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国子监里只读书(一)
一般情况下,国子监六堂,率性堂是专门给荫监生读书的地方,你们率性而为,混混日子即可。广业堂是专门给捐监生读书的地方,你们家大业广,这里读书最合适不过。
所以东三堂中的诚心堂、崇至堂;西三堂的修道堂、正义堂,就是专门给一心治学的贡生们读书用的。不过这其中还是有些区别。诚心和崇至两堂,集合了世家或名师子弟,崇至堂比诚心堂稍高一级。修道和正义两堂则集中了寒门或普通子弟,修道堂比正义堂稍高一级。
刘玄被分在诚心堂读书,是最合适不过了。
前两日上课,相安无事。刘玄的事迹虽然传遍了国子监六堂,但每日里只是走到哪里,都有人在旁边对着他指指点点。跑过来纳头便拜,认做老大的桥段却没有发生。看来能在这里读书的人都是一时人杰,比较矜持。
今天上午第一堂课,讲授的是《论语》,先生姓徐,是位直讲,国子监老师中级别比较低的,在教授、助教之下。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哪一位学生给解释一下,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直讲扫了一眼,随便点了一位学生。
“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先师想要搬到九夷地方去居住。有人就跟他说:‘那里非常落后闭塞,不开化,怎么能住呢?’孔先师答道:‘有君子去那里住,就不闭塞落后了。’经义的意思是,只要有德行的君子在,就能教化地方,再闭塞落后的地方也会成为开化之地。”
“嗯,很好。夷,是指东方不开化的蛮夷,按照鼎文、金文,夷字形弯腰行走的人,有如茹毛饮血之野兽。现在我大秦,能称之为夷的,只怕只有关东苦寒之地了。因此朝廷设镇夷将军。”
前汉唐关东指的是函谷关以东地区,到了前周太宗皇帝迁都京师,开疆辟土,重修关隘后,关东就指的是榆关以东的辽东、黑水地区了。
说到这里,徐直讲话锋一转,“可叹,可惜啊,东胡北夷之地,当以教化为重。朝廷只以武力镇压,全然不顾教化。”
这时,有学生举手反驳了,“先生,朝廷在关东置辽东黑水两行省,以及州县,有布政司学政,有知州知县,更有教谕学政,职以教化。现在关东两省诸州,并各军镇,有军民二百六十万余。其中中原移民一百九十余万,七十万为当地土著,胡夷后裔。现在关东尚余长白山、北岭野胡三十余万,已不足为患。”
看到徐直讲脸上的尴尬之色,刘玄心里暗暗发笑。学生都是学霸,当老师是一种痛苦啊。不过他并不同情这个徐直讲,因为他察觉到,这位徐直讲来者不善,可能是因为四位公子被开除的缘故。
“嗯,不错,这位同学说得不错。先生的意思是,镇守一地事关重要,不当委派粗鄙武将行职此事。”
此话一出口,有很多同学不约而同地看向刘玄。他们都清楚,这位一来就名扬国子监的贡生,父亲正是加镇夷将军号,东宁镇兵马统制。徐直讲这话,是人都听出是针对刘玄的。
可是刘玄端坐在那里,丝纹不动,像是在说别人一样。
他没听明白?不可能啊,我这么直白的话他都听不明白?徐直讲心里嘀咕了几句,看到刘玄依然是不动如山,心中焦急。
“刘持明,你来自辽东行省,说说你的看法吧。”
“什么看法?”
徐直讲不由一噎,我刚才一通话白讲了?
“你觉得关东治理的如何?”
“如今天子圣明,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关东跟我大秦其它地方一样,地方绥宁,百姓安居。”
对于这样的话,徐直讲肯定是不敢反驳。他要是敢反驳一句,那就是说当今天子不圣明了。呵呵,徐直讲的胆子可没那么肥。他知道,自己只要对这句话说一个不字,下午就能传到御史那里去,自己这点小身板,怎么经受得起都察院御史们的狂暴揉虐。
徐直讲眼珠子一转,又问道。
“听闻前段时间有野胡下山,袭扰州县,又有军镇擅开边衅,你自辽东来,可有耳闻?”
“有闻,小事而已!”
“小事?”徐直讲冷笑一声,“袭扰州县还是小事?难道州县沦陷才是大事吗?擅开边衅是小事,难道两国交战了才是大事吗?”
面对徐直讲的上纲上线,刘玄淡淡一笑,反驳道:“野胡袭扰州县,高丽暴民乱边,很正常的事情,这也是朝廷设立东宁、泰宁、海西、北山四军镇的目的所在。”
“如不动刀兵,多加教化,关东早已靖宁。”徐直讲声色俱厉地说道。
“先生去过辽东吗?”
徐直讲一愣,我去那苦寒之地干什么?但是随即明白刘玄话里的意思。可没去过就是没去过,他也不能胡说八道啊,要是人家随便问几个当地人文,自己答不上,更丢脸。
“没去过。”徐直讲阴着脸答道。
“先生没去过,可能会胡乱猜测。”刘玄一句话就给徐直讲刚才的话定性了,“中原内地诸省尚有不服王化,不识德教之徒,何况偏远苦寒的辽东黑水。若无诸军镇数万军士,何来的七十万服王化,识德教的本地土著?”
徐直讲气急败坏道,图穷匕见,“我就问你,朝廷以粗鄙武夫镇守关东,以制东胡北夷,是否妥当?”
“家父加镇夷将军,受天子圣恩,朝廷委派,镇守关东。先生此话,是不是说家父是粗鄙武夫?”
刘玄也不加示弱,反问道。
徐直讲愣了一会,最后直着脖子,颇有风骨地答道:“是的。”
镇夷将军怎么了?只不过军将世家,又在偏远之地任职,我怎么可能被吓住,我是颇有风骨的文人士子!
“家父十五岁中武进士,授幢武侯之职。十八岁锁厅应科举试,中秀才和举人,会试不中,只得专司武职。家父不仅为边镇军帅,还曾充任过知军、经略使,治军打仗,抚民理政,算得上文武双全,请问先生,家父哪里粗鄙了?
“如果不粗鄙,何必被发至苦寒边塞之地镇守?”徐直讲有些强词夺理了。
“镇守苦寒边塞之地是因为粗鄙?如果没有家父以及他的万万千千同胞,在苦寒北塞,瘴晦南疆日夜镇守,先生如何能如此有雅致地高谈阔论,指东骂西?”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徐直讲被驳得无话可说,只得忿忿斥道。他可以对一位镇夷将军有风骨,但绝不敢对北、南诸边所有军镇有风骨,你知道有多少权贵世家子弟在其中任职?
“先生出言辱及家父,学生自当据理相辨,此乃孝道。请问先生,这哪里有辱斯文?是我遵从孝道有辱斯文?还是先生出言不逊,辱人父母有辱斯文?”
徐直讲被驳得无言以对,站在那里浑身发抖,最后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好拂袖而去。
诚心堂的厢房里一片寂静。
第九章 国子监里只读书(二)
刘玄看着徐直讲的背影,心里冷笑,不把嘴炮练好,我怎么敢到京师士林里来混?知道我师傅是谁吗?杨慎一,不仅举世的大儒,更是当年天字第一号大喷子!当年他老人家任成均馆学士,都知制诰承旨,连现今的太上皇都被他喷得杀人的心都有,找个借口赶紧给发配远远的。我还只有恩师三分功力,要是他老人家亲临,你怕是只能抬着出去了。
事到如今,刘玄也大致明白了,只怕是因为自己祸及四位公子被国子监除名,让某些士子先生们的图谋落了空,断了他们巴结勋爵世家,力图上进的机会。这叫他们如何不恨自己?这徐直讲应该是其中一位,所以要找机会打击下自己。
不要把文人士子想得太有骨气,他们中间也不乏想借着勋爵世家的东风,好平步青云。国子监祭酒李守中老大人,女儿不就嫁给了荣国府二老爷的嫡长子了吗?
就在徐直讲气冲冲地离开,一个青衣书生从一旁转了出来,瞄了一眼课堂,笑着低语了一句:“杨烟溪收的好学生,何用我操心。”说罢,悄然离去。
下午是诗词课,讲课的是一位助教,姓郭。
郭助教不过三十余岁,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他先讲解了律诗的一些特点,比如固定的句数,严格的押韵,讲究平仄和对仗。继而又讲了五言律诗和七言律诗的区别。
讲了半个时辰,又开始点名,随便取题,让学生现场作诗。
点了五个学生后,郭助教点了刘玄。
“刘持明。”
“学生在!”
“你是辽东行省的贡生,来自苦寒之地,会作诗吗?”
靠,国子监投靠勋爵世家的先生不少啊,上午才喷跑了一个,下午又来一个。而且这位比上午那个要有水平,更要阴险很多。
刘玄知道来者不善,不动声色道:“会作。”
“辽东多雪,你也见得多,不妨以雪景写一首吧。”
“好的,先生。”
刘玄坐在那里低头思考着,想着做哪首呢。可是旁人看来,却是冥思苦想,怎么也凑不出佳句来的苦恼样子。
“先生,刘持明怕是做不出来了。”有学生开口道。想不到郭助教安排地挺周全的,居然提前埋下呼应的。
“先生,怕是刘持明看雪景看习惯了,看不出诗情画意来,只有满脑子的呼哈草。”另一学生阴阳怪气地说道。看来捧哏的不止一人啊,而且这厮还特意去了解过辽东,知道辽东黑水除了山参鹿茸珍品之外,还出呼哈草这种穷苦人用的“宝贝”。
“先生,我作好了。”
“那好,快念出来吧。”郭助教满脸都是真诚的笑意,一副明师的姿态。
“是啊,快让我们拜读拜读原汁原味的雪景佳句吧。”捧哏的很称职。
刘玄不为所动,朗声念道:“一片两片三四片,”
他的声音刚落下来,那捧哏的学生放声大笑,笑得非常放肆,有两三个学生也跟着笑了起来。
刘玄继续念道:“五六七**十片。”
厢房里笑声更盛了,这次有十来个学生跟着笑了起来,而最先笑的那两三个学生甚至在那里猛拍桌子,似乎听到了平生最好笑的笑话。
“千片万片无数片,”
刘玄的第三句让课堂彻底成为欢乐的海洋,大部分的学生都大笑起来,原本不少中立的学生们,一边笑着一边看向刘玄的眼神变成了鄙视和不屑。果然是粗鄙武夫子弟,除了卖弄暴力之外,毫无一点文采,居然做这样的浅薄诗词,还要不要脸?真是有失斯文,真不知道他的贡生怎么考来的?难道是凭家里关系舞弊上来的吧,一定是的。
“这样的诗,我六七岁时就会作了。”那个捧哏的同学表情浮夸地说道。郭助教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抚着没有几根的胡须,站在那里尽情地观赏刘玄的“丑态”,以及同窗们对他的嘲讽讥笑。
刘玄等到笑声稍息,不慌不忙地把第四句念了出来:“飞入梅花总不见。”
此句一出,正在嘲笑的同窗们就像一群鸭子,被无形地手捏住了脖子,刚才的笑声像是被撒在湖泊里的盐巴,骤然间就不见了。
“《咏雪》,‘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总不见。’先生,还请点评。”
刘玄朗声把整诗又读了一遍,然后对郭助教道。
“此诗意境虽有,但前三句过于儿戏,再做一首。”郭助教犹豫了好一会,强撑道。
“那好,学生再做一首,也叫《吟雪》,‘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刘玄是张口就来。
课堂里又是一片寂静,外面树叶在风中的哗哗声都能听得清楚。过一会,终于有人大叫道:“好诗,好一句‘一种清孤不等闲’,这等写雪意境不输前唐王摩诘了。”
刘玄转头看了一眼,叫好的同学叫明国维,刚才就是少数没笑的同窗之一。
在座的人,包括郭助教终于明白了,人家文采横溢,肚子里全是货,刚才是故意逗你玩。可是人家游戏之间,能随便拿出两首好诗来,可见这位“粗鄙武夫子弟”的文采之高。
郭助教刚才说第一首《吟雪》过于儿戏,自己心里知道是有些强词夺理了。他长于律诗,知道这一首几乎都是用数字堆砌起来的,从一至十至千至万至无数,却丝毫没有累赘之嫌,读之使人宛如置身于广袤天地大雪纷飞之中。最后一句点睛之笔,让人骤然见到一剪寒梅傲立雪中,斗寒吐妍,雪花融入了梅花,读诗的人也跟着融入了这雪花和梅花中了。此等意境,此等才智,郭助教知道,自己没有,而且在座的贡生们只怕也没有谁能达到。
自己感觉有几分儿戏,是因为人家做得很随便,就好像这样的好诗,人家做起来就跟小儿涂鸦一样,顺手拈来。没看人家后来随手又来了一首《吟雪》,对仗工整,格局、意境都是上佳。
想到这里,郭助教觉得万分沮丧。这两首《吟雪》一传出,只怕这位又要名扬国子监了。再看到课堂上不少学生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吟读刘玄的诗作,站在上面的郭助教,脸色阴沉得近似锅底了。。
那两个捧哏的学生,脸上除了尴尬,更有几分后悔。他们没有想到,刘玄居然真的有才。这般有才,又有世家背景,早晚要振翅高飞。今天此事,要是被这位记住了,以后小鞋只怕少不了。
刘玄站在那里,谦逊地回应着同学们的仰慕,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
第十章 喜逢茶楼有私会
“刘四爷,听说你找我,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喜逢茶楼二楼靠窗的雅间里,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安西的果脯葵瓜,北海的肉干奶酪,辽东的榛松果子,还有一壶江南春雨芽,旁边有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杯。桌边坐着两人,一人是刘玄,另一人二十多岁,一张猪腰子脸,首先跃入视界中的是那像铲子一般的下巴,惊讶之余反倒让人忽略他的那双老鼠眼睛和尖耳朵。
“敢问钱大老爷吃惊什么?”刘玄笑着问道。
“刘四爷,你也知,大家知,我就是个撮客。打听朝禁消息,跑官求职,拉关系拜门路,只要你开口,我都能腆着脸帮你办了。可是刘四爷找我,寻我何事呢?为刘大将军谋官职?刘大将军军功显赫,又简在帝心,只要再过个两三年,稳稳妥妥一个节度使荣职,入五军都督府任职。”
“求财路?呵呵,谁不知道刘府是辽东黑水的头号财主,良田万倾,山珍皮毛,牛羊马匹,各色生意做得多红火,我都想去刘家商号门下求个掌柜的做做。化钱买平安?更是笑话了!那些狼心狗肺烂肠子的家伙,只知道红着眼睛盯着那些黄的白的,却不知道,要不是连着宫里,刘家的生意怎么能做得这么大,这么稳当?”
