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妖僧异心行诡事(二)
惠如和尚继续说道。
“全麻子和片汤李得了资助,得了五六艘海船,又招了两三千人,倒是劫了几回闽海北上的海船。只是闽海海商们得了教训,便结伴而行,海贼们顿时便啃不动了,只得做些落单的买卖。见了我,便求我募得些倭兵以为臂助,愿意分大头给我等。小僧一时鬼迷心窍,只想着重立山门,广扬佛义,便应下了。小僧在东倭还有些势力,前后募得了两千败落大名的流散武士。”
“那些海贼得了倭兵臂助,做过几场大案,声势一时大盛。只是那些倭兵只认我,绝不认全麻子、片汤李之流,那两人无奈,只得奉我做了总掌柜的,他二人各自分领左右执事,各自部属为左右营,将倭兵划为中营。小僧西渡时船只遇风浪,飘至耽罗岛,知晓些那里的底细,便怂恿全麻子、片汤李扬帆去了那里,占为根据,大肆招兵纳船。”
“后来那几位两浙海商引领我和全麻子、片汤李去见了侯孝康。那厮自称天朝贵胄,公侯王孙,做的事却异常不堪。先是唆使我等劫抢海商船只,又诱导我们上岸,掠抢市镇山矿。我叫人暗地查过,都是与侯孝康等人在生意场上有争执的商家,有些甚至还是他们的世交姻亲。只是他们眼里,只有银子了。”
“上月,侯孝康叫人联络全麻子和片汤李,说是要给他们一份大机缘,要他们去攻打北新关的临时藩库。我听了全、李的转述后,知道这事怕是针对大人等几位而来。只是侯孝康那几位的智谋人品,小僧是信不过的。”
惠如和尚说到这里,有些口渴,求清水一碗,刘玄示意随从给他一碗凉白开。和尚喝完后,又继续说道。
“小僧虽然不明其中内情,但诸多踪迹讯息摆在眼前,却发现侯孝康一伙步步落后,处处落于下风,硬生生被逼得行此下策。小僧思来想去,觉得侯孝康等人智谋不及大人这边,更早早失了大势,现行这一步,难保不是中了大人这边的计谋。且就算事成,也难免不会给侯孝康那边灭口。”
“小僧原本不想应承此事,只是这几月在海上我等被何将军四处逼剿,日渐窘困。不仅海贼们怨声载道,就连倭兵也因为没有抢得银子妇人,颇多不满。小僧知道,如果不让他们发笔大财,这些豺狼只怕连我都要反噬了,所以不得不下场再做过一回。且与其左右被人做了枪使,不如另寻一处财路。”
“小僧思前想后,把目光定在在了鄞县东里镇。这里的江南岸边有两浙市舶使司,库里的银子不比杭州藩库里的少。且大家目光都被北新关藩库吸引去了,小僧何不将计就计做过一场。”
“于是小僧带了随从,先潜入鄞县,查勘了地形,又隐匿于附近,等待大队人马到来。全麻子、片汤李以及我的属下按照原定计划,在台州里键上岸,做出攻打台州州府的姿态,全军潜行,过天台山、枫树岭等地,入明州。小僧知道,两浙诸州地方已经胆丧,只会结城自保,绝不会出击阻拦。”
“至于报信,小僧倒是相信会有人报信,而且盼着有报信的。小僧带了两三百好手,潜在舶司附近,只等警报传到,鄞县内外慌乱之时好下手,占了舶司营寨,抢了银子,等到大队到来,再合为一处,在鄞江狭窄之处伏击回援的定海、临海水师,抢得海船,扬帆出海。”
听到这里,何芝贵、谢志清忍不住后背冒汗,这番僧还真是狡诈,诡计百出。要不是何芝贵经验老道,稳重主持,只怕就真的着了他的道。
“和尚,你这计谋却是有几处缺陷不足啊。”刘玄与他人思维不同。
“回大人,小僧现在想来,确是漏洞百出,否则的话不会就此兵败,被执与此。”
“不是,你胆大心细,这个计谋确实厉害。如果不是你护卫,那叫云月的和尚现了形,又被我属下的巡判官知悉,只怕我还在北新关傻等着。没有援军,这营寨早晚落在你手。只是如果你能多行两招,只怕我就算知悉你的诡计,也来不及救援。”
惠如和尚眼睛一亮,“大人说的可是小僧既然有精锐潜伏在东里镇,当时警报传来,应纵兵乱捕,让明州上下乱了阵脚,再趁机袭了河防营,夺得船只,届时自能绝了舶司营寨的通路,使其孤立无援,可鼓噪一举而下。只是小的当时只想着那数十万银子,又惧于有何老将军居中指挥,不敢轻捋虎须,只想着汇合大队人马再下营寨,却没有作它想了。”
谢志清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得你一时疏忽,又畏惧何军门虎威,否则我等劫数难逃。”何芝贵站在一旁抚须,脸色颇为自得。他这些月在海上把海贼撵得跟野狗一般,让海贼自惠如以下心存一份畏惧,如何不叫他有几分自得。
“四郎,这和尚也尽说了,我等也该另行他事。杭州城一堆的事等着我们去处置。我已经传令,叫临海军继续逆江而上,后日当至鄞县,协助谢大人处置善后,定海军扬帆直去杭州,平贼团练军也当迅速集结,与临海军交接后沿慈溪运河直去杭州。”
“世叔说得极是,我已经跟天德他们说了,叫他们赶紧处理手尾,等后日与临海军交接。”
说罢,刘玄看向惠如,目光中若有深意,而惠如和尚的目光先是有些躲闪,随即又强自镇静,正迎了上去。
第三日,平贼团练军与赶到的临海军水师交接后,又上船,沿慈溪北上。惠如、全麻子、片汤李及其他贼首皆带在身边。
这一日,刘玄把惠如传到船舱里,两人面对面,并无他人。
“你这和尚,到了那个地步,话里还藏着扣子。”刘玄盯着惠如和尚看了一会,发现他这几日好吃好睡,脸色似乎好了些。
“大人,小僧可是全都招认了。”惠如坦然笑道。
“本官细细看过你和你属下的书信手札,虽然没有明言,但我能研判出你的志向来,你这厮怕是想建立地上佛国吧。”
刘玄此言一出,惠如脸色瞬间惨白,喏喏不敢回言。刘玄一见如此情景,知道正中其要害,便继续说道。
“你来我中土天朝,一是如你所言,礼佛访友,参拜你宗祖庭;其二是寻觅志同道合之人;其三,怕是想借我东南三吴之地,磨砺你的佛兵吧。”
惠如额头鼻尖全是汗,上半身微微颤抖,却还是半个字没有说。
第一百七十四章 妖僧异心行诡事(三)
刘玄见惠如和尚这般样子,微微一笑,不去管他,只顾往下说。
“我看那些倭兵,穿扮皆是半僧半俗,临刑前都是一声阿弥陀佛。我又看了一些他们带着身上的家信,知道这些倭兵不是僧兵,就是信奉你宗的武士。求财以为立宗资本只是其一,更想借由肆掠我东南,与三吴州军接战,磨练你的这些佛兵,以为此后回国后的根本。当时我传令将这些倭兵悉数斩杀,你眼中全是绝望悲愤之色,虽然一闪而过,却逃不得我的眼力。你这厮,可不是什么心存善念的正经和尚,那些海贼被斩杀,你定然不会如此悲悯绝望,只有绝了你的谋划希望,才会有这等神色吧。”
“我看你书信手札,你在东倭国内如过街老鼠一般,各处皆容你不得。但你出身清贵,又素有薄名,怎么就容你不得?你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才被逼不得不出海避难?自然是异端邪说了,你书信字眼间透着要建地上佛国的意思,且这佛国与你本家的一向宗不同,以净土宗为本,僧俗合一,以佛义戒律为法。恐怕只有如此偏激,东倭僧俗两界才容你不得。”
“你要想实现大愿,钱粮兵马缺一不可。可这些你在东倭皆不可得,一出头就要被各方绞杀。无计可施时,全麻子、片汤李拉你入伙,却是正中你下怀,借袭扰肆掠即可聚财,又能练兵,一举两得。所以你暗遣人去,把你的信徒武士们都招了来,混入海贼中。惠如和尚,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惠如和尚看向刘玄的神情,如同是见了鬼神一般。过了许久才长叹道:“小僧听闻大人的神明烛照,屡明奇案,心中有了大忌,所以才不敢应侯孝康等人之约,去杭州勾当。以为是高估了一番,现在想来,还是低估了大人的才智。”
说罢,惠如自跟倒竹筒一般,径直说道:“侯孝康、杨凤栖等人与海贼勾连私通的罪证,我全有。当时我设计,叫全麻子、片汤李如此这般,逼得侯孝康、杨凤栖等人写了片纸书信,虽然没有具名,但字迹不会错,一对便出。还有明、温、台、越、杭、处、秀、湖等州县的富商世家,或为求得海上平安,或求掩护走私,转辗求托,书信、兑票等证物皆有。我自叫心腹藏在了杭州灵隐寺某处亭子外的树下。”
“就这些?”
“回大人,还有还有,海贼倭兵在两浙外海有四处巢穴,我都能一一指出;海贼和倭兵们抢掠所得,皆藏在两处海岛上,地点位置我知道,我都能一一指出。”
“就这些?”刘玄还是这般不淡不咸地问道。
惠如和尚一咬牙说道:“耽罗岛的防备都是我布置的,各处要害虚实我都能一一指出,届时天朝水师趁风而至,可一举而下,不费吹灰之力。”
刘玄盯着惠如和尚看了一会,才悠悠地说道:“惠如啊,你这和尚,真正的一颗狐狸心啊,要是你这厮来我朝做官,妥妥的奸谄权臣啊。我要的是浙西白莲两宗教的消息。”
听到刘玄一字一顿地挤出来的最后一句,惠如和尚吓得猛地站起身来,但是在刘玄的目光中,又喏喏地坐了下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低着头,半天还是不愿开口。
刘玄却是开口了,“你这和尚,事到如今,还不死心,居然还隐瞒。你将护卫武僧云月挂单在永嘉县的崇光寺,怕是自己从温州逆瓯江潜行而上,转处州入衢州婺州,面见白莲两宗教的那位掌教。大家都是净土宗而出,一莲生多枝,说不得还真能谈到一块来。”
惠如和尚面如死灰,却是在兀自强辨道:“大人怕是猜错了。小僧只是游历闽海,遍访名寺而已,云月那时得了病,只得暂居崇光寺。”
“惠如和尚,你的一封书信,一位叫做高藤秀明的人写给你的,上面写了一句话,‘尔前述的勾莲藤,颇有药效,求采购一二,以行试用。’我在永嘉县查破毒妻案时,事主李由蒲的族兄李由志善用草药配蛇毒,可无色无味,其供述中一味草药名叫雷藤草。此草在两浙诸地皆叫此名,唯独在严、衢两州却叫做勾莲藤。本官如何得知的?永嘉县主簿原是药材世家,故意在本官面前卖弄了一番。”
惠如和尚满头是汗,脸色转为铁青,坐在那里还是一言不发。
“你这和尚,我如何不知你的心思?这浙西两宗教之处,怕是你最后的退路吧。无妨,不如跟本官做个交易,把他们的消息悉数托告,本官得了富贵,不妨送你一程,助你回东倭国建地上佛国。”
“大人此言可真?”惠如和尚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问道。
“两宗教,本官已知其怀有异心,就算没有你的讯息,我也可上奏朝廷,四处布局,慢慢围住,他能逃出生天去?所以两宗教讯息对于本官只是锦上添花,本官要是没有诚意,你说出两浙那些人的罪证时,便可弃你不用,视为死物。”
“大人,小僧犯了天条,只恐难逃天朝法度?大人如何度我活路?”惠如和尚不相信地问道。
“你这和尚,却是没在本朝做过官啊。起出罪证,你再结下具状,便是铁证如山了。届时你是死是活无关紧要了。到时我随便指个倭兵贼首,说他是惠如,那他就是惠如和尚。何老将军、谢大人是见过你,但我说明利害,他们自然会帮忙遮掩。到时再报个病故,漏泽园里一烧,这惠如和尚便在朝廷的文档里了账。届时你再化作他名,自去安妥之处便可。”
惠如和尚听刘玄这么一说,脸色露出喜色,如此一来,还真是一条活路。
“大人,你真愿助我?”
“在东倭立地上佛国又何妨?要是尔等举国拜佛吃斋了,我朝倒可以绝了倭寇之患。再说了,就算我助你,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就凭你现在的底蕴实力,能卷起多少风浪?不过是让你东倭再多乱一番,多死上一些人,却与我何干?”
