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绊脚石
兰儿受重创的盛怒之下,吴雪再难自持内心的火焰,不再一味地防御,转而迅猛地攻了上去。秋良掣步后退,犹如落叶般左右飘忽,一时间,二者之间影影绰绰,劲气如飞雪般激荡。
“实战经验不足,力量全靠暴怒的气焰来驱发,无法调和内息,无法均匀驱使内力,完全是横冲直撞……”秋良暗暗叹了口气,心想:“难道这就是现在年轻一辈所能想到的唯一方式么?全靠莫名其妙的自负和愤怒嚣张的气焰来御敌,结果只能是被打趴下……”
想到这儿,秋良还不忘讥诮地笑话道:“你明知不敌于我,也还是要来拼命相搏,是在祈求自己的怒火可以改过差距么?还是说,按照套路,这时候就该有高人给你什么宝贝了?不对,大多数时候要反套路,这样才爽。或许你今天会受尽没来由的屈辱,来自你便摇身一变成了人上人,按照过去一贯的套路前来践踏别人了……真是无趣……”
“––––咯喇喇!”
秋良踮脚落在一块高高凸起的巨石之上,此前的落脚点已经被吴雪以蕴含着意真波内力的一掌给震裂。还未待他脚步落稳,吴雪便又翻身而至,急转飞旋如若流星,蓄着一股力迎面朝秋良一腿劈下。
现在,秋良开始了教学。在敌人一味的进攻之下,看似气势汹汹颇为可怕的模样,但却已经漏洞百出,全身已然毫无防备。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视觉效果可以帅气地避开,接着便是一段流利的长镜头挪转,打得虎虎生风,斗得天旋地转,最好再带着炫光。接着,画面一转,双方最好再留个特写,这样能更好地表现出各自的力量和帅气。接着再接着……
根本不需要躲避,秋良没有选择躲避。实战经验丰富的他,纵使没有那么多主角才有的机遇和运气,但凭靠自己灵活的应变力,便可在危机的刹那之间抓住片刻的机会。那样很简单,只要描写出力量的绚丽和之后的惨状就行了。
而机会就在敌人疯狂地发动起攻击之时。当然,若是有地图重置般的毁天灭地的力量,实战经验的效用便不那么明显了。那样的话,就是纯粹的看谁的破坏力更大,看谁是能把地图给推平或者把星球给弄爆的神人了。
秋良暗暗叹了口气,迎身一步,侧身抓住了吴雪竖劈下来的腿。在他抓住的一瞬间,脚下的巨石顿时展开了一道密密麻麻的裂纹,他厉色道:“这样的进攻虽然很有气势,但我可不是老实本分的平民老百姓,不会站在这里给你耀武扬威的空间!”
话音未落,吴雪便犹如炮弹一般给丢了出去。他犹如折了翅的鸟雀,在空中蜷旋着,直直砸向远处的石堆。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股突如其来的反作用力促使吴雪稳住了身形,这才不至于受剧烈撞击的创害。
看到吴雪缓缓落地,秋良微微眯起了眼睛,冷笑道:“是意真波给了自己在失去控制情况下的作用力嘛……”
他缓步走向吴雪,“看来是我小瞧你了。虽然不知道你从哪儿偷学来少林的意真的,但似乎还无法完全掌控。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力,意真波就无法将全部的破坏力展现出来,也就只能做一些小事了……”
吴雪气喘吁吁地戒备着。一个人究竟如何才能掌控自己的力量?怒吼一声将力量倾泻而出?愤怒的力量?但吴雪深刻的体会到,那些都太儿戏了。那样的力量来得快去得也快。短暂激发出来的潜能之后,将会是漫长的空窗期。若是无法就此打败敌人,只会教自己陷入被动。
吴雪急于得知的兰儿的情况,生怕她受到伤害,所以在战斗之余,眼神总是有些心不在焉,来回扫视着,迫切地希望看到兰儿平安的身影。
“你在看哪里?敌人已经到了你眼前,你还有心思左顾右盼么?”
秋良无奈喟叹道:“你是不是对你的小女友有什么误解?认为她是个需要你保护的娇滴滴的大小姐?”
吴雪微微一愣,冷声道:“生怕眷侣受到伤害,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么?”
秋良恹恹地笑了笑,讥诮道:“这么来看,你们也还是只是虚于表面的临时情人罢了。”
“什……什么?”
看着秋良的脸色,吴雪心中顿时有一种无名火起,气恼道:“你不是当事人,又怎能知道是真是假?”
说着,他还笑着反唇相讥道:“你是个孤家寡人,又怎能知道情侣之间的羁绊?”
秋良闻言噗呲一笑,这笑声在吴雪听起来尤为刺耳,仿佛因此他们的感情受到了质疑。吴雪认为这是一种攻心之计,便不以为然。
秋良喟叹道:“啊……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的确是个孤家寡人,在她死了之后。但是,你所说的羁绊,成为了彼此的阻碍。在这样没滋味的、互相连累的情爱里,你们究竟是对方的力量,还是彼此的绊脚石?”
“绊……绊脚石?!”
吴雪心中一沉,仿佛受了一记不留掌印的耳光。
秋良双手背在身后,像是一位循循善诱的大哥哥般,喟叹道:“但就从你的回答来看,对于爱情的理解还只是虚于表现。你之所以会心生怀疑,会感到难以自持的恐慌,完全是因为你们还不够彼此了解,无法对彼此心领神会。只能像是随处可见的临时情侣一样,给每个局外人彰显一遍爱的表现,做着自己该做的任务,像是打卡上班,之后的感情会随时因为小事破灭……”
“临时的……情人?”
一时间,吴雪陷入到了无底的漩涡之中。他的自信,一瞬间在秋良的诘问之下破灭。于是,他又陷入到了自我怀疑的怪圈当中。
见状,秋良忽然厉声呵斥道:“你在想什么?开始怀疑自己了么?!”
吴雪身子一颤,困惑又惊愕地看向秋良。此时此刻,吴雪的表现完全像是一个小孩子。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爱情究竟只是情感上的体验,还是其他什么?
吴雪被秋良的气势所震慑,此时此刻的他,宛若还是一个缺乏深思孩子,就算心思缜密,也还只是困囿于自己的情感体验之中,无法通达、全面地体会这个完整的世界。最终,就跟无数人陷入的怪圈一样,吴雪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深思,但想得只有锁住自己的狭隘情感。
有的问题,想得太多反而无益。所有人每天都在思考,每天都在忧愁,但想来想去,似乎也没有什么结果。最后还是胆怯了,退却了,成了缩头乌龟。
经历了挫折就会成长么?秋良毫不犹疑地否认了。有些人一辈子都在不断地失败,一辈子都自认为在思考,可还是无法从自我的小天地里出来,给自己沉闷的心透透气。
秋良摊开双手,神情间充满了无奈和遗憾,悠悠道:“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人成为眷属,又有无数旧人流不尽的眼泪。从实际情况来看,挫折不会给人任何教训,更不会让人成长。如果思考的层面只限于情爱的浅显表面和自己的情感体验,受挫啦,受辱啦,受到伤害了,吧啦吧啦什么的,结果也多半是自我怀疑和对彼此的愤恨,最后也还是彼此伤害,或者把伤害延续下去,转到另外一个春情萌动的稚子身上。当然,也可以充满诗意,说一些感慨万千但又浮于表面的直接体验感想,给彼此一个心安理得的小确幸。然后呢,唉……”
说到此,一种突如其来的恶心感从他的咽喉涌了上来。或许是他身体健康状况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其他一些原因教他耻于开口,他没有再说下去。
良久,他喟叹道:“生活啊……什么情感啊,有时候真的是挺恶心的。只是在对方身边,小心翼翼照顾对方,这样就可以了么?相识相知,最后也还是要感慨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吴雪陷入了沉思。一直以来,他都不怎么了解这个名叫若生兰的姑娘。那么反过来呢,他有没有让她深切理会到自己的心思?要不,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吧,先尽兴地体验一番,实在不行了就放弃换下一个吧。
“真是可悲啊……”吴雪苦笑两声,此刻他对秋良竟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秋良看着阴沉黯淡的夜空。每一天的夜晚,都不太相同。其实,每一天的夜晚都是类似的,只是个人的情感赋予了它不一样的寓意。灰蒙蒙的夜空,无星无光,月亮短暂地投射出华光,又转瞬躲在了积压堆叠的乌云后面,只能从云隙之中窥见它的光彩。
不久,他说道:“你会担心她,也属实自然。若是一点也不担心,只怕才会教人困惑。但你面对一个可能会至于你死地的强敌,在没有足够的把握可以打败他的情况下,再分心去给予多余的关心,只会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成为活靶子。其实你不用过于担心,那样细腻温软的情愫,在心间不久好了么?爱会因为一句来不及表达的话,一段没来得及给予的温存,就因此断绝了么?”
他的语气很清淡,清淡得就像是风絮涓流一般,但又连绵不绝。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吴雪听的,不如说是他在自言自语,借此抚平自己心中褶皱的遗憾和思念。
秋良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了曾经算命先生的无稽之谈。那老先生亲切地捧着还年少的秋良的手,既有些忧虑又有些满意。
“你的命运有些坎坷……”
秋良心想:“废话,所有人的命运都坎坷。”
“你注定漂泊一生,孤独伴身……”
少年秋良瞥了瞥热闹的街,人们不是急急忙忙去工作,就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唯有自己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但是他并不觉得孤单。他之所以要找算命先生,是因为他还挺爱惜着一身新衣服的,不想坐在地上歇脚,干脆坐到算命先生对面的小板凳休息片刻。这是他少有的空暇时光。他无比疲惫,但眼睛里充满了神采。手指间似乎还有着为洗干净的血腥味。他知道,自己一辈子应该也洗不干净了。他坦然接受,因为除此之外他还未找到任何关于生命的意义。
在算命先生笑眯眯的目光中,他沉默一阵,心想:“也是自然,大多数年轻人都要为生活漂泊奔波,若是看不到半点疲惫,那才是奇怪。”
“你的人生并不缺乏财富……”
少年秋良浮现一丝笑意,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被我杀掉的那些人,他们的头颅都挺值钱……”
接下来,终于到了所有人都渴切询问的问题:“你的感情颇为不顺,可能有多段感情等着你,但终究很难寻到归宿……”
少年秋良点点头,心道:“啊……这也是自然。一个手上沾染了血腥的无家浪子,只怕也不会有稳定的感情。”
“一个云游江湖的浪子,并不代表就没有心的归宿。所谓归宿,何必要是一个稳定的避风港呢?”
秋良觉得这位算命先生还是有一些水平的,不像其他神棍,总是瞎扯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能让自己在纷乱的红尘俗世之中有片刻心安,不就是归宿么?”
少年秋良点点头,笑道:“真人说得有道理……”
那长白胡子老头咧嘴一笑,笑得很灿烂,很明媚。他的道袍已经非常的破旧了,一双鞋子上沾满了还未干的夹杂着草茎的泥土。看着这样一个有些不太寻常的老道士,让奔波劳碌的秋良觉得有了些许平静。
于是他开始好奇起来,向这位老道士询问真名。
老道士捋着长白胡须,红润的脸颊上映照出清朗的神采,顶风一笑,恰似一位超然世外的得道仙人。
“我嘛……只不过一个道观里的老道士而已,没什么了不得的。至于那个名字嘛……可以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嗯?”
