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王氏姐妹再重逢
薛规一家到了京城第二天,王夫人就带着琏二嫂,由贾琏、贾宝玉陪着,去薛府探望。到了府门,薛蟠出来相迎,寒嘘几句,自有婆子丫鬟领着王夫人带着琏二嫂到后院相见薛姨妈和薛宝钗,贾琏、贾宝玉则由薛蟠领着,去拜见薛规。
此处薛府是薛家在京城置办的别院,虽然能住,但规模、讲究远不及金陵城里的正宅,更不用提跟荣宁二府比了。
穿过一处月形门,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几十步,便进到了后院子里。薛姨妈带着薛宝钗站在院门口,早早地等着了。
王夫人举目一看,看到薛姨妈比上次见面要憔悴许多,但葫芦身形还是未改。穿着一件半新的攒花云纹紫边衫,水绿锦绣的襦裙,外面笼着一件青灰色的苏纱褂子。想起在娘家一起做姑娘时的点点滴滴,眼睛不由红了。
对面的薛姨妈早就已经落泪了,两人抱在一起,姐姐妹妹地哭喊了起来。
琏二嫂看着站在薛姨妈旁边的薛宝钗。面如桃瓣,目如秋水,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肩丰体润,宽臀收腰,居然有几分其母的身形。站在那里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可是宝钗妹妹?”琏二嫂拉着薛宝钗的手,“往日信里听得薛姨丈家有一位不输瑶池仙子的妹妹,今日见了真人,才发现,这话里写的说的,远远比不上见一面。”
“见过琏二嫂。”薛宝钗也打量了一番对面这位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的舅表姐,款款施礼,柔声说道。
等到王夫人、薛姨妈冷静下来,琏二嫂和薛宝钗又各自给薛姨妈、王夫人见礼。然后薛姨妈拉着王夫人的手,琏二嫂挽着薛宝钗的手,前后走进了屋子里。
“自从接到妹妹的书信,我和凤丫头是天天盼,夜夜想,总算是把妹妹你们一家给等到了。”王夫人先开口说道。
“接到妹妹的回信,跟我家老爷一商量,也是一个好法子,当即就收拾东西,叫了两三艘船,出运河北上。一路上转辗辛苦,得菩萨保佑,总算是平安到了这京师。”薛姨妈双掌合十说道。
“是啊,到了京师就好了。我家老爷早早就找了朝中了同僚,碾转打听名医国手,托了好几位,都是杏林有数的。还有宫里的御医,王太医和李太医,都请托到了。过几日便上府来给妹夫看诊。”
“谢过姐姐和姐夫了。多劳你们如此费心费神,到处托人情。我家老爷有了好转,真是托了你们俩的福了。”薛姨妈顿了一下,又说道,“幸好在途中,得了岭东学政丘老爷的书信,说是请托礼部侍郎钟老大人,求帮忙寻几位高医。这趟来京城,说不得来对了。”
王夫人听到岭东学政丘老爷、礼部侍郎钟老大人的名讳,嘴角不由动了几下,继续笑着道:“有了这些名医诊治,总有良方对症下药,妹妹当可放心了,我和老爷也能少愁烦几分。”
琏二嫂最知晓这位娘家姑母、夫家二婶的性子,笑着说道:“太太,姨妈,这可是大好事。姨丈的病用不了几日便可好转,你们俩又能叙了旧,可不是一举两得的大喜事。”
薛宝钗在一旁也微笑着道:“丘老爷念及祖上的交情,给了一封书信。他只是地方大员,虽有几分人情,但京城里却是万万及不到的。所以还要仰仗姨丈姨妈,还有琏二哥和琏二嫂,多多照拂。你们在京城里人面广,往来皆是公侯显贵,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的。”
此话说得王夫人眉开眼笑的,“我的宝钗儿,我跟你妈妈是亲姐妹,自然会尽心尽力。想不到钗姐儿居然长成这般大了,有十二了吧。”
“正月里刚过了十二岁生辰。”
“哦,比我家宝玉大一岁三四个月。”
琏二嫂听完薛宝钗的话,不由对她高看了几分,心里甚至想到,要是将她保媒给刘玄,只怕真是良配。刘玄有名师教诲,才华超群,中进士也是必定的。而且这等通晓世故的人做起官来,只怕要比古板迂腐的二叔通达许多。刘玄又是刘府的幼子,父母宠爱,哥姐疼爱,一旦自立门户,这家产不会少分。要是有薛宝钗这等机敏聪慧,通晓人情的女主人持家,这家业指不定多兴旺。要是现在自己与其结好,以后少不得多少好处。
正想着,猛间听到王夫人的最后一句话,琏二嫂不由一个激灵,岔话道:“老太太听到姨妈一家来了,高兴得了不得。她喜欢热闹,爱亲戚家来往。我和太太临出门时,她还切切叮嘱,一定要邀请姨妈和哥儿姐儿们过去玩耍。”
薛姨妈笑着答道:“到了京城,自然该去给老太太请安。明日,我带着蟠儿,宝钗去府上,给老太太磕头请安,再让他们跟表弟表妹们见见面。我们两家至亲,却没见过几次面,说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
“妹妹说得极是。明日一早你就带着蟠哥儿、钗姐儿过来,凤儿,回去后你帮忙张罗张罗。”
“太太请放心,明日绝对怠慢不了姨妈和哥姐儿。”
一直说着话,还在薛府用了午饭,王夫人一行这才告辞回府。
贾宝玉跟王夫人同一辆车,母子俩说着话。
“母亲,听琏二嫂说,宝姐姐跟瑶池里的仙女一般,果真这般吗?”
“明日姨妈带着蟠哥儿,钗姐儿去我们府上,给老太太请了安,自然会去跟你和姐妹们相见,到时你一见就清楚了。”
贾宝玉听了后,躺下身来,头枕在母亲腿旁,胡乱猜想起来。王夫人怜爱地抚摸着宝玉的脸,想起什么,便问道:“你们到正厅探望姨丈,怎么耽误这么久?我原本还想着要你过来给姨妈请安的。”
“我和琏二哥由蟠哥儿陪着,在那里跟姨丈说着话。听蟠哥儿说,这几日,姨丈好了很多,精神头也足了。只是中间一直有闲杂人来来往往,一会什么内库司的人,一会什么局衙门的人,烦死了。”
王夫人一听,都是御内的衙门,不由凝了神,追问道,“都是哪些衙门的人,儿啊,你给细说些。”
“母亲,都是些商贾市侩,内中阉宦之人,嘴里全是污秽下作的事,说来做什么?”
“儿啊,这些都是宫里的衙门,这些人也跟宫里牵着呢。你姐姐进宫一两年了,一直没见起色。要是能从这些人寻到些门路,帮你姐姐早日得宠,少吃些苦,岂不好?”
贾宝玉自幼是由进宫的大姐元春带大的,两人感情极好,听到母亲这么说,也不管那什么污秽下作,连忙坐起来,好好回想起来。
第二十四章 金玉良缘化虚幻(一)
“母亲,待我想想。下人通报时姨丈也没避着我们,我听得有念到,有户部的员外郎,内库司左司库大使,内库司左提调,有宝器局、内织染局、银作局、巾帽局、针工局各处提领太监。都派人持着帖子过来,代表他们的主子老爷向姨丈问好。对了,还有一位提知宝符阁太监,派了他侄子给薛姨丈问安。此人盘桓最久,姨丈也待其最久,最后还让蟠哥儿并管家亲自送到府门外。”
听到这里,原本斜依着靠枕的王夫人不由坐直了身子,“宝符阁提知太监,宝玉,你听到是他的侄子吗?”
“我听得真切,是他的亲侄儿。母亲,这太监很要紧吗?”
“要紧啊,我的痴儿。这宝符阁是保存圣上印玺的所在,提知太监林受用,仅在东西六宫都知,乾清宫守,上书房提知之下,也是内相之一啊。”
“那母亲何不赶紧跟薛姨妈说说,请托薛姨丈,跟林太监勾兑一二,帮大姐儿说上几句话也好啊。”
“我的痴儿,那有这般简单的事情。你暂且莫管,我自有主张。”
“母亲,既然找到了门路,何不赶紧入手,让姐姐早日脱了那腌舎难堪的境地。”
“你放心,大姐儿也是为娘身上下来的一块肉,我如何不心痛。而且大姐儿牵扯着荣国府的荣华富贵和我儿的前程,我自当会用心去处理的。”
贾宝玉原本就不喜这种事情,只是牵扯到最亲近的大姐,这才上心了几分。听得母亲说会妥善处理,没多久就忘到脑后,继续想起明日与宝钗相见的场景。群芳相会,莺莺燕燕,比起处理那些糟心秽污的人情世故,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狱。
第二日,贾宝玉早早就起来,在丫鬟袭人的服侍下,洗漱完毕,然后由袭人、秋纹等人操办衣冠穿着。匆匆吃过早饭,就坐在房里等着。
过了不知多久,听得有小厮茗烟跑来通报,薛姨妈一行已经被接进了荣国府,正往荣禧堂这边过来。
贾宝玉不由更是心急,站在那里团团转。袭人见了不由笑了,“爷今日是为何,像是拉磨的驴儿一般。”
“我是不是驴儿,你不是最清楚吗?”贾宝玉随口答道。
“呸!”袭人脸上一红,啐口骂道,“爷如此这般孟浪,小心别人听了去。”她左右看了看,幸好没有外人。
贾宝玉不明就里,问道:“不是你说驴儿吗?我洗澡睡觉,都是你和秋纹伺候着的,我是不是驴儿,你们不是最清楚吗?”
袭人连忙说道:“我的爷,不要再说了,小心旁人听了去,传到外人的耳朵里去,人家还指不定说我们如何狐媚妖惑主子呢。”
顿了一下,袭人继续说道:“老太太身边的那些丫鬟又要指出来一批,肯定有几个留在你身边。我的爷,以后这样的混账话少说,免得传到老太太和太太耳朵里,只怕我们得脱了一层皮,请爷体恤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姐姐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你们是我最亲近的人,如何会害了你们。以后我这话少说,只是这些你嘴里的混账话,我也不大清楚方寸,以后要你多提醒我。”
“放心吧,我的爷。”袭人伸手整理了一下贾宝玉的小辫子,更把自己当成是贾宝玉的贴心人了。
过了一会,有婆子丫鬟来通报,“老太太唤宝二爷过去,与薛姨妈、薛大爷和宝姑娘见面。”
“只唤我吗?”
“哪里,还唤了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林姑娘,昨日请来的史姑娘,以及大少奶奶和兰少爷。”
“连嫂子和侄儿都一并请来了。”贾宝玉诧异道。他的寡嫂李纨向来甚少出来拜会客人,想不到今日老太太也把她给唤出来了。不过想想,他大哥贾珠也是薛姨妈的亲外甥啊,人虽然不在了,但还有遗孀孤子在啊,当然要出来拜见。
“那琏二嫂呢?”
“琏二奶奶,早就和大太太,二太太,东府的大太太和大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候着。”
“哦,珍嫂嫂和蓉儿媳妇也来了,想必珍哥儿,蓉侄儿也都来了。”
“是的爷,珍老爷,蓉大爷,还有琏二爷,在外屋陪着薛家的蟠少爷说话。”
这就对了,按照贾母爱热闹的兴致,来了要紧的亲戚,自然是贾家东西两府全体出动。大家也知道她的性子,都顺着来,就当哄老太太开心。
走进荣禧堂西院大厅里,看到贾母等人都坐在那里,左手边坐着一女子,十二三岁,穿着一身粉金百花艳阳绸窄衫,外面罩着一件五彩缕丝烟纱褂,下穿着翡翠碧荷绣边褶裙。粉脸蕴春,丹唇含笑,体态微盈,姿态脱俗,真个是瑶池王母御花园里的百花仙子下凡。
薛宝钗也在看着走进的少年表弟,闻名已久的贾府衔玉公子。只见他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衫子,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随身之物;下身半露松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薄底尖角红鞋。面如美玉,唇若含丹,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看到贾宝玉目光炯炯地看向自己,薛宝钗不由脸色微红,低下来头来。
贾宝玉先给贾母行礼。贾母挥挥手道:“这是你的薛姨妈,快点叫人。”
稍后又说,“这是你薛家的表姐,名唤宝钗,快来见过。”
“你可是新来的宝姐姐?”贾宝玉拱手道。
“我就是宝钗,见过宝玉兄弟。”薛宝钗落落大方道。
贾宝玉坐在薛宝钗旁边,突然闻到一股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忍不住问道:“姐姐,你薰得什么香啊?居然如好闻?”