听着刘玄的这振振有词,刷新了惠如和尚对天朝官吏的认识。不过他如此坦言,倒让他相信刘玄的真诚了。
“小僧知晓了大人的诚意,愿说。”惠如最后说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妖僧异心行诡事(四)
“大人,两宗教教首唤作巫春秋,自号春秋通明法王,下面封有上中下三界丞相,前后左右四方元帅,丁卯、丁巳、丁未、丁酉、丁亥、丁丑六丁将军,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六甲校尉,部众大约十余万,青壮上万。巢穴在严州淳安以西,与徽州交界处的深山密林里。小僧进出那里数次,盘桓了数月,据我的观察,两宗教甚缺兵甲,只能斩木揭竿。”
“且两宗教虽然教规森严,但无人识兵,训练法度皆为儿戏。不过巫春秋有一支精锐,号为‘持灯营’,约有两千众,配有不知从哪里买的数百天朝制式兵甲,还有各处采办而来的铁锭化打的兵器,交由巫春秋之女巫叹儿率领…”
此时的惠如和尚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玄细细听完,还用笔记下。随后,又按照惠如和尚所言,将两浙某些人与海贼勾连诸多事情细节,一一写成供词,惠如和尚也老实签字画押。供词上关于浙西两宗教之事,却是一字不提。
刘玄大悦,备下好酒好菜,好生款待惠如和尚。还给他调了一间上层的船舱,有床榻被褥,桌椅书架,宽敞舒适多了,只是将舷窗封死,船板加固,门口严加把守而已。过了几日,船只逦迤过了山阴县,前面就是萧山。惠如和尚过了几天快活日子,脸色好了许多,甚至有余心做了两首汉诗和歌。
这天傍晚甚至呈上了一壶好酒,说是会稽山下有名的黄酒,刘御史特意买来,请惠如一饮。惠如和尚欣然饮尽,却是醉倒了。等他夜里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木床上,手脚皆被裹着棉布的宽牛皮绑住,上身和双腿也被同样四根牛皮固定住,脸上盖了一块棉布,折叠成一半,露出鼻子和眼睛,只是捂住了嘴。
刘玄笑眯眯地站在那里,旁边有几人,面容皆是诡异。惠如拼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他睁大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刘玄。
“你这秃驴,还想苟活在世上,真是痴心妄想。灵隐寺的证物已经取得,本官也过了目,确实合用。加上你签字画押的供词,足矣。所以送你一壶黄酒,算是为你饯行吧。“
惠如和尚躺在那里呜呜呀呀,刘玄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服?你这秃驴还敢不服?你们这些海贼,伤了我朝上万百姓的性命,坏了上千妇人的清白,罪恶累累,罄竹难书。你的那些走狗爪牙论罪都该死,何况你这贼首!而且最坏的就是你这秃驴。你的那些倭寇杀了人,做了恶,到你这里得了一句‘阿弥陀佛’,便可洗了罪孽,往生净土极乐。真是可悲可笑可愤!不知恶、不为善,与那两脚野兽何异?”
刘玄看到惠如呜呜呀呀地挣扎了一番,笑着说道:“骂我说话不算数?说你没在本朝做过官,不懂规矩,你还不服?在本朝做文官,第一紧要的就是诗词文章写得好,写得好就能涨名望,名望高了就能喷人,不,是弹劾人,名望越高,弹劾起来越见效。”
“第二紧要是说话不能算数。你看些文官奏章里,没事就写‘以死相报’。可真要出了什么事,不要说一死,就是伤半根手指头他也不愿意。所以在本朝做文官,必须要练就一样本事,当众时越辞严义正、理直气壮就越妙,过背后就让它随风飘散,各自安好吧。”
“什么?佛祖会惩罚我的?呵呵,本官不信佛,你家佛祖自管不到我。且你家佛祖果真如你宣扬的这般善恶不分,它要是敢来,老子把它的卵蛋子都捏爆了去。”
刘玄说完后,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似乎说得太多了,你也知道的太多了,绝留你不得。豫春,阿振,送这秃驴登他的极乐,坠我们的地狱。”
“好咧!”常豫春和韩振应了一声,一人伸手将折叠好的棉布展开,完全盖住了惠如和尚的脸面,包括眼鼻嘴都包在其中。韩振则提起一个大水壶,里面装满了河水,然后往前一倾,水从壶嘴里缓缓流出,淋落在棉布上,不一会就将这块棉布完全浸透了。
湿透了棉布贴着惠如和尚的脸,现出他的眼、鼻、嘴的轮廓,可以看出他在棉布下拼命地呼吸,就像一条躺在干涸泥塘里死命挣扎的鱼。他双手紧握成拳,双脚绷直,整个身子就像被鞭子抽打一般,从上到下打着摆子。
一壶水倒完,韩振却停住了,常豫春将棉布上半截翻下,折叠在惠如嘴巴上,露出他的眼睛和鼻子。他拼命地呼吸,鼻翼就跟起飞鸟儿的翅膀,扇动得只见残影了。鼻孔撑到最大,几乎要裂开了。
“滋味好受吗?”刘玄笑吟吟地问道,迎来的却是惠如和尚惶恐、求饶的神情,要是嘴巴没有被捂住,只怕早就叫道:“只求速死!”
“我知道这滋味不好受,年初我上任时擒住了黄海海贼头子武瞎子,那厮自诩铁打的筋骨,拼死不肯招认,结果受了半天就扛不住,连他小时候偷看婶母洗澡的破事都招了。长夜漫漫,你尽可享受”
在惠如和尚恐惧绝望的眼神中,常豫春给他盖好了棉布,韩振接过重新打来了的一壶水,又开始淋落在棉布上。
一壶水倒完,又打开棉布,让惠如透气。
“我叫这刑罚为溺水忘川河,不是很文雅,但我觉得很形象。不瞒你说,为了查验效果,我还真亲自试过这刑罚。你还别说,真的可以让你记起这一生做过的种种事来。听老辈人说,人变鬼入阴间,要过忘川河,过河时一生之事都要一一浮现过目。看完之后,才能过奈何桥,按善恶入六道轮回。和尚,你也可好好想想你这辈子做的事,有几件善事,几件恶事?”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惠如和尚已近奔溃,他目光呆滞,已无活意。
刘玄看看天色,说道:“天色将明,恶鬼也该送回幽冥地狱了。”
常豫春、韩振知意,将棉布捂好,然后一口气淋了四壶水。其实淋到第二壶水将近时,惠如和尚已经没有不再挣扎了。最后刘玄探了探惠如和尚鼻息,又按摸了他的脖子,并无一丝生机。
“嗯,将这厮丢到河里去,全身泡透了,再捞起来说他昨晚伺机逃脱,跳河求生,却不幸溺水而亡。然后枭了他的首级,一并传示各州,尸身就近找个化人场化了。”
“遵四郎令。”常豫春和韩振应了一声,开始忙碌起来。
刘玄缓缓踱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只见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将整个东海山河照耀地清澄光明,山岳披霞,河川映鳞。看着这朗朗乾坤,刘玄顿时觉得一夜的疲惫顿消,不由露出笑容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金陵城里糊涂案(一)
南直隶金陵城江宁县,金陵府衙,响起的鼓声传遍了前后,正在衙内后院休息的金陵府同知,署理知府事的贾化,在妾室娇杏的服侍下,穿上了罗纱织成的小杂花纹青色团领、前后各有一块白鹇补子的衫袍,配好银钑花束带和一个银鱼袋,戴好乌角幞头的乌纱帽,站在穿衣镜前左右看了看,果真是仪表堂堂,颇有威严。
贾化拎起前襟,往前堂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鲁师爷:“刘状元郎一行人什么时候到?”
“回太尊大人,滚单说是明天下午会到。”
“都安排好了吗?”
“回太尊大人,都安排好了。明天府牢的宋押司带六十名牢子去码头交接,白捕头带一百民壮快手压阵。金陵兵备使那边也回话了,明儿一早会派一幢的人过去,在外围警戒着。”
“哦,那算是万无一失了。这回圣旨叫把两浙勾结海贼的次犯交由南都留后府刑曹和监察厅会审,看押的担责却是交给我们金陵府,万不可出了纰漏,状元郎可是会杀人的!”
“回太尊大人,小的们知道轻重,万不敢误事。黎通判,萧经历、许都事、王典事等人这几日一直在忙着,挪腾监牢,加固防备。这是通天的两浙大案,左右参议、按察使是悉数解押递京。还有地方州县,夺职拘押的上百,谁也不敢马虎。”
“嗯,那就好,尔等知道事体兹大就好。”
鲁师爷见左右无人,凑近来低声道:“太尊,这两浙大案,怎么就发到我们南直隶来会审了?”
“留在金陵会审的,都是七品以下的小虾米,京里的大老爷们没精力去打理他们。”
“老爷,这两浙一家伙拔了上百个坑出来,光是五品的就十几二十个,老爷就没些想法?”
这师爷是贾化用久了的,又有些亲戚关系,所以许多事都不避着他,专门负责些机要勾当。
“怎么会没想法?只是才右迁到这金陵不过数月,再想也动不了啊。”
“老爷,后天来金陵交接人犯的刘状元郎,听说跟贵宗亲荣国府有亲,何不攀谈一二?刘状元郎虽然品阶不高,却是奉旨会办此大案的主官,简在帝心,又有恩师烟溪公坐镇吏部。他要是肯说句话,大人便可以会办协理的名义去了两浙,按老爷的品阶,要是能署理两浙转运使或按察使,最妙不过,案一落定便能转实授,五品升四品的天堑,一跃而过。”
看到贾化沉吟不语,有些动心了,鲁师爷添了一把火,“东家老爷,虽然大人现在署理金陵府,旁人都尊你一声黄堂令尹、五马太守。可是老爷啊,从同知转知府,却是一道地坎,非得转过一两任才能磨勘升阶,一耽误又是三五年。现在两浙那边有了天大的机缘,天予而不取,必遭天谴。东家,这官场上是万万耽误不得。”
鲁师爷最清楚自己的东家,真真的餐腥啄腐之辈,甚至愿意做被绣之牺。前些年中了进士,捱风缉缝,不几年就钻营到了六品知州,也算是位厉害人物。只是那几年青云得意,让他在任上有些目中无人。贪酷之弊,又恃才侮上,引得上下左右同僚皆侧目而视。不到一年,就被巡察御史参了个“生情狡猾,擅篡礼仪”,州里、省里又一并落井下石,直接落了个革职。
鲁师爷虽是贾化同乡,沾些亲戚,从其做知县起便被聘为幕友,当时贾化去了职,也只能另寻了门路谋生去了。后来听得贾化去了巡盐御史林如海老爷府上,给林家小姐做了西席。没两年便护送林家小姐去了京师投亲,得林老爷引荐,攀上了荣国府贾家,认了宗亲。有了贾府照拂,贾化得了起复,没三四年擢升至今。
其实鲁师爷很佩服东家的,不仅才华过人,更会做官。贾府能助他起复,却没法推他到现在这个官职,贾二老爷自个都才几品?贾化能转任金陵同知,完全是驽马十驾走过来的。
看到贾化低首在那里思量着,鲁师爷知道自己的话东家听进去了,便继续建议道:“刘大人不会入城,但会在龙江镇驿馆歇息,留后府和六曹的老爷们肯定会在那请宴。东家何不托辞要给京师宗亲贾府送年礼,求刘大人附带一二。再遣一能干心腹之人,跟随刘大人一行去京。只要攀上了关系,途中寻得机会,让那心腹在刘大人跟前美言几句,点明老爷的意思,岂不美哉。”
贾化不动声色道:“本老爷自有打算。”
眼看就要到了大堂,贾化才想起正事来。
“堂前鸣鼓,问的什么事?”
“回太尊,是城外小乡绅冯家的家人,哭诉他家小爷被人打死了,求太尊申冤做主。”
“苦主是冯家,被告呢?”
“被告是广济仓司仓大使谢大人家的公子,谢信吉。”说到这里,鲁师爷压低声音道,“这谢大人跟体仁院总裁甄府甄大爷是连襟。”
“连襟?”贾化停住了脚步。
“是的,谢大人的正妻跟甄大爷的正妻为亲姐妹,都是前操江提督施老爷的嫡女。”
“哦,老爷我知道了。”
贾化点点头,径直进去了,转过后堂,上得大堂,两班衙役早就站定,刑房书办,堂录书-记、传唤门子等都一一排开了,苦主等人也跪在堂下。见到贾化上了堂,衙役们自喊起了“威武!”以壮官威。
贾化一拍惊堂木,问道:“苦主何在,诉的什么?”
