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聚勇练兵有新法(一)
越中百官市,属于上虞县,位于上虞和会稽县交界处,离运河不过五里,一旦有事可通过运河直通杭明两州。北边五十里有沥海港码头,虽然不大,但能停海船。南边可逆曹娥江而上,过嵊县,绕会稽山,直入婺州。
挑选这么个地方,徐天德等人确实花费了一番心思。
这一日,百官市外的军营里,四千人在分队操练。刘玄、李公亮、孙传嗣在徐天德和符友德的陪同下,巡视着这里。
“天德,两浙水师借调了多少人手?”
“回四郎的话,两浙水师那里借调了三百人,都是何老大人选出来可信可用的好手。”说到这里,徐天德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关东那边调拨了四十人过来,混在里面一起进来团练军。”
“文黎、德魁已经到了?”刘玄惊喜地问道。徐天德含笑点点头。
刘玄没有追问,继续道:“两浙陆师那里抽调了多少人?”
“按照四郎的条陈,我们行文抽调六位领头军官及其部属七百四十人。前面那位营提辖叫做宋辅臣,关中岐州陇县人士。冯遇仙冯将军平定祁连羌时,他投军做了义勇,一刀一枪拼到了从七品宣武尉,听说还在阵前救了某位贵人的性命,得那贵人回报,挪到这两浙富庶之地为官。宋辅臣不仅骁勇,治军练兵也是把好手,两浙陆师是有了名,年年会操都是前三甲。只是这手本事在两浙完全不管用,任所越调越偏,两三年间从杭州附近被挪到温州平阳金乡所去了,唯独这官阶补了一级,成了正七品奋武尉,聊以慰藉。这次行文,连同其带出来的五百人一并调了过来。是从两浙陆师抽调来最多的一部。”
“哦,把宋武尉请过来。”
“见过大人!”宋辅臣二十五六岁,额阔顶平,皮骨饱满,满脸的络腮胡子,身形雄壮,站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他上得前来便拱手行礼,操着一口陕中岐山口音道。
“辅臣,你成亲了吗?”
“回大人,前年已经成亲了,娶得是明州奉化县梁秀才之女。生有一子一女。”
“那就好。家眷随军了吗?”
“回大人,随了过来。”
“那安置好了吗?”
“回大人,安置好了。属下得了五十两安家银子,租了一处院子,雇了两个丫鬟婆子,衣食无忧。劳大人费心了。”
“应该的。辅臣是冯遇仙冯老将军的旧部。”
“回大人,属下做过冯将军的帐门披甲。”提到冯遇仙,宋辅臣的脸上难得浮出几丝笑容来。
徐天德等人却是脸色一正。帐门披甲出则护旗陷阵,入则守帐宿卫,一军主将最亲近得用之人,也是最精锐悍勇之士。
“那就对了。冯老将军,我当叫一声冯世叔。”刘玄笑着说道,这就是军镇世家出身的好处,天下武将,都能找到攀扯的关系。不过刘家与冯遇仙的关系确实还算亲近。
“小的知道,大人人称关东罴虎。”宋辅臣笑着答道。
“哈哈,那是我年少不懂事时闯下的匪号,都是九边兄弟们承让抬举我,作不得数。”
“大人过谦了。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必是九边的弟兄们跟大人比试过,才肯让出这个称号来。否则的话,空口无凭,谁肯服啊?”宋辅臣陪笑道。
“哈哈!”
众人大笑起来,互相之间的关系亲近了几分。
寒嘘几句,宋辅臣自去操练部众,刘玄一行继续巡视。
“四郎,那一位是樊春霆,”徐天德指着不远处一位二十多岁,个子中等,相貌黝黑无奇的男子说道,“他是处州青田人士,家境贫寒,不到十岁便入赘到同县骆铁匠家。十四岁与骆女成亲,改姓骆。十六岁替岳父应州役,到缙云县打造铁器。”
“时值处州与婺州因两州交界的矿山相争,数千百姓互相械斗。樊春霆被县尉抽去当了义勇,极为骁勇,曾一人降服十数暴民,县尉便补了他一个小旗,编入州军中。未四月,两州械斗事息,樊春霆因功被保为旗把总。第二年,樊春霆奉命从解处州矿税出温州,再海路转运去省城。”
“在青田县以东,与温州交界的云连山处,有山匪聚众,阻路劫银。押解官,处州守备佥事弃职遁逃。众人知樊春霆之勇,推其为首。樊春霆一边结阵固守,一边派人走小路求援。他勇鸷坚强,调度得当,以三十余兵勇,五十余民夫,浴血奋战一日一夜,顶住了数百匪众的围攻,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援军。”
“樊春霆叙功被保为正九品昭武尉,委为仙都山巡检。哪知他上任不到半年,有山匪劫仙都山矿,樊春霆看到火起,带着五十部众赶去救援,居然将三四百山匪打得抱头鼠窜。叙功保为从八品迪功尉,却被人给运作出了处州,改任台州桃渚所巡检。”
听到这里,刘玄不由笑了起来,“三番两次坏人好事,自然要被人厌烦了。”
众人心领神会,笑而不语。
听徐天德说完樊春霆的履历,刘玄越发地感兴趣了,叫人把他请来。
“春霆,你这名字挺有意思的,谁替你取的?”
“回大人,是属下同县的邻居老秀才取的,说我生于春雷初鸣之时,就取了这个名字。”
“哦,听说你不识字,却花钱请先生给你读讲兵书?”
“回大人,是的。属下做的武官,总不能光凭武勇,不识兵法吧。所以花钱请了几位先生,把几本兵书读给在下听。只是那些先生讲得云里雾里,又耗费甚浩,属下俸禄大半进了他们口袋。后来属下得家里娘子提醒,去请了说书的,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还特别便宜。”
听他讲得特别有趣,刘玄忍不住笑了,点头道:“英雄不问出处,春霆肯用心,就是好事。对了,听闻你原姓骆,后改姓樊?”
众人脸色微变,看了一眼刘玄,都转向樊春霆,等着他的回答。
只见他脸色坦然,拱手道:“大人可能是听岔了。属下原本姓樊,只因家贫养不活,便入赘骆家。后我大哥、二哥相继病死,未留子嗣。属下便与岳丈商议,改回樊姓,生有两子,长子姓骆,次子姓樊。”
“大善!”刘玄抚掌道,“春霆勇于任事,又不忍绝人名嗣,真乃有勇有义之人!
众人皆接**赞,樊春霆坦然受之,脸色如常,无半分飘浮持傲。刘玄对其更器重了几分。
又见过四位两浙陆师抽调来的武官后,刘玄对徐天德道:“皆是可用之才,惟辅臣、春霆可大用。今晚议事,可请此两位列席。”
第一百五十九章 聚勇练兵有新法(二)
刘玄看了一圈众人,左右坐的是李公亮、孙传嗣,再下是徐天德、符友德、常豫春、封国胜,以及关东转调来的宁师道、裴再遇。
宁师道出自九边军镇另一世家,宁家。其祖籍北直隶定州真定,先祖原是前周定襄镇兵马指挥使,室韦肆虐,前周退守江淮,宁家先祖举族退往幽、并、冀三州交界的山区,收兵结寨,仍奉周室,与室韦周旋,坚持了数十年,震烁宇内。后前周北伐还都,被追赠代国公,后宁家逐为燕赵军将世家之首。
宁师道字文黎,年长刘玄六岁,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虽是军将世家出身,却刻苦好学,自幼仰慕前唐韩文公,执意改名师道,字文黎。少年时便游历北方,遍拜名师。慕名前往辽阳,欲拜杨慎一为师,却被拒。后干脆投入世交刘府,与刘玄为伴,间学于烟溪先生。只是科运不济,连辽东乡试都过不了,只是一区区秀才,又喜穿灰袍,人称灰袍秀才。后闻得好友刘玄中进士,叹息道:“蹉跎甚久。”改投军中,任东宁镇军巡使。这次南下,自告奋勇,是为关东诸武官之首。
裴再遇字德魁,容貌魁伟,胸脯横阔,与宁师道对坐,一个犹如似撼天狮子下云端,一个如摇地貔貅临座上。
裴再遇父亲是刘玄舅舅的同窗好友,现居凤州通判。裴再遇出自诗书世家,却只爱习武,尤其以拳脚为佳,于是自小就跟刘玄等人处在一起。刘玄这伙子人里,他拳脚最厉害。曾有人编语戏云:“东宁四绝,裴拳符箭,秀才的刀,四郎的枪,件件要人命。”说得就是裴再遇的拳脚,符友德的箭术,宁师道的刀法和刘玄的枪术。是为关东诸武官之次。
再往下则是宋辅臣和樊春霆,两人第一次参加这等机密会议,开始时还有些忐忑,随即便坦然处之。
“此次聚会,想与诸位沟通一二。我闻军中不少人对团练军编练之法颇有非议,你们中间就有人也是如此。只有跟你们讲透了,才好再去跟下面的军官士卒们去讲。大家先讲讲吧,有什么想法只管提。”
刘玄看了一圈,发现众人都默不作声,便又开口道:“既然你们一时不愿说,我先讲讲我的想法。”
此次团练军编练,大部分用的就是刘玄的方略。从招募兵勇,到军阵操练,皆是如此。
“首先说招募兵卒。这次择优招募了五千当地青壮,初汰五百,再经过三月历练,只录三千。这五千青壮招募自越州、明州各县,皆是当地乡农子弟。首先家里有兄弟,不存绝嗣之忧。其次为身体健壮,为人忠厚木纳。”
刘玄娓娓道来,“当官,都喜欢属下机灵,一点就透。这兵太笨了,教练起来十分吃力。前些日子操练,光是分左右,就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有人颇有意见。还有人喜欢属下武艺超群,各个勇武,悍不畏死。”
说到这里,刘玄扫了一眼众人,问道:“勇武彪悍,这样的人,十个能有一个吗?”
看到大家纷纷摇头,刘玄继续说道:“这就对了,不管哪一军,大多数士卒都是普通人。所以只要他们健壮,不是个病秧子就行。其次忠厚木纳为上佳。为什么?聪明人心眼多。一打起仗来,眼珠子乱转,只想着哪里可以多捞功劳,哪里可以活命。这其它的想多了,就是没有心思去打仗了。老实人心眼少,认死理。叫往前冲,就蒙头往前冲,不会做多想。”
听到这里,常豫春大笑道:“四郎说得没错,就是这个理,所以我才喜欢手下都是老实人,各个是木头人就好。叫前就前,叫后就后。”
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屋里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慢慢轻松起来。
“我们有读书人,也有专攻武事的,但是都知道军营战阵的实情。不像某些不谙兵事的死读书的,动不动就是一炮打出,糜烂十里;万军齐发,遮天蔽日;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极尽夸张之词。尤其喜欢赞武将之勇。勇冠三军,视千军万马为无物。可是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一个脚滑,摔倒在地上,数十敌涌上来,再勇武也被砍成肉泥了。那怕你是霸王转世,温侯投胎,十斤野炮打过来,照样稀烂!”
听到这里,大家都凝神点头,赞同刘玄的话。
“严遵军令,协同作战,在我看来,比个人勇武更为重要。前段时间,以倭寇为前锋的海贼屡屡侵扰地方,两浙备军数次溃败。原本只是以为军卒勇不及倭寇,于是从各地打行、镖局招募了一批拳师、武师,还笼络了地方的盐枭、盗匪,甚至还跑去各家寺庙,延请了一批武僧。可是这伙人最后怎么了?还不是被海贼打得屁滚尿流!”
