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又是一年上元节(二)
刘三娘子拉着薛宝钗,又有史湘云、惜春一起,指着对面装裹成辉煌不夜城的鼓楼看。贾宝玉、林黛玉两人躲在一处,津津有味地看着脚下街巷里大人叫,小孩吵,女走男追。
李纨、琏二嫂、探春、迎春在一处,指着南边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皇城指指点点。刘玄、贾琏、薛蟠、丘好问又在一处,指着被映成一块琉璃镶边镜子的曲江湖,尤其是那两座格外显眼的花萼和春露楼,说说笑笑。
更有袭人、秋纹、莺儿、紫鹃、雪雁,还有被特意“放出来”的鸳鸯、平儿等丫鬟们,与被刘三娘子带过来的晴雯、麝月、金钏、玉钏四人会合,另聚了一处,在那里笑闹不息。
大家都有说有笑,唯独李纨有心事。
原本她的独子贾兰跟秦钟一样,想拜刘玄为师。刘玄看着两家世交份上,也有心教导。开始时也沿用秦钟的法子,只是在强健体魄上有了分歧。秦业老爷子是下过场,吃过那等苦头的,知道刘玄这法子的道理,确实是有好处的。李纨一个妇道人家,如此知道这些?她又只有贾兰这么一个儿子,一生期望和心血全在上面,就算是树叶子掉下来也怕砸到了宝贝儿子。
贾兰又才六七岁大,最是好逸贪玩的年纪。跑了两天,便各种借口不肯早起。到了刘玄那里,也是各种推诿借口,李纨还百般袒护。刘玄能说什么?只好累次托信进来,苦苦相劝。
李纨知道刘玄说的做的肯定有道理,可太溺爱贾兰,总下不去决心。后又遇到国子监年考事情,当时以为她父亲对不起刘玄,更没有脸面,便断了求师之心。反正两边也没有正式拜师,只是指点学业而已。
结果等到刘玄中了状元,李纨便后悔了。别的不说,贾兰要是有个状元郎为恩师,科试途中肯定比别人坦直。等到秦钟第一次下场就进了生员,中了秀才,李纨更加后悔了。秦钟聪慧和根基还比不过贾兰,他都中秀才了,可见刘玄教学生还是有一套。贾兰这个天分,要是被好好教导一番,只怕来日也是进士及第。
可李纨没有脸皮去提拜师的事了,想着请父亲李守中转托。李纨后来也知道了,当初国子监年考作祟,是秦基受人唆使干的,其父在中间还暗中帮了刘玄一手。不仅无仇,反而有恩。
只是李守中点了南直隶秋闱后,被擢升正四品,委了承宣湖广南行省布政使,进京谢了恩后又匆匆南下赴任去了。
今儿是个大好机会,李纨想来想去,决心跟刘三娘子说说。
这时,满城已经灯火辉煌,犹如不夜城,突然间,东西两城几乎同时响起了猛烈的鞭炮声响,时不时还有三眼铳声杂在其中。然后东西两城有人声欢呼,如排山倒海,山崩地裂。然后是锣鼓阵阵,相对而来。
“这是怎么?”很少出门看这种热闹的女眷们问道。
“这是大兴宛平两县在斗灯。”刘玄介绍道。
“斗灯?”几女都围了过来,就连贾宝玉和林黛玉也忍不住走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什么斗灯?”
“就是大兴、宛平两县商户百姓,捐钱出人,各组一支舞龙队,再配有前导花灯队,左右护卫舞狮队,左右高跷游曳队,殿后旱船杂耍队。东西对进,对上了之后便要对斗一番。先是斗旱船杂耍,再斗舞狮,最后六支龙灯竞舞,评出优胜队。胜者明晚便可去天-安门前给圣上和文武百官表演。”
“那我们还不快些走,去占好位置。”史湘云迫不及待地说道。
“所以说,上元节观灯最佳的位置是鼓楼和钟楼。大兴、宛平两支舞龙队,会由五城兵马司的人护卫引导到这里来,在这钟楼和鼓楼之间的空地里比试。你们说,是比斗一决胜负精彩,还是胜者只是表演出色?”
“当然是比斗一决胜负精彩!快去占位子啊。”史湘云振臂高呼道,气势居然不输当初在东华门前高呼“仗义死节”的刘玄。
“我早就安排好了,对着鼓楼那边的回廊我放好了一排铺好皮褥子的凳子,备好了热茶糕点,暖手暖脚的火笼子。还有各色花枝,到时见到耍得好的,直管丢了下去。”
“为什么不多备铜钱银裸子往下撒呢?”琏二嫂忍不住问道。是啊,撒花那有撒钱来得气派?
“我的二嫂子哟,到时候下面会聚集多少人啊?你铜钱银裸子往下一撒,多少人会去抢?只怕要出大乱子。所以万不敢往下撒钱,否则的话侍卫司的人会冲上来,不仅会赶了我们走,还要让我们吃官司的。到时候就是我亲老子来也没得情面讲。”
“以前总觉得我是能干人,现在见了刘四郎这周全的安排,这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琏二嫂叹息道。
“要是谁做了刘四郎的娘子,万事不用操心,只怕会越养越傻的。”
听了惜春突然冒出来的话,回廊上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出轰然大笑。
琏二嫂忍不住抱着惜春,边笑边说道:“要不你跟你宝姐姐打个商量,换你嫁过去算了。你这打小万事不管的性子,最适合了。”
刘三娘子在一旁抱着宝钗,笑着答道:“那可不行,宝姑娘可是我挑中的弟媳,任谁不能换的去。要是四姑娘也想养傻了,一并嫁过来呗,多出来的这份聘礼我们家还是出得起。”
惜春歪着头还真想了一会,“可是可以,但是嫁过去后我要跟宝姐姐睡一块。”
琏二嫂松开了抱着惜春的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个不停,其余的人也是捂肚子的捂肚子,抹眼泪的抹眼泪。
就连贾琏、丘好问、薛蟠、贾宝玉等人也是笑个不同,都指着刘玄打趣。刘玄看着大笑不已的众人,还有天真率真的惜春,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平儿,快来扶我一把,我笑得浑身发软,快来扶我一把。”琏二嫂最后说道。
这会,有人上来禀告道:“两边花灯只隔着一条街就到这里了。”
大家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都去回廊上坐着观斗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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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又是一年上元节(三)
只见两边的舞龙队,宛如两条火龙,蜿蜒而来。最前面的各色花灯,如同坐堂老爷的各色仪仗牌面,都一一按秩序亮相。上面写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平安报福”、“吉庆有余”等各色吉利话,再整齐排开。接着是高跷队上来,举着各色花枪、花牌,耍将起来,打得难解难分。正当时,舞狮队从各处钻了出来,先是抖毛、打滚现了一番,然后是腾跃、蹬高、滚彩球,捉对比了起来。你来我往,只见一团团红皮金毛的狮子满地撒欢,打得不亦乐乎。有耍憨卖可爱的,有装傻扮不吝的,还有抖雄风显威仪的,种种不一。
舞狮斗完便是斗旱船。旱船不是真船,多用两片薄板锯成船形,以竹木扎成,再蒙以彩布,套系在姑娘或婆子的腰间,如同坐于船中一样。手里拿着桨,做划行的姿势,一面跑,一面唱,两边还有人跟着曲子舞动。
斗旱船其实就是斗歌斗舞了,这边“歌声清畅而蜲蛇,缭亮遏行云。”那边却是“云随碧玉歌声转,雪绕红琼舞袖回。”旁边的人却是听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歌舞停了下来,顿了好一会,才爆出震天的叫好声,然后各色的鲜花、绢花,还有大姑娘的手绢香囊,小小子的荷包鱼袋,雨点一般往里面丢。
最后是重头戏,舞龙斗。六条龙灯,分成两组,伴着锣鼓点声,开始舞将起来。一会是“礔砺激而增响,磅盖象乎天威。”一会是“巨兽百寻,是为曼延。”这边是“奇幻倏忽,易貌分形。”那边便是“纷纵体而迅赴,若惊鹤之群罢。”
看到紧张处,围观的上千人连气息和声音都屏住了。生怕声音太大,扰乱了正在韵律敲响的锣鼓声,又生怕气息太粗,吹散了正在飞舞飘忽的龙灯。只有当两边六队都停了,舞龙灯者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围观的人群这才恍然大悟,齐声叫好起来。
最后,还是大兴县舞龙队略胜一筹。其实两队都是有默契的,去年我赢了,明年就让于你。要是互相都不让,早晚打出人命来。天子脚下,谁敢担这个干系?所以还不如私下沟通好,达成妥协大家都好。
斗舞龙罢后,两边各自散去,但上元节节目还未结束,接下来是猜花灯。各坊都在坊门口挂着各色花灯,上面贴着纸条,上面写着字谜,供大家猜。只要猜中,就能获得一份小小的礼物。
刘玄、贾宝玉成了跑腿的,下去揭一溜的灯谜纸条上来,让几位聪慧的姐姐妹妹们猜,猜中了再叫小厮拿着谜面和谜底去店铺人家领奖。
奖品不过是些手扎的草蚂蚱,麦秆编的小篮子,杨柳树枝做的哨子,又或许是河间静海杨柳青的两张年画,栾州昌黎的石刻。都是些小玩意,可是三春、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女却是爱不释手,就连琏二嫂、李氏都觉得十分趁心。
于是几位猜灯谜的劲头更足了,加上她们又聪慧,不一会就把从钟楼、鼓楼附近店铺拿来的灯谜猜了个遍,加上这里围观的人本就众多,猜灯谜的人也不少,所以到后来就得去更远处才能抢到灯谜谜面了。
于是刘玄就跟贾宝玉约好,一个往北,一个往南,沿着定安大街走一遭,尽量多拿些灯谜谜面回来。贾宝玉对于这种能讨姐姐妹妹们欢心的事,是甘之如饴,听完交待,就带着茗烟和三四个小厮,兴冲冲地走了。
刘玄带着常豫春、符友德、韩振三人,不慌不忙地在各家店铺门前转着。先是常豫春、符友德仗着体壮力大,在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来,让刘玄进去,先看一遍,那些低俗不堪,有污眼目,又或者胡编乱写,莫名其妙的就过去一遍。只有那些守字谜规矩,又清雅可听的就拿下。
刚才拿字谜时,贾宝玉就曾不管三七二十一,卷了一堆的字谜回来,其中有一幅“醉眼黄梁正好,赤枫夕照峰峦。喜与夫人聚缠绵,人面桃花相伴。”谜底很简单,无非就是“睡香、映红、合欢、对红”。可人家这是闺房之乐的游戏之作,也不知是那个孟浪子写了出来,不识货的店铺老板稀里糊涂了挂了出来,贾宝玉又冒冒失失地拿了回来,还让姐姐妹妹们猜,如何不尴尬?
走了十几家,人实在太多了,就算是常豫春、符友德这等强健之人,开路也挤出一身臭汗了。刘玄便找了一处地方,买了几碗热茶水,歇息一会。
“状元郎?”有人惊喜地叫着刘玄,他转过身来一看,看到是吴国公在几位护卫的陪同下,正走了过来,身边跟着的正是已经上任的詹事府左赞善、吴国公府讲读的卢介瞻。
“下官刘玄见过吴国公。”
“想不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你了。”吴国公兴高采烈地说道,“状元郎也与民同乐。”
这话说得?只是吴国公才十二岁,天真灿漫之时,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的拘束。倒是卢介瞻在旁边提醒道:“公爷,刘大人想必是乐在其中了。”
吴国公一下子醒悟了,笑着说道:“今儿上元节,我好容易有卢先生相陪,出来玩,玩得有些没心没肺了。状元郎也在游街?”