薛姨妈的脸色微微一变,薛宝钗却含笑地说道:“我自小就不喜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实在难闻。”
“既如此,那到底是什么香?”贾宝玉还在那里追问道。
薛姨妈脸色飞速地变幻几下,刚要开口劝阻,却听得薛宝钗已经答道:“怕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
宝玉大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也给我一丸尝尝。”
第二十五章 金玉良缘化虚幻(二)
这时,旁边的贾母笑道:“宝玉又混闹了,这个药也是胡乱吃的?”然后转头问薛宝钗道:“钗姐儿身上有隐疾?”
薛姨妈这时答道:“我家大姐儿一出生就从胎里带了热毒,一犯病就咳嗽,看了不少名医总是不好。最后一个秃头和尚给了一个冷香丸的药方,正好治了这无名之症。”
“冷香丸?还有这等药方?宝姐姐,可是怎样的方子?”贾宝玉央求问道。
“这冷香丸须得用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再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大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发病时,用黄柏十二分煎汤送服一丸即可。”
“我的天爷啊,这可如何了得,万一雨水这日没有雨,或白露这日没有露,或霜降这日没有霜,又或小雪这日没有雪,只怕十年也难凑齐吧。”秦氏在一旁惊叹道。
“还真是巧了,这两三年竟然全都配齐了。”薛宝钗笑着答道。
“那就好,真是老天爷保佑。”秦氏赞道。
说了一会子话,贾母嘱咐道,“有我们长辈在,你们几个说话也不自在,也罢,琏二嫂,蓉儿媳妇,你带了她们去后院子玩耍,我们几个在这里跟薛姨妈说会子话,等会子再一起吃饭。”
在后院子的亭阁里,婆子丫鬟早就摆好了桌椅和茶水瓜果,四个角还摆了几盆冰,风吹过,带了几分凉气,更添惬意。
待到众人坐下,琏二嫂告罪一句,说要去看看厨房里把午宴准备得如何,待会再回来,让大家先聊着。
惜春最是天真灿漫,问起薛宝钗北上路途所见所闻。她一直住在在府邸深处,就是大街上一年都难得出去一两回,所以对这些外面的故事是喜欢得不行。
闻得薛宝钗说到一行船只在瓜州入运河,过扬州直上高邮淮安。林黛玉坐在一旁低头伤神,她忍不住想起在扬州的爹爹。前些日子来信,说他身子大好,叫自己不必担心。但聪慧的林黛玉知道,这是父亲在宽慰自己,他的身体只怕还没有好。要是全好了,早就叫人接自己回去了,何必还在这里寄人篱下。
正伤心着,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握住了黛玉的手,温温湿湿的手心给人一种贴心的安全感。林黛玉抬起头,看到是贾宝玉,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她脸色微笑,又看到众多姐妹就在跟前,有些害羞,要想甩开贾宝玉的手,却还是甩不开,只得作罢。
秦氏听到薛宝钗过安平镇时,遇到丘家二少爷和刘家三姐儿两夫妇,不由啧啧道:“这可真是一位奇女子,听宝钗姐儿所言,这刘家三姐儿并无丝毫依附其夫的言行举止,落落大方。”
“正是,我也被其端止大方,绝世而独立的气质所倾倒。”薛宝钗附和道,“更兼刘家三姐儿行事果断,闻得家父是北上求医,当即修书一封,嘱咐转交给其弟,刘家四郎,帮忙求医。”
贾宝玉和林黛玉也正倾慕薛宝钗口里刘三姐的风采,听到后面的话,贾宝玉不由有些奇怪地问道:“这刘家四郎是何人?为何刘三姐要托他求医呢?”
薛宝钗脸色微微一红,答道:“这刘家四郎是烟溪先生的弟子,正在国子监读书。”
秦氏脸色微微一变,问道:“可是辽东镇夷将军府上刘家四公子?”
“正是。秦姐姐认识他?”
“这可巧了。我弟弟鲸卿有请托于他,求指点学业。可惜,我弟弟还未能被收入门下。”
又是这厮!贾宝玉不由想起那天此人来府上拜会,大出风头。而且这些日子,这家伙接连做出两首好词,在京华传唱一时。贾政更是拿他“做别人家的孩子”,跟自己做对比,更显得自己“疏懒无用,不思正途”,甚至还吃了两顿打。想到这里,贾宝玉心里暗暗发誓,我与此獠有着“不同戴天之仇”!
今日又听到宝姐姐和秦姐姐提及此獠,还一脸的敬佩,贾宝玉心里更是不爽。
“诗词做得好又如何?科举最重的是策义。而且此厮还在国子监读书,功名还未成,就敢为人师,有些大言不惭。”
薛宝钗隔着不远,闻到了贾宝玉话语中浓浓的柠檬味,但她就是这个性子,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声张。
秦氏却开口为刘玄辩护,还说起昨天她父亲与刘玄那番让秦钟锻炼身体的谈话,“持明先生传承名师,对科试自有一番道理。”
薛宝钗眼睛不由一亮,她知道刘玄恩师是烟溪先生,那可是少年得志,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三十岁便领袖士林文坛的翰林公。能有这番成就,不是光有文采就能做到的。文才、运气、人情、世故等等,缺了一个都走不到那个位置。
探春点头道:“倒是个人物。”
林黛玉鼻子一哼,“如此功利之人,我甚是不喜,还是少接近些比较好,免得污了我的耳目。”
贾宝玉心头不由大喜,不愧是我的好妹妹。只是看到秦氏脸色有些难堪,知道林黛玉的话说得有些刻薄了。但是他不知该如何转寰,心里有些着急了。
薛宝钗笑道:“林妹妹是仙境里的人儿,自然不耐这些弄心思的俗事。科举考试,自有它的规矩,就连文章诗词,策论制义,都是如此。不过这等浑浊之事,跟我们女子有何干,有那时间,我们还不如多做几首心怡的诗词。”
秦氏被宝钗的话一缓,也转寰过来了,笑着答道:“钗姐儿说得没错。林妹妹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自然不喜这等浑浊之事,我们不说了,还是说些让人赏心悦目的事情吧。”
“宝姐姐和秦姐姐说的极是,我们不说那些追逐功名利禄的劳什子事了,那是国贼禄蠹们热衷的事,我们还是多谈些清俊脱俗的事情吧。”
薛宝钗看了一眼贾宝玉,眼中光彩不由一黯。
第二十六章 金玉良缘化虚幻(三)
林黛玉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想着转移话题。看到了史湘云坐在旁边一直不说话。她知道这位湘云妹妹性子虽然率真,但自幼父母双亡,身世坎坷,也非常敏感。今日不知感受到了什么,居然成了闷葫芦。
于是眼睛一转,指着史湘云道:“湘云妹妹,刚才我们论及你的明哥哥,你为何一言不发?”
“什么我的明哥哥?”史湘云满脸通红,气鼓鼓地如同一个苹果。她跳将起来,大声说道:“他比我们年纪都大,不是我们大家伙的明哥哥吗?”
“是我们大家伙的明哥哥,却只是你一人的任侠郎君啊。”
“啊呀,你这尖酸刻薄的林颦儿,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于是史湘云追,林黛玉跑,两人围着亭阁转了两圈,都跑得气喘吁吁。大家看着,都不由哈哈大笑。
史湘云追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到了薛宝钗的身上,幸好身势收得快。
“对不起宝姐姐,我撞到你了吗?”
“没有,没事的。”
“唉,宝姐姐,你这带的这金锁真的好别致啊,呀,上面还有字。”史湘云眼尖,一下子就看到薛宝钗脖子上的金锁。
“是吗?”贾宝玉和其他人都闻讯围了过来。见到众人好奇,薛宝钗便把金锁解下下来,递给史湘云。
“这就是给我冷香丸药方的那位秃头和尚给的。”
这金锁纯金打造,一把小锁模样,上面刻着八个字。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史湘云念了出来,“这跟宝哥哥通灵宝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相对啊。”
贾宝玉一听,连忙把宝玉解下,递了过去,史湘云将其并在一起,众人围看了一会,啧啧称奇。
“莫非这就是金玉良缘?”史湘云惊奇地问道。
贾宝玉美滋滋地刚要答话,却看到旁边的林黛玉脸色惨白,浑身微微颤抖。连忙退后几步,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莫听湘云妹妹胡说八道,有金锁就是金玉良缘?这世上佩金锁、金簪、金镯、金挂件的女孩家多了去,难道都跟我金玉良缘?”
林黛玉噗嗤一笑,横了一贾宝玉一眼,“你这呆子,休得胡说八道了。”
薛宝钗接过金锁,重新挂回到脖子上,落落大方地说道:“这金锁是世外高人赠我做护身用的,倒没有提及过什么金玉良缘。且这姻缘乃是上天注定,父母勘定,断不会因为什么一把金锁就能定下来的。”
大家重新坐好,琏二嫂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我还在院子外头的月门那里,就听到姐妹们的笑闹声了。今日有宝钗妹妹来了,府上显得越发地热闹了。”
薛宝钗起身相迎,“琏二嫂辛苦了。”
琏二嫂挽着薛宝钗的手,笑着道:“没什么辛不辛苦的。我就是这个好管事的性子,你要是让我坐着谈文论诗,我反倒浑身不自在了。”
抬头看到薛宝钗头上的簪子和步摇钗,忍不住问道:“宝妹妹,你这头上的簪子和钗子,样式别致,甚是好看,是江南巧匠打造的吧,京师里从未见过。”
薛宝钗把簪子和步摇钗取了下来,递给了琏二嫂。
“这簪子名叫镶羊脂玉红蓝宝石金累丝簪,钗子叫细金蝶恋花镶玉步摇钗,还有一件镶宝石金玺碧荷华胜今日没戴。三件是为一套,不是金陵江南的物件,是一位亲友送的。”
“真是漂亮,”琏二嫂接过来一看,这簪子以羊脂玉为花,红蓝宝石为花蕊与花心,纯金拉丝,累叠成层层蝴蝶。制作精巧,绮丽华贵。这步摇钗则是细金层叠成花形,然后翠玉雕成了蝴蝶模样飞翔其上,宝石镶嵌点缀,更有金珠用细环相连,坠吊成帘,上面再点缀有细小宝石,光彩夺目,更添神韵风情。
“好妹妹,你能问问,这是哪里买的吗?我也想去打造这么一套。”琏二嫂拉着薛宝钗问道。
众人小心地传看着这对簪钗,的确精巧珍贵,纷纷交口称赞。
“是刘家三姐儿在安平镇赠予我的。”薛宝钗只好说出实情,“说是刘家四郎画的款式,他家金银器铺的老工匠打造的。”
“啊呀,刘家老四还有这本事。”琏二嫂称奇道。
玉簪和金钗正好传到惜春手里,她看了一会,突然抬起头说道:“我觉得这才是金玉良缘!”
众人轰然大笑,琏二嫂一边搽拭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水,一边偷眼看了看红着脸低着头的薛宝钗,心里更喜,嘴里说道:“我的幺妹,你可真是童言无忌啊。”
贾宝玉心中有些不悦,像是什么宝贵的东西被人夺走了一样,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看到旁边的林黛玉笑得十分开心,便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有婆子进来说,午宴已经摆好,请宝二爷、珠大奶-奶、琏二奶奶、蓉大-奶奶,宝姑娘、林姑娘、史姑娘以及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过去。
大家三三两两地走着,各自说着话。
李纨找到了秦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蓉儿媳妇,你弟钟哥儿果真长进了不少?”