刘玄说得这些,都是丁居胜干的事,也是弹劾他的主要罪行之一。笼络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不仅屡战屡败,还军纪涣散,地方不堪其扰。
“为什么?难道这些招募的人不够勇武吗?不是的,是那些倭寇不仅勇武,在其国内更是打老了仗,知道三五成群,互相配合。”
“所以大人订下了新的练兵法则。一小旗以四位长枪手为核心,手持一丈二尺长的长枪。此枪攻敌颇为有效,但必须与敌相隔距离,一旦被抢近,反倒成了累赘。所以大人在长枪手前面配了四人。最前排右边之人,持长形五边大盾和长刀,专事抵住敌军,压住阵脚。左边之人手持圆盾,配手刀、标枪,左右跳荡游击。可为右侧同僚警戒,可投标枪诱敌。”
徐天德接过刘玄的话,细细解释起来。
“次后两人,手持狼筅。狼筅首尖锐如枪头,械端有数层多刃形附枝,呈节密枝坚状。其身重,需力大之人方可持用。技击之法有:拦、拿、挑、据、架、叉、构、挂、缠、铲、镗。此械最大的好处就是可遮挡全身,敌刀枪丛刺皆难入,而它轻轻一扫,敌手绝难抵挡。故而人胆自大,不惧敌手有多勇武了。”
“我们实地验证过,我率数勇卒突击此阵,先被左右盾手挡住,缠斗时狼筅扫来,连我都乱了方寸,露出破绽,那四把长枪乘虚刺入,非死即伤。”常豫春补充道,大家都知他勇武,听他这般说,不由都郑重起来。
“往来几次,我等也只能伤得前面的刀盾手,狼筅手那里是万难破入。我等便转从侧翼突入,长枪手后面的两人,手持苗刀,可近可远,是为押阵。刚交战两回合,还来不及突入,长枪就转了过来,围着我们刺,而狼筅手一顿横扫,断了我们的后援。结果变成了我们正面有苗刀,侧翼有长枪乱刺,生生围死了我们。”
常豫春的话落音后,现场一片寂静,大家都有战场经验,不由在心里默想模拟着,越想越心惊。
第一百六十章 聚勇练兵有新法(三)
过了好一会,宁师道开口问道:“四郎,天德兄,我们知道,团练军不行关东军镇中擅用的大阵,就是因为这东南之地,河汊纵横,山丘田头,不要说是一营兵马,就是一队,一幢都难以展开。要是有高山密林,只怕这一小旗军阵也展不开,当如何?”
“文黎兄,此阵乃四郎初创,这段时间,我们不断磨练不断改进,现在已近完善。此阵首先极为灵活。小旗长居旁调度,可如此前所言战法,也可分为两横队,或一横队,长枪手居中,狼筅手苗刀手居左右。又或变横为纵,分为左右两小阵或左中右三小阵。皆是长枪手为攻敌中坚,其余皆是掩护,狼筅手挡敌,盾手跳荡,苗刀手押阵。万变不离其宗。”
“其次,此阵对军士要求较低。长枪手和狼筅手只需有臂力。长枪手每日苦练直刺、斜刺、上刺、横刺简单几招,狼筅手只需苦练档、扫、突简单几招。天天练,月月练,来来回回就是这几招,只需三月,就是再愚顿的人也能练得无比娴熟了。唯独刀盾手和苗刀手要求习技击之术,又有胆识,不过十之只需其四。”
“徐大人说得极有道理,属下此前在西军,士卒们都是终日苦练不休,将官们恨不得他们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各个都如温侯转世。结果士卒们不堪其苦,适得其反。现在如刘大人、徐大人所言,每日只是练简单几招,必定会无比娴熟。大家都是上过军阵的人,有时候两相厮杀,拼的不是谁武艺高,而是讲得谁动作快,招式娴熟。”
宋辅国一席话,获得众人赞同,大家纷纷开口,谈起这段时间操练的各自感悟。都是军中英杰,讲出来的东西都言之有物,切中要害,博得旁人赞许。于是你一句我一言,越谈越兴奋,只是忙得旁边笔录的两个书-记官手快如闪电,毛笔都要甩飞出去了。
谈了一个时辰,该总结的优缺点都说得差不多,屋里的气氛又慢慢地冷了下来。
刘玄咳嗽一声,引起大家注意,然后开口道:“刚才说的都是术,现在来谈谈道。也就是大的东西,方略上的文章。”
众人一听,都凝神倾听起来。
“在我看来,行军打仗,战兵要干的只有三样,攻、守和行进。我将其分别命为攻击力、防御力和机动力。攻,要攻得破,当侵掠如火,若火燎原,不可往复,能将挡在前路的一切焚为灰烬。守,要守得住,当不动如山,如大山岿然,万难撼动。行进讲的是快慢转换。快,当其疾如风,快捷迅猛,若风卷残云。慢,当其徐如林,行进从容,若森林徐徐展开。”
徐天德喃喃地念道:“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四郎这一句道破了玄机。”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四郎,此四如真言当为我军准则”李公亮越说越兴奋,大声叫道:“来人,取笔墨来。四郎,你当写下此四如真言,再描在竖旗上,立在军中。”
众人纷纷站起,拱手道:“还请四郎/大人,书写四如真言,以为军中准则,鼓舞士气。”
刘玄推辞不过,挥毫写下。又过了几日,四面一丈二尺高的竖旗制作好了,挂在两丈高的竹竿上,立在军营前面,迎着风猎猎作响。
“这可是刘大人亲笔写的。”军士们指着这新立的旗子,指指点点地议论道。
“哪位刘大人?”
“还有哪位刘大人?当然是青天大老爷刘大人。”
“啊,真是神目御史刘大人亲笔写的?”
“那能有假?当初还是莫老三和狄闷头端得笔墨进去的,亲眼看得真真的。”
“难怪看上去这般雄迈,气势非凡啊。”
“那可不是,刘大人什么人?天上文曲星下凡,可是中过状元的人。”
“吓,岂止是文曲星,人家都说刘大人是北斗星官下凡,文武双全。”
“应该是,要不然刘大人怎么能够日断阳,夜断阴呢。”
传到后面,大家说这四面旗帜是“四如真言”,是青天大老爷、神目御史刘大人从黄帝真传的《阴符经》抄录的仙道无上真言,汇聚了日月阴阳精华、天地五行真灵、周天星宿妙源,可调四值功曹、二十八宿,驱六丁六甲、三山五岳。有如此神力庇护,当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自此全军士气大振,每日早操前,全军齐念“风林山火”的四如真言三遍。就是列队结阵行进,也是口念此真言,无惧无畏,徐然向前。
刘玄见军心士气可用,又手书一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言此是道家秘籍《奇门遁甲》的秘祝,可破万邪,诸难不加、无往不利。
自此,团练军养成惯例,值日军官高呼:“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全军各队高声呼应,然后各队各旗分列,举枪推盾,徐徐行进,口念四如真言,神情肃穆,恬静虔诚,如风摇森林,无边无际。
这一日,正是叶黄深秋。一人从杭州方向昼夜潜行而来,到得百官市军营,寻了守门军官道:“我乃巡察御史大人故友家仆,有要事禀告。”
军官连忙禀告,中军帐里得了信,帐门随从韩振出得门来,见到来人,默默点了点头,自带他入营。
不一会,一封密信被传到刘玄手里,拆开一看,只有一纸,上书,“藩库危矣!就在近日。”
刘玄连忙召集众人,将此书遍示。
在座的都是心腹之人,已经知道了此前定下的计谋。常豫春心急,抢先开口问道:“那些贼子要行凶,攻打北新关临时藩库?”
“也该动手了。岁银和账簿都已经入库。且这一月多,温州、台州连续传警,甚至有海贼攻陷了石健巡检所,正聚众准备围攻台州州府临海县城。那里原是临海军驻所,其主力被抽调去了定海,与定海军会师操练,正是空虚之时。要是台州沦陷,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国朝百年之前所未有,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何大人已经调派水师主力南下平贼。现在看来,应该是声东击西之计。”李公亮点头道。
“这些贼子还真是狡猾。”众人纷纷骂道。
“不狡猾的话怎么会让丁军门屡吃败仗,又怎么会和何老将军周旋到现在!不过这是他们垂死挣扎吧了。这数月,何老将军汇集两军水师,来回拉网,在海上破了他们十数次。再不搏一把,他们连泛海来的船只都要打光了。”
刘玄开始下令道:“天德,友德,马上召集全军兵马,连夜赶路,直奔杭州城!”
“遵命!”
一阵忙而有序的喧闹后,第一波军士开始出发了。刘玄正要跟随中营出来时,韩振来禀告道:“四郎,孙大人从鄞县回来了,说有要事禀告。”
孙传嗣去鄞县,除了调拨饷银外,还去明州州衙交办了几件案子。毕竟刘玄还是沿海道巡察御史,还需要履行下职责。有些积压案子,他和孙传嗣审断明白了,就发还给州县。
“有要事?叫传嗣跟上来,边走边说。”
刘玄翻身上马,嘱咐道。
第一百六十一章 鄞江慈溪事危急(一)
鄞县统制两浙水师都指挥使司里,何芝贵坐在中堂,听几位属下在禀告事宜。他调任两浙有大半年了,确实算得战绩斐然。
何芝贵做了几十年的水军统领,跟海贼玩了半辈子心眼,已经算得上是老奸巨猾了。到任两浙后,他一边理顺定海、宁海两军,一边遣可用之人摸清两浙海面的情况。风向、洋流、潮汐、暗礁等等。海贼泛舟来袭扰,虽然神出鬼没,但也不是说想去哪里就能去那里的。前面所言的这些东西,必须都得顾忌到。否则的话,路上撞了礁石,落了海只能勾帐;又或者潮汐不对,上得了岸却回不了海。
何芝贵对这些门清的很。等到理顺了两军,立了威严,又得了各处海讯水文,并开始发作起来。
海贼袭扰两浙,总是有迹可循。大海茫茫,确实皆可去,也皆可来。但风大浪高,一个不慎就是船毁人亡。且海贼乘用的船只,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国朝的沙船、鸟船、福船,高丽的板船,东倭的宅船,有什么就用什么,不要说跟经制水师比,就是浙闽两省的海商船只都比不得。所以更要小心,沿着可行的海路航线行驶,既要尽可能地避开耳目,又要小心风浪暗礁。
何芝贵摸清了情况,知道了几处紧要所在,便集中两军水师,在那些地方设下埋伏,以多打少,以上风压下风,以大船打小船,以炮多打炮少,就是不跟你拼短兵相接,让你逞倭兵之凶。
几仗下来,海贼吃了不少苦头。海贼兵锋犀利,屡屡得手,就是依仗有上千在东倭国内打老了仗的倭兵。这些倭兵在岸上再怎么凶狠似狼,到了海上也得息了六分凶焰。
吃了亏的海贼又转了策略,在内应引导下,在海岛上潜伏,或趁水师另去他处巡逻,或用小股海贼引开水师,再上岸袭扰,得手后又潜回海岛。两浙沿海的海岛上数以千计,散藏几千人手,真个如沙堆里藏针。
何芝贵见此情形,也另出计策。或向渔民重金询海贼踪迹,或派能干之人,假装渔民、海商出海,或寻觅贼迹,或故意落单诱贼出击。来回几次,海贼又吃了几次亏。最关键是,水师都司严令两浙各地,连只舢板都要登记入册,海贼来了,宁可烧了也不叫落入贼手。海贼的船只越打越少,虽然还有补充之处,但也经不过这般损耗。毕竟有何芝贵在上面盯着,谁家的船只要是少得莫名其妙,一个私通海贼的罪名扣下来,谁也扛不住!
于是前几天,台州传来急报,石键巡检所以及周围的三个镇子被攻陷,数千海贼正聚集在一起,大有一举攻陷台州州府临海县之势。
台州的急报一天四五封地传来,全省震动,但何芝贵却并不着急。说句诛心的话,台州陷于贼手,首先吃挂落的是台州州县文武,要是他们以身殉国还好,家眷还能得个善终。要是临阵脱逃了,自难逃一根索绳了账,一家老小也免不了要去南疆或安西走一遭。完了轮到行省兵马司和布政司,他们厘清了责任,才会牵涉到何芝贵和刘玄,已经轻乎其微。
而且何芝贵就是等着海贼这般垂死挣扎,他们要攻打台州州府,一时半会是脱不离身的,两军水师兜了过去,正好网住他们。不管如何,海贼最后都得从海路逃跑,只要两军水师兜住了海贼的主力,台州打得再稀巴烂,他何芝贵无过有功。他是水师都指挥使,不是陆师指挥使,岸上的战事,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更何况何芝贵知道台州事急,是海贼声东击西之策。既然是要大捞一票,去台州州府那有抢一省藩库来得殷实?且某些人把该做的都做好了,两浙藩库就像剥开皮的荔枝,圆润晶莹,只等着去咬一口了。
按照跟刘玄商议好的计划,他率备贼团练军掐准时机,自去北新关藩库,在那里候着。两军水师,部分船只虚张声势,浩浩荡荡南下增援台州。主力藏在明州外海岛屿岱山、磨山一带,伺机而动。
这般安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海贼抢藩库,总得在杭州附近登陆上岸。只要进了杭州湾,备贼团练军在前面顶住,尾随过来的两军水师在后面堵住,那就是真正的瓮中捉鳖,比在茫茫大海上去围兜要强多了。到时间毕此功于一役,完成圣上和朝廷对两人重托。
何芝贵一边听着属下的话,心里却忍不住盘算着整个策划,回想着哪里有漏洞。
交手这么久,他觉得对手确实狡诈。都说这伙海贼的头目是曾经在温台横行的海贼全麻子和片汤李。但何芝贵看过记档,要说这两个贼首凶残,倒有几分可信,但要是如这般狡诈多计,却是不信了,背后肯定有人,有高人。
这海贼后面的高人,会不会如他们设计的一般入瓮呢?何芝贵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有**分把握。他对海贼的秉性很了解,唯利是图。闹腾了半年多,自己一直在跟这帮海贼周旋,虽然没有伤及他们的元气,却让他们发不了财,这可打中了海贼的软肋。
所以何芝贵断定贼首当务之急就是让这些贼众发一笔大财,以便稳住军心。否则的话,你就是口吐莲花,这人心也是照样散了。
何芝贵觉得,就算海贼背后的高人察觉到里面有陷阱,他也得去跳。不抢晚点肯定得死,抢了可能会早点死。但银子实实在在在那里,而且两浙陆师什么货色,海贼也不惧。拼得一身剐,挣下万贯财!要是连这点凶险都不敢犯,还当什么海贼,老老实实做良民不挺好的吗?