还未待秋良反应过来,老道士一卷铺盖,一溜烟从街角逃离。须臾,有几个神色匆匆的年轻道人追来,看了看还在迷茫的秋良。
“且问小友一句,可曾看到过一个白胡子老道士?”
秋良点点头,说道:“他刚才还给我算命呢……”
“啊?是嘛……是他的话,也就不算奇怪了……”
秋良好奇问道:“他是谁?”
年轻弟子抹了抹汗,喟叹道:“我们的撂挑子掌门,霁陵真人!”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闪烁又黯淡,那场大战的秘辛
人生中一些惊喜之事,就如潮浪迭的一朵浪花,迭起又平复,就如幽波深壑之中跳跃的萤光,闪烁又转瞬黯淡,当人们突然意会之时,才发现慢了一步。
他没想到,那个给自己算命的老道士竟然就是正一门的开派立宗的创始人张霁陵。他也从未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幸得他点拨。
少年秋良有些恍惚,在正一门众多年轻弟子的唉声叹气之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在春光明媚的长街的拐角处,在混声嘈杂的喧嚣之中,似乎与世界隔开了一个天地,少年从这样促狭之地向外望去,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冥冥之中注定却又各自迥异的命运。
少年秋良的笑很明媚,就像此地温暖和煦的春光一般,任谁见了都不忍心怀疑起他,就连正一门的年轻道人们也不例外。
他连带如若春花般的笑意,恭敬有礼地向他们询问,“诸位哥哥,小弟久闻霁陵真人高名,不知他为何不在疏魔山中坐镇,而是到了这地方?”
看着这少年温软如玉的笑靥,纵使是这些颇具城府、傲气十足的正一弟子们也不免动容,心里虽然也好奇他怎会知道疏魔山,但也没有怀疑他。
一小哥儿叹道:“谁说不是?现在正值大战前夕,五派八脉的掌门、高徒无不齐聚疏魔山,就连朝廷也派出了天工阁的玉阁主亲身作为此役监督,势要与魔教三派决一死战。可就是在这样关键时刻,掌门却又偷偷溜走了!好是恼人!”
秋良咯咯一笑,说道:“霁陵真人还真是颇有顽童习气!”
他只这么掩唇一笑,那弟子竟蓦地红了脸,仿佛喝了一壶烧酒,恰若饱满欲绽的桃蕊。
良久,他轻咳一声,脸上的笑意便也愈发柔和,羞赧道:“是了,霁陵真人他总是如此。诶,不知兄台该如何称呼?”
秋良微微抱拳道:“弟弟秋良。”
那弟子洒然一笑,赞叹道:“好个温润尔雅的名字,素雅而不造作。”
同时,他抱了抱拳,笑道:“我是正一侞陵真人座下弟子,齐浅枫。若是弟弟不嫌弃,你我可兄弟称呼。”
秋良笑道:“那弟弟就恭敬不如从命,浅枫哥……”
只这么轻轻一呼唤,齐浅枫便如沐春风,登时心花怒放,好似这春天更灿烂了些,好似往日的阴霾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良弟是哪里人?”
秋良回道:“弟弟北境人氏。”
齐浅枫讶异道:“北境?距离这里还挺远……”
秋良笑道:“人生漫无目的,永远行舟羁旅。虽然远了些,但小弟游手好闲惯了,平日里就爱四处逛逛。往日里孤独独行,今个儿遇见哥哥,倒是人生一件幸事。”
齐浅枫笑带春光,应道:“如果弟弟不嫌弃,不如同行。”
秋良有些为难,说道:“那这样……岂不是误了哥哥的事?”
齐浅枫摆了摆手,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接着,他凑到秋良的耳畔,悄声对他说道:“霁陵真人在不在正一,都不会影响到战局……”
“这是……?”秋良微微蹙眉,接着突然说道:“哥哥对掌门也太不敬,莫非哥哥也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之人?”
听他语气颇为怪嫌,见他神色颇有愠恼,齐浅枫顿时羞愧难当,连连自责一番,喟叹道:“弟弟你误会了,怪哥哥表达不好。其实,门内的决策权早就交由正一五侠,所以哥哥才会说霁陵掌门不会影响到事件的走向。”
他们边走边行,走在这样的一个热闹的集镇上,也会情不自禁教人的心热闹起来。于是看花是花,看树是树,再没有其他悲戚戚的意象,身心都通透明澈了许多,可心无旁骛尽享春光。
秋良责怪道:“就算如此,哥哥也不该不思言辞,就脱口而出。”
“是了是了,良弟说的是,是哥哥的不是。”齐浅枫笑道。
秋良转了转眼睛,又问道:“纵是有五侠镇场,应尽之事还需尽到。也怪我与哥哥说闲话,这时候,也不知道霁陵真人到哪里去了……”
齐浅枫笑道:“无妨,霁陵掌门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我们就算是急于寻他也是寻不得的。只是,决战在即,唯独正一门少了掌门人照拂,或许对于面子上有碍观瞻……”
齐浅枫此时已心软思顿,只以为自己多了个好弟弟,便把顾忌全忘了。与秋良在此地停留多日,昼烹茶煮酒,暮抵足而眠,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总是说不完、说不清。此般兄弟之情总是令人心扉涤荡,高山流水之间,又不乏人世之温情缱绻,真是譬如手足。
二人相度数日,秋良这才告别。齐浅枫颇为不舍,但奈何身有要事,且决战的日期越来越近,虽有五派八脉的全部高手坐镇,他虽是小辈,但也不可因此延误,便只得喟然告别。
可齐浅枫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位义弟可不像是看起来那般纯良忠厚。实际上,他是敌派的细作,手上沾染了无数五派八脉弟子的鲜血。而且,他还另有一个隐晦的身份。他们一批人,早年自毒皇窟来到中原,就是为了打入到中原各派之中,负责暗杀和情报收集。
在十年前那次正邪之战中,毒皇窟派来的双面间谍给五派八脉,甚至是三大魔教带来了巨大的破坏,造成了不小的人财损失。而作为对立的两方,他们都以为是对方派来的奸细,完全没有想到在夏国西北部群山之中的边陲,毒皇窟的人已经渗透到了双方阵营之中。
这种情况,一直到纷争后期才得以发现并解决。作为朝廷的首席特使兼代表,玉先凤无权主导战局和谋划,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便以特使身份组建了一个活动在暗处的组织。
为了避嫌,组内成员全由来自五派八脉的人建成,在阴暗的角落里跟这些双面间谍们做着艰苦斗争。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红蝶、神秘人
每当他想起那段幽暗的时光时,秋良总会露出会心一笑,但同时伴随着难以启齿的愧疚。他没什么朋友,更没有兄弟姐妹,向来是孤零零一人。从他出生在毒皇窟那样的复杂之地开始,他的童年就蒙上了一层阴影。这其间夹杂着历史难违的沉重和覆灭,自故国被太祖皇帝平剿之后,作为遗民组建了毒皇窟开始,他们从未放弃过恢复故土的愿望。
秋良还记得幼时那场大火,站在山上,下面盆地的城池,尽数被赤焰所笼罩,到处是凄厉的哀嚎和悲鸣。在这样的人间地狱之中,他看见两个灰蒙蒙的身影。他们身披宽大斗篷,身影全然躲藏其中,只是他还记得那两个人冷冷看向他时鬼面之后那两双阴沉的眼睛。
他们留下了秋良,并没有让他和其他同族一样葬身火海之中。有时候秋良会想,他们究竟为什么不在那时就把他杀了?那样可能会教自己心满意足,不用再承担之后如海般的苦楚。
可那两个斗篷鬼面人还是放了他一马,让他像个孤魂野鬼般落荒而逃。无数次从梦中惊醒,他还是能想起当时的场景。
那是无比强大的力量,足以在一瞬间毁灭一个小国家的神力,只在谈笑风生之间,便毁了他的一生。那两个人宛若神祇,并立于高山之巅。
其中一人抬起手,便见周身如有赤焰飞腾,转而凝化成蝶。红蝶。那红蝶璀璨而耀眼,在它们出现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黯淡无光了。
它们无比美丽,但却无法给人任何遐想。它们象征着死亡和毁灭,也象征着诸天难改的决心。
那些红蝶翩翩飞舞,纷纷朝下方的城池落去,优雅而美好,翅膀带着莹莹火弧。但顷刻之间,剧烈的爆炸和巨响便在城内响起,四面皆深红如血,到处是断壁残垣,人们哀嚎逃窜,互相践踏最后的尊严。
在那时,那个城池便不再是秋良的家园,而是难以忘怀的地狱。
更多的红蝶缓缓落下,给这座城池带来死亡的喧嚣,他呆呆看着,身体僵硬到难以屈伸。孩童的眼睛里,充满了赤色的火焰,看着满城飞舞的红蝶纷纷爆发出惊人的毁灭力,可他唯有这么呆呆看着。
若是可能,他想回家早一点的。这样,就不用在这里目睹亲人丧生,可以和家人一起在红蝶美丽的赤焰里死去。
“有漏网之鱼……”
其中一个斗篷人抬起头,将视线从下方的火海之中收回,突然转头,冷冷瞪着后面躲藏的秋良。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双眼睛,满是绝望和痛恨,森冷如厉鬼,狡猾如秃鹫。只是被这样一双眼睛瞪着,秋良便吓得浑身剧颤。
“是嘛……”
另一个人久久才说了一句,并没有回头。他的语气很淡漠,仿佛这样的惨剧已经无法再撼动他的心。或许,他已经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阴差。
“呵……一个小孩子。要不要……”
“算了,我们只要把这里的阻碍给消灭就行了。其他的,不用管。”
那人冷笑道:“看到这样惨剧的小孩子,恐怕不如早早死了……哼哼……”
另一人伸出手,一只红蝶停落在他的指尖,他久久凝视,终是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这样……就可以改变一切了吧……”
在夏国的史书中,也曾记载了这次战役的经过,但紧要细节之处,却又语焉不详。
太祖皇帝统一东部之后,便开始自南朝北、自东向西的失地征讨。前朝中后期积贫积弱,致使大片国土流失。于是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天下一夜之间建立了数十个国家,他们或称王称帝,纷纷起兵与朝廷分庭抗礼,开始了长达一个甲子年的漫长战争。这段历史,直到夏国太祖皇帝稳住了中原局势,开始统一战争才结束。
而在讨伐此地的过程中,史书记载的经过却颇为不顺。独立数十载,此地已无归顺朝廷之心,民间也无旧时文化的精神和环境,在掌权者别有用心的统治下,此境内之民已跟中原百姓的精神内核完全不同。
且脱离久矣,城高墙坚,兵强马壮足可自给自足,所以夏军的讨伐并不怎么顺利。几次三番或强攻、或智取,都收效甚微,最后陷入了僵持。
在史籍中,关于这场收复失地的战争颇具魔幻色彩。说是在太祖皇帝率二十万虎狼之师亲征之下,却无法收复失地一隅半寸。就在两军僵持之际,忽一日天降大火,赤焰焚城三千里,红蝶染血千万家。在那之后,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战争。众官兵将士以为是夏国气运昌顺,就连诸天之神也出面相助,乃纷纷向太祖道贺。后修祠祭礼,乃为现今北安王采邑内的“承天坛”。
而当时夏军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场天降大火,实非什么神明庇佑,而是一场人为的阴谋。这一点,只有幸存的秋良亲眼目睹。
那两个神秘的斗篷人,那神态各异的厉鬼面具,还有那一双阴冷、一双空洞的眼睛。秋良怎也无法忘怀,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还经常从梦境里的火海地狱当中惊醒。
他一直想知道那两人究竟是谁,但之后他们仿佛人间蒸发了般,那天火红的赤蝶再也没有出现。之后,他加入到了毒皇窟,带着恢复故国的理想,开始了艰苦的训练。一直到那场正邪大战之中,他才再次见到那美丽惊人,但却如梦魇一般的红蝶。
因为泄露重要情报,齐浅枫被正一门革除弟子身份,交由玉先凤看押。至于其中原委的秋良,一直心感愧疚。他能感受到来自齐浅枫深深的情谊,但自己只是个卑劣的细作。为此,他想要再见一面齐浅枫,哪怕被他唾骂也心甘情愿。
