了太久,浙西就会安定太平。”

    “二老爷,我想着呢,你赶紧上封折子,就说浙西事急,你愿提前去赴任就事,年前就辞陛出京。”

    “老太太,不知这是何意?”贾政有些不解,用不着这么抢着去赴任吧,自己只是学政,又不是两浙兵马使,着急赴任去平乱?

    看到儿子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贾母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待了一会,又开口指点道:“浙西生事,你去杭州赴任,避是万万避不开的。”

    听到这里,贾政点点头,这是正理,这个时候要是偷奸耍滑,临阵脱逃,按照今上的脾性,前途就全完了,说不得还要被贬窜一番。

    “既然避不开,何不再抢先一步,主动上书提前赴任,年前和年后,对于你来说,区别不大,但是落在圣上心里,就不同了。”

    贾政面露犹豫之色道:“老太太,儿子知道这个理,只是年前赴任,事务琐碎,怕是赶不及。”

    贾母知道自己儿子还是有些怕,想等一等,等过了年浙西的乱事平息了再去赴任,安安稳稳的多好。

    看着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儿子,贾母没有做声,转向贾琏问道:“琏哥儿,你派人去打听消息了吗?”

    “回老太太的话,孙儿刚才已经派管事周瑞亲自去刘府打听,应该很快就有回音了。”

    幸好有个知道权变事理的,贾母总算有了两三分欣慰。

    不一会,周瑞匆匆地跑了进来。

    “见过老太太,见过二老爷、琏二爷、蓉大爷。”

    “消息打探得如何?”贾琏赶紧问道。

    “回琏二爷,小的赶到刘府,没见到刘四爷,正好薛府的蟠哥儿在,就找他问了几句话。说是圣上派人把刘四爷召进宫去了。刘四爷进宫之前留了话,叫蟠哥儿通知李公亮李大人、孙传嗣孙大人赶紧回府,小的也看到刘府那四位叫邓遇、汤鼎诚、兰瑜、黎文忠的家将正在指挥人手收拾行李。”

    “啊,圣上要指刘四郎去浙西平乱吗?”贾政疑惑地问道。

    “不派他去,难道指望你去平乱?”贾母没好气地说道。人家刘四郎听到风声就知道做什么,你却还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同样是做官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爱子,贾母牢骚了一句,又忍不住开口指点道:“刘四郎能文能武,鄞县剿灭海贼倭兵就是明证,且浙东团练军就是其一手编练出来的。大家口上说两浙陆师虽然不济,打山贼乱民还是绰绰有余,可万一还是不行怎么办?那么届时整个两浙就只能指望团练军了。”

    “老太太,两浙的局势不会如此不堪吧?”

    贾母真的是恨铁不成钢,恨恨地说道:“浙东诸州,是三吴精华,朝廷赋税重地,万一浙西民乱波及浙东,那就是东南塌陷。你以为人人似你,非得等天塌了才去堵窟窿!”

    “儿子知道了,待会就去写奏章,然后跟刘四郎一起去杭州赴任。”

    贾母听到这话,知道儿子终于开窍了,欣慰地说道,“老二你可总算明白为娘的苦心。你跟着刘四郎去杭州赴任,最安全不过了。他手下有团练军,倭兵都杀了,还在乎那些山贼,万一再不济,他还能护你退到水师的船上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三吴鼙鼓连复来(三)

    通州以南的运河,一行五艘官船,旌旗不扬,悄然南下。

    在船舱正中的桌子上,铺着一张两浙和南直隶的地图,上面用炭笔圈了好几处。刘玄、李公亮、孙传嗣、邓遇等人讨论了一上午,最后得出了几点结论。

    “此战不宜速战,须得步步为营,以铁桶合围之势,先将乱贼锁在其中,绝其内外,然后以削皮剪翼之势,徐徐图之。”

    “四郎说得没错。”邓遇点头附和道,“浙西山高林密,大军开进,顿时散成无数散沙,又情形不明,目闭耳塞,正好方便乱贼各个击破。所以只可缓战可胜,速战招祸。”

    “可是圣上和朝廷容得了徐徐图之吗?”李公亮问道。

    众人思量了一会,都缓缓地摇头。前方将官因地制宜,都部署好了,结果君王宰辅们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胡乱传下一张薄纸,结果累及三军皆没。这样的破事,在史书上比比皆是。

    刘玄冷然道:“现在两浙主事的可是丁居胜,我就是插上翅膀,半月之内也赶不到浙东。”

    “浙西事发,已经有一个月,算下来有四五十天的时间。”李公亮点点头道。

    在一旁少有出声的孙传嗣开口道:“我们是不是要预演下,万一丁军门有败师之局,当如何应对。”

    李公亮闻声转过来,指着孙传嗣说道:“传嗣啊,你也学坏了。”

    几人趴在桌子上,又推演了一番。

    “按照我们的推演,乱贼上策当为举兵南下,趁虚占取处、温、台等州,即能获得粮草兵甲,又能有得广袤回转之地。整编兵马可再举师南下,攻取闽海和江南西省。战事一旦蔓延数省,地方各州县就会惊慌失措,朝廷会顾此失彼。乱民可趁此乱局,占下一大块地盘,以为后续之根基。”

    “中策是直取杭州,定局三吴,只是朝廷和地方定会拼死相抵,据城严守,又有水师助阵,恐怕难以一时而下。下策是出徽宣州,直插金陵,定会震动东南。只是徽宣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乱军一路北上,困难重重。且金陵有奋武军十二营,不管如何,都要强过两浙陆师。”

    “如此上中下三策,只是我等臆断。对于乱贼而言,到底哪个才会为上策?”