堂下摆在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人,用白布盖着,旁边跪着三四人,为首一人白发皓首,哭得肝肠寸断,闻得贾化问话,连忙磕头答道。
“回太尊大老爷,小的是苦主,是城外方山镇冯家的管事…”
原来死者叫冯渊,父母双亡,又无兄弟,靠着家里百余亩水田过日。这冯渊人品风流,长到十**岁上,酷爱男风,不近女色,这可愁坏了受了冯老爷托孤的老管事,这冯家就剩这么根独苗,要是还不近女色,冯家岂不是要绝了后。
老管事四处张罗,找人牙子物色合适的女子,再苦口婆心地劝小主人回心转意。也是前世的冤孽,这一日,老管事寻得一人牙子,带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冯渊见了之后,便立誓洗心革面,定要跟这姑娘厮守终生。
谁知这人牙子却是一拐子,那姑娘却是他在四岁时拐来的,带到僻静处养了**年,还认做了亲父女。这回只是假托得了重病,要卖了姑娘好治病。谁知这拐子过于贪婪,居然一货三卖。许了冯渊这里不说,还许了谢公子和薛府的薛公子。
“薛公子?哪位薛府?”贾化皱着眉头问道,这金陵是本朝太祖龙兴之地,权贵世家太多了,必须得问清楚。
“回太尊老爷,是做皇商的薛家。”老管事倒也清楚,直接答道。
原来只是皇商,贾化心里转了几个念头,点点头道:“你且继续说。”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金陵城里糊涂案(二)
“谢太尊大老爷。”老管事继续哭诉。那拐子贪了三家的订金,带着那姑娘想去扬州,再卖个好价钱。那知三家都中意了这姑娘,放心不下,派人跟在附近,于是正好把那拐子给堵着。
一问仔细,这还了得,三家都不是善茬,一顿暴打,把个拐子打个半死,先丢到一边,三家开始论理起这姑娘的归属。按理说,拐子先攀的薛家,再会的冯家,最后定的谢家。只这是薛家公子不让,冯渊不舍,谢公子不放,三国混战,眼看又要打将起来。薛家突然来了家人,把薛公子唤了回去,于是三国变成南北朝了。
老管事知道冯家小门小户,是争不过谢家的,暗地里相劝。只是小主人迷入了眼,中了桃花劫,非要纳那姑娘不可。相争颇久,谢公子见冯渊油盐不进,死活不让,一时气恼,叫健仆家人上前,把冯渊打个稀巴烂,直接把那姑娘抢了去。谁知道还没出街,又遇到薛公子返了回来。这个更横,一段拳脚把谢公子及其家人打跑,把那姑娘再抢了走。
老管事不管那姑娘被谁抢了去,他只知道自家小主人抬回去没两日就一命呜呼,现在来堂上,只求贾化贾老爷明察秋毫,还冯家一个公道。
听完原委,贾化问道:“那拐子呢?”
“回太尊老爷,那拐子被街坊解送去了江宁县。”
“来人,将那拐子解了来。”贾化发下一支签牌,吩咐道。自有衙役领令去了。
“还有那薛家男,也是事主,且抢了那姑娘去,也给我寻到堂下来。”贾化正要发签牌,旁边的鲁师爷却是着急了。他知道自己东家的脾性,闻得薛家是皇商,便寻思要寻了来,过回手,刮些油水。可是这薛家岂是好惹的?正要咳嗽提醒,旁边的门子却在那里猛咳起来。
贾化手里的签牌却是丢不出去,借口一声更衣,转去了后堂,先叫人把门子叫了进去。
那门子陪笑着说道:“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年来就忘了我了?”
贾化心头一震,已是明白过来,却故意迷糊道:“这话怎么说的?”
“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门子不知道贾化是真忘记还是假糊涂,但人家现在是老爷,他只好再点了一句。
“啊,原来是故人。”贾化恍如大悟道,点出这门子原是苏州甄家附近葫芦寺的沙弥。
接下来门子把那被拐的姑娘来历说明,正是贾化的恩人甄士隐甄老爷的独生女,四岁时被拐了去,想不到今日出现在这里。然后又说了金陵护官符的事情,点明薛家看上去只是皇商,却比谢家更不好惹。
听到这里,贾化已经了然,跟那门子叙了会旧,寒嘘了几句,许了一两句前程,喜得那门子满口子谢恩,还自告奋勇地出谋划策,说那冯家不过乡里小绅,无亲无故,今儿告到堂上,无非求些烧埋钱。且谢家公子行凶,怎么会亲自下场,肯定是家仆动手,捏住这点就好了。贾化满脸含笑,虚心接纳,还夸了那门子几句。
等到那门子神采飞扬地告退,鲁师爷悄悄地走了进来。
“东家,那门子说得没错,薛家老爷最新补了紫薇阁舍人,品阶跟老爷无二。除了跟荣国府贾家、后军王太尉是姻亲外,更有一处不得了。”鲁师爷在后面全听得清楚。
“哪一处?”
“薛家大姐儿许的夫婿正是明天要来金陵的刘玄刘大人。”
贾化剑眉一挑,星目一亮,“此话当真?”
“不敢欺瞒东家,确是真真的,听说还是贾府二老爷和侍卫副帅尚将军保的媒。”
贾化点点头,默然了一会,点点头道:“本老爷自有计较。”说完,他抚着山羊胡子,目光看向窗外说道:“师爷,那门子…”
鲁师爷听得贾化话里拖长的声音,心里琢磨了一下,低声道:“老爷,小的听说那门子私受门敬,任意勒索,最可恶的居然敢隔绝内外,闭塞老爷耳目,着实可恼。”
听得贾化没有做声,还在那里悠哉地看向窗外,鲁师爷牙根一咬,又说道:“小的听说那门子不仅包揽诉讼,还假传老爷谕令,买罪放凶,坏乱法纪。”
“本官读的圣贤经书,食的朝廷俸禄,虽不能像刘状元郎那般访民瘼于井邑,察冤枉于囹圄,但整饬风气,肃正法纪却是能做到的。门子这等人自当严惩,只是现在事多,一时顾不到他头上。师爷,你暗中细细查询,拿了他的罪证,等忙过这阵,发到江宁县办了他,以儆效尤。”
“回东家老爷的话,小的记住了。”鲁师爷长舒了一口气,感情东家不是不想办那门子,而是嫌前面的罪过太轻。后面的罪过,要是落实了,最低一个流配三千里。那就好,摸准了东家的心思就好。那门子也是的,好好的门子不做,居然拿着护官符想做起师爷的活了,不知道同行是冤家吗?
此等小事完结,贾化整了整衣帽,又继续上堂。
“来人,薛府薛公子是此案事主,又是证人,给我请了来。记住了,薛公子不是凶犯,只是来作证,万不可怠慢了来。”坐到堂上,贾化先开口道。
“遵命!”
看到衙役离去,门子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懂懂如堕五里雾中。鲁师爷先是一惊,但他熟悉东家的套路,略一思量,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反倒叹服起来。自己东家,真是生铁柱上都能凿出个天梯来。
半个时辰,薛蟠带到。他穿着金边绣花罗纱湖绸衫,头戴网巾,上得堂来,躬身作揖,唱了个大喏。
“学生薛蟠见过黄堂大老爷。”薛蟠被薛规使了银子,弄到南直隶国子监做了个捐贡生,倒也能自称一声学生。
贾化见这薛蟠守礼遵教,丝毫没有传说中的骄横跋扈、言语傲慢,心里不由奇怪。他是不知道这数月薛蟠被其父严加教训,又代表薛府到处拜访往来,早就历练出来,至少这模样装得像。
不管心里再如何奇怪,贾化却是满脸笑容:“薛老爷与我有同师之谊,我叫你一声世侄,不当未过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金陵城里糊涂案(三)
薛蟠愣了一会,他在迎来送往这些日子,知道这读书人的规矩多,世叔可不是那般好攀扯的,一时没了计较,只能喏喏地回道:“回太尊老大人,学生不识礼数,需得回去问过父亲大人。”
贾化听到这里,心里明白,这才是薛蟠的真性情,刚才都是装的。脸上却是无所谓地说道:“无妨,无妨。今日请你来,是有件案子牵涉到你,故要寻你问个明白。”
等贾化把案情简略一说,那薛蟠连忙答道:“回太尊的话,那拐子先是收了学生的订金,按理当是应卖于学生。只是那冯渊死活不让,谢家小儿也持傲不放,要是依着学生以前脾性,早就把他们俩打个满脸花。那会又得家人来报,说府里老爷唤我,回去才知原来是我家妹夫要来,老爷让我做些准备。学生听完后,又想起买那姑娘是我家太太发下的差事,说是择好的要给我妹妹做陪嫁丫鬟的。现在妹夫要来了,我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明白,岂不有失体面。”
说到这里,薛蟠忿忿然,手舞足蹈的,有些原形毕露了。
“于是学生带着家人赶了回去,定要与他们论个明白。谁知道刚到街口,看到谢信吉那小王八蛋,带着五六个家丁,押着个哭哭滴滴的丫头,正趾高气昂地走出来。他个直娘贼的,三人中他是最后落定的,居然还能抢了人去。学生上前去,与他好生理论了一番,那厮论不过学生,理亏走了。学生叫人丢了六十两纹银给那拐子,加上此前给的二十两订金,正好八十两,还叫那拐子在契书上按了手印,妥妥的货款两讫。”
说到这里,薛蟠又作了一揖,“太尊,学生严遵父亲教诲,从不做那仗势欺人、强买强卖之事,还请老大人明察。”
贾化听完后,心里有了定计,又问道:“薛公子的话,本官记下了。谢府公子谢信吉不仅是事主,还是被告,可曾带来?”
“回太尊老爷,小的去谢府传唤过,府上门子说,他家公子被人殴打致伤,卧床不起,自难回命。”捕快班头连忙答道。
“什么自难回命?我知他谢公子自小锦衣玉食,手脚无力,如何伤得了冯渊?定是手下恶仆,邀功心切,手脚没了轻重,误伤了冯家小郎。来人,去谢家,把动手的恶仆给我拘来,要是谢家再有阻拦,就转告谢家老爷一句劝。三吴动荡,金陵不日有钦差前来,望他好自为之。”
衙役领命而去,不到半个时辰带回了四位行凶的恶仆,随来的还有谢府管事。到得堂前,先磕头认罪,说谢家管教不严,纵奴行凶,甘愿受罚。
贾化当即判道:“谢家恶奴行凶,误伤了冯渊,皆判杖三十,谢家赔烧埋银子三百两。薛蟠先落定,后又货款两讫,女子自当卖于薛府。人牙一女三卖,惹是生非,是冯渊丧命根源,判人牙杖四十,流配琼州万安军效用,所得皆没入官。”
薛蟠和谢家管事皆称贾大人是青天大老爷。冯家老管事也知道此案这般判了,已经算是不错了,要想谢家赔命,是万万不得。只得收了烧埋钱,抬着小主人,哭泣着回去了。
贾化寻了机会,随着薛蟠一同去了薛府,投贴拜见薛规。
“薛某见过太尊大人。”
“贾某见过阁郎大人。”
薛规与贾化见了礼,引到正堂坐下,寒嘘了几句,贾化直奔主题道:“贾某字别飞,号雨村,两浙湖州人士,癸巳科进士,却是戊子科两浙乡试中举,房师是李合龄李老大人。”
听到这里,薛规眼睛一亮,问道:“可是乡籍南直隶徽州渍溪、以礼部左侍郎致仕的合龄公?”
“正是!”
“哈哈,真是巧了,素日薛某年少,正是合龄公以提举金陵府学政之名,点我进生员,得了秀才功名,算是薛某的恩师。”说罢,薛规起身作揖,唱诺道:“薛某见过贾世兄。”
科举场上先问场次前后,再论功名高低。薛规跟贾化论老师,一个是点秀才,一个乡试中举,要是硬凑到一块,薛规应该叫贾化一声前辈。但薛规也做了官,品阶不比贾化低,自然不能坠了身份,叫声世兄足够了。
“薛世弟客气了。”
互相见了礼,两人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些,谈论了一会,贾化又提及,操江提督麾下,负责常州到松江州江口一段江防巡备的江阴巡检姚化年正是他的同乡,同一老师手里启得蒙。薛规脸上的笑容更见诚意了,两人话语间更亲密了些。
到最后,贾化又将今日审理的案子提了提,“此案现已结案,与贵府及贵公子并无瓜葛,薛公且放心。”
薛规先谢过贾化,然后感叹道:“我这劣子,自幼得拙荆宠溺,任性妄为,跋扈自恣,屡加管教,可是稍一疏忽,又有复燎之势。万般无奈,只得与家人商议,想放到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刘四郎身边,严加管束。”
“哦,不知这刘状元郎是贵府的?”
“鄙人小女许与他,只待两年后择吉日完亲。”
“啊呀,原来刘大人是贵府的东床佳婿,真是可喜可贺啊。”
薛规谦虚了几句,贾化趁机说道:“时近年关,贾某欲送年礼与京师宗亲府上,不知能否攀得状元郎骥尾?”
“这又何妨?不知贵宗亲是哪家高门?”