“刚才我和亲友们在钟楼上观灯看热闹,这会子大家要猜灯谜,打发我下来抢谜面。那边周围的都给抢光了,只好跑到这远些地方来了。”
刘玄落落大方地答道。
“钟楼观灯?”吴国公猛然间想起来了,“那可真是个好去处,我怎么忘了那里呢!明年定要去去那里。”
正说着,前面的白云观放出了五斗星君灯、三官大帝灯,还有护法神将灯,林林总总数十盏,由道士举着,浩浩荡荡出了道观,往街面上来。沿途的店铺人家早早备好了高香贡品,炮竹华彩,拜灯祈福。
听到这动静,吴国公哪里按耐得住,早就跃跃欲试。匆匆跟刘玄告了辞,火烧屁股一般赶了过去。卢介瞻还想跟刘玄多说几句话,现在只好苦笑着拱手作别,跟在后面急忙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又是一年上元节(四)
刘玄继续忙他的,忙了两刻钟,字谜卷得差不多了,又怕钟楼上众人难等,便准备回去。找熟悉路况的韩振,选了一条近路,直抄过去。走了一会,又遇上人山人海了,韩振上前一打听,原来是前面的极乐寺也放了灯了,百姓们正涌了过去。
道教是国教,在官面上比佛教高上一等。但信佛的万罗众生却极多,信徒人数上不落下风。而今这上元节佳期,道观佛寺自然是各自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收拢民众之心,广纳信徒。
这极乐寺放出的灯有四大天王、天龙八部、护法二十天众,林林总总上百个。这帮和尚比爱卖弄玄乎的道士务实多了,但凡在民众心里有点名气的神怪,全部找个由头,招编入佛门。更是穷极想象,编出三千大世界,每一世界又分四界六天,各界各天又有数不清的分部。反正你一拜佛祈愿,满天都是神佛,发什么愿都有对应的,真是照顾到了极致。
刘玄一向是读佛经知佛理,却不信佛。带着随从在旁边站了一会热闹,准备转身离开,却看到一人在偏僻处,跟众多信徒一起跪拜在那里,双手合掌,念念有词,虔诚地向护法天王祈福。
奇怪了,吴国公怎么在这里,他不是追着白云观的花灯去了吗?方向跟这里完全相反,怎么这么快就来这里?最奇怪的是卢介瞻和几位公府护卫都不在身前随伺呢?一向崇道的大秦皇室居然出了一个诚心信佛的皇子,也算是异类吧。
刘玄再仔细看了一下,身形高矮很相似,穿得衣服也是一模一样的。这时,借着远近处闪动的灯火,刘玄看到了那人的侧脸,眉眼错不了。
刘玄再左右看了看,还是没有看到卢介瞻和刚才见到的那几个护卫。心想或许是吴国公好玩,不喜随从旁人跟着,更喜一人无拘无束。只是这上元节人山人海,良莠不齐,忠奸难辨,万一出了岔子可怎么办?
刘玄一时兴起,想吓一吓这个胆大包天的公爷,开个玩笑,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私下乱跑?他蹑手蹑脚走到那人身后,悄悄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高声道:“嘿,可算让我抓到了。”
那人被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子来,转过头来,一脸惊惶诧异地看着刘玄。
刘玄抚在那里肩膀上的手离头有点近,那人一转头时,右边的脸面就蹭到了刘玄的手背,滑如绸缎,温如羊脂,白皙似杏花,红润如桃瓣,晶莹剔透,吹弹可破。好像不对,这人跟吴国公很像,但还是有几分差异,眉眼间更娇丽一些。点漆丹唇,明眸皓齿,顾盼神飞,性资绝美。
“抱歉,我认错人了。“刘玄悻悻地说道。
与此同时,那人身边站起了几人,眉眼阴柔,却有男子骨架,脸色相当不善。常豫春、韩振不甘示弱,也缓缓地逼近过来。
“住手!”那人站了起来,先喝住了自己的人,刘玄也连忙一举手,拦住了常豫春和韩振。
“你此前是不是看到了三郎?”那人开口问道,她声音有些嘶哑,却像是空谷的涓涓泉水。
“三郎?”刘玄不由一愣,突然想起来,此前自己遇到了吴国公,又想起了那日拜左赞善的时候,吴国公跟身后某一人交换过眼神,似乎就是这人。
“我刚才是遇到了吴国公,不知贵人怎么称呼?”刘玄恭敬问道。
“你叫我宝庆侯。”
“保庆侯?国朝有这样的封爵吗?”刘玄狐疑地问道。
“我说有就有。”那人笑着说道,语气却不容置疑。
刘玄已经猜出,但他知道那人应该是私自出来的,也怕被嚷得满世界知道,便低声道:“上元节景色虽佳,但人多混杂,还请贵人早日归安。”
“哼,我记住你了。”那人却不领刘玄好意,鼻子一哼,头一扬,转身离开了,那几人瞪了刘玄一眼,连忙跟上。
刘玄不由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正待也准备转身离去,听得那边轰的一声,不知出了什么事,人群往这边一涌,如同层层海浪卷了过来,一群人正要从旁边绕过去,却被这人浪一卷,不由自主地往这边转了过来,其中一人正好撞到了刘玄的身上。
对面这人身形高挑,却异常柔软,西域外族装扮,戴着一方面纱,露出一双罕见的蓝眼睛。
“抱歉,抱歉!”察觉到对面的人是女子,刘玄先致歉道。
“是你,”对面那人看清楚了刘玄的模样,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到刘玄的腰间,今日正好挂着虎翼,露出笑意,没有出声转身离去了。几个随从也跟了上去,其中有一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刘玄。
等那人远去后,刘玄猛然间想起,这男子应该是当初在萧风关赠送自己虎翼宝刀之人。只是今日穿着服饰截然不同,又天黑灯晃,一时没有看出他来。
今天真是奇怪了,怎么尽遇到奇怪的“故人”?
刘玄一边嘀咕着,一边走着,紧走慢走回到了钟楼。上去一看,发现姐姐妹妹已经不再玩猜字迷,而是按捺不住又写起诗词来了。见到刘玄回来,琏二嫂大笑道:“哈哈,状元郎来了,你们刚才一个个像是文曲下凡,李杜转世一般,现在状元郎来了,看你们还猖狂得意不?”
惜春忙收忙脚地收拾桌子上的字卷,吐着舌头说道:“状元刘四郎回来了,还不收了诗词文卷,免得被他笑话。”
史湘云在旁边打趣道:“又不是狼来了,看把你吓得。被笑也罢,今年这上元节过得如此畅快,不写一两首诗词,如何忍得住?”
“史文痴肚子装的不是小吃美食,全是诗词,都快要装不下溢出来了。”林黛玉笑着道,转头对刘玄说道,“你休得开口说话,等我们先写完了再说。”
“不能光我们写,刘四郎也得写。写出上佳诗词来,我们也好沾着光,说不得青史提起刘四郎的佳词上作,也能顺嘴提一句我们的诗词,也是不错。”贾探春在旁边笑着说道。
“你胆子真大,连状元郎都敢算计。刘四郎脸皮薄,不好发作了,难道不怕宝姑娘吃了你?”琏二嫂拍着手说道。
“哈哈,琏二嫂说得真是有趣。”贾宝玉笑了几句,转向刘玄说道,“四郎,我们这边快要写好了,你也写快些写吧。”
“不写了,今日忙了一天,没有半点思绪,写得不好,怕砸了招牌。”刘玄连连摆手道。
众人知他好意,便不再追问,继续各自写着。大家一直玩到半夜,这才尽兴而归。
第一百一十六章 白山之远忧其君(一)
京东十五里铺,一行马车在向朝阳门方向慢慢地驶去。在中间一辆青幔宝盖马车上,坐着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清瘦的脸,下巴三缕胡子,显得飘逸儒雅。他端坐在车里,微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叫甑应澄,是提举体仁宫院总裁甑应嘉的兄长,这次奉弟弟之命来京,有要紧事办。
随着马车的摇晃,甑应澄的心也在起伏不定。对于这趟差事,他心里是叫苦不已,有些抱怨起当家作主的弟弟。这明摆着是去替人打头阵,万一不妙,第一个顶雷就是甑家了,真想不到一向精明的老二怎么会这么糊涂?他难道被枕边风吹晕了头?
想到这里,甑应澄心里就在发恨,只恨自己虽然是长子,却是妾室所生的庶子,完全没法跟正房太太所出的嫡子甑应嘉去争,只能眼睁睁看着甑家家主之位,以及提举体仁院总裁的官职落到老二的头上。真是造化弄人,要是自己执掌甑家,肯定比现在兴旺百倍。
正胡乱想着,马车却突然停了,甑应澄不由脸色一沉,喝声问道:“怎么回事?”
外面长随连忙答道:“大老爷,于管事上前去打探,马上就回来。”
“嗯,”甑应澄鼻子一哼,又坐回到原位上,微闭起眼睛。
过了一刻钟,一个男子满头是汗地跑了回来,站在马车窗口旁边回话。
“回大老爷,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十五里铺有上百官人在接驾,他们的马车随从太多了,还有数千闻讯过来的旁人,塞得满满当当,衙役和驿丁正在疏通,需要些时候。”
甑应澄脸色不由一沉。
他一行是从运河北上,在通州上岸转车,原本可以从正安门直入南城进京,再经崇文门入内城。俗语说,东贵西富,北尊南贱。南城就是普通百姓们居住的地方,甑大老爷怎么愿意从那腌臜之地穿过去,太掉身份了!所以他传令在通州上岸后特意绕了一大圈,从十五里铺入朝阳门,谁知堵在这里!
“有没有递帖子过去?说这是提举体仁院总裁甑府的马车。”甑应澄不悦地说道。体仁院是国朝太祖皇帝在金陵的潜邸,提举体仁院总裁,名义上是负责清扫照料这座龙兴潜邸,顺带着给皇室置办些江南土特产,品级也不高,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它是皇上安置在江南的耳目,非天子心腹近臣不得委任。甑府的帖子,就是阁老也要买几分面子。
“回大老爷,递过去了,只是,”于管事凑近低声道:“前面着绯袍,补云雁、孔雀的有二三十人,着青袍绿袍的上百人。我问了,说是京里的文官们来迎接从辽阳回京的烟溪公。”
“烟溪公?”甑应澄沉吟一会,脸色恢复了正常,开口吩咐道:“你派人去京里府上说一声,说老爷我会晚到,叫他们好生候着。嗯,还有,派人去贾府通报一声,讲清情况,说我明日再去他府上拜访。”
“遵命老爷,我马上去安排人。”
十五里铺,春日照耀下,还有几分暖和,在驿站外的空地里,站满了上百位官人,穿着绯、青、绿袍,补子上的各色飞鸟相映成辉。
站在最前面一排的人,都是绯袍孔雀以上的人物,刘玄只认识周天霞等几个。刘玄一直在默默注视着站在周天霞身边,跟他低声细语的那位四十出头的男子。他长得正气拂然,英采秀发,尤其那双眼睛,格外有神,偶然扫一眼过来,落在人身上居然有金石之声。
他是殿中司御史大夫、成均馆侍讲学士、天章阁学士欧阳毅欧阳学士,跟杨慎一不仅是同年,更是莫逆之交。当年太上皇秉政年间,废后另立,杨慎一上书进谏,搞得当时的太上皇和皇太后下不来台,欧阳毅是在奏折上第一个副署的人。后来杨慎一独力抗下了雷霆天怒,被安置辽阳看管,欧阳毅却上表请辞礼部左侍郎,乞骸回乡,被再三挽留后只受了天章阁学士一职,专门整理太祖、高宗两位先皇帝的文字。后今上继承大宝,这才加了成均馆侍讲学士、殿中司御史大夫等职。
只是他生性严正峻刻,刘玄刚到京城时,几次上门投贴拜访,均被拒绝。理由是他有可能被点为秋闱或春闱考官,为避嫌还是不相见得好。后来刘玄考中了进士,又上门投贴,还是被拒绝了。说刘玄若是没中试,他当大开府门相迎,现在刘玄状元及第,要是相迎反倒有前倨后恭、弃贫爱贵之嫌,还是等刘玄恩师回京,师徒再上门拜访好了。
察觉到刘玄的眼神,欧阳毅微微笑了笑,转过头去继续跟周天霞说话。
“来了,来了!”有人匆匆跑了回来禀告道,人群一阵骚动,很快又恢复正常。刘玄站在第二纵队前排,仅在大师兄鞠中玉身后。他不仅是杨慎一的关门弟子,更是科举成绩最高的学生,所以被众师兄们推举到了第二位。在他身边仅差半个身位的是户部主事鲁学良,再后面的人就是并排三行了。
第三纵队算是杨慎一的师侄们,都是第一纵队的弟子们。看到这三纵人在整齐衣服,肃正待礼,围观的人也稍微骚动了一下又安静下来了。这上千人或是进士举人,或是国子监贡生,或是京师北直隶的学子,都是仰慕烟溪公的年轻才子们。
一辆马车沿着官道缓缓地驶近,坐在车前的除了一个五十岁的车夫,还有一人。四十多岁,神情淡远纯朴,深婉不迫,目光坚毅如磐石,坐在那里腰杆笔直,如同一颗参天白山松。只是青色衣衫发黯,不知穿了多久没洗,须发散乱,真的像是从囚牢里放出来的一般。
旁人看到这副仪表,可能会有些失落。不过熟悉他的人,反倒放心了,他还是那个模样,十年的地方安置生活还是没有改变他。
“诚中!”欧阳毅率先上前,拱手朗声道。
杨慎一跳下马车,快步走到欧阳毅跟前,拱手对礼,两人对视许久,杨慎一才缓缓说道:“文则,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诚中,这些年苦了你啊。”欧阳毅感叹道。
周天霞等人一一上前见礼,寒嘘几句后,鞠中玉、刘玄、鲁学良三人领着众同门,上前躬身行礼,恭敬地说道:“学生恭迎恩师。”
杨慎一的目光在刘玄三人的身上扫过,又在其余众弟子身上扫过,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随即第三纵队,以及外围上千人齐齐躬身行礼,大声高呼:“我等恭迎烟溪先生!”声音之响,如同千山万川在遥相呼应。
第一百一十七章 白山之远忧其君(二)
杨慎一携家眷回京后,先是暂居崇文馆。当今圣上五日三次接见,圣眷隆重。太上皇和皇太后也在内北苑居所处设宴,款待杨慎一一家,君臣相得。
第六日,宫里传下中旨,将一处犯事没官的伯爵府邸赐予杨慎一合家居住。第七日,中旨下,复杨慎一从四品奉朝大夫,授国子监祭酒一职。内阁只是商议了半日,便以“三省同奉圣旨”名义正式行制,明发天下。
杨慎一当年时为正五品的中书主事,被贬为从八品悰州参军录事,交辽阳地方看管,过去十年了,起复回京,擢升一阶也不为过。再说了,太上皇都没说什么,自己何必来当这个恶人?