    听了李公亮和孙传嗣的话,其余人都默然了,站在那里思量着。

    过了一会,汤鼎诚说道:“如果丁军门兵败,乱贼就会乘胜取杭州。如果丁军门持重,徐徐围攻,那么乱贼就不会坐以待毙,定会另谋出路。或南下,或北上。”

    “如此说来,倒是丁军门败了才是好事,让乱贼乘胜东进,困顿于杭州等城下,我等才好腾出手来收拾他。”

    李公亮的话让众人顿了一下,话虽然不好听,但事实如此啊,而且这是自己人私下讨论,不用担心外传,惹人非议。

    “只是丁军门败了,两浙陆师精锐怕是要跟着殉葬。”孙传嗣顿了一下,又说道,“虽然那些兵丁真算不上精锐,却应该是两浙不多的可用之兵。天德的团练军成了孤军,如何顶得住?而且上面还有一个纸糊藩台,主帅无能累及三军。”

    “丁军门败了,按律例当由何老军门调度指挥了。再说李藩台那性子,绝不会去自揽烦恼的,倒不用太担心。”

    “如此而来,杭州以外的富阳,越州的诸暨就成了要害所在了。”邓遇指着地图道。

    “没错,乱贼取杭州,最便利就是顺富春水而下,富阳正好卡住了要害。诸暨?为何成了要害?”孙传嗣有些不解地问道。

    “乱贼要是决意直取杭州,最好的法子就遣一偏师,取越州。只要占据了越州,北可侧击杭州,南可侵掠明州。而从婺州取越州,诸暨是关键所在。”刘玄出言解释道。

    又议论了一会,众人便散去,各自有事,船舱里只剩下刘玄和李公亮。

    “四郎,此前为何不将浙西的事情跟圣上和烟溪公讲透彻?”李公亮知道内情,清楚浙西是个什么鸟样,真的是瘄火积薪,一触即发。

    “重明啊,亲眼所见,和书面所见的,差异甚远。圣上和恩师认为浙西之祸根不在苛政,而在妖言惑众,更认为庶民之怒不过如此。我说再多,也不过是多发几道旨意,叫丁军门用心进剿而已。两浙是圣上择定的,定要做出个榜样来。现在有了做局的机会,他们怎么会放过?”

    李公亮默然了,过了一会怃然道:“圣上和烟溪公就不怕浙东也被打个稀巴烂?”

    “自视甚高的人多半刚愎自用,认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一旦出了事,还是会坚持决策无错,只是下属办事不力,延误战机而已。”刘玄意味深长地说道,“重明啊,我都觉得有些后悔了,这两浙的事,我等是否办得太过利索了。

    李公亮摇摇头,不再谈及这让人苦恼地事情,转言其它。

    “四郎,听说不少权贵子弟,托亲借故,转到你这里,求着同去浙东?”

    “是的,都想跟着去浙东分润几分功劳,文职多,武职极少。”

    李公亮呵呵笑了起来,“武职多少还要舞刀弄枪,去敌前厮杀一番。文职多好,运筹帷幄,指点江山,动动嘴皮子就能分功,多好!”

    “这些人等,求文职的我全部转到吏部,由恩师做主,武职转到五军府,由姜老将军做主,我只是小小的钦差,做不得主。”

    “你这个钦差,算是开朝以来头一份吧。真是想不到,烟溪公是如何想出这么个名目的?以后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廉台大人?”

    “廉台?”刘玄脸上闪过一道复杂的神情,摇摇头对李公亮道:“重明,写给政老爷的条陈写好了吗?”

    “写好了。四郎,这样做不会遭非议吧。”

    “暂时不会。我的这位世叔,迂腐呆正,算是个君子,可以欺以其方。”

    李公亮不由大笑起来,“你这个刘四郎,可真是算计到了极致。”

    “如之奈何?圣上算计我,太上皇算计我,恩师也算计我,我不算计算计别人,能有活路吗?”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李公亮一边笑着,一边把那文卷递给了刘玄。

    听到这话,刘玄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扫了一眼条陈,叫来韩振道:“把这个条陈给到政老爷。”

    “是,四郎。”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三吴鼙鼓连复来(四)

    “老世翁,这是刘大人转过来的条陈。”詹光说道,他是贾政身边最得用的清客,这次赴任就带了两位,他是其中之一。

    贾政细细见过后,默然了一会,顺手递给了另一边的单聘仁。

    单聘仁看完后,跟詹光对视一眼,说道:“老世翁,刘大人此番倒是有利无弊。现在两浙正是人心动荡之时,开县试、州试和院试,倒能安抚人心,且也算是世翁的政绩。”

    “只是,”旁边的詹光接着说道,“这一省三试却是老世翁的权责之内,这刘大人递了一份条陈过来,且有插手之意,如此越权之嫌,两边都不大妥当吧。”

    单聘仁和詹光的心思很简单,开三试是大好事,但必须由着他们两位辅佐贾政来办,要不然岂不是白跟来一趟了吗?现在刘玄那边有插手之意,那可不行。两人都知道自家东翁的性子,说得好听是端方正直,谦恭厚道,实际上却是迂疏肤阔、愚钝糊涂。真要让刘玄插手进来,瞬息间就能主客反置了去,自己两人只怕连口汤水都喝不了。

    “你二人可知刘四郎官职全称?”贾政是迂腐愚钝,但是不代表他真的傻到两位清客的意思都猜不到。

    “回老世翁,刘大人官职和这趟差事的全称为从六品奉议郎、领文渊阁修撰、加都察院右侍御史、摄知杭州州事,勾当两浙廉访使公事。”

    “两浙廉访使,立朝以来前所未有的。“贾政轻轻点了一句,这个官职是杨慎一建议给圣上的,专司寻访地方州县官吏,查廉肃贪,以正法纪。当然了,除了贪腐,渎职、失职、不务正业等等,都可以查纠,几乎等于内阁和吏部派到地方的磨勘直指。再加上刘玄又挂了都察院右侍御史的衔,拥有奏章直入内阁,转呈御书房的权力,那就更有威慑力。