“荣国府贾家,前些年贾某遭人陷害,革职待罪。幸得宗亲贾府二老爷为某上书陈情,方洗冤起复。”
“啊呀,贾府二老爷与在下正是两乔,如此论来,贾大人与某不仅同门,更是世交啊。”
过了一会,贾化满脸笑容地离开了,薛规一人坐在正堂里,薛蟠畏畏缩缩地进来,喏喏地说道:“见过老爷。”
“家法没吃够吗?又出去跟人打架了?”薛规不悦地问道。
薛蟠扑通跪下,连声道:“儿子牢记着父亲的话,绝不敢肆意妄为。且四郎不也是这般吗?平常百姓,绝不可欺凌,遇到纨绔子弟,只要占到理了,下手便是。”
“你这逆子,画虎不成反类犬。今日这案子,要是遇到贪婪苛酷的,只怕就把你卷了进去。”
“老爷,儿子可真没有对那姓冯的动手,只对那姓谢的动手了,且那厮有好几个长随,只是开始时吃了两记掏心拳,后面的全给挡了下来,根本没有伤到那厮。”
“要是你伤了人家性命,早就被人拿捏住了。这姓贾的明显奔着四郎去了。两浙刨出了这么多坑,起心思的人不少啊。只是这些家伙也不想想,两浙动荡的根子在哪里?不管这坑是深是浅,就死命跳了进去,一帮子利欲熏心的家伙。”
薛蟠跪在那里,努力做出似乎好像听懂了的样子,只是听得父亲最后一句话,却是让他彻底萎了。
“我想好了,让你去四郎身边听用个一年半载。”
第一百七十九章 观江楼上玉壁连(一)
龙江镇在金陵城神策门和金川门之间,挨着大江,东边就是古渡口燕子矶。前周偏安金陵时,大肆扩建金陵城,需要许多木材,为了方便转运保存,挖通了一条上新河,取名龙江,与大江交汇的地方便汇聚成了一镇,名作龙江镇。两三百年过去,这里已经成为金陵门户,江津要镇。
这里商铺林立,货品堆积如山,川蜀湖广直下、三吴闽海逆上的船只都会交汇在这里,买卖转运。这里也有一处号称江南第一大的驿站,龙江驿馆。驿馆里更有一座高楼,正面大江,右邻燕子矶,左临观音山,是金陵一处名胜,名叫观江楼。
这天下午,驿馆门前马嘶人叫,人群逐渐散去。用过午宴的南直隶达官显贵们纷纷坐了马车,前呼后拥地离去了。
刘玄揉了揉眉头,轻轻甩了甩沉重的头。
孙传嗣走了进来,见到刘玄这个模样,不由问道:“大人,需要休息下吗?”
“不必了,叫人打盆冷水来就好。”
“还是用温水吧。现在已近腊月,天寒地冻,万一受了寒气,就不妙了。大人,京师还离着远呢。”
“是啊,京师还离得远啊,我们转交了部分犯官,还有部分要押解去京啊。”
孙传嗣叫驿卒打来一盆温水,端了过去。刘玄谢了一声,就着水洗了一把脸,顿时觉得清醒解乏了许多。
觉得轻松许多的刘玄招呼孙传嗣坐下,开口道:“传嗣,你要是留在杭州就好了。你的恩主胡伯恩胡大人丁忧守制期满,转到两浙任臬台,你要是留在杭州,胡大人正缺人手,说不得正好委你重任。”
“胡大人精通刑律,手下能吏干将多如牛毛,一时还用不到下官。”说到这里,孙传嗣凑过头来,低声道,“胡大人一堆的门生故吏,翘首企盼,终于等得胡大人起复,个个争先恐后,胡大人保奏的折子都挤不下了。且下官已经转到沿海道,再挤进去占名额,会引起公愤的。”
听孙传嗣说道有趣,刘玄不由笑了。他知道孙传嗣虽得胡伯恩器重提携,却遭同僚们嫉恨。一半路出家的武夫,居然眼看着要爬到他们前头去了,如何不恼?胡大人丁忧期间,孙传嗣要不是因为这些同僚们暗中排挤,怎么会被发到刘玄手下做事?
现在孙传嗣算是跳出来,怎么愿意再跳回去那个泥坑里厮混受罪呢?再说了,刘玄少年得意,又有根脚,前途只怕要远胜已经五旬的胡伯恩胡大人。孙传嗣怎么会舍了这里,去奔那边呢?
两人话语微微一点,各自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随即转到其它话题上了。
“大人,胡大人丁忧前可是刑部右侍郎,这守制期满起复了怎么被转到两浙做臬台了?不仅是从京官转到地方,品阶还低了一两级。还有这般规矩?”
“这是国朝惯例,前周就是这样。内外丁艰都是二十七个月,总不把位置空在那里一直等吧。一旦委了他人,守制期满回来又不能赶人家走了,所以只能遇缺优补。胡大人官阶没变,还是正四品,你看明发的三省同奉圣旨里,胡大人是行提点两浙刑狱按察使事,以高阶任低职才叫行。”
“哦,”孙传嗣应了一声,听完刘玄的解释,才明白这朝廷的规矩还是挺复杂繁琐的,或许只有刘玄这等官宦军将出身的,才搞得清楚,自己却是有的学。
“四郎,薛老爷举家来拜见,现被引到外院观江楼去了。”
“好,我马上就去。”
观江楼一楼里坐着薛规和薛蟠,刘玄上前见了礼,薛规还算正常,薛蟠却是一脸的闷闷不乐。
“世叔,蟠哥儿这是怎么了?”
“他啊,差点惹出弥天大祸来。”薛规答道,将冯渊致死案简要说了一通。
刘玄听了后,略加思量道:“这贾雨村倒是颇会钻营,只是这两浙弥天大坑,他也敢跳进去?”
“只要有功名利禄,火中取栗又算什么,这贾雨村连老虎尾巴,蛟龙须子都能去剪了来。”薛规笑着说道。
“哈哈,世叔说得是。只是这两浙这盘棋,我们几个都是卒子而已,一切尽在圣上帷幄中,就连我的恩师,只怕也仅能当个士,摆个相。”
“四郎说得通透,无妨,无妨。我薛家没把柄落在他手里,不必怀惧。且松江州那边,我的故友楚孝年在那里做知州,够用了。”
“世叔这么一说,小侄就心里有数了。”
“四郎,还有一事。”
“世叔但请说。”
“我想让蟠哥儿跟在四郎跟前听用一两年,好好历练一回。”
“此事小侄义不容辞。只是世叔这话要是早半年说就好了,要不然这次保奏的折子里能列上蟠哥儿的名字了。”
“可不是,老爷早让我跟着四郎,这回保奏叙功,说不得能赏个**品乌纱戴戴。”
“哼,当初是谁一会说肚子痛,一会说脚抽筋,隔两日又说燥浮虚亢,无缘无故流鼻血,见天在太太跟前抹眼泪装可怜,编着各种法子往返金陵、扬州,就是不愿去两浙找四郎。亏你找哪家郎中问的词,也不管对不对症,就拿来糊弄人。”
“老爷,那会子儿子确实有病。”薛蟠直着脖子说道。
“不管你有病无病,这回定要跟了四郎去。”薛规毫不客气地说道,没等薛蟠反驳,继续说道:“我带了些礼品,一是给四郎的,二是托着带给贾府、王府的,你去找四郎长随振哥儿,清点交接了。”
把嘟嘟囔囔的薛蟠支走,薛规转向刘玄,满怀歉意道:“四郎,真是惭愧啊。这个逆子,总是这般不省心。原本还想着慢慢调正他,却不想一疏忽就差点惹下大祸来。而今还好,有我在跟前盯着,多少能约束得住他。等过几年,宝钗过了你家门,我又撒手了,就太太那个脾性,还不得把金陵城给倒了过来,到时候徒给四郎你们添祸害了。”
“还不如趁早把他送到四郎跟前,打也好,骂也好,只求让他知道轻重急缓,不要再没头没脑的。这世道,善恶难明,聪明人好,愚钝人也罢,总有去路,唯独那些不识好歹的睁眼瞎,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刘玄明白薛规的意思,点头道:“小侄知道了,定会好生管教蟠哥儿,如果遇到合适的女家,就禀于世叔。”
“四郎能明我心思就好。我这逆子,畏威而不怀德,请四郎帮找个心正却手段厉害的良配降住这厮。”
“小侄记住了。”
“那就好,对了,宝钗给你做了几身衣服,这次带来了,你上去二楼看看,合不合身,要不要改改。”
“好的世叔,小侄这就上去。”
现在国朝还秉承着前唐周遗风,婚配男女只要有长辈陪同,还是能见面的。
薛规目送着刘玄上了楼梯,抚着胡须,坐在那里不知想着什么。
第一百八十章 观江楼上玉壁连(二)
刘玄上得楼来,二楼走廊窗户全被被推开,举目远眺,只见晴光霭霭,淑景融融。走到窗边,凭栏而望,山水相衔,江天一色,这冬月下午的大江景色,却是别有一番风致。曾有骚客名士作的一曲《江城子》,有曰:“燕子矶前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婷婷。忽闻江上弄横笛,若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说得正是这景致。
在窗边停住脚步看了一会江景,有婆子出来,见到刘玄,满脸堆笑道:“姑爷来了,太太和姑娘都在等着你呢。”
刘玄笑了笑,整整了衣衫,往里走去,婆子连忙开了门,朝里面叫唤道:“太太,大姐儿,姑爷来了。”
进得阁屋里去,薛太太还是老样子,受了刘玄的礼,看着这得意女婿,是越看越喜欢。薛宝钗站在一边,微低着头,右脚向后撤一步,两膝稍微曲,颔首低眉,微微伏身。
“世兄万福。”
刘玄看去,只见薛宝钗还是花生丹脸,水剪双眸,意态天然,迥出侪辈,正所谓“小桃绽妆脸红深,嫩柳袅宫腰细软”。
每次相见总有惊喜,微微一呆,随即作揖回道:“宝姑娘金安。”
薛太太把刘玄请到跟前,问了没完,在三吴饮食可是习惯?沿海诸州来回奔波可是辛苦?眼见着黑了一些瘦了一些,可见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风霜。转言又怜惜刘玄虽然年少得意,中了状元,做了风宪老爷,为君分忧之时却是远离父母家人,跋履山川,舟车劳顿,真是遭了大罪。
刘玄连忙宽慰,说三吴富庶,锦绣繁华之地,根本不算是吃苦。他自幼在关东苦寒之地长大,来到东南做官,还算是享福了。这次上京,叩阙谢天恩时,定要多磕几个头。
听刘玄说得有趣,薛太太连连含笑点头,这等乖巧儿郎,为何不是我的儿子呢?不过幸好是半子。
寒嘘了两刻钟,薛太太说起按时日算,三娘子这会子应该已经生产了,只是岭东相隔甚远,消息一时半会还传不过来。她又提及有些东西要托带给历城的三娘子,都是些小儿用的衣帽被褥。
“我去看看那些物件,免得有遗漏。大姐儿,你不是给姑爷做了四身衣衫吗?拿出来给姑爷试试,且看合不合身。九妈、陈东家的,你们帮着姑娘。”说罢,带着丫鬟走了出去。
另有丫鬟去取衣服,两个婆子站在一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如同两个木头人。
薛宝钗站在一旁,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刘玄,寸寸柔情,盈盈芳心,全都融在双眸的潋滟春水里。
“闻得四郎脸上受了伤,留了疤痕?”
闻得薛宝钗问道,刘玄扬起头,露出下巴和脖子处的伤痕,笑答道:“是啊,在海上吃了一箭,坏了相貌,变丑了,就是不知道宝姑娘嫌弃不?”
薛宝钗脸微微一红,低着头说道:“情之所钟,虽丑不嫌,更何况四郎神采依然。男儿志在四方,虽为前途奔波博执,但性命更重要,还望四郎自知。”
刘玄忍不住仰首大笑起来,“得宝姑娘此言,四郎我幸矣。”忍不住伸出手去,握着薛宝钗的柔荑,款款深情地看着对面的佳人。
薛宝钗被他炯炯目光看得有些手足无措,努力挣脱开,转身推开西屋的门,并说道:“怜卿姐姐怎么还没有收拾好那四件衣物?”
怜卿?刘玄一边跟着进去,一边心里忍不住猜测着,只知道宝姑娘身边贴身丫鬟叫莺儿,怎么又出来一个怜卿?或许是新添的吧。不是说薛太太交待薛蟠再买几个丫鬟,放在宝钗身边听用。为这事,薛蟠还差点出了大事,落在贾化的手里。
这是高门大户人家的习俗和规矩,算是给女儿先预备人手和心腹,嫁过去后在内院的暗斗里不至于孤立无援。
跟着走进去,却看到一女子,身穿着素色纱绸衫裙,正弯着腰翻找着衣物。
只见她云浓绀发,月淡修眉,体欺瑞雪之容光,脸夺奇花之艳丽。行举间金莲步摇,束素腰轻。
“姐姐,可是找好了?”
听得薛宝钗的问话,那女子头也不抬地答道:“姑娘,还有两条佩带却是不见了。可是遗落在哪里?”