原顺安伯府,现国子监祭酒杨府深处的书房,坐着三人,正中是杨慎一,左手边是欧阳毅,右手边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相貌俊美超群,身形瘦高清越,眼角间总是浮现着两三分傲气。他名作吕知淳,字齐贤,闽海行省建宁州人士,杨慎一同科探花,现任通政司副使。
“此次诚中回京运作,有惊无险,还算是顺利。”吕知淳笑眯眯地说道。
“诚中回京,是一个好的开端。圣上励精图治,斥妄显正就在当下。有了诚中,我等必定能够匡扶朝政,辅佐圣明天子,兴利除弊,造就大同之世。”欧阳毅慷慨激昂地说道。
“是啊,大同之世。”杨慎一喃喃地说道,随即微眯着眼睛说道,“前几日圣上召见,话里的意思,他对现下的内阁有几分不满。前几年,河西关中大旱、河南行省水灾,内阁尸位素餐、碌碌无为,差点酿成大祸。今上甚至说出了鸡栖凤巢之语,不满之心可见一斑。”
“内阁原本还有一位韩相爷,可惜一场假进士案连累他请辞回乡。现在政事堂和内阁的相爷阁老们,左一个点头相爷,右一个纸糊阁老,再配上几位泥塑尚书,配齐了六位‘万岁相公’,整整齐齐的‘知道内阁’。”
听了吕知淳的笑话,欧阳毅摇头叹息,杨慎一却是仰首大笑。他当然清楚这里面的意思。“知道内阁”指的是现在的政事堂内阁除了会批一个“知道了”,绝不多事。“万岁相公”说得这些相爷阁老们除了行礼喊万岁个个争先之外,其余的事都缩在后面。
“好在太上皇和皇太后已经移宫,朝政大局已定,现在诚中也回朝了,用不了多久,就是众正盈朝,政通治清了。”
看到欧阳毅一脸的神往,杨慎一和吕知淳都没有作声,静寂了一会,吕知淳突然开口道:“杜云霖要回京了,你们知道吗?”
“春震也要回京了?”杨慎一有些诧异地说道。
“是的,我听说圣上中旨已经下到内阁,拟擢为尚书省中丞,判度支司。”
“春震有通计天下经费之才,官用足而民不困之能,举他判度支司,圣上也算是人尽其才。”
“诚中,春震之才,满朝皆知,只是他一直碾转地方,魏相几次举荐,都不得入中枢,就是因为他曾经与平章国事卢相有隙。”
“卢老匹夫,”杨慎一的眼睛里透出寒光。
欧阳毅和吕知淳对视一眼,没有搭话,两人都知道杨慎一与卢文韬的恩怨,估计这辈子是解不开了。
“卢相已经三次上表乞骸骨,圣上不允,最后一次却是叫上书房转到内北苑。等了好几日,太上皇才传下恩旨,赐卢相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赐卢府诰命‘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以及‘吉祥如意’笔锭紫金锞十锭,‘吉庆有余’银锞十锭。”
听完吕知淳的话,欧阳毅不由眉头一皱,“这赏赐有些逾制了,卢公身为首辅相公,却也不过正二品。这些赏赐都是给公侯以及三公三孤的规格啊。哦,”他一下子明了过来,“既然如此,卢公去相告老已成定局。太上皇还是念恤老臣,想让卢公荣尊善终。”
“呵呵,卢相想善终倒是可以,想荣尊告老,难啊。圣上登位以来,卢相心里的那杆秤有点偏啊。”吕知淳摇着头冷笑道。
“不说这些了,文则,齐贤,这是我在辽阳所思所想的一些治政举措,想请你们指正一二。”
杨慎一拿出两叠厚厚的纸卷来,递给了欧阳毅和吕知淳。两人接过来后,就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细细地看了起来。
看了半个时辰,欧阳毅的脸色是越来越凝重,吕知淳却是先震惊,随即转为惊喜。
“治国如烹小鲜,当慎重谨持。而今朝政确实弊端积多,但需先正人心,再肃吏治,方可革新。诚中种种举措,却是雷霆之革,可一旦选人不端,行事用急,恐有急功近名,矫情立异之嫌,有病民伤国之祸。”
“文则所虑极是,我也顾忌这些,才需你和齐贤等同贤指正纠偏。”
“诚中,这文卷我先拿回去,仔细琢磨,一一列出条款,供你参考。”
“多谢诚中。”
过了一个时辰,书房里只有杨慎一一人,他坐在屋里,眯着眼睛看着窗户里透过来的阳光,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京师的阳光,比关东的阳光要暖和多了。等了一会,只见下人引来了一人,却是刚刚跟欧阳毅一并告辞的吕知淳。
“文则回府去了?”
“回去了,我看到他马车出了坊,上到普庆街,这才回转过来。”
“咳,文则忠信孝友,恭俭正直,是大德大贤之人,只是太过迂腐方直。”杨慎一叹息道。
“文则是有德有大学问的人,只是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们那些人,只爱闭着门说道理。开口仁政,闭口德化,却无半分可行之策。所以治学问可以,诚中要想让他鼎助变法革新,却是强人所难。”
杨慎一默默无语,静待了一会才开口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等变法革新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要建立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明人伦,循天理的大同之世吗?”
“诚中的意思我明白,行事治世我们来,教化伦理,自然要靠文则他们了。”吕知淳笑着说道,随即转移话题道,“诚中,你这变法革新之举,还需更多志同道合之人,更需圣上的鼎力支持。”
“我跟圣上细数过这些举措,今上颇为赞许。我听得出来,他想用杜春震清厘积欠,用我整肃吏治,以这两样为引子,清正整个朝政。”
吕知淳脸色不由一喜,“既如此,正是我等大展宏图之时。”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题转到了他们各自门下的学生弟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白山之远忧其君(三)
“诚中,你教出的好弟子啊,真是羡煞我等啊,以后必是我等的臂助啊。”
“齐贤,实不相瞒,对于这个关门弟子,我的心里还有些发怵。”
“诚中,你这话什么意思?”
“或许只是直觉吧。”杨慎一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来。
“这世上,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那年我一家被安置在辽阳,虽然还有从八品官阶在身,可是严旨天威下,众官侧目,避之如蛇蝎。所以有刀笔小吏,揣测上意,一味地刻峻急厉,逼得我一家困顿窘迫,几乎要闭门自缢,了却残生。幸得刘奉国受当时还在潜邸的圣上所托,对我是多加照拂。斥退酷吏,善加安置,才有我一家这十年的安稳日子。”
说到这里,杨慎一微眯着眼睛,回忆道:“当时我成了白山书院的山长,刘持明也只是**岁的童子,却长得跟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一般。他跑到书院里,径直找到我,开口就说,烟溪先生,听我父亲说,你是这天下最有学问的先生?”
听到这里,吕知淳不由仰首大笑起来,杨慎一也忍不住莞尔,直在那里摇头。
“当时我只能说,这只是奉国将军的缪赞。谁知那刘持明接着又来了一句,先生的文章他都一一看过,觉得其父所言不差。”杨慎一说道这里,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他开门见山道,他一直想拜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做老师,而今有幸遇到了我,就想拜在我门下。那时的我有些心灰意冷,已经绝了收徒授业的心思,便一口回绝。谁知此子就跪在我门前,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我找人打听了刘持明的过往,才知道他是关东有名的神童。他世代将门,却三岁能跟读《千字文》,五岁开始习武之时能自读《论语》。”
吕知淳听到这里,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们这些才学高绝之人,小时候谁还不是个神童?就拿吕知淳本人,三岁背唐诗,五岁开蒙跟着老师读《四书》,也是闽海行省有名的神童。只是像刘玄这样自学外加文武双全,就真的有些匪夷所思了。
“齐贤,你知道持明此子最让我器重的地方在哪里吗?”
“文武兼备?”
“非也,非也。”杨慎一摇着头说道,“是他身上的自信,那股子舍我其谁的气势。”
说到这里,杨慎一眯着眼睛说道,“正是这股子气势,所以持明才会养出坚毅果敢,才会在战场上无惧前敌,有着陷阵先登的勇往直前。这股子气势,正是我等顾前虑后的文人最缺乏的。否则的话,他如何能在东华门前,喊出了‘国朝养士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听到这里,吕知淳也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道:“诚中兄,不瞒你说,当日我听到这一句,也是气血上头,恨不得冲到东华门前,一头碰死在宫阙外面。
说到这里,杨慎一念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诚中,这是?”
“齐贤啊,这是我那弟子代我回故里祭拜恩师,在江南京口入运河时做的半阙词,那时他才十五岁啊。”
吕知淳不由脸色一变,“气吞万里如虎,十五岁,诚中,此子有王霸之心。”
“是啊。我当时一时激荡,收下了这个关门弟子,现在想来,也不知是福是祸。此子志向高远,心思深沉,我教导他三年,却不知他到底想的什么。有时候,我半夜惊醒,觉得此子颇像一先人。”
“谁?”
“前周神武帝!”杨慎一一字一顿地说道。
无数个焦雷在吕知淳的头上滚动炸开。
他知道好友杨慎一很是推崇前周神武帝,对这位千古一帝非常了解,而今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是有所思。如果比照其他人还好说,只是这前周神武帝太特殊了,在道教和民间万民里,已经被神化为“紫微北极玉虚大帝”,上统诸星,中御万法,下治酆都,直接成为诸天星宿之主,“神王之王”。
而在众文人士子心中,更是绕不过的一座万仞高山。虽然远离六百年,但他留下的十万里疆域,三省内阁政制,还有完整严密的科举国试,种种良政,就算后世的众多儒生不满他的诸多举措,也必须歌功颂德,赞一句千古一帝。
现在杨慎一突然爆出这么一句,自然不叫吕知淳心惊胆战。
“诚中,慎言!”吕知淳脱口而出道。
“我知道此言大不妥。只是这句话在我心里深藏了好几年,实在憋不住。今日能在你面前说出来,真是说不出的畅快。”杨慎一长舒一口气道。
吕知淳默然无语,他知道,像杨慎一这等才志绝高的人,最怕的就是无法掌控或预测的人和事,而他又何尝不是。
“齐贤,”杨慎一突然又开口道,“我那怜儿的事,你应当也知道了吧。”
吕知淳眉头连连跳动,好容易才安定下来,迟疑地问道:“诚中,你真没跟持明说起过此事?”