刘玄坐在那里,还是很安静地听着,带着微微笑。
“后来一想,刘四爷这不是入国子监了吗?是不是想着走走门路,求个‘通达符’?再一想,真是笑死个人。刘四爷怎么也是烟溪先生的门生,就算不能师生同状元,中个进士也是小事啊。何必找我这个斗大的字也不识的牙人呢?”
“钱老爷居然说自己是牙人,这世上哪有这么有才学,这么有本事,还有官品的牙人呢?”刘玄笑意更浓了,“我准备入京时,就有长辈朋友交待,到了京师,一定要拜会内库司钱富贵钱大老爷。只要有钱老爷帮忙,在京师里才坐得稳,睡得香。”
“谁?是谁?刘四爷,是谁这么编排我?”钱富贵一脸愤慨地问道。
“是辽东行省转运司参议张世伯。”
“哦,他啊。”钱富贵一脸的恍然大悟,随即咬牙切齿地骂道,“这王八蛋,敢在背后这么编排我,下回他回京述职,非得扒他一层皮。”
刚骂完,马上转过脸,眯着眼睛问道:“这张藩台跟刘大将军什么关系?”一时间变了三次脸,迅疾无比。
“张世伯跟家父同榜中的举人。只是张世伯中了进士,家父未中。但机缘巧合,后来跟家父在阴山行省定襄州一个锅里吃过好几年的饭。”
“哦,原来是这样啊。”钱富贵终于端起那杯茶盏,细细地品味起来,然后长舒一口气道,“这茶,还是江南的好喝。”
“钱老爷说的极是。刘某虽然远在关东苦寒之地,也喜爱喝这江南春茶,可惜,路途遥远,寸毫寸金啊。”
钱富贵哈哈一笑,转言道:“听说刘四爷跟修国府侯孝康交恶,该不是想拉我做中间人,摆一局说和这件事吧?”
“钱老爷笑话了,这等小孩们斗气玩耍的事情,怎么还要烦劳钱老爷惦记?”
“那到底有什么事?你个刘四爷,真个急死我了!我是出了名的拿钱办事,认钱不认人,你眼巴巴地把我找来,什么事不说,这不耽误事吗?”
“这是盛和兴号的票子,见票兑付。”刘玄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在桌面上推了过去。
“这就对了,这才是办正事的样子,盛和兴号的票子,那帮河东的土财主,我信得过。”钱富贵毫不客气地接过,仔细看了看票子上的花押密纹,又数了数,“呀,刘四爷,你这一出手就是三百两,想找我老钱办什么事,直说吧。”
“买消息。”
“买消息?还请刘四爷明示。”
“这三百两就是想让钱老爷帮忙上上心,但凡任何有关与家父、家兄以及在下,又或者跟刘府有关系的消息,都帮忙稍加打听打听。但有消息传来,必有一份报答。”
“这话我爱听,你放心,老钱我这耳朵不大,但灵着呢。但凡有你刘府相关的消息,我立马叫人送过去,你看着给些跑腿费就好了。”
“多谢钱老爷了。不叨扰你了,晚生先告退了。”
“刘四爷,你先走吧,我正好约了人在附近,就着你这茶局,我叫人把他找来,事情一块谈了。”
“钱老爷,你随意。”刘玄笑了笑,拱拱手先走了。
不一会,来了一个人,四十多岁,真正的面白无须,穿着一身锦绣繁花团簇袍子,带着一顶**帽,腰间挂着四个香囊,带着淡淡香气,悄声地就走了进来。
“老戴,赶紧坐。”
“老钱,怎么改这里?”
“刚有人请我在这里喝茶,就着人家请的包间,叫你一块过来,顺带着把事谈了。”
“你这老抠的样子,怎么还改不了?”
“改什么啊?屎难吃,钱难挣,不想着法省些钱,我家那么多口子,你帮着养?”
“不跟你这个泼皮破落户扯绊了。”老戴挥挥手道,脸上带着几分生气,说的话却慢条斯理,不带一分火气。“说吧,那事怎么办?”
“我们都不要掺和了,慎重点来。这事,最后还要落在忠顺王爷身上。”钱富贵扯着下巴几根胡子说道。
“我想也是,这种事,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敢乱掺和呢?”
“呵呵,你老戴胆子大的很,现在又在这里说乖巧话?”
“钱老三,你话里什么意思?”老戴尖着嗓子问道。
“什么意思?听说你收了贾府的银子,说是请你帮衬帮村宫里的那位元春姐儿。贾府一向走得老夏那条路子,老戴,这是捞过界了吧。”
“过界个姥姥。他夏守忠西六宫都知是皇爷亲封的,我这大明宫守也是皇爷钦赐的。”
“嘎嘎,我就知道,你个老戴,就想着越老夏一头。算了,人家是从潜邸里跟过来的,皇爷自然要高看一分,你何必治这份气做甚。”
“我知道。”老戴脸色变得阴沉起来,“那银子我转给了老夏,这厮还算识趣,不肯收,只是说贾府金山银山,缺钱了他自然会去要的。”
“你们这些狗才,都他娘的钻到钱眼里去了。贾府金山银山,呵呵。”钱富贵笑得阴阳怪气的。
第十一章 凤姐决断谋大利
“老钱,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这几个,只是这银子,是好东西,谁不想要。而且我们这些皇家的阉才废人,不找软柿子去捏,难道敢去收忠顺王的银子,敢去收广平王的银子?还是你钱老爷厉害,海吃八方,哪里的银子都敢吃下。”
“现在有处银子你敢不敢吃?”
“哪里的?”
“辽东东宁镇?”
“那家!听说他家四哥儿进京读国子监了,这么快你就凑上去了。”
“是人家找上门来的。”
“哦,那有点意思了。他们要什么?”
“买消息,但凡刘府的消息,他们都有兴趣。”
“那就有意思了。行,这家的银子不咬手,我接了,有消息递给你。”
“好。对了,还有那件事,”说到这里,钱富贵压低了声音,老戴也把头凑了过去,两人窃窃私语,就是站在两步远,也是听不大清楚了。
荣国府,王夫人叫人请来了琏二嫂子。
“见过二太太。”
“琏儿媳妇,今日叫你过来,是你薛姨妈来信了。”
“啊,薛姨妈,有什么要紧事吗?”
“你姨父肝病又犯了,卧床了两三个月,金陵、江南的名医都看遍了,方子也开了十几副,就是不见好。你薛姨妈也是急晕了头,写信过来,央求着能不能请一两位御医南下去看看。”
“这御医好求,但是让他们离京南下,这事就不好办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刚才问过老爷了,他说这事万万办不得,御史们会弹劾的。”
“那可怎么办?不能看着薛姨父的病不治吧。”
“可不是,你薛姨妈才三十多岁,还有你那蟠儿表弟,宝钗表妹,都还年幼,要是你姨父这主心骨倒了,这可如何是好?”王夫人也哀叹着说道。
“要不让薛姨父上京来一趟。从金陵,一路坐船,还算坦途。到了通州,再转车轿,应该不动什么身子,再请几个医生随身跟着,备些药材在船上,肯定能平平安安到京师。”
对于琏二嫂的话,王夫人默然了一会,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金陵江南的名医都看遍了,也不见好,不如到京师找御医们来看看。又或许北地有名医,知道对症下药,总是个机会吧。我这就回信给你薛姨妈。”
“好的二太太。对了,薛姨妈的蟠哥儿和宝钗表妹多大了?
王夫人想了想说道,“我记得蟠哥儿比宝玉要大四岁,宝钗比宝玉要大两岁。”
琏二嫂脸色一喜,按下不说,谈起了其它要事。
“二太太,宫里夏内相又派人来了。”
“他又来了?这回要多少?”
“回二太太,小内侍说是要帮着元春姐儿给几位太妃送孝敬,请她们帮忙在皇爷面前说几句好话,花费算下来得要四百两。”
王夫人微闭着眼睛,默然了一会,说道:“给吧,给他,只要元春姐儿得了宠,那夏太监要反过来孝敬我们的。”
“二太太说得极是。只是现在府上没有那么多余银,要从绸缎庄里调些寸头来。”
“这样拆东墙补西墙可不行,绸缎庄还要银子去收丝茧。你看看,哪处借着我们家的银子,赶紧把它收回来了,短些利息也不要紧。”
“好的二太太,我这就去办。”琏二嫂低着头应道。
回到屋里,琏二嫂就急冲冲地问道:“爷呢?还没回来?”
“回太太的话,二爷今儿还没有回来。”有奴婢答道。
“这个短命鬼的,只怕又去爬哪家娼妇婊子的床了吧。”琏二嫂坐在炕上,气得胸口一起一伏。
“二奶奶,你这是怎么了?谁气到你了?”平儿挥挥手,示意婆子丫鬟们都退下,她坐到旁边,轻轻地抚摸着琏二嫂的后背,柔声问道。
“府里的这些爷们,一个个清高的清高,贪财的贪财,好色的好色,顶着诗书世家的牌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花银子跟流水一样,好像这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平儿被琏二嫂前面的话给吓住了,听到后面,才知道琏二嫂是在烦恼府上的收支亏空。她是琏二嫂的贴身丫鬟和得力助手,知道一些内情。听到琏二嫂这丧气的话,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了,只是随口说道。
“二奶奶,你莫要烦心这些事,等到元春姐儿得了宠,宝玉长大些,中了试,这家业自然就会兴旺起来。”
“哼,元春姐儿得宠,怕是用钱堆的吧。只怕还没上位,贾府的银子已经被掏干了。宝玉,唉,老太太那么宠他,二太太那么惯他,十岁的人了,还在跟姐姐妹妹们一起玩耍。宗学都是去两天,歇三天,读的什么书?人家刘府的明哥儿,听说五岁开馆,请了老师启蒙,一边治文,一边习武。十二岁就中了秀才,还跟随其父上阵杀敌,被誉为神童,十四岁被烟溪先生收在门下。”
“二奶奶,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想跟人家做生意,自然要把人家的底细打听清楚。其实不用去辽东打听,随便问一个从关东来的客商,都知道刘府三虎一凤。”
“三虎一凤?”
“是的,明哥儿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大哥说是比明哥儿大六岁,十八岁中了武进士,发在水军效用,听说曾经操舟大败过高丽国水贼,早两年娶了靖海军指挥使的女儿,任金州巡海营虞候。”
“二哥说是比明哥大四岁,十八岁中了举人,会试不中,就回家操持兴平号,听说娶了金山行省乌梁镇兵马统制,征虏将军潘军帅家的嫡女。三姐听说比明哥儿大两岁,去岁嫁给了岭东行省学政司提学丘序平老大人的二子。”
“二奶奶,难怪刘府这么有财势?”