    这是明晃晃地奉旨来整肃两浙,别人怕怕,他贾政也怕怕。

    “你二人有异议,可列出来,我转递给刘世侄。”

    说到这里,贾政看了两位清客一眼,詹、单两人脖子不由一缩。这话里的意思很简单,你们是不知道刘四郎的利害吗?你们想弄花花肠子,自个去,不要牵扯到他。

    詹光和单聘仁读懂话意后,脖子不由一凉。他们只敢撺掇着贾政出面,如何敢列出异议递过去?两人心里清楚,真要恶了那一位,到了两浙,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收拾你。

    看到两位清客知道轻重,便交待道:“两位先生,你们两人也是一省三试考过来的,就按照刘大人的意思,帮忙拟个细则。”

    “遵老世翁令。”

    过了十来日,官船一路顺风顺水,已是到了邳州骆马湖。詹光和单聘仁紧赶慢赶,终于写出了一份“平乱非常期两浙各州县三试细则”,交给贾政过目。

    两位着实有些水平,虽然慢,但慢工出细活,贾政过目之后,发现确实写得不错,正要夸几句,一家人匆匆跑了进来,喘着气说道:“老爷,京里八百里加急。”

    贾政慌忙拆开,匆匆看完,眼一黑,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詹光和单聘仁连忙接过那急报,看了起来,才两三行就吓得额头上的汗水下来了。

    这是一封丧报啊。

    原本妖教乱贼兵甲不齐,只能竹木为兵,所以虽有十万之众,但战力低下。先攻兰溪县城,不下,转取寿昌县城,又不下,士气低落。这时两浙兵马使丁居胜抽调了两浙精兵一万六千人,再加上各州的两万二千州军为辅兵接应,分路进驻严、婺、衢三州州城,严守关隘,把妖教乱贼团团围在三州交界之地。两浙上下都开始庆祝乱贼火速平息,各州县也打着腹稿,盘算着如何分润这功劳,杭州城又开始歌舞升平。

    丁居胜看到大局已定,想起自己身上背着的降三级留任的处分,脑子一热,想直取贼巢,擒获贼首巫春秋一干人等,独取大功。只要有了这份功劳,再请皇太后美言几句,不仅可以去掉处分,还能擢升官阶,更进一步。

    丁居胜不顾部将参军的苦苦劝阻,随便抓了几个山民,恐吓威胁了一番,用作向导,自带着一万六千精兵分四路合击妖教老巢-洞源山,誓要把贼首巫春秋一干全部擒获。

    却不知那几个山民就是妖教教众,带着大军钻进了崇山密林中,如散沙分在各处。妖教精锐“持灯营”攀山越岭,钻洞潜行,伏在军营左右,待到夜黑风高时,放了一把火,火烧连营,再趁机夜袭,直取中军大营。

    两浙陆师惊慌失措,兵找不到将,将寻不到兵,乱成了一锅粥。而丁居胜看到中军大营被破,贼军要杀到跟前了,慌乱带了十几个亲兵先跑了。结果一万六千兵马尽没,而外围的两万二千州军也是作鸟兽散,丢下无数兵甲军械,跑了个精光。

    妖教乱贼士气大振,先得了大批兵甲军械,又俘虏了大批精锐,胁迫一番后加入其中,战力骤然提升。巫春秋遣大将分兵出击,而各州县接到丁居胜大败的消息,人心惶惶,官绅纷纷出逃,城防兵备溃散。不过十日,妖教乱民不费吹灰之力轻取严、婺、衢三州州城以及七县城,州县各官尽忠王事者数十,逃散者上百,其余被执。所下之地,裹胁百姓,财物尽入“圣库”。人分男女两营,悉数裹青巾,编为三军,号为“护教尊法圣兵”,择青壮为先锋,其余为辅兵。青壮日夜操练,侵掠四乡,辅兵修缮房屋、挖沟开渠,不分老幼男女,日夜劳作。

    更颂下宝卷圣语,要教众个个背诵,人人熟读,一个不熟便是毒打,半句不通就是严刑。又妖教教义有“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五戒,平日里教众只能清汤寡水,白粥青菜。

    所俘官绅,斥为邪魔,悉数处死,先割其肉、断其体、取其肺肠,再乱刀砍死,最后熬成膏油,用作“持灯营”的万宝降魔灯的灯油。

    十几日里,妖教乱贼聚众四十万,分成两路,一路三十万,以伪左相巫多宝、都元帅巫宝佛、上将军彭明灯为首,沿富春江而下,一举攻克桐庐、富阳等县,兵锋直指杭州城外西兴关。另一路十万,以伪右相巫金刚、左将军田七宝为首,连下蒲江、义乌两县,越五指山,直抵诸暨县城。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三吴鼙鼓连复来(五)

    看到这里,詹光和单聘仁也吓得面无人色,嘴里念道:“祸事,大祸事!”

    心里却在暗暗后悔,不该想方设法请附在贾政身边,跟随去杭州赴任。原本想着可以发财的好差事,锦绣前路怎么转眼间就成了黄泉之路。只是现在能退得了吗?真是悔啊!

    再看东家贾政,估计也是悔得肠子都寸断了。三人就这样呆坐在船舱里,寂静无声。

    刘玄接到急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交待李公亮,让他写份奏折,关键内容就是要枪要炮,要粮要饷。

    李公亮挥毫而就,边写边心里感叹,刘四郎果然是军将世家出身,深知做武将的真传三味。

    孙传嗣在一旁迟疑道:“大人,这般似乎不妥?”

    刘玄转过来,“不妥,传嗣,你觉得哪里不妥?”

    “大人,尽忠王事,你一向不是这般做的吗?遇到这突如其来的战事了,更当奋勇向前,怎么还提了这么多要求?”