随着那场在疏魔山之上惊心动魄的群雄之役落下帷幕,战争已经逐渐来到了末尾,三大魔教的失败已成定局。至于诸如齐浅枫般的背叛者,在战后全部要被审问并以极刑处置。他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找到了齐浅枫。
正因此,他见到了老谋深算的玉先凤,还有那只多年不见的红蝶。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宿命之感
时间过了多久了?或许已经快要十年了,秋良已经记不清了。他在童年时期目睹了故土的毁灭,也见到了纠缠他命运一生的赤焰红蝶。此前他一直在为毒皇窟效命,一直到今天。毒皇窟,乃为遗民多创,还有一说是毒皇窟一直都存在,只不过在后来在“反夏复国”的号召之下才开始收拢流民。
无论如何,秋良加入到了这样一个组织当中。曾经究竟受过多少苦难,秋良也已经记不清了。说起苦难,他只觉得有些矫情。正如他在看到墙高城坚的故土被红蝶毁灭之后,苦难和死亡的阴霾便纠缠他一生,融入进骨血,贯彻到思想,只觉得一切稀松平常了。因为他也同样在做着同样的事。
手上一旦染上血腥味,无论怎样清洗,也洗不干净。死在他手下的人面相过于难看,让秋良连多看一眼的想法都没有。
他踏着血痂一路走过,直到后来有一天,他奉命加入到鬼枭门。当时的鬼枭门,已经不再是最初杨恢所创立的那个为公平和正义、为人之尊严和福祉而奋战的江湖组织了。早于他一步,惠因已经控制住了门内上下,就连杨恢也成了毒皇窟阴影下的一具药人。
在正邪大战之后,他们接到的任务就不再是刺探情报、暗杀江湖的仁人志士,而是转为渗透和策反。至此,鬼枭门在夏国内部进行破坏和蛊惑人心约莫十余年。在夏国西北部一系列的叛乱和动荡之中,屡有其灰溜溜且见不得光的身影。
直到近期,吴雪一伙人误打误撞闯进了他们的地盘。接着,一切似乎都不同了。鬼枭门的覆灭似乎在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无论是它秉持的初心,还是离经叛道的目的,都那么难能可及。
仿佛一切在冥冥之中已经注定,这点始终让秋良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这十年来,他一直有种被人盯着的怪异之感。有时候走着走着,他就会顿步,迷惘地朝后瞧去,却看不到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谁在盯着他?除了命运,他想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愈往后,这种感觉念便愈发强烈,而当吴雪一行人来到时穗府之时,这种不安的感觉达到了顶峰。
这个少年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怪异之感。他站在那里,却仿佛早已经消失。他的笑容带着阴影,他的脚步无比沉重。他活着,他呼吸,但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离他如此遥远。晦涩的黑笼罩着他,带给人的仿若吞噬一切星辰的虚无之感,与这个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少年判若两人。这个少年的到来,究竟是命运使然,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再忽视这个不太能引人注目的少年了。吴雪带给秋良的困惑和期待一样闪耀,让他决心在自己命数已定的情况下,引拨一下这个特殊的少年。
“若不是你我敌对的缘故,我倒是挺想跟你说说过去的事。若是你有耐心听老一辈人的所见所闻,或许你就对眼前的困惑有了解释。”秋良幽幽道。
但是他气息虚浮地叹了口气,随着一声冷笑,脸上浮现自嘲的笑意,仿佛在嘲笑自己无趣又复杂的身世。
“不过……恐怕没机会了。”
吴雪喟叹道:“可我们,终究不是敌人……”
秋良摇摇头,淡淡笑道:“你对毒皇窟了解多少?”
听他这么一说,吴雪顿时有些讶异地抬起脸,困惑道:“毒皇窟?”
秋良点点头,悠悠道:“或许你已经听说过了,但我曾经调查过中原对毒皇窟的记载,多数只浮于表面,没有刺探到关键的信息……”
吴雪怔怔道:“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秋良苦笑两声,喟然道:“虽然身为毒皇窟中人,但未必就肯定它的理念和作为。我的一生都是在被迫和不情愿之中度过,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我曾经想要恢复故国荣光,但后来一想,在前朝末期之前,我的故国一直都是中原版图的一块,只是因为复杂的历史原因才独立出去。”
说着,他看向吴雪,脸上带着苦涩又自嘲的笑,说道:“我们本是同根同源,根本没有异化一说,也不存在什么不同。只是旧日的掌权者为了防止国民通夏,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对境内人民的思想进行了清洗,凭空捏造出了一段脱离中原,独属于我们的历史。”
吴雪喃喃道:“还有……此等事?”
秋良苦笑道:“这种事,实在不算稀罕。从前身为毒皇窟成员,带着暗杀任务奔走在中原时,我就曾想,我究竟为何而战?为了反对什么?是为了恢复故国,还是一己之私?”
他的语气已经变了,变得像从前那般柔和,仿佛在一瞬间,从前那个少年又回来了。只不过这次,不像虚情假意背叛齐浅枫那样。这一次,他突然感到无比释怀。当他见到吴雪时,那种命运悬浮的感觉终于消失了,一种急于告别过去的渴切正在心头喧嚣。
不止一次,他感觉自己的存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错误,是历史的遗漏和疏忽,才错使他没死在那场大火之中。而今这种释怀的感觉终于到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诉这个还懵懵懂懂的少年。
于是,耳边的战斗声遥远了,眼前的风景模糊了,在这个世界,只有秋良和吴雪。
吴雪问道:“这就是……你为何要分开战场的缘故?”
秋良笑道:“嗯,虽然有些对不起惠因,但他也没那么容易被打败。你不要因此蠢蠢欲动,试着信任一下你的小女友吧……”
在他们谈话期间,兰儿、张祐麟各自陷入了苦斗。张祐麟绝对是当今江湖年轻一辈的翘楚,秋良为了拖延足够的时间,便把大部分内力分给了法相,只留了一小部分在本体。至于惠因,他的新身体似乎有着与常人迥异的能力,兰儿手持黑剑,同样有一种吴雪未曾领略过的风采。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未曾流传之事
秋良从兰儿身上收回目光,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姑娘很奇怪,就跟面前这个少年一样奇怪,但这种怪异的感觉却不知究竟来自何方。
历史终究只是既定的事实,还是稍加变动过的假象?秋良已经无心再去执着这些。他打消心头的疑惑,愁绪紧锁的眉梢这才消减了些病容,有了吴雪不曾见到的生气。
秋良缩回目光,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毕竟,毒皇窟和中原现在还是敌对的关系,若是被惠因看到我与敌子交谈,定会再惹事端。跟我来……”
说着,他撩起前襟,身姿轻健地朝谷外的林子里奔去。吴雪不待多想,便紧跟其后。飞速穿行在林间,身上披着稀落的月光,两旁的暗影极速后退,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半里地。
路上,吴雪问道:“毒皇窟,是怎么回事?”
秋良回答道:“我对这个组织也有些不了解的地方,它成立于何时,背后又有怎样的人物在操纵着一切,这些都不太清楚。”
吴雪讶异道:“那你们……如何跟上面联系?”
秋良笑道:“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一点。毒皇窟在夏国进行渗透和策反已十年有余,每次任务的交接和安排,都会有一位代理人。这些代理人或许是联系上掌权者的唯一路径。在之后,你便可顺着这条道探索,或许有一天能解开毒皇窟的秘密。”
说着,他苦笑两声,喟然道:“就像是今天,你的到来使鬼枭门覆灭了一样……”
听他也这么说,吴雪只有觉得些无奈,苦笑道:“我似乎很容易惹上不小的麻烦,无论我走到哪,哪里似乎就会出现问题……”
秋良笑道:“会疑惑也是自然,但你无须多想,这并非是你倒霉,而是你所面对的问题,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在面对。问题的产生从来都不是一时半会儿,或者说,现在的天下,到处都是不亚于鬼枭门般所作所为的问题。纵然是曾经心怀理想的鬼枭门,也还是因为毒皇窟的渗透而堕落了。当然,我也是造成这种腐化的罪魁祸首……”
吴雪喟叹道:“但你,始终没忘记真实的自己……”
秋良苦笑道:“也许,天下还有诸多类似鬼枭门的组织,我就知道其中最大的一个……”
“最大的一个?”吴雪困惑道,“这是个什么组织?”
秋良忖度道:“这个组织跟鬼枭门有所不同,它掌握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
吴雪动容道:“最强大的武器……是什么?”
眼前的视野豁然开阔,秋良停下脚步,缓步走出森林。此地的月光如白练般皎暇,他步行在河流变边,像是一个夜晚的幽灵。
他缓缓道:“这个武器就是无耻之徒的笔杆子。再强大的江湖高人,也禁不起喝过墨水者的笔杆子。”
“笔?”
秋良点点头,说道:“那个组织已经背地里操控了夏国的民间舆论,时常散布、放大一些问题。他们拿手的就是转移矛盾,混淆视听,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事找事,有事噤声。当今夏国本没那么多毛病,就算是有毛病,也在一点一点整改。但他们的浪子之心已昭然若揭,积极织造焦虑和对立,在无法动摇到正直者的黑点之后,就会积极挖掘他身边人的信息,好为真正藏在背后的获利人,或者叫做罪魁祸首开脱罪名。哦对了,忠良在他们也会猪狗不如。他们总能挖掘到一些东西进行放大,而愚民又禁不起诱骗,登时煽风点火、谣言四散而起。”
闻言,吴雪呲声而笑,满脸轻忤讥诮之意,说道:“我知道了……这些似人非人,似狗非狗的玩意儿,不就是所谓的‘文贼’么?”
秋良也笑了,笑得很愉快。有些人模狗样的家伙,无论被怎么骂都是令人觉得愉快的。
他喟然长叹道:“跟那个组织的人比起来,鬼枭门所做的渗透和策反简直是小儿科,低效而高耗,直到今天能起到的作用还不如那个组织一条讯息能在民间引发的能量大……”
吴雪蹙眉询问道:“这个组织……究竟是什么?”
秋良说道:“西屏论社。当然就是字面意思,那地方有块大屏风,他们就在背面组成了社团。”
“西屏论社?”吴雪苦笑道,“什么鬼玩意……”
秋良笑道:“你说得没错,就是一群鬼玩意儿。只不过,常言道:‘最了解你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敌人。’最了解夏国的,未必是夏国百姓,正是这些或潜伏、或叛变的敌人。”
吴雪摊开双手,摒弃道:“我都能想到他们听到这些话时的脸色了。他们一定会说我们这是挑拨离间,一定会说居心不良,刻意引起矛盾。真是恶贼先告状,装得像是个无辜的好人,其实就是应了主人之命的猃歇罢了。”
秋良说道:“真正挑起矛盾的,正是这些人。只不过,他们潜伏在各个角落,且都是易容高手。你可知道,这猃歇,也是分为三六九等的。”
“哦?”吴雪笑道:“不知。”
秋良笑道:“在主人屋外面拴着链子的,是最低级的猃歇。你猜,它们的理想是什么?”