“是的,家父也是举人出身,是治过策义的,前两日考校过钟哥儿,对他的进步也是十分惊叹。”
李纨默然了一会:“蓉儿媳妇,我现在只指着兰儿能有出息,可是府上的宗学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我虽然出自诗书世家,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可从小只是胡乱教过几本《女训》、《烈女传》之类的书,诗词还略懂,策义就勉为其难了。明师难得,我想着能不能也请持明先生指点下兰儿的学业。不求列在门墙下,只求能够点拨开窍。”
“大-奶奶,你切莫着急。蓉哥儿这些日子在整顿东府上的商号铺子,准备跟刘府商号的生意,跟持明先生多有来往。我让他去探探口风,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谢过蓉哥儿和蓉儿媳妇了。”
薛宝钗看左右没人注意,唤来了贴身丫鬟莺儿,细声交待着:“莺儿,你找几个西府上的老妈子和丫鬟,打听下那位湘云妹妹的底细。”
莺儿得了令,悄然离去。
第二十七章 金玉良缘化虚幻(四)
荣禧堂西院内堂,贾母为首,左右是邢夫人和薛姨妈,再往下是尤氏和王夫人、琏二嫂、薛宝钗、林黛玉、李纨、史湘云以及三春。
“外屋的爷们也都坐好了吗?”贾母问道。
“回老太太,衙门有急事来找二老爷。二老爷去了偏厅处理,等会就回来。”鸳鸯答道。
“老二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他告假了吗?还有公务追到府上来了?”贾母转头问王夫人。
“回老太太,东南闹了倭乱,政事堂和军机班下了札子,要地方整顿军备,工部多备兵甲。应该是这事追过来了。”
“既然是皇事,就得尽忠。我们不管他了,只管吃了。”
听贾母一声招呼,大家都开始吃了起来。
“这可是关东的熊掌?”贾母指着一道菜问道。
“回老太太,正是。去年猎的成年雄熊的左前掌,合着白山黑蜂蜜一起蒸过,再晒干了。是刘府孝敬老太太的,合着薛姨妈来了,就吩咐厨房里给用上了。”
“这么好的东西,还从关东千里迢迢地运来。琏二媳妇,你选几件东西,回过去。我们是大户人家,不能失礼了。”
“老太太放宽心,我其它的正事做不得,这种零碎事是最擅长的了。”
贾母忍不住哈哈大笑,“也是,有你管着这些零碎事,二太太是省了不少心。”
大家一并都笑了起来。
吃了一会,王夫人突然开口道:“琏二媳妇,跟兴平号合作的事情理好了吗?”
“回二太太,都理好了。上月就开始做了。兴平号放了部分他们长宁铁厂的铁器,关东的马匹,羊毛呢子,还有粮食,给我们和东府的铺子卖,价格非常公道,款子一月结一次。”
“那就好,账目可要清楚了。”王夫人说了一句。
琏二嫂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二太太,我知道了。”
贾母却正色道:“这些都是京师里抢手的货物,是刘府给我们贾府面子,我们可不能白承这个情。人情人情,有来有往才能长久。好好打听打听,看刘府有什么事我们能帮得上忙的。”
“老太太,跟前正好有件事。”
“哦,你说来听听?”
“琏二爷跟刘府管事福贵安谈事时听到,刘家四哥儿身缺少丫鬟婢女。刘府老太太念及四哥儿一个人在京城里,没人照顾,心痛地不得了,交待刘府老爷和太太去买几个贴心得用的丫鬟,帮着照顾刘家四哥儿。可是关东那个地界,哪有好的?福伯在京城找人牙子,这一时半会只找得到粗使丫鬟,合用的一个也寻不着,又怕被刘府的老太太责骂,愁得不行。”
“老妹妹怎么不找我呢?他们刘府久镇边塞,哪里有工夫调养丫头。这样吧,我身边有几个丫鬟,调养了一两年,正要指派下去,就选几个转给刘府,做个人情。”
“那感情好!我一直都说,老太太是府上的镇海神柱,擎天大佛,有老太太坐镇着,就没有办不好的事情。”琏二嫂拍着说道。
“你这泼皮猴儿,尽在这里说乖巧话。哈哈。”
趁着老太太开心,琏二嫂趁热打铁道:“老太太,请问送几个过去?”
“就送四个吧。我身边的,选两个模样、使唤最是出色的。二太太,我记得你身边也有几个丫鬟,调养了好几年吧。”
王夫人连忙答道,“是的老太太,是有这么几个丫鬟,待会我就把名册给老太太。”
这是她留在身边调养,好留给宝玉的。这也是大户人家的家传手段,政二老爷的两个妾侍,以前就是贾母调养出来得用的丫鬟。心里虽然不舍,但贾母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她也不好回绝了,只是心里有些暗恨侄女琏二嫂多事。
“待会拿名册来,我选四个,连同卖身契一并转给刘府。琏二媳妇,到时你再每家给些银子做安家费。告诉他们,奉国将军府,门第不比我们差到哪里。府上的老太太最是慈善,家风仁德,一向善待下人。而且刘府四哥儿是要中进士,做大官的人,跟过去绝对错不了。”
“老太太菩萨心肠,我待会就去办。”琏二嫂满心欢喜,这顺手人情让自家夫妇去做最好不过了。有了这份人情在,刘府在合作上只怕更上心了。经过一个月的合作,她算是明白,人家刘府为什么窝在关东十几二十年不肯回京。任谁守着一座金山,也不肯回来了。人家手指缝里漏点东西出,只是卖了一个多月,净赚两三千两银子。要是大宗生意放出来,那能赚多少?想到这里,琏二嫂的心更热了,恨不得马上吃完饭,去把这事办了。最好再帮着薛府和刘府把亲事给结了。
吃完饭,又寒嘘了几句。薛姨妈念及着在病中的自家老爷,一个人留在府里。薛宝钗也担忧父亲,于是便告辞回家了。
回到家里,薛规留下了薛宝钗,
“我儿,你今日见了贾府的表弟,对这位衔玉公子有何印象?”
“确是人中龙凤,阆苑美玉。只是吃不得苦,不喜科试正途。”薛宝钗思量了一会答道。
“可是良配?”薛规又追问道。
薛宝钗低着头,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非良配!”
“这就是了。明日刘府四郎要上门来,你和你母亲在帷帐后面且看一回,看看这家是不是良配。”
薛宝钗点点头道:“知道了父亲。”
薛规看了薛宝钗的样子,心痛地说道:“我儿,真是苦了你了。你兄长是个不中用的,我又重病在身,恐难久于人世。这万钧重任,就压在你的肩上了。我的儿啊,苦了你。”
说着,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两行泪水来。
薛宝钗强忍着眼泪,柔声道:“父亲,何必说这丧气话。你千辛万苦来到这京城,就是来寻这生机。现在老天保佑,众亲戚帮忙,找了不少名医,总有能开出良方医治父亲的病。”
“有你的这份孝心就好了。”薛规拉着薛宝钗的手道,“趁着我身子还好,好歹先帮你把大事定下来。你安稳了,自然能帮衬着你兄长,我们薛家就败不了。”
当晚,薛宝钗在自己房里睡下,不知睡到了何时,只觉得浑浑噩噩之间,整个身子飞升上天,穿行在云端之间,不知飞了多久,终于飞到一处仙境,正中有一个牌坊,上书“太虚幻境”。
站在云雾之间,薛宝钗四下环视,诚惶诚恐。突然间钻出一个秃头和尚,正是当年给她冷香丸药方,赐金锁的那个和尚,指着薛宝钗厉声斥责:“你即允了这里的金玉良缘,又为何贪图荣华,另许了那处的金玉良缘?”
第二十八章 金玉良缘化虚幻(五)
这个和尚满脸愤慨,如怒目金刚,围着薛宝钗转动,身子转得飞快,口中念念有词,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每一个字就像是一根钢针,把薛宝钗的脑子扎得千苍百孔,痛苦不堪。
到最后,秃头和尚一指薛宝钗脚下,大叫一声:“去罢!去罢!”
话音刚落,地上就裂出一道口子,裂缝深不见底,两边全是伸出的手臂,在空中乱抓,更有哀嚎和无尽的怨恨,不知多少冤魂痴鬼,在这里煎熬了多少世。薛宝钗落在这裂缝里,一直往下掉,被那些双手拽拉着,不知落了多久,总是到不了底,最后被吓醒了。
她坐起身来,亵衣被汗水浸湿透了。这时,外屋亮起了烛光,莺儿端着烛台走了进来。
“大姐儿,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薛宝钗喃喃地说道。
“啊,大姐儿,你的衣都湿了,浑身是汗。我去打些热水,好洗洗身子。”
“天色太晚了,厨房早就熄了火,一动就会惊动老爷太太。”
“大姐儿,你身上这汗,要是不洗了,怕要憋出病来。府上这个样子,你可不能病倒。”
“也罢,你去打些热水,我搽拭一下就好。”
重新睡下,薛宝钗昏昏沉沉的总也睡不安稳,碾转反侧,一直到了鸡鸣天亮。第二天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睡下,昏昏沉沉之间又做了同样的噩梦。到了第三天,精神就越发不好了。
这可吓住了薛姨妈,问清楚情况,连忙叫来了薛蟠,让他去找找京城里有名的神婆道士,帮忙祛除鬼怪。
那日,薛姨妈一行拜访了贾府,薛姨妈和薛宝钗自行回府了,薛蟠却找了借口留在了贾府。贾珍、贾链、贾蓉,都是京师纨绔子弟里的指挥使,花萼楼的都点检,薛蟠跟着他们,乐得找不到北了,如何肯回府受管教?一直到第二天,薛规念及明天刘玄要登门拜访,家里必须要有男丁出门相迎,一连派了四五拨仆人,终于把薛蟠叫了回来。
薛蟠满口答应了,这样又有机会去贾府找那几位“好兄弟”了。他对京城也不熟啊,这种事当然要去找地头蛇的贾府了。
管事的婆子跑来通报道:“太太,姐儿,刘府的四爷投贴来拜访了。老爷叫你们去正厅帷帐后面看着。哥儿,老爷让你出门去迎客。”
薛姨妈和薛宝钗站在正厅左侧门的帷帐后面,刚站立没多久,就见薛蟠领着一男子走了过来。
此男子不过十六七岁,却高近六尺,雄阔挺拔。穿着半新的青色细棉衫袍,灰色的细棉扎腿骑裤,腰间配着一把长刀,蹬着一双麂子软皮鞋,虎步龙行。脸有棱有角,如同斧劈刀刻的一般,仪表堂堂。只是肌肤微黑,却隐隐有光泽流动。相貌远比不上美如冠玉的贾宝玉,但有自己的的特点。尤其那双如黑曜石般澄亮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星辉的光芒。行走时总是看着正前方,偶尔左右顾视,隐有一种雄鹰俯瞰觑觎之感。
“小生刘持明见过薛世叔。”
“贤侄请起。我病重,只能这样躺着,还请贤侄见谅。”
“世叔身负病疴,还不远千里帮小侄捎带家信,真是感激不尽。”
听到这里,薛宝钗眼睛不由一亮,这个刘玄,人情世故方面,真是强过贾宝玉太多了。
“贤侄客气了。”薛规示意薛蟠把刘三姐的书信递过去。
刘玄拆开后,一目数行就看完了。然后徐徐说道:“世叔身患肝疾?”
“正是。”
“可有何症状?”刘玄随即解释道,“恩师诸位懂医术的好友,各有所长,有的擅长肝疾,有的并不擅长。小侄去请托时,先说说世叔的病情,也好让他们有所判断。”
“正当如此。”薛规点头称善,这才是做事情的样子。
“头晕、持续低热,消瘦、四肢无力、浮肿和贫气血皆亏。”刘玄重念了一遍薛规自述的病情,心里默想了一会,抬头问道:“世叔此前可是酷爱食生鱼片?”
“江南有道名菜,脍秋鳜,我最爱吃,吃了十几年了。”薛规脸色一变,问道:“贤侄,我这病跟着脍秋鳜有关系吗?”
“是的,有些河湖里的鱼,血肉里有一种虫子,极细微,肉眼难辨。入口后从肠胃入血中,历游全身,然后盘踞肝脏之内。久而久之,肝脏坏损,便成大祸。”
“刘贤侄,”薛姨妈忍不住隔着帷帐问道,“你即知道病因,可有良方?”
“世叔母,此病极其难治。不过小侄这里有一个药方,倒是治过这样的肝疾。只是效果因人而异,小侄也不敢打包票。”
“老爷,何不快请刘贤侄诊治一下。”薛姨妈都快要绝望了,突然有人说出病因,还说有个方子可能有效果,如何不欣喜如狂?薛宝钗在旁边,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袖,浑身微微颤抖。
薛规挣扎着坐起身,手微颤颤地伸了出来。谁都想大病得愈,现在有了一份希望,如何不激动?