“定海、宁海两军主力都藏好了吗?”何芝贵挥手打断部属的话,开口问道。
“回军门的话,按你的吩咐都藏好了。只要海贼过了昌国岛,就衔尾而去,将他们封堵在杭州湾里。”
“嗯,叫下面小心些,万不可走漏了风声。海贼在明州应该还有内应,要是被他们知道了,跑了海贼,那就不美了。”
“遵军门令,我待会就去切切叮嘱一番。”中军官应道,这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禀告道:“军门,有紧急军报,说有大股海贼正往鄞县涌来。”
“什么,快叫进来!”何芝贵腾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
第一百六十二章 鄞江慈溪事危急(二)
来报信的是奉化县塔山镇的两名乡民。
据他们说,前日夜里有一大股海贼翻过天门山,从台州那边而来,直奔鄞县这边。他们其中一年长者原是定海军军士,前两年因为牵挂家中年迈父母,便退了伍回到乡里。而今看到这情况,知道情形不妙,海贼明摆着奔定海军驻所而去的,于是就叫妻弟一同,抄了小路,一路狂奔,进了鄞县,直奔来原定海军指挥使司,现水师都司衙门报信。
“拿舆图来!”何芝贵听完报告后,连忙叫道。
他在两浙舆图上来回看了一遍,加上此前的种种讯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海贼在台州上岸,陷了几处地方,摆出一副围攻台州州府的姿态,实际上抄陆路,穿宁海县,翻过枫树岭、天门山,直接钻到明州的侧翼,兵锋直指鄞县。这些贼子不做海贼,还做山贼了!
“直娘贼!这些个驴日的王八蛋!一路上各关隘、巡检所和驻营的陆师兵丁都是死人吗?还有沿路宁海县、奉化县,这些地方的官吏都是瞎子吗?数千海贼过境,居然没有一人来示警!还是要靠两位义勇乡民来报信!真是可恼!”
何芝贵破口大骂道。
他知道这些家伙的心思。看到大股海贼,肯定是吓得半死,只敢塞闭城门,瑟瑟发抖。等到海贼离去,拜谢满天神佛都来不及,怎么会记得派人来报信。在这些地方文武官吏心中,只要海贼出了本境,那就天下太平,至于去哪里祸害,管他的个屁事。死道友不死贫道。
何芝贵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现在需要判明这些海贼是要奔袭哪里,为的什么?刚才两位乡民说有海贼四五千,虽然可能有夸张之说,但何芝贵还真的只能按这个算。
攻陷鄞县?何芝贵摇摇头。就算海贼有四五千之众,要想攻陷鄞县,那就有些痴心妄想。鄞县是明州州府,从前唐年间就是要县,墙高城固,有州军两千,更有众多百姓,富商如云。遇到海贼攻城,强征青壮,加上富商家里的健仆随从,能凑个五六千之众。
四五千海贼远途奔袭,肯定是没有什么攻城器械。原本还可以靠偷袭,现在鄞县已经有了准备,闭城固守,海贼自然占不得便宜。且鄞县是腹里要地,这里遇袭,短则五六日,长则十余日,各处的援军会流水一般围涌过来,海贼绝不敢久战。
海贼从台州奔袭鄞县,经过这么多地方,难免不会走漏风声。奔袭数百里,指望没有一人知悉报信,任谁也不敢这般自大。所以何芝贵断定,鄞县应该还只是他们的虚晃一枪,就跟台州州府临海县一样。
他们想打哪里的主意呢?何芝贵在舆图的鄞县周围找了一圈,手指头重重地点在了鄞县城外东南不到五里的东里镇。这里是鄞江与慈溪交界之处,是明州海港与运河互相转运的要害之处,也是提举两浙市舶使司所在。两浙要说哪里的银子比藩库多,只有这里的税库了。
“好毒的计谋啊!”何芝贵在桌子上重重一拍道,随即传令道:“速速派人传令给明州州衙、鄞县县衙,守备府和县尉,告诉他们有海贼袭扰,叫他们紧闭四门,整顿兵甲,征发青壮,备好粮草军械。再点齐本官亲卫队,”说到这里,何芝贵顿了一下,语气缓慢地说道:“都司衙门里,但凡能拿得起刀,拉得动弓的,都给我点上,配上兵甲。”
“遵命!”
“等会,”何芝贵叫住了转身要走的军官,“记得把大家伙的姓名籍贯都抄上,一个都不要漏,待会送到州守备那里去。”
军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微红着眼睛,低首嘶哑着声音道:“属下明白。”
何芝贵披甲齐整,走出都司衙门时,明州知州贾思源和州守备安廉海联袂而来。
“见过都司/军门大人。”
“明府和兵使都来了。”
“都司大人,消息可确定?”贾思源迫不及待地问道。
“四到六千海贼,自台州而来,这会只怕不过二三十里了,随时都会抵至鄞江边上。”
贾思源脸色惨白,身子晃动了几下,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何芝贵不去管他,转向安廉海问道:“安兵使,你可准备妥当了?”
“回军门的话,属下已经召集州兵,分守各门。并发下火签,征发城里青壮,打开武备库,分发兵甲箭矢。并传令各里坊,封里闭坊。”
安廉海又继续说道:“我还传令给河防营,叫他们把鄞江上下百里的大小船只统统收集到水门附近,带不走的一律烧掉。”
“好!甚好!”何芝贵点点头,这个安廉海虽然平庸,但多少还能任事。
“都司大人,我已经签下火牌,散之四周,叫运河、鄞江码头上的船只起锚,各自暂避兵锋。东里镇码头仓库里粮草货品悉数搬回城里。”贾思源这时也回过神来,强作镇静向何芝贵禀告道。
何芝贵点点头,也不追究真的是他还是州同知签发的火牌,对两人说道“两位莫慌,我已经叫快船去召两军水师,不过四五日,水师就会回援。此外我还叫人快马去上虞县,调备贼团练军过来。只需这两处兵马一到,海贼自会败退。”
“有劳都司/军门大人居中指挥了。”
“应尽之职。”
这时军官过来递上厚厚一叠纸,贾思源和安廉海也注意到从都司衙门涌出的数百兵丁。
“都司/军门大人,你这是?”
“两浙市舶司孤悬江南,那里还有数十万两税银,总得保住那里。”
安廉海脸色大变,连忙劝道:“军门大人,市舶司不过一座孤寨,难以固守,何不将其税银运至鄞县城里来,以全万一。”
“来不及了。东里镇码头到县城,离得近,又可以车载船运。市舶司在东里镇鄞江对岸,远了两三里路,又隔着江,全靠船运。税银出库,清点搬运,繁琐十分,海贼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至,到时候乱了阵脚,反而会坏了事。况且,”
说到这里何芝贵低声道:“这鄞县附近当有海贼内应,届时发难,我等倒进退两难了。还不如固守司衙待援。”
“有海贼内应?”贾思源差点唱了个花腔,脸色更白了几分。
何芝贵有点不满地看了一眼,没有内应,海贼敢懵懵懂懂奔袭鄞县吗?这会他觉得已经指望不上这位知州了,便语重心长地对安廉海交待道:“有内应的事你心里有数。等到防备安妥了,你要组织巡防营,巡弋街坊,严防内应在城里放火作乱。贾知州体弱,让他多歇息,你凡事跟胡同知多商量。”
“属下明白了。”
“还有,这里有四百二十六个名字和他们的籍贯,都是要跟我去驰援市舶司的,我交给你了,万一有事,你当上奏给朝廷。”
“属下记住了,军门老大人保重!”安廉海郑重地接过纸来,哽咽地说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鄞江慈溪事危急(三)
“谢大人!”
“何老将军,你何必亲自来呢?”谢志清叹息道。
“事关重大,谁来我都不放心,不如亲来。”何芝贵呵呵一笑道,“我带来了四百二十人人,你这里有多少人?”
“何老将军,接到你的急报,我把可疑不堪用的人都遣回城去了,留下了二百一十五人,都是可用可信之人。”
“我们有六百五十号人了,我又带了两船兵甲箭矢,完全够用了。且我们背靠鄞江,海贼一路奔袭,绝没有战船,就不能断了我们南北往来,这把握更多了五六分。”
“老将军有信心就好。我的心却是七零八落的。”
“说实话,不要说你,是我也有点慌。关键是你这舶司衙门外面就是一圈单墙,高不过一丈,除了基脚埋了一层石头,其余都是木头搭的。没有角楼、箭楼,只是前后门各有一个哨楼,却只能站三四个人,用处不大,跟一般巡检所的营寨差不多。我说你们市舶司不缺钱,衙门怎么这么个鸟样?”
“老将军,我也不想啊。市舶司在江北东里镇原有一处衙门,占地方圆两里,砖墙高楼,跟座要塞一般。只是这明州繁华一日赛过一日,码头一年不够一年用。到高宗皇帝年间,户部和布政司在鄞江南岸开辟了一片海船码头,顺势把市舶司衙门移到这里来了,原衙门做了仓库,给商户放货物,能多收不少存费。”
“你们市舶司就是死要钱,要钱不要命!”何芝贵不客气地说了一句。
“此役之后,我一定上奏朝廷,把舶司衙门移回去。这孤悬鄞江南岸,又揣着数十万两银子,夜夜怕贼惦记。原本我一上任时就觉得有些不妥,想着搬回去,只是当时忙着整饬,一时就给忘了。”
两人正说着话,有军士跑来禀告道:“报!海贼前锋来了。”
“准备!”何芝贵大吼一声,往司衙南门走去。
正值晌午,只见数千海贼,漫山遍野地从东南方向过来。他们服饰各式各样,少数穿着棉甲,更多的是穿着各色的褂子、衣衫,有的胡乱披块皮子,当作皮甲。他们头发散乱,胡须丛生,脸上或污秽不堪,或狰狞可恶,活脱脱一群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而在他们中间,肃然站立着一群人。他们个子不高,有的甚至不过四尺出头。带头的还理着半月头,其余的也是须发乱散。穿着与中土截然不同的服饰,大多数或半光着膀子,或下半身胡乱围了块布,光着半截双腿。不过他们身上都披着一层竹木做的铠甲,只是有些破烂。身上都配着一两把倭刀。正是这些年让两浙军民闻风丧胆的倭兵。
何芝贵扫了一圈周围的军士,自家的亲卫队还好些,舶司的库丁们不少都脸色大变,甚至有些居然双腿瑟瑟发抖。他脸色变得有些凝重,这些没卵子的库丁,到时候打起来拖后腿不说,不要乱了自家的阵脚。
“谢大人,你的那些库丁,先分成两拨,一拨去守司库,一拨帮忙搬运兵甲箭矢。”
谢志清一听就知道何芝贵话里的意思,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部属,知道他们平日里守守库房,防防盗贼还可以,真要持刀握枪地跟海贼厮杀,只怕十亭有八亭人泄了气,怯了胆。
“也罢,全听老将军调遣,免得他们反误了大事。”谢志清叫人传令,那些库丁一个个如释重负,逃离生天一般,连滚带爬地下了寨墙,
海贼们在离着舶司两里远的地方停下,各聚一团,开始垒灶生火,准备做饭。上百不知哪里掳来的妇人,衣衫不整,神情麻木,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海贼呵斥指挥下忙碌着。
过了下午,日头开始西偏,这伙子海贼饭饱酒足,在首领们的招呼下,骂骂咧咧地起身了,然后是各找各的头,有的窜到西边,有的窜到东边,来回归队时又撞到了别人,都是不肯吃亏的主,骂着骂着就亮出家伙。暴跳如雷的首领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鞭子,刚才两边还跟斗鸡一般的海贼顿时萎成了鸡崽,抱头鼠窜,各自归队。
谢志清站在高处,用千里镜看在眼里,有些不敢相信,转头对何芝贵问道:“何老将军,这些就是肆虐两浙的海贼?”