“齐贤啊,你觉得我有脸说吗?”
“那他怎么知道的?”
“这才是我心里发怵的原因,此子平日里心静如古井,却能明映万物。你知道他将身上佩戴的宝刀改名为什么吗?”
“不知。”
“井中月!这臭小子,你听他取得这名字。”
“古井止水,却能明映天地。诚中,你这徒弟,果真有神鬼莫测之玄啊。”
“变数啊,齐贤,有时候我在想,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这持明,或许就是那难以捉摸的玄一吧。”
“齐贤,此前你说的对。”吕知淳思量许久,缓缓地说道,“顾前虑后是我等读书人最大的弊端,不管持明这变数,既然我等到了今日这步,难道就要缚脚不前了吗?”
杨慎一的脸上又恢复此前的平静,语气却无比地坚毅,“不,我已经荒废了十年,时不待我,前面无论是龙潭虎穴,还是深沼悬崖,我当走下去,无怨无悔!”
吕知淳的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来,“这才是我认识的杨烟溪!”
这时,有家人在书房门外禀告道:“老爷,四郎来了,三哥儿出门相迎,正往书房里来了。”
杨慎一还没开口说话,吕知淳却开口笑道,“哈哈,诚中兄,你门下的罴虎,还有你家里的麒麟子,今儿凑成了一对,还不快些请进来,让我仰慕一二。”
“你这促狭鬼儿,那有师叔的样子?”
正说着,刘玄和一白袄少年郎并行走进院子来,刘玄雄迈气阔,少年郎俊美洒脱,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说说笑笑,联决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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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庙堂之高思其民(一)
杨翯,字灵台,是杨慎一的幼子,喜穿白衣衫,人称白鹤公子,不过左右亲近的人都唤他为杨三郎。
从刘玄拜杨慎一为师后,两人便相识,时常在一起玩耍。年纪相仿,心气相近,成了好友。只是杨翯本是不足月出生,幼年时又因为父亲被贬,过了两年苦日子,大病了数场,身子骨一直羸弱。也曾经下场试过,虽然才学甚高,有乃父之风,但身体太弱,几次州试和院试都晕在场上,熬不到终场,只能草草了事。三番五次,杨翯也绝了科试的念头,闭户在家钻研学问。
“四郎,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我原本以为你制义策论已经可以雄视天下,却不想你的诗词却是如此出色,尤其那些词,足以流传千古。”
“我这是某一天,一道灵光从天而降,让我突然开了窍!”刘玄笑着打趣道,“三郎,我这是开玩笑了。此前在恩师面前受教,只管用心学习就好了,对诗词也没有怎么用心。后来进了京城,投身这名利之场,需得扬名立万,以壮声势。而扬名,写诗词最便利快捷不过了。所以才有那一首首诗词,沾名钓誉而已,让三郎见笑了。”
“以诗词求声扬名,却是无奈之举。文林仕途就是这样的陋习,从前唐年间开始,这风气已经千百年,李杜白三位如此大贤,也免不了此俗,我等焉能奈何?”杨翯摇着头说道,“只是再陋习俗例,也难掩四郎这妙绝天下的才气。看了你抄录给父亲的诗词,我几近绝了以后再做诗词的念头。”
确实,看了刘玄那一首首诗词,再对比自己写的,真的很让人绝望。
“三郎缪赞了。你是素知我的,功利心盛。学习制义策论,全然为的是这科试三关。而今中试一年,策论还偶作几篇,制义却是抛之脑后,弃之如敝履。这会儿恩师要是让我做一篇制义,只怕一顿戒尺是逃不离的。”
杨翯忍不住也跟着大笑起来,笑罢,他看着刘玄摇头道:“果真是率真灿漫的刘四郎。”顿了一会,杨翯继续说道,“这次来京,我早早想好了,托拜在欧阳师伯门下。”
“这京师里论治学问,升澜先生确是翘首。我听闻圣上要点升澜先生为国史馆领馆学士,总编撰官,修编《周史稿》,正式定为国史,真可谓众望所归。”
“是啊,父亲曾言,论博学治史,升澜先生远胜他数倍,可傲视天下文林。”
两人说说笑笑,穿过了前院,往书房走去。
“四郎,听闻世叔给你定了一门亲事?”
“是的,金陵薛家之女,相貌品行,我甚满意。”
杨翯不由眉头微微一皱,深深地看了一眼刘玄,却没有开口追问下去。
“三郎,我也听闻恩师给你定了一门亲事,末轩公的幼女?”
“是的,父亲跟末轩公书信往来,去年年末时节就定下了。还不是听闻四郎定下了亲事,家父有些着急了。”
“三郎,如此说来,你还没见过末轩公的姐儿?”
“没见过,高矮瘦胖一概不知,只是听闻家父言及过,相貌端正,擅长女工。”
这回轮到刘玄看了杨翯一眼。
杨慎一正妻生有三子。长子杨爵十七岁中举人,进士不中,便候补待选。只是刚好遇到其父杨慎一被贬,受到了牵连,被故意选为广南西行省柳州怀远县主簿。结果刚走到湖广南省的道州,就中了瘴疫,一命呜呼。而当时负责选官的吏部尚书正是“弹杨主将”卢文韬。
次子杨雉早早被打发回江南西省故里,照看祖坟老屋,也在那里成了亲,妻室是昆林公的嫡孙女。前两年中了举人,没有出来做官,算是一名地方士绅了。
所以杨慎一夫妇最宠爱,也最器重的就是这幼子杨翯,一直带在身边,估计就算将来成了亲,他们两口子也还是会跟随在身边,侍候二老。只是这天聋地哑的婚配,真的好吗?万一不如意,还能离合不成?恩师也丢不了这个脸啊。
两人说着便走到了左院子,正好看到杨慎一和吕知淳站在了书房的门口,刘玄连忙站立好,整理好衣冠,双手合放在腹部,快走几步,来到杨慎一跟前,然后躬身行礼,朗声道:“学生刘玄,见过恩师。”
杨慎一轻抚着胡须,满脸的欣慰,点头道:“甚好!四郎有这番出息,我甚是欣慰,总算没有辜负刘奉国的托付。”
“师侄刘玄见过吕师叔。”刘玄又给吕知淳见了礼。他跟这位师叔交往得比较少,他前年进京时,吕知淳正在镇抚湖广南省五溪蛮作乱,去年年底才回进京。上门拜访了两次,都是心智绝高、城府深沉的人,交往得反倒没有周天霞那么亲近。
四人在书房里坐定后,寒嘘了几句,吕知淳突然提及到了杨慎一的变法革新的事情。
杨慎一只是看了吕知淳一眼,没有另说什么,把一份文卷递给了刘玄。
刘玄细细看了一遍,斟酌着说道:“恩师,你这革新变法涉及甚广,何不择一州县先试行一番,观其成果优劣,加以纠偏归正。再择大江南北、河岭东西若干不同的州县,再试行一番。”
“试行?”杨慎一默然一会,断然道,“时日太久,我难待矣。”
吕知淳双目透出精光,盯着刘玄看了好一会,转头对杨慎一道:“诚中,四郎此议却是老成持重之举,你说的时日太久,却不是问题。诚中,你现在还只是国子监祭酒,不是中书侍郎。”
杨慎一眼睛不由露出黯淡之色,长叹一声道:“确实是我太急了。十年的荒废,让我有些着魔了。”
随即又正色道:“四郎,你叩阙移宫,虽有大功,但与制有逾越之行。拖了这两三月,处分也该下来了吧。”
“恩师说得正是,学生接到宫里的传话,圣上的意思是将我‘逐出京师,任职地方’,以示惩戒。”
每一科的庶吉士,尤其是状元郎、榜眼、探花这三位,一年观政期结束,按惯例基本上是到中书或门下省任职,养望两年,待到下一科春闱来临之前,外放地方为一州堂上官。现在要被直接外放到地方去,当然是一种惩戒,而且还是不小的惩戒。
“去哪里可有眉目了吗?”杨慎一微眯着眼睛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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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庙堂之高思其民(二)
“学生斗胆揣测,可能是东南三吴,具体哪个州县,却真是不知了。”
“东南三吴?”杨慎一的双目眯得更深了,“我看过邸报,这两年那边的倭乱闹得有些凶啊。”
“诚中所言极是,四郎虽是状元郎,但是军将世家出身,深知兵法军事。万一有什么临机之事,届时要军机班和五军都督府发兵符,也好说话些。圣上圣明啊。”吕知淳在一旁附言道。
“真的只是备倭乱之事吗?”杨翯突然说了一句,书房里陷入了一片寂静。刘玄继续坐在那里,保持着恭敬的态度,只是双目望向虚空,保持着缄默。
杨慎一和吕知淳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淡淡苦笑。
“四郎,听说你利用这两三月闭门待罪时光,编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
“正是,下月要刊行,原本想着请座师钟大人和周师叔写序,而今恩师来了,学生就厚着脸皮,想请恩师给写篇序。”
“你到会顺杆爬啊。那你先把文稿给我看一遍,要是粗鄙不堪,不仅没有序,刊行也休想,免得坏了我这一门的名声。”
“学生记住了,回去就派人把书稿送过来。”
“你啊,”杨慎一摇了摇头,又问道,“听说你收了一个弟子?”
“是的恩师,学生斗胆收了一个。”
“你倒是脸厚啊。那时的你,都还只是国子监的贡生,连举人都不是,居然大言不惭收徒,也不怕被人耻笑?”
“恩师知道学生的,一向是胆大脸皮厚。况且秦钟虽然天资一般,但也勤勉用功,不怕他辱没了师门名声,所以顺手就收下了。要是恩师不满意,就算是弟子个人所收的弟子,不列入师门中。”
杨慎一默然了一会,脸上浮现出难得的微笑,“那孩子还算用功,且已经中了秀才,也不算辱没师门。你已然中了状元郎,光耀了师门,收一两个弟子又何妨?选个黄道吉日,带那孩子来认了师门吧。”
“谢过恩师。”刘玄连忙起身拱手谢道,“恩师,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学生可能不日要出任地方,秦钟也不好跟着学生离京,但学业耽误不得,所以想请恩师指定哪位师兄代我辅导一二。毕竟是学生的首徒,要是将来下场未中,学生也没脸了。”
“哼,哼,你这没脸没皮的,还怕没了脸?”杨慎一鼻子一哼道,默然一会又开口道,“三郎在府中也无事,就替四郎代劳些时日吧。”
刘玄不由大喜,杨翯虽然跟自己年纪相近,却深得其父真传,尤其在制义、策论上,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自己平日里还比不过他。有他代劳,秦钟算是撞大运了。
“谢过恩师了,谢过三郎了。”
“你先莫轻飘飘的一句谢字了事,我代你劳心劳神教弟子,人事少了可不行。”杨翯在一旁笑道。
“三郎放心,我要是真放了东南三吴,我一定买上一筐黄山松皮宣纸,一盒善琏湖颖笔,数十方宣徽松烟墨,遣人快马送予你。”
“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刘玄斩钉截铁道。
两人相继大笑起来。杨慎一、吕知淳坐在旁边看着,含笑不语。
过了一会,刘玄请杨翯带路,前去给师母行礼,离开了书房。
“诚中啊,你这弟子,果真让人琢磨不定啊。明明是新科状元,新晋的庶吉士,却跟几十年的官油子一般,话里全是机锋啊。”
“是啊,我跟这弟子说话,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吕知淳不由眼角一跳,迟疑地问道:“诚中,你跟四郎有隔阂,是不是介怀他军将世家的出身?”