吴雪连连摇头,说道:“不知。”
秋良笑道:“猃歇对主人尤其忠心耿耿,是不会咬主人的,它们只恨自己不是屋内的猃歇。他们的理想就是成为屋内的猃歇。”
吴雪诧异道:“还有屋内的猃歇?”
秋良一拍手,说道:“怎么没有?”
吴雪苦笑道:“这……我倒是孤陋寡闻了……我不喜欢猃歇……”
秋良悠然道:“这屋内的猃歇,受尽主人的喜爱和施舍,有专属的小衣服和专属的窝棚,甚至还有专属于它们的名字,自然会受到屋外猃歇的妒恨。”
吴雪喟叹道:“既然如此,这屋内的猃歇和屋外的猃歇,又如何维持这种微妙的关系?”
秋良诡笑道:“欸,一看你就没有调教猃歇的经验。给它们各自的限量专属的好处,愚化它们,奴化它们,让它们感激你的小恩小惠,让它们只代表自己的小团体,让它们彼此对立。有其中这个高妙的平衡手把持着,问题自然解决,主人永远也不会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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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混乱且忙碌的一天
“……真是厉害啊……拥有这种操控天下的手,或许不比在朝为官的大人们那般耀眼,但他们却已经手眼通天,做着自己世界的皇帝……”吴雪由衷感慨道。
可秋良却嗤笑道:“夸张,哪有你说得那么光辉。实际上,我曾有幸参加一次西屏论社的聚会。按要求,出场的人必须身披斗篷、脸带面具,完全不以真容真身示人,甚至连声音也要进行伪装。嗬,他们究竟是在保持一种神秘性呢,还是根本不敢抛头露面呢?关于这个组织的成分,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他们二人走在河边的小道上,虽然走的很慢,但是并没有停下脚步。步履踩着深秋枯黄的枝叶,不时地发出清脆幽深的碎裂声响,宛若每个不平凡的夜晚当中一个个不堪摧折的梦。
河边,似有萤火,但却已不似夏日般明晰,反而多了一丝轻渺之意,在冰冷如纱的梦境里轻歌袅娜。
就是在这般梦境之中,吴雪觉得一切都尘埃落定,那些平日灼撩混沌的时间里无法凸显之物,也在同一时间显露出了真容来。平缓之后是紧迫,安静背后是焦躁。在这样清凉的夜晚,无数种卑鄙的可能都在延伸,当他们触及到往日不曾触及的秘密时,一种久违的勇气和使命感再次回来了。
年轻就代表愚蠢么?但年轻的决定一定会被认作冲动和愚蠢。秋良觉得他还年轻,还可以为心中一点不明所以的理想而愚蠢一回。想到这儿,他便觉得畅心快意,就算身体行将就木,但有一个有着同样理想的少年在身边,他也觉得心神舒畅,衰朽的身体似乎也迸发了生机。
而吴雪也甚有此感。他一直觉得身前这个人并不是敌人,自从他第一次见到秋良开始,虽然发现这个人眉眼之间缭绕着难以消解的病翳。他的眼睛已经没有少年人那般的光彩,他的腰脊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挺直,他的气息也不像从前少年人般平缓稳定。但他可以依稀窥见秋良这副病容之后的光彩。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春活力,永远无了替代。
吴雪憧憬这样的少年,哪怕他已经不再年轻。秋良的眼睛已经不算像少年一般明媚,曾经那一双会让人感受到春光明媚的瞳眸,就算被忧虑和病症深深盘踞,也有着难以教人忽略的光彩。那是一个人无可取代的灵魂,不会随着身体康健与否而消失。他一直觉得,拥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总也不可能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
吴雪看的出来,他的眼睛虽然会在乍见之时令人生畏,但其里没有寻常狂匪的杀气,有的只是数不尽的悲哀、愁绪、忧虑、悔恨,还有一丝期待。他究竟在期待什么,当他看向吴雪时,他就已经明白了。
他想到了不久远的将来,在时间和距离都达到一定的广度之后,处在其中的这个少年(或许是之后的青年,亦或是其他什么身份),他一定能接替过时代的信标,继续奔涌下去。
于是他幽幽说道:“有些事情,并没有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并非就黑是黑,白就是白。这世道,黑可以描成白的,白的也会被污蔑成黑的,它们的边界并没有那么明显。一个人,只有拥有超脱常世、先于众人之上、摒弃所有纷争的领悟,才能真正明辨是非。”
吴雪苦笑道:“但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做到么?”
秋良笑着摇摇头,喟叹道:“我发现了,你总是很爱夸大一些事情,在不知不觉当中将自己放得很低。但实际上有一些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当然也没有那么困难。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致使你如此……嗯……‘谦虚’?”
闻言,吴雪有些愣神。尽管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考量别人之前,先考量审视自己”的规则,但有时候他会因此过于内敛和沉稳,以至于像翎歌和三花姑娘口中的吴雪那般“沉闷”,但并不因此而“没有想法”。
他的想法很多,对外物,对他人,对自己。但是他当下也是始终的一个问题便是他过于深究自己的内心,而忽略了这个更加直观性的世界。他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欺骗,表象的并不代表真实的。所以他收敛,他沉闷,将一切想法在胸口辗转酝酿,像是赌气一般,从不跟这个世界述说真实想法,因为他也没从这个充满了躁动、虚浮、欺诈、虚伪和伪善的世界之中得到答案。
这个江湖每年都在变,变得更好或是更糟。但无论它怎么变,都已经不再像吴雪幼年所想所见的那样。那种美好与纯稚从这个少年人的身上消失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表象。只是他时常感到烦闷,心情时而亢奋、时而低落,像是犯了病一样,但他又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病,只能在这样心绪的拉扯之中强撑着。
所以他时常发呆,也需要大量的时间来对付这样的突如其来的境况,并为此付出大量的精力和心血。
是的。有时候,他觉得悲哀。为自己悲哀,为这个世界悲哀。但是他始终都明白,世界不需要的悲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自己感伤那么一会儿。在这样的纷繁辽阔的世界上,一个人的悲伤短暂又渺小,渺小到几乎可以被任何人事所忽略。
然而,当所有人久已积压的痛苦和悲伤汇聚在一起时,便是一股牢靠和势不可挡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值得所有人警惕和戒备。
然而,这样的力量在当下,这样黑色驳杂的夜晚,在满城凄冷的风中,在每个人的心中,在所有人悲戚的面部表情上,在手指间的细微动作,在白天大大小小的吼叫当中,在闲言碎语和交头接耳之中,在日暮西山之际,在人眼和手臂如鬼魅般挥舞的血红中,一切终于将要落下帷幕。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初出茅庐少年郎
在一切划上句号之时,在日暮的夕照降于山脊时,在少年脸庞的青涩不再之时,在落雁于孤野消失身影之际,在穹暮的钟声在少女耳畔回荡之际,期盼和希冀也变得遥远了。这一切如果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悲剧,当日春廓又何必红杏飞雪得过于惊艳?只道是相见一晤误终身,缘薄情浅之时,纵使泪雨纷纷姿容红蚀,胸怀千般情,心藏万般意,也耐不过千秋时节落叶纷飞的寂寥。
是啊,纵使曾经再惊艳,过往的岁月再美好,唯有一人殚精竭虑维护的感情,还算是一段完整无缺的感情么?少女时常心有不忍,她脾气倔,性子既爽飒傲然又小肚鸡肠。她可以听得进万民之疾苦,但又从来都容不下他人的闲言碎语,尤其是涉及到她自身的问题。
对于少年,她纵使是有一百万个心不甘、情不愿,又能如何?怎么样,才算是死生契阔、天长地久?少女曾幻想过无数次那般娇艳动人的场景,幻想着他们从来未及时表露的心声。尽管曾经他们那般亲密无间,青梅竹马之间矫情逗趣毫不猜嫌,但也只限于那段瑰丽明艳的时光了。
她一直是个说一不二的急性子,但在对少年的情愫这件小事上,却向来是秉持着慎之又慎的态度。
她希望,这个如同细流般的情谊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直到他们在彼此的心里都开花结果,直到他们都可以有一天坦然地面对彼此。或是微微一笑允终身,或是眼神相对许今世,或许只是他们根本什么都没表露,但在不言不语的秋风之中,却早已明白对方。这样就足够了。
少女一直怀着这样的期盼,从来都不信神明的她,也开始变得虔诚。她的温柔似水,热情似火,但娇嗔怨恨却如冥冥无底的深渊,教她再看不见春天阳光。
春天象征着生机和希望,但是她却尤为厌恶。那样一个躁动的时节,早已经为他们所摒弃,成了一汪秋水滚滚东逝的黄叶,无可追忆,无可追寻,只有嘲笑幼稚躁动的萌动之情,和无以复加的呆滞、笨拙。
因此她双眼满含热泪。少女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的光景,虽然它们都如散佚的诗篇般纷飞飘远,但她依旧如数家珍般铭记于心,不曾忘怀,未敢忘怀。那样,对她来说,意味着欺骗,意味着对彼此魂灵的背叛。
而她选择了这般的背叛,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也违背了他的意愿。比起让他爱她,她更希望让他活。
她也不止一次为此发疯,嘴里不断地絮语着:
“死罢!你若死了,我随后就去找害死你的人报仇,若是拼得过,那我就提着仇家的头颅去见你。若是不幸因此丧命,你也莫怪我来迟一步。”
“嗬!你全都忘了!但是我还没有忘却!怎么可能忘记?像你这样可以傻到忘掉自己是谁的傻瓜,我又怎么可能舍得掉你?大傻瓜!”
“嘻嘻嘻嘻……说到底,还是我害了你罢!谁教我骗了你?谁教我这般死心塌地地想着你?你倒是好了,两腿一蹬睡了去,我还在这无趣衰朽之世上奔波不休!你睡罢,你睡罢,记得我的好与不好。等你醒来,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会全心全意对你这样好的人啦!”
“现在,苏醒吧!怀着对未来世界的期盼,带着睥睨琼宇的力量,你就是深空与星海之主!用你未曾发觉过的神力,将这个腐朽败坏的世界彻底改写一番吧!”
说到这儿,她又笑了,像是一个发嗔发嗲的病态少女。时而看着镜子里病容瘦削的人影,伸手自哀自怨地抚摸闺怨少女的脸颊,露出一丝销魂蚀骨的浅淡笑意。时而双目含怒,嗔怨地将一切希望又打灭,只给留下一个最坏的结果给自己品尝。
“为什么会这样?”她问镜子里那张瘦削的面孔,“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究竟丢失了什么?你在寻找什么?你是在跟自己作对,还是在跟世界作对?这么做意义何在?”
她忽然站起身,想起了一个他们都为之着迷又迷惘的问题。
“我们……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目的在跟未知做着斗争?或者,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努力,究竟是为了反对什么?”