“谢大人,没错。就是这些散漫懒怠的家伙。可不要小看他们,就是因为他们目无法度,持强凌弱,才能干出那般无法无天的之事。关键是他们有那伙子人撑腰!”
何芝贵指了指中间那些倭兵。这些人就地坐在那里,埋头苦吃饭团子,再喝了几口热水。然后继续坐在那里休息。他们虽然也有互相聊天的声音,甚至还有人唱着东倭小调,但散而不乱,闲而不弛。等到首领一声招呼,迅速就站好了队。
“海贼历来都是顺强逆弱,有了这伙子倭兵撑腰做先锋,更显凶悍。”
听了何芝贵的话,谢志清大致明白了,“老将军的意思是只要败了这伙倭兵,这数千海贼就不足为患了?”
“正是。”
“看数目,这伙海贼当有四五千,倭兵有上千啊。”
“海贼有六千,其中倭兵大约一千五百。”何芝贵有经验得多,一眼就能把人数看得比较清楚,“这数目暗合我探知的讯息。这些海贼去年自耽罗岛趁风南下,大约有近万人。其中我朝海贼六千多,倭兵两千,高丽贼一千,到两浙后又聚集吸纳了当地海贼乱民三千余。周旋了半年,几经争战,现在这伙子海贼当是他们的主力了。”
一千多海贼被推到前面,看样子是要他们当先登,率先攻寨。一些海贼自是不肯,在那里推推搡搡、骂骂咧咧。突然间,五个倭兵突然暴起,拔出刀来,一跃而起,向前跳去,然后如同砍瓜切菜般,把十来个闹得最凶的海贼砍翻在地。
在这五个倭兵搽拭血迹,慢慢回收倭刀时,周围一片寂静,刚才还在那里争吵不服的海贼们似乎脖子都往下缩了半尺。刚才被这伙子人的口水给喷得可以洗脸的首领们,这会开始人五人六了,一个个趾高气昂地在那里说着话,终于把这一千多的海贼排成了锋矢队形。然后数十个应该是刚才赶制的木梯子被抬了过来,交给了他们
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何芝贵传令部众做好应战准备,自己张弓搭箭,站在哨楼上。
不知海贼中的谁,突然大叫了一声,就跟深夜里的孤魂野鬼的凄厉叫声一般,大白天的居然让人有些发怵。
第一百六十四章 鄞江慈溪事危急(四)
其余的海贼也跟着狂胡乱叫起来,有尖叫,有嘶吼,也有怪喊的,他们都憋着劲,想把自己心中的暴虐和恐惧,通过这喊声一股脑地都宣泄出来。舶司跟前的空地里,顿时犹如恶鬼道百鬼出行,群魔乱舞。随即,他们就像屁股被戳了一刀,挥舞着各色兵器,抬着长梯,向舶司营寨冲了过来。
舶司营寨里一片寂静,就算是最胆怯的库丁,也只是在同伴中间,缩着脑袋,倦着身子,强忍着下腹部的强烈尿意,死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叫发出一点声音来。
一里多的距离瞬息就跑过了,上千海贼冲到寨墙下方,七手八脚地把梯子搭上,四五个最机灵的,先站住位置,伸手扶住长梯。其余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部分凶残之徒,一咬牙,举着兵器就攀梯而上。还有两三百人,拿着各色竹木弓,对着营寨上方胡乱射着箭。
都司亲卫队躲在寨墙后面,拿着各色兵器器械,屏住呼吸,等着号令。
等到海贼爬到了一半,一声梆子响,上百手持长弓的弓箭手站起身来,对着长梯上的海贼当头就是一箭。长枪手透过寨墙的垛眼,一顿乱捅。上百海贼或被射成了刺猬,或被捅成了血葫芦,纷纷从长梯上跌落下来。接着上百人举着数十推杆,对着长梯,数人合力,直接将长梯推离开寨墙。在海贼们的惊呼声中,数十长梯噗通地跌落地上,腾起团团尘土,上面的海贼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寨墙上亲卫队弓箭手逞强,他们居高临下,对着下面慌做一团的海贼一箭接着一箭。距离近,海贼们又没有盾牌披甲的防护,只能抱头乱窜躲避着上面的箭矢,可是如何躲得开。不一会,地上又躺了上百海贼,加上刚才从梯子掉下来的,足有两三百海贼。其余的海贼吃不住劲了,不知谁带头,呼啸一声,拼命往回跑。
幸好奔回去时,倭兵们没有对溃兵来个“迎头痛击”,而是把他们往两边赶,免得冲散了已方阵营。海贼的第一次进攻告以失败。
营寨爆发出一阵欢呼,但何芝贵却似乎更紧张了,他拿着千里镜,在哨楼上仔细地看着。
“老将军,怎么?”谢志清忍不住问道。
“前一波是海贼的试探,他们派出的是最没用的家伙。我们这边处于下风,只要敌手来了,都只能竭尽全力。要是有经验的敌手,只怕刚才一仗能看出我们的底细来了。”
谢志清一听,也有点紧张了,忍不住问道:“老将军,或许海贼中没有如你想象的那般才干之人。”
“从第一波海贼试探,就看出敌手不简单。要是鲁莽或不知深浅的敌手,只怕第一波就精锐尽出,恨不得一口气就打下我们舶司营寨。可对手却能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先试探深浅。看这人的手段,这仗后面打起来会吃力。”
何芝贵叹了一口气,不过随即又说道:“无妨,我们背靠鄞江,这是我们最大的依仗之处。安兵使已经整顿好了河访营,可以源源不断地给我们提供辎重兵丁,我们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谢志清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
日头越落越西,可寨外的海贼却一直没有动静,到了入夜,海贼还是没有再发起攻击。看到熬过去一日,谢志清等人都忍不住长吐一口气。何芝贵心里的不安却越发浓重。他叫过心腹几人,切切叮嘱一番,散到各处去严加戒备,以防海贼夜袭。
到了二更时分,突然听到营寨北门码头那里爆出惊呼声和厮杀声。和甲而睡的何芝贵一跃而起,带着心腹和数十人,就往北门赶去,不一会就到了。
只见火光中有五艘河防营的船只,应该是给舶司这边送粮草给养的。有两艘船已经停在了码头上,有三四个木筏靠在它们旁边,二三十个倭兵正往船上攀爬。这临时凑合的木筏渡江是万万不能,但是顺着河岸顺流而下却是可以的。
只见两船上的数十河防营兵丁如同是看见群鬼拍门,个个吓得惊慌失措,也不知道聚集起来,利用这空挡,居高临下把倭兵杀回去。
只是瞬息之间,十几个倭兵已经攀上甲板,对着河防营的人一顿乱砍。这帮家伙更加慌了,四下逃散,甚至不少人纷纷跳河,都不愿转身拼杀一二。
何芝贵气得脸色惨白,大骂道:“这群没卵子的,才二三十个倭兵就把他们吓得手软脚软了。”
“来人!”何芝贵粗略一扫,知道那两船已经事不可为了,大声叫来亲信,“多拿火把,全部丢到那两艘船上去。烧了它们,不可留给海贼!”
“遵命!”亲卫队的人可不怵海贼倭兵,二三十个人应声而出,每人拿了两三个火把,跑近去,二话不说就扔上了船。
“老将军,何不聚兵夺回船只来?”闻讯赶来的谢志清忍不住问道。
“那两船已经被倭兵占据了,要夺回来就得仰攻了,得拿人命去填了。我们最缺的就是人手,如何损失得起?不如烧了干净。”何芝贵恨恨地说道,“不幸中的大幸就是那三艘船见机,及时调头回去了。这帮驴日的混蛋,打仗不行,逃命倒是挺快的。”
几十支火把丢了上去,那两艘船上本来载满了粮草等易燃之物,不一会就到处燃了起来,越烧越旺,熊熊烈火把半边鄞江都映红了。火光中,那些倭兵也只能纷纷跳河,亲卫队在码头上,借着火光,张弓乱射。
到了天明时分,终于又一艘快船小心翼翼从江北驶了过来,左右盼顾了好一会才靠在了码头上,带来了不多的粮草箭矢,还有三十多个援兵,以及安兵使的信。
信里说晚上一战,河防营上下皆胆丧,说什么也不敢再操舟渡江。安兵使不敢逼得太急,他知道,在目前情况下,这些王八蛋逼急了真的敢去投海贼。他只得从鄞县商家重金募得十来位船夫,寻得一艘快船,装上粮草、箭矢和军械,还有三十几位敢死战的州军精锐,一并运了过来。
何芝贵知道安兵使的苦衷,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天色越明,海贼又开始进攻了。这回他们集中了两千海贼,以五百倭兵为前锋,扛着上百长梯,蜂拥地向舶司冲了过来。
数百军士在营寨后面严阵以待,何芝贵脸色凝重地站在那里,紧紧地握着腰刀刀柄。
海贼刚冲到营寨下面却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现出五六十人,举着火铳对着营寨上方开火了。啪啪声响,硝烟四起,铅弹打在木头上啪啦作响。木屑四处乱飞,躲在后面的军士惨叫连连。有的被铅弹伤到了,更多的是被飞溅的木屑伤到了脸目。这一波伤害,比昨天海贼进攻时竹木弓造成的要大多了。
“真个直娘贼的!是谁把火铳卖给这些海贼的!“何芝贵右手狠狠地拍在木栅栏上,目眦尽裂,须髯戟张。
没人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两千海贼士气大振,在五百倭兵的率领下,疯狂地向营寨攀爬而上。
第一百六十五章 北新关里扬威武(一)
“你是何人?敢来这里撒野!知道这是那里吗?这是两浙藩库!冲闯藩库重地,按律论死罪!”一个三十多岁的圆胖男子,穿着一身绿袍,头戴鸦翅乌纱帽,威风凛凛地厉声喝道。在他身后站着几位心腹,还有上百两浙藩库库丁,手持着刀棒,眼神不善地看着李公亮一行人。
“我乃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秘书郎李公亮,奉钦差命,前来接管北新关藩库。”
“是刘青天的人!”“是神目御史的手下。”
库丁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神情顿时缓和了不少,手里的刀棒也垂落下来。树的影人的名,刘玄这几月在两浙攒出的名声不是白浪的,对于这些普通库丁们来说,已经很有威慑力。
圆胖男子脸色阴沉如水,他回头看了看后面几个心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稳住手下的人心,然后转过来,继续呵斥道:“这里是藩库,沿海巡察御史还管不到这里!”
“巧了,我这里就有两浙布政使李大人的火票和手令。”李公亮朗声道,“承宣两浙布政使李公钧令,查有盗贼意图犯藩库,欲行不轨,延请两浙沿海道巡察御史遣员督查此案,备贼团练军接管警戒,以策万全。着藩库上下一干人等,悉听调配,不得有误。”
念完后,李公亮将李秀其的那纸手令展开,面向众人显示了一圈。然后又指着身后的人道:“后面这位,想必诸位都认识,布政使司中营差官,拿的正是藩台火票,看仔细了没有。”
那中营差官识趣,上前附和道:“正是,我等皆是奉藩台李大人钧令来公干,传令藩库上下,交由沿海道御史刘大人属下及备贼团练军共管,暂行军法,加强戒备!”
那圆胖男子脸色更加难看了,嘴里还强撑着,“藩库重地,光布政司手令火票不行,还必须要转运司火票和杨大人的手令!”
“你敢抗命!”李公亮森然地问道。
圆胖男子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脸上额头满是汗珠,脸颊两边的肉抽动了几下,随即想起后台交待的那些话,忍不住腰杆又直了,声音微微颤抖道:“反正没有杨大人的手令,谁也不准进藩库!”