“是啊,所以我就在想,怎么样才能跟刘家搭上关系,一起做生意。正巧了,今日听二太太提起我在金陵的薛姨妈,她有位女儿叫薛宝钗,正好十二岁。”
“二奶奶,你的意思是保这桩媒?”
“宝钗表妹总得叫我一声表姐,叫二太太一声姨妈。保了这桩媒,我跟刘府成了亲戚,荣国府跟刘府也成了亲戚,都不落空。想必老太太也该满意了。”
“那湘云姐儿呢?”平儿有些不忍地问道。
“她,”琏二嫂双手绞着一根手帕,过了一会恨恨地说道:“只能怪自己命苦了。”
第十二章 宁府小聚为拜师(一)
刘玄刚下了课,在诚心堂外候着的韩振走上前来,递过来一张帖子。
“四哥儿,有人送来份帖子。”
刘玄打开一看,原来是修国府的侯孝康,缮国府的石光珠联名下的帖子,说是要在花萼楼设宴,向诸位国子监贡生致歉,并邀请了不少士林文人,开一个文会,权帮诸位“前同窗”扬名,希望刘玄能够赏脸参加。
这个侯孝康,石光珠,还真是从哪里跌倒就从那里爬起。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制止殴打贡生的现场,那石光珠的表现。不由摇了摇头。这时,有人上前一步,拱手道:“持明兄。”
“张义兄。”刘玄连忙拱手回礼。此人十**岁,戴着网巾,一身青色细棉软缎鎏花袍子,腰间挂着一个荷包。他就是明国维,字张义,江南行省松江州世家明府的嫡子。祖上做过成均馆学士、中书舍人,祖父做过一任藩台,其父中了举人后就回乡打点家业,是松江州有数的长戟高门。
他去岁通过竞争激烈的南直隶贡院考试,被举荐到了国子监读书,也是一名国子监的贡生。也是刘玄这十几日在国子监结交的好友之一。
“你也收到了修国府和缮国府的帖子了吗?”
“收到了。”
“去吗?”
“当然去,为何不去!”
“好,持明兄果然有胆气!大家同去,看这些纨绔子弟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说话的是从崇至堂走出来的徐文祯,字章符,二十岁出头,出自越州望族徐家。他的恩师跟杨慎一是好友,所以很快就跟刘玄也成了好友。
“正当如此!”明国维也点头赞同道。
文宴定在明天休沐日的晌午,时日尚早,三人约好会合地点和时辰,便拱手告辞,各自散去了。
刘玄回到府中,福伯递过来几封信。有恩师杨慎一寄来的,除了勉励他好好读书,还提起李守中跟他通了书信,对其的才华表示认可,期望他不骄不躁,埋头苦学,准备明年的会试。
有父母亲寄来的。他们对幼子离家入京读书,是牵挂又牵挂,满纸都是各种细琐事情的交待,京师与辽东水土不同,要注意饮食;京师奉国将军府没有得用的丫鬟婢女,已经叫福伯去托牙人采买,只是指定的是不超过十四岁的新罗妇,货源紧张,一时半会到不了位,只能暂且叫他自己好生注意。
有大哥从任所金州寄来的,说老四考上了国子监,也没有什么送的,就托人买来了两把倭刀,送来做贺礼。大嫂应该是得了母亲的嘱托,已经派人去高丽寻找合适的婢子丫鬟。大嫂在信中告诉刘玄,高丽这两年内乱,杀得人头滚滚,宗室显贵子女四下逃散,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人。
有二哥从呼伦镇寄来的,说他这次有呼伦镇兵马统制罗世叔帮忙,从呼伦草原采办了良马上千匹,还意外得了一匹小红马,说是野马王的种,两岁就已经神俊超群了,将被带回辽东,再养两月,就送到京师来,作为送给老四入国子监的贺礼。
有姐姐从历城寄来的,说她跟姐夫知道老四考上了国子监,非常高兴,派人去孔庙求了“先贤符”,连同十盒泰山松烟墨、十匹淄州薄纱布,还有各色土产四担,一并送来了。
看完这些书信,刘玄一一持笔回信,转眼就到了下午。这时,宁国府贾蓉派人送来帖子,说他在家中设宴,请刘玄过府一叙,点明作陪的还有琏二叔。
刘玄想了想,略备了些礼物就赶了过去。
宴会设在宁国府后院一处阁楼连着的亭子里,果真只有贾蓉和贾琏二人,见到刘玄来了,都高兴地迎了上来。
“明哥儿,你这些日子可是名扬京师,都知道关东来了位俊才,烟溪先生的高徒。你的那两首《雪景》诗现在口口相传,连花萼楼的小姐们都在传唱着。”
听完贾琏的话,刘玄连忙谦虚了几句,心里却在嘀咕,你个琏二爷,也只能在那种烟花柳巷才听闻到,否则平日里你哪里会注意这些。
“刘世叔,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主人家贾蓉客气地拱手道,他虽然比刘玄要大好几岁,但辈份摆在那里。
“拒霜,客气了。”
刘玄对怎么称呼这位“世侄”颇费了些心思。直接叫蓉侄儿,人家比自己大好几岁,又不是同族的侄儿,如何叫得出口?叫蓉哥儿,人家结了婚,要是自家的长辈这么叫,不算失礼。自己一个隔着几层关系的“世叔”这么叫,就有些过分了。所以干脆直接叫贾蓉的字。只是贾府的风水是否不对,怎么名和字都这么怪呢?太女性化了。
三人落座,寒嘘了几句,贾蓉便直奔主题。
“有件事还要劳烦明叔。”
“拒霜请直说。”
“贱内的伯父,姓秦名基。”
贾蓉刚一说,刘玄不由眼睛一亮,“可是国子监左司业秦老大人?”
“正是。正是贱内伯父。前几日,贱内回娘家探望老岳父大人,说起贱内幼弟的学业,颇是苦恼。小侄岳父,年过半年有了这个幼子,名唤钟,字鲸卿,现在已经九岁了。在家里由老岳父启蒙了两年。只是小侄的岳父当年不过举人功名,苦熬了半辈子才落得个工部营缮司的小郎官,无权无势。一腔期望全放在我这小舅子身上了。只是名师难求,小侄岳父腆着脸,求到了伯父那里,想从国子监延请一位教授助教也好。小侄贱内的伯父,当时就给推荐了一人。”
“谁?”刘玄好奇地问道。
“就是世叔你了。”
“我?不成,不可以,绝对不行。我都还是学生,岂能误人子弟!”刘玄连连摆手道。
“明叔何必谦虚呢!你的两首《雪景》,就是李守中老大人也是赞不绝口,还有那篇《留侯论》,引经论据,行文雄阔,纵横捭阖,极尽曲折变化之妙。据说三省、翰林院的老大人都在争相传抄。如此大才,为一幼子老师,倒是委屈明叔。只是贱内岳父切切嘱托,还请世叔怜惜小侄,开恩一二。”
贾蓉的话让刘玄恍惚了一下,这个贾蓉跟贾琏好像大不一样,那些评语,就算是听人说来,能背得如此流利,也比只会说“吾等之操、去彼之母”的贾琏强多了。
但他还是继续拒绝着。
“拒霜,此事万万不可。不是小可不给拒霜及令岳父面子,而是收徒事大。小可拜在烟溪先生门下,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师门,不敢造次。其次,小可只是小小的秀才,还在国子监读书,才学浅薄,岂敢为人师?”
这时,亭子连着的阁楼里,隔着门窗响起一个悦铃般的声音。
第十三章 宁府小聚为拜师(二)
“刘世叔,且听侄媳一言。”
刘玄双目满是疑惑地望向贾蓉。
“是贱内秦氏。”贾蓉脸上露出微微难堪,低着头说道。
“刘世叔,幼弟秦钟,年不过十岁,正是求学上进之时。家父年迈,秦家期望全在幼弟身上。近日闻得世叔大才,名动京师,明年春闱必定金榜提名。贱家不敢求世叔屈就为幼弟恩师,只求指点学业一二,来年也好考个举人功名,且了家父心愿。”
听得刘玄不语,似有意动,秦氏连忙又说道:“幼弟秦钟天资聪慧,读书也很用功,只是苦于无明师指点。只要世叔稍加指点,定能进取,必不敢辱没世叔名声。”
听了秦氏的话语,又见贾蓉在那里连连作揖,贾琏也在旁边劝道:“秦家一片苦心,还请明哥儿看着一场亲戚的份上,垂怜一二。”
刘玄长叹一声,“也罢,既有拒霜你夫妇二人如此苦求,又有琏二哥帮劝,我再拒绝就不近人情。这样,我先列个书单出来,请舍弟按书单读书,然后每五日到我府上一趟,我考校一二。先如此,如何?”
“谢过刘世叔。”秦氏在门窗里面欢悦地说道。
“多谢世叔,多谢世叔。”贾蓉也是没口子谢道。
“今日还请刘世叔和链二叔多饮几杯,贱妾先告退了。”秦氏说完,听得阁屋里灯笼晃动,人影摇曳。
刘玄扫了一眼,只看到贾琏伸长着脖子,望着阁屋,有些失神。贾蓉却是满脸喜色,正起身给刘玄和贾琏斟酒。
说了几句,贾琏突然问道:“明哥儿,修国府的康哥儿,缮国府的珠哥儿要在花萼楼摆宴,有请你吗?”
“请了。对,你们叔侄俩去吗?”
“我们去那里做甚。”贾琏笑着摇头道,“这四书五经,我就认得个书名和子曰,其余的是九窍通了八窍,去让那些文人笑话啊。”
“我曾闻家父言及,贵府也是诗书门第,世伯怎么没有让琏二哥读书?”
“呵呵,”贾琏不言语了,转言其它,“上回明哥儿说你喜骑射,什么时候等你那破糟文会完事,我们几个聚一聚,练习下骑射。”
贾琏一脸的淫-笑,头凑了过来道:“也让你见见,京师的爷们也是骑**通的。哈哈!”
贾蓉陪着笑了一会,趁着空档说道:“还有一事,就是琏二叔想借着机会,把修国府的康哥儿,缮国府的珠哥儿都请来。大家祖上都是跟太祖爷一起打江山的,有什么事掰扯不清?”
“正是,正是,这也是我的本意。”贾琏连忙附和道。
“多谢琏二哥和拒霜了。别人敬我一尺,我敬别人一丈。”
“好!就等着你这句话了。来,喝了这杯酒。”
三人正喝在兴头上,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站在亭子旁边,欲言又止。
“什么事?”贾蓉看了,眉头一皱,开口问道。
“大爷,老爷问,都这个天色了,你怎么还不带着大奶奶去给老爷太太问安。”
贾蓉脸色一冷,随即满是诧异之色问道:“我不是禀告过老爷吗?今天会合琏二叔宴请刘府的明世叔,我今早上就禀告过的啊。你回去跟老爷说清楚。”
“是的大爷,小的这就去回禀。”
小厮走了,但亭子里的气氛却有些冷了。刘玄看了看天色,发现不早了,再晚恐怕就要宵禁了。自己虽然有国子监和奉国将军府的腰牌,遇到五城兵马司巡街的兵马都无妨。可要是遇到巡街的五城御史,就只怕有些麻烦。万一这位心情不好,想抓自己做典型,那就臭大了。
“琏二哥,拒霜,这酒我也喝畅快了,我们来日方长,择日再聚,今晚就到此,如何?”
“那怎么行?”贾琏另有心思,怎么肯就此放刘玄走呢?“谁说喝够了,根本没有喝够。继续喝,就喝高了,这东府有的是地方安置你,就算没有,我西府还有地。”
“琏二叔这话是在臊我,今晚世叔必须要喝好。就算喝高了,也有地方安睡。要是明叔嫌地方简陋,我把我的屋子让出来给世叔睡。”贾蓉高声说道。
“琏二哥,拒霜,你们这是要灌我酒啊。”
“难得咱们三个聚在一起,明日又是休沐日,明哥儿不用去国子监读书,何不喝个痛快。”
听完贾琏的话,刘玄也不客气了,放开了喝。这两位,长得是俊,可喝酒就太菜了,绑在一块都不是对手。
正喝着,又有两个小厮急匆匆过来了,走到亭子旁边,作揖道:“大爷,老爷发怒了。”
贾蓉端着酒杯的手不由停住,愣在那里问道:“老爷说什么了?”