少女来回踱着步子。多么令人爱怜又叹息的女孩子,她不光要小心翼翼维护心中的感情,还要跟看不见、摸不着的,甚至令人不解的敌人做斗争。
为此她殚精竭虑、忧前顾后,惶惶不可终日。她就是这样的人,每一天都在思索很多问题,每一天都在跟名为自我的敌人对抗,生怕自己有一天不再是自己,自己首先背叛了自己似的。
此般岁月一晃而过,直到今日,她也还是未得到答案,反而是与他越来越远了。这种恼恨,让她甚至想要直接先于敌人一步把他掐死,然后自己也跟着他死。起码生不在一处,死也要同寝同枕。
可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对他下狠心的。她最狠心的一次,是亲自教他忘记一切,亲眼看着他流离失所。她想要去帮助他,甚至有一瞬间开始后悔,但是她依旧没有动身。
“一切都该改变了。”
“这就是你即将面对的,若是你不堪重负,那就只能犹如千百个碌碌无为一直到死的笨蛋。我希望你可以亲手把握自己的命运。亲手。把握。自己的命运。”
她强调了一遍。生怕他忘记,还对着睡梦中的他不停嘱咐。
“血喻泯元咒,我寻遍天下古迹旧址才找到的咒术,赞虞珈美为凡人所创的禁术,我迫不得已而用之。现在的你是远差于我的,这样我可以暗中护着你的周全。可若是有一天,我可以料想的那一天,你超越了我,我会不会因此成为你的拖累?那样,我可就要拖累着你一块死了。”
想到这里,她又无比沮丧,扣着自己的指甲,俯案恹恹道:“这可就与我的初心截然相反了……”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荒村会面
悔恨,忧郁和惶惑,不知不觉占据了吴雪的心。他不止一次问自己,自己茫然闯荡于一瓢江湖之上,见的人间悲欢离合、卑鄙龌龊、或善或鄙之事也不乏少数,可为什么,自己还是无法下定一个决心,使自己心安理得的决心?
他究竟是要反对什么?正如秋良同样不止一次问他的话:“你是带着什么样的目的踏足江湖?为了不曾言状的梦想,还是其他什么?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毛毛躁躁在江湖上乱撞?”
吴雪心想:“我是该为自己定下一个祈愿了。”
他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但每当这个想法萌芽之际,又会瞬间被自己所否决。他觉得自己无法胜任,或者说是无法肯定自己的理想。
于今之长夜,秋良与吴雪一道漫步在河边。吴雪看着他的闲散的背影,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他似乎漫无目的,又似乎早已下决心。跟在他身后,吴雪只有种惶惑不安的感觉。
他感觉到了一种隔离感,不是那种情感的疏远,而是另一种难以解释的错乱感。像是预言,又像是不知名的神降下了神谕,预示着遥远的未来。
吴雪已经感受到了,尽管还有些遥不可及,但是他能感受到一种来自时光深处的召唤,宛若恶魔的耳语,宛若天使的奸笑。
正当他神游海外之时,前面的秋良忽然开口道:“我能感觉到,我的强项一直都不是战斗,而是侦查。我能感受到来自你体内神秘又庞大的力量,只是你克制着,压抑着。这是为何?”
吴雪望着东去的河流,不由得苦笑一声,喃喃道:“害怕。”
“害怕什么?”秋良疑笑道。
吴雪说道:“害怕自己会滥用自己的力量,害怕自己会有一天堕落成靠强权和铁腕制服万民的恶魔……”
秋良笑道:“喔?这是你对自己的预感和判断么?”
吴雪咬唇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畏惧这样的力量。当我见到须颉陀展示神力之时,不是像其他江湖人那样感到为之振奋,而是深深的恐惧。这样的力量足以瞬间将一座城化为灰烬,若是被无法掌控力量的人得去,又岂能算是天下之福?”
秋良轻叹道:“啊……你的忧虑不无道理。”他转头一笑,淡淡道:“能想到这一点的,就已经胜过了大多数。刚才你所展示的力量,已经远超过我的想象了。早最后一刻,惠因替我挡下了那爆破的力量,只怕以我仅存的内力是完全不足以想抗衡的……”
吴雪苦笑道:“是嘛……”
秋良摇摇头,似乎在与自己做着斗争,最终也还是化为叹息,“你会感到矛盾和纠结,并不是因为你软弱,而是因为你还有一颗纯正的心。一个还保留着纯正之心的人,就有着改变自己,甚至是改变世界的潜能……”
他们二人就这么走着,不多时来到一个废弃的村落前。又是一个废弃的村落,吴雪心想。荒草连着疯长的树,树木挨着半塌的破屋,破屋连着破屋。秋虫在唱一曲岁末的寒歌,残月独照着荒僻与落寞。这里似乎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烟。
“这里……是……?”吴雪左右四顾,暗暗捏了一把汗。
秋良穿过草丛,幽幽道:“带你去见一些熟悉的人……”
吴雪困惑道:“熟悉的人?”
秋良轻笑道:“莫急,你会知道答案的……这一系列悲剧的答案……”
他们二人就这么走着,一时清冷无言,唯有轻飘飘的风絮在荒草堆里撩拨穿梭,发出令人心生凄清和紧张的杂乱声响。
不知走到了何处,秋良忽然低笑了一句:“果然!”
还未待吴雪问个明白,潜伏的草丛里忽然掠出两道黑影,他们手里闪着凛冽的寒光,极速迫近二人。
“后退,被伤到很麻烦……”
吴雪没有犹豫,起脚后掣,正当他以为超出了敌人攻击范围之际,忽而心中一凛,侧眼看去,余光内出现了一道奇怪的黑影。
那黑影先是闪着一道寒光,后又是两道、三道、四道……
吴雪一咬牙,料想是敌人出刀速度过快,以至于有了重影的缘故,便起身后退,正当他抬手准备释放意真波的一瞬,那黑影却忽而发出了一阵笑声,停在了他面前。
那笑声没有吴雪所意料的那般邪狞恐怖,而是有着风铃一般的清脆,在这荒村野地之间尤为突兀。
听着那笑声,吴雪只觉得有些许熟悉之感,正当他想要开口时,反倒是那笑声的主人先说话了。
“怎么,被吓到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吴雪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早该想到是你的,也只有你才有可能会耍这种花样……”
“略略!”
月光下,女孩子踮脚跳到吴雪的身边。她容颜逐渐浮现出来,正是他们此次调查绑架案的介绍人,小公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吴雪疑惑地看着她,又看看秋良,似乎在问:“你们认识?”
小公子狡黠一笑,悠然道:“你怎么放心来这里?兰儿姐姐呢?”
吴雪喟叹道:“我不放心。但是自觉告诉我,这里该是故事的终点了……”
小公子笑着点了点头,“没错,但这并不是故事的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吴雪左右瞧瞧,说道:“他们也该来了吧?你能说说,这起绑架案,还有所谓决堤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公子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娇笑道:“你自己过来,一切不就都知道了么?”
另一边,秋良拎在手里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一个神情诡异的傀儡。他长长叹了口气,苦笑喟叹道:“又是一个充满了恶趣味的人……无趣……”
“谬赞了!”这时候,草丛后面的不远处传来一阵冷笑,“好久不见,秋良秋兄!”
他们一道走过去,一直来到荒村的中间,便可看见在群舍中间,有一间小破屋里燃着微弱的火光。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向真相靠近一步
见到月下那玉人般的少女,吴雪无可奈何地叹息道:“你一定总要这样吓唬别人么?”
小公子咯咯娇笑道:“怎样,吓到你了没?”
吴雪只觉得她孩子气太甚,且不分时宜,喟叹道:“吓死我了,我先是见到一道寒光,然依次增加,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妖怪……”
小公子忽而身子一动,衣摆带风走近了两步,仰起脸嗔怪道:“现在,你看清一点,我还是妖怪么?”
吴雪苦笑着往后缩了缩,“你不一定是妖怪,但一定是个小妖精。”
小公子眯起眼睛,哼哼一笑,悠然道:“一定是个可爱的小妖精喽?”
吴雪忽而怪笑一声,抱着双臂,又以他标准式的木头姿态撇开脸,淡淡笑道:“现在是青面獠牙的小妖精,总有一天会成为为祸一方的大妖的……”
“––––你?!”
小公子只恼恨地跺脚,然而吴雪却愉快地哈哈一笑,抛下吹胡子瞪眼的小公子,继续朝前走了。
她紧随其后,问道:“有这么个姑娘在身旁,你难道就不心痒么?”
接着,她拍手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有贼心没贼胆,是不?”
吴雪走在前面,轻笑道:“这跟有胆没胆无关。算了,我问你,刚才那一个寒光变两道寒光,然后再变出更多寒光的招数,是怎么回事?”
小公子娇笑道:“你也有求我的时候?”
吴雪苦笑道:“这不得在‘求你’……”
“那是怎样?”她问道。
吴雪摇头轻喟道:“好了,你不想说也罢,我不问便是……”
见他态度忽然转变,小公子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失落,那一瞬间的感觉像是旧日重提,往昔的灰暗、孤苦、落寞的回忆如潮水般翻腾而起。她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小孩子,蜷缩在唯有自己的孤独国度。唯有自己。
所有人都远离和不被人重视的感觉再一次将她包围,教心里好一阵子空落落的。她往日里满是狡猾和笑意的凤眸忽然变得没了光彩,犹如划过夜空的流星,那一瞬的泪光就是她眼中最后的明媚。
吴雪在前面走着,步履踩踏在蓬密的荒草地上,紧密地发出沙沙声,让他觉得心烦又无奈,脚步也像是被拉扯住了一般。
终于,他还是停下脚步,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若是再发呆,可就要自己在荒野里喽……”
这句轻飘飘的话,像是从黑暗深渊外面抛来了一根细细的绳索,但足以拯救一个人的生命。小公子微微一怔,随即嘻嘻一笑,加快脚步朝他奔去,若无其事地抹了抹眼睛。
“雪容哥哥……”小公子昵声说着,轻轻拉住了吴雪的胳膊,力道虽然很轻柔娇弱,但双臂盘绕在他胳膊上,生怕他趁她不注意就会逃了似的。
吴雪极不自在地往边上躲了躲,无奈喟叹道:“那么……究竟是怎样的结果呢?”
“什么……”
一时间吴雪愁绪万千,脑子里残余的感想全部被积压出去,像是有人按压着海绵,生怕它还残余着一点水似的。
他摇了摇头,喟叹道:“你究竟是谁……你似乎很了解我,但我对你却一点也不知情,若不是听人说道,只怕我连你叫长孙玉殷也不知晓……”
小公子笑道:“你已经知道了。名字嘛,也就是个称谓,无所谓的。你怎么喜欢,就怎么叫我……”
吴雪苦笑两声,随即默然。他发现了,在自己身边的,都是人精。没有一个人是不教他感到头疼的。
这时候,小公子,或者干脆叫她的本名长孙玉殷,双手紧紧拉着吴雪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似的。可是吴雪并没有打算逃跑,相反,他更想知道那间屋子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而在前一段方位,秋良正看着手里拎着的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确切来说是一个傀儡,只是较为怪异的是,那傀儡的主要机关在面部。它可以通过改变不同的表情来发起攻击,而它之前已经给秋良展露过几种不同的表情了。现在他所面对的,是一个笑得无比瘆人的模样。
“真是恶趣味……”秋良喟叹道,“这家伙还是这样……真是无聊……”
秋良看向吴雪和小公子,似笑非笑的神情里有着些许考量和玩味,目光分别落在他们俩人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之后,便仿佛尘埃落定。
“阎浮罗也来了?”秋良问道。
小公子笑着点点头,“阎浮罗不光来了,还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哦哈?是什么样的大礼?”
“毒皇窟内部情报,这算不算得上是一份大礼?”