“啊!”一声惨叫,如同一支二踢腿直上云霄,响彻了北新关,远处一颗参天大树上,几只老鸹被吓得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圆胖男子脸色惨白地捂着左肩,他的左半个身子全是血,左手从胳膊窝以下,掉落在地上,那曲张的手指头还在微微地抽搐着。最后圆胖男子耐不住疼,腿一软倒在了地上血泊之中,人事不醒。后面的几个心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不敢上前去扶住自己的上司。
“这个当口还敢跟我耍横讲道理!不知道军法无情!”李公亮手里拧着一把钢刀,阴沉着脸不屑地说道,“两浙藩库司库大使曹玉良勾结贼匪,意图盗取藩库官银,被当场撞破贼行,持械反抗,被格杀当场!”
刚才站在李公亮身边一直不做声的宋辅臣走上前去,挥手一刀,直接砍下了曹玉良的首级。
“奉藩台李大人及钦差御史刘大人钧令,藩库现行军法,由我等接掌,胆敢反抗者,格杀无论!”宋辅臣举着曹玉良那颗圆滚滚的首级,对着众人呵斥道,鲜血滴在他的胳膊上,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扫到之处,都被吓得低着头,瑟瑟发抖,连大气不敢出!
见到众人服威,宋辅臣一甩手,把首级随手丢在地上。看到那颗双目圆瞪,死不瞑目的头向自己这边滚来,几个心腹吓得双腿晃动,甚至有一股子尿骚味弥漫开来,想必不止一人已经被吓了尿裤子。后面的库丁们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如同一群寒风中的鹌鹑。
“还不缴械,接受编管!”李公亮大喝道:“尔等手持器械,可是要抗令?”
他的话刚落音,库丁们跪了一地,手里的刀棒全丢下,连连磕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大人饶命!”
这时谁还敢嘴硬?是嫌头太重了,扛着难受?还是嫌脖子太硬,想试试成色?这些库丁心里都清楚,要是自己敢顶半句嘴,眼前这些杀神会毫不犹豫地乱刀剁了自己,然后说自己们是贼首曹玉良的同伙走狗。省城官场里待久,谁还不知道这些套路?
李公亮向宋辅臣点点头,他会意,一挥手,五百备贼军冲了进去,分成两路,一路自去接管北新关藩库各要害,一路将两百多库丁和司库副使等官吏一并看管起来了。
不到半个时辰,李公亮和宋辅臣完全接管了藩库。
“本官知尔等皆是听命小卒,本是良善,所以放尔等回城。尔等可传言城中,有海贼勾结山匪,意欲图谋这藩库。我家大人,沿海道御史刘大人洞悉贼讯,与团练军诸军使帅主力大军日夜兼程而来。我等皆是前锋,先行至此。省城里的诸位大人也悉知贼情,定要闭城巡查,缉拿贼踪,尔等小民自可安心,不可胡乱窜走传谣,否则本官饶了你们,城里的巡防可饶不得你们。”
李公亮对着上百藩库库丁训斥道,“尔等都听见了。”
上百库丁齐声道:“小的们都记住了。”
李公亮一挥手,将他们全数放出。当然,曹玉良的那些心腹部属全被绑成了粽子,丢在一间牢固的小库房里,等到事毕后再加审讯。
不一会,韩振悄然赶到,他自城中而来,带来了某些人的密信,以及在杭州城暗子收集到的讯息。不说刘玄,何芝贵、谢志清虽在明州任上,但好歹也是两浙行省的文武高官,肯定会在省城布有耳目,多少能打听些消息出来。
李公亮看完了这些情况,与宋辅臣、韩振两人商议。
“四郎受大军拖累,一时半会还来不了这北新关,我等手里现只能依仗这五百团练。省城是万指望不上,只需他们不自乱拖累我们已经万幸了。而今有消息,有一伙贼子集结在余杭以西河荡间,欲行不轨。振哥儿,你且细说下这些人的底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北新关里扬威武(二)
“李大人,宋大人,这伙贼子的主力是富阳江一带的水匪,往来严杭两州,有两三百之众,犯有人命数十,算得上悍匪。得省中某权贵阴结,暗许好处给拉拢了来。又聚得杭州城里城外泼皮无赖两三百余人,合为一处,约有五六百人。这些人藏在临平山中,伺机而动。”
听完韩振的话,李公亮转首对宋辅臣道:“宋大人,你见当如何行事?”
原本李公亮还不是很信任宋辅臣,只是拗于刘玄的命令和嘱咐。刚才他用曹玉良试探了一回,宋辅臣也不含糊,上前就将半死的曹玉良枭首,丝毫不顾忌这曹胖子是省内闻名的掐尖郎拔毛使,杨凤栖爱妾之兄,最信任的心腹。
宋辅臣也丝毫不知他用了曹玉良的首级才在李公亮心中换来可用的信赖,微皱眉头道:“李大人,韩使郎,我们都知这些贼子是某些权贵的腌臜事。但腌臜事是上不得台面的,权贵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任那些贼子公然攻打北新关藩库。届时杭州城、兵马司就算做样子,也要遣兵出来救援。且那些贼子不过山贼水匪,不要说跟倭兵比,就是海贼也难比得。如此说来,他们要想正面明攻,是万万不得。”
“宋都侯此言正是,明抢易躲,暗箭难防。四郎大军到来之前,我们须得多加小心,慎防那些鬼蜮伎俩。”
“我等晓得了!”宋辅臣和韩振齐声应道。
到了傍晚,有布政使司解书办带着差人,押着十余车,上面皆是米面鸡鸭,猪牛羊肉,还有十几坛好酒。入了北新关直奔藩库,拱手禀告道:“小的解悦,奉藩台老大人之命,前来犒赏李大人、宋大人及诸位团勇。”
李公亮、韩振在布政使司见过这书办,便不有疑,只管叫进来。
解书办对李公亮和宋辅臣奉承道:“两位大人奉命,日夜兼程而来,又一举拿下贼首曹玉良以及一干党羽,保住了藩库安危,也保住了老大人的安危。老大人无以为报,命小的送来些薄酒粗食,聊表心意。”
“藩台老大人所赐,自当愧领,立即分发下去,叫儿郎同受藩台老大人高恩。”李公亮欣然道。
宋辅臣却在一旁劝道:“李大人,而今危急之时,军中不可饮酒,免得乱了法度,废了防备。”
李公亮被驳了一回,脸上有些挂不住,不悦道:“而今风高气爽,夜色薄寒,儿郎四处巡守,喝少许酒,正好去去寒气。且盗贼踪迹全无,定是畏惧军威,远遁藏匿,何足惧!”
宋辅臣也来了脾气,直着脖子说道:“我军中皆守军法,自不敢喝酒,大人想喝,自喝就是,何必拉上我等儿郎。”
李公亮勃然大怒,呵斥道:“尔等粗鄙武夫,只知死守军法,且不知权宜机变。且刘大人和徐军使有令,我为正,尔为副,当从我命!否则我可要真行军法了!”
宋辅臣无奈,只能恨恨拂袖而去。
李公亮转过来,笑着道:“一介武夫,不知好歹,且不知能得藩台老大人赐酒,几世修来的福气。真个不知福祸的木头丘八!”
解书办心中大喜,脸上却是恭维道:“李大人饱读经书,知礼守节,申明通义,要朝殿闻阙的贵人,岂是那等武夫丘八能比拟的。”
李公亮更是大喜,当即传下令去,将酒肉分发全营。藩库守备兵丁得了好肉好酒,皆欢呼,北新关里一片欢腾。
待到半夜,北新关里一片寂静,尤其是藩库里,众守军已经是酒足饭饱,且闹腾了许久,也是力竭了。
在寂静昏暗之间,解书办带着几个随从,打开了藩库大门,早在外面两侧等候的数百贼子鱼贯而进,直奔藩库重地而去。
银库在一内院里,前方有一处大空地,这些贼子们刚走到这里,只见火把四起,无数的兵丁持兵张弓,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李公亮、宋辅臣在数十兵丁拥簇下,从暗处走了出来。
“一群跳梁小丑的小伎俩,也敢来糊弄本官。”李公亮不屑道,随即拱手对宋辅臣道:“辅臣,傍晚的那些混帐话,是说给贼子们听的,都是些胡说八道,还请辅臣恕罪,千万不要当真!”
宋辅臣哈哈一笑道:“李大人过虑了,都是扮戏而已,辅臣怎么会放在心上?”
对面的解书办却是心惊胆战,知道这回算是着了道,双腿瑟瑟,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这时,从李公亮身后转出一人,解书办一见,都叫出声来了:“是你!”
“可不就是在下。”那人笑眯眯地答道,只是那笑容在晃动的火光中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解书办还想多说几句,李公亮脸一沉,喝声道:“动手!”
宋辅臣拔刀而出,刷刷几刀,就将解书办左右两边的人都砍倒了,然后伸手一拉,将他拉回了这边。
看到这边完了事,屋檐上的弓箭手纷纷发箭,箭矢乱飞,挤在一团的盗匪们无处可逃,惨叫连连。走廊上的长枪手举着长枪,在刀牌手的掩护下,结成一圈,缓缓地向内挤来,不停地有盗匪被扎成了血葫芦,倒在地上。
这些盗匪何时见过这阵势,早被血流成河、死伤遍地吓得手软脚软,连刀枪都举不起来。少数凶悍者,还想着趁乱冲上去,杀一个够本,杀一双赚一个。却不知团练军训练有素,上有射声队照应,下有苗刀手对付,专打出头耍狠者。几番下来,少数凶悍者伏尸当场,再没有敢跳窜出来的。
“弃械蹲地,双手抱头,可免一死!”
见盗贼死伤近半,宋辅臣一举手,尉官们传下号令,众军士们便开口喝道。盗贼们如同听到神佛悲悯之音,刀枪棍棒丢了一地,各个蹲在地上,抱着头,高呼道:“我等愿降!求爷爷们活命!”
解书办,还有五个被指认出来的匪首被提领到了李公亮、宋辅臣两人跟前,跪成了一排。
“尔等小命,早该了结,留到现在,只是为了问口供,尔等可愿招供?”
其中一盗首,三角眼,络腮胡,一脸的横肉,左太阳穴下方长了一个枣子大小的黑色痦子,正是富阳水匪头子曲痦头。
“我等都是仗义之士,怎会背信卖义呢?”
李公亮顺手就是一刀,直接将曲痦头砍翻。
“一作恶累累的盗匪,也敢在爷的面前称仗义,凭白污了这两字!”
看到在血泊中抽搐挣扎的曲痦头,解书办和其余盗匪吓得肝胆皆碎.这李大人一副书生模样,怎地这么大杀性?纷纷磕头,连声道:“我等愿招!”
第一百六十七章 鄞江重雾天难明
这日清晨,鄞江江面上,南北两岸,一片浓雾,遮天蔽日。站在其中,伸手不见五指,走路难见脚面,你只觉得雾气涌动,绕着你设下重重包围,遮住你耳目,让你分不清东南西北,辩不明四面八方,顷刻感受到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你一人。
两浙市舶使司衙门营寨也笼罩在其中,何芝贵站在哨楼上,觉得自己站在与世隔绝的一处孤岛上,四处一片寂静,静得让人几乎窒息。
“老将军!”谢志清吃力地爬了上来,此时的他早就除去了乌纱帽,戴着一顶头盔,只是歪歪斜斜的,加上身上那套不合身的棉甲,看上去都有些滑稽。
“谢大人来了。”何芝贵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就跟三天前的一样。
“雾散了,海贼们只怕又要冲上来了。”谢志清看着浓雾中的前方,语气中居然有几分余悸,“今天只怕又是一番苦战。”
“这几日哪天不是一番苦战?”何芝贵带着笑摇头道。
“老将军,昨晚海贼还夜袭了两次,如此看来海贼只怕着急了,他们应该也知道我们的援军快到了。”
“是的,他们着急了,更要拼命了。此役他们要是又无获,只怕就全散了,此后再聚就难了。所以咬着牙也要再博一回。今日是最关键一天,敌我谁要是熬下去了,谁就赢。”
“老将军,我就是担心军士们有些顶不住了。”谢志清看了看身后和左右的营寨,低声道。
何芝贵长叹一声,没有做声。他如何不知而今舶司营寨岌岌可危。
这两天,这群海贼就跟吃了药一般,围着方圆不到两里的营寨猛攻,各个都不惜命。想想也是,数十万两白花花的纹银,足以让这群海贼陷入癫狂之中。海贼虽然没有攻城器械,但是有火铳。这玩意对营寨的压制太大了,弓箭手根本没法跟它对射,营寨上的人也不敢轻易直身抬头。
在火铳的压制和掩护下,海贼们一波接着一波往上冲,尤其是倭兵更是狡诈。他们常常趁着攻守转换或者守寨军士更换时机,混在海贼中间,突然暴起,好几次都冲上了营寨。幸好亲卫队也是水师精锐,又善于在甲板这种狭窄之地白刃接战,一番血战后终于把倭兵给赶下去了。但已方这边却是损失惨重,四百多亲卫队已经死伤过半,要不是杭州兵备使安廉海拼死送来了近两百敢战士卒,何芝贵都不知道怎么撑下去了。
“谢大人啊,这几日我看出来了,这海贼里那个倭僧最是可恼!想必他就是这伙海贼的幕后指使,倭兵的头领。”
“老将军,就是昨日海贼阵前开会,那个个子中等,身后有一雄壮和尚和数名倭兵护着的僧人?”