“老爷说,刘府的明哥儿有琏二爷帮忙陪着就好了,你抽个空,带着大奶奶去问安的时候都没有吗?可见是根本没存有孝心。老爷叫你去跟前听训。”
这话说得有点重,贾蓉只得向刘玄和贾琏拱手作别,匆匆跟着小厮走了。
“珍世兄对拒霜太苛刻了吧。”刘玄对贾琏说道。
“唉,就这样。珍老哥身为我们贾府族长,对谁都宽厚,唯独对蓉哥儿严苛,打小就这样。我们也是见着可怜,说过几次。可人家是父子,谁也不好说些什么。”
“唉,这事闹得。怕是我连累了拒霜,还是先走了吧,留在这里尴尬。”
“别,明贤弟,你还是等着蓉哥儿回来再说吧。要是你就这么走了,传到珍老哥耳朵,里指不定对蓉哥儿又是一顿编排。”
“也罢,我且等拒霜回来。琏二哥,我们喝。”
“明贤弟,其实我呢,还有事想找你帮忙。”喝了两钟,贾琏凑过头来,低声说道。
“琏二哥只管说。”
“我呢,管着荣国府里的营收生计。这些年,北边的田庄收成一般,全靠着江南和京师的几个铺子商号的生意支撑着。可是近几年,生意越来越难做。我呢,寻思着找些新门路,有意想跟贵府兴平号联手,不知贤弟能不能给个方便?”
“我们两家世交,这点小事必不在话下。明日就给我二哥写封书信,将贵府的情况说一说。你呢,再派几个得力的掌柜的,去趟辽阳,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以合作。”
“那太好了,多谢贤弟,我敬你一杯。”贾琏大喜道。
“琏二哥客气了。”
第十四章 宁府小聚为拜师(三)
过了半个时辰,贾蓉才回来。他的脸上似乎有些痕迹,衣服也换过一身。先来就告罪一句,自罚了三杯。
刘玄和贾琏不好问些什么,只是说些其它的话。
听得贾琏提及跟刘府兴平号联手做生意的事情,贾蓉脸色转了几转,迟疑地说道:“世叔,小侄原本也开不了这个口,但事情如此,不说也要说。我东府的底细,琏二叔是知道地,支应艰难。府里名下也有几家铺子和商号,不知能不能也和贵府商号联手做些生意,贴补家用。”
贾琏在一旁帮衬道:“明哥,东府这边,珍哥有些好奢华,敬老爷又一心向道,时不时要刻经施粥求功德,这银子也是吃紧,还请明哥儿一并体恤些。”
刘玄早就摸过贾家东西两府的底细。要说好奢华,荣国宁国两府都一样。只是荣国府有老太太压着,不敢胡乱来,多少还有些法度。宁国府里,一个敬老爷,只顾着修道成仙,拼着命花钱布施,好积满功德羽化飞升。当家的贾珍没人管,花起钱来仿佛家里有金山银海,如何不苦了管着府里营生收计的贾蓉?节流是不敢节流了,只能想着开源。可这开源哪有好开的?国朝一甲子了,各处的坑都被人占完了,谁愿意挪一个给你?刨个新坑出来,呵呵,贾蓉有这本事,还用得着在府里受他老子这份气?
“这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赶,我明日一并修书给我的二哥。”刘玄在贾蓉的脸上转了一圈,豪爽地说道。
“明哥儿/世叔豪气仗义!”贾琏和贾蓉异口同声地说道。
不过半个时辰,贾琏喝得晕晕乎乎,就在亭子边上转悠,口里念道着这池子里有仙女,要一头扎进去跟这仙女同赴巫山。刘玄连忙叫小厮拉住他,又叫来了贾琏的长随,五六个人七手八脚地搀住了他,终于把他半扶半抬地弄走了,直回西府。
亭子里一下安静了,刘玄对着伏在桌子上贾蓉说道:“拒霜,我要回去了,告辞了。”
贾蓉闻声抬起头,一张秀脸满是红晕,比盛开的春花还要红艳几分。这贾府果然品种优良。
“世叔,天色这般晚了,何必再辛苦回府,不如在鄙府上歇息了。来人,扶世叔去西角小院子的正房歇息。”
“不必扶,我没醉。”刘玄挥挥手道,他抬头看看天色,又听到传来的打更声,已经是两更天了,便说道,“也罢,此时回去,遇到巡街的御史,只怕要被啰嗦几句。就在贵府上歇息一晚。”
“小侄送世叔过去。”贾蓉站起身来,步履稳当,陪在刘玄身后。
刘玄不由心头一动,装作喝多了胡言乱语,“我小时候也是被家父严加管束,学文习武。一篇书背不出来,家法伺候;一套架势不到位,荆条乱抽,苦不堪言啊,苦不堪言。”
贾蓉在旁边听着,有些不大相信,可又没法去验证,总不能去找刘循义刘大将军当面问道,当年你老人家是用毒打把刘玄世叔教育出来的?
“小侄看世叔意气风发,不像是自幼受约束的人。”贾蓉笑着问道。
“自我考中秀才后,家父就不再管我,后又拜在恩师门下,我更是海阔任鱼跃了。所以说,男人要有依持,更要有依仗!”
贾蓉低着头,默然了一会,又抬着头笑道:“世叔是文曲星下凡,中试是手到擒来,自然有所依持。更拜了名师,也自然有了依仗。小侄文不成武不就,难望世叔颈背,难呀。”
说罢,贾蓉苦笑着摇摇头。
“拒霜,现下你眼前不就是有一个机会吗?”
刘玄的话就像静夜里的蚊子声,一下子就钻进了贾蓉的心里。
“世叔,敢问是什么机会?”贾蓉连忙低声问道。
刘玄扫了一眼后面跟着的小厮长随,大笑道:“今晚喝得真尽兴,谢过拒霜了。有空了,你去我府上做客,也让我回请你一次。这亲戚嘛,有来有往才好。”
贾蓉眼睛随着刘玄的目光,瞟了一眼后面,听了刘玄的话,满脸是笑地答道:“只要世叔尽兴就好,小侄这地主之谊就算尽到了。哪天世叔有空,小侄一定到府上去拜访。诚如世叔说的,这亲戚,有来有往才好,越走越亲近。”
“好啊,”刘玄走了几十步,醉意似乎更浓,哼哼吱吱,最后居然唱上了,“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动念已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贾蓉听了不由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道:“世叔还好这口,哪天有兴趣了,请到府上来听听戏。府上的戏班子,几个小伶,唱得是有滋有味。”
“我是胡乱唱的,休得作数。我不大喜欢这些戏,唱得咿咿呀呀太慢了,让人心急火燎。还不如多读会子书,多耍几回枪棒。”
“世叔果真是文武双全。”贾蓉一边笑着,一边将刘玄送到西角院子里的房里,嘱咐仆人奴婢好生伺候着。
然后一个小厮打着一盏油纸绘花灯笼在前面引路,贾蓉后面跟着,穿过幽静昏暗的后院花园,迈过垂花门,又沿着弯弯曲曲的抄手游廊走了一刻,进得一处东西两厢,正中大房正厅的院子。正厅门前台阶上坐着一个丫鬟,正晕晕欲睡,听得脚步声,连忙抬头,看到灯笼后面的贾蓉,连忙站起身来,欢喜道:“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顺着丫鬟挑开的门帘,贾蓉走进去,秦氏满脸喜色地迎了上来。
“琏二叔和刘世叔都安置好了?”秦氏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帮贾蓉脱外衣褂子
“琏二叔送回西府去了,刘世叔安置在西角的小院子里,歇息一晚,明早我再去送他。”贾蓉却自己把外衣褂子脱了下来,递到了旁边丫鬟的手上,然后在正厅中间的桌子旁坐下,自己给自己到了一杯热茶。
“今日多亏夫君帮忙,才让刘世叔答应做钟弟的老师。”
“唉,举手之劳。只是你弟拜刘持明为师,不知是祸还是福啊。”
“夫君为何这般说?”秦氏坐了下来,慌忙问道。
“这个刘持明,心思深沉,话语中颇有深意。”贾蓉把央求着联手做生意,刘玄满口答应的事情简述了一遍。
“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此等大事,岂能三言两句就定下来的?别看他现在满口答应,届时一句话就能推脱得干干净净。他刘持明只是答应修书一封,帮忙搭桥牵线,成与不成,还得他二哥或他府上老大人做主。此人颇有大才,只是越有才的读书人,越奸诈。”
“夫君,这可如何是好?”
贾蓉看了一眼对面的秦氏,只见灯火下的她面如艳李,不可方物。白皙修长的脖子,宛如天鹅一般,心底不由一阵烦躁,腾地站起身来,转身便走了。
“爷,这么晚了,你这是去哪里?”秦氏的话语中带着微微颤音。
“去西厢房。”贾蓉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他富贵人家出身,又“家学渊远”,刚懂事就有了通房丫头,而且不止一个,跟秦氏结婚后便都抬举成了妾室,安置在东西厢房。
房间里只剩下秦氏一人,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
不一会,丫鬟走了进来。她名唤宝珠,是秦氏的陪嫁丫头。
“大姐儿,大爷这是怎么了?除了三月前大婚时待了三晚,余下的日子都是待在东西厢房,这正房倒成了走馆茶舍,坐坐就走,大姐儿,这还是夫妻的样子吗?”宝珠忿忿不平地说道。
秦氏隐约能猜出一二,叹息一声,低着头,微红的脸藏在晃晃悠悠的烛光里。
第十五章 花萼楼扬名相见欢(一)
上午巳初时分刚过,刘玄就上马出发了,身边跟着韩振和常豫春。今日是侯孝康、石光珠举行文会之日,文斗刘玄自己上就好了,就怕要武斗,所以把武艺最好的常豫春带在身边。就凭他“率十万众可横行天下”的本事,自当能杀出群殴重围,届时再做计较。
韩振自然是带路的,骑着马在前面边走边介绍着。
从奉国将军府出来,走出庆寿坊,先向北,沿着昆眙街走。路过水月庵时,韩振指着说道,“这里是诸位开国公侯府的共庙,不少女眷出家都是在这里,还有替身出家的也在此处,逢观音诞辰来祈福打蘸的,这里热闹非凡,出入全是权贵家眷。”
再往上走,就是五岳庙、延福坊、永嘉坊、兴宁坊。
“四哥儿,那边是广平王府。”
“广平王府?”刘玄遥望了一眼,却只看到一处屋檐角。广平王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子。他跟刘玄同年,去岁封王开府。
“四哥儿,这里看不大清楚,前面有药王庙挡着。”
又走了一会,韩振调头向西,指着北边说:“四哥儿,这再往前就是忠顺王爷府了。”
“哦,”刘玄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忠顺王是当今天子的弟弟,仗着太上皇、皇太后的宠爱,骄横跋扈,京师里是出了名的。
向西沿着永安街走过永兴、崇仁两坊,就到了刘玄熟悉的地方,国子监和贡院附近。平日里他上学都是从法华寺、长生观那边直接穿到这里的。
“四哥儿,南边就是皇城了,那边是地安门,进去就是地坛,左边是依次下去是北海湖、中海湖和南海湖。湖西头是内库司、飞龙苑和皇家的道观-自然观,还有左右十二局,二十四衙门,都在那边。”
韩振眉飞色舞地说道:“在湖东边,地安门向南依次是太极宫和龙首原。听故老相传说龙首原本是一座景山,前周太宗皇帝迁都京师时,说风水不好,发二十万民夫将它铲成了一块高地,再在上面修建了大明宫。听说太上皇和皇太后就住在那里。”
“再往南进了神武门,就是紫禁城了,当今天子住的地方。左右两边是东华门和西华门,正前面是午门。午门出去左边是太庙和天坛,右边是三省和军机班,再往前,出了**,就出了皇城了。”
“噢,振哥儿,你这么熟悉,进皇城逛过?”常豫春打趣道。
“春哥笑话我了,我既不是殿前司龙禁、宿卫、拱卫内三班的御前骁卫,又不是外四班的骁勇,如何入得这皇城?都是宫里面的老公们说出来的,书坊里还有皇城的地图在卖呢,我也就说个热闹。”
韩振挠着头说道,常豫春哈哈大笑,声音如雷,引起旁边众人的瞩目。
沿着圣德街向西,走过永昌坊、修德坊、仁政坊,穿过鼓楼钟楼,就看到了曲江湖。这曲江湖其实跟皇城的三海是连在一起的,都是高梁河、永定河、卢顺河通过一段沟渠,引为京师内城的护城河。中间一段再通过德胜门西边的水偏门引入内城,先为西海湖,再南下为曲江湖,然后通过地安门旁的水门引入皇城,为三海湖。
五湖中,曲江湖景色最美。某一处堤岸上有柳树两行,摇叶如缠头碧玉,吐丝若金垂银绕。间杂着桃杏树木,竟无一处凡尘。又另一处,白柳横坡,黄花满地,暖日莺啼,更有芭蕉冉冉点缀。风景秀丽之处,有依堤榭轩,临水而立,前有碧波粼粼,泛舟荡漾,后有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花萼楼就是其中一处,主楼屹在湖边一处高坡上,有左右翼楼,宛如展翅。左翼飞跨到湖边的一处小岛上,自成了一座三面临水的楼榭。右翼飞至另一山坡上,有数千翠竹环绕,风摇影疏,别有一番风味。
还未走近,就隐隐听到丝弦笙簧之声,从左右两翼楼飘来。走近来,只见正前方的高楼有四层,飞檐挑角,华丽辉煌,更有鼎沸人声,一阵阵从楼里涌来。
走到楼下,自有仆人过来牵马,并有咨客过来询问:“公子,敢问是赴哪家的盛宴?”