“非也,我一向都是有教无类。我心有隔阂,是这四郎,”杨慎一犹豫了一会才开口道,“他似乎不大赞同我那大同之世的志向。”
“什么!”吕知淳一脸的诧异,随即又缓释道:“此子有王霸之心,志向自然高远,与诚中之志不合,倒是有可能。”
“齐贤啊,此前我说四郎此子,胆大脸皮厚,何止如此。他十二岁就上阵杀敌,见过血,了结过性命。杀伐决断,心冷性狠,如狼似虎,是我们这等只知捉字摘句的文人所远不及的,我担心…”
杨慎一欲言又止。
吕知淳默然了一会,点头道:“王太尉阴山北点检差事的传闻,我听说过一二。如果属实,那四郎此子就真如诚中所言。只是我观此子,对诚中你甚为恭顺敬重。”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十数年的顺逆颠沛,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心,才是这世上最难的学问。”杨慎一眯着眼睛,叹息声在窗户里透过来的阳光下,和着飘浮的微尘,回荡在屋里。
与此同时,在贾府荣禧堂花厅里,正中坐着贾母,左右下首坐着贾赦、贾政和贾琏,正在议事。
“昨儿甄府大老爷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们说说该怎么办?”贾母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孙,一个个坐在那里做闭口禅,便点名道,“老大,你先说说。”
“老太太,贾府跟甄府是老亲,从高祖那会就已经是生死之交,这些年又一直结亲,联姻不断,真的难分彼此了。现在甄府有事求到门上,我们能袖手旁观吗?再说了,”贾赦悄悄看了一眼贾母,继续说道,“甄大老爷也明言了,有重谢。我算了算,少说也有六七万两。这人情卖了,银子也有了,何乐而不为呢?”
“老二,你也说说。”贾母不动声色地继续点名。
“老太太,今儿内阁已经下‘三省同奉旨’的制文了,擢中都留后杜云霖杜大人为尚书省中丞,判度支司。我还听说,圣上过些日子还想让他兼任户部尚书。”贾政缓缓地说道,“这明摆着圣上是要杜大人清厘国库积欠、地方亏空。老太太,杜大人的手段,大家伙都是知道的。当年杜大人奉旨治河南行省水灾,他一口气把三多百名作恶犯奸的奸胥滑吏、凶差恶役全部填在河堤里,夺罢了数十位官吏,流放了上百家劣绅恶霸,就是忠廉亲王的外戚也被请了王命旗牌给斩了,一时被称为‘杜阎王’。”
顿了一下,贾政又继续说道:“现在杜大人主持此事,我们如何敢凑上去?”
贾赦却在旁边接言道:“只不过一个从三品微末小官,就吓得我们连老亲都不顾了?说出来,人家怎么看我们荣国府?”
“从三品殿上堂官都只是微末小官,大老爷真是好大的口气。”贾政没好气地说道。
贾母看了一眼这两兄弟,低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转头问贾琏道:“琏哥儿,你也给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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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庙堂之高思其民(三)
贾琏抬头瞄了一眼,看到自己的父亲瞪着那双三角眼看着自己,自己叔叔的脸上却满是急切。他斟酌了一会,恭敬地答道:“老太太,此事关系到老亲甄府,又涉及到历年积欠这等朝堂大事,孙儿作为一介晚辈,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一切听长辈们的吩咐。”
贾赦的脸上露出满意,贾政却是一脸的失落。贾母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复杂,她盯着贾琏看了好一会,突然笑了笑,又开口了,“既如此,老大,你出面去帮帮甄府大老爷,各处世交那里你多跑跑,多给说些好话。”
贾政听出味道了,不由长舒了一口气。贾赦却坐蜡了,他顶着一个空壳子一等将军,平日里没事时,大家多少会给几分薄面,尊称一声荣国府大老爷,可真要见了真章,谁理你?且他一向只是在家里作威作福,甚少出门办事,外面结识的都是些狐朋狗友,真要去官面上办这等正事,恐怕连贾琏都不如。让他去帮衬甄府大老爷,贾母也真想得出。
贾赦眼珠子一转,迅速把目标定向了贾琏,一边目光飘向对面的儿子,一边盘算着,待会如何大发父威,把这事强压给贾琏,自己只管做甩手掌柜就好。可惜贾母接下来的话却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
“琏哥儿,姨老爷姨太太一行什么时候动身?”
“回老太太,姨老爷姨太太前几日遣人来报信,说是定下了十六日动身,算起来还差四天。”
“黛玉的行李都准备好了吗?”
“回老太太,都收拾好了。”
“那就好。黛玉到我们家都三四年了,也该回去看看她老子了。趁着薛府这次回金陵,大家一路上也好有个伴。琏哥儿,这一路上可要好生照顾黛玉,要是瘦了病了,我可不依。”
“老太太放心。这一路南下扬州,都是沿运河坐船,无风无浪,安稳地很。且姨老爷一路上都带着有郎中大夫,老太太且放宽心。”
“那就好。这一两年,府上的外事全靠琏哥儿张罗着,辛苦你了。你们两口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阖府上下真真少不了你们两个啊。”
“老太太这么说,真是羞煞孙儿了,这些都是孙儿和孙媳妇该做的事情。”
说完话,贾琏急匆匆地回到自己院里。刚进院门就看到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等几个管家媳妇,还有几个管事婆子,都在院子里站着,听琏二嫂训话。看到贾琏进来了,忙不迭地行礼:“见过二爷。”
贾琏点点头,自进去屋里,平儿和两个丫鬟跟了进去,帮忙解衣收拾。贾琏看到在眼前晃动的平儿的那张脸,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忍不住在她鼓鼓的胸脯上掏了一把。平儿轻轻地打了打贾琏的手,指了指门口。贾琏眼珠子一转,却是想到了个好主意。
过了一会,琏二嫂遣散了几位管事媳妇和婆子,也走了进来。
“什么事?这般大张旗鼓的?”已经解下外套,换了一身衣衫的贾琏坐在那里喝了一口茶,悠哉地问道。
“还不是宝兄弟,听说他的林妹妹要回扬州,在那里闹腾着,非要跟着南下。他可是老太太和太太的眼珠子,怎么肯放手让他随了去。所以就在那里吵啊,闹啊。我把几个管事的叫来,交待几句,万不可掉以轻心。这位宝二爷,老太太宠惯了,无法无天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万一让他偷溜出来,自个南下扬州,那就是捅破了天。”
“嘿,娘子这么一说,还真觉得宝兄弟能干出这事来。这样,你把他跟前得用的那两三个小厮,比如叫茗烟的,只管支开,打发得远远的。只要这样,保证宝兄弟寸步难行,出了门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琏二嫂一拍手道,“还是爷厉害,一下子就切中了要害,待会我就叫人去办,找个由头把茗烟那几个小厮打发到庄里去段时间。”
贾琏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娘子,跟你说件事,这次南下,我打算带平儿一起去。”
正在忙碌的平儿一下子愣住了,呆着那里跟个傻子一般。琏二嫂的脸却像是裹上了层寒霜。她那双杏眼看了看平儿,又看了看神情自若的贾琏,冷冷地问道:“二爷这是怎么了?以前可从没带过侍妾,这回子怎么一下子开了窍?”
“这回不一样,我要送林姑娘去扬州。我跟她虽然是亲戚,可毕竟男女有别,许多事不方便。”
“不方便,不是还有丫鬟吗?林姑娘不是有紫鹃等丫鬟陪着吗?”
“丫鬟是丫鬟,服侍林姑娘的事我不担心。可总要有人嘘寒问暖,陪着说会子话,还有些女儿家的事情,总不能我事事过问做主吧。”
琏二嫂不由一滞,眼睛转了转,又说道:“不是还有薛姨妈和薛姑娘吗?”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贾琏打断了。
“那是薛家,我们贾府一人不出,就我一个爷们,算什么事?传出去,外人指不定会怎么说我们苛刻林姑娘呢。要是你不放手平儿,我去老太太那里讨个人吧。”
听了贾琏的话,琏二嫂心里的算盘开始飞快地扒拉着。
二爷说的没错,贾府是得出一个女伴,陪着林姑娘说话解闷,处理一些女儿家的隐秘事。这事就是摆到贾母跟前,贾琏也是有理的。到那时,自己落个苛刻不顾亲情的恶名不说,真要是让贾母指了个不知根底的“狐狸精”,那才是祸事。既如此,还不如把平儿派去跟着,自己心里多少有个底。
“也罢,既然是正事,我也没有什么舍不舍得。平儿,你就跟二爷去一趟扬州,路上多陪陪林姑娘,也帮我盯着二爷,免得污七八糟的脏货往他床上爬。”
平儿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只是讷讷地应道。琏二嫂看到这个模样,却是认为她喜极而呆,心里更恨,手心被指甲掐出好几道血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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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庙堂之高思其民(四)
过了几日,薛家一行启程回金陵,刘玄带着长随一直送到通州码头上。
“四郎,内阁下制了?”
“是的薛世叔,内阁已经明发天下,授正七品宣议郎,领殿中司侍御史,充任分巡浙东行省杭秀越明温台诸州监察御史。”
熟知国朝官场规矩的薛规不由眉头微微一皱,这官职有些玄机啊。
殿中司侍御史是惯例,意味着刘玄虽然出任地方,但依然是京官身份,这是庶吉士的特权,只要不被贬褫,以后的仕途里都会有一个相符的京官身份,别的同僚是羡慕不来。
分巡浙东行省秀越明温台诸州监察御史,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巡察御史。虽然只有正七品,却位高权重。首先他是“奉旨代天子巡狩”,地位尊崇;其次,“凡州县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大事奏裁,小事立断”,职宽权重。但是责任也重大,“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赃从重论”。
且这份官职也指定了刘玄巡察的范围,浙东沿海的杭、秀、越、明、温、台六州。薛规自有自己的渠道,知道“贤婿”刘玄的任命出自圣上的御笔钦点。即如此,圣上确实有让刘玄整饬沿海兵备,以治倭乱的意图。
可是为什么不加武职,好直接受领兵权?没兵权如何治倭乱?
薛规是知道的,贤婿刘玄五岁时因其父立大功,有恩旨荫正九品昭武尉。又十二岁开始上阵杀敌,累积军功,数转为从六品忠武使。这些都在左军都督府里记得明明白白的。后来为了东华门唱名,锁厅投试。但他这军职身份还在啊。
或许是圣上不想刺激某些人。薛规对浙东沿海诸州的倭乱略有耳闻,想必这些消息应该也传到圣上耳朵里了。
想到这里,薛规眉头一挑,今上终于开始展露“天威”了。隐忍了近二十年才缓缓亮出不为人知的一面,应该不是一位简单的主,怕是不好伺候啊。
定了定神,薛规继续问道,“四郎打算什么时候赴任?”
“回世叔,我还要投贴进宫,去御前谢恩。再去吏部和门下省领执照和旗牌,需得有个十来日,预计三月初出发。不过我已经定计好了,丫鬟和部分家丁走运河南下,我跟天德、豫春、友德、国胜,还有重明、传嗣等人,直出北直隶天津镇海港,乘海船先去金州,在那里见见我三四年未见的大哥大嫂。再转乘海船,南下直趋浙东,在余杭上岸,先去浙东行省布政司投了文书,尔后去上任,巡视地方。”
“走海路?四郎能乘船吗?”
“仅能不晕船而已。正是我不擅操舟弄帆,所以才要走一遭这海路,好好亲身体验一回。”刘玄笑着答道。
薛规看着满脸自信的刘玄,听着他说出的这句话,不由心里一声长叹。自己这位姑爷能中状元,绝非侥幸之事。“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太史公此言确实有理啊。
“贤侄此去三吴任职,多有艰辛,我无以相送。此前托了好友在江南苏州觅到几位高人巧匠,费了半年时日,方才打造出这么一把苗刀,赠予贤侄,防身杀贼。”
薛规话刚落音,随从捧上一方长盒,立在旁边。薛规推开木盒盖子,捧出一柄总长五尺的长刀来。刀鞘漆黑,直长微曲。
刘玄恭敬接过刀来,握住约一尺二寸的刀柄,轻轻抽出刀身来。只见刀身居然长三尺八寸,只是稍微带一点弧度,更接近于直刃,刀尖无比锐利,闪着摄人的寒光。
双手握住粗厚的刀柄,刘玄后退了十几步,轻轻地挥动了几下,又轻轻地搽拭了一下刀刃侧翼,无比地锋利,差点就隔空破了他的手指头。
“世叔,此刀又名细刀、长刀或千牛刀,因为形如苗禾,所以被军中称为苗刀。前周太宗年间盛行,从前唐大刀和仪刀变化而来,兼有刀、枪两种兵器的长处,且可单、双手变换使用。临敌运用时,辗转连击、疾速凌历、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势如破竹,有前唐陌刀之凶猛,却更轻便好用,步军率先和陷阵勇士最喜用。”
听完刘玄的解说,薛规哈哈一笑道:“贤侄,这些道道我却是不知,我只知此刀是苏南高人能匠以广南东省佛山坠子生钢,加以灌钢炒炼法,历经数十天的浇淋叠打方得。成刀后工匠试过刀,重叠六口开膛的生猪,可一刀劈为两截。”
刘玄小心地将刀身收回刀鞘里,双手接过此刀,递给了身边的徐天德,然后躬身拱手,肃色行礼道:“多谢世叔赠刀!”