“是的,直娘贼,要是让老夫抓到这厮,老子把他卵子都捏爆了!”何芝贵破口大骂道,想他驰骋沙场这么多年,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
谢志清大致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好追问下去了,而是转言道:“老将军,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谢大人,我也不瞒你。从鄞县到岱山、磨山一带,快船要走两天,水师散藏在各处岛屿里,集结起来又要半天,再逆鄞江而上起码要三天时间。所以再怎么快,水师援军也要六天之才能到。”
“那就是我们还要再撑三天。”谢志清喃喃地说道。
何芝贵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安慰道:“谢大人不用担心,我等在南岸与海贼血战数日,北岸那边也逐渐不再畏惧海贼了,敢战之士也越来越多了。鄞县城里有近十万民众,只需有两三千勇武之士,赶到南岸来协防,这些海贼就不足为惧了。”
谢志清知道何芝贵只是安慰自己,现实的情形要危险得多,北岸那些人,要是真敢战,早就过江来了。听过来支援的义勇闲聊时提到,只是不安了一两日,城里的怡翠楼和红袖馆又复开业,迎来送往,更添热闹了。
想到这里,谢志清在心里不由长叹了几声,这明州的达官贵人们,跟两浙和天下其它地方的一样,早被久承的太平蚀透了骨头。不过他听出了何芝贵的话,大家至少还有一条退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弃了司库的那数十万两银子,趁船自回江北去。
银子,数十万两银子。想到这些银子,谢志清心里隐隐有些后悔了,当初就该将这些银子一并装上船,运到江北,不过几十口箱子,一两艘官船就能搞定的事情。只是卷了银子去了江北,一个闻贼而逃,弃守擅守的罪名是逃不离。那些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都察院御史们,正愁找不到下嘴的对象。这正要展翼而飞的青云志,怕是要坠落了。圣上,谢志清想起这个名字,心里不由一寒。身为心腹,他深知当今这位的性子。这次出任两浙,圣上赋予重望,要是做得不美,被人捏了把柄,拂了圣上的颜面,自己不仅是前途堪忧。天威真个难测。
谢志清看了一眼身边的何芝贵,想必他这会子也后悔了。当初他是有些托大,并没有把海贼放在心上。闻风而逃的事情,这位跟海贼打了半辈子的老将军确实做不出来的。现在却是骑虎难下了。打是肯定打不过,退又脱不了身了。
正当两人在浓雾中胡思乱想着,有军士匆匆来报。
“军门,谢大人,江里传来了动静。”
“想必是安兵使又派人送补给了。”何芝贵不以为然道。
“军门,动静要大多了,听浓雾里传来的动静,怕是有几十艘大船。”军士又惊又喜地说道。
“难道来了援军?”何芝贵眼睛一亮,随即又疑惑道,“只是哪里来的援军?水师肯定没有那么快回来。其它州的州军?”
说到这里,何芝贵何谢志清几乎同时摇头,绝对不可能。其它州的陆师什么德性两人都清楚,比明州州军还不堪呢。
“难道是团练军?只是按照约定,刘四郎早就带着团练军去了杭州,就算接到我的信,从那边赶过来,也要六七日,不可能这么快。”何芝贵最后摇摇头道。
“何老将军,还有一个时辰这雾就要散了,届时就一目了然了。”谢志清说道。
“好,”何芝贵应了一声,随即嘱咐心腹,悄悄把停在水门处的两艘快船都准备,一旦不对,立即护住自己和谢志清上船撤去北岸。
交待好了后,何芝贵和谢志清在哨楼上紧张焦急地等待着雾散。
第一百六十八章 鄞江南岸旌旗展
浓雾中,何芝贵约束部下,守住营寨,不敢轻举妄动。海贼有游哨散于江岸各处,也早早听到动静,只是浓雾中,派出去的哨兵吃了大亏,十停折了六七停,贼酋越发不敢轻举妄动,也约束部众,结阵严待,等着浓雾散去。
辰正时两刻,浓雾终于慢慢散去,首先露出来的是两浙市舶使司的营寨,接着现出来的是数千海贼。随着雾卷残去,营寨旁,江岸旁的情景也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数千着黑色棉面甲,头戴勇字盔的军士,十余人站立成一队,前面是刀盾手,再是两个人举着奇形怪状,像是铁扫帚的兵器。中间四人各自举着一丈两尺长的长枪,后面是两位苗刀手。把总站在一旁,皆是神情肃穆。
数百队看似散乱,实则有序又有形地组成了一个大阵。顺着江岸平地上,向南排开,远远看去,如同是数百片鱼鳞状的小方阵,按梯次配置,组成了一条微微右倾的长条形,在最右,有一队三百人的骑兵,身穿半身皮甲,戴着圆兜头盔,背着角弓,挎着马刀,马鞍左右有两个箭壶,座下的关东大马稳稳当当的,十分安静。
最显眼的军阵是十几人扶举着的四根两丈高的长杆,上面挂着四面长一丈四尺的竖旗,上书四行黑色大字:“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是风林火山四如真言旗!”一个军士惊喜地叫了起来。
“平贼团练军?”何芝贵也是脸色一喜,大声问道。
“回军门,正是的,小的奉命去上虞百官市团练军营送过信,见过这四面旗帜,团练军上下,皆叫它风林火山四如真言旗!”
“应该是四郎闻到敌贼的味,窃到他们的破绽,否则不会来这么快了。好!好!”
谢志清没有何芝贵那么有信心,“何老将军,这平贼团练编练不过三月,能打得过这海贼吗?尤其还有这一千出头的倭兵?再说了,他们拢共也不过四千人。”
“那就让谢大人见见关东军镇练兵的手段了。”何芝贵笑道,“传令下去,各处准备好了,以坚守为要,不得随意出战。四郎他们打仗有自己的章法,我们不能上去帮倒忙,反乱了他们阵脚。”
“遵命!”
这会,又有几面大旗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跟前。分别是“奉旨会办两浙备倭平贼副使刘”,“提调两浙备倭平贼团练使徐”、“提调两浙备倭平贼团练副使符”、“两浙备倭平贼团练军兵马左都监常”、“两浙备倭平贼团练军兵马左都监封”,如同群星拱月一般围着正中间一面大旗,“两浙备倭平贼团练军”。
十数面大旗,上百面小旗在江风里猎猎作响,如同数百根大小鞭子在空中抽打回响着。其余整个军阵一片沉寂,谢志清站在旁边三四百丈外的营寨哨楼上,居然有一种在站在一座山丘旁,面临着微微压迫的感觉。
“这就是不动如山?”他惊奇地问道。
“还不到火候,现在还只是一座小山丘,假以时日,等你感觉到山岳如聚,举世难撼的时候,那就是真到火候了。”
“老将军,真有这如山不动之势?”
“室韦逞凶时,燕赵、两淮诸军将,流了多少血,填了多少命,才学得这么些家传手艺。”何芝贵淡淡笑道。
正当海贼们在众首领的驱使下,慌慌张张站立成排,集结成阵时。一身穿鱼鳞甲,外套红色布斗罩,头戴八瓣亮铁盔的军官策马奔出阵来,举刀大呼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呼!呼!呼!”数千刚才还像木头一般的军士们齐声应呼道,其声势如同飓风时城墙高的海浪拍击堤岸一般。
“其徐如林!”那军官又高声大呼道!
“呜呜—呜呜呜!”二三十根牛角号吹响,低沉的号声如同万马奔腾的马蹄声,先是晃晃悠悠,然后聚集成一道道铺天盖地的声浪,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犹如在连绵山岭上滚响的春雷。
刚才还如同是一座山丘的军阵,瞬间就活了,如同条条细小溪泉,然后汇集成了一条大河。又如密密陈陈的山林,在山风吹拂下,卷成一层又一层的树浪,徐徐地向前推动。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军士们一边举着各自的兵器,随着各自的把总念诵起来。先是七零八落,不是整齐,但念的两三遍,先是数千人在念诵,后是数百人在念诵,在最后如同只有数十人在念诵,越念越整齐,越念越精神,自有一股斗气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看着对面的平贼团练军正如山林徐徐推来,海贼们都有些慌了。他们肆虐两浙,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军势。那股子一往无前的气势就像那些密密麻麻的刀枪一般,直往他们眼睛和心里戳去。就连一向骄横的倭兵都严肃起来。他们只是东倭混战厮杀多年的低级武士,有丰富的厮杀经验和一股子狠劲,以前“纵横东南无敌”不是他们真的有多厉害,而是这里的军官太烂,带出的兵也就跟稀泥一般。现在看到对面的团练军,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正军”,自然不敢马虎了。
团练军继续向前推进,如何芝贵这般素有经验宿将,自然就察觉出,这团练军徐徐前行,细要关节之处还有些凝涩不畅。谢志清等不谙兵事的外行人看去,觉得自有一种节奏,有节有序、行水流畅,甚至很快就自有感触,悟出一种泱泱大河、奔流不息的感觉来,而且谁要是敢挡住这奔流,自当要被激流冲卷。
随着团练军徐徐逼近,结阵的海贼们不知不觉中散了形。有的依然逞强顶在前面,有的却悄然后退了几步,整个阵形锋线变得波荡起伏。
相隔两百丈,团练军没有停住脚步,继续步伐整一地向前推进。海贼们能清楚看清对面那些军士的面目。有的不惊不喜,神情木然;有的带着紧张,但没有失措;有的带着些兴奋,目光里透着精光。他们都很精神,有一股子锐气。海贼们都是对战厮杀久了的人,越发感觉到对面的团练军不是善辈。
海贼的基本战法是遇弱则强,遇强则弱,现在被逼上来的团练军顶得有些心慌,要不是中间有一千多的倭兵顶住,只怕要多退几步。
一百五十丈,一百丈,五十丈了,三十丈,突然旁边策马跟进的军官大吼道:“定!”
一阵旋律不同的号角声响起,整个团练军突然就停下了,又陷入到沉寂之中。
这时,海贼中间的倭兵却是动了起来,五六十火铳手,举着点燃火绳的火铳站了出来,列成一排在最前面,对着团练军。
第一百六十九章 鄞江南岸旌旗展(二)
“火铳!”自有识货的尉官大叫道,“结阵守!”
前面的长盾手立即立盾,抵在盾后面。后面队形的长盾手也迅速上前,并排立盾,结成密密麻麻一排盾墙,只是中间空出了十个缺口,后面的军士们分列躲在盾墙后面,让出十条通道来。
看到情形不对,倭兵火枪首领按捺不住,大喊道:“发射!”五十多支火铳几乎同时开火。只是近三十丈的距离,对于这些火绳枪而言,几乎等于是胡乱漫射。至少一半的铅丸不知飞去了何方,另一半铅丸正撞到了团练军盾墙上,啪啪乱响了一阵,还是没有打穿这厚木加前后包铜皮的大盾。
倭兵首领见到这情形,暗叫声可惜,要是放进二十丈以内再开火,就不是这般完全无功的情形了。自己的火铳队长,还是有些着急了。不过并无大碍,对面的秦军总要冲上来,火铳手正在忙碌着装填弹药,到时再来上两轮,就知道对面的这国朝正军是不是样子货。可随即他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起来。
只见上百军士推着十辆炮车徐徐地十条通道里现出,迅速地顶在了最前面。何芝贵一看就笑了,这不正是刘四郎从他水师里化缘去的十门十斤长炮了吗?