    孙传嗣跟着刘玄时间久了,且又知刘玄是个有意见尽管提,千万不要闷在心里的性子,便说得非常直白。

    “传嗣啊,前几月我们在浙东察访民情,昭雪冤案,各种细节都写在奏折里,内阁和宫里看得懂,也能体会我们的艰辛和用心。可是这战事艰辛,他们就真懂吗?”

    孙传嗣默然了一会,他曾经听其父说起过一些跟战事有关的腌臜事。无非是文官们不齿,说那些敌贼都是畏惧天威,大兵一到就束手就擒了,你们军报里写得天花乱坠的,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贪天之功,然后就是一通嘴仗,打得天昏地暗,比跟人真刀真枪干一仗还要累。要不是五军府自成体系,不知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看到孙传嗣若有所思,刘玄继续说道,“传嗣,现在乱贼败了两浙陆师,聚众四十万,就算是被裹胁以为前驱,蚁附攀城,也能生生淹了杭州城。这仗要靠将士们一刀一枪地去打下,其中艰辛心血,你应当有数。”

    这时李公亮已经写完“狮子大开口”的奏折,转过来补充道:“传嗣,现在丁居胜大败,战事祸及浙东,国朝定鼎以来前所未有,不拼命地要钱要粮要枪要炮,圣上和内阁说不定还以为你敷衍推诿,根本没有用心办差。”

    孙传嗣一听,想起以往在河东、刑部当差时的经历,嘿,还真是。

    刘玄看到孙传嗣已经明白,便对他跟李公亮说道:“而今两浙只能指望团练军了,连何世叔的水师都帮不上什么大忙了,圣上和内阁也该下定决心了。”

    知道他心思的李公亮接着说道:“没错,丁居胜送了一大批刀枪兵甲给乱贼,要想让不过数千的团练军能够尽早平乱,免生涂炭,非加持火器不可了。趁着这次机会解开火器禁制,说不得也是件好事。真要等到西洋佛郎机和东倭拿着火铳,推着火炮,打到城门下了再去造火器,那就太晚了。”

    听到这里,孙传嗣突然意识到,各方势力把两浙当成一盘棋局,各自落子争输赢。而自己的恩主刘玄又何曾没有在其中浑水摸鱼?浙西妖教乱贼的事,刘大人确实如实上报了,但只报了部分,跟倭贼勾结、自成一国、封官编军、爪牙耳目密布浙东浙西等等这些要紧事宜,要不闪闪烁烁,要不一字不提。其间的心思,让孙传嗣有些胆战。

    两浙这潭水,真tmd深啊,就算是刘大人这样的人,也只敢在里面小心翼翼地摸鱼。但是孙传嗣知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刘大人似乎摸到了几条大鱼,那就是好事,恩主能青云直上,他也能跟着附翼而飞。

    京师紫禁城景阳宫独慎斋里,一宫装女子问道:“父皇下旨了?”

    “回殿下,皇爷下中旨了,给摄知杭州州事刘玄刘大人加枢密院东面房检详文字,领巡抚两浙等处地方、节制陆师军务、兼理粮饷,奉旨督办会剿浙西乱贼及善后事宜。内阁找五军府合议,不日就明发平章军国事同奉圣旨的制令了。”

    小黄门低着头陪着笑说道,“殿下,上书房的几位秉笔内高班都说了,这官职还是吏部左侍郎杨大人在御前拟定的,国朝以来前所未有的官职。”

    “巡抚,节制,兼理,督办,果真是委以重任啊。”宝庆公主一张秀脸上满是兴奋之色,“这回可是好机会了。”

    “殿下,什么好机会?”小黄门就听到了一耳朵,连忙问道。

    “不管你的事,这是给你赏银,退下吧。”宝庆公主丢过去一锭小银稞,挥挥手道。

    过了两日,紫禁城勤政殿里,神态疲惫,露着一双浓浓黑眼圈的隆庆帝低声问道:“齐卿,可查探清楚了?”

    “回圣上,查明白了,宝庆公主昨天上午借着去内北苑给太上皇、皇太后请安,出了紫禁城,而后又穿了一身道袍,乔装打扮混在自然观香火道人中间,出了皇城。这会只怕已经过了通州了。”

    恭敬应答的是殿前司内班公事点检兼理皇城司事齐昂。

    “都是神武帝*留下的坏习惯,才把一个公主养得这般恣意妄为!”

    齐昂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出声。

    隆庆帝停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道:“朕也有些过于宠溺她了,才有今日这胆大妄为!对了,云萝身边有谁?”

    “回圣上,有舍妹,还有左仁通左公公、游德贯游公公。”

    “素姑和左游两位?”隆庆帝额头上的眉头更深了。素姑就不说了,左、游两位可是太上皇数十年的心腹近侍,还曾经帮过隆庆帝,临老了才毛遂自荐地去伺候宝庆公主。这两位老公,官阶不高,名声不显,但面子却大,难怪隆庆帝头大。

    “云萝只怕是奔浙东去了。朕就知道,她前些日子打听刘卿剿灭海贼倭兵的详情,就存了别样心思。偷跑出宫,要是传出去,天家的颜面都要丢尽了。”

    齐昂没有做声,只是安静地听着。

    “此事不好声张啊,齐卿,还是你辛苦一趟吧。也只有你去,才降得住素姑和云萝,尽快把两人追回来,不要生乱误事。”

    “遵旨!”齐昂小心地问道,“圣上,要不要给南直隶和两浙地方去一道密旨?臣担心路上万一追不上。”

    “不必了,两浙情形诡谲,南直隶也不太安宁,一道密旨下去,反倒会生出许多事端。你速速动身,务必在云萝和素姑入两浙之前把他们追回来。”隆庆帝沉吟一会说道。

    “遵旨!”