上阵杀过敌的刘玄深知,有一口好刀,等于多了半条命。
这时薛规含笑低声道:“此刀虽是工匠打造,但这刀囊却是宝钗一针一线缝制而成。”
刘玄脸色一正,拱手对着不远处的座船,行了一礼,“玄,谢过宝钗妹子。”
“四郎客气了,愿君此去一帆风顺,扶摇青云。”脆生生的声音从座船帷幔后面传了出来。
薛规抚着胡须,含笑不语,一脸的欣慰。旁边的薛蟠却在嬉笑,但是却不敢出戏言。
这时,贾琏也上前来,双手捧着一张弓递上前来。这张弓弓身雕有花纹,更有金银珠玉等珍宝装饰,珠光宝气,闪烁耀眼,显得无比珍贵。
“四郎赴任地方,我夫妻二人也无以相送。前些日子,偶然间淘得这张宝雕弓。四郎骑射了得,正好用得上。”
刘玄接过来,稍微用力一拉。他是行家,一上手就知道这把弓华而不实,还不如一张格弓。不过贾琏的好意,他也不好推却,便笑着说道:“好弓,果真是一张好弓,谢过琏二哥。”
寒嘘几句,刘玄也有空挡跟丘好问和姐姐叙话了。
丘好问只是三甲同进士,一年观政期满,擢升从八品承事郎,授湖广南省岳州通判。岳州虽然只是下州,但地处大江之畔,是为通衢要冲,所以这官职也算可以,比其他的同科三甲同进士强一些。
主要是他父亲丘奉诚点了学政,迈过了官场一道大坎。尤其是这岭东省,是文贤先师和兵家圣师的故里,这一省大宗师的尊荣仅次于南北直隶和东西中三都的提点学政。丘老爷岭东学政期满,就地擢升岭东省转运使。就任粮台不到半年,上司岭东布政使丁忧开缺,丘老爷直接署理藩台,一跃成为一方封疆大吏。所以选官的吏部怎么也要买几分薄面。
丘好问已经在东华门叩谢了天恩,去吏部领了文书执照,正是去赴任的时候。他们两口子计划好了,一同南下,先到了历城,拜见了父母亲,已经怀孕三个月的三娘子留下,丘好问带着幕僚和随从再继续南下。在京口转江舟,逆江而上,过武昌直入云梦湖,溯洄湘江,在潭州的湖广南省布政司投文,再去岳州赴任。
三娘子拉着刘玄的手,还未开口已经是泪眼婆娑。而今姐弟又要天各一方,下次相见不知是何年何夕,如何不叫三娘子悲切。
“姐姐莫悲切,小心伤了身子。”刘玄陪着笑劝道,“我是个不安分的主,说不得哪一天寻个由头就跑去历城,见你和小侄儿,到时姐姐可不要嫌我烦。”
三娘子噗嗤一笑,“你这猴儿,尽哄我开心。”
寒嘘一番,时辰也到了,众人纷纷上了船,向岸上的刘玄等人挥手告辞。船工们扬帆撑篙,驱动着四艘座船依次离开码头,沿着河道缓缓向南而去。
刘玄站在岸边,目送着这四艘座船慢慢地消失在暖春的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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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万里海路波难平(一)
“平顺甲六号”是一艘两桅的木帆船,长八丈,宽近两丈,高一丈三尺,吃水七尺左右,载重三千五百石,现在西南风的吹动下,缓缓行驶在塘沽至金州的海面上。
张老六是这艘海船的船首,年过五十岁,却在海上跑了三十年。这会的他站在主桅杆下,看着一伙人在颠簸的甲板上跑来跑去,手里舞动着木棍,一边跑一边互相打斗。跑了一段,突然有一两人抢到船边,嗷嗷地吐了起来,吐完之后又大呼小叫地跑动起来,继续边跑边打斗。真跟群疯子一般。要不是这些人有官身,是进士举人,他都以为这伙壮小子们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他苦着脸靠着桅杆,旁边的水手把头况德禄凑过头来,低声问道:“六爷,这真的是一群进士举人?”
“可不是,其中一位还是状元郎,送他们上船的天津镇市舶司司监老爷亲**待的,错不了。”张老六拧着眉头说道。
“状元郎?吓,状元郎怎么会到我们这海船上吃这份苦?”况德禄吓了一跳。
“我怎么知道?这些贵人,一个个都心思难测。”
“六爷,他们都要跟着我们去密州吗?”
“不,他们在金州下船,还要在那里盘桓几日。”
“哦,那就好。天天看着这帮子举动怪异的贵人们,心里瘆得慌。”跑船的人最迷信不过,稍有些怪异之处就觉得有灾祸。
刘玄跟徐天德等人折腾一番后,一边搽拭着汗,一边走了过来。
“张船首。”
“刘大人。”张老六连忙迎了上去。
“敢问一声,这船是福船还是广船?”
“回刘大人,这船是闸船,也叫关船或红单船。”
“哦,闸船?”
“是的刘大人。”
“张老伯,能给说说这闸船的缘由吗?”
“好咧。据说这闸船是神武紫薇帝(前周太宗神武皇帝)整顿水师时定下的,历经数百年成了这个样子。据那些船工们说,这闸船是以广船、福船为底子,结合了远海水师战舰的一些长处而来。两边船身如同两面闸,所以叫闸船。船头像似广船和福船的翘首尖头,船尾却跟远海战舰一样有艉楼。船身形状却不是尖底,而是桶形。两杆桅杆是硬帆,可受八面来风。要是遇到正顺风,把船首、船尾以及船首与主桅之间的三面软帆挂起来,可乘风破浪。”
“因为这种船可远海万里,所以无论大小,必须先由海商呈报所属各省转运司,拿到了关防准允的红单,船厂才给予修造。成船下水时还需再报备市舶司,所以也叫关船或红单船。”
“哦,原来如此。对了,张老伯,这船上有火炮吗?”
“船上有的,你看,甲板两侧各有六处炮位,现在只安了四门十二斤短炮。唉,”说到这里,张老六长叹一声,“前些年海路靖平,这些火炮是用不着的。这些年却是不太平了。渤海里还好些,出了黄海却是有高丽海贼,有倭贼,还有东海北边的海匪,甚至长江口的沙匪,时常北窜来黄海劫船。几处水师来回清剿,可这大海茫茫的,如何剿得干净?只好把火炮又搬了上来。”
“可是这火炮太费钱了,不说铸炮的花费了,药子、弹子,哪样不要钱?放一炮就是一两银子没了。要是遇上海贼,一气放上几十上百炮,不用他们打,我们都自个放完球了,回去亏空得只能上吊了。”
“所以你们就只摆了四门短炮?”
“只能这样了。遇到小股毛贼,放上一炮,叫他们知难而退。要是遇到大股海贼,四下围攻,一涌而上,十二门炮全摆上也不管用。”张老六皱着眉头苦着脸答道。
“了解。”刘玄了然地点点头,“张老伯,这黄海和东海海面上,最出名的海匪有哪些?”
“以前最出名的叫武驼子,原本只是在靠高丽那边做买卖。前两年鬼迷心窍跑到老铁山水道肆掠,惹恼了朝廷,被金州和登州的水师联手给剿灭了,武驼子和他几十号手下的首级还挂在金州码头外的灯塔上,这会都成骷髅头了。”
“可惜他侄子武瞎子却是漏逃了,跑去了高丽,不仅重聚了数十个他叔叔的旧部,还纠集了一帮子高丽散勇,藏匿在长山岛和高丽白弥岛之间,时常在金州、登州至密州和高丽之间的水道肆掠。他算是黄海海面上最大、最凶残的一伙海贼,其余的还有六七伙,不成气候,都听武瞎子的号令。”
张老六对这一片海面上的情况如数珍宝,娓娓道来。
“至于东海,那就很不太平了。淮东海州东面的开山贼、扬州东面的绿水贼、苏州松江州的江口白洋沙匪,是东海海贼的老三股。原本江口以南的浙东洋面是很太平的,只是前两年有一大股海贼,据说有数千之众,有高丽贼,有倭贼,还有我国朝的贼匪,以耽罗岛为根基,时常乘风南下,袭扰浙东,越演越烈。我跟好几位跑那边的老伙计谈及过,苦不堪言啊。”
“东海海贼如此肆虐,江淮行省、南直隶和浙东行省的各处水师不力行清剿吗?”
“怎么不清剿?只是这几处的水师很是尴尬,心有余而力不足。”
“老伯,为何这般说?”
“渤海黄海海面,涉及京畿、关东和岭东,事关重大,所以朝廷在金州设了靖海军、登州设了平海军,密州设了安海军,是为水师北三军,配有数十艘闸船,还有巡海战舰十余艘,兵丁上万,海面上来回拉几次网,什么海贼都被剿了。武瞎子等海贼要不是躲在高丽国海域里,受那边一些人支持,早就被剿干净了。”
“朝廷在浙东明州昌国岛上设了定海军、台州设了临海军,闽海闽州设了怀安军,泉州刺桐设了南安军,是为水师东四军。实力虽不如北三军,但两省海商众多,拥闸船、福船数千艘,水手壮丁十数万,且喜成群结队而行,一般的海贼还真奈何不了他们。所以耽罗岛那帮子海贼,那般声势,也只敢袭扰落单海船,更多的是上岸抢掠。”
“东四军的水师没有太多的远海战船,巡哨警戒海岸可以,远征耽罗岛就力不从心了。只能看着耽罗岛的海贼到处找空挡上岸,四下袭扰。而浙东、南直隶的步军…”说到这里,张老六只能摇了摇头。
刘玄了然地点点头。
远征外海,不是嘴巴动一动就可以的。要是一个不好,全军覆灭都有可能。至于浙东和南直隶的驻扎步军,确实太烂了。这两地是腹里之处,上百年都没有什么战事了。在这富庶太平之地,再雄壮的军士也被泡酥了。且能进这两地驻军为官的,多半都是金陵和江南诸省的官宦权贵子弟,跟京营是一个道理。
所以这些驻军平日里维持下巡防治安没问题,要他们去跟海贼那些亡命徒死拼,没有望风而逃已经对得起那份粮饷了。步军不管用,水师又没法完全看住这漫长的海岸,所以这两年东南的倭乱才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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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万里海路波难平(二)
张老六继续说道,“广南两省有潮州的海门军、广州番禺的香山军、雷州的海宁军、琼州的万安军、交州的武安军,是为水师南五军,还有南安、星瞻两海州的巡海舰队。且从前周年间开始,这些水师巡海舰队来回地清剿安南、占城、暹罗、柔佛、万齐佛等处的海贼,四五百年下来,整个南海平静地跟个澡盆子一般。”
刘玄连连点头,张老六说得没错。
国朝秉承前周庞大的财富,除了开发两三百年的关东和清靖安宁的漠南漠北之外,就是南海庞大的水师。有了这么一支水师,国朝不仅坐拥吕宋岛上可挖上百年的大铜矿,更卡住了星瞻州、南海、广州、泉州这条海上商路。丝绸、茶叶、瓷器从广州、泉州乃至明州汇集,香料从南安州以及东边星罗密布的海岛上被采集,再通过星瞻州,源源不断地运到了天竺、大食,换回一船船的金银宝石、粮食木材等各色货品。
张老六继续说道,“至于这江淮和南直隶的海面,朝廷只在海州设了海安军,军船不过三四十艘,兵丁不过两三千,稍大一点的海贼窝子都打不过。地方上更没有众多的海商海船,只有盐碱地和密布的盐场,连海贼都懒得上岸抢掠。”
刘玄听完后,不由大笑起来,确实如此。江淮从海州以南,一直到南直隶苏州、松江州的江口,沿海大部分地方都是滩涂盐碱地,所以除了密布有晒盐场,村镇都极其少见。朝廷和民间在这里的海上力量都不强,便成了海贼的天堂,居然有了传承上百年的“海贼老三股”。
“老伯,讲得真是精彩,想不到你还有这般见识!”刘玄赞许道。
张老六老脸一红,连忙说道:“我一个操舟的老汉,那知道这些。我大侄子是武举人,现充登州平海军都武侯,刚才那些都是我听他说的。”
“原来如此。”刘玄连连点头,这就说得通了,我说这老汉怎么可能如此通晓我国朝的海防兵备。“不过老伯能记下来,也是有心了。”
张老六嘿嘿一笑,“我是个好面子的人,拿了侄子的这些话,在伙计跟前吹嘘一通,颇有面子,所以就记在心里。”
“哈哈,老伯说得对,有时候这面子确实很重要。对了老伯,我看南来北往的海船,运各种货品的不少,北运粮食却不多,是不是?”