两浙水师装备最多的是十二斤和二十二斤短炮,这种十斤长炮配得比较少,都是战船上艏楼和艉楼的前后炮。这十门在仓库里压了些年,于是便给送给平贼军。想不到他叫人做了炮车,如同神机营里的行走火炮一般。
何芝贵笑了,那些海贼们却是腿软了。这玩意他们在跟两浙水师对战时常遇到,一炮过来,天崩地裂,就是个铁人也给你打化了。而且现在这么近的对着这些火炮,面对着那些黑黝黝的炮口,那些平日里被对手衬托得悍勇无比的倭兵也发怵,这玩意打过来,可不问你的国籍。
没等海贼们有什么反应,团练军火炮手毫不迟疑地给引药池倒上火药,然后点燃了。早就上好弹药的火炮一团黑烟白雾喷出,然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了天地之间,沿着那蛛网一般的裂缝向四处扩散开。
这十门十斤长炮装的是霰弹,上百粒枣子大小的铅弹包裹在一起,被火药爆燃的气流推出了炮膛,在空中飞了两三丈,外面薄薄一层的裹布先是被火气烧去了一半,这会又终于承受不住包裹里的上百铅弹各自散去的势头,完全破裂开了。上百粒铅丸没了约束,如同天女散花般向海贼呼啸而来。
写得如是这般美,打在身上却是另外一回事。十门火炮,上千铅丸,在两百余丈宽的战线上对着密密麻麻的倭兵横扫过去,声势远胜刚才那五六十支火铳,威力也胜过数倍。
这铅弹打在海贼头上,整个脑袋如同熟透了的西瓜,砰的就裂开了,红的、白的、黄的、黑色,四处散了去。打在海贼手脚上,那四肢就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扯断开了,和着肉沫骨屑瞬间就飞了出去。打在海贼躯干上,就跟一块石头砸进了烂泥坑,先是一个大洞,然后什么稀的稠的、滑的黏的,全给你飞溅出去。
只是一轮,海贼就倒下了两三百倭兵,数十人当场没了气息,其余在地上翻滚哀嚎,那五六十火铳兵首当其冲,全军覆没。其余的海贼瑟瑟地看着他们的“精神支柱”,发现这些平日里凶残似鬼的倭兵,其实跟他们一样,都脆弱不堪,并不是刀枪不入。
整个战场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对峙中,在浓浓的硝烟味中,海贼们不知所措,团练军却是在等待着。那些火炮手忙碌着几十息就清理了炮膛,装填了弹药,然后随着一声高呼,居然随着整个军阵缓缓地向前推进。
海贼们顿时炸了刺了,太tdm欺负人了,三十丈远还不够你得瑟逞威风的,你这是要把火炮抵在我们胸口上再开火啊?战场上,海贼们的注意力全被那十门火炮给吸引过去了,其余的三千团练军几乎视而不见。不是他们掉以轻心,而是那十门火炮太tdm的吓人了。
这个时候,毫无组织的海贼缺点暴露无疑。打顺风仗时,只管往前冲,杀人抢东西就好。遇到挫折,尤其是这种从未遇到的情况,海贼贼众抓了瞎,贼首们更是一筹莫展,一个个都往上看,希望能有句话能做指引。可上面的贼首也在往上看,一层往上看一层,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且谁也不敢带头往前冲。乱哄哄地挤做了一团,等到大家的目光层层传递到后面的几个大贼首那里,团练军都逼了上来。
团练军迅速推进到才十丈的距离才停下,然后海贼们眼睁睁地看着火炮手将火药倒进引药池里,然后举着点火器的炮长走了上来。不知谁发了一声,最前面数百位倭兵转身就想走,却被后面的同伴给顶住了。你们在前面挡住炮子多好,你这一跑岂不是把我们都露出来了?
海贼倭兵乱成一团,没有丝毫影响到团练军。几个月日夜重复苦练,让所有的动作都刻在他们的骨子里,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往下做。
点火器往引药池一凑,火炮被点燃,霰弹又呼啸而出,飞向十丈之外的海贼倭兵。距离如此之近,威力更猛。倒在地上的倭兵足有三四百人,且状况更惨,当面的几乎成了肉泥,其余的碎头断身的难以计数,还能在地上哀嚎的不到百人。整个海贼军阵像是被啃了一大口,正中处缺了一大块。
牛角号又响起了,团练军各部以队为单位,缓缓向前逼近,对面的倭兵早就乱做一团。火炮削去五六百,损失近半。余下的一部调头往回跑,几十场烂仗下来能活到现在的,不容易,什么都看得明白。还有三四百倭兵,挥舞着倭刀,咬着牙发狂一般冲过来。在东南两浙“纵横无敌”了两三年,倒让他们看不大明白了,又或者刚才的惨状反倒让他们凶性大发,不等不顾上面的命令,先要把对面的敌手砍翻再说。
这些倭兵怪叫一声,举着倭刀,跳将过去,兜头就是一刀。按照以前的惯例,对面的军士要不就被吓得胆怯,回身跑了;要不就是软手软脚,失了章法,难抵这从上而下的当头一刀。
第一百七十章 鄞江南岸旌旗展(三)
但这回却不同了。长盾手自然压住了阵脚,圆盾手护着了要害,往中间一站,有心无意间将冲过来的倭兵互相隔开了。倭兵经验老到,自然不会去跟刀盾手纠缠。他手里只是普通倭刀,又不是四胴刀或大马士革刀,盾牌是万万砍不破的,砍狠了还会折断。
他避开刀盾手,只往阵里钻,却不想迎头撞上狼筅手。倭兵二话不说劈头就是一刀,可砍上去才发现,这玩意比盾牌更恶心难缠。能砍掉一两支枝条,可人家有十几二十几处枝条,怎么也砍不到底,伤不到对手半分,还把你的刀卡在那里。
狼筅手把手里的狼筅一扫,力沉势重,倭兵们万不敢用血肉之躯和手里那把单薄的刀去档,只能往旁边一跳。这东西跟狼牙棒似,上面的枝条都是铸铁所造,没有开刃,却尖锐,挂到就是一道口子,扎到就是一个血洞。
倭兵只顾得狼筅手左右夹攻,一时忽略了后面的长枪手。这些昔日的农夫山民,这三月里来回练得就是刺,见到空隙就是一枪扎过去。手忙脚乱的倭兵躲过了第一枪,却躲不过第二、三枪,少数躲过了第四枪,却是躲不过第五枪。前面三位长枪手已经陆续抽回各自的长枪,又开始第二轮扎刺。如此来回往复,连绵不绝,就是常十万都难抵挡,何况这一般的倭兵?
团练军用的长枪,枪尖长一尺,三棱形,各有血槽一条,最是险恶。一被扎中,血就跟不要钱似地往外喷,止都止不住,几十息就能把你的血放干。要是扎到要害,不等血放干,当时就倒下毙命了。
上百队兵马,如同上百个铁钳铜锤,转息间就把上百倭兵夹断捶碎,然后踏着他们的尸首继续前进。不过上百息,就这般无声无息的,三四百意图放手一搏的倭兵被徐徐如林推进的团练军给吞没了。
这片黑色森林开始向其它海贼推进了。只是顺手几招,就将凶悍的倭兵干掉了,如此简单顺利,让团练军士勇们欣喜如狂,也更添了信心。
他们不知道倭兵是挨了两轮火炮,不仅死伤过半,锐气早就被轰得七零八落的。他们也不知道传闻中凶悍胜鬼的倭兵跟九边军镇最普通的战兵差不多,只是被无能的对手称托得太厉害了。他们更不知道倭兵在东南横行惯了后,自是骄横狂妄,目空一切,与团练军对阵时虽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但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以为不过是样子货,有些大意轻敌了。结果团练军上来不跟你短刃接战,先用火炮轰你两轮。
火炮射程之下,最精锐的九边军镇骁勇都不敢直面其锋芒,何况这伙子倭兵。
团练军不知道这一切,他们只知道自己打败了最凶悍的倭兵,那么其它的海贼就更不在话下了。恶狼都打败了,这些豺狗真不算什么了。
那些倭兵好歹都在战场上打滚了些年,甚至有不少自小就开学杀人“兵法”,相比之下,海贼们就真的只是半吊子货了,倒是有些勇武凶残不下倭兵的,可在战场上,这些都在组织法度前灰飞烟灭。十人一队的杀阵,连三五个配合有度的倭兵都啃不下,海贼能奈何得了吗?
徐徐阵林把数百凶悍有勇气反抗的海贼吞没后,整个海贼终于崩了,数千海贼拼命向后跑,不求跑得最快,只要跑得比身边的同伴快就好。
随着一声长长的号角声,一直在外围游弋的骑兵队策马跑动,开始衔尾追杀了。这支以刘府家将子弟为核心,招募关东善骑射青壮组成的骑兵,将会展开一场围猎。他们的任务就是将数千逃跑的海贼冲散杀乱,让他们无法组织起,绊住他们逃跑的脚步,把他们往步军的口袋里赶。
而三千团练军顿时分出两百队小阵,分成三股洪流,向溃逃的海贼追了过去。
看到这个样子,刘玄知道这仗打得差不多,便带着韩振、孙传嗣等人自去市舶司营寨。
“见过何老将军,见过谢大人!”
“世侄/刘大人客气了。”何芝贵、谢志清连忙还礼道,今天是刘玄把他们救出生天了。
寒嘘了几句,何芝贵忍不住问道:“世侄,你不是率团练军去了杭州北新关吗?”
“是的,团练军已经按序出发了。在路上,我见了传嗣,他正好去明州交接了几件案子,听得鄞县的捕快跟他说,前几日有人在鄞县东里镇见到了海捕文书里的云月和尚。那厮身形雄奇,不会认错。等到县衙捕快去到那里时,却不见了踪迹。”
“听传嗣说了这些,当时我就生疑了。我一直怀疑云月和尚是东倭某位贵人的护卫,此人潜入两浙,欲行不轨,极大可能是与海贼勾连,是那些倭兵的首领。只是云月和尚身形容易辩识,那东倭贵人行事机密,不便带在身边,于是将其隐姓埋名挂单在永嘉县崇光寺。后来有人将其劫走,看死伤差人身上的刀伤像是倭人所为,此也验证了在下的猜测有几分可能。”
“且我跟何世叔研判过这伙海贼,背后定有高人。几处讯息结合,我猜测那东倭贵人可能是海贼背后的高人。否则的话,那么多的倭兵如何能听从海贼的命令,还如臂使指?既然如此,这云月和海贼幕后高人,为何出现在鄞县?这引起了我警觉。思前想后,我发现我们有一处想错了。”
“哪一处?”谢志清忍不住问道,他万想不到这里面还有如此多的曲奇。
“这些海贼只是跟两浙某些人勾连,互相利用而已,绝非听命行事。”刘玄说道。
这时的何芝贵击掌说道:“没错!两浙某些人,哪有这么大能耐,能让这些海贼听命从令?即如此,我们针对两浙那些人下的套,他们吃,海贼就不一定吃。我一直奇怪,这些海贼为何不去杭州打北新关,非要来鄞县。想必是海贼的幕后高人察觉到这里面有蹊跷,干脆不去杭州,转来鄞县了。”
谢志清也是知道些内情的,听到这里沉吟道:“刘大人和何军门如此说来,那就没错了。那贼酋干脆来个将计就计,趁着我们都关注着北新关藩库,直接来鄞县攻打市舶使司库。对于海贼来说,都是抢银子,北新关和这里没有什么区别。而且这舶司库被洗劫,我等皆难逃罪责,两浙某些人反倒免事了。那贼酋也能给他们一个交待了。此贼心计深沉,果真是个人物。”
何芝贵急道:“四郎,此贼太过险恶了,务必要抓住。”
“世叔放心,我已经交待给友德和豫春,让他俩亲自带一队骑兵,盯着那个身形雄奇的云月和尚。这兵溃之时,想必那和尚不敢远离他的主人,定要护送至万全之地。”
“那就好!”何芝贵点点头道
“报!符副使遣小的来报,贼酋抓住了。”不一会,一骑兵飞马来报道。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战后点验有玄机
被擒执的东倭酋首不过二十多岁,长得清瘦,倒也眉清目秀,嘴鼻平善,双耳厚实,确是个有福之人。跟他被一起绑了来的除了那云月和尚,还有十余位半僧半俗的武士。
“小僧俗名一条秀光,是东倭清贵名家一条秀基的养子,亲父是本愿寺第九世法主实如,自小被出给一条家为犹子。后出任本愿寺在纪州的分寺-信善寺的住持,转法号信善寺惠如。”
酋首倒也识趣,看到刘玄、何芝贵、谢志清等人,先揖了个礼,唱了个喏,然后直接开口自我介绍道,一口汉语官话,比云月和尚流利正宗得多了,你完全听不出什么口音来。不过这才让人生疑,这年头,谁的官话说得那么标准,都带有几分各自家乡的口音。
“那你来我大秦为何?”刘玄问道。
“回诸位大人,前些年东倭佛门相争,比睿山诸门僧众勾连国中执权细川家,火烧了我本愿寺本山。贫僧忿然不平,欲率武僧信徒护法。奈何本山住持本愿寺证如不愿再生是非,唯恐贫僧坏了他的大事,传下法谕,将我逐了出来。贫僧无奈,只能颠沛流离,最后到了天朝中土。后得这些倭兵信赖,做了他们的祈法师傅。”
“只是祈法师傅?”刘玄淡淡笑道。
“偶尔帮忙出谋划策一番。”惠如和尚默然了一会,最后开口道。
刘玄不再追问,而是转向云月和尚道:“你这恶僧,还欠永嘉妇人一条人命。此前让你逃了去,而今又被本官执下,可愿伏法吗?”