这时候,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阵爽咧的笑声,众人一齐望去,不知何时阎浮罗的瘦长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他们不远处的柴门外。也就是这时,柴门两边分别燃起一盏白纸灯,幽光萦萦,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吴雪心想:“这倒是巧。”
秋良随心一甩手,便将那具傀儡抛给了阎浮罗,当傀儡快要飞到他面前之时,忽而一扭曲身体,发出一阵机扩运转的声响,稳稳落在了他的身边,宛若一个无声无息却忠心耿耿的仆从。
“这么多年不见,你的趣味是越来越恶劣了……”秋良笑道。
阎浮罗悠然道:“你的品味是不足以领略傀儡之中的生命力的。”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抱了抱拳,宛若挚友般说道:
“好久不见,阎兄。”
“久违了,秋兄。”
吴雪看看秋良,又看看阎浮罗,不禁疑窦丛生,悄声问小公子:“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小公子笑道:“很久了吧……”
阎浮罗闻声笑道:“也不算很久。”
秋良喟叹道:“是啊,大概十五年了吧……从他从天工阁出逃开始……”
吴雪不禁苦笑道:“十五年……也不算很久么?”
阎浮罗悠悠道:“十五年对一个少年人来说,确实很久很久。但对一个中年人来说,不过眨眼之间。因为我们的日子在十八岁之后,就会变得极其沉闷且单调。”
第一千二百XX章 那些未曾发觉的改变(宇文泰、玉舞焉篇其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乘着一轮新月,将视野越过群山万壑,穿过云海翻腾,来到那梦幻之地。作为夏国的首都,云上天都不光是全夏国的政治中心,更是中原人民赖以生存的精神和文明的中心。
早在此夜之前,各路人马便开始云集此地,骤然之间,突然多出了不同于往日的气息。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带着愉悦的笑意,也似乎卸下了平日里沉重的包袱,做了一回不用太过考虑自己和世俗之烦劳的普通人,一个无比简单自在的人。
在这样的热闹气息之中,整座城市在一点一点的装扮着,到了今夜,终于是焕然一新,红湛湛的节日色彩弥漫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主干道上已经拉起了满目的星灯彩结,步于其间,宛若漫行在一个不似人间的梦幻天堂。
虽是冬天,但寒冷气却似乎消却了几分,平添了一种火红的热情。这种热情有些不明所以,但就是这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情愫,却在诸位的心中酝酿。
“欸……”
玉舞焉把需要置办的东西放在了府宅的院里,甩了甩肩膀。
宇文泰正拿着毛笔,对着手里的清单罗列着节日所需的物什,看见玉舞焉进门了,便笑问道:“累了?”
玉舞焉轻喟道:“我也没想到,现在外面人这么多,置办一些过节需要的物品竟然这么累……”
宇文泰笑道:“我说我要去,你说想出门走走。先休息一下,之后还需要一些东西。”
玉舞焉没好气道:“嗬,做你文书大头兵罢!”
宇文泰丢下手里的活计,给她倒了杯热茶,“很难怪……你奔袭潜力,旅途劳顿,也还要做这些事……”
玉舞焉摆摆手,说道:“下人们都手脚不利索。”
宇文泰笑道:“下人?我怎么没见到一个?有些事,就不要再让伯母亲自操劳了,她身体不好,禁不起劳累……”
玉舞焉脸上一红,竟有种谎言被戳破的窘迫,嗔怪道:“我……我只不过是看他们过节也回不了家怪可怜的,所以便差遣他们回去了……”
宇文泰摇摇头,喟叹道:“你不要再瞒着我了,我的清官好妹妹。”
“哈?”
宇文泰此时展示出了他敏锐的洞察力,指点江山道:“这个家,怎么都不像是有家仆的模样。家居比我从前来的时候少了很多,有些偏房,根本就没有人住了。主屋里也有些灰尘,基本上除了两个供主人用的椅子,其他地方多多少少都有些灰尘……”
玉舞焉躲避着宇文泰揶揄、爱怜般的目光,喃喃道:“这样什么……不过就是欠收拾了而已……改日……”
宇文泰苦笑道:“莫要改日,就在今日。”
玉舞焉微微抬身,说道:“可……可你总还是要回家的罢……总不能在这样的日子还在这里待着……陪我……”
她的话语声越来越小,最后像是清风般不可捕捉,脸上也浮现两朵在她脸上极为罕见的红晕。
这样的玉舞焉,宇文泰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了。自从玉舞焉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了玉拳郎之位,独属于少女的美好和柔媚便从她脸上消失了。她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生怕哪点做的不到,最后辱没了父辈的名声,给传承百年的玉家蒙羞。
到了玉舞焉这一代,玉家算是快要没落了。虽然玉天成的独女继承了他的公爵之位,但再难重现往日荣光,最终家里只剩下玉舞焉母女相依为命了。
为了掩盖一个没落的家族,玉舞焉一直憋着一股气,不断努力着。为此她拼命完成一些艰巨的任务,跟一些她向来极为厌恶的文武百官打交道。
宇文泰看着那小女儿般的柔情再次在她脸上出现,一时竟有些恍然。他一直以来跟这个女孩太过亲近,亲近得就宛若自家妹子一般。自襁褓时起,一直到少学,再到各自初成大人,他们一直都在对方身边,仿佛成为了一种默契俗成的习惯,却往往忽略了青梅竹马之外的东西。一种亲密的关系。
于是,当宇文泰发现玉家妹子竟然长成了一位女人之后,脸上忽然变得炽热起来,不由得飞升两朵红霞。
良久,他含笑轻喟一声,喃喃自语道:“你也成长了很多……不再像从前那个小女孩了……”
正当他兀自失神之际,玉舞焉起身来到他身边,微微欠身,笑道:“泰哥哥,妹妹总是要成长的,成长为可以一个人担起整个玉家的大人,不是么?”
“––––诶诶诶?”
宇文泰抬起脸,忽被她近在咫尺的笑靥,还有温软的香气而摄服,登时脸上羞赧之色愈发紧迫,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见状,玉舞焉一步上前,摇身之余浅樱色的罩衣夹裙如莲花般盛开,伸手拉住了摇摇欲坠的宇文泰。
她捂嘴吃吃一笑,嗔怪道:“妹妹成长了,怎么哥哥还如稚童一般,冒冒失失的?”
宇文泰已不似往日般坦然。在这么一瞬间,当他发觉到玉家妹妹忽然成长为女人之后,竟然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面对她了。他惊中带喜,却又惘然若失,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了?”玉舞焉瞧着他,好奇地问道,“你似乎……不敢看我?”
宇文泰走出两步,脱离了玉舞焉拉着他衣袖的手,一副那倔强又讪然的模样,说道:“笑话,我怎不敢看你?又不是没见过你。从小到大,你算是在我眼前长大的,关于你的一切,我什么没见过?又怎会怕?”
玉舞焉笑着点点头,说道:“泰哥哥说得也对哦,妹妹幼时起便成天在哥哥面前乱转悠,纵使有什么不同,哥哥也未必发觉得到吧?”
宇文泰微微一愣,顺着她有些落寞的语调,迫切望去,只见她脸上带着浅淡、羞怯的笑意,微微地低着头,双眸也不看他,却好似看着他,一闭一合之间满是娇羞与柔情。纵使是他,也开始敏锐起来,捕捉到了她这副神情中隐藏着的复杂情愫。
第一千二百XX章 误会(宇文泰、玉舞焉篇其二)
宇文泰有些羞赧。这副羞涩、龃龉的模样,在这位身上可不多见。曾经他怪嫌吴家的那位兄台过于腼腆,笑起来像是女孩子般腼腆。可如今,于此春寒料峭、万物复苏之际,在充满了桃韵的朦胧灯光落在玉舞焉头上时,他竟罕见地羞赧了起来,仿佛见到了一个跟往常不一样的玉舞焉。
此刻的玉舞焉,其实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因为太过亲近,致使他从来都没有细心发觉到她的成长,而把一切都当做稀松平常。
今夜,借着辉红灯影一瞧,才豁然开朗:一切都不同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长成了个大姑娘,在他不经意间出落得亭亭玉立,跟从前那个喜欢捶人的玉老虎完全不同了。
他惊讶于这样的不同,教他也不似以往那般亲昵对待于她,好像真是自家妹妹般熟络。
“焉儿……焉儿妹妹……”宇文泰结结巴巴地说道,眼神却在四处躲闪。
玉舞焉疑惑道:“怎么?”
宇文泰头一遭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面红耳赤,他的耳背、他的脖颈、以至于他的双肩,都犹如火烧般难耐。这副不似平日里宇文泰的模样,被玉舞焉全然看在眼里,便又以为他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亏心事,否则,向来洒然不羁的泰哥哥,又怎会如此扭捏?
玉舞焉坏笑道:“怎么,怕不是泰哥哥又有什么事情求我?要不然怎么会在这时节来找我?”
宇文泰苦笑道:“没事,难道我就不能来找你了?”
玉舞焉笑道:“就像是从前那样?”
闻言,宇文泰脸上又是一热。很久之前,每当宇文泰感到无聊的时候,便会来“招惹”玉舞焉。
玉老虎的威风在天都人尽皆知,不是个轻易能招惹的主儿。可宇文泰偏偏爱找刺激,于是乎,旁人便说这宇文泰有个温婉可人的潘家妹妹不爱,却偏爱玉家的母老虎。
其实不然,宇文泰对玉家这个小妹妹没什么歪心思,只是因为两家关系紧要,而他又喜爱玉舞焉不似其他姑娘般扭扭捏捏的性格,便把她当做是一个谈得来的挚友,所以二者走得很近。
所有人都知道玉舞焉自幼便是个脾气暴躁的母老虎,但只有宇文泰知道那只是她的保护壳,内里其实还是一个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的小孩子。
想起那段过往,宇文泰便暗暗叹了口气,幽幽道:“不日便是一年一度的迎新佳节,又难得放了几天假,焉儿妹妹不该如此操劳,该借此好好休息一下才是。”
玉舞焉苦笑两声,喟然道:“有个工作狂当摄政王,能有几天假期已经完全是出乎意料了……”
宇文泰想到那位,不由得也是一阵苦笑,“估计……那位大人……现在还在皇城内奋笔疾书吧……”
说道此处,宇文泰连连摆手,“这时候就不谈这些了……”
他扫视一圈,之前玉家大院那阴气沉沉的模样,此刻终于是焕发出了不一样的生机。只是,这样本该承载着繁荣与兴盛的大家宅院,如今却也随着时代的变迁而落寞。恐怕,他们都能想得到它最后的宿命:沉寂,并最终消失在历史泛黄的纸页里。
他一想到玉舞焉在这样一个空旷凄清的大宅院里的情景,心中就不免一阵空寂寥落,料峭寒风便填满了心扉。
或许是出于排解心中有些难以忍耐的孤寂,宇文泰四处张望了一圈,随口问道:“对了……焉儿……我来了也有一会儿了,怎么没见着姨娘?”
“难得她心情好,便和姨母去街市上游览去了……”
宇文泰心中的石头缓缓落地,对玉舞焉轻声道:“待春节到了,你和姨娘就来我家一块过罢……”
玉舞焉将灯笼点亮,拎着走到了梯子边,宇文泰下意识地走过去,一手扶住了梯子,小声道:“小心……”
玉舞焉应了一声,便双脚踏着梯子的缘弦,欠身将灯笼挂在了院内的一棵古银杏的枝干上。
“好了……”
她拍拍手,跳了下来,笑嘻嘻地一瞧宇文泰,说道:“不错吧?”