“可是一条描金的,一条绣花的?”
“是的。”
“四郎不喜金色和绣花,所以没有拿。”
跟在薛宝钗身后的刘玄压住心头的惊诧,笑着说道:“还是世妹了解我。”
突然听得有男子声音,那女子猛地抬头,却看见刘玄,慌得连忙躲闪,只是附近皆无屏风等物,只得急挽金铺平掩其身,娇羞脸黛,虽江梅之映雪,不足比其风韵。
“秦姑娘为何在这里?”刘玄向那女子作揖行礼,转向薛宝钗问道。原来那女子正是原来宁国府的大奶奶,后来的幻海净人,又后来的守玉道姑。不是应该在薛家故里句容县常宁观吗?
“见过四爷。”秦姑娘走了出来,款款行了万福,娓娓道来。“妾身在常宁观待了些时日,却惹得乡里不宁,不敢再待下去了。天南地北,难有妾身容身之处。幸得宝姑娘怜悯,愿收我这不详之人在身边。我已遭父母弃唾,不敢再冒姓秦氏,现在取了国姓赵,改名为赵怜卿。这世上再无秦可卿,只有薛府宝姑娘身边的丫鬟,赵怜卿。”
刘玄听得目瞪口呆,他不由地转向薛宝钗,面露询问之色。
薛宝钗长叹一声道:“常有乡里宵小,肆意去观里滋扰。观主不堪其烦,诉于族老。族老训斥了几回,却还是挡不住。后来只得来信告知老爷,说请移了姐姐去他处,免生祸端。”
薛宝钗说得隐晦,刘玄却猜出一二来了。无非是这秦可卿,不,现在叫赵怜卿长得艳丽,不知谁传出风声去,周围的蜂蝶浪荡子一窝蜂地都来了。观主受了薛老爷之托,万不敢有负,便传信乡中族老,让他严加约束。那乡老到后来估计也管不住了,又不敢得罪薛老爷,只得苦求薛家将赵怜卿移走,免得生了祸端他背不起。
赵怜卿黯然道:“妾身乃祸水不详之人,难容于世,原本想以江水洗清这不洁之身。幸得老爷太太垂怜,姑娘不弃,苦苦相劝,又告知我那钟弟已中秀才,没两年要下场折桂。眼看着要长大成人,出人头地,我这做姐姐的更是不舍,便苟活至今。”
这声音如莺啼鹂啭,自惹人怜惜。说罢,内屋一片寂静。
第一百八十一章 观江楼上玉壁连(三)
刘玄长叹一声,却是打破了寂静。
“‘天何美女之烂妖,红颜晔而流光。’都说红颜祸水,红颜倒是红颜,只是这祸水,到底谁生的,却是说不好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都是同样的道理。这世上有的人好颜色,有的好功名,有的人好厚利,无可厚非。‘好恶、喜怒、哀乐,夫是之谓天情。人之生也固小人’。好色贪利,追逐功名,都是人之本性。但是要先遵从道义,谨守法度,再去逐色利,方为正途。只有迁善黜恶,循天理、遵人伦、守法度,人才有别于禽兽。”
“可这世上之人,往往不明白这个道理。明明是本性贪婪,却非说外物诱惑,不可为而为之,端是无耻。”
赵怜卿听完后,不由行礼拜谢道:“谢过四爷为妾身发蒙解惑。先生果真是有大学问,大见识的君子。”
薛宝钗却偏着脑袋问道:“四郎难道是荀子信徒,以性恶论为本?”
刘玄有些尴尬了,自己说了这么多,你居然关注的是这些?难道在贾府跟那些姐姐妹妹们待久了,脑子见识都跟着跑偏了?
又说了几句,赵怜卿和薛宝钗拿起衣服,给刘玄试穿起来。都是外套,笼在外面就好。只是薛宝钗虽然比初见面时要高出许多,可毕竟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没有长透,个头只到刘玄肩膀那里,在旁边服侍刘玄穿衣,却是不便。
倒是赵怜卿,个头高挑,只不过比刘玄矮半个头。薛宝钗只好退了下来,在旁边看着怜卿给刘玄穿衣整理。
看着赵怜卿在自己跟前转动,肌肤赛雪,润如桃瓣,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尤其是一种淡淡的香气,就像静夜里的蚊子叫,不管死活,就是往你的耳朵里钻。这香气,有异于宝钗的佛手香,类似一种桃杏粉香,如同四月暖春,袅袅暗来,不知不觉中就将你迷醉其中。才过得一刻钟,刘玄后背居然开始出毛毛汗了。这冬月的天怎么这么热呢?肯定是这观江楼太闷了。
四件衣物分别为襕衫、汗衫、直裰和厚袄,对应着春夏秋冬。布料分别用的是蜀锦、吴罗、云锦和江缎。剪裁得体,针脚缜密,着实费了一番心血。
一一穿试后,不仅刘玄非常满意,薛宝钗也颇有一番成就感。事后,赵怜卿与莺儿在那里整理,折叠好了后交由婆子送到刘玄的长随那里。
刘玄与薛宝钗慢慢踱出了西屋,来到东屋。回头看了看,刘玄忍不住低声问道:“我的好妹子,你怎么将她收到身边了?”
薛宝钗看了刘玄一眼,眼中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幽幽地说道:“金陵城的官老爷们都有一张护官符,这怜卿姐姐却是我的护身符。”
刘玄不由一愣,停住脚步问道:“这话是谁说的?什么意思?”
“这是爹爹说,什么意思,你自己琢磨去。”薛宝钗含笑答道,双眸如春光流漾,在刘玄脸面上轻轻一点,却是转去了。
“外父大人?”刘玄看着薛宝钗转过去的背影,心里寻思开来。自己这个老泰山又在做什么妖?想起这赵怜卿,哦,也就是秦可卿的来历,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最后还是没搞明白。忍不住腹诽起来,自己大舅哥这般没头没脑,没心没肺,想必是他老子把薛家男丁的聪明才干都薅光了。
这会,薛太太上来,对刘玄说道:“四郎,老爷叫驿馆准备好了一桌饭菜,让我们下去一并用餐。”
“谢过世叔世婶了。”刘玄作揖道。
“四郎客气了。你皇命在身,进不城去,只能在驿馆摆一桌,将就一顿了,也算是为四郎饯行。“
“世叔世婶有心了。”
吃过晚饭,薛太太带着薛宝钗、赵怜卿等人自去安歇。这会已经天黑,金陵城只怕已经关门落锁了,薛家干脆在驿馆住下。这两日这驿馆算是被刘玄一行包下了,这里地方宽敞,不缺住处。
薛蟠明天要跟着刘玄出发,薛太太自不放心,唤他过去,好生交待一番。这屋里只剩下薛规、刘玄翁婿两人。
“世叔,敢问这赵怜卿是怎么回事?”
“四郎,她的来历根脚你可知?”
“略知一二,但不完全,全靠猜测。”刘玄老实回答道。
“四郎靠猜就能猜中七八,实属难得。”薛规皇商出身,长于钻营,最善打听各路消息。刘玄就没有这个能耐,只能靠收集到的部分讯息去推断了,居然被他推出个七八分来,确实不易。
“是小侄给世叔添麻烦了。”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只是帮世侄掩遮了两次这赵怜卿,我薛家在河东、中原的分号居然能够蓬勃而兴,反倒是薛家托了四郎的福。”
刘玄默然了一会,叹息道:“还是母女连心些。”
“正是。”薛规点头道,“常宁观的事情四郎也听说了吧。我听闻后觉得自己思虑还是欠妥。怜卿姑娘在外面要是出了任何差池,这帐只怕要被那一位记在我们薛家头上,四郎也不好去交待。所以还不如放在大姐儿身边。太太试问过怜卿姑娘,我也去信试问过那一位,都对这般安排甚为满意。”
薛规看着刘玄,眼睛的神情似乎有些奇怪,让刘玄心里有点毛毛的。说实话,他都有些怕自己这位岳丈,深藏不露,才智不输自己的恩师,甚至更懂权变,或者叫腹黑。刘玄觉得自己对上他,真是小狐狸遇到了老狐狸。听着他透着半截意思的话,刘玄忍不住有些头痛,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宝钗说怜卿是她的护身符,小侄着实不知世叔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哈哈,我只是胡乱说的,当不得真。”薛规笑着答道。
我信你个鬼啊,你个糟老头,一肚子的弯弯绕绕,刘玄在心里腹诽着,却不好再开口追问了。
第二日,刘玄临上船时,薛宝钗轻轻说道:“四郎此去京师千里,舟车劳顿,无人调护,自去经心。”
“谢世妹牵挂,你在金陵服侍世叔世婶,辛苦了,也当保证身体。”
告辞后,刘玄自上了官船,解绳撑篙,转离了码头,随着船首一声唿哨,扬起了风帆。船趁风势,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江天之际。
看到薛宝钗站在那里,还呆呆痴痴地望着,赵怜卿长叹了一声,低声劝道:“大姐儿,古语有云,‘情深不寿’,你万不可过于牵心动情,反伤了身子。”
“姐姐,‘寿则多辱’。人在世,要是没有牵挂的人,还有什么意思?”
赵怜卿听到这里,不由地痴了,许久才低声喃喃地念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是啊,人在世总得有一场这样的相逢。”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大江东去话新物
“蟠哥儿,上海县的纱厂和织布厂建得如何?”坐在顺水东下的船上,刘玄开口问道。这次转道金陵,只有孙传嗣跟来了,李公亮押着大队先去扬州等着。前两日,孙传嗣跟南都留后刑曹以及金陵府清点交接官犯,彻夜忙碌,这会得闲先去休息了。现在船舱里只有刘玄和薛蟠两人。
听刘玄问起这个,刚才还有郁郁不乐的薛蟠来了精神,“已经好了大半,明天开春应该可以开工了,老爷今年囤积了不少棉花,就等着大干一场。这都多亏了四郎介绍的那位宋博士,还有他的三位同僚,真是个人才,居然能想出那么巧的法子,造出那么厉害的机子来。对,按照四郎和宋博士的叫法,应该叫机器。”
“机,《说文》有曰‘主发谓之机’,《后汉书》有‘施关发机’之说。而庄周更有曰‘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实为天地万物之所由。器,《易经》有曰,‘形乃谓之器’,老子更有曰‘天下神器’,是为国之大器。合在一起便是秉天地万物所发所由的国之重器。”
薛蟠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在说,我听到了什么?到底什么意思?还能不能一起聊天了?
刘玄猛地愣了一下,发觉坐在对面的只是自己的大舅哥,不是孙传嗣、李公亮等人,便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蟠哥儿,你继续说。”
“好咧。”薛蟠又恢复精神了,终于换我说了。
“宋博士和他的三个同僚发明了大小骡机,还有飞梭机。老爷花重金在金陵府、南直隶遍请了数十位能工巧匠,终于把四位博士画在纸上的机子都给做出来了。然后在上海县城外,寻了河汊之地,塞道积水,再修渠沟,引水自高而低卷流而下。渠沟上再修了四座机房,装了八座大骡机,二十张联排飞梭机。”
“另在其它平坦处,修建了两座工场,一座是纱厂,一座是织厂,遍置小骡机和单体飞梭机,部分以牛马畜力驱动,部分以脚蹬驱动。老爷和宋博士初步算过,要是这两处工场和四座机房全力开工,只要棉花跟得上,每月可产纱线一千七百五十担,两尺二寸的宽幅布十万匹,据说超过了松江州一年的产出,端是吓人。”
薛蟠越说越兴奋,因为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老爷说了,待到这几处纱厂织厂大兴之后,他决计未来薛家两三年侧重建纱厂,广置大小骡机,遍收南直隶的江花、淮花,还有湖广的湖花,中原的豫花等各处棉花。再大造脚踏驱动的宽幅织布机,赊给松江州及附近州县的民家。此机易操作,民妇只需简单指点,便可在家织布。届时我薛家供纱收布,馈以工钱,再从工钱中抵扣织机钱。如此一来,我薛家用不了几年,就能成为国朝顶尖的纱布大户。”
刘玄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的岳父,做起生意来,比自己考科举还要厉害。他多少知道些经济之学,知道这织布上端是纱线,只有棉花没有纱线,你再多的织机也没用。而织布比纺纱要繁琐,耗费的人力要更多,几乎是一张机需要一个人,薛家省得去养那么多织工,干脆大批量制造织布机,赊给百姓。只要卡住纱线供应,薛家在其中就能上下把控。
唯独可虑的是被抢了生意的其它织户会生事。刘玄巡察浙东这么多州县,刷了那么多案卷,也算是知悉地方事务,下面的那些腌臜勾当都知道些。
苏常等南直隶州县,是有不少手工纺纱织布户,将来肯定是比不过薛家这等规模的,会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届时只要有心人煽动,定有祸端。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这些手工户大部都集中在苏常某几县的县城市镇里,完全可以从其它州县开始。勾连族老乡老,一村一里的赊给,届时整镇整乡都是薛家的织户,谁要是还敢来生事,那就真的是找死了。
至于官府,谁纳的税多,官老爷的屁股就会坐到那一边。南直隶各州县的坐堂官,哪个不为每年应征纳的钱粮给苦恼过?南直隶江南几州,是国朝财赋重地,中枢定的数非常高,可地方各种乡绅世家繁多,没有一个好惹的,谁也不敢胡乱追索。可这钱粮税赋却是每年磨勘计察的关键所在,涉及官帽前途,马虎不得。所以只要薛家把税银交足,各州县每年的上报好看,官老爷们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刘玄在那里暗自思量着,薛蟠还在那里滔滔不绝。
“四郎,听老爷说大兴机器,转营上海县,是你的主意?”