“确是,大人说得没错。”
“老伯可知为何?”
“我听跑松江州那边的老伙计说起过,这些年有西洋人从东西两边过来了,拿着一船船的白银在广州、泉州扎堆地采办,尤其是丝绸的需求暴增,那丝茧的价也是翻着个往上涨。南直隶的常、苏、松江三州,还有浙东的越、湖、杭等州,各处都在拼命种桑养蚕,种田的却少了,反倒还要从湖广、广南四省和安南、占城运米过去,所以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北运直隶和京师了。”
“原来如此。”刘玄点了点头,张老六说得是实情。从广南两省和安南占城运粮食去南直隶和浙东,再运丝绸茶叶瓷器南下,一来一回都有赚。可继续北运粮食到直隶和京师,就没有什么赚头了,远不如拉一船其它的货品。
所以只有当京师粮价暴涨,民间商人见有厚利,才可能运粮北上。可直隶旁边就是关东,被开发了两三百年,熟田无数,京师粮价一暴涨,离得最近,反应最快的就是这里。等南边的商人辛辛苦苦运粮过来,说不定早就被关东的粮商把粮价给砸平了,白辛苦一场。
刘玄跟张老六闲聊了一会,又提出要求,请船首张老六指派几个老练有经验的水手,教他们一伙人爬桅杆和缆绳,不求学会操帆,只求能在桅杆和缆绳上来回行走。
久在海上的张老六心里一咯噔,这不是在学习海上接舷战吗?但他不敢多问,满口子答应下来。
“平顺甲六号”昼行夜栖,刘玄、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韩振、李公亮、孙传嗣等人有空就在颠簸的甲板上用木刀打斗,又跟着水手们爬桅杆攀缆绳。开始一两日各个都吐了几回,尤其是符友德、李公亮和孙传嗣吐得最凶,差点把肝胆都吐出来了。
不过他们都是练过武,对自己狠得下心来,吐了再练,到了睡觉也把自己绑在摇晃最厉害的船首挑杆上。终于吐啊吐啊,吐得有一些习惯。
跟着水手们学习了两三日,大家都有些熟络了,休息时互相攀谈几句。
“徐大人,你们四个真的是关东奉国将军府的家将?”况德禄把一根水萝卜撅断成两截,一截递给对面的徐天德,自己拿着另一截,咔咔地啃了起来。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问着话。
“是的。我等原本都是军中孤儿,父母双亲或战陨,或病殁。将军就将我们这些孤儿童子收入府中抚养,厚待如亲子。我跟豫春、友德、国胜跟四郎从小玩到大,情同手足,各自的名字还是他帮忙取得,自此也认了四郎做恩主。”
徐天德一边嚼着半截萝卜,一边答道。
“看得出来,你们都是一帮子英杰好手,要是你们在浪尖船上待惯了,一身的本事都能施展开来,二十几个汉子都不是你们的对手。”况德禄感叹道。
他可是看到过,常豫春跟猿猴一般攀爬桅杆缆绳,然后双脚夹着桅杆顶部的横木,半截身子探在空中,双手张弓搭箭,指哪射那,箭无虚发,把他们一干水手看得目瞪口呆。
“我们几个从四五岁开始就习武练骑射,二十多年时日,一半是在马上过的。坐骑跑起来,颠簸不输这船上,所以只要我们能习惯了这船上的颠簸就好了。只是这习惯,有快有慢。”
徐天德笑着答道。至于常豫春,他们几个早就习惯了,这厮只要是跟打仗挨得上边,无论在哪里他都能习惯。不是说他一下子就成了水战高手,而是按照刘四郎的说法,这厮无论在何处,都能摆脱诸多约束,把自己的武艺发挥出来。这是天赋,旁人羡慕不得。
就这样到了第六日早上,可以看到金州码头外港的灯塔了。果真,在灯塔外面挑着七八根杆子,上面挂着数十颗头颅,也不知挂了多久,一个个都成了干瘪的葡萄干,不要说面目,是什么玩意都快要认不出来。
看着这些东西,水手们或只是看一眼就转过去继续忙自己的,或是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跑船的跟海贼是死对头,可没有那么多惺惺相惜。
刘玄继续站在船首,眺望远方。沿着水道,“平顺甲六号”往金州码头内港驶去。只见一艘哨船对着疾驶过来,站在那船首的是一彪形大汉,如同一座铁塔,面目跟刘玄有五六分相似。看到这边船首的刘玄,如洪钟一般叫了起来:“四郎!”
刘玄也挥手笑着喊道:“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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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万里海路波难平(三)
金州南关集市,在金州城以南,码头的北边,热闹非凡。这里聚集了关东、北直隶、岭东、高丽、东倭乃至淮东江南的货品,熙熙攘攘的商人操着各方口音,在那里讨价还价一番,然后把买下的货品装上雇来的车子,差不多时,便叫人赶着车先去舶务司完了商税,领了凭证。回到码头上把货品装上各自的船只,等到舱位装满,在靖海军关防验过凭证,便可扬帆离港,自回各自的地方。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脸色黝黑,穿着一身普通商贾的衣衫,穿行在南关集市的商铺中。一双不大的眼睛从堆积如山的皮草、羊绒呢、人参、铜器、铁器、丝绸、茶叶和瓷器等货品上扫过,闪烁着压抑不住的贪婪。
走到一处茶馆里,扫了一眼,找到了一个二十多岁,脸色灰白的男子。左右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之人,便走了过去,坐到男子跟前。
“三掌柜的。”惨白男子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
“郑书办。”三十多岁黝黑男子也低声打着招呼。
两人同时向各自左右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便又凑到一起继续交谈着。
“郑书办,可有好消息?武爷可是日夜盼着你的信啊。”
“三掌柜客气了,也有劳武爷牵挂了。我这不一接到消息就着急地跑来见三掌柜,这回可是有大鱼。”郑书办小心地说道,眼睛使劲地在那里眨巴。
“大鱼?什么大鱼?”三掌柜追问了一句。郑书办却举起手,招呼一声:“伙计,给爷上壶好茶,必须是江南的雨前。”
“好咧,马上就来!”茶馆伙计拖着长长地尾韵,高声呼应道。
不一会就过来了,先从端着地铜盆里掏出两盏辽东朝阳州铁山窑的茶碗摆在桌上,再摆上一尊河西耀州同官窑的花釉茶壶。从怀里掏出一小包,小心打开外面的纸皮,将里面的二两太湖合溪雨前茶倒进茶壶里,再拎起放在地方的开水大壶,先倒入三分之一的滚水。洗过一遍茶后将那还滚开的水先倒到两盏茶杯里,烫过之后又倒到手边的铜盆里,再用大壶倒入满满一壶的滚水。
伙计提起茶壶,给两盏茶杯倒入碧绿的茶水,略一躬身道:“二位爷,江南雨前茶,请慢用。”说后便端着铜盆,拎着大水壶离开了。
三掌柜的端起茶杯,先凑到鼻子底下,吸了几口热润的水气,品尝了那绿茶清香之味,再细细地抿了几口,才缓缓长舒一口气道:“还是得这太湖的雨前,香得通透!”
郑书办眼睛里闪过一道不屑,随即继续堆着谄笑,却没有做声。
三掌柜鼻子一哼,瓮声道:“我信不过,我们武爷你信不过吗?事成少不了你的好处!”
郑书办连忙奉承道:“我怎么信不过三掌柜的?”说完又左右看了看,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关东诸军镇今年的采办批下来了。内阁和军机班合议批复,宫里也批了红。度支司和国库司合勘行文到辽东,从辽东藩库里拨了十一万六千两官银,现在已经解运到了靖海军指挥司衙门,就等着装船,趁最后一轮东北风,运到金陵,由体仁院、南都户曹一并采办若干货品。”
郑书办的语气里满是炫耀,仿佛他不是一个小小的书办,而是经办此事的后军都督。三掌柜却眼睛越听越亮,最后嘴里喃喃地念道:“银子好啊,还是银子好啊。”
“可不是吗。三掌柜的,还是银子好。贵寨有高丽人投效,人手粮草都不愁,唯独这银子,可以买船,买兵甲,甚至可以买火铳火炮。抢了这银子,只要那么一化,谁知道它是干净的还是脏的?”
“郑书办,人不要太聪明了。”三掌柜阴森森地说道。
“呵呵,三掌柜的,小的就剩下这么点小聪明了。”
三掌柜见郑书办来来回回就是不肯往下说详情,不由脸色一沉,犹豫了一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婴儿拳头大小,抖动几下,里面哗哗作响,有金石之声,然后递了过去。
郑书办慌忙地接了过去,急切地打开,露出一撮金光,他的眼睛全是金黄之色,沉醉了十几息,猛地清醒过来,左右看了一圈,小心地捏出一小块,用牙轻轻咬了一下,眼睛迸出惊喜之色,然后放了回去,把布袋口缠好,小心地放回怀里去。
“放心,东倭的甲斐金豆,足足五十两。事成之后,你那两成也少不了。”
“三掌柜见笑了,我就是这么目光短浅之人,有了这五十两黄金就好说,至于那两成,呵呵,小的实在不敢奢望。”
“嗯,你还怕武爷黑了你?”
“岂敢,小的岂敢。这海上的买卖,谁说得定呢?万一一个不好,银子随船一块沉了,到时我还能咬了武爷不成?”
三掌柜脸色一阴,语气不善道:“废话少说,收了钱赶紧说正事。”
“三掌柜放心,我都打听清楚了。这银子四天后一早出发,其它的都好说,就是这船可是快船,要武爷多想办法了。”
“快船?什么快船?”三掌柜有些不在意地问道。
“海鸥快船,靖海顺风号。”
听完这话,三掌柜脸色阴沉似水。
郑书办却像是在幸灾乐祸,继续说道:“这海鸥快船可装兵丁水手两三百人,火炮十六门。这些倒罢了,就是这船实在太快了。据说是四千石以下为数不多的三桅船。船型修长,酷似海鸥。除了三桅杆的六面软横帆,前桅杆跟船首竖杆之间还有两面软横帆和两面软三角帆,要是让它顺风满帆,只怕是海鸥都追不上了。”
“够了!”三掌柜的脸几乎裹上了一层寒冰,“这些我都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三掌柜的知道就好,我只是好心提醒一下。”
“哼,谢过郑书办的好心了。要是再往前三四个月,东北风盛行之时,我们还真拿这船没有丝毫办法。可现在已然开春,北风、南风转向不定,我信它能挂满帆?”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这都是武爷和三掌柜操心的事了。小的现在只想着去春秀楼睡几晚,再去如意坊耍几把,快活些日子。小的先告辞了。”郑书办一口饮尽茶水,拱拱手,飘然而去。
三掌柜阴沉着脸看着郑书办的背影,狠狠地说道:“你个败家子,早晚让你死在爷的手上。”说罢,从布囊里掏出几十文铜钱,排在桌子上,拂袖而去。
在茶馆斜对面一处布绸庄的二楼,临街的窗户后面,刘玄和他大哥刘震,透过窗户缝隙间,看到了茶馆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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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万里海路波难平(四)
过了一会,刘玄、刘震,还有在其它地方隐蔽着观察的李公亮、孙传嗣两人也围了过来。
“大哥,就是这两个?”刘玄先开口问道。
“没错。我们一直要剿掉武瞎子这伙子海贼,几次清剿,都被他闻到味跑掉了,于是怀疑我们军中或是金州城里有武瞎子的内应。查了几个月,有些眉目了。这郑书办就是其中一个。想不到今儿终于露出原形了。”
刘震的相貌跟其父刘仁最像,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学得五六分相近。
“孟章兄,你说这个郑书办是走漏风声的主犯之一?”