宇文泰面带笑意,仰首而望,数盏红灯笼如果实般垂挂在枝叶间,散发着幽暗的光芒。这棵银杏树的叶子还未落尽,金黄的叶片染上了灯火的斑驳,杳然凄清。但当灯笼内的灯烛全然着亮之时,又不由得使人心中一凛。整棵树的黄金叶片登时犹如被火点燃,在暝晦的夜晚里散发着如丝帛的微光。
二人并肩而望,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同的感受,仿佛,这便是足以照亮黑夜的火炬。他们心中那块不太明朗的晦涩地带,霎时间云雾顿开,亮光轻轻照了进来。
这银杏树乃是玉家百年之树,宇文泰曾问玉舞焉,这棵参天古树是何时何人所植。玉舞焉只也不甚了解,只知道是前面几代的某位长辈在玉家的一位小姐生日时亲手所植。如今再观,却道是新人换旧人,旧人无处寻了。它见证了玉家的兴衰,也许还会继续伫立在这个寂寥的庭院内,继续开枝散叶,继续蓬密盎然,然则斯人终不可见也,直到他们也成为故人。
宇文泰一时难忍心中的寂寥,便又将刚才的话问了一遍,“那个……”
“嗯……”玉舞焉如猫咪般嘤咛一声。
“你就来我家过罢……”
玉舞焉有些诧异,“去你家过?”
宇文泰点了点头,郑重道:“你和姨娘就当是在自己家,家父家母也定会很开心的……”
玉舞焉一时有些失神,随即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泰哥哥……你认真的?”
宇文泰困惑地挠了挠头,“我当然是认真的,你总认为我说谎不成?”
“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玉舞焉脸上飞升起两朵红霞,暧昧的灯光落在她娇俏的双靥,举手投足之间满是娇羞与惶惑。
“太突然了吧……真是……你这样算什么?无凭无据……”
宇文泰诧异道:“什……什么?还要凭据?这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
玉舞焉讶异道:“一句话?”
“啊。”宇文泰有些不解。
“这么容易就……就……?”
宇文泰定定望着她,玉舞焉忽然感觉寒冬的气息一瞬间被春风吹乱,温暖的电流自脚底蹿向全身。瞧,他双眸间的困惑和明媚,仿佛在向她发出不言的邀约。
“不然呢?”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朝廷之秘
阎浮罗仿若一位看破红尘的智者,双眼迷离地瞧着檐下的灯盏,说了一段看似颇有道理的话。
秋良喟叹道:“许久不见,你倒是还和原来一样……”
“哪里一样?”阎浮罗笑道。
秋良笑道:“故弄玄虚……”
阎浮罗哈哈一笑。不知为何,他笑得很开心,不再似原来那般,里面总掺杂着阴霾和落寞。秋良的到来似乎教他死寂、沉闷的心有了稍许快慰。
之后,阎浮罗看了吴雪一眼,神情之间好像有着揣摩的深意,“我原本以为你会葬身于鬼枭谷之中,没想到竟能从须颉陀手下逃脱……”
吴雪深知以自己的力量,是完全不足以与须颉陀的神力相媲美的。若秋良是以全盛的状态发动须颉陀,那么他还能突发奇想,便以一记奇招逼迫出本体现身么?
“是秋兄手下留情,不然我是万万不能到达这里的……”吴雪苦笑道。
秋良摇摇头,喟然道:“不。就算我是曾经全盛时的状态,只怕极限也就是发动两次魔神打击。最终还是会自然而然的落败……”
这场战斗,阎浮罗作为旁观者,在山谷外瞧得一清二楚,事无巨细地目睹了秋良发动须颉陀的神威,也讶异地目睹了吴雪最奇异的一招。那一只自他左手间飞出的幽蓝色蝴蝶,总给他一种极其虚幻和不详的感觉。若是说初见时吴雪给他的感觉是惊艳的话,那么此刻吴雪便彻底从他心中的怀疑队列剔除,成为了不可忽视的存在。
但他同样有种感觉,秋良贸然发动须颉陀,实在有些多余。作为一个十五年的老朋友,对其文韬武略还是知根知底的。他想不明白,为何要耗费心血来驾驭须颉陀这样的庞然大物?它带来的毁灭不可忽视,但其难以周转、目标过大的致命弱点和对驱动者自身的沉重创害也显而易见。
秋良近在咫尺,在他面前跟吴雪推辞着,浅淡又和蔼的笑意在他脸上久久停留。只是看着友人这副笑容,阎浮罗便觉忽然得,似乎过了这么久,谦虚和神秘依旧是他的代名词。阎浮罗微微沉眸,侧目而视,想要搞清楚这位老友心里的想法。
可就在他沉思远虑之际,肩膀忽然被秋良轻轻一搭,他惊疑中回过神,便说道:“我可没在揣摩你……”
秋良笑容满面,“我说过你在干什么……?”
阎浮罗轻轻叹了口气,望着那间灯火幽微的村舍,幽幽道:“他已经等了很久了……走吧……”
事实上,当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吴雪并没有觉得很意外。潘克明依旧身着粗麻布衣,一如初见般双手背后,神态威仪,却不给人譬如其他大人物般悍人的压迫力。也跟传闻中不同。吴雪屡次闻得潘家的潘克明暴戾恣睢,仗着圣上宠信而乖张娇纵,且几件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恶事全是他所为。这样的人,吴雪心想,想必看起来也不甚面善,定是教人一眼见了,就觉其奸诈阴邪之辈。
可出乎意料的是,潘克明非但看起来不奸邪狡诈,反而看起来像是个忠厚耿直的正派人士。他面相看起来饱经沧桑,经受了朝廷内外的双重洗礼,两颊上有着两道深深的纹痕,一双粗重的宛若裁纸刀般的眉毛有种不怒自威的庄重和神气,而唯有那一双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见到吴雪一行人进门,他忧虑的神色这才稍显舒缓,变出一丝笑意,对其说道:“来了……”
吴雪抱拳道:“潘大人……”
秋良也是微微一拘礼,说道:“行年前辈……”
潘克明伸手道:“不必拘于礼。”
“前辈?”
吴雪颇为疑惑,只觉得秋良与这潘克明似乎相识已久。可他顿时又大为困惑起来,想着秋良的身份乃是与朝廷为敌的反贼类,而身为朝廷命官,潘克明又怎与其相交过甚?
莫非……
吴雪目露惊状,心底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正当他想入非非之际,秋良忽然开口道:“我把他带来了,想必他一定会对这一切感兴趣……”
潘克明面带微笑,瞧着吴雪,喟叹道:“你一定很好奇,也很困惑吧?或许你已经开始怀疑其我的用心了……”
吴雪闷不吭声,想来是料想到了他们之间的勾当。
潘克明苦笑道:“把我当成了抗逆朝廷的反贼?”
吴雪身体绷得很紧,他忽然感觉自己落入了贼窝,而身边竟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猜忌再次弥漫他的心头,这种深深的不信任感,在此后会成为他生活的常态。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些。”吴雪喟然道。
潘克明无奈苦笑道:“这也属实是无奈之举,我现在内外受敌,不光是朝廷的人要害我,就连身在江湖,也有一大批顽固势力想拿我开刀……”
吴雪困惑道:“可……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大人为何要来找我调查大坝决堤一案?我终究是个局外人……”
潘克明悠然一笑,“这个原因,一是因为殷儿极力向我引荐你,二是我需要一个还没有‘站队’的少年,来暗中帮助我……”
吴雪看看身旁的长孙玉殷,却见她略显羞涩地微微颔首,避开了他困惑的目光。
“没有‘站队’的人?”
潘克明接着道:“没错。当今这个江湖,已经彻底被五派八脉瓜分,就连朝廷也不可深入其利害之处。像你这般的精干少年人,很快就会有大批的所谓名门正派的人士来拉拢你,想要将你收入门中。”
长孙玉殷笑道:“依照雪容哥哥的性格,定也觉得此是幸事一件吧?”
确实如长孙玉殷所说,五派八脉抛出的橄榄枝,没有哪一个少年人能够拒绝。加入他们,乃是无数年轻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他们借此翻身,借此成为人上人,并为之付出十年心血。这点吴雪无可否认,甚至觉得,这样的好机会没人会轻易丢弃。若是他自己,只怕也会毫不犹疑加入其中。
潘克明发觉到了吴雪的内心,轻轻喟叹一声,“是了,没有人会轻易拒绝掉五派八脉的招揽,而你不同。”
说着,他苦笑两声,喟然道:“我这也算是抢在五派八脉之前,来拉拢人才了吧……”
吴雪说道:“是因为,我还没有站队,没有加入到他们之间?”
潘克明毫不否认地点点头,“正是这样。你这样的人才,不能再由五派八脉的人抢在朝廷前面招揽……”他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这本该是你的自由才是,但现在的情况,不由得我,也不由得你。”
吴雪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紧迫感,好像被人擒住了双肩,牢牢与此间屋内的人站在了一条船上。屋内的气氛突然诡异了起来。所有人都默不作,脸上忽明忽暗,似乎揣着不为人知的密谋。
“这……这又是为何?”
潘克明轻喟一声,接着道:“现在的江湖状况,无非就是站队问题。像你这般的少年人,发展到了一定阶段,就要被迫面临站队问题。那时候,会有很多名门正派向你抛出橄榄枝,而站了其中一个队伍,就必然会与另外一方势力所敌对。纵然是五派八脉,也不想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和安宁。自十年前那场正魔大战之后,五派八脉瓜分了三大魔教的地盘和势力,江湖上再也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势力,乃至朝廷,也得留心忌惮几分……”
吴雪怔怔道:“那么……潘大人的意思是……”
潘克明悠然一笑,郑重道:“我想招揽你,你这样的少年人才,就该为朝廷做事。”
吴雪身子微微一颤。现在,他忽然感觉自己也面临了站队问题,一是向朝廷归顺,二是投靠五派八脉。还有没有其他选项?还有没有第三种可能?
第三,拒绝朝廷的厚爱,也拒绝五派八脉的拉拢,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江湖散人。
由此,吴雪心中发苦,想着:“若是真这样,只怕会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
见吴雪面露难色,潘克明推波助澜道:“实不相瞒,五派八脉,就是朝廷的下一个目标。”
吴雪浑然一震,诧异道:“什么?”
潘克明笑道:“朝廷现在急需要少年英才,目的就是为了重新从五派八脉手中夺回属于朝廷的影响力。你在江湖上行走已久,也该目睹了世间千奇百怪之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般由五派八脉主导江湖的混乱状况,自先皇时期便开始了。而当今圣上,就是为了彻底打消朝廷乃至天下的忧患,这才任命我到此地来。此举,一是为官,二是纳才。”
吴雪思忖片刻,动容道:“这么说来,朝廷是要收拾五派八脉了?”