“哪里,我只是粗略点了几句,大部分关窍都是世叔琢磨出来的。蟠哥儿啊,你可要多用些心,其余的可以暂且不学,但世叔的行径用意你需多琢磨,不懂还可以去问,父子之间的传承授教,远胜一般的师生啊。”
薛蟠在那里想了一会,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四郎提醒得对,这段时间老爷将我带在身边,想必就是要言传身教。船上这些日子,我好好想想,不懂的先问问四郎,或去信问问老爷。”
“那就对了,这样也不枉费世叔一番苦心。”刘玄感叹了一番转问道:“蟠哥儿,宋博士的三个同僚好友你都见过了吗?”
“见过了,都是集贤馆的博士,还有一位是教授。第一位姓廖名永海,广南东省佛山人士,集贤馆格物教授。第二位姓米名飞腾,闽海省漳州人士,集贤馆算学博士。第三位姓叶名方鸣,浙东温州人士,集贤馆格物博士,都三十多岁,一时俊才,听说跟宋博士差不多,中了举后,会试不中,转治算学格物。忙完之后,上月就一起回京师去了,他们在工部、军器监等衙门都挂着职,不能离了太久,总得去应个卯。”
说到这里,薛蟠压低了声音说道:“四郎,其中那位廖教授说是入了洋教,老爷说是前唐就有的景教。可宋博士说是这些年西洋佛郎机人传来的教,具体什么个章程,我也不懂,只知道廖教授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的银物件,没事就念阿门什么的。”
“西洋教,我看过南海相关的邸报官档,佛郎机等西洋国,举国皆信这教,想不到居然传到广南了。”
“四郎,这外洋教说,会不会生祸端?老爷也是有些担心。”
“暂且无事,现在国朝以道教为本,根深蒂固,就连释门都一时撼动不得,何况外来一小教。只要是劝人向善,不是如白莲教那般异端邪说,朝廷不会去管的。你看京师、金陵、杭州、明州,听说泉州广州,不仅有摩尼、景教的寺庙,甚至连绿教的庙也有几座。朝廷自有计较,只要不超底线,不会去管它的。”
“听四郎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对了四郎,我们要去扬州盘桓几日吗?”
“是的,扬州林老爷那里要去拜访下,我跟林姑娘约好了,给她父亲看看病,不过一两日的事情,不会耽误太久。”
“哦,去拜访姑老爷,老爷给备下礼了,届时跟四郎一起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江都城外会探花(一)
红日从东边天际间缓缓升起,映得运河如同一条闪着金光的飘带,远处的江都城在朝霞中绚丽变幻。
“天德,我们会几时到得这扬州江都城?”刘玄顺口问道,没有听到答复,他猛然间意识到,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四人留在浙东,继续编练平贼军,身边只剩下韩振听用,而此时应该已经到江都发滚单去了。
身边没人用不代表关东刘府上没有人用。当年刘玄初阵,有十二位自小长大的好友相从,以具装甲骑陷阵高丽军时,此十二人跟随左右,号为十二骁勇。也有好事者,加上刘玄,戏称他们为关东十三太保。
这十二人,除了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外,还有邓遇、汤鼎诚、兰瑜、黎文忠、杨越彬、刘金堂、李续斌、姜忠源八位。邓、汤、兰、黎四人跟徐天德四人一样,都是刘府收养的遗孤子。刘仁转任多地,带过的部众数以万计,其中有不少人或阵亡或病故,留下的遗孤都被他好生善待。
而杨、刘、李、姜四人却是同乡部众子弟。刘家起家淮西,后巡镇九边,军中不少老部众皆是淮西同乡。后刘仁又与淮西大户李家结亲,又有不少同乡来关东投奔。这些人不仅是老部众,更是同乡,深受信任。他们的子弟,也跟刘家子侄一般,杨、刘、李、姜也是与刘玄自小交好。
刘玄早就去了信,求父亲将邓、汤、兰、黎、杨、刘、李、姜八人或调至浙东,或调来自己听用。刘仁已经回信,邓、汤、兰、黎四人会在京师等刘玄,杨、刘、李、姜四人则跟第二批关东支援的军官径直去浙东。
刘家在五军府的关系,运作二三十个军官是小意思。再说了,浙东陆师怎么个渣样,经此一役,已经原形毕露。海贼奔袭数百里,各州县守军皆惶恐不可终日,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何等不堪!听说军机领班姜老将军接到传报后,气得差点晕死过去。回头上奏圣上,把两浙兵马从丁居胜往下全部骂得狗血淋头,然后给了丁居胜一个降三级留任的处分,其余州县使尉不等,这还是实在没有人愿意去两浙这个大坑里给别人擦屁股。
浙东陆师没有堪用之人,只能外调,既然如此,调些熟悉能用的又怎么了?谁要是再说三道四,不用刘家出来辩护,五军府都能把他喷湿了。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韩振回来了,禀告道:“回四郎,扬州府、江都县、两淮盐司在城外驿站设宴,为众人接风。这里还有两淮盐司林老爷的书信。”
刘玄打开一看,林老爷在信里说,先谢过状元郎愿意为他把脉诊治,以及薛蟠带来的薛家的问候。地方有司中午设宴,他抱恙就不去凑热闹了,只在晚上设家宴款待刘玄和薛蟠两人。正好林家在城外有座园子,就在运河边上,届时请刘玄和薛蟠直接过去就好。
吃过扬州知府、江都知县、两淮都盐转运副使合请的午宴,做过了官面文章,刘玄在驿馆里休息了一下,拿起韩振收集的有关两淮盐司和林如海林老爷的讯息,细细看了起来。
两淮盐司全称叫做提举两淮都盐转运使司,负责淮东沿海盐场出产、验收、存放、转运等职。国朝还有京畿、闽浙、两广、西川、湖广、陕甘等六处盐司。原本两淮盐举足轻重,但前周大兴盐政新法,除了两淮,还有京畿长芦大清河、关东营口、岭东莱芜、浙东秀州、闽海福宁、两广潮惠高雷琼等地都成了海盐大产之地。内地又有西川和湖广盐井,河东、北地、贺兰等处的盐池,更甚者青唐还有大盐湖。大行晒盐、洗盐等产盐新法,产出剧增,两淮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盐产大出,且产地广布,价格自然就下来了。后来又行各囤专卖法,盐如米粮一般囤于各州仓,商户凭执照自去采买发卖,每县核发三到五张执照,足以覆盖全县。前周末年,民生凋谢,弊端众生,盐和米面一样,坐了二踢腿,直接窜上了天。国朝立鼎后,花了大力气去整饬。只是成德年间,地方官绅勾连,趁着某两年多雨多台风,海盐收成不好,便上下其手,兴风作浪。堵塞盐路,扰乱盐政,酿成了几处民乱。
当时杜云霖杜度支是高邮州通判,正好把为患的高邮湖治理好了,中枢直接以他兼署巡盐御史,好好整饬了一番,这才平息。后来杜度支积功右迁淮东漕使,又兼署盐司,下狠手把两淮盐务整治了一番,加上杜度支上奏,再行新法,比如放宽盐凭,允各盐司的盐互通等等。于是全国盐政一盘棋,你动歪脑筋把本地的盐价抬高,商人会逐利而行,采办附近盐司的盐来贩卖,生生挤死你。
至此,盐政虽然还有不少弊端,但只是癣疥之疾,否则的话林如海怎么能做了这么久的太平盐使。
说到林如海,这位荣国府的姑爷,他是庚辰科的探花郎,比恩师杨慎一要晚一科。哦,论起来他跟关在官船里,押解进京的前两浙左参议杨凤栖是同年。
这位林探花跟刘玄一样,到地方也是从巡察御史做起,不过人家专事巡盐,任满后调回京中兰台,也就是门下省都察院,专事清贵之职。后来杜度支整饬两淮盐务,朝廷见林探花诗词文章做得极好,又做过巡盐御史,官名清廉肃正,便加了佥都御史衔,点了都盐转运副使。
到了扬州后,林探花在杜度支手下听用了一年多,转实授盐使,然后萧规曹随,牒诉简省,安安稳稳做了六七年了盐使。
这位林老爷,闻名的还是文采,而不是才干,真正的清贵之人啊。看完之后,刘玄不由感叹,看来林姑娘部分脾性承自其父。
带着薛蟠来到那座园子里,林如海出门相迎。只见他颇为清瘦,脸色晦暗呈锈色,嘴唇微青,冬月室外有寒风逼人,穿着皮袍的他走了几步居然鼻翼微微有汗。
“晚辈玄见过林前辈。”刘玄作揖道。
“状元郎客气了。”林如海笑着答道。
“小侄见过世叔。”薛蟠在一旁唱了个大喏道。
“蟠哥儿辛苦了。两位请。”
刘玄跟在身边,开口问道:“林前辈可是肺上有疾?”
林如海满脸惊色,还未开口,却是一阵咳嗽,刘玄连忙上前,一手扶住,另一手轻拍其后背。
过了一会,林如海才缓和平息下来,长叹道:“四郎果然是杏林国手。”
第一百八十四章 江都城外会探花(二)
坐下来后,便是上菜上酒。林探花郎饮食素来清淡,只是陪着举起筷子,吃了些鲜鱼、秋葵,便不再动筷了。刘玄午宴刚吃没多久,再大的肚量也一时吃不下。所以只有薛蟠有些饿了,甩开腮帮子,呼呼地大吃起来。
林如海看着埋头苦干的薛蟠,笑了笑,转向刘玄道:“状元郎在浙东好一番作为,锄奸去恶,剿贼保境,着实让在下敬佩。”
“前辈客气了。晚辈只是微末之功,哪里比得上前辈坐镇扬州,督理两淮盐务,简政平价,周济民生,实为两淮东南安定之柱梁啊。”
林如海微微一笑,说道:“状元郎不必太客气。我晚烟溪公一科,但曾经同在殿中司为官,算得上同僚一场。”
刘玄弦歌知雅意,当即拱手道:“小侄见过世叔。”
“贤侄刚才说在下肺部有疾,可有良方否?”
“还请世叔伸手,容小侄号脉一二。”
刘玄轻轻一搭,默然数脉。脉体空虚,脉来无力,应是阴虚之状。
“世叔,请伸出你的舌头来。”
刘玄一一看过后,斟酌一会说道:“世叔脸锈颧红,舌红少津,加上脉象,着实是肺阴不足,失于清肃,虚热内生。表征为久咳不愈,痰中带血,身形消瘦,五心烦热。”
“没错,贤侄断得正是。”林如海病了这么久,又是饱学之士,自然读过几本医书,略通些医术,知道这样的表征很容易判断出来。
“小侄诊治,喜欢先寻因,消因方可除根。世叔此病一来是身体羸弱,又少动喜静,加上沉忧积愁,伤了肺。肺为气,气动为风,风助心火,肺气不足,心火不济。世叔嘴唇微青,动辄就潮红盗汗,应该是肺伤累及到心了。”
“贤侄说得没错,大江南北的名医我看了十几个,都是这般说。人参、川贝母、蝉蜕等药物用了无数,总是不见好。”
“小侄这里倒是有个偏方,不用那些药材,只需些许简单草药,熏治即可。只是表征好治,根源难除。世叔总是如此忧患悲伤,容易反复,这应该也是世叔肺病不见好的本因吧。”
“我知贤侄的意思。其实我青年时高中探花,前途无忧,又配娇妻美眷,人生得意,莫过如此。只是我林家人丁单薄,子嗣艰难。到了我这里,居然要绝嗣了。念及与此,无颜告慰祖宗和先父母之灵。”
“世叔,世婶病故时久,何不续弦,或纳妾室?”