刘玄为薛规把了脉,然后看了眼睛,口舌。思量了一会,挥毫写下了两个药方。
第一方:“槟榔六钱,使君子六钱,淮山药四钱,党参三钱,云茯苓三钱,扁豆三钱,白术两钱,郁金两钱。”
第二方:“榧子六钱,槟榔六钱,苦楝根皮四钱,郁金两钱。”
然后交待道:“第一个方子每日一副,通常水煎,分早晚两次服下。连服四日,再用第二个方子,同样水煎,分两次服下,连服六日。如果世叔的排泄物中有蠕动小虫,即是有效了,可又重新开始,第一个方子连服四日,第二个方子连服六日。”
“此外,世叔的排泄之物,须挖深坑,混着石灰埋掉。切记切记。”
在一旁的薛蟠连连作揖道:“多谢刘世兄,多谢刘世兄,如家父能好转病愈,阖家感激世兄大恩大德。”
“薛世兄客气了,世叔此病是否能愈,对半开吧,还要看看天意。”
寒嘘几句,薛规挽留刘玄用午饭,让薛蟠作陪。暗地里把这药方递出府,由提知宝符阁太监林受用的侄儿林国栋送到了太医院掌院胡太医跟前,请他过目。
胡掌院看过后,抚着胡须说道:“方子里党参、白术、茯苓、扁豆、山药益气健脾,有扶正之功效;使君子、槟榔驱虫祛邪;郁金舒肝,甘草为佐相,调和诸药。林大爷,你这亲属可是有肝损虫痈?”
“正是。”
“这个方子我以前从未见过,但是在药理上说,颇有几分道理。而且君臣佐使,条理清晰,应该是名医开出来的方子。”
“胡掌院,那你说这方子可用的?”
“当然能用。名医开方,先定的是不能吃坏人,再定的就是对症能医病。”
“那谢过胡掌院了。”
得了林国栋的回话,薛规和薛姨妈不由大喜,连忙派人去抓药,煎药服用。
第二十九章 金玉良缘化虚幻(六)
刘玄开完方子,薛规留他用午饭,让薛蟠作陪。饭桌上,薛蟠听得刘玄说起关东趣事,骑射狩猎,纵马驰聘,不由心旷神怡。薛蟠就是个爱热闹,好有趣的人物,对这种紧张刺激的事情,向往不已。两人越聊越投机。
说了半晌,心直口快的薛蟠说道:“这事我原本想去问贾府里的几位兄弟,不过持明兄在京城里待过些日子,必定知道哪里有灵验的神婆道士。”
刘玄哭笑不得,我是读圣贤书的,重人事,远鬼神,你问我神婆道士?要不是看在你妹妹份上,我当场叫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不过刘玄知道事出有因,当即追问原因。
薛蟠把妹妹接连两晚做了噩梦,白天精神不济,母亲担心是鬼怪作祟,想请神婆道士驱邪除祟。
秃头和尚,不就是癞头和尚吗?这年头,顶着光头干坏事的没少了。而且自古传奇小说里,和尚的戏份也不少啊。莫非这个癞头和尚,身负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刘玄知道薛宝钗,行止端正,无半分逾越之举。只怕这和尚入梦,另有用意。
“蟠哥儿,请神婆道士还要两三日。不如我先把这佩刀借给贵府,暂挂在贵府大姐儿卧室门前,先看看成不成。”
“明哥儿,你这刀有什么说法吗?”薛蟠看着刘玄解下来放在桌子上的长刀。猪婆龙皮制成的刀鞘全是漆黑之色,弯如弦月,其貌不扬,满是疑惑地问道。
“此刀名作井中月。家父十几年前巡视北山边境,在极北冰火之处得到了这么一块万年寒铁陨石。有方士说内藏星辰之金,举世罕见。家父带回关东后,请了十余位老铁匠,搭建了十余丈的高炉,用精煤风鼓烧了九九八十一天,方将其熔化成形。来回锻打了七七四十九天,取玄龟冥蛇之血,冷淬退火,方得此刀。锋如秋霜,吹毛刃断,斩金断玉,削铁如泥。此刀连斩九虎九熊,摄其精魄,故而拔出有虎啸熊吼之声。家父一直将其供奉于军中白虎堂,汇千军万马之肃杀,百战百胜之奋威,蕴养成冲天斗气。镇诛万邪,鬼神辟易。”
“此刀原名断影,意思是刀锋之利,连光影都能切断。后家父传于我,我嫌这名字过于简单,又锋芒太露,故改名井中月。”
“井中月,可有什么寓意?”薛蟠都听呆了,你这刀居然这么神奇,只是这名字有些怪怪的。
刘玄笑了笑,不作答。
薛蟠心里嘀咕着,最讨厌你们这些读书人,没事就喜欢打哑谜,待会我问我妹子去,她聪慧过人,定能知道。
“明哥儿,那我拔出来看看。”
“可以,但是此刀锋利,你务必当心,不要伤人伤己。”
薛蟠左手扶住刀鞘,右手捏着刀把,一用力拔出了半截。只见刀身彻寒入骨,一朵朵菊花纹如云纹一般附在刀刃边上,靠近刀柄处有一朵最大的云纹,交结盘踞在刀身上,看着看着转成了玄武之相。一种嗡嗡之声于寂静无声之中发出来,似乎遥远的天地交际之处真有虎啸熊吼。薛蟠突然想起前两晚在贾府跟那几位“好兄弟”做的那些荒唐事,不由心头一颤。而这刀应该感应到了薛蟠心中的淫邪之念,隐隐抖动,仿佛马上就要跳出刀鞘来,连人带他心里的邪念一并斩掉。
感觉到这杀意的薛蟠心中大惧,寒意从尾椎处冒出,游遍全身。他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这把刀收回到刀鞘里去。可他全身像是被绑上了千百条绳索,再压上了一座泰山,动弹不了半毫。薛蟠眼睁睁地看着这刀越抖越欢,下一刻就要从刀鞘里跳出来,将自己劈成两截。就在他胆魄皆裂之时,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把半截刀身推回了刀鞘。
“蟠哥儿,你这是怎么了?满头是汗的。”
终于能够动弹的薛蟠长舒了一口气,一抹额头,满手都是汗,再低头一看,衫子的胸口后背全湿了,贴在了肉上。
送走刘玄,薛蟠捧着井中月,兴冲冲地找到了薛姨妈和薛宝钗,把这刀的来历学说了一遍。
“这么神奇?”薛姨妈有些不相信。
“母亲,军中杀气颇重,鬼神都不敢轻易靠近,生怕被冲散了神魄。此刀来历不凡,又由镇夷将军一直携带在军阵中,受军中杀气蕴养。且镇夷将军征战十数年,从未打过败仗,这百胜之威怕是也有几分。”
薛姨妈原本不大信,听女儿这么一说,信了几分。又想起刘玄给自家老爷开的药方,连太医院掌院都说有“几分道理,可用”。心里更信了几分。
便说道:“反正找神婆道士还需要些时日,先把这长刀挂在钗儿房门口,看看是否有用。蟠儿,你今晚在钗儿院子里的厢房里睡。你是大男子的,多少能照应几分。”
“好的母亲。”薛蟠大大咧咧地应下了,并不惧薛宝钗所说的鬼崇之事,而是关心其另外一事,“妹子,这井中月什么意思?我问明哥儿,他神神秘秘的还不肯说。”
“这井中月,意喻井中之月,镜中之花,求心静神清,悟本我它相。而只要心静悟,便可破一切有无法。所以也是暗喻此刀锋利,可尽斩一切真实虚幻。”
对于薛宝钗的解释,薛蟠半张着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可到底是个什么鬼啊?
是夜,薛宝钗躺在床上,想起这几日的种种事迹,不由思绪乱飞,不知不觉中居然睡着了。而在厢房里,薛蟠也早就睡着了,鼾声雷动。
半夜,突然间房门口一道白光直冲入云,一闪而过,瞬间就不见了。在京城郊外一处小庙里,一位癞头和尚端坐在蒲团上,突然脸色大变,一口老血喷了出来,溅满了胸口。坐在旁边的是一位跛脚道士,见到这个情景,连忙掐指一算,叫了一声苦也,背着昏迷不醒的癞头和尚,落荒而走,不知遁往了何处。
鸡鸣天亮,薛宝钗猛然间醒来,发现整整一夜居然无梦,不由大喜。薛姨妈闻讯赶来,也是大喜过望。此刀连挂了三晚,薛宝钗皆是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薛宝钗默想了许久,第四晚取下这些年一直贴身戴着的金锁,命莺儿藏到了厢房偏僻处,然后又入睡,依然是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连挂了七晚,皆是无恙,薛宝钗便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噩梦怕是不会再有了。
薛姨妈收拾了一份重礼,让薛蟠连着“诛邪宝刀”井中月,一并郑重地送回刘府。薛姨妈将此事说于薛规,夫妻二人更觉得刘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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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四女初入刘府门(一)
过了两日,刘玄散学回到府里,看到门房那里停了几顶轿子,叫过一个小厮问道:“府上有客人来了吗?”
“回四郎,是贾府一个叫赖嬷嬷的带着几个婆子,送了四个丫鬟过来,说是贾府老太太送来伺候四郎的。”
“哦,送丫鬟?”刘玄想不到贾府如此壕气十足,居然送丫鬟大活人。
“贾府的人还在吗?我要当面道声谢,给些赏银。”
“回四郎的话,福伯已经交办好了,写了回书,还封了几封银子给贾府的人做赏钱。赖嬷嬷说是要急着回去给老太太回话,已经走了。”
刘府的老太太、老爷太太都不在京,正经主子也只有刘玄一人。所以数代跟随的福伯能做不少主。
“福伯呢?”
“福伯正在前院里交代事情。”
刘玄跨步走进了前院,只见打头的站着四个女子,都不过十一二岁,穿着一身新衣裳,梳拢着角髻,脆生生地站在那里。旁边则站了六七个婆子,十来个粗使丫头。
福伯站在前面,正在扬声说道:“我刘府素行军法。家丁护卫分作四班,日夜巡视。有弓弩兵仗,你们定不要胡乱私窜,尤其是晚上。打了一更,正门,左右侧门,前院,左右侧院,内院,左右角院,后院,库房,杂偏院,各处都会关门落锁,大家都在各自的院子里待着,不要随意走动。有事要出院子,一定要向各院子里的主事禀告,再通报了巡夜护卫领班,拿了号牌,对着腰牌,才可行事。否则的话,器械擒拿,死伤无论。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大家应道。有苍老的声音,有嘶哑的声音,更有银铃悦耳的声音。
福伯抬头看到了刘玄走了进来,拱手作揖道:“四爷。”
四个丫鬟弯腰施礼,叫了声:“奴婢见过四爷。”其余的婆子、粗使丫头们也慌忙行礼,疏疏落落地喊道:“小的/奴婢见过四爷。”
“都起来吧。”刘玄虚抬手道。
福伯递过来一本册子,低声道:“四哥儿,这是贾府送过来的名册,有那四个丫鬟的底细。卖身契我已经放好了,明天派人去大兴县衙交契税用印,办妥了过户。”
“好的。”刘玄嗯了一声,接过来一看,名册上第一个写着“晴雯”。上面写着她的姓氏、父母、家乡皆湮沦无考,年纪是预估的,现年十一岁,生日是六月初二,估计是胡乱编的。
八岁时,贾府的仆人赖大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她,因为赖大还没有脱籍,所以晴雯算是贾府仆人家的丫鬟。赖嬷嬷将其调养好了,经常带着她进荣国府,拜见贾母。贾母见了十分喜欢,所以赖嬷嬷就将其孝敬给了贾母,归在贾母身边还取了个名字,唤作晴雯。
晴雯还有一个姑舅哥哥,一并被赖家从人牙子手里买了来,现在赖家为奴仆,大家都叫他阿贵。
来历写得十分清楚,刘玄一边看一边点头。贾府果然是公侯世家,非常清楚这些事情,知道大户人家最忌讳的就是用那些来历不明的丫鬟仆人。
第二个是“麝月”,麝月同样是姓氏、父母、家乡皆湮沦无考,更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兄弟姐妹。也是八岁时赖大家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后来也是赖嬷嬷孝敬给贾母,留在贾母身边,还取名为麝月。年纪也为十一岁,生日是五月初二。呵呵,这些家伙还真图省事。
金钏和玉钏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俩是有跟脚和出处的。其父亲是湖州的绸布商,在京城做生意,母亲是他从江南带过来的侍妾。生下这对女儿四五年后,绸布商染病亡故了。湖州老家来了几位叔伯兄弟处理后事,先嚷嚷着要那个“克夫”的妾侍发卖了。妾侍转身卷了些钱银,不知跑哪里去了,留下这对女儿。叔伯兄弟借口是“野种”,转手卖给了人牙子。养到六七岁,被王府的世代家仆白二家买下,调养了一两年,送给荣国府二太太王夫人做贴身丫鬟。王夫人刚放在在身边,准备调养两年好大用,这次却一并被贾母选中送了过来。
年纪十岁,生日是六月十九。
“谁是晴雯?”刘玄问道。
“回四爷,奴婢叫晴雯。”四人中最前的女子站了出来,施礼答道。只见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脸媚腰纤,袅袅婷婷,自有一番别致,是四个丫鬟中最俏丽的。
刘玄点点头,继续点名。
“谁是麝月?”