“修国府和缮国府。”刘玄答道。
“公子是赴两国公府联决办的文会。在三楼,公子请进,两位壮士这边请。”这是要主仆分流啊。
“稍等,我还要等人。”
“公子请到楼前偏房稍坐,这里有茶水糕点,公子可以先解解渴,压压肚子。”
“好。”刘玄满意地点点头,这服务态度,果真是京师第一楼,天字一号销金窟。
等了一会,徐文祯和明国维联决到了,原来两人住在一个方向,走到路上就遇到一起了。
三人也不再等其他同窗,提着衣角,依次上了楼。
在二楼通报了姓名,下来一名小厮,直接将三人引到了四楼。
这里已经坐了二三十人,侯孝康和石光珠两人,在各处打着照应。今日两人戴着懒收网巾,穿着一身绵绸直身箭袖衫袍,腰间扎着一根锦绣镶玉带子,挂着绣着银鱼儿的袋子。浑身上下收了权贵骄横之气,全是谦逊君子之风。
见到刘玄三人到了,石光珠连忙迎了上来,拱手作揖道:“三位贤达屈尊到来,让此文会蓬荜生辉,月辉星煜。”
“闻得两位兄台共襄此盛会,为国子监诸贡生同窗扬名,如此大善之事,我等定要前来,以附骥尾,观摩学习。”
刘玄的态度比石光珠还要卑恭,两人一通谦逊,旁边的侯孝康听得牙酸,连忙上前说道:“三位请入座吧。”
在仆人引领下,三人走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安然坐下。桌子不小,上面摆了些瓜果茶点,周边也只摆了四张椅子。三人刚坐下,马上有伙计过来,摆上四个茶碗,分别撒了些雨前绿芽茶,用长嘴铜壶冲开,再盖上茶盖。
等了一会,有不少人陆续到了,国子监学生七八十人,都是荫生和贡生,另有二十余位各行省来京备考明年春闱的拔贡。找过伙计一问,原来三楼还有一场,捐生、其余非国子监的文人,都在那里坐着。
接着到来的有国子监的教授两人、助教四人,其余直讲、待讲十余人。众学子们纷纷起身,向老师们遥遥拱手行礼。秦基的到来,没有出乎刘玄的意料。到最后,来了三位翰林院的学士,众人纷纷起来,恭迎三位老大人,场面一度混乱。不过听完介绍,刘玄发现,都是国史馆、集贤馆这种清闲的学士。
到此时,整个四楼坐得满坑满谷,刘玄一桌第四人是来自江西行省的宋恪元,三十多岁,清瘦身长,是集贤馆算学博士,是跟着那位集贤馆学士来的。
第十六章 花萼楼扬名相见欢(二)
侯孝康敲了敲桌前的小铜钟,四楼一片安静。他站起身来,朗声道:“明年春闱会试就要来了,秋八月,国子监的年考也要依期举行。今日我与石世兄一并举行这次文会,一是想为国子监的学子们扬名;二是讨个好彩头,愿诸位监生年考中魁,春闱中试!连中连捷!”
“好!”众人齐声叫好道。
待到众人声音小些,侯孝康继续说道:“今日,延请了众多名士。有国史馆学士邴老大人,鞠老大人,集贤馆学士关老大人。还有国子监左司业秦大人,教授程老先生,蒲老先生,助教谷先生、图先生、郭先生、冯先生,以及其他贤达先生十余位,作为今日的评判。”
看了一圈众人,看到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侯孝康不由心中一阵得意。不过当他的目光扫到靠窗某一桌时,脸色顿时冷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热情洋溢,继续说道。
“今日是为扬名求彩头,不是考试,所以不取一二三名,只取优、良、中、平,如何?
“好!”
不取名次,要是做得不好,大家面子多少好看些。
“今日只论诗词,暂且不论其它,题目由邴老大人、鞠老大人和关老大人合出,届时再揭晓。”侯孝康先讲好规矩,“现在大家先好好吃喝一顿,填饱肚子,再以文会友。”
“好!”众人齐声叫道。
石光珠挥挥手,仆人鱼贯而上,迅速在各桌上摆好菜肴。每桌三荤三素一汤,总计七个菜,取小三元、大三元、殿试夺魁七元之数。
三荤是火腿炖肘子、糟鹌鹑、酒酿清蒸鸭子,三素是炒蒿子秆儿、油盐炒枸杞芽儿、素布油滚豆子,一汤是虾丸鸡皮笋干汤。还有奶油松卷酥、如意糕两样点心,甜点皮子奶一份,每人再配江南碎玉牙儿米饭一碗,黄酒一角。
因为有诸位老大人和老先生在,大家都吃得极其斯文,食不语,饮不言,四楼里一片寂静,反倒三楼传来吆三喝四的喧哗之声。石光珠眉头一皱,叫过一位小厮,低声嘱咐了几句。没过一会,三楼也变得安静了。
酒足饭饱,伙计们流水介地转了一圈,桌子被收拾地干干净净,然后摆上文房四宝,茶盏则被放到了一边。
秦基带着几位教授助教围着三位老大人,低声私语什么。刘玄眼尖,看到了那位郭助教,对着国史馆学士鞠老先生,笑意盈盈,不知在说些什么。而鞠老大人对郭助教也态度和蔼,就跟亲近子弟一般。
徐文祯和明国维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俩知道刘玄跟郭助教的恩怨,不由担忧地看向刘玄。
刘玄微微一笑,只是摇摇头。
“好,题目出来了!”一位直讲大声讲道。
“三位老大人,几位先生合计,而今是春暖花开之时,众人又多原籍江南,希望以春为题,以写江南为目,做七言诗一首,请诸位动笔吧。”
众人纷纷动笔,刘玄这桌,宋恪元拱拱手道:“鄙人只长算学,拙于诗词歌赋,就不献丑了。”
原来他十七岁中了举人,可考了四次都没中进士,最后考了特科,进了集贤馆。
“仁兄谦虚了。”刘玄三人客气了一句,然后互视一眼,就按年纪长幼来写。
徐文祯挥毫写下了“题蕉.惯见闲庭碧玉丛,春风吹过即秋风。等闲坐视荣枯事,却寄萧萧数叶中。”
明国维则写下“春柳.黄骊时复唤春游,陌上杨花漫不休。几向离筵摇落日,莫教长笛动清秋。”
轮到刘玄了,徐文祯、明国维、宋恪元都围站在一旁,注视着持笔的刘玄。不知不觉中,有两个直讲悄悄走到了旁边。
“村居.高鼎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妙啊,真妙!我与张义之诗,过于老成,难有春之妙趣,持明这一首《村居》,前两句,写尽了春来之草长莺飞,柳拂烟醉的美景。后两句则写尽这春暖风起的趣味,生动活泼,而且题和目全贴上了,妙哉,妙哉啊!”
徐文祯摇头晃脑地说道,明国维在一旁也是连连附和。初次见面的宋恪元有些震惊,嘴里碎碎念道,时不时举目关注不过十六岁的刘玄。
诗文交上去后,徐文祯和明国维的诗被评了一个良,刘玄的诗倒是被评了一个优。但是被评优的诗有六首之多,刘玄的诗在其中并不显眼,倒是一位叫沈自省的贡生,写的一首绝句,“古木阴中系短篷,斗笠遮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得到了众人交口称赞。
鞠老大人和关老大人直说这首诗极有情趣,意境甚高,还有一番禅意。邴老大人坐在那里,抚须不语,满脸却是得意之色。站在他身边的沈自省,却是一脸傲气。
刘玄三人都识得这位沈大才子,他是苏州世家沈府子弟,江南省乡试解元,“直接保送”来了国子监读书,听说他的恩师是国史馆的学士,想必就是邴老大人吧。这位沈自省自视甚高,国子监的贡生没有几个他能看得上眼的。
前段时间,刘玄动手收拾侯孝康、石光珠手下恶奴,他当众评论了一句,“惩戒恶奴,同窗情重。”
后来刘玄当场写了两首《雪景》,名动国子监,他却是说了一句,“雕虫小技,故作卖弄。”
现在看今日场景,就算是扬名,也只怕是要给某一人扬名吧。
那位直讲又叫道,“第二题出来了,写词两首,以《相见欢》为词牌,一写春,一写秋。请诸位动笔吧。”
众人一片哗然,这题目的难度也太高了吧。同一个词牌,还一写春,一写秋。在座的要是慢慢苦思个半日两天的,还是能写得出来。可要是当场写出来,那就真的要有大才了。
几十张桌子,围着的众人都是愁眉苦脸,连连摇头。
徐文祯先持笔站在桌前思量了好一会,好容易写下两首,左右看过后,觉得跟狗屎一般,一气之下就撕成粉碎,然后把桌子让给了明国维。
明国维站在那里苦思冥想了好一会,终于写下了一首,第二首却是写到一半就再也写不下去了。长叹一声,也把那首词撕掉。
轮到刘玄,徐文祯和明国维站在他身边,脸色有些紧张。此时的他们也品出味来,别人或许写不出来,这沈自省肯定是能写出来。要是姓沈的写出来了,他们三人写不出来,以后在国子监见面,指不定要被如何奚落。
看到刘玄站在桌前,并不动笔,徐文祯和明国维有些急了,但不敢催促。旁边站的两位闲人却呵呵地笑了起来:“刘大才子也写不出来?”
另一人捧哏道:“莫非是只能写雪景和乡野的诗,遇到这婉约清丽的词牌,就写不出来了?”
“哈哈,僻远苦寒之地待久了,就是这样。眼界所限啊。”
两人居然摇头晃脑起来。
刘玄却持笔写了起来,刚写了一行,徐文祯和明国维不由眼睛一亮。两位闲人不由脸色大变,其中一人匆匆离去。
没几息,刘玄正在奋笔之时,前面有人大声道:“沈公子的词写出来了!第一首,《乌夜啼》,离恨远萦杨柳,梦魂长绕梨花。青衫记得章台月,归路玉鞭斜。翠镜啼痕印袖,红墙醉墨笼纱。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第二首,《西楼子》,楼前秋水悠悠,驻行舟。满目寒云衰草,使人愁。多少恨,多少泪,谩迟留。何似蓦然拚舍,去来休。”
两首词引起众人一片叫好声,鼓掌的,跺脚的,似乎还有些唯恐不乱的,引得楼阁里沸腾喧闹,杂乱不堪。
徐文祯不由叫了声该死。做诗词最忌讳被打断思路,思路一断,就不知如何才连得上。只见刘玄放下笔来,站在那里默然无语。
看在眼里的徐文祯和明国维不由黯然叹息,旁边的那位闲人不由露出喜色。
第十七章 花萼楼扬名相见欢(三)
“《西楼子》,《乌夜啼》,是《相见欢》的变体,不过变体就是变体,不是正牌的《相见欢》!”刘玄站在那里想了一会,突然笑道。
明国维不由翻了翻白眼。这个时候你还管人家是不是变体词牌,就算是变体词牌,也还是一类,算是《相见欢》。再说了,人家恩师坐在那里,是在场最德高望重的,他开口说是,别人也不好有异议。你说不是正牌的《相见欢》词牌,有什么用?
事到如今,徐文祯和明国维已经品出来了,这事怕没有那么简单。只怕是侯孝康跟邴学士达成了某种默契,在帮修国府、缮国府恢复名声的同时,也帮沈自省扬名,再坑一把刘玄,一箭三雕。
刘玄摇摇头,又抓起了笔。旁边那人脸色一下子紧张了,但是看到刘玄站在那里十几息后还动不了笔,不由又放松了。他也是读书人,知道这文笔思路一被打断,不可能那么容易接上来。
正当他准备离开,好去领赏时,刘玄的笔又动了。只见笔锋行如流水,墨迹如飞龙舞风,不大一会,两首词跃然纸面上。
明国维性急,不顾墨迹未干,拿起纸卷,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国子监贡生刘持明的词也出来了。”
他的声音极为响亮,一下子压住了楼里的喧闹声,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转了过来。
“《相见欢.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或许是太大声,又或许是太激动,明国维的声音都嘶哑了,不过他还是竭力地大声诵读着。
“第二首,《相见欢.秋》,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明国维读完后放下纸卷,不仅声音嘶哑几乎出不了声,额头上更满是汗。
楼阁里一片寂静,众人都在品味着这两首词。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突然暴喝一声:“好词!好词!”