    *神武帝:我tmd招谁惹谁,又把我拖出来鞭尸!

第二百章 钱塘屹然安三吴(一)

    杭州城楼上,宁师道转头对宋辅臣道:“妖教乱贼的把戏又要开始了。只是今天这阵势,怕是不一般。”

    “宁大人说得没错,我已经传令下去,叫各处小心戒备着。”

    “好,既然准备妥当了,我们就先看看,看乱贼们到底会耍什么花样。”

    现在杭州城里,除了布政使李大人是正印实授堂官,其余从按察使、转运使到杭州州县,都是署理的。既然大家只是代行职责,犯不着太拼了,于是公推署理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的的宁师道,和署理分守杭州兵备使的宋辅臣为守城主副指官。

    晨时刚过,吃过饭的乱贼众军纷纷从营寨里钻了出来。被驱赶在最前面的是杂兵,上有皓首老汉,下有总角小儿。有边走边咳的肺痨鬼,也有拧着根棍子方向分不清的傻个子。乱哄哄地走上前去,就等着待会蚁附的时候吸引刀箭,填坑埋穴。

    第二波全是青壮,手里的家伙什可以说是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刀枪棍棒,斧头对锤,菜刀柴刀,镰刀铡刀,只要能砍人见血的,都拿上了。身上也是五花八门,有棉甲,有叶子甲,有纸甲,有皮甲,还有的直接披了块布裹着就上来了。不少甲衣上血迹斑斑,还未清洗干净。

    后面的就是人山人海了,各色各样的人都有,漫山遍野,举目皆是。正中间却有一队人,兵甲鲜明,刀枪齐备,皆着白袍,走出来时就像是浊海浑流中飞出的一行白鹭,引人侧目。他们挑着高高的气死灯,大白天的点着灯,护送出一行人来。

    只见打头的人大约四十多岁,头扎红巾,双眉竖吊,穿着一件红缎绣花衣服,上面加有珠绘龙虎划黄纸符咒数十张,手持铜叉和镂银牛角,双脚光着,不鞋不袜。身后紧站着四人,各穿着青白黑红四色衣服,上面也是各色黄纸符咒,手里分别拿着刀剑勾戟。再后面是十二人,分别穿着皂衣和赤袍,泾渭分明,也是拿着各色兵器。

    “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打头那人长歌道,声音高亢清亮,颇有韵味。

    城楼上的宁师道却是惊到了,“这不是《楚辞》歌章吗?这帮妖教乱贼居然还懂唱这个?”

    话刚落音,画风却是一变。

    那红巾男子接过旁人递过来的一只雄鸡,左手抓住翅膀,右手握着鸡头,用力一拧,直接就把鸡头拧断了。他右手食指无名指捏成剑诀,就着乱冒的鲜红鸡血,在脸颊左右乱抹,涂得跟鬼画符一般,再在眉间一点,更显狰狞!

    这人把死了的雄鸡一丢,捡起刚插在地上的铜叉,仰首长吼了一声,如野狼嚎月夜,又似恶鬼嘶九泉,后面十六人也跟着大叫起来,一时鬼哭狼嚎,引得光天化日下阴风阵阵。

    这时此人跟后面十六人一起,各自戴上一副形貌不一,却都如凶神恶煞的面具,仿佛恶鬼出行,魔王降世。

    待得一会,红巾男子举起铜叉,抖动身子,开始跳起来。双腿或跳八方,或走四方,或只是前后进退。晃头示笑、抖肩显怒、脚勾手弯身转圆、出指快、反腕弹,有时手脚同步又顺到了一边。梗、拙、拧、倾、跺、甩、推、抖,各种动作层出不穷,看似散乱不堪,实则快慢有序。神神道道,鬼鬼祟祟。

    十六人围成两圈,四人站定四方,十二人分立十二角,或圆或方,时聚时散,随时呼应。

    红巾男子边舞边念念有词,腔调时高时低,声音忽粗忽细,时而是自言自语,时而是虚空与人对话,围着的十六人也跟着东倒西歪,鬼哭神嚎,一时间阴森森、鬼凄凄。

    跳了一刻钟,红巾男子突然浑身抽搐起来,后面的十六人连忙跪下,不断地磕头,在高呼着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宁师道问一小吏道。

    他是严州某县的书办小吏,曾是白莲两宗妖教的一个头目。后来因为跟另外的头目争一妇人不得,愤而到州衙出首,使得妖教彻底露在光天化日下,也使得乱贼不得已提前起事。后来他被传到杭州臬台来问话,居然逃过丁居胜兵败大劫。作为对妖教知根知底,又迷途知返的人士,被留在宁师道身边听用。

    “回大人,这是妖教在请神。打头缠红头巾的叫神主,也是妖教里的大祭司,属重要人物。第二圈的四人叫四灵判官,对应着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神兽!”

    听到这里,宁师道眉头一皱,呵斥道:“什么玩意!居然也敢跟四灵牵扯上,果真是胆大包天,恬不知耻!”

    “是的,是的,大人说得没错,这帮妖人贼子不仅胆子大,脸皮也厚,没有什么他们不敢攀扯的。”

    宁师道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大,便缓和口气:“你继续说。”

    “是,大人!”小吏暗地里舒了一口气,继续解说道,“第三圈的那十二人叫做十二太岁,自诩合六丁六甲,分六丁太岁将军,六甲太岁校尉,真个不知死活!”