“回四爷,奴婢是麝月,给四爷请安。”
麝月身形苗条,眉眼清秀,自有一番安静娴雅的气质。
“麝月?《玉台新咏》里有一句,‘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共嫦娥竟爽’,想必你的名字出处就是这个吧。”
“谢四爷点明。”麝月施礼徐徐道。晴雯站在身边,看了她一眼,神情复杂。
“谁是金钏?”
长得颇为相似的两姐妹中,略大一些的站了出来,“回四爷,我就是金钏。”
“哦,那你就是玉钏了。”刘玄对个子最小的女孩说道。
“是的四爷,我就是玉钏。”
“以后你们四个就在内院里伺候着。对了,福伯,京里的月钱定例是怎样的规矩?”
“回四爷,大丫鬟每月一吊钱,一般的内房丫鬟五百文,每年两身新衣裳。”
“那就先按一吊月钱,每年四季各一身新衣裳是定例。她们都在长身条,衣裳见年就穿不了了,随长随做吧,府里也不缺那么几个钱。”
“好的四爷。”
“谢过四爷。”晴雯、麝月、金钏、玉钏都露出喜色。月钱一吊,算是不错了,关键是衣裳随长随做,这就不得了。四人也看出来了,新主家真是仁厚善下的人家。
刘玄住在内院里的左厢正房里,相通的左厢左房是他的书房。刘玄不是娇惯的主,从小就不用婆子丫鬟伺候着,以前只是在下房、门房里胡乱住了几个婆子。现在新进了四个丫鬟,福伯重新做了安排,左厢右房给值夜的丫鬟睡,那里也有一扇门直通着正房。其余丫鬟就安排在右厢房的左右房里。再安排了四个粗使丫鬟住在下房里,随时照应,还有两个婆子住在门房里,专管开关门和进入。
晴雯、麝月、金钏、玉钏自行去放置随身行李,收拾各自的房间床铺,以及值夜用的左厢右房。刘玄自在书房里读他的书。
过了两刻钟,四人站在书房门口,晴雯开口道:“四爷,我们能帮着收拾你的书房吗?”
第三十一章 四女初入刘府门(二)
“进来吧。”抬起头的刘玄看到了四个丫鬟,挥挥手,和气地说道。四人鱼贯走进来,并站在书桌前。
“你们都识字吗?”
“识得一两百个字。”晴雯抢先道。
“那你们呢?”刘玄转头其余三女。
“我跟晴雯一样。”麝月答道。
“我们姐妹俩愚笨,只识得几十个字。”金钏弱弱地答道。
“这样可不好,才一两百字,稍长一点的书信都识不全。你们以后晚上无事,就学识字吧。明日叫福伯准备两张桌子,四张椅子,四套文房四宝,你们先学识《千字文》。”
“四爷,以前教我们识字的嬷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能识得自己名字已经足够了,识再多的字也没用,还不如多花些时间学针工女红。四爷为何要我们识字,难道还要我们个个成女秀才吗?”晴雯好奇地问道。
“哈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混帐话以后少说。前汉唐和前周都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当朝有些人,才学浅薄,一肚子草包,连不少女子都比不得,真是丢脸之极。于是为了颜面,便宣扬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们都不识字了,他们这些草包就不用垫底了,脸上多少也有了几分面子。”
“四爷说得真的有趣。”晴雯笑呵呵地说道。
麝月却说道:“四爷说的真有几分道理。”
“四爷,别人说识字很辛苦的,我们识字真的有什么用吗?”金钏迟疑地问道。
“辛苦,做什么事不辛苦?就是天上掉下馅饼来,你还得抬头张嘴。识得了字,就能读书,读了书就能明道理,不用做一辈子的糊涂虫。”
听到这里,四个丫鬟不由神思摇曳,是啊,不用做条糊涂虫,懵懵懂懂地过一辈子。常听人说起贾府里的哥儿、姐儿们,饱读经书,各个都明事理,通人情,闲暇就吟诗作对,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四爷,我识字后可以学做诗吗?”晴雯抢先问道。
“当然可以了,等你多识得些字,就可以反复读《唐诗洪元选本》,‘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那太好了,四爷,我明天就一边识字一边读唐诗。”晴雯雀跃道。
“那你要快些学。我这段时间正在选唐诗中脍炙人口的名篇,择其中既易诵又尤要的,以体裁为经,以时间为纬,编撰成一本唐诗选本,三百首左右为限。你学好了字,读了诗,可以当我的编撰。到时候,书中序言里,我给你留个名号。”
“真的吗,四爷?”晴雯惊喜地问道。
“我从不骗女人。”刘玄笑呵呵地答道。
晴雯、麝月、金钏、玉钏四人一起收拾书房,晴雯兴致最高,指手画脚,成了书房清理指挥使。
刘玄的书房其实很整齐,书架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正中间的是经部,放的是《老子》、《论语》、《孟子》、《韩非书》四书,《诗经》、《春秋左传》、《周易》、《孙子》、《礼记》五经,以及历代诸先贤关于这四书五经的集注。
左边是史部,放的是《史记》、《前后汉书》、《三国志》、《唐书》、还未正式定稿的《周书稿》,和其它十余本官史。还有《水经》等地理略志等书。
最左边是子部,放的全是诸子百家的书,有《管子》、《墨子》、《商君书》、《黄帝阴符经》、《六韬》、《三略》、《司马法》、《孙膑》、《吴子》、《尉缭子》、《鬼谷子》、《吕氏春秋》、《荀子》、《庄子》、《列子》、《战国策》等书。
右边集部的书架最大,放满了各色“杂书”,从《贞观政要》、《人物志》,到《世说新语》、《文龙雕心》,林林种种数百本。
每本书里都夹着少则数张,多则二三十张的一指宽的纸条,上面全是字,看上去就像文山书海里的指路引条一般,密密麻麻,看得晴雯四女眼花缭乱。
书架最右边添了两个木架子,一个放着有数十本各行省的《地方志》,还有数十卷纸,展开一看,全是地图。另一个架子上放着厚厚的几叠纸,麝月识字多,认得是各期的《朝廷邸报》。
“四爷,这么多书,你怎么看得完?”
“日看夜看,早晚都看,就这么看完了。读书是个针细水磨功夫,最要紧的是专心和耐心。”
“四爷,听人说你是个大才子,写了不少好诗词文章,都在那里?”麝月突然问道。
“我的东西在那个柜子里,”刘玄指着旁边一个大柜子说道,那个柜子一人半高,一丈宽,用三四寸厚的关东铁木做成的,周边还包着铜皮,就是用斧子劈,一时半会也劈不开。四扇门,都上着一把铜锁。
晴雯四人看了一眼,也不再多问了。
四人说是整理了一番书房,主要是熟悉书房的摆设,这里以后将是她们主要的工作场所之一。金钏和玉钏年纪小,今天又颠簸了一天,眼看着就发困了。刘玄就让她们俩先下去歇息。
麝月看刘玄把书卷收好,想必是要休息了,连忙去备好铜盆热水和毛巾。晴雯一看,跺了跺脚,转身去整理床铺。
等了一会,麝月和晴雯没有看到刘玄进正房,心中诧异,通过侧门走到书房,却不见人。慌忙四下寻找,却听到内院的后园子里传来声响。两人迟疑着过去,在月门那里看到有个人影立在后园子正中间,手里持着一杆丈八长枪。
只见刘玄站立在月下,犹如一颗泰山松,猛然间一抖,一道白光闪过,那杆长枪一弹而起,向前飞去。刘玄身子一蹦,如猿跃虎扑。右手舒展,一把握住了枪尾,开始耍将起来。只见长枪如白蛇吐信,又如蛟龙出水,上下翻飞,若舞梨花,遍体纷纷,如飘瑞雪。进其锐,退其速,只见其影,难见其形,出神入化,变化莫测。果真是裂马破阵、神化无穷的**大枪。
晴雯和麝月看得心神晃动,胆魄皆摇,她们在贾府何曾见过这等阵势。最后还是刘玄收住了招势,放回了长枪,走了过来,叫了两声,才把她们从恍惚中唤醒过来。
刘玄自行去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回房睡觉。晴雯自告奋勇值头班,麝月自回右厢房左房睡觉。细微的碾转反侧的声音在幽黑的院子响了半宿,最后在皓月偏西的时候,终于一切都寂静了。
第三十二章 西山马疾弓弦响(一)
薛蟠捧着立下大功的井中月,仆人则抬着两担礼品,有江南的丝绸锦缎,西洋的鸣钟银器,南洋的香料果脯。
“明哥儿,这宝刀完璧归赵。”薛蟠递还了长刀,然后长施一礼,“这次多亏了持明兄,对我薛家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些许薄礼,略表谢意。”
刘玄也不在意这些东西,挥挥手示意仆人们收下,接过刀递给徐天德,然后把薛蟠引入到正堂里。
“贵府的作崇化了?”
“化了,化得烟消云散。我妹子一连七八晚都没有做噩梦了。有婆子和老仆人说,第一夜里就看到我妹子房门处冲起一道红光,想必是宝刀感灵,斩了那鬼崇。”
“可能是吧。既然没事就好了。对了,世伯病情如何?”
薛蟠更加兴奋,拱手道:“家父用了世兄的方子,第三日便排了少许小虫子出来,第五日,改用第二方,当天夜里就排了许多小虫子,一连三晚皆是如此,第八晚就少了许多。家父的精神头也好了不少,脸上有了几分血色,还开始进食了。”
“这样啊,那些虫子是活的多,还是死得多?”
“死得多。”
“那第二个方子的使君子和槟榔各减一钱。然后继续轮着两个方子继续吃。还有世伯既然能进食了,就多熬些米粥,越清淡稀烂越好,暂不要加任何荤食素菜。”
刘玄一边说着,一边挥毫写下,递给了薛蟠。薛蟠好生折好,小心放回到怀里,贴身收着。
这时常豫春进来禀报道:“四郎,都准备好了。”
薛蟠连忙问道:“世兄这是要做什么?”
“一直在国子监上学,回到府里还是读书,身子骨头都黏住了。静极思动,今日是太祖诞辰,有几日休沐,便定下跟随从们去西山骑马行猎。”
“啊,有这等热闹的好事。”薛蟠这才发现,刘玄穿了一身劲衣,下着骑裤马靴,扎着皮带,正是骑马打猎的装扮
“世兄,方子改动不着急吧。”
“不着急,明日改都来得及。”
“好世兄,能不能带上我,让我也见识见识?”薛蟠央求道。这等飞鹰走马的活动,薛蟠一直都向往,只是在江南被父亲逼着读书,根本没有机会。到了京城,贾家兄弟玩得又是另外一套骑射。今天看到有机会了,想着法也要跟了去。
“蟠哥儿,那你会骑马吗?”
“会,不过只能慢走,不能跑,一跑起来就是一个狗啃屎。”薛蟠倒也老实。
“哈哈,真要去?”
“必须得去。”
“那好,你就做个辎重押运官,带着几个随从帮忙看东西吧,事后论功,分你几头猎物。”
“谢谢世兄,谢谢世兄。”薛蟠没口子说道,转身唤了可靠亲随,把刘玄写的修改方子叫给他,叮嘱一定要转交给太太。只留了一个会骑马的机灵随从,其余的都一并打发回去了,还捎了口音,说是跟刘世兄到西山狩猎,过两日再回府。
刘玄叫徐天德给薛蟠选了两匹最温顺的母马,让他们主仆两人骑着。这边,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四人,还有韩振等十来个家丁,都是世代跟随的家将子弟,善骑射。一人两马,备好了枪棒,长刀,短刀,匕首,骑弓和强弓,备用弦线,三壶普通箭矢和一壶三棱重箭,绳索,捕网,铁锅,羊毛呢子毯,盐巴,燧石铁镰,气死灯等等,包成两大包,放在马鞍两边,看得薛蟠目瞪口呆。
等到众人要出发时,却被晴雯拦住了。
“四爷,你这出门,为何不带奴婢们去?”