有一人念道“林花谢了春红,”接着是两人,三人,四人。大家都是读书人,还是考入国子监的贡生,记性好是必须的。过耳不忘一篇文章做不到,区区两首词,而且是聚精会神听的两首词,如何记不住?
读到最后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几乎整层楼的人都在诵读。或许有些人前面没记住,但最后这句足以流传千古的佳句绝对是记住了。
声音之大,不仅让花萼楼其余楼层都鸦鹊无声,左右两翼楼也停了丝弦歌声。就是花萼楼方圆数百米,原本喧闹嘈杂的街边集市也都寂静起来,人人站在那里,侧耳倾听从花萼楼四楼传来的颂词声。
四楼的文人学子继续诵读,“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当读到“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又是声音最大。诵完之后,数息寂静后,叫好声,鼓掌声,跺脚声,轰然而起,再从四楼蔓延开了,直向三楼,二楼,一楼,左右翼楼席卷而去。
刘玄将此两词一卷,夹在腋下,走到跟前,对邴、鞠、关三位学士,秦基、两位教授和四位助教拱手施礼,“三位老大人,秦大人,诸位老先生和先生。”
然后又转向侯孝康、石光珠,拱手道:“得幸两位贤兄举办此盛会,才使得小弟忽有灵感。今日妙手偶得两首好词,正要急着回去抄录一份,递交给恩师,以谢其教诲之恩。先行告退了。”
又转向众人道:“诸位同窗学子,还请尽兴,再出佳作!刘某不才,先行告退了。”
旁边听着的明国维和徐文祯差点笑出声来,你这两首词一出,满京师都要传诵,谁还记得沈自省的那两首不知是不是早就做好,现拿来卖弄的词。还再出佳作?你这话可真是要气死个人啊。你佳词一出,转身就走,这文会开得还有个屁的意思?
刘玄说罢,飘然而去。徐文祯和明国维也向几位先生,侯、石两人及诸位同窗文人拱手行礼,跟着离去。
走了两里多地,过了两个坊,骑在马上的刘玄突然放声大笑。坐在旁边,马车上的徐文祯和明国维探出头,问道:“你笑什么?”
“我在笑那些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实在忍不住了,必须得大笑一番才行。”
“你这刁猴儿,是吃不得亏的啊。”
第二天,刘玄一进国子监,还没来得及对蜂拥而至的同窗们一一打招呼,就有吏目挤了进来,大声道:“祭酒老大人有请刘持明刘贡生。”
众人一听,连忙让出一条道来。
“见过老大人。”
“那两首词呢?”李守中就跟饿极了的野狼,狠狠地问道,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冒出了绿光。
“在这里。”刘玄从怀里掏了出来,递给了李守中。
李守中小心翼翼地接过纸卷,缓缓地在桌子上展开,然后屏着呼吸,凑到纸面上,细细地读着每一个字。
“无言独上西楼,还有这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道尽了人生沧桑,沉痛之极。你年不过十七,如何来的这般感悟?”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前唐陈拾遗公,前看不见古人,后看不见来者,他是如何独怆然而涕下的呢?因为他读史书,读及古人事迹,念及后人追随,站在那寂寥无人的天地之间,自然有一股悠悠的怆然。”
“没错,的确没错。”李守中抚须赞许道,“也只有读通了史书,悟明白了这世间道理,自然会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感悟。只是这种感悟,一般人很难悟到。你能悟到,是你的大幸!却是我之大不幸。恨!大恨啊。”
“老大人何出此言?”刘玄诚惶诚恐地问道。
“如此佳子,却成了杨老西的得意门生,我如何不大恨!”李守中拍着桌子嘶吼道,刚拍了几下,又怕把纸卷拍坏,连忙停下手,伏身去看了看。
“持明,只是这种伤春悲秋的感悟最好少有。”李守中抬起头来说道,“你知道为何大家把这京师有时唤作长安?”
“略知一二。据说前周自诩传嗣汉唐,以光复强汉盛唐为己任。前周太宗自汴梁留守迁都京师,新建都城即以盛唐长安城为模板,稍加改进而已。我国朝太祖,原是前周秦王,更自诩盛唐太宗轮回投世,复兴盛唐之风更盛,常唤这京师为长安,故而流传下来了。”
“没错,复强汉盛唐。那你可知,汉唐之官,出将入相,才兼文武。前周太宗时,改政制官职,就是追溯汉唐。只是后来,文武分职,重己轻彼,最后酿得偏安金陵之祸。后国朝太祖年间,手下大臣也是文武不分,上马可靖四方,下马可抚万民。可是一甲子过去,文武又分开,且文恬武嬉,只图奢华。”李守中长叹一口气。
“闻你自幼习武,骑射刀枪,甚是娴熟,又有如此文采,自当勉之。我算是明白杨老西为何收你为徒了。持明,”李守中从后面书架中拿出一叠厚厚的纸卷。
“这是我二十余年收集的国朝诸位学士名臣们的策论和范文,你拿去好好研习。明岁春闱,主考、副考,无论圣上委谁,绝离不了这些人。”
刘玄不由大喜,小心接过来,先放到一边,拱手弯腰行礼道,“谢过宗师老大人恩德。”
第十八章 薛府求医循北来(一)
兖州的运河上,一艘引船在前,一艘官船在中,两艘斜帆船在后,迤逦而行。在官船的正舱房间里,临窗床榻上卧着一男子,不过四十岁,却身形极瘦,脸色蜡黄,嘴唇灰白,双眼失神,伸出枯枝一般的手臂,挣扎着要坐起来。
此人正是紫薇阁行走,中书舍人薛公之后,金陵显贵世家薛府的家主,内库司采办,薛规薛老爷。
“老爷,你好生躺着就行,起来做甚?”说话的妇人不过三十岁出头,上穿着一件藕色素花纱衫,下穿着一件淡色撒花绸绉裙,头上绾着挂珠摇步钗。她正是薛规正妻王氏,荣国府众人口里的薛姨妈。
“前面就要到安平镇了,丘老爷不是回信,说他委了府上二公子夫妇两人,前来探望我们夫妻,就是在安平镇会合吗?”薛规喘着气说道。
“是的,郑伯早就带人坐快舟去安平镇候着了,这会还没传话过来,应该还没有接到。我派人问过前面的引船,说离安平镇还有一个半时辰的路程。
“哦,夫人,你叫人把蟠哥儿,宝钗都唤来。丘府二公子夫妇同来,肯定是要见家眷的,我嘱咐几句,可不要失礼了。丘府乃江北诗书世家,丘老爷更是翰林出身,北地名儒,万万不可在他们面前丢人。”
薛姨妈知道自家官人心高气傲,极重门面。便连忙叫丫鬟去唤人,自己坐在床边,先摸了摸薛规的额头,又四下收拾了被褥,轻声道:“老爷,你怎么从来没有提及过我们府上与丘府还有往来?”
“没脸提啊。昔日家父也曾中过举,还拜在丘府老太爷门下,做过几年学生。家父尚在世的时候,两家还时常往来。后来人家越发地兴旺,丘老爷科举连捷,考了庶吉士,进了翰林院,继而转任三省和地方。而我家,惭愧啊,只是在铜臭堆里打滚,早失了诗书世家门第。”
薛规说话有些吃力,在薛姨妈搀扶下,坐起来喝了几口水,又躺了下去继续说道:“原本不想去打扰,只是路过人家府邸门口,不打声招呼,怕有失礼仪。想不到丘老爷是守礼的人,念及父辈的交情,还特意派二公子夫妇特意来看望我们一家。人家知礼,我们万万不可失礼。”
“老爷,我知道了。”薛姨妈低首应道。
不一会,丫鬟带着薛蟠、薛宝钗进了房间。
“爹爹。”薛蟠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束手站在了一边。薛宝钗叫了一声爹爹,还细问了一句:“父亲今日可是好了些?”
薛规最喜这个女儿,从小就教她读书识字。而薛宝钗天资聪慧,不仅诗词书经皆通,更旁收杂学,学识才华远过其兄无数倍。更难得的是,不仅学问好,还识人情世故,就是性子冷了些。
“今日我大好,钗姐儿不必担忧。”薛规拉着女儿的手,微笑着说道,“前面是安平镇,有本省学政大宗师丘老爷府上二公子夫妇,在那里候着,要探望我们一家。”
薛规将薛家跟丘家的关系略说了一遍,然后微喘着气说道:“你兄长只是个呆子,怕失了礼节。你母亲又是妇道人家,不好抛头露面。只能让你去二少夫人面前应酬一二,不让薛家坠了门风。”
此话说得有些凄凉,薛规说的时候,眼睛已经微红。薛姨妈连声安慰,生怕老爷一时动了病气。薛宝钗微抿着嘴,手里紧紧地捏着一方手帕,过了一会,才细声道:“爹爹只管放心,女儿略知些礼数,必当谨守进退之度,谈吐之雅,好生招待丘府二少夫人。”
“有你照应,我也放心些。蟠儿,届时你少说多听,休得莽撞。”薛规盯着薛蟠说道。
“哦,孩儿知道了,爹爹。”薛蟠瓮声应道。
“唉,”看着薛蟠的样子,薛规长叹了一口气,微闭上眼睛,“我有些乏了,想歇息一下。你们先退下,养好精神,好生应对。”
船停在安平镇码头上,早就候着的郑伯拿着一张帖子,急忙上了船。
“老爷太太,丘府二爷和二奶奶在安平镇驿站里等候半个时辰了。这是他们的拜帖。”
“快请来,你与蟠儿快去请来!”薛规脸色有了几分血色,连声说道:“郑伯,务必向丘府二公子夫妇告罪。我重病之身,起不了。夫人又是妇道人家,不能抛头露面。劣儿尚幼,不知礼数,还请他二人务必宽恕一二。”
“是的老爷。”
过了一会,听到门外有薛蟠的声音,“二哥哥,二嫂子,这边请。”薛姨妈和薛宝钗先避到内屋,用帷帘子挡着。
随着脚步声传进来,薛规看到一男子走了进来,不过二十余岁,身形高大,近六尺高,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穿着一件青色的细棉袍子,外罩一件细纱褂子,带着一顶遮阳圆帽。
他旁边有一女子,不到双十,极为年轻。身高居然不输其夫,眉目秀丽,穿着一件翠色点花丝银衫,葱绿彩绣地绸裙,头上简简单单插着一株珠玉钗,却比通常女子多了一份英姿飒爽。
“世侄丘好问,拜见世叔。”“世侄媳刘氏,拜见世叔。”两人双双行礼。
“贤侄伉俪客气了。倒是我这做世叔的,失礼了。”薛规客气道,“贱内和女儿在内屋,请贤侄媳自管进去就好了。”
丘好问和刘氏又对着内屋帷帘子问了一声好,薛姨妈在里面应了一声,然后刘氏向薛规施了一礼,自行进去了。
刘氏进得里屋,见到站在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知是薛夫人王氏。旁边站在一女,不过十一二岁,穿着一身绿绫薄绵衫,素色青缎褶裙。只见她肌肤晶莹,体态微丰,脸若银月,眼似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雅淡似荷粉露垂,娇羞如杏花烟润。
“见过薛夫人。”刘氏见过礼后,薛宝钗则对着低首行了一礼,“见过丘家二嫂嫂。”