“纳过两个,只是我这久病积缠的身子骨,难续子嗣啊。”
这就拧巴了,林探花因为要绝嗣,所以忧心忡忡,伤神劳肺,身体大损。可身体不养好,纳再多的妾室也生不出子嗣来。这左右为难,来回都不是个事。不过林如海真的只是忧愁子嗣吗?刘玄心里揣测着。
左思右想,刘玄只好先把自己的方子写了出来,“蒲公英、大青叶、连翘、鱼腥草各三两,雾莲子、苦血蝎、木曲花各二两,杨柳树皮放白醋中浸泡三十个时辰,皆放至陶釜熬煮两个时辰,再添一碗水煮沸,加木桶于其上,以棉布围遮,不逸水汽为上。脸面朝下趴在木桶上,以鼻嘴笼罩在水汽中,吸气呼气,引药气入肺,每次一刻钟,每日四次…”
林如海看过后,露出诧异之色,“贤侄此方,于其他良医方子确实不同。”
“世叔暂且试试,反正药不吃进肚子去,伤不到身子。”
“好,我暂且试一试,先谢过贤侄了。”
“世叔客气了。”
林如海将方子折叠好,放进怀里,又开口道:“我有一事想拜托贤侄。”
“请世叔尽管吩咐。”
“小女黛玉回扬州有些时日了,贾府老太太甚是想她,频频传信过来。我想能不能让小女借贤侄一程,复回京师贾府。”
“世叔,不知贵府有何不便,定要将世妹在贾府寄养?”
刘玄在贾府二字上咬重了声音,林如海愣了一下,随即叹息道:“林某原籍苏州,直亲凋零,族人疏远,知礼明德的少,市井浊庸的多。相比之下,贾府还是好些。我身子骨如此,说不得哪天就不在了。黛玉孤苦,且需人扶助,只能托付贾府了。”
此时刘玄倒是明白林如海的苦衷了。
林家虽然在故里苏州还有族人,只是离得比较远,万一他不在了,那些林家族人怕是只认得白花花的银子。财帛动人心,到时龌蹉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孤苦一人的林黛玉如何挡得住?而贾府纵有百般不是,总有亲外祖母在堂上,又有亲舅舅一大家子。且贾府就算是贪林家的银子,高门大户,功勋世家,还是会顾忌脸面,不会吃相太难看,保林黛玉一个衣食无忧也是可以的。
“可怜父母心,世叔为了世妹,确实煞费了苦心。”刘玄叹息道。
“儿女都是上辈子的债,这辈子来清还。”林如海笑道,“我看贾府那位衔玉的公子,几乎是一天一封信的来,而小女也是女儿姿态。贤侄,你为神目御史,当有识人之明。你且说说,这宝玉可是良配?”
“回世叔的话,宝兄弟天真烂漫,超凡脱俗,与世妹倒是一对璧人。只是少年多梦,可不食人间烟火。一旦成家立户,只怕没得这般自在了,且贾府不是一般人家,想悠然南山,怕许多人也不答应。”
“贤侄说得极是。贾府自身就是个漩涡,居于其中,想脱身出来确实不易。那宝玉真如贤侄所言,那真的就少了一份自保。这世上,可以精明,可以糊涂,却不能太纯真。”
“世叔说得是至理名言。”
林如海看着对面的刘玄,是越看越喜欢。这一位,少年得意,比他更甚。诗词文章,传遍大江南北,他也拿来看过,扪心自问,自己确实做不出。现在当面一谈,觉得他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而且林如海察觉得出来,对面这位年轻风宪钦差,虽然善于权变,却是有自己的守则。如此佳婿,却是让薛规那破落户得了去,真是老天不公!二十年前让那厮抢先了一手,二十年后又让那厮抢得一手,你事事抢先,怎么不抢着去死呢!
转了几个念头后,林如海拱手道:“我那小女,生性好强,敏感却又执拗。而今看她模样,怕当是对那宝玉中了意,入了心。这两人,以后怕是只想做神仙眷侣。可这世上,清白之人都难做,还说什么神仙。此后还望贤侄对这两人照拂一二,去厄免灾就好,其余的就看他们造化了。”
“世叔客气了,小侄定当维护。”
“我知小侄是重情义之人,只是我在这官场厮混日久,未免沾了俗气,有所求,必有所报。明早贤侄启程前,我自送你一份事关前途的厚礼。”
第二日,刘玄又一次启程,随行官船多了一艘,正是林黛玉主仆等人。看到岸上渐渐消失的人影,刘玄想起深夜里林如海悄悄交给自己的那厚厚一大叠的文书,忍不住微微摇摇头,治学做文章到了这种地步,都不是善茬啊。
第一百八十五章 御前对答话国事(一)
刚到淮安,刘玄就接到传报,说三娘子生了个双胞胎,一儿一女,三人皆平安。可惜他皇命在身,没法绕到历城去看望姐姐和侄儿侄女,只好派韩振带了重礼和书信自去了济南城。
又过了十来日,刘玄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通州码头,早就有一营京营兵马围住了这里,挡住了闻讯而来的民众。刑部的人带着上百牢子,数百五城兵马司的兵,一一交接了官犯。
忙完这里,刘玄跟孙传嗣才进得京城去,给内阁和门下省都察院投了帖子,然后自去宾馆里候着。而林黛玉主仆数人,自有贾琏接了去。薛蟠看着贾琏,就跟见了久别的亲人一般,目光灼热,可终究不敢开口,只是跟着其他人去了刘府候着。
去省院点了卯,到了下午,宫里传来旨意,着刘玄明天上午进宫觐见。
第二天到了时辰,刘玄穿着公服,备了手本,自东华门递了腰牌,而后在小黄门和宫卫的引领下来到勤政殿。
吴宝象在殿门口候着,见了刘玄,脸上格外亲切,亲自进去禀告,随即又出来奉口谕叫进。
进得殿去,只见隆庆帝坐在正中宝陛书桌后,阶下右边却站在三人,正是姜本庆、杨慎一和杜云霖。
“臣正七品宣议郎、殿中司侍御史、分巡两浙行省杭秀越明温台诸州监察御史刘玄,觐见陛下,恭请圣安。”
“刘爱卿平身。”
刘玄又向右边三人行礼道:“下官见过三位大人。”
姜本庆和杜云霖微微一笑,没有做声,而是瞄了正中的杨慎一一眼。
杨慎一淡淡然说道:“圣上召你对答,且好生应着。”
“是!”
“刘卿,你呈上的奏章朕都看过,真是想不到,那些贼子居然丧心病狂到了这个地步?勾结海贼,犯境扰民,历数史书,何曾有过这等胡作非为之人?”
隆庆帝是雷霆大怒,下面的臣子们也是满脸愤慨之色。
这次浙东大案牵涉的多达数百人,其中有官有绅,而他们的结合点都是商。这些海商勾连着这些官吏和士绅,奉上厚利,求他们保驾护航,制造舆论。因为要分去很大一部分利益,加上本身的贪婪,这些海商就要动些歪脑筋来贴补。歪路走多了,觉得有人撑腰,天大地大,他第三大,变得无比地狂妄,做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出轨了。
先是用官面上的手段去打击竞争对手,可人家也有人脉啊,于是就改用下作歹毒的手段去排除异己。
另一边,先是偷税漏税,虽然少交,但还是要交纳啊,要是完全不缴该多好。于是开始走私。
这些人的都是贪利胆大之徒,否则也不会去跑海了。他们找人办事,找了一圈,发现还是海贼管用。闽海或同省的竞争对手总要出海吧,提前点明日期航线,让海贼中途伏击。大海茫茫,鬼知道谁干的。抢来的货物,换下外包装,就混在自己的货品中出去了。
国朝查走私的是经制水师和各地海防巡检,查得一处未纳税的,市舶司有分成银子发下来,所以一向积极。海商必须用银子喂饱了才能高抬贵手,只是你笼络了一处,却不能笼络全处。且这水师和海巡官兵按制每一两年调换一轮,换了新的来又要去收买,还不如让海贼引着避开,低成本高收益。论起水文海路的熟悉,以及跟水师海巡的斗智斗勇,谁比得过海贼啊。
但是这些海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海贼一旦被养大,就难以控制了,变成互相利用,到互相之间的勾心斗角。到最后,几方原本应该是想着最后合作一次,大干一票就散伙,各自安好。可是没有想到,却是中了圈套,被一锅全给端了。
隆庆帝的愤怒言语,刘玄却是不好去答话了。他是此案的主办人,在御前说多了显得有些自表功劳。又一气办了这么多同僚,要是还不知好歹地夸夸其谈,在帝心里留下个“落井下石、刻薄无情”的印象就不妙了。
伴君如伴虎,我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所以刘玄只是低着头,在心里复盘着浙东大案的这些由来。
“刘卿,你说这些人为的什么?难道朝廷给他们的俸禄不够吗?”
既然圣上点名了,不说就是欺君了,刘玄只好恭敬答道,“臣回圣上的话,厚利动人心,有些人就是贪婪不知足,就算给他满满一屋子黄金,他还会想着再要一屋子的黄金。”
“圣上,持明说得没错,所以择官当以德为上,只有明天理遵道德,知纲纪循人伦,才不会行此禽兽之举。”
杨慎一附言道。姜本庆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杜云霖则继续保持着微微笑。刘玄愣了一下,但继续低着头,没有做声。
“杨师说得极是。”隆庆帝点头称赞道,随即又说道,“此大案根结在浙东不法海商。这些混账勾连海贼,拖官吏下水,真正可恶。”
官吏都是朝廷选的,圣上或太上皇钦点的,要是各个都是贪利小人,那朝廷和宫里的面子何在?还有牵涉的世家乡绅,都饱读圣贤,经书传家,是地方的中流砥柱,怎么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那么肯定是有人引诱,官吏和世家乡绅们经不起诱惑才自甘堕落的。找了一圈,就是你们这些贪利轻义的商贾,都是你们毒害了朝廷苦心培养的官吏,玷污了明理知礼的乡绅世家,这口大锅,你们扛下了。至于这些海商们背后的靠山,看不见,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国史馆掌馆欧阳学士上了奏章,痛斥商贾重利忘义,实为东南污浊之根源,为清本正源,列出了十四条。一,行古法,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二,复保甲,出入皆领官照,无故不得出县;三,收拢执照,盐铁茶丝等物皆改为官办,不得私自谋利;四,贾人择地而居,与诸民相绝,阻其纵酒声色、骄泰奢侈,败坏风气…”
刘玄听完后,后背都出了冷汗,自己这位老古板师伯,还真是狠人,这一封奏章,真要是准行了,要坏多少事?
“刘卿,你觉得欧阳学士此十四条如何?”
都是屁!臭不可闻的屁!都是因噎废食的混账话。听上去是一劳永逸的“好法子”,实际上却很难经得起推敲。地方有杀人伤人案,是不是把菜刀镰刀等铁器都收了?常有奸淫案,那是不是把作案工具都锁了起来。这样才一劳永逸。
自己从来没听说过这欧阳毅师伯有这般迂腐啊,刘玄脑子里在飞速转动着。突然间想明白了,欧阳毅师伯只怕打着漫天要价,坐地还价的主意。
按照惯例,如果圣上不同意欧阳毅的那封奏章,就会扣在上书房,不批红也不驳回,即“留中不发”。那么外朝就知道什么意思了,就当这份奏章飘没。可一留中就正中欧阳毅的下怀,他可以再上一份奏章,把调门降低些,但还是有巨大非议。圣上又留中,这时欧阳毅上第三份奏章。到时只怕这份奏章的尺寸会卡得恰到好处,即能实现欧阳毅的目的,又不会引起太多非议。
这时皇上你要是还留中不发,信不信老臣一头碰死在东华门?连上三封奏章都未能获恩准,老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刘玄都能把欧阳毅到时在东华门前哭诉死谏的词想好了。
还是自己开了个坏头啊。
现在圣上把这皮球顺脚就踢到跟前,刘玄还不好再装糊涂了。他在脑子里飞速地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分析了一遍,思量着合适的对策,该如何是好呢?既要能解了圣上的围,还不能明面上驳了欧阳毅的面子。看到御桌上厚厚一叠的奏章,刘玄心里有了定计。
第一百八十六章 御前对答话国事(二)
“圣上,此事体大,关系方方面面,当谨慎持重,何不将欧阳老大人的奏章明发,允各处上书辩议。此涉及国本,影响天下,圣上何不广纳良言,斟酌而定。”
听完这话,又看着低头恭敬答话的刘玄,隆庆帝甚是满意,点头道:“爱卿此言甚佳,此事滋大,确实当广听天下之言。吴大伴,传谕上书房,将欧阳爱卿的那份折子转内阁,明发天下。再传谕通政司,叫他们好生接着三省五军府以及地方各州县关及此事的奏章。”
“遵旨!”吴宝象连忙应道。
姜本庆连忙咳嗽一声,堪堪掩住差点憋不住的笑声。刘奉国的这个幺儿,果真是奸猾如狐,而且表面看上去年少不懂事,却真真是皮里阳秋。这就对了!这些文官酸儒,个个仁义道德,肚子却是男盗女娼,斗起嘴皮子来,一个比一个道貌岸然,不拿出些真本事来,还真玩不过他们。刘家的根子在军将世家,这是任谁也改不了的,现在这小子居然又考中状元了,这事就有意思了,大有意思了。
杜云霖还保持着微笑,只是这笑比刚才似乎更浓厚了一些。在心里,杜云霖其实真的乐不可支。都是宦海沉浮的老鱼,谁还不知道圣上的心思和顾忌。刘玄现在给了一个建议,表面上平平无奇,实际上却是狠辣。
这奏章虽然留中不发,但里面的内容只怕都传遍三省六部了,只是大家都装作不知道。可一旦明发,大家伙就不能再装了。首先就是要站队,表明态度。欧阳毅的建议看上去符合圣贤之意,但天下靠着商贾发财的有多少人?王爷公侯,官吏士绅,谁没得过货殖之利?谁家里没商贾亲友?甚至不少府上家里都明里暗里有经商,否则那点俸禄田产怎么够他们锦衣玉食的?