云月和尚身形雄奇,这会却和气如绵羊,他跪坐在地上,合掌揖礼道:“贫僧自误,堕入邪道,犯了淫戒,还坏了人性命,自甘伏法,以求恕罪,早日脱离畜生道轮回。”
“你这和尚倒也认命识法。只是本官有一事不明,尔等本愿寺又名一向宗,只需念一句阿弥陀佛,便可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不戒酒肉,还可结婚生子,你这和尚又怎地说自己犯了淫戒?”
云月和尚抬起头,看向刘玄,眼睛里有些迷茫。刚才一直在低首念佛经的惠如和尚猛地抬起头,看了刘玄一眼,解释道:“回大人,虽然我们本山秉承的是净土真宗,但贫僧与一干随从,修的是净土宗,一字之差,还是大有区别的。”
谢志清却在一旁呵斥道:“和尚不戒酒肉,可结婚生子,这佛门还是佛门吗?真个异端邪道。”
惠如和尚还未开口辩解,刘玄却笑着开口道:“谢大人有所不知,佛教在天竺时,不戒酒肉,也可结婚生子,初传入我中土也是这般,理蕃院以及安西、漠南漠北的密宗佛教,秉承的就是最初的佛义规矩。只是南朝梁武帝信佛,大兴水陆道场,立下这吃素戒荤,出家离俗的诸多戒律了。”
谢志清看了刘玄一眼,笑着答道:“我一向崇道,对佛门不甚了解,居然还有此渊源?”
刘玄答道:“佛教入中土,为立宗传教,历代高僧大德吸收借鉴了我中土不少礼教识教,改进了不少,跟最初的佛门差异甚大。只是这些改动,有的改得好,有的却是改得差。”
“这位大人明察深远,见识超群。”惠如在那里赞叹刘玄道。
这时刘玄却笑道:“东说西说,却是差点要误了正事。”继续转向云月和尚说道,“云月,既然你愿伏法,不如就在这里做过。看你甘身伏法,且留你一具全尸。”
刘玄一挥手,来了两个强壮军士,拉着一条绳索,缠住云月和尚的脖子,两下使劲一拉。云月和尚端坐在那里,双手合掌,面色起初还平和,但一会就面如金紫,双手也不合掌,几次想要去扯那绳子,最后还是放下了。到最后,他双目凸瞪,舌头尽数伸出,胯下居然有屎尿之臭。
惠如等人端坐在那里,面色皆是悲悯,合掌念佛,为云月超度往生。
刘玄叫人将云月尸首抬走,皆是一并火化。却转过来对惠如和尚道:“云月和尚倒是个人物,只是到最后,还是跟凡人一般无误。”
惠如和尚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大人所指何意?”
“但凡缢死、绞死,双目凸出,嘴吐舌根,最后在临死那瞬间全身不受控制,屎尿皆流。云月和尚原本还与常人不同,却不料临死一刻,还是无异。可见数十年苦修,还是没能脱俗超凡,离了这臭皮囊。”
惠如和尚低下头,不敢目视刘玄的眼睛,只是长叹道:“大人此言,甚是诛心。”
“哈哈,本官也是凡夫俗骨,恶习如此,难以改正。诛心?且不够啊。”
这时,封国胜过来禀告道:“何军门、谢大人、刘大人,现已清点完毕。共捡得倭兵首级七百六十九颗,海贼首级一千四百二十一颗,俘得倭兵四百一十一人,海贼四千零二十人。海贼贼首全麻子、片汤李以下一百零九人被执。”
“倭兵犯境,逞凶行恶,不可恕,留四个首领,其余都斩了。贼首留下全麻子、片汤李等六人,其余的也一并斩了。至于那些海贼嘛,传令各自检举,检举一人,可减罪一等。有三人同检举一人,是为定罪,然后将被检举出杀人、奸淫者一起陪斩。”
说完后刘玄转向何芝贵、谢志清,拱手问道:“何老将军,谢大人,如此处置可好?”
何芝贵抚须道:“甚好!”
谢志清却迟疑道:“不需会同地方有司,再行审断吗?”
刘玄还没来得及答话,何芝贵却开口了:“此功乃我等三人,及麾下部众所立,何必分润旁人。且此功直呈中枢御前,他们远在京师,那会管贼子们是死是活?有全麻子、片汤李等贼首和四个倭兵首领做活证即可。其余五军府会派人点首级的。论功,活人太麻烦,要管饭,还要防了跑掉,点计官吏晚来一天,便多一天的麻烦,还是点首级来得便利。”
何芝贵这经验之谈,却听得谢志清毛骨悚然,他是文官,又只是在内地太平之地转任,那经历过这些?心里只在发苦,你们这些武将杀货,还真是无法无天。
刘玄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解释道:“谢大人勿恼,何老将军此话有些玩笑了。战后论功点验,自有制度的,任谁也不敢胡乱来。只是明、温、台三州地方苦海贼久矣,现在我等大胜,借些人头泄泄民愤,也是应该的。”
谢志清眼睛不由一亮,明白刘玄的意思了。而今两浙官场,文武两路都自身难保,且与刘玄他们又不是一伙的,所以犯不上分润军功,你好我好大家好。地方官声一时指望不上,那就刷地方民望。几千颗海贼倭兵的首级传示两浙沿海诸州,只怕瞬息间就能把民望刷到顶。
明白刘、何深意的谢志清含笑地向两位拱拱手,不在做声了。
刘玄继续吩咐道:“贼子倭兵首级分两路,传示秀、杭、明、台、温六州,然后分挂于明州、台州、温州三港之外。”
第一百七十二章 妖僧狐心行诡事(一)
惠如和尚坐在那里,看着三人在那里你来我往,不一会就把战后点验之事安置好了。再细想他们话里的意思,惠如和尚是聪明人,自然能醒悟几分,顿时觉得还是中土天朝天宝物华,地灵人杰,这些做官的,无论文武,上阵杀得了敌,入衙玩得了花。东倭还真比不了,文贵只知道鬼唱和歌、喝半天没有一口的茶道,武将顶了天只会喊一句“敌羞吾去脱他衣”。果真是有天壤之别。
不一会,有人自来禀告,倭兵以及被检举出来杀人做奸的海贼共计两千五百二十九人被斩首,军士们正在找熟石灰,炮制了这些首级,好分路传示各州。其余贼子在严加看管中挖坑,将那些尸首搬运到这一处,并四处寻找柴火易燃之物,堆积其上。
听完这些话后,刘玄转过来面向惠如和尚道:“你这和尚,可曾想明白了?”
惠如和尚默然了一会,幽幽地说道:“小僧叹服大人心思手段,自知是万难瞒却过去,小僧愿说。”
“你这和尚还算明理,痛快说来,也免受那些皮肉之苦。”
惠如和尚正色道:“小僧出身僧人世家,自幼通佛法,十岁时大病一场,几近丧命,弥留之际,见一大佛高万丈,浑身金光,对我言,‘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但见弥陀佛,何愁不开悟;有禅有净土,犹如带角虎,现世为人师,来生作佛祖。’小僧当时不明此意,悠悠活过来后便游历东倭各寺庙,遍访诸高僧,方得知此乃六百年前中土净土宗六世祖永明延寿大德所言。自此,小僧便改持了净土宗,立志扬佛传世。”
“本愿寺本山有难后,小僧被逐出山门,游历各地后,苦于佛法浅薄,难以度化世人,便想着来中土净土宗寻道。故而带了数百随从信徒,渡海来了中土,在海州上了岸,拜了云山寺,又去了黄州十方寺,随即参拜了净土宗祖庭,庐山东林寺,最后去了那两浙杭州永明净慈寺,求延寿大德的遗文余言。”
“游历几年又想着要回东倭重立山门,弘扬佛法,苦于无钱粮资本,一时糊涂,便入了海贼,愿为策划,求分得些银两。”
“你这和尚,甚是狡诈,我三番容忍,却换得你这半真半假之言。和尚,我只提醒你一句,尔等随身书信笔札,皆被我获。其中有中文,也有尔等倭文。我是不识倭文,但两浙市舶使司门下却有精通倭文者。”
惠如和尚脸色数变,正要开口,刘玄却挥手道:“你现在要说,我却不想听。来人,先笞他二十,帮他松松筋骨,免得待会有力气胡说八道。”
四位军士上前来,不顾惠如和尚的求饶,拖了下去,只听得一声声鞭打声合着那和尚的凄厉惨叫声传了过来。
何芝贵微皱着眉头道:“四郎,你如此泡制此番僧,难道他身上有什么要紧之处?”
“老将军,谢大人。这个东倭和尚身为幕后智囊,海贼与两浙某些人的勾连,自不会避过他。相比那些刀口上舔血,自知绝命的贼首,还是这和尚的嘴好撬开些。且我看过此僧的随身书信笔札,还有他随从们的书信笔札,发现此僧身上还藏有一些秘密,大秘密。”
“既然是条大鱼,自当好好泡制一番,我相信四郎的手段。”
过了一会,惠如和尚被拖了过来,这会的他只是瘫坐在地上,连跌坐念经都没力气坐了。
“和尚,这会子该说实话了吧。我看你自小锦衣玉食,出海来我大秦,也是左右簇拥,没有吃过什么苦。这二十背笞,只怕要了你半条命。不过没关系,本官还有些手段,只是叫你吃苦受痛,却不会伤及你性命。且本官勉强算得杏林高人,万一下人失手,只要你还有一口气,自救得你回来。”
惠如和尚见到笑眯眯说话,一脸和气的刘玄,就跟见了鬼一般,长叹道:“世人都只知刘四郎中了状元,却不大记得出身关东军镇世家,智谋深远,杀伐决断,这心性不比一般文官儒生啊。”
“好个和尚,知己知彼,想必你是对我了解得颇深。我的讯息,谁告知你的?让我猜猜?修国府的侯孝康?”
侯孝康三字一出,惠如和尚像是触电一般,要不是身上受了伤,只怕就弹立了起来。
“大,大,大人是如此知道的?”
“侯孝康这厮,不知低调行事,来趟两浙,惊天动地,生怕旁人不知一般,真是可笑。这厮来两浙是行不法歹事的,不是代天巡狩,还这般不知收敛,真不知他识不识字,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两浙诸人,对我不甚熟悉,就算从京师或其它地方知道我些消息,不过只言片语,以讹传讹罢了。只有侯孝康这厮,与我几番结怨,深知我底细。只怕还切切交待过尔等,要不惜一切,寻得机会置我与死地。刚才你脱口而出,话中语气像是极为熟悉我,应该是得过那厮的特别叮嘱吧。”
惠如听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叹道:“到此时,我才知刘大人这神目御史之名绝非妄言。见微知著,睹始知终。小僧在大人眼里,就是一只落入猫爪的老鼠尔。”
“我不需听你奉承话,只想听你亲口说的实话。”刘玄淡淡地说道。
惠如和尚叹息一声,便老实交代:“小僧转到明州,欲搭船回东倭,不想路上遇到全麻子劫道。那时属下身边带有百余精锐随从,突然暴起,拿下了全麻子。那厮见我是东倭僧人,却有些势力,便求我勾连,合伙做些买卖。为示诚意,将其根脚与我说起。”
“他和片汤李原本不过流窜温、台两州的两股海贼,人数不过数百,船只不过三四艘,苟延残喘过日而已。不想前几年,突有明、越海商找到他们,暗中资助他们,为的是两件事,一是助海商们避过市舶和水师,行走私避税之事;二是让他们去劫闽海北上的海船。这些年闽海诸海商不拘南海的生意,意图北拓东倭、高丽和关东的商路。来势汹汹,两浙某些海商有些抵不住,便起了歹心。”
刘玄、何芝贵、谢志清三人相视一眼,暗自摇头。这些海商,果真是要钱不要命,这等事都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