“丘家二嫂,这是小女薛宝钗。”薛姨妈介绍道。
“可真是画里的人儿一样。”刘氏脱口而出地赞道。
第十九章 薛府求医循北来(二)
坐下后,刘氏拉着薛宝钗的手,喜盈盈地说道,“婶子,我出身军将世家,生性粗鲁,比不得我家老四,文绉绉的,所以不会夸人。今日见到宝钗妹妹,这才明白前唐李太白的‘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是什么意思了。”
“嫂嫂过奖了。”薛宝钗低首应道。
“能遇到如此画卷里的仙女妹妹,真是太高兴了。只是我这次来得匆忙,没带的什么礼物。小莲。”刘氏叫着贴身丫鬟的名字。
“把那个鎏金盒子拿来吧。”
“是的,二奶奶。”
刘氏接过盒子,放在桌子,打开盖子,里面有三件套。一件簪子,一件华胜,一件摇步钗。
“这簪子名叫镶羊脂玉红蓝宝石金累丝簪,华胜叫镶宝石金玺碧荷华胜,摇步叫细金蝶恋花步摇钗。三件是一套,原本是我在娘家做女儿时用的。款式是我家老四闲暇时画的,物件是家里金银器铺的老工匠打造的,不值几个钱,更比不得江南巧工们做的。难得与妹妹投缘,就赠予你。”
薛姨妈和薛宝钗见这三件饰品款式新颖,雅致奢丽,打造精巧,就是金陵江南富庶之地,也难得一见,连连推辞。
“如此贵重物件,当受不得,还请世侄媳收回。”
“我素来不喜佩戴这些首饰,虽然总是随身带着,但一年难得用上一两回,真是埋没了这好东西。今遇到宝钗妹妹这天仙般的人儿,这三样东西也算找到了更合适的主人家了。世婶不必推让,今日就赠予妹妹了,我没有打算带回家了。”
推辞再三,刘氏坚持赠予,薛姨妈只好长叹一声,命薛宝钗收下。
“世侄媳,敢问你娘家是哪家府上?”薛姨妈小心地问道。
“家父现职辽东行省东宁镇军帅。”
看到薛姨妈脸上的疑惑,刘氏大笑道:“我娘家世代军将,久居北边,薛夫人应该是难闻其名。”
薛姨妈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妇道人家,只是在家相夫教子,外面的事情都是老爷打理,我确实不知。”
“无妨无妨。”刘氏爽朗地说道,“我家老四你们应该听说过吧,最近他文名鹊起。你们就算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也当听说过他的词吧。《相见欢》,春秋两首。”
“可是‘自古人生长恨水长东’,‘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这两首?”薛宝钗睁大着美目问道。
“正是,就是这两首。正是我家老四写的。这小子,从小就聪慧,五岁就开始背《诗经》,七岁开始背《孟子》,十二岁瞒着家里人去考秀才,居然让他中了个小三元。而且我家老四文武双全,刚接到院试捷报,就有军报说野胡扰境。我家老四就换了铠甲,挎刀持枪,背弓携箭,骑着战马跟着家父去了前线。这臭小子自小就胆大妄为,军阵前居然自愿为先锋,带着百余骑策马直冲敌阵,来回冲杀了四次,终于将上千野胡击溃。”
刘氏说得很含蓄了,薛姨妈还是被唬得花容失色。看到她脸色有些苍白,刘氏连忙收住后面的话,“斩首十余,耀武四寨十五哨。”
对于从小在边塞军镇长大的刘三姐来说,这才是一个男子最光彩的功绩之一,可是看来薛姨妈似乎接受不了这种过于血腥的功勋。
不过还好,这个薛宝钗妹妹倒是没有怎么变色。
“我家老四,十三岁得烟溪先生器重,收在门下。烟溪先生说他年纪尚轻,不宜过早得意,便按住他不让继续参加乡试会试。而今十六岁了,烟溪先生也终于放他出山,先考入国子监,明年春闱下场试一试。想不到在京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负烟溪先生对他的敦敦教诲。”
听到刘氏得意的话语,薛姨妈心里有些苦涩,别人家的孩子怎么都这么出色,就自己家的孩子让人糟心。现在当家的又如此病重,万一不幸,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更不知该如何办了。心中更是悲凉,但她努力保持着脸上的淡笑,倾听着刘氏的话语。
机敏的薛宝钗却听说刘氏话里的些许意思,低首默然。
刘氏就是这样的性子,一旦开口说话,如果没有被人打断或接过话题去,她一人可以噼里啪啦说个没完。
“我听官人说起世叔的情况,也知晓世叔此次举家北上的意思。其实这御医,求安稳的多,有奇方的少。所以不如遍寻这北地的医生。南北良医,多半师出不同,南边医生治不好的病,北地的医生说不得有良方。”
刘氏的话得到了薛姨妈的赞同,“世侄媳说得没错,我们也是抱着这想法,才冒险让老爷乘船北上,就是想求得这一线生机。”
“薛夫人放心,京师里汇集了天下三十六省最顶尖的文人学子。古语有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那些名士大儒,不仅学问好,更有精通医术的。我家老四的恩师,烟溪先生便是其中一位,我尚在闺中时,就亲眼看见烟溪先生给高丽使者看病,硬是将他从鬼门关里给拉了回来。”
听得刘氏这番话,薛姨妈和薛宝钗不由面露喜色,连连点头。
就跟武者打通了任督二脉,学什么招数都快是一个道理。那些学神一般的名士大儒,也是学什么都快,多半都是杂学庞博。不仅经学精通,擅长诗词,更是天文地理,农业医学,无一不精,你说气不气人?
“烟溪先生在京师里有不少好友,翰林院里就有好几位。我家老四身为他的门生,那些老先生多少会买他几分面子。我这就修书一封,交由薛夫人带着,交给我那四弟,让他帮忙跑跑腿,多求几位名士大家出手,为世叔相诊。”
薛姨妈站起身来,眼里含着泪水,蹲身行礼道:“如此,那就多谢贤侄媳了。”
薛宝钗也在旁边含泪感激道:“多谢二嫂嫂大恩大德。”
刘氏笑着摆摆手道:“婶婶和妹子太客气了,我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到了京师,你们不要客气,使劲使唤我家四郎。只要能帮到世叔,让他多跑跑腿,没事的。”
第二十章 薛府求医循北来(三)
等到丘好问、刘氏夫妇告辞离去,薛规把薛姨妈、薛宝钗叫到身边。
“丘家送来了四盒药材,八匹淄纱布,还有些许礼物。丘家自是耕读传家,不喜奢华,今日送来的这些礼物,礼轻情义重。你们万不可因此怠慢了丘家。”
“老爷放心,我不是这么没有眼皮子的人。”薛姨妈如何不知自己丈夫暗说的自己,王家一向比较势利,在圈内是有了名的。
“那就好。丘家二公子还带来了丘老爷的一封信,交由我带着,到了京里投给礼部右侍郎钟大人府上。丘二公子说钟大人是丘老爷的至交,信里求钟大人照拂一二,帮忙延请名医。这封信,抵得上十倍豪礼了。”
“那多谢丘老爷了。”薛姨妈双手合掌道,“对了,丘家二公子媳妇也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是交给她娘家四弟。她四弟是烟溪先生的高徒,让他帮忙求求烟溪先生在京师的同窗好友,其中有不少精通医术者。”
“烟溪先生?”薛规不由一惊,“那这份人情就大了。烟溪先生少年得志,早年就入了翰林院。当今圣人还在潜邸为王爷时,烟溪先生在詹事府,曾任过三年帝师。当今圣上很推崇烟溪先生,只是太上皇健在,所以一直压着没有召回京。烟溪先生的面子,比丘老爷更好用啊。”
薛姨妈不由大喜,高兴地眼泪水都要出来了。
说了几句话,薛规交待薛蟠和薛宝钗先下去休息,只留下薛姨妈一人在身边。
“娘子啊。”
听到薛规突然说起年轻时对自己的称呼,薛姨妈不由心里一惊。
“我自己的病我最清楚。这病,怕是神仙也难治了。”
“老爷,莫这样说。”薛姨妈滴落着眼泪,低声哀鸣道。
“且莫悲伤,听我把话说完。”薛规叹了口气说道,“我同意北上,一是要到京里理一理内库司的关系。我们薛家最大的依仗就是世代皇商,内库司采办。可是这皇商不好当,内库司里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蟠儿又是个不理事的人,这家业在他手上,怕是有些艰难啊。”
“老爷,蟠儿只是年幼,等他长大些,懂事了,自然会争气的。”
“唉,难啊。要是我走了,依着你的性子,还不得把他宠上天去。蟠儿的性子我知道,天真烂漫,纯任自然。要是有人压着,引着,还能走到正道上去。要是一味宠溺着,不知担当,又有纨绔子弟勾引着,只怕两三天就成了弄性尚气,胡作非为的混账玩意了。我此次上京,除了理一理内库司的关系,就是想给蟠儿和宝钗找两门好亲事。”
“丘家二媳妇的意思我明白,这次上京,我第一件事找这刘家四郎来相见。”
薛姨妈也是极其聪慧之人,听到薛规这么说,也知道了自家老爷的意思。
“老爷,刘家只是军将世家啊。”
“你啊,妇道人家,只知道看那些繁华锦簇。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只想着把宝钗许给你姐姐的那位衔玉公子。”
“老爷,荣国府有什么不好,公侯世家。再说了,贾史薛王四家,从太祖皇帝开国立朝起,就相互结姻,携手扶持。”
“今日不同往日了。你暂且莫管,等我到了京中,摸摸情况再说。而今时局诡异,朝中暗潮汹涌,一个不慎,就是倾家之祸。”
“老爷,没有那么可怕吧。”
“你当我是危言耸听?”薛规猛地坐起身来,压低声音问道,“我且问你,从太祖到当今圣上,历经四帝一甲子。这四王八公十二侯,连同我们薛家和王家这样的蔓枝世家数十户,送入后宫的女子数以百计,有哪一位被立为皇后?又有哪一位能够诞下皇子,有争嫡机会的?”
说完之后,薛规又倒回到床榻上,仿佛用尽了力气,只是在那里喘着粗气。薛姨妈后背直发冷,半天才嚅嚅地说道:“老爷,你多虑了吧。”
“我也希望我多想了。”薛规慢慢地喘匀了气息,“可是事实如此,由不得我不多想。而且我们薛家,外人都知道是世代皇商,大家都在猜府里有多少金山银海。要是我去了,留下你寡妇一人,蟠儿又难堪重用,岂不是成了小儿闹市持金,多少人想着要从上面撕下一块肉来。就是贾家,指不定也想着从我们薛家把金山银海搬回去,好填补那天大的窟窿。”
“老爷,贾府没有这般不堪吧?”
“到了京里,你在贾府住几天就知道了。只知道挥霍无度,却不懂营生,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如此耗费。且你看看贾家,年轻一代,谁是有出息的模样?”
“姐姐在信中,把宝玉夸得天上文曲星下凡一般,说是将来的状元郎,翰林公。”
“呵呵,当娘的心里,自然是自己儿子最好。你不是也觉得蟠儿最好,将来定会有大出息吗?”