一个名一个利,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现在欧阳毅一封奏章要绝了货殖之利,这要断天下多少人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可以想象会有多少人上书反驳和弹劾欧阳毅。到时侯天下沸腾,欧阳毅忙着跟众人打嘴仗去了,就顾不得上其它。就算他硬着头皮把真实意图的奏章递上去,圣上还是可以明发天下,然后轻轻一句“非议颇多,可再议”,就此打发了。
但是将这封奏章明发天下的决定,圣上却不好亲自说出来,甚至内阁也不好说,一说出来就意味着他们表明态度了,欧阳毅就可以攀扯了,把矛头对准圣上或内阁,说不得还可以再来一出东华门大戏。
想到这里,姜本庆和杜云霖心里暗道了一声,圣上虽然刻峻,但还是有些顾忌脸皮。
圣上和内阁不好表态,但是可以接受别人的意见啊。所以刘玄提出建议来了,圣上这番顺坡下驴,只是主意未定,纳臣建议而已。欧阳毅就算有火也不能对向宫里和内阁,否则就成你不明理不识大体了。冤有头债有主,你只能找刘玄开撕去。刘玄“新进之士”,可能不懂里面的玄机,又是下官晚辈,不敢胡乱评论,请一句明发天下,你做师伯的还能吃了他去?
杨慎一脸上却露着些许尴尬。欧阳毅是他的好友,如今又是他强有力的盟友,按理说应该帮一把。只是杨慎一对待商贾货殖方面,没有欧阳毅那么偏激,知道只能改,万不能绝。所以此前也一直装聋作哑,仿佛不知道有那么一封奏章。
现在刘玄这么一说,却是坏了欧阳毅这位好友的大事。但杨慎一扪心自问,圣上当面这么一问,弟子刘玄如此对答却是没错。就算问到自己头上来,也只能这样答。只是这样的话,怕是欧阳毅要对自己得意门生心存芥蒂。对啊,文则对自己这个弟子似乎不大喜欢,今天这么一出,只怕更生事端。还是今晚自己亲自去登门拜访,好好解释一番。而今大好局面,万不可先自乱阵脚。
只是短短二三十息,殿里数人各自心里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最后还是隆庆帝开口道:“刘爱卿,朕看过你判的那些奇案,真是让人膛目结舌,不仅朕好奇吃惊,就连宫内也是议论纷纷,当作传奇章回来听。等正事忙完了,择一日选一地,你给朕细细说来。”
“臣遵旨。”
刘玄浙东断奇案的故事已经被人编成了《神目御史公案记》,市井勾栏,四处传说着,宫里怎么会免俗呢?
“刘爱卿,”隆庆帝缓过气氛后,又继续问起正事来,“浙东备倭平贼军,编练不过三月,你居然敢领着去打倭兵海贼?你是知兵之人,如此而行,是不是有些弄险了。”
“回圣上的话,臣确是弄险了,却实属迫不得已。当时浙东陆师已无可用之兵,只能用此新军了。不过臣还是准备了一手,从浙东水师那里讨得十门十二斤长炮,自配了炮车,还向何老军门化缘来了二十位有经验的炮手,编成了一支炮队。临战时,臣叫人直接把火炮推了上去,第一轮火炮,先把海贼打懵,第二轮火炮则直接把海贼打崩。平贼军趁势突击,这才有了这胜局。
“朕见过神机营的操练,知道火炮的威力,一炮轰出,挡者皆为齑粉。
“火器确是国之利器!”姜本庆、杜云霖、杨慎一纷纷附和道。
“圣上,臣领军与海贼对阵时,倭兵也有火铳。”
“什么?”隆庆帝听到这里,忍不住站了起来,厉声问道,“倭贼哪里来的火铳?是哪处的贼子,敢如此胆大包天,居然将火器偷贩与倭贼?”
姜、杜、杨三人都皱起了眉头,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军器监有人徇私盗卖,只是这事要是发了,怕又是一件惊天大案了。
“回圣上的话,倭贼有火铳六十二枝,都是在南安州外海找佛郎机人偷买的。据交待,倭贼头目花重金买了一百枝,只是操练些时日,加上人为损坏,只剩下这么六十二枝了。臣在战场上缴获了五枝稍微完整的,早早就交给军器监,那边的良造和教授博士观摩了一番断定,不比神机营的迅雷重铳差。”
“爱卿的意思是西洋人能造出不差于迅雷重铳的火器来?”隆庆帝一字一顿地问道,杜云霖和杨慎一也紧张地听着。他们一直觉得神机营里的火器乃是国之利器,有这些利器在手,社稷可稳如泰山。现在听说蛮夷之处的西洋人也能造出这种火器,如何不叫他们心慌?
“回圣上的话,正是。臣猜测,当年室韦人与前周血战百年,早已学了不少军械器术过去。后来室韦人又频频西征万里,只怕早就流传泰西诸国了。”
“这样啊。”隆庆帝沉吟道,这段历史他知道,所以明白刘玄此言非常有道理。只是他很是不甘心,天朝镇国宝器,居然被海外蛮夷学了去,杀手锏顿时没有了,任谁心里都不会舒畅?
“圣上,臣问过几个与西洋人有勾连的倭贼,他们说佛郎机人不仅有火铳,还有不输我朝的火炮。他们听那些佛郎机人偶尔提及过,原本这些西洋人不擅这些玩意,只是泰西分有数十国,各自纷战数百年。生死之间,都在全力搜寻胜敌之法。这些泰西人花重金从室韦人那里学得火药火器之术,再经过战场磨砺,日渐完备,才有能与我朝火器争锋之力。”
“而且…”刘玄欲言又止。
第一百八十七章 御前对答话国事(三)
“爱卿只管说。”
“回圣上,那倭贼还说,东倭有人学会打造这火铳了。”
“此言可真?”隆庆帝真的坐不住了,快步走了下来,急声问道。
“回圣上,臣万不敢欺君。那几个倭贼说,东倭有鹿儿岛、种子岛,为海运要道,多有海商云集。有佛郎机海船偷至那里。这些西洋人为贪利,无物不卖。恰值东倭无君无父,地方诸侯各自混战,火铳这等利器各方都会不惜重金抢买了去。那两岛铁匠贪图厚利,潜心揣摩,试图打造火铳,后又得佛郎机人指点,还真让他们打造出来了。上月,倭贼首领还遣人携了重金,回东倭去采办此物。这些言词皆具结在案,圣上一览便知详情。”
“这可如此是好?”隆庆帝有点手脚发凉。
在他心里,这可是大祸事。佛郎机人善火器,还不是很急迫,毕竟西洋相隔万里,一时半会还没有危险,只是严防不要私卖朝内就好。现在又得知东倭人也开始玩起火铳了,这就着急了。东倭一海之隔,常有强人泛海为贼,东南深受其苦。现在又多了火铳这利器,可不得了。火铳有了,火炮还远吗?一旦倭贼持火器逞强,只怕现在唯一还能制住他们的水师也难敌了。
隆庆帝心中焦虑,在殿中踱来踱去,杜云霖和杨慎一也是紧张万分,在那里冥思苦想,试图想出应对良方。
刘玄悄悄地瞄了姜本庆一眼,两人的眼神瞬间交换了一些讯息,然后刘玄又低下了头,姜本庆却朗声道:“圣上,刘御史亲历此事,又通文识武,想必这些日子应该想出些法子来了,圣上不妨听一听。”
隆庆帝眼睛一亮,转回到御桌后坐下,微笑和气地说道:“刘爱卿,不妨说说你的高见。”
“回圣上,臣在浙东得知这些消息后,琢磨了许久时日,终得了两个法子,一是解火器禁,二是建立北海船队。”
“不可!万万不可!”刘玄话刚落音,杨慎一就开口反对道,“火器乃国之重器,岂能放任各处泛滥,届时恐怕会太阿倒持,不复可取。”
隆庆帝坐在那里默然一会,看到刘玄站在那里,微低着头,不争不辩,十分地安静,心里不由赞许。别的不说,刘玄这份养气功夫就难得,尤其他才十**岁,如此年少,心境却能如此平和,颇有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要是杨师,如此被当场反驳,只怕早就争得面红耳赤了。
“刘爱卿,杨师的话你可听见?”
“回圣上,恩师的话学生都听到了。”
“那你有何而言?”
“回圣上的话,有话说。”说罢,刘玄头转向杨慎一,拱手作揖道,“恩师,且听弟子一一道来。”
“嗯,你且说来。”
“圣上,恩师,鄙人去浙东赴任时,坐的是海船‘平顺甲六号’,上面有四门火炮,用来防贼。船首却说,不到万不得不敢放炮?为什么?放一炮,药子带弹丸,要一两银子,要是放上几十上百炮,跑一趟船的利息全贴进去都不够,非得倾家荡产不可。所以说,这火铳火炮,打的就是钱,打的就是势!”
“钱势?”隆庆帝和杜云霖眼睛一亮,若有所思,杨慎一眼睛却有些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臣下问过,军器监造一枝神机营用的迅雷铳,合银六十五两,抵得上普通百姓合家两三年的支出了。神机营一营的耗费,是新三营其它两营,健勇营、锐卫营合起来的四五倍。为什么这么贵?就是因为产量稀少。臣以我朝海上南北皆行的闸船为例。据文档记载,最初闸船唯独京畿一处船厂可造,造价合银两万二千两,巨浩啊。后来海商觉得此船非常好用,又得前周放开禁制,于是关东、岭东、浙东、闽海、两广船厂皆可造,诸海皆是,到如今造价不过六七千两。”
“火铳也是可以如此,产量一旦翻倍,造价会迅速下降,会降到二三十两一枝。但二三十两一枝真的很便宜吗?普通人家一年的支出,谁没事买那玩意做甚?就算巨贾之家买来守家护院,买上五六十枝,只怕也是心疼得半死。要知道,火铳不是刀枪,买来就可以用许久。它需要保养,需要操练,打一发,药子弹丸都是钱啊。且火铳岂是那么容易打造的?就算有工匠敢冒杀头之罪私下打造,两三个工匠,一月才能打出一枝。”
听到这里,隆庆帝微微点头,已经隐约知道刘玄话里的意思。
“圣上,臣下打过海战,又跟倭贼接战过一回,思前想后,觉得这火器相战,无非不过以多打少,以强打弱。倭贼有五六十枝火铳,打得何老军门及其属下几无还手之力。臣下只是推出十门火炮,一轮就将其打得灰飞烟灭。此乃以强打弱。又或臣聚集五百枝,不,只需三百枝火铳,与倭贼对射,只需两三轮就能将其打崩。此乃以多打少。”
听到这里,姜本庆扬声赞叹道:“圣上,刘四郎此言甚对,道尽火器之战的精要。”
刘玄谢过老将军夸奖,又继续说道。
“圣上,所以臣说的以强打弱,以多打少,就是谁钱多势雄,谁就占上风!钱多,望字懂义,什么是势雄?就是大势。造火器需要钢铁,需要工匠,需要火药弹丸。而火药需要制硝,需要提炼硫磺,需要炼制木炭,弹丸又需要采铅冶炼。这些人和物谁最多?朝廷的官厂里最多!那就是天下大势尽在陛下,尽在朝廷。佛郎机人运来五百枝火铳,已经是千辛万苦,我国朝发全力,一月可造数千枝,一年就是数万枝。光是五千对五百,已经是胜面巨大了。”
“圣上,臣所言的解火器禁,不是说放任火器私流民间。我朝法度,火器可备案后少量采办。不少权贵世家,买了两三枝火铳,出了京师后,出行时一路鸣放,以示仪仗威风。臣在西山见识过神机营的声势后,也找人买过一枝,不过在侍卫司做了备案。”
“臣所说的却是将火器普及到各军中。圣上,臣建议各省可如浙东团练军,设一新军,三五千人即可,专配火铳火炮,演习火器战法。以一总兵统领,兼领本省兵马副使。正使领各州军,副使领新军。遇到外敌内贼,可以为先锋。圣上,火器之军的威势厉害,以及编练新军、普及各省军等细则,臣全写在手本里,还请御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