长孙玉殷冷笑道:“这些贪心不足的虚伪之士,能把为其卖命当做是天赐的福报,也早该和其他一些反贼一样剿灭了。”
吴雪颤声道:“可……可这样……岂不是会动摇江湖根基,甚至会导致天下大乱?”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变脸的吴雪
听潘克明一番冷谋暗计,吴雪的后背像是被人揪了起来似的,心也随之悬在半空,久久不曾安落。他反复思索着这个惊天骇人的计划,觉之无异于是刮骨疗伤,去痈而自损。
冷风吹散了他的冷汗,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来之时,却发现屋内的所有人一同在观望着他,脸上似乎蒙着一层神秘而又狡黠的阴暗面纱,阴恻恻的眼神仿佛要洞穿他的内心。
他知道,自己许是已经到了抉择之时。这或许不是他第一次面临此般沉重难为的抉择,也许只是这一次,才真正开始决定他人生的未来走向。
这其中,有期待,有猜忌,更有他想象不到的凶险。据潘克明透露的消息来看,朝廷已经是下定决心要清剿自先皇时期便开始牢牢盘踞在中原大地上的五派八脉了。若是他选择旧势力,无疑是与朝廷站在了对立面。若是他在此刻选择了归顺朝廷,成为了鹰犬,又无疑是五派八脉为敌。
吴雪在暗自考量,并且小心翼翼地盘衡着其中的利害,“若不是因为朝廷与五派八脉之间微妙的关系,凡人入纳任何一方,皆是前途无量。只可惜现在天下不稳,若是双方相安无事,只怕这样亲自招揽的好事也轮不到我这个孤家寡人的头上。这也是多数人在常世之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梦。拥有着看似美好而不切实际的愿望,是大多数人此生都抱有的弊病。”
可反过来一想,吴雪又开始揣摩起了双方的实力和现实状况。
“五派八脉之势,在中原大地上盘亘久矣,势力相互交织犹如攀枝错节,尤因先皇冒进之策,致使在提振国力的情况下,而教五派八脉之流的势力愈发膨胀,以至于达到足以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地步。
如今来看,天下乱象频发,内有天灾人祸而造致的农民起义,外有十六国联军兴师叩关、虎视眈眈。于此内忧外患之际,以当今夏国的实力,可否内平叛乱、外御敌辱?”
如此一想,吴雪顿时对夏国的前景感到忧患愁苦。若是他此刻因朝廷的招笼而得意忘形,加入了一个日暮西山的衰朽朝廷的话,最后的结果也只会和后世史书记载的前世命运一样。
如若他向五派八脉靠拢,早晚有一天会跟起义军相联系。可他绝不想跟人造反,他没有足够的理由为此冒险。而且,吴雪觉得现在还不是站队的时候。
当今夏国虽疲,但气运仍在,未到天崩地裂之时。五派八脉虽盛,但也不是完美无缺、毫无弱点。
他想要的,绝不是从这其中的任何一方那里得到好处。
那么,吴雪究竟在想什么?他究竟想要什么?还是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人永远也不可因年少找借口,为自己的推诿扯皮圆场。一个人十几岁下不了的决心,那恐怕几十岁也同样下不了决心。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吴雪久而紧绷的脸忽然松懈下来,终是松了口气,浮现一丝莫名的笑意。
长孙玉殷见笑,便以为他心里已是默许了潘克明的招揽,顿时不由得喜出望外,便盘算着该为其封什么官,加什么爵。想必也是地可坐拥千顷,财可囤积万斗,其他因权势而顺来的好处,自不必一个女孩子来说。
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只待吴雪绣口一开,便是前途无量。
对吴雪来说,归顺朝廷似乎是一个很划转的选择。有长孙玉殷这层微妙的关系在,总也不可能教吴雪太寒碜。
人生短暂,历史久远。纵使夏国早晚要亡,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在这些熟悉的一切毁灭之前,在所有的美好都犹如梦幻泡影般湮灭之前,吴雪完全可以充分地享用朝廷赐予他的权利,过上一个快活逍遥的后半生。至于未来的世界究竟会怎样,一个死人是不会关心和在意的。
就在众人考量般的目光下,吴雪缓缓抬起头,茫然若失、犹豫纠结的神情微微舒缓,随即松了一口气。由此众人也松了一口气。
这里所有人都会觉得,对于朝廷的招揽,一个流离失所的少年人完全没有理由拒绝,他们都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向上攀升的机会。一个人最终的目标,不正式是如此么?
可困扰吴雪的问题,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生存问题。他知道,如果只是想活下去,有千千万万种方法,不光可以出卖自己,更可以出卖别人。对于生死的抉择,除了自私自利,还有什么其他法子么?
然而吴雪却露出了另外一种笑,看起来轻松愉快,但观者的心却随着这样的笑意而下沉。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吴雪先是抱了抱拳,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回道:“大人,在下无才无德难堪此任。如今之朝堂,不乏大人般贤明能臣,也不乏狼狈为奸、欺下瞒上之流。于我这般,朝廷少则少矣,多则生祸。譬如蛀虫,鲜而不显,多则广厦将倾。在下既无为官之才德,也无豪侠之仁心,着实个顾着一日三餐的浪子,只怕是五派八脉,也不想我这种游手好闲的懒汉偷奸耍滑、白吃白喝……”
接着,吴雪又长长叹了口气,身上那股子恭敬到猥琐的神态,尽显一种下作之流般的自弃自鄙,教好男儿见了不禁恶心,教好女儿见了鄙夷远弃。
“多谢大人厚爱……但为了皇夏千万里,还望大人三思……”
长孙玉殷闻之讶然嗤笑,似被他身上忽然升起的一股子颓废、厌弃的气息所震撼。她竟怎也想不到,这位哥哥竟然突然之间成了这副酒囊饭袋的废物模样。一瞬间,他似乎跟所有人的距离都拉远了,成了在阴暗角落里兀自痴笑的疯子。
“你……”她失笑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你可知道……你……”
她不甘地咬了咬嘴唇,但最终还是没把后半句话说出口。
却不曾想,吴雪又犹如恶心至极的市井小流氓般朝她又恭又拘,嘴里还不乏一些自暴自弃的话。
“小公子,在旁人看来,鄙人或许是放弃了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但于鄙人看来,实在是为夏国社稷免去了一件祸患……”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龙潜于渊
在场的人士,无不是多多少少与朝廷有些关联,身为皇亲国戚的潘克明和小公子自不必说,阎浮罗也是潘克明的近身护卫。只一人吴雪不怎了解。秋良的立场教他琢磨不透。
他身负血海深仇,本该与中原朝廷势不两立才是,又怎会显露出这般恭顺谦和之态?他又是为何带自己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来面对这样一个选择?
或许没人能真正搞清一个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对于极善伪装的秋良尤是如此。略显病态乖僻的容颜上,夹带着间阴间邪的浅笑,似有不可告人之千丝机密,似有迂回繁复之心潮思海。
只是看着这样一张面孔,吴雪便知晓他不可能再为自己指点迷津。在很多方面,吴雪更需要自己去面对。无论是招揽还是诱惑,也该到了自己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把自己可以选择的命运全然交给他人,无异于系绳之牛犬,终是他人之畜类玩物。
金融学上有个“触底反弹”,而吴雪的心绪也犹如此词汇定义一样,在无可依靠、惶惑惊恐之际,反而会迸发出强劲的毅力和决心,就像是一瞬间变了个人似的。
没人能想到他会拒绝,就连小公子也不曾想到。在她与这位“雪容哥哥”相处一段时间下来,她发觉他实则不似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佻达,甚至有时在言语之间,可以发现那隐晦的凶狠与坚韧的决心。
她心想,这位哥哥只是看起来像个圣人罢了,虽然他一副老实谦和、克己复礼宛若一个当世之贤达的模样,但那只是他的表象罢了。他的心里藏着一个市井无赖,藏着一个阴狠的恶魔,藏着一只受伤之狼。
看吧,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阴毒目光,还要五官之间巧妙达成的坚毅,虽跟一个温润如玉的传统儒雅公子大相径庭,但也正因此,才让长孙玉殷深为着迷。
他的表象,谦和有礼,那是他的保护色。他的内心,极其贪婪,那是他深藏不露的虽死不易的决心。
吴雪,或者是雪容,你的心里究竟藏着一个怎样不为人知的世界?
长孙玉殷嘴角浮现一丝玩味、赞叹的冷笑,说道:“为什么拒绝?难道是因为世俗所谓的‘可套’?”
阎浮罗轻笑道:“可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可套。”
秋良在旁默不作声,只是双手背在身后,双眸也恭顺地微垂着,依旧保持着神秘的笑意。
得到了吴雪的回应,潘克明并没有显得很讶异,一双遒劲有力的手在下巴上摩挲着,良久,这才说道:“你觉得朝廷已是垂死之龙?此刻宣誓为朝廷效忠,是在跟有着推翻朝廷实力的五派八脉为敌?还是说……”
他踱步至窗前,看着夜空中蒙着异色云翳的月亮,沉声道:“还是说……你也想加入到反抗朝廷的浪潮之中?”
他的语气很轻,毫无朝廷命官惯有的威仪,甚至像是无力的嗟叹,像是病重者无奈的喘息。
语气虽轻,言重千钧。
阎浮罗怪异地冷笑一声,看着吴雪的眼神也似乎变了,变得阴冷,甚至充满了怜悯。只有他知道,就算是垂死挣扎的朝廷,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惊人的力量。
只有他见识过。能令一个自命不凡并且目空一切的人俯首称臣的力量,绝非是一人一军就可以媲美的。那是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力量,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光辉与神圣意味,一下子就令这位羁旅数载的浪子心悦诚服。
所以当他听到吴雪的回答,不由得心生讽意,只觉得他把路给走歪了。
“小子,五派八脉这种腐朽衰败的顽固派,早该随着历史而湮没了,你绝不该断然拒绝朝廷的美意。”
吴雪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遵循己心道:“在下对于朝廷之上、江湖之下的事常感力不从心,实非不知好歹之人。”
长孙玉殷贸身踏前,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潘克明伸手拦下。他冲吴雪抱了抱拳,不无可惜道:“如此,某也不可强人所难,只盼安好。”
吴雪同样回了回礼,心里却总有股说不上的滋味。
他想,自己究竟是错过了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还是为自己谋了一条更加宽达的道路?
功名如何,利禄如何,并非吴雪之所愿。他只想赶快回去,务必确保兰儿完好无缺。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在临别之前,长孙玉殷却忽然狡黠地拉住了他的衣袖,对着他耳畔悄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绝对瞒不了我。我知道,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的。无论何时,朝廷的大门都会向你敞开……”
吴雪只觉得莫名其妙,只礼貌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去,只见他身如孤鸿寡鹄,但步伐却无比轻快、畅快,很快身影便隐没在密密匝匝的林子里。
在他离去后,屋子里悠然飘然一声哀叹,不知是遗憾还是落寞。
阎浮罗轻笑道:“怎么,对于他的选择,你觉得很遗憾?”
秋良淡淡道:“并不。”
“哦?那你为何叹息?”
秋良笑道:“我只感觉我做了一件错事。”
阎浮罗玩味道:“什么错事?”
秋良喃喃道:“我不该想着要把他推向朝廷,在江湖上,才有他大有可为的机会……”
潘克明笑道:“展翅之鹏,必将翱翔与九天之上,为时尚早而已……”
长孙玉殷却道:“明明是命理不凡之辈,却偏偏要做那草莽土夫……”
潘克明笑着摇摇头,“殷儿,你莫不是也觉得他不错?”
长孙玉殷没有察觉到他话语里的深意,只是笑道:“当然不错,雪容哥哥若是隐没于市井,那才可惜……”
潘克明轻喟道:“可惜……”
吴雪感受着耳畔浮动的呼哨,感受着林间无形的阻力,但他衣袍烈烈、步履生风,心中未曾有过懊悔。
正待他更愈加快脚步之际,互感一阵怪异的气息。风絮只在一瞬间同步歇止,整个林子安静得犹如死地。
接着,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划破天际,其后便是肆声的嚎叫响彻云霄……