薛姨妈不由语塞。
薛规挥挥手道:“今日这些话,你万不可跟你娘家姐姐和哥哥说。你们王家,唉,不说了。娘子,记住了,现在薛家是你的夫家,更有你的儿女。你姐姐再亲,她的儿女却是姓贾;王家虽是你自小长大的娘家,可你那些外甥,是不可能帮你养老送终的。你守住薛家,就是守住了你的根本。”
薛姨妈低首叹息道:“老爷,我知道。”
“先让我歇息一个时辰,届时你叫醒我,有些话我要交待给宝钗。唉,我这钗姐儿可惜了,如果是男儿的话,薛家就有指望了。”
薛家船只在安平镇停了一晚,第二日就解缆起锚,继续北上。在德州听闻当地有名医叶氏,便多停留了几日,延请叶名医来相诊,但开出的方子与江南名医相差无几。失望之余,薛家船只继续北上,走走停停月余,终于在五月中到达了通州码头。
这日,贾琏带着家仆早早地就在码头上候着,到了近晌午时分,终于看到四艘船缓缓开了过来,再仔细一看,打头的船首上挂着旗号,“内库司采办金陵薛府”,正是薛姨父一家到了。
船刚停稳,自有仆人上船去通报,随即有管家上岸来迎接贾琏上船。
“贾琏见过薛姨父。”
薛规更加瘦了,一张皮包骨的脸让人看着发瘆。
“琏哥儿来了。”薛规笑着答道。
“正是侄儿。老太太和二太太命侄儿在这里等候多日了,想接薛姨父、薛姨妈和表弟表妹们去贾府暂住几日。”
“替我谢过老太太和二太太,辛苦琏哥儿了。我是负病之人,不便去贵府。薛家在京里也有宅院,且等我们安顿下来,稍歇一两日,便让你薛姨妈带着蟠儿、宝钗去府上给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请安。”
“好的,侄儿回去禀告一声。不敢打扰薛姨父息养,侄儿暂且告退了。”贾琏拱手作揖道。
不多时,薛府管家郑伯带着八名健仆,用软床把薛规抬到一辆厢车上,又请薛姨妈同薛宝钗、薛蟠分别乘了两辆车,其余随行的医生、婆子、丫鬟等数十人,共乘了十几辆车,再指挥仆人将各色物品装了二十几车,然后浩浩荡荡地向朝阳门行去。
第二十一章 小小风波自散去(一)
过了四月中,京师就开始大热起来,尤其是万里无云的日子,烈日当空,如火球一般悬在正顶上,把整个天地间都晒透了,世间的万物都要被晒化了。
坐在国子监的课堂里,更是酷热难挡。所以,六堂南边空地上的六棵大树成了监生们的“救命恩人”。这些树据说都是太祖年间重修国子监时栽种的,六十年了,都已经亭亭如华盖,树荫覆盖方圆数十丈。坐在树下,就算无风,也能感觉到几分凉意。
下了课,大部分监生都围聚在树下,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或攀谈,或辩论,或闲聊,各自随意。
不知何日起,有位监生摆下了一桌围棋,召好友对弈。下围棋,读书人中有此爱好的不少。不一日,手痒难止的众人摆下了十余桌围棋,各自对弈。有富豪监生,赞助了彩头,赢者可得老利亨号的绿豆碎冰汤一碗。
老利亨号的绿豆碎冰汤,满京城有名的。
上好的河东朔州绿豆,放在井水里泡一个时辰,再用手将泡开的豆皮轻轻揉掉,得出豆仁。再将豆仁加玉泉山泉水置文火上熬两个时辰,加入岭南过来的冰糖,边熬边搅拌一刻钟,用木桶盛好,盖上纱布,置阴凉处晾冷。最后取深藏在地窖深处,三九天从西山上映月潭里切下的寒冰块,刨成碎冰,混在冷了的绿豆汤。一口下去,冰沁入心,五脏六腑就像是用深山里的清泉洗过了一遍。是这酷热之天最好的享受。
一碗八百文,不二价,爱买不买。
这老利亨号绿豆碎冰汤是富贵人家解暑的不二之选,普通人家只能是闻其名,很少能偿其味。有了这个做彩头,监生们纷纷下场,逐一对弈厮杀,围观的监生们也是里三圈外三层。
“持明兄,你也来一盘?”有人盯着刘玄叫道。
“对,对!持明兄是国子监有名的大才子,诗词策义,皆是一流,下棋肯定也是国手,来,来,指点我们一盘。”
有人在架秧子起哄,爱热闹的众人纷纷附和着,到后来成了异口同声,都在喊刘玄下场来一盘。
自从花萼楼两首《相欢见》一出,刘玄的名声有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再加上三月、四月两次月考,刘玄的策论和制义都拿到了优,便成了国子监的风云人物。
站在刘玄旁边的徐文祯和明国维不由脸色微变。他们身为好友,很清楚刘玄的底细,知道这位大才子,无论是围棋还是象棋,都是臭棋篓子。不过还好,他有自知之明,下得臭就不下,绝不缠着别人,死皮赖脸地非要下赢。
刘玄站在那里,扫了一眼围着自己起哄的人,大部分满是期盼和好意,但有几个却皮笑肉不笑。
“好,我也下一盘。”刘玄豪爽地说道。
“好!”围观的众人大声哄道。徐文祯和明国维相视一眼,脸上全是苦笑。真是,拦都拦不住。
“刘大才子,你可要手下留情啊。”跟刘玄对弈的是那位富豪监生,出钱供绿豆碎冰汤做彩头的那位,似笑非笑地对刘玄说道。
“哈哈,我绝不会手下留情的。”刘玄仰首大笑道,二话不说,先拿过黑子盒,捻起一黑子,啪地一声,落在正中间,嘴里还念道:“我一子定中原。”
富豪监生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犹豫了一会才在东南角挂了一子。刘玄下子很快,只是略一思量,不过几息,啪地一声就落在棋盘上。富豪监生却要凝神思量许久,才敢落一子。从气势上,仿佛被刘玄压着打。
闻讯围过来的监生络绎不绝,内三圈外三层挤得没有空隙了,便爬到树上去。大家都想瞻仰下国子监头号才子在棋盘上大杀四方的神采。
来回下了三十几手,懂棋的监生已经看出端倪,被逼得左支右绌的却是刘玄。等到第四十多手,刘玄在腹地的一条大龙被富豪监生屠宰。他把手里的黑子丢回到盒子里,干净利落地说道:“我输了!”
已经看出对手外强中干本质的富豪监生,正准备大展身手,按照原本的计划,把刘玄杀得片甲不留,丝毫脸面不留时,却听得这么一说,胸口里的那口气被憋在中间,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他咳嗽了好几声,才开得口问道:“持明兄,你棋艺不精啊。”
“岂止是棋艺不精,我就是一臭棋篓子。”刘玄大笑道。周围的监生听了一愣,随即都跟着笑了起来。
“那你刚才下棋时还如此气势汹汹?”富豪监生问道。
“输棋可以,但我不能输了气势。”刘玄笑着答道,周围的监生笑得更欢快了,原来刘大才子跟我们一样啊,也有不会的东西。
中间几个人,看到局势发展没有如他们预计的那样,便开口道:“想不到刘大才子连棋弈都不会?”
“我不会的多了。除了是个臭棋篓子,画画是一塌糊涂,也就是画个小鸡吃米图的水平。操琴弄弦,不堪入耳,比集市弹棉花的还要难听。”刘玄毫不在意地说道,“人无完人,怎么可能样样精通呢?
周围的监生纷纷颌首称赞,脸上并无丝毫嘲谑,都是应该如此的神情,这样才是真实的大才子嘛,要是真的样样精通,那岂不是神仙人物,不当活在我们这些凡人中间。
可这完全不合套路啊,某些人有些急了。
“可是琴棋书画乃文人雅致所必备,刘大才子居然四缺三,有些说不过去吧。”
刘玄看了那人一眼,心平气和地答道,“琴棋书画,乃是陶冶情操,修身养性之举。刘某才智粗劣,苦于四书五经,暂无闲暇去培养四才。不过幸好,当年太祖定学子六艺,礼、诗、射、御、书、数。刘某不才,勉强达标。”
徐文祯和明国维一听,差点笑出声来。这刘玄不亏是烟溪先生的高徒,绵里藏针,能把人怼死。是啊,琴棋书画,我是四缺三,可又如何?除了书法在科举中可以加分,其余的三才根本不会考。我四书五经,诗词策义做得好,能中试就行了。且我的书法极好,连祭酒、左右司业三位老大人都没事来蹭个字幅。再说了,官方六艺是礼、诗、射、御、书、数,这才是太祖皇帝当年给文武举子们定下的守则。而这六艺,我样样不差,有本事就比这六样试试。
可是试问在场的众多监生,谁敢站出来比?
第二十二章 小小风波自散去(二)
徐文祯和明国维开蒙时就知道,礼是五礼者,吉、凶、宾、军、嘉。按照《礼记》里的记载做就好了。诗,就是诗词,在场的没谁敢跟刘玄比,就是前任头号才子沈自省也不敢。射,就是射箭和技击,你敢跟军将世家,十二岁就敢操刀上阵的刘玄比?御,就是骑术和统筹。统筹,实际操作看不出来,说理论,人家的策论能甩你一条街。数,就算刘玄真的弱,其他监生也不敢比,因为他们也弱啊,菜鸡互啄有意思吗?
刘玄的话一出,众人不由皆拜服,甚至有棋艺高超的监生羞愧道:“持明兄指点的极是。到国子监本当治四书五经,习诗词墨贴,学策论制义。想不到我等却误入歧途,以嗜好误正业。惭愧!惭愧。”
“那里,那里。前蜀汉武侯曾言,‘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何以静心持俭?唯在克欲。只有克服了人心里的种种**,贪婪、嗜好、奢华等等,才能清心专志,精进求仁。”
“持明贤兄说得极是!可谓是真知灼见!”众人纷纷称赞道。
修国府正厅里,侯孝康和石光珠听完富豪监生为首的几人禀报,脸色阴沉似水,捏着茶杯的手苍白无血色,并且微微颤抖。
石光珠挥挥手,示意瑟瑟发抖的几人赶紧退下。然后转过头来对侯孝康说道:“世兄,来日方长,何必计较一时呢?”
侯孝康泄了气道:“真是不甘心,好容易从朝中某位老大人那里知道了刘持明弱点,筹划许久,想着在国子监众生面前好好落他的面子。谁曾想这厮运气如此好,居然轻易化解,还落得一个光明磊落,晓世知理的美名。”
“运气?康世兄,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刘持明此人,不是大真即是大奸。”石光珠蹙着眉头说道,看到侯孝康还在那里忿忿不平,便劝道,“世兄,朝中那些老大人,你也少去打听了。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怕是拿我们当枪棒使。”
“我知道,这些老家伙真正想对付的是刘持明背后的烟溪先生。”
“世兄知道就好了。”
“真他娘的晦气!我等何曾如此束手束脚。”侯孝康嗖地站起身来,大吼几声,抓起桌子上的碗碟瓷瓶,四处乱扔。这时,有个小厮匆匆跑了过来,正好撞到霉头上,被侯孝康揪住一顿暴打。
看着侯孝康在厅前拳打脚踢,打得小厮满地乱滚,石光珠一人端坐在里面,喃喃低语道:“这就是朝政趋势啊。国朝养士六十年,现在士林儒生盈满朝野,深得帝心,把持着三省中枢,地方行省,气焰日灼。可叹我等开国世家,不思进取,还跟军将世家离心离德,自断臂翼。唉,世事艰难啊。”
国子监散堂后,刘玄自回到奉国将军府,只见秦业、秦钟父子俩正在前厅候着。
“老世伯,让你久等,真是抱歉。”刘玄连忙恭敬答道。
“持明先生客气了。”五十多岁的秦业现在满脸笑意。原本他对延请刘持明指点儿子学业,还半信半疑,等到刘玄在花萼楼扬名,名词传诵大江南北,便一心一意了。将近两月,十几次登门听教后,秦业私下考核了一回秦钟的学业,果然是大有长进,不由大喜。
“小儿蒙持明先生指点两月,学业突飞猛进。老朽连同阖家老小,前来感谢先生大恩大德。”秦业弯腰拱手作揖道。秦钟在旁边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摆着四个银裸子。
刘玄岂能受这位老先生的大礼,连忙扶着他的双手道,“老世伯客气了。这是令郎天资聪慧,又开了窍,刘某岂敢愧受此全功。这银裸子收回去,给令郎多买些肉食,补补身子。”
推让了几句,刘玄坚持不收,还说要是再如此,以后秦钟休得再上门了,秦业这才罢休。他转向秦钟道:“劣子,还不给你先生磕头。以后你定要记住了,持明先生是你的恩师,要是你胆敢有半分忤逆恩师之心,秦家就容不得你。记住了。”
重新坐定后,秦业又拱手道:“持明先生,这月开始,劣子说你让他每天早上围着院子跑三圈,每日都跑得浑身是汗,气急身软。敢问持明先生,这是何意?”
“这是强壮身体。我从五岁开始就是如此。”刘玄笑着答道。
“持明先生,这有用吗?”在秦业看来,每天早上瞎跑一通,还不如背半个时辰的书。
“当然有用了。老世伯当年也是亲自下过场的,此中滋味应该还记得吧。”
“如何不记得!每人一间号房,仅能一人转身。进去就落锁,不到时辰,就是起火了也不开锁。里面有水桶,有便桶,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刮风下雨,酷热炎炎,一考就是两日。考一次就如同是鬼门关里走一回,稍不注意就得大病一场。”
“世伯说得极是。钟哥儿这羸弱身子,你说经得起几场科考?要是不把身子练强壮了,就怕题了桂榜,却没福去赴鹿鸣宴。”
秦业恍然大悟,果然是名师传承,看看人家这对科考的准备,不得不让人佩服。
“多谢持明先生指点。”至此,他是口服心服,“敢问先生,何时为劣子举行正式拜师礼?”
“老世伯,恩师回信,说等钟哥儿中了院试,成了秀才,再正式列入门下。”
“好,好。”秦业满脸喜色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收了你家秦钟为弟子,最后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你秦家丢得起这个脸,他刘玄和杨慎一丢不起这个脸。
不过在秦业看来,有了刘玄的指点,秦钟再过两三年下场,中院试得秀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此前他对儿子的预期目标是举人,现在看来得改改,可以想想秦家能不能添块“进士门第”的匾额了。
又寒嘘了几句,秦业和秦钟父子告辞离去。
“四哥儿,这里有份薛府的帖子。”
“薛府?哪家薛府?”
“内库司采办,金陵薛家。听说薛家家主薛老爷举家来了京城,昨日刚到的。帖子上说,三姐儿托薛家捎了一封书信,问四哥儿何时有空,那边来登门拜访,递交此信。”
“三姐的书信。嗯,论起来,薛老爷也是我的长辈,又帮忙捎信,岂有坐等之礼。福伯,你回信,就说三日后是休沐日,我当登门拜访。”
“好的四哥儿,我这就去回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