    小吏连忙在后面补了一句。

    这会,扎红头巾的男子终于抽搐完了,站定身来,睁开双眼,大吼一声,除面具去头巾,继而脱去绣服,散发披肩。这时有人上前,捧着一副漆着金粉的铠甲,以及一身深黑色的袍子,请神主穿上,又有四人持皂玄两色旗分立两边。

    小吏正要解释,宁师道一挥手道:“这个我知道,‘披发跣足,金甲玄袍,皂纛玄旗,统领丁甲’,这混账子是要伪装真武帝下凡附身啊,呵呵,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啊。”

    这时,穿戴好的神主大吼一句,身边已经站起的十六人跟着吼一句,声音传遍城外各处,一直飘到城楼上来。

    “元始命玉皇上帝阵诏曰,赐尔受《太上九天玄女斩邪秘箓》,行行六丁六甲法,丁丑延我寿,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却我灾。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甲子护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镇我灵,甲寅育我真。施法毕!尔等已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宁师道看着城外的这干人,冷笑道:“这是要把满天神佛都请将下来啊。”

    高呼完毕,只见那神主脱去金甲玄袍,露出黑黝黝的上半身。这时又有人抬来八个铜盆,分八卦位置放好。里面满是红通通的炭火,神主大吼一声“真空家乡,无生父母!”赤脚在八个火盆里跳来跳去,最后站在正中间,那十六人围了上去,举起手里的刀枪斧方戟,往神主身上或砍或刺,却只留下个白印子,连到小血口子都没有。

    “真空家乡,无生父母!水火不侵,刀枪不入!”随着大显神迹的神主一声大吼,数万贼众跟着也大吼起来,一时间群情振奋,势如沸汤。

    这时,又有十数人,骑着高低大小不一的马匹冲了出来,大吼道:“圣公有令!打下杭州城,分钱分粮分婆娘!”

    数万人齐声暴喝,如同滚滚的钱江潮,然后无数的人红着眼、赤着脸,有的左右晃动着头,嘴里甩着涎水,形如癫狂。这些人举着各色的兵器,向杭州城冲来。

第二百零一章 暨阳锁关定会稽(一)

    诸暨城下,妖教贼军就没有那么多花活,伪右丞相巫金刚直接号令左将军田七宝,驱两万“先锋敢死之士”蚁附登城。

    这些人举着各色各样的兵器,有刀,更多的是木棒竹枪,抬着临时拼接而成的长梯、木板等物件,冲向诸暨城。

    诸暨城池是没有护城河的,不过知县潘籍在知晓妖教乱贼在浙西起事作乱后,便大发民夫,绕城挖出一条壕沟来。不过一两月时间,非常匆忙,深不及四尺,宽不过一丈,且只是从西门到东门半圈而已,但足以给贼军们制造了不小的麻烦。

    冲在最前面的贼军猛然间发现前面有条沟,顿时尴尬了。刚才只知道蒙着头猛跑,根本没有做什么准备,这会想停下来却是万难了,后面的人潮瞬间就把他们推进这壕沟里。

    跌进去的乱贼们挣扎着想爬出来,却又被源源不断挤下来的同伴给砸倒在沟底。而下面有同伴垫着的贼军刚站起来,却被无数的脚板踩到。后面有“圣兵亲卫”舞着刀枪在后面驱赶着,这些贼军可不管脚下有什么东西,只管踩了去。

    不一会,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三四里长的壕沟居然被填成了一条坦途。趟过去的贼军便七手八脚地架上长梯,开始攀爬。

    诸暨县城是一百多年前重修的,左浦阳江,右长阳山,围长九里三十步,有五个门:东迎恩,南迎薰,北朝京,西西施,而水门不名。城墙高一丈八尺,雉堞六尺,共二丈四尺有余,厚一丈二尺。箭楼五处,角楼六处,甚是雄壮。

    而城里有团练军淘汰下来的五百备军。虽说是淘汰,却比一般陆师要强许多倍。潘籍以乱贼扰境,遍请县里乡绅商贾,募得巨资,延请了“退役”水师军士以及海船水手等六百人。再加上署理越州兵马使的樊春霆带来的两千州军,也有三千之数。潘籍又征发四乡青壮以为民夫辅兵,又得三千之众。

    这些兵马调度以樊春霆为首,新到两浙的刘府家将李续斌和姜忠源为辅。

    两万多贼军疯狂涌上城墙后,训练有素的官军准备好了箭矢、檑木、滚石,加上沸汁滚油,轮番上阵。只是凭借一时之勇的贼军如何抵挡得住,连城头都没攀上就纷纷跌落。不过一刻钟,贼军就士气尽丧,不知谁带头,一窝蜂地又退了下去,比刚才冲上来时还要快,只留下满地的尸首伤员,以及整整一条沟的尸骸。

    粗粗一点,第一轮毫无效果的攻城,居然折了三四千人。光是那条沟,只怕就填了两三千人进去。贼军伪右相巫金刚都要气疯了。他带了十万人来,照这个打法,不过二十天就要损失殆尽。且这十万人,真正能战的不过一万多人,其余的都是裹胁而来的乌合之众,不要打二十天,按照这样打法,四五天就得崩盘营啸。必须得想办法,巫金刚找来了副手田七宝,还有其余几位心腹,几人在那里嘀咕了好一会。

    正在城楼上巡视的潘籍、樊春霆接到报告,说贼军有动静了,连忙到相近的箭楼上去观看。

    只看到城外的空地里,有一百多号人被押了出来,哭哭啼啼,瑟瑟发抖,然后被喝令跪在地上。

    “潘大人、樊大人,这贼军是要干什么?”闻讯也赶来的李续斌、姜忠源,看了几眼后也忍不住问道。

    “怕是贼首要立威。”潘籍跟李、姜都熟悉,说话都比较随便。

    “没错,刚吃了大败仗,不行动一二挽回些士气,这仗就不好打了。”樊春霆知道两人是刘玄的心腹家将,自然也敬重客气。

    李、姜二人也是知兵的人,闻言点点头赞同道:“潘大人、樊大人说得没错。”