“重明兄,你有什么另见?”刘震跟李公亮、潘籍都熟悉,没有那么多客套话,直接就问道。
“孟章兄,我听你说起过,这郑书办只是金州州衙户房小书办而已,知悉的机要并不多,靖海军几次清剿都走漏了风声,恐他一人很难办到。以在下猜测,他应该不知靖海军的调动,顶多是根据金州州衙协办粮草物资去揣测军中动向。这等揣测就能让武瞎子次次逃出生天?小弟是万不敢信的。”
“你小子还是那么聪明。”刘震哈哈大笑道,“没错,这郑书办只是小贼一个。他小子爱逛青楼,又好赌,家里那点东西早就让他给祸祸完了,甚至还打过税赋的主意。那时的王知州是他妻舅,却于面子,州衙让他退了赃,做了一场就敷衍过去了。王知州也是气忿这个甥婿不争气,调任他地时都不愿带去。新来的杨知州看在同僚面上,好歹让这郑书办留任,只是挪到散闲它位上去,吃份俸禄就算了。只是这厮恶习不改,欠了一屁股债,被武瞎子派来金州钻营的人给拿捏住了。”
刘震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重明猜得没错,我靖海军中是有武瞎子的内应。”
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孙传嗣瞪圆了眼睛,靖海军是有数的经制水师,居然被海贼遣了内应进去,真是…
他做了一年的京师巡城令史,虽然又苦又累,但成绩卓异,上官巡城御史再心里看不起他,也对他的勇于任事、用心办差是赞不绝口。
正好刘玄出任巡察御史,职责中有一条是“审录罪囚,吊刷案卷”,需要一位精通刑狱审断的佐官。刘玄找到了孙传嗣,请他出任巡判官一职。孙传嗣自然满口子答应。这即能升一阶为正八品,又能跟着去地方历练,尤其是跟着巡察御史巡狩地方,算是钦差属官,履历上值得大书一笔,何乐而不为呢?
刘玄看到了孙传嗣眼里的诧异,笑着说道:“孙兄不必诧异。靖海军跟其它经制水师一样,军官是有出处的。只是这兵卒丁勇,虽然按制是招募良家子弟,可龙蛇混杂,难以厘清。且多是从金州复州就地招募的,武瞎子也有不少属下是本地的,难说会有什么牵绊。所以出几个内应也不足为奇。”
孙传嗣听到刘玄特意出声答复自己的疑惑,连忙正色道:“谢四郎指点。”
刘玄笑了笑,转向自己大哥,继续问道:“大哥,军中的内应,你们可有眉目?”
“有些眉目,我们也做了安排,把这次押解采办银子的消息都透给他们了。只是除了这个郑书办,其余的都按兵不动,让人不解啊。”
“孟章兄,一个都没动?”李公亮眉头不由一紧,这确实有些不对头。一般内应得了这么大的消息,都会第一时间传递出去,除非…想着想着,他眼睛不由一亮。
“孟章兄,你靖海军里怕是有条大鱼啊。”
听了孙传嗣的话,刘震不由陷入了沉思,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大哥,我有个提议。”
“哦,四郎,你且说说。”
“靖海军中从九品以上军官的履历都抄录一份给我,大哥能办到吗?”
刘玄这么问是因为大哥的老丈人,靖海军指挥使何芝贵去年年末调任浙东,出任统制两浙水师都指挥使。现任的靖海军指挥使金海辉虽然跟何芝贵、刘仁都熟络,有交情,但总归没有那么方便了。
“没什么方不方便的,我就说要给下面的官尉们挪挪位置,跟庶务老方说一声,他自会叫人抄录给我。”
刘玄这就放心了,他知道大哥刚升任都提辖,管着靖海军两支主力船队,左右巡海营,要给这两营的军官调换一番,很正常的事情。
说了一会,韩振上来禀告道:“禀告大爷、四郎,徐大哥和封四哥分别跟踪郑书办和那个三掌柜的,摸到他们的窝了,怕大爷和四郎久等,就打发我回来禀告。”
“你说。”
“大爷、四郎,徐大哥带人跟着那个三掌柜的。他厮在南关集市转了一大圈,买了几两南海的香料,一小盒大食的**和天竺的龙延香。又买了三张煎饼,边吃边回了茂财客栈。徐大哥交待说,那厮应该是在买煎饼时把消息传给了那个小贩。只是买三块饼,两人的话说得有些多。徐大哥已经派人盯着了那个小贩,一时还没有什么动静。”
韩振顿了一会,又继续说道:“封四哥带着人跟着那个郑书办,那厮径直进了春秀楼,一气就点了两个粉头,估计今天是出不来了。”
刘玄挥挥手,让韩振先退到一边,便对刘震道:“大哥,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就看武瞎子接不接招了。”
一直坐在旁边凝思着的李公亮突然开口道:“孟章兄,这一两日要是有人请调上靖海顺风号,你大可允了去。”
“重明你是说这贼子内应会想法设法上船?”
“孟章兄,这大海茫茫的,且顺风号又是海鸥快船,要是没人在船上做内应,武瞎子去哪里劫船?”
“重明说得没错,我心里有数了。”
又说了一会话,看到天色差不多了,刘震便开口道:“重明贤弟,还有孙兄,贱内在家里备好了家宴,且去喝上几钟。”
“好,许久没跟孟章喝酒了。上次一块喝酒时还是在辽阳,当时还有临兵兄和淳之兄。”李公亮欣然应下,孙传嗣看到刘震一脸赤诚,不好拒绝,也一口应了下来。
“那我们先走吧。振哥儿,你等齐了老徐四个,一块过去,喝酒岂能少了你们几个。”
“好的大爷。”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万里海路波难平(五)
吃到入夜,李公亮、孙传嗣、徐常符封和韩振酒足饭饱,自有人带他们去客房歇息,厅里只剩下刘震和刘玄两兄弟。
何氏指挥丫鬟们收拾好饭桌,又端上一壶祁红茶,放在两兄弟中间的茶几上。
“谢过大嫂。”
“四叔客气了。”
“我那侄儿侄女可都睡着了?”
“睡着了。拿着你从京师里带来的玩意,一直在玩,前两刻才让奶妈婆子哄睡了。”
“那就好。对了大嫂,我此去赴任,正好是浙东,你有给世伯的书信和东西,还请尽快备好,我等四日后要出发了。”
“这么快?不多住几日?”
“我也想多住几日,只是皇命在身,不敢耽误。”
“娘子休怪四郎来去匆忙,他现在是巡察御史,代天巡狩地方,跟一般的地方官吏不同,有钦差皇命在身,更不敢耽误。”刘震解释道。
“既有正事,我也不敢强留四叔了。”何氏又问道,“老爷太太可好?我跟你大哥有三四年没见到二老了?”
“父亲和母亲都挺好的,气色红润,声音洪亮,骂起我来还是那么响彻天地。”
刘震和何氏都不由大笑起来。
“你这促狭鬼,要是让爹爹和母亲听到了,少不了你一顿排头。”刘震一边大笑一边指着刘玄说道。
“无所谓,我都习惯了。”
笑过一阵,何氏又开口道:“真是想不到,四郎中了状元,还定下薛家之女,老太太真不知道会怎么高兴!”
“老太太写过四回信来,确实高兴。不过老太太和太太更牵挂侄子侄女。”
刘震和何氏对视一眼,点点头道:“等明年,峥儿、琴儿有个四五岁,经得起颠簸,就让你嫂嫂带着他俩回趟辽阳。”
“那就好。”
说了一会子家常,何氏知道两兄弟有机密话要谈,便起身告辞了。
“四郎,你何必非要赶这摊事。虽然我知道你武艺精湛,可那是海上船上,浪大颠簸,铁打的汉子也能给你吐成娘们。要是你有个闪失,我怎么跟父母亲交待?”
“大哥,”刘玄脸色凝重,缓缓说道,“你知道我打小就立下大志,要立下一番不世之功。而今我国朝能立此大功的地方,可能只有山海了。”
“山海?哪山哪海?”
“葱岭雪山,还有这茫茫东海、南海,远洋诸海。”
“哦,我们兄弟有些日子没彻夜细谈了,你且细细说说,要是说通了,我就放你自去,否则你休想上船!”
“大哥,我看过前军都督府和鸿胪寺的详报,也跟京师里的胡商细谈过。室韦人在西边建立了四国,温钦查汗国汗帐在伏尔加河,方圆万里都是荒凉广袤之地,民众也多为游牧蛮族,暂且不提。贵霜海都汗国先是以可不里为都,分据河中山南之地。后争败被逐,便迁至白沙瓦,进军天竺,五十年前才新定德里为都。其域大部为天竺,有理蕃院雪域相隔,也可暂且不提。”
“更西处的帖木泰汗国,以大马士革为都,领有两河之地,往东过来是伊尔利汗国,以大不里士为都,领有波斯和河中之地。我要说的就是这两汗国。”
“哦,你且说说。”刘震越听越感兴趣,把头凑了过来。
“这两汗国之地原属大食国。此国信绿教,曾经强横一时,甚至在前唐年间兵犯过我安西。只是后来衰落分裂,又遇到室韦人整国西进,就此降服。只是室韦人,那怕是他们吹嘘的黄金家族,也不过是漠北蛮野酋首,不识文字,以杀戮为乐。裂为四汗国后,帖木泰汗国王室贵族迅速大食化,通婚信教,至今百年,与前大食王室贵族无异。伊尔利汗国却是迅速波斯化。而那时的波斯已然大行绿教,实为大食波斯混一。照此以往,伊尔利汗国王室和贵族怕是也会信绿教,奉异族为祖先。”
“不过当初有部分契丹、汉人随室韦人西进,多安居于伊尔利汗国。这些人察觉有异,便强行推行以汉字改进的伊尔利文字,广传华夏先贤之识,又奉拜火教为国教,这才堪堪保住了伊尔利汗国之根源。只是近数十年,帖木泰汗国与伊尔利汗国因为信奉国教不同,由兄弟之国变为敌仇之国,互相攻伐。原本伊尔利汗国实力强盛,累败西军。只是绿教在河中、波斯力行数百年,根深蒂固,常有教民暴徒呼应帖木泰汗国。伊尔利汗国内忧外患,渐渐处于下风。最近帖木泰汗国又遣使渡海去天竺勾连,贵霜海都汗国汗王贪图货利,以及河中、呼罗珊等地,阴结重兵,意欲东西对进,分占伊尔利汗国。”
听到这里,刘震神情凝重道:“四郎的意思,用不了多久我大秦要举师西进,援兵伊尔利汗国?”
“是的大哥。伊尔利汗国虽是室韦人立国,奉拜火教,用伊尔利文。可他们的正式官文,还有姓名用的都是我汉字,读的是圣贤书,说得是京师官话。届时帖木泰汗国举绿旗东进,我大秦不帮伊尔利汗国,谁帮他?”
刘震想了一会,最后摇摇头道:“四郎想得太远了,西域万里之地,又是他国战事,圣上和宰辅们岂能轻擅动兵。”
说到这里,刘震不由脸色一正,叹息道:“四郎,原来你自小苦读经书,锁厅投试为的是这般。是啊,我国朝文武分立,兵马调遣、行军打仗确实由军机班和五军都督府处置,但是否开战端,跟谁打,却是由圣上和宰辅们裁定的。”
刘玄笑了笑,不再就此多言,而是继续另一个话题。
“大哥可知西洋佛郎机人来朝之事?”
“知道。我看过水师海防的邸报辑要。成德二年,有佛郎机大船自星瞻州而来,北上广州番禺,求地为要塞,被逐。成德十年,有佛郎机海船六艘,寇扰交州、钦州、廉州和雷州,败海门军和海宁军。朝廷集伏波巡海船队和琼州万安军,大破之,并传旨禁防佛郎机片板过星瞻州。成德十五年,佛郎机遣使乞和,太上皇见其意诚,便允了。自此,我国朝开始与佛郎机等西洋国通商。”
“那大哥可知这西洋国自哪里来?”
“东西两路,西路过天竺穿星瞻州,直上广州番禺港,东路过大洋,中停南安州,再直上泉州刺桐港。”
“那大哥知道这西洋人即为西,为何能东西两路皆来?”
“无非是西边有一国,东边也有一国,同宗同文而已,只是他们最初自西泛洋而来,称之为西洋,久之便以此为统称。”
刘玄心里长叹了一声,却不动声色,“原来如此,待小弟南下,有机会多获悉些讯息,一并整理给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