“晴雯,我这是去行猎,不是去踏青,你们留在府中就好了。”
“四爷,我们既然被送到府里来伺候四爷你,而且是随身丫鬟,自然要递茶倒水,铺床叠被,伺候主子爷的起居衣食。现在四爷要去山野狩猎,风餐露宿,更需要照顾。而我等丫鬟却不在身边,要是被旁人知道了,还指不定说我们有多骄横,连伺候主子的正事都不做了,只是在那里偷懒。”
晴雯噼里啪啦说了一通,等她停了下来,麝月在旁边补了一句:“四爷,知道的人明白是府上主子体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被管教得不好。我们做丫鬟的被人非议几句,都无关紧要,就怕连累了府上的名声,还有牵连了贾府那边。我们就真的万死难辞了。”
“就是,我们刚到府上来,就连累府上被人说闲话,以后我们该如此在府上立足。今日要是不让我们跟着伺候,我们宁可死在外头。”
听到晴雯慷慨激昂的话,看她那架势,颇有刘府养女三五日,尽忠伺随,正在今日的意思。刘玄不由笑了起来。
“也罢,既然入了我们刘府,早晚要适应我刘府的规矩和家风。福伯,你备好两辆马车,选两个稳当的车夫,装上这两个丫头,还有两个老婆子,以及一些吃食。跟我们一并出发吧。”
说完,刘玄对金钏玉钏道:“你们还小,经不起颠簸,下回再你们去看热闹。”
耽误了半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出发了。
西山在京西四十里外,方圆三百多里,分大西山、中西山和小西山。映月泉在小西山,而刘玄他们这次来的是中西山。前周太宗皇帝迁都京师时,特意开辟出来的,给武备学堂的武举子们和武进士,以及军将勋贵子弟习骑射,行狩猎之用。也是京营和诸司兵马练兵演习和天子行猎演兵的所在。设有一理护所,管辖打理这片山林。
国朝也沿袭了这一制度,还增设了一营,号为西山营,驻屯西山,负责西山区域的巡检警戒,查问关防。
这西山也有不少规矩。比如春生之际不得行猎,其余夏、秋、冬皆可。不得猎杀怀孕和携带幼子的母兽。百姓只可在秋季入山,砍伐柴薪,平日里不得入内。西山营还负责管着一处苑子,叫长林苑,在大西山,方圆二三十里。里面分别养着虎狮豹熊等猛兽,等到有用时就赶出来。天子和王侯公相们行猎演兵,猎物只有兔子狍子,也就说不过去,总得猎几头猛兽以彰威武,身边的起居郎也好妙笔生花,作一团锦簇留在青史里。
一边走着,刘玄一边给薛蟠和车里的晴雯、麝月讲解着这西山的典故。故事讲得有趣,逗得车厢里的晴雯时不时哈哈大笑。
薛蟠骑着马上,晒着太阳,戴着遮阳帽子,看到前面英姿飒爽,逗得妹子大笑的刘玄,不由大生羡慕。
挎弓纵马,意气风发,还有美眷相伴,这样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回去后要加紧练习马术。我长这么帅,要是也骑着高头大马,这般雄姿英发,说不得会引起多少官宦公侯家的姐儿们尖叫,想想就兴奋。薛蟠坐在马上,摇头晃脑,不一会他发现一个非常严重地问题,这骑术只是找谁学呢?
第三十三章 西山马疾弓弦响(二)
走了两个多时辰,中间还用了一顿午饭,终于来到西山脚下。这里有西山营的关防,验过刘玄等人的腰牌后就放行了。再走了一两里地,在一处溪曲山凹处,坐落着一排房子,还有几处别院。这里都是西山营官兵家眷的营生,可谓是靠山吃山。
到西山行猎,当天绝对是回不去的,少则两三天,多则十天八天。军汉们搭个帐篷,野外风餐露宿就好了。公子哥儿们就不行了,总要有不透风的屋子,还要有热水热床铺。于是西山营的家眷们就在这里修了一排房子租给这些公子爷。
到后来,打着狩猎名义来西山散心踏青的贵人也多了,这些公侯贵胄们要求更高,于是又有别院修建出来。
福伯早就派人过来租了一处别院,韩振带着众人径直过去,店家在院门口等候着,后面还跟着六七个伙计,三四个婆子。
“店家,院子都收拾好了吗?”徐天德开口问道。
“回爷们,都收拾好了。内院,外院,总共六间上房,四间通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你要是找出一个虱子来,我现吃了它。”店家拱手答道。
“马厩清扫干净了吗?马料都备齐了吗?”徐天德继续问道。
“爷们放心。马厩昨天清扫过一遍,还用石灰水冲过一遍。马料常备有的,还特意从京城商号里备来了阴山的苜蓿和关东的黄豆两样干料。”
徐天德满意地点点头。店家看到客官满意,一边示意伙计过来牵马,一边笑咧了嘴,露出满口黄牙,得意地说道:“爷们放心,我们都是做过二三十年生意的老店,伺候过上百的公侯将军府上。”
“就是知道是老店,才选得你家。对了,我们随行有女眷,你叫两个婆子去内院听用,再好生交待伙计们,内院休得乱闯,否则,爷们认得你,手里的弓可认不得你。”
店家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两辆马车,神情一肃,正色地道:“爷们放心,我马上调拨两个婆子到内院听用,也会切切叮嘱伙计们。要是有小子敢起坏心,往内院伸脖子,爷们只管拿刀剁了他,我半个字都没得说,临了还帮你们把那狗日的尸体丢外头去,让野狼豺狗们吃了去。”
内院里有三间上房,刘玄住一间,晴雯、麝月住一间,两个婆子住一间。下了马车,晴雯和麝月在内院里先舒展了手脚,活了活气血,然后忙着去收拾房间床铺。
刘玄则留下韩振带着几个随从在外院收拾着,自己带了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以及六个伴当,佩刀挎弓,骑马出去勘探地形,薛蟠死皮赖脸地也跟着去了。
“麝月姐姐,这刘府的家风跟贾府就是不一样。”收拾好后,刘玄等人还没回来,晚饭时间又没有到,晴雯和麝月坐在那里无聊,闲谈了起来。
“是啊,大不一样。贾府里只求奢华富贵,吃得精细,穿得精细,用的也精细。倒是这刘府,似乎没有那么讲究。”
“可是我在贾府时听几个丫鬟在传,刘府不缺银子。琏二爷和琏二奶奶代表荣国府跟刘府的商号做生意,挣了不少。听说我要被转到刘府来,赖大家的还特意找到我,给我送了一匹绢,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要我帮着说几句话,让赖府也能攀上刘府的线。”
麝月看了一眼晴雯,低声说道:“妹妹,这样的话少说,要是让四爷听到了,会觉得你有二心。我们刚到新主子家,身份尴尬,难得信任,更要小心言行。”
“姐姐我知道了。我看四爷也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晴雯比较敏感,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刘玄对她们四个的宽容,没有丝毫的居高临下,更没有所谓的怜悯。平淡如水,但是平平淡淡中让人心情舒展,就像是初春的日头,你走外面,不觉得刺眼,也不觉热,但就是那么让人从心到身都暖暖的。
“四爷宽仁,我们更当自重。”
“姐姐万事皆好,就是太啰嗦。你是不是想成刘府的袭人?”
“你呀,就是这张嘴,跟把刀子一样,到处伤人。袭人,我们府上的这位四爷,可比贾府的那位宝二爷有主意多了。”
“那是,我觉得我们四爷,能文能武,比贾府的宝二爷要有出息多了。”
麝月听了晴雯的话,不由笑了起来。当初同在贾母身边时,这位一直念叨着想到宝二爷身边,还为此暗暗努力,女红针工总是第一。想不到才到刘府几天,就转了念头。想想也是,她们现在的主子爷,刘府的四爷,论文采,国子监头号才子,休沐日都有不少监生和学子过来请教,就连东府大少奶奶的弟弟都拜四爷为师。论武艺,不要说宝二爷,贾府几位哥儿绑一块都不是刘玄的对手。
能文能武,这仕途就宽广多了。万一科举不中,还能走武将路子。听人说,国朝沿袭前周制度,非军功不得封爵。刘府军将世家,军中人脉广深,要是遇上机运,少不得也能封个爵。
她们两人,跟金钏玉钏不一样,签的是死契,现在卖身契都转到刘府这边,更是刘玄的人,只盼着主子爷宽仁,又有大出息。目前看来,这两样都能达到,麝月和晴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过这些话,麝月只是闷在心里,没有敢说给晴雯去听。
别院外面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晴雯听见了,大喜道:“四爷回来了,我去迎他。”说罢,转身冲出内院,奔向了别院门口。麝月伸手去拉她,怎么也拉不住。
没过一会,就听到别院门口有人在叫骂起来,还能听到晴雯尖锐的声音。叫声不好,麝月连忙也走出去了。
刚到别院门口,就听到晴雯在骂道:“你这挨千刀的短命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调戏老娘,就不怕王法吗?不怕被捉去吃官司吗?”
有几个官兵模样的人在那里扭着脸,慢慢逼了过来,嘴里说道:“这个小娘皮,还真嘴角牙利,信不信让你尝尝本大爷的厉害。”
晴雯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麝月连忙上前去说了一句:“这位官爷,这里可是西山别院,住在这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相信官爷也是有脸面的人,就怕闹将起来,大家的脸面都没有了。”
听了麝月的话,这几个小军官收住了脚步,往后看了看。这时走出男子,三十多岁,穿着绣花锦袍,正中间是一方纹了只立彪望日的蓝底补子。他戴着一顶遮阳圆帽,阴阳怪气地说道:“这般会说话的丫鬟,怎么来了这荒郊野外的地方?你是哪家的?告知本爷,爷掏银子买你过来。”
麝月脸色一白,晴雯站在她的身后,惶惶诚恐。她们猛然想起,自己两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丫鬟奴婢,在贾府里待得好好的,原本还有些憧憬,谁想说被送人就送了人。现在归到刘府,谁知道主子家是个什么章程,万一是个什么通家之好,或者拿自己做了礼物,直接送了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第三十四章 西山马疾弓弦响(三)
就在晴雯、麝月惶惶不安之时,一个声音响起了。
“你们围着这别院作甚?”
大家转头看去,刘玄一行人已经回来了。刚才发话的正是走在最前面的徐天德,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子,一个小小的堂下官,还不在他的眼里。
晴雯看到了刘玄等人,又悲又喜,跌跌撞撞跑过来,对着下了马的刘玄哭诉道:“四爷,你可得给奴婢做主。我刚才听完外面人马声,还以为爷们回来了。出来一看,却是这么一伙子人,还出言调戏奴婢。说什么半卷帘子,倒挂幡子。奴婢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出言驳斥了几句,这些人就要来欺凌我和麝月姐姐。”
“直娘贼!你怎么不说你家女眷是半卷帘子,倒挂幡子呢?”常豫春听完后,指着对面就骂了起来。都是军汉出身,如何不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军营附近,有酒馆饭厅,更有做皮肉生意的,都是在门口以半卷帘子和倒挂幡子为标识,北地都是这样的习俗。
“你这莽汉,说谁呢?”
“你这腌臢货,爷爷说的就是你们这帮龟孙!也不知谁家的裤裆没夹紧,把你们给露出来了。”常豫春声如暴雷,话又粗鲁,骂起仗,一个顶十个。自古有骂阵之说,所以这骂仗也是名将基本功。
“豫春,不要再骂了。”刘玄出声阻止道,“敢问几位是京营的骁勇?”
“正是,我等是京卫军前营的。”来人仰着脖子道,“这位是我们都虞候大人。”
“都虞候大人。呵呵。”刘玄笑了两声,心里顿了一下。
他记得京城兵力分四大块,一是京卫军,就是负责京师外围警戒,以及通州、居庸关、密云、怀柔、古北口等关隘地驻防,分为十三营,也就是大家常说的京营。二是侍卫司,负责外城、内城的驻防,分前后左右四班。三是殿前司,负责皇城以及玉泉山、香山等行宫驻防,分内外两班。四是五城兵马司、西山营,以及新三营:健勇营、锐卫营和神机营。
“原来是京营的好汉,难怪能把两个小女子吓得面无人色,果真骁勇无比,京师第一。”
躲在旁边看热闹的店家等人不由笑出声来,还是读书人说话歹毒,一个脏字没有,却把这些京营大爷们好一顿奚落嘲讽。
稍微知道些京城兵事的人都知道,京军中,最苦的是五城兵马司。日夜巡逻的辛苦不说,京城地面上稍有风吹草动,天字一号的顶雷使和背锅郎。
最善战的是侍卫司。他们都是北地九边地军镇精锐轮换过来的,三年一换。见过血,打过硬仗。
最尊贵的是殿前司,内班都是勋贵军将的勇武子弟,外班则以武进士和武举子充任。
最精锐的是新三营。它们是高宗先皇帝设立的,是从各地军镇中择优挑选出来的,五年换一拨。
最杂最烂的就是京营。兵丁还好,都是京师、北直隶等地的良家子弟选出来的,关键是军官太烂了。多半都是官宦勋贵子弟塞进来镀金的。有出息的都去考文武进士了,或者进殿前司了,只有那些混账纨绔子弟,被送来历练。毕竟这里离家近,又没有九边军镇那么危险。于是时间久了,整个京营的风气不正,疏于操练,乐于享受。
这位爷如此一番话,可算是**裸地打脸。
那位都虞候牙根要得嘎嘣响,但是不敢轻易发作。人家是住西山别院的人,随从健壮勇武,骑的又是高大的关东马,绝对不是一般人。
“敢问对面怎么称呼?”都虞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在下小小的国子监贡生,不敢污了都虞候的耳目。”刘玄笑着答道。
国子监?都虞候更要牙痛了。国子监里的监生,非富即贵,就是那些贡生,也不是好惹的。鬼知道他们背后的师门连着谁,万一有一帮子御史同门,吃弹劾都吃死你。
都虞候眼珠子一转,看到刘玄等人马鞍上的弓箭佩刀,心里冷冷一笑,一届文弱书生,也来装豪迈勇武?行猎是你们这些酸腐书生能做的?还有模有样的,一跑起来会不会摔死你?尤其当他看到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一副“晕马”样子的薛蟠,心里更认定了这是一伙子装模作样的家伙。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带着家仆,骑着这么好的马,打着狩猎的名义出来踏青玩耍。你没看居然还带着两个美俏婢女。
想到这里,不由计从心头来。
“几位可是来行猎的?”