    过得一会,有几个贼首模样的人过来,围着一个巫师一样的人在那里狂舞了一阵,然后赶出了二三十头牛来。贼首随便点出十来个人,脖子和双脚各套了一条绳索,再分别绑在牛脖子上。把两牛对向拉开,被拉扯着悬在空中的那人拼死挣扎,屎尿齐下,却无济于事。只见行刑的人用鞭子一抽,两牛发了疯似反向奔跑。

    只见活生生的人在惨叫声中被扯断成两截,红的鲜血,黑的、黄的、绿的各色不明物都飞溅出来,洒了一地。而一路狂奔的牛,拖着残肢,在地上拖出两条血迹来。

    被驱赶出来围观的数万贼众,默然无语,原本还叽叽喳喳像是在看戏的人群一下子就寂静了,比深更半夜的乱葬岗还要安静。

    接着活埋、点天灯、开膛破肚等酷刑轮番上阵,在变黑的地上留了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后。那些贼首们很有威严地扫了一眼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贼众,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数万贼众也悄然无息地各自散开,生怕声音稍大一些就会引来横祸。

    “这些贼首,不知持正则威明,怀仁则恩施,只知一味以酷刑杀戮为威压,却不知威压越甚,反噬越烈。”潘籍说到这里,转向周围正在观看的官兵和辅兵们,大声道:“妖贼残暴,不分青红皂白,而今尔等已经与其交战,一旦城破,妖贼定不会放过尔等!想想自己,再想想尔等父母妻儿,难道让他们也受此酷刑,凌辱而死吗?战还有一条生路,不战就只能任由宰割了!”

    官兵和辅兵们群情激愤,尤其是辅兵们,都是诸暨县本地人,老小都躲在这城里,要是城破了,怕是真要遭毒手了。

    潘籍又鼓励了一番众人,而后和樊春霆、李续斌、姜忠源来到箭楼二楼,屏退左右,议起事来。

    “这贼首真是愚钝,上来就猛攻,也不先遣人来招降。现在两军血战了一番,城里的官军辅兵知道自己跟贼军已经是不死不休,现在又见了妖贼这般残虐,只怕更加同仇敌忾了。”

    “忠源说得没错。残虐落到头上,才会恐惧,加在旁人身上,自然会愤慨。这些妖贼倒是让我城军民振奋了一把。”潘籍笑着道。

    “潘大人,你说我等要守到什么时候?”李续斌开口问道,“这短守有短守的打算,长守有长守的谋划。”

    “守到什么时候?据说贼众三十万已经连陷桐庐、富阳,直奔杭州城而去,文黎和铺臣面临的敌贼声势更大。”

    “桐庐、富阳都陷入贼手,那北靖王和修国公的祖墓呢?”樊春霆诧异地问道。

    “听说被妖贼给刨了,两府十几位先祖的遗骸被翻了出来,然后一把火给烧了,挫骨扬灰。”潘籍冷冷地说道。

    几人一听都冷了场,修国府暂且不提,侯孝康被赐自尽后,修国公一脉算是绝嗣除爵了。但北靖王还在啊,还是郡王,要是闻得这个噩耗,还不得哭死。连祖坟都被刨了,勋爵世家在两浙算是要断根了。只是这话都闷在心里,谁也不好开口说出来。

第二百零二章 暨阳锁关定会稽(二)

    冷了一会场,潘籍继续刚才的话题。

    “杭州是指望不上,其它州县吧,湖州、秀州的兵力都抽调增援去了杭州,越州抽调了部分来了我们这。明州那里,鄞县血战过去不久,州军厘清编练没有多久,仅能自保。温、台两州的州军,除了自保,还抽调部分,归在裴德魁麾下,也抽调不过来。”

    “何老军门让老裴集结兵力,是想抄乱贼的后路吗?”

    丁居胜大败,丢下数万兵马,居然逃回了杭州。只是一进杭州就被李秀其、宁师道等人按例弹劾,然后收禁在监,等候处置。两浙陆师最高指挥权按例就移到两浙水师何芝贵何军门头上了。

    “有此意,但德魁首要的任务是集结温台两州州军,守住处州,堵住妖教乱贼南下的去路。我看过邸报,何老军门已经去文奋威将军府,要求紧急调兵进驻徽宣等州,堵住妖教乱贼北上西去的路。”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两浙各州县我们是指望不上了。天德的团练军还有朝廷从它处调集的援军,只怕也是先要击败杭州之敌,才能腾出手来救我们了。”姜忠源听完潘籍的解释后在心里算了算说道,“如此算来,我们还需再守个一两个月。”

    “无妨,本县存积的,加上春霆调运过来的粮草、兵甲等物资,足够支撑两三月。再说本县靠在浦阳江边,水门就在江边上,只要保住水寨,粮草军械会源源不断地运来,不怕。”

    几人讨论了一会,李续宾开口道:“我看妖教乱贼营寨混乱不堪,刚才几个贼首又如此这般,怕不是什么得力之将,何不来上一计,给他们也来个下马威。拖得时日就越久,诸暨就越安稳。”

    “下马威?”潘籍眼睛一亮。

    “你们脑瓜通窍,自去想吧,告诉我怎么做就好。”樊春霆嘿嘿一笑道。

    “半夜击鼓扰敌计?”

    “再来个半夜悬草人下城?如是贼军不中,就虚晃两次,再遣人夜缒城下,偷袭敌营。”

    李续宾和姜忠源一气想了出了几个计策。

    樊春霆在旁边默然着。他是主将,李、姜只是客将,所以必须得他拿定主意。

    “这些计策我这粗鄙之人都听说过一二,那贼首要是粗通文墨,怕是也猜得到。要是被他们猜中,就怕将计就计,设下埋伏,何不再深行一步,如此这般…”

    潘籍、李续宾和姜忠源一听不由大喜,“樊将军果然是智勇双全!”