“正是。”
“那巧了,我等也是来行猎做功课的。不如这样,明日就比试一场,如何?”
“喔,都虞候如此好兴致。”
“贡生可是不敢下场?那就现在认个输就好了。”都虞候笑着说道。
刘玄看了都虞候几眼,笑着答道:“正巧来行猎没得彩头,就跟都虞候捉对博彩一把。店家。”
“小的在。”店家连忙上前应道。
“还请帮忙请些裁判来。”
“几位爷放心。西山常有行猎博彩头的,已经自有一套规矩。野兔合几分,狍子合几分,麋鹿合几分,都有约定额数。而且都请的是西山营的官爷,和理护所的老爷们做中人裁判,届时分些彩头就好了。”
“如此甚好。只是赢家光尽收猎物不行,我们再加些彩头可好?”刘玄提议道。
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到时输哭了可怨不得我了,最好把你家这两个俏丫鬟给赢过来。都虞候一边暗自想着,一边假笑道:“不知贡生加什么彩头?”
“如果不才赢了,都虞候及诸位手下,向我家丫鬟赔礼道歉,要是贵方赢了,在下向都虞候请罪,并赔纹银三百两。不知提辖敢允否?”
都虞候脸色变了几变,向两个丫头片子赔礼道歉,要是传出去,以后在京营里不用混了。不过他觉得自己不会输,而且还三百两纹银的彩头,他奶奶的个腿,赌了!
“好,一言为定!”
看到刘玄一行人进去别院。刚才那个调戏晴雯的瘦旗把总凑过来,对都虞候低声说道:“大人,要不要晚上小的们摸过去,让他们明天比不了,还把那两个丫鬟抢过来孝敬给你。”
都虞候捻着下巴的胡子,接连捻断了几根,最后还是作罢。
“休得胡闹。这里是西山营的地头,万一闹将起来,西山营的那帮子混账肯定会落井下石,便宜不了我们。再说了,我们怕输吗?我们有一总旗的骑兵,比他们人数多一倍,还年年在这里行猎做功课,怎会怕了这群装模作样的新手。”
“大人英明,小的明白了。”
自是一夜无语。
第三十五章 西山马疾弓弦响(四)
第二日天色一亮,别院就热闹起来。洗漱热身喂马,然后又准备弓弦刀枪,检查马鞍马蹄,忙忙碌碌就像是一个军营。刘玄换好劲服骑裤,扎好皮带,再给胸口挂上方便放弓射箭的皮子,由韩振在背后扎紧。晴雯二人站在一旁,只能干看着,根本帮不上手,因为她们根本不熟这些。
看着这些人举止娴熟,准备周全,在旁边看着的店家和伙计们,越看越觉得这拨子人不简单,只怕是久于军备武事,也不知道是九边哪家军镇的子弟家丁。但是能落那些京营大爷们的面子就行了,管他是哪家的。
店家和伙计们热情地帮忙,甚至还拿出一篮子鸡蛋给刘玄,当然了,这是要算钱的。
一行人都是各自给坐骑喂食,就连刘玄也不意外。他拿了四个鸡蛋,打开了掺在黄豆草料里,喂给火烧云和踏青,就是他的坐骑小红马和备骑青骢马。只是小红马还未到三岁,筋骨还没有完全长开,刘玄不敢过度驱使它,今天主力是青骢马踏青,小红马只是看看热闹,感受下气氛。
吃完早饭,大家鱼贯出了别院,薛蟠骑着马兴致冲冲地跟着后面。晴雯和麝月坐在马车上,后面那辆马车上还载着不少吃食和水罐。
走了两刻钟,来到一处高岗上。这里可以俯视四处,目光可及方圆数十里。修有两座亭子,一处阁楼。
做中人裁判的四人已经到了,跟来的店家介绍道,两位是西山营的武官,一位是幢都武侯,一位是队虞候。另两位是理护所的文吏,一位是主事,一位是典事。都是从正八品的官吏,来做中人评判正合适。
刘玄上前去,递交了腰牌,验明了身份。看到是国子监的贡生,主簿和典事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话里都带着几分亲近。两位武官却有些不淡不咸,嘴角里甚至还挂着讥讽的笑意。
过了一刻钟,都虞候带着他的三十位骑兵部下也来了。上前提交了腰牌,正是京卫军前丙营都虞候,姓涂名庆云,这次带着一总旗骑兵过来做功课,就是京营的大爷们每年必须例行到西山转一圈,行猎练兵十天。
身份最尊的主事站出来,拿着刘玄和涂庆云联署的契书,大声念了一遍。无非是两人立下字据,以各自获得的猎物多少高低定输赢。输者赔付什么,写得明明白白。见双方无异议,四位中人也都签字画押。然后分成四份,刘玄留了一份,涂庆云留了一份,西山营和理护所中人各留了一份。
接着抛铜钱猜正反,涂庆云猜中了字,抢了先。非常熟悉这里的他得意洋洋地选了一处猎场,正是猎物繁多的地方。
刘玄看了涂庆云一眼,笑了笑,也指了一处猎场。
然后双方整队,准备下场。坐在马车里挑着窗帘子看热闹的晴雯跳将出来,大叫道:“这不公平,那边的人比我们四爷的人多了一倍。”
果真如此,涂庆云有骑众三十余人。刘府这边只是刘玄带着徐天德、常豫春、符友德、封国胜四人以及十个伴当下场,韩振带着三个伴当连同薛蟠留驻不动。如此一看,三十对十五,正好多了一倍。
“那就没有办法了。契书上写着各率本队人马下场行猎。我的本队就是一总旗人马,要是不服,你叫公子爷去找援兵来。”涂庆云笑呵呵地说道。
“要是找不来援兵,你们两位小娘子也可以下场,充个人数,我们也不反对。”那个瘦把总在旁边凑趣道。
话音刚落,他们那边一起大笑起来。
中人之一主事点头道:“没错,写明了本队人马,没有注明人数,此契书有效,可继续比试。”
涂庆云得意洋洋地冲刘玄扬了扬头。他年年来这里,也跟人下场比试过好几回,熟悉这些花头,于是就坑了一把刘玄这新来咋到的,又抢得了一先手。
“晴雯,不必争辩。既然签了契书,就得守约做下去。只是过一会,诸位京营的大爷们,不知是否还有这般驳斥小丫头的神勇。”刘玄挥挥手道。
涂庆云气得脸黑,暗下决心,待会下场,一定要叫人好好给这个尖酸贡生多吃些苦头。转脸使了个眼色给瘦旗把总,那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两队人策马慢慢走到各自猎场外围,再次检查着各自的马具装备。另一个胖把总凑到涂庆云跟前,腆着笑脸说道:“大人,待会你自管上前去教训那个不知道好歹的穷措大,小的们自能护得你周全。”
“休得呱噪,自去带你的兵,误了本官的事,老爷我办了你。”涂庆云却丝毫不领情,只是呵斥道。
瘦把总凑过来,也是笑着道:“些许小事,何用大人下场,我和兄弟们下去就给办了。”
“好,速去。得胜归来,本官重重有赏。”
骑马归队的时候,瘦把总撇着嘴嘲讽道:“我们大人是凭别样本事升的官,你叫他亲自下场,是想看他笑话吗?”
瘦把总斜眼看着胖把总,嘴角泛着不屑,哼!想拍马屁,抢我的生意,拍马腿上去了吧。
胖把总给了自己一耳刮子,活该人家都快要爬到自己头上去了,看人家,多醒目。
不提这边,刘玄一行已经分成了四组,常豫春领三人,符友德领三人、刘玄和封国胜领两人、徐天德自领两人,各为一组。众人都骑上了战马,准备好了弓箭器械,等着信号。
高地的阁楼有两层,都能看清楚全场。薛蟠和韩振跟着四位中人占了下面一层,晴雯和麝月占了上面一层。
看到时辰差不多了,那位中人武侯示意兵丁,点香鸣铳。一个兵丁举着三眼铳,对着空中就是一铳。声音震响无比,晴雯和麝月被吓得面无人色,拼命地捂住了耳朵。
铳声一响,刘玄这边四组马上有了变化,徐天德一组直奔高处,刘玄一组向右,常豫春一组向左,符友德一组则向更远处奔出。
中人的武侯和虞候都是行家,一看刘玄这边的架势,腾地站了起来,搭手遮眉,举目远望起来。
反观涂庆云这边,胖把总在左,瘦把总在右,三十余拉成一个半月形,向猎场徐徐围过去。
主事看了一眼,撇撇嘴道:“又是这一套。”典事在旁边笑着道:“这套还是比较稳当的。他们人多,只要稳着来,就吃不了亏。”
徐天德一组已经奔上了丘陵,己方地猎场上也能看得清楚,看到刘玄四人跑到了位置,他手一挥,旁边的伴当举起一支牛角号,呜呜地就吹响了。
涂庆云一听,叫了声:“你娘唉,”在马背上站立了起来,搭手张望。旁边的亲兵忍不住问道:“大人,怎么了?”
“本官骑射稀疏,但听得出这号角声,是关东兵马最常用的,今天不要他娘的翻了船。”
“大人放心,他们才十来个人,就是关东镇夷军亲来,也难敌这人数上的劣势。”亲兵劝道。
“也是,吓死老爷我了。”涂庆云长舒了一口气,却依然站立在马蹬,看着那边的情况。
第三十六章 西山马疾弓弦响(五)
听到三长两短的号角声,刘玄四人往左边一转,往一处山脚奔了过去。快要到时,又听到号角变得急促起来,于是刘玄和封国胜直起身来,张弓搭箭,后面的两个伴当对着山脚茂密灌木丛处乱射了两箭,顿时惊起了几头麋鹿,撒开蹄子往另一处跑。
刘玄和封国胜双脚控马,双手却不停,一连射了三箭,快疾如电。刘玄三矢中一,封国胜是三矢中二。
看到同伴倒下,剩下的麋鹿慌不择路,一头撞到了一群狍子那里,把那十几头狍子吓得跟着一起跑起来。刘玄和封国胜连连催动坐骑,加快速度,从旁边掠过,与猎物群斜行,然后又张弓搭箭。
这次两人的箭更急了,几乎在空中连成了一片箭雨。只是短短十几息,就各自已经射出十余箭。刘玄射中了五只,封国胜射中六只,但是最神奇的是,一只藏在草丛中的锦鸡被惊,飞到空中时被刘玄一箭射中,扑腾落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薛蟠是目瞪口呆,晴雯和麝月在楼上忍不住拼命地鼓掌。武侯和虞候相视一笑,“居然是奔射,老涂这回遇上硬茬子了,怕是要吃大亏了。”
猎物远去,刘玄和封国胜收住了跑势,让坐骑缓了下来歇口气。两位伴当拉着绳网,自去收拾猎物。然后载着满满一网的猎物奔回到亭楼高地,把猎物丢在指定的位置上。自有兵丁和书目在众人的监督下,清点记录。
猎场上的狩猎还在继续。
被刘玄一组惊跑的麋鹿和狍子们向左边跑去,常豫春带着三个伴当早就等在那里,听到徐天德那里的号角声,一催坐骑,率先冲了出来。他手里舞着两根茶盏粗的木棍,对着麋鹿和狍子斜冲过去。
打头的麋鹿和狍子见到前面有危险,调头就跑,可是后面跑傻的麋鹿和狍子根本来不及反应,还继续对着常豫春跑了过来。
常豫春冲进猎物群里,马速不减,在鹿狍群中穿行。一双木棍被舞得如同车轮一般,或击打在猎物的头上,或击打在猎物的脖子上,一击即走,丝毫不停留,身后留下了六七头被击倒在地的麋鹿和狍子。
看到常豫春这猛汉把木棍使出了开山宣花斧的威势,涂庆云忍不住又骂了声:“你娘唉!”心里忍不住担心起来,今天会不会真要翻船了。
远远看着的武侯和虞候忍不住大赞道:“好骑术,好棍棒!”