    入夜,刚到一更,只听得诸暨城楼上战鼓擂动,声响震天,贼军各营一片混乱,各贼首纷纷叫起部众,拿起兵刃,准备迎战。可是过了两刻钟,诸暨城依然城门紧闭,没有丝毫动静,反倒是鼓声停了下来。

    到了二更,诸暨城上的鼓声又响起,各贼营又是一片混乱,哭爹喊娘慌做一团。好容易等各营在各贼首的鞭挞下列队迎战时,鼓声又停了,又恢复了平静。

    等到三更鼓声再次响起时,各贼众们都习惯了,懒洋洋地在贼首的招呼下起身列队,然后又屁事没有。四更,五更,到了天亮,贼军们各个顶着熊猫眼,看人都带重影。不要说依令攻城的贼众,就连后面督战的圣兵亲卫队们都在犯迷糊,所以这一天的攻城虎头蛇尾,迅速就退去了。

    巫金刚知道其中原委,也不好发威杀人了,只是骂了句“装神弄鬼!”,然后传令给自己那一万多本部精锐,白天好生休息。

    到了晚上,又是鼓声响起。巫金刚早有准备,叫本部精锐集合,躲在寨墙后面,随时待命,并派精细探子在城下各处打探消息。

    “报!诸暨城上,有妖人用绳索吊下人来,有数百之多,怕是妖人乘机夜袭,请右相定夺。”

    巫金刚鼻子一哼,“呵呵,夜袭?怕是想引我发箭吧,真当我没读过书啊!”

    不过这种情况下,用弓箭还真是最好的办法,不管你是草人还是真人,一轮乱箭过去,都是死人。不过贼军中不仅弓箭手奇缺,弓箭也紧张啊,真要是半夜浪射一轮,后面攻城就要省着用了。

    弓箭上只能扣扣索索的巫金刚,想了一圈还是决定在营寨里下功夫。他集结好兵马,准备来个迎头痛击。可是一夜过去了,还是风平浪静。

    巫金刚忍不住破口大骂,我都准备一晚上了,你们这些妖人就是不来,什么玩意。可是一夜的调兵遣将,贼众包括本部精锐之师,都疲惫不堪。巫金刚无法,只好叫田七宝带着人做好防御,小心诸暨城里的妖人官兵冲出来,自放主力部众休息去了。

    来回折腾了四五天,贼众各个疲惫不堪,却人人都习惯了,一到晚上反倒精神了,只是白天就迷糊了。但官兵又换了玩法,不仅晚上击鼓虚张声势,白天也击鼓虚张声势,甚至有一天居然城门大开,跑出一支二三十人的骑兵,直冲过来,差点把贼军吓得崩溃。幸好巫金刚和田七宝临危不乱,安抚部众,集结有生力量顶了上去,才稳住了营盘。可是那一队骑兵转了一圈,连箭都不发,又回去了。

    巫金刚气得不行,自己十万大军,居然还被人当猴耍,完全丢失了主动性。他下令,各部不管城里的动静,好生休息两日,第三日再万军齐发,一鼓作气拿下诸暨城!

    这一夜,又是鼓声震天,又是草人吊在城墙,各贼众们都安然入睡,就连在营寨负责值夜防守的部众,也是草草巡逻了一圈,然后各自躲在背风处休生养息。这日子,过得一天算一天,就算天塌下来,也就当多盖一层被子。

    在前方警戒观察的哨兵们,也是东倒西歪的。抽签选了两人,叫他们去后面盯着,免得当官查夜走近了都不知道,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必须要防。至于诸暨县城的官军妖人,管他去球,真打过来跑不掉了,跪地抱头就好了。

    “二狗,那边好像有什么动静,你去看下。”一个哨兵小头目在黑夜中似乎听到了什么,伸腿将旁边的手下踢醒了。

    二狗子低着头,张着嘴,心里把小头目十八辈女性都问候了一遍。走了十几步,发现小头目看不见自己了,心里一喜,往躺着的人群里一挤,然后又睡下了。

    睡到四更天时,突然有人叫道:“起火了!起火了!“声音凄厉,刺破了重重黑幕。二狗子一惊,猛了坐了起来,看到身后的营寨里是火光冲天。只见是火借风势,在呼呼地作响,那声音传在二狗子的耳朵里,比那天虐杀百余人立威时,宝树右丞相的笑声还要恐怖。

    无数人影在火光中跑动挣扎,加上那凄厉无比的惨叫哭喊声,如同人间炼狱一般。二狗子打了个冷战,左右看了看,趁旁人没注意,逃入到茫茫夜色中,再无踪迹。他不知道的是没多久,跟他一起在前方当哨兵的数百人,也陆续跑得精光。

    巫金刚在本部人马的护送下后逃了三十里,才立稳脚跟,收拢各部残兵,两三天才收集整齐,一清点才发现只剩下不到七万人。

    当夜,潘籍站在城楼上,接住了从水门绕过去夜袭的樊春霆及其三百部众。看着狼狈而逃的贼军,叹息道:“要是我有两千团练军,就能趁机衔尾追杀,说不定还能一举击溃这些贼军。”

    众人都叹可惜,确实,现在诸暨城里兵马东拼西凑,战力参次不齐,真要是趁机追了出去,夜幕中要是遇到一些变故,到时候惊营溃败的就成他们了。

    只是这么一乱,又拖过去了半个月。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817/ 第一时间欣赏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最新章节! 作者:我曾迷茫过所写的《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为转载作品,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介绍:
魔物入侵,人心惶惶。阴影之下,绝望滋生。身为穿越者的王瀚,不仅长有一张主角脸。更是身怀近乎BUG一般的能力,被命名为‘存档’。改变,从这一刻展开!本书又名《我好像有两个存档》、《我有两条时间线》、《我真的有两条命啊》。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