他们是识货的人,知道常豫春这番双棍击物看上去很迅猛简单,实际上却需要高超的骑术和使棍技巧。在如此高速的冲势中,一般人很难击中目标不说,还很有可能或因为用力过度,一棍落空失去平衡从马上翻落下来,或击在目标上,却不知道及时收力,被去势不减的目标带下马去。
只知道看热闹的薛蟠和楼上的晴雯、麝月却觉得常豫春的这徒手棍棒功夫,猛是有几分凶猛,就是卖相没有刘玄他们纵马连环射来得好看。不过都是自家人,他们拍着手也叫了几声好。
常豫春也收住了马,任由伴当们拉着绳网去收猎物。
逃出生天的麋鹿和狍子惊魂未定,向远处的密林跑去。求生本能告诉它们,进了密林就会安全。眼看密林越来越近,却一排箭矢又破空飞来。正是包抄到位的符友德听到号角声,判断了猎物奔跑的路线,便在旁边的草丛里静静地等着。
他和三个伴当下了马,站在地上改用强弓重箭,猎物群一过来,就毫不停息地在侧面放箭。相比骑在马上用骑弓,站立用强弓就有准头多了,符友德一口气射中了七头,就连三个伴当也射中三四头。
不用看涂庆云那边,中人们也知道第一场是刘玄这边赢了。点出来的猎物有麋鹿十一头,袍子二十一头,锦鸡一只。
待到三柱香灭,第一场结束,涂庆云这边只交上来七头狍子和三头麋鹿,连人家的一半都没到。
歇息了两刻钟,开始第二场。
刘玄这边又是同样的套路,但这次运气就差些,只猎得狍子十二头,麋鹿四头,还有野兔两只。涂庆云这边就收获了狍子十五头,麋鹿十一头,野兔四只,拉近了与刘玄这边的差距。
中人看在眼里,知道涂庆云这边不仅仅是运气好,更是选的猎场要好的多,猎物要比刘玄那边多近十倍。这一场,为了不让上司丢面子,下面的官兵下死力去狩猎,总算是大获丰收了。
第三场成了关键,要是涂庆云这边能在这场取得数量优势,就能反超刘玄这边。歇息了半个时辰,双方又准备开始了。涂庆云在瘦把总耳朵旁边嘀咕了一会,然后叫他去准备。
由于围了两场,双方的猎场开始相接了,只隔着一座山丘。
当号铳响起,刘玄一组又开始用奔射惊扰猎物,将它们赶向指定区域,正当这三十多头狍子群一路狂奔时,斜里冲出一支骑兵,截止了它们的去路,迫使它们转向,向西北方向跑去。
“不好意思,跑错地了。”瘦把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刘玄懒得跟他搭话,跟封国胜带着伴当急追下去。徐天德也看到情况骤变,吹响了号角,带着伴当策马也冲下山丘。四组人马如同四支箭,成半月形向猎物追去。只见马蹄翻飞,风驰电掣,刘玄等人伏在马背上,身子随着坐骑的奔跑有节奏地起伏着。
绕过一座山丘,眼看着就要追到那群狍子了,突然听到前方接连响起了数百枝火铳齐鸣声,跟刚才单枝的三眼铳完全不同。接着又是子母炮声,连绵不绝,震得整个西山都在瑟瑟发抖。
刘玄十个伴当骑乘的马那经历过这些,被吓得狂嘶乱踢,一时人仰马翻,慌做一团。
涂庆云看到这里,不由昂头大笑,“哈哈,任你千般勇武,到了这里,还得吃老子的洗脚水。”
旁边的亲兵也赶紧奉承道:“大人略施小计,不用下场就赢了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
薛蟠被这炮声吓得面无人色,比楼上的晴雯、麝月好不到哪里去。他牙齿打颤地问道:“振哥儿,这是哪里打雷?”
“坏了,这是神机营在放铳鸣炮。”韩振大叫道,“难怪那家伙带人把猎物群那边赶,就是想让神机营的铳炮声惊扰我们的坐骑。”
涂庆云等人年年来,当然知道附近的神机营何时号炮放铳,他们就是吃准了这点,故意设下这计来坏事。
“这老涂还真狡诈,看来这场他要搬回来了。”主事摇着头说道。
“是啊,一般的坐骑,再是训练有素的良马,也绝受不得这如雷一般的铳炮声。看来刘贡生是输定了。”典事点头附和道,“这个老涂,胜之不武啊。”
一般的马,听了这响雷一般的铳炮声,早就吓得腿软跑不动了,严重的甚至会发狂。坐骑都不行了,还比个屁的行猎?涂庆云这诡计虽然下作,但没有违反契书规定,任谁也奈何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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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西山马疾弓弦响(六)
“一般的良马是受不得这铳炮声,可要是九边的战马,那肯定没事。你们看,那五人的坐骑丝毫不慌。”站在那里看了一会的虞候突然指着远处说道。
“没错,那我们没猜错,这就是一伙子关东镇夷军的人。”武侯在旁边赞同道。
众人脸色一变,举目向猎场看去,发现情形跟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那群狍子跟山中的猎物一样,虽然也时不时能听到这铳炮声,但总归不受人特意训练,还是很畏惧这如雷般的动响,而且要胜于后面的猎人。更有山林中的其它猎物也被这炮声吓了出来,一起向刘玄这边冲了过来,乌泱泱的一大片,足有上百头。
刘玄率先驱动坐骑,徐天德四人紧跟其后,对着猎物冲了过去。先是张弓急射,然后挂上角弓,取下各自趁手的兵器。刘玄、徐天德、符友德是长枪,常豫春是铁枪,封国胜是长刀。
五人各自隔着三四丈远,排成一排,控制着马速,不急不缓,很快就两向交错。刘玄一抖长枪,枪尖在一头麋鹿的脖子一划,留下一线血痕,鹿头骤然飞起,奔跑的麋鹿成了无头鹿,不几步就倒在了地上。
其余徐天德、符友德或扎或戳或点,封国胜则是或劈或掠或捺,一路上倒下了不少猎物。
常豫春却大不同,他的一根铁枪先是当棍棒使,砸到兽头,头碎,扫到兽颈,颈折,一抡到兽身上,整个猎物被横空击飞两三丈远。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半张,怎么也合不上了。
一头公鹿王,身形高大雄壮,顶着一对巨大锋利的鹿角,不知是惊慌失措,还是急了眼要同归于尽。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对着刘玄直冲了过来。
晴雯和麝月急得直跺脚,恨不得跳下楼去,以身相替。
却见刘玄长枪一伸,枪头向前,双腿一踢,马头微微转向,斜向了公鹿。等到公鹿冲近,正在右斜前方。说是快那时慢,白光一闪,刘玄双手持枪,一伸,一抖,一掀,整头公鹿居然被刘玄用枪挑飞起来,再向后一甩。两三百斤的公鹿就像一块无足轻重的草包从刘玄头上飞过,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腾起几尺高的尘土。
这公鹿命大,这么摔居然都没伤,挣扎着正要起来,却见刘玄瞬息间挂好了长枪,摘下骑弓,一个犀牛望月,返身就是一箭,直接射穿公鹿的脖子。刘玄连人带马,继续不停,向前冲去,由于被公鹿耽误,他落在后面,徐天德四人早就冲到前面去了。所以他毫无顾忌,左右开弓,箭矢横飞,那些从前面四位杀星手里逃出来的猎物就倒了霉,弦响身倒,箭无虚发。这么近的距离,又这么密集的猎物,刘玄的准头当然上来了。
最先回过神的虞候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大叫道:“这老涂肯定是得罪了谁,被请来了镇夷军的精锐,这一番羞辱!”
主事眼珠子一转,望向薛蟠,拱手道:“这位仁兄,事到如今,能说说诸位的身份了吗?”
“在下,在下,”薛蟠还未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说话都带着结巴,“在下内库司采办,金陵薛家薛蟠,场上,场上带头的是奉国将军府的刘四郎。”
刚才主事等人在套薛蟠的话,探明他们的身份。薛蟠虽然呆,但不傻,看到刘玄就是不愿揭露身份,他又何必傻乎乎地把自己和刘玄爆出来呢。只是此时正如主事所言,输赢已定,也无所谓再隐瞒了。
“奉国将军府,可是镇夷将军刘大人的四哥儿?”虞候一脸惊喜地问道。
“正是。”
“哈哈,这老涂倒霉催的,居然敢跟‘罴虎’比试行猎?他怎么不去跟寿星公比谁命长呢?”
“‘罴虎’?你们怎么唤刘四郎为‘罴虎’?”薛蟠已经回过神来了,忍不住问道。
“我有兄弟在关东军镇,说是镇夷将军家的刘四郎,十二岁便出阵。其双臂如猿,力大无穷,善骑射,能左右开弓,每逢战事,披甲持锐,必争先锋。手持一丈二长枪,有百夫难敌之勇,众军皆拜服,尊称‘罴虎’。”
“‘罴虎’?”薛蟠看到远处猎场上雄姿英发的刘玄,记忆中的明哥儿虽然身形雄阔,但一向都是儒雅斯文,又有文采名动京华,怎么也跟“罴虎”联系不上啊,太有违和感了。
最后结果当然是刘玄大赢。涂庆云黑着脸,犹豫了半天,最后说道:“这位公子,我愿出纹银三百两,求不要当面赔礼道歉。”
“我不缺你这三百两银子,缺的就是你和你狗腿子的一份赔礼道歉!”刘玄毫不客气地说道。
“书生,休得欺人太甚!”涂庆云咬着牙道。
“书生,我家大人好歹也是从六品都虞候,你不过一介贡生,草头平民,就不怕官法如炉吗?”瘦把总在一旁声色俱厉地说道。
“小小的从七品宣武尉,也敢在我家四郎面前嚣张?我家四郎要不是为了考进士,十二岁出阵,累积军功,早就转到正六品了。”徐天德不屑道。
这时韩振跳将出来,指着涂庆云和瘦把总骂道:“你们这两个腌臢货,居然敢如此嚣张!光天化日下敢赖账?真当我们奉国将军府是泥捏的吗?你个直娘贼的,回去就请我们家少将军给中军都督府递帖子,就不信治不了你们这帮子**!”
涂庆云听到奉国将军府就傻眼了,再听到了中军都督府递帖子,就跟头顶上炸开了一个焦雷。不要说往中军都督府递帖子,往京营都司衙门递帖子他也吃不消啊。在西山博彩头,输了居然要赖账?你涂庆云不要脸了,整个京营还要脸啊。
“涂老哥,看样子你是想赖账了?嘿,你个小子真横,居然不把我们西山营当回事?你们京营不要脸了,我们西山营还他娘的要在京城里混。话放在这里,今日你要是敢赖了帐,不用奉国将军府收拾,我们西山营把你个鳖孙剁成九九八十一块,码得整整齐齐地给你送回京营去。”
一直在旁边看涂庆云笑话的虞候站了出来,撂下狠话了。真要是让这老涂赖了帐,西山营这几十年的中人评判的名声就全完蛋了。
涂庆云脸色惨白,最后还是老实地低头了,带着瘦把总,向晴雯、麝月弯腰行礼,赔礼道歉,然后掩着脸跌跌撞撞地走了。
“四爷,谢你帮奴婢出了这口恶气。”晴雯和麝月深施一礼,款款言道。
“不必这么客气。既然入了我们刘府,做了我的丫鬟,我自当要护你们周全,否则何脸称七尺男儿?”刘玄挥挥手道。
晴雯和麝月听完后,不光眼角酸酸的,心更是暖暖的。
薛蟠目睹了这一切,心神激荡,许久都平复不下来,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追问刘玄过去的“英勇事迹”。刘玄拗他不过,只得捡了两三件说给他,听得薛蟠更是心旷神怡,练好骑术